第25章 第25章扳过他的脸,不由分说地……

    为长公主婚仪筹备的一切,自然都是最好的。

    烛台上燃烧的龙凤喜烛,散发着馥郁的暖香,几乎都是帝后的规格了。

    烛火明亮,却并不晃眼。

    赵明臻缓缓坐起身,迎着光,看向眼前的燕渠。

    他今日穿着一身绯色的蟒袍,腰佩玉带、头戴玉冠,通身的威严,瞧着比平时还要更胜一筹。

    若非摇曳的烛影温柔,为他凌厉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恐怕他提把刀,就能去审犯人了,一点也瞧不出是历经喜事的新郎。

    但不论怎么看,他无疑都是极英俊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赵明臻本就爱俏,这会儿头回见燕渠穿如此鲜艳的颜色,一时间,没能挪开眼。

    燕渠察觉到她过于明显的注视,微微偏头,下颌的线条显得很紧绷:“时辰不早,长公主若是困了,不如早些睡下。臣去叫人来服侍殿下更衣。”

    赵明臻确实有些困了。天还没亮就进宫拜别,紧接着,又穿着沉重的喜服,走完了繁复的礼程。所以到了婚仪的后半程,喜宴过后,她懒得再留在席间应付,先回来歇了一觉。

    她是新妇,却更是公主,在这些事情上,没有人能勉强得了她。

    不过眯了一会儿,赵明臻这时已清醒了许多,

    她昂了昂下巴,轻启丹唇道:“何需舍近求远,这里……不是有驸马你吗?”

    说话的时候,她随手扯了扯箍得一丝不苟的吉服领口。

    燕渠抬起头,正要拒绝,眼神却不自觉落在了见她颈下雪白的肌肤上——

    她的皮肤生得细嫩,领口处的宝石扣袢,竟都能在摩擦间,留下一点微微的红痕。

    好晃眼的颜色。

    燕渠收回目光,垂下眼帘,任凭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猜不到赵明臻意欲何为,是试探还是如何,于是只沉声道:“长公主千金贵体,臣粗手笨脚,只恐冒犯。”

    赵明臻挑眉看他,在床沿边坐直了,道:“不会可以学,身为驸马,难道你不愿意伺候本宫吗?”

    听到这儿,燕渠大概明白了。

    果然,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还是介怀这桩身份地位并不匹配的婚事,在意他过于低微的出身,所以才在新婚夜,想要使唤他、折辱他。

    他嘲讽般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谁:“臣有何不愿?”

    听见他的笑声,赵明臻不满地皱了皱眉,连带额间的花钿也一起蹙了起来:“那你笑什么?”

    燕渠没说话,只抬起一双皂白分明的眼瞳,定定地看向赵明臻。

    他的眼神很有侵略性,赵明臻却没瑟缩,反倒迎着他的视线,抬起了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燕渠道:“既愿意,那就过来伺候本宫更衣。”

    燕渠下颌微收,仿佛认命了一般,抬步走到床沿边。

    这个距离太近,而且……是他自己主动凑过来的。

    燕渠感到很别扭,别开了视线。

    赵明臻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捉了他的手腕。

    燕渠没有料到她突然的动作,整个人瞬间一僵。

    她的力气并不大,他却没能挣开。

    他的喉结不自觉滚了一滚,哑声唤她:“……长公主。”

    赵明臻没说什么,只捏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耳垂上的红宝耳坠。

    她很快就放开了他的手,轻笑道:“替本宫卸了这些钗环首饰罢。”

    虽然回房之后,头面的主饰就已经卸下了,但是零零碎碎的还有一大堆。

    只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燕渠眼神微暗,说不上心里是失落还是安慰,很快应是。

    赵明臻很满意他的听话,稍稍弯下了脖颈,方便他的动作。

    燕渠出身草莽,即使发迹后有了亲兵,很多事情他也不习惯假手于人。多繁复的盔甲,下了战场之后,他也自己来卸。

    不像军营里其他很多男人,讲究些的,让亲兵服侍,不讲究的,索性养几个丫头在帐中的也是有的。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女人头上的金钗与步摇,燕渠却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他略略定了定神,垂着眼,从发髻最上面的排梳起,动作极轻地一样样往下卸。

    离得这样近,赵明臻的心也不免扑通乱跳了几声,口舌也有些发干。

    她想扭头,却被他绯色官袍上活灵活现的蟒纹吓个正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燕渠本就不熟练,这会儿是绷紧了神经在伺候她,但到底不是长于梳头绾发的婢女,赵明臻一动作,他来不及收手,下一刻,她果然被勾了头发,发出了“嘶”的一声。

    赵明臻可不在乎是不是因为她转了脑袋,她从来都是能怪别人就不怪自己的脾性,倒吸了一口凉气后,立马扬眉质问他:“你怎么回事?把本宫的头发都扯痛了!”

    果然,今日这一关没那么好过,她想来是终于要借题发作了。

    金钗冰凉的触感被燕渠深深攥入了掌心。

    他与这位长公主约定的婚事,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权力场上,他可以为她献上忠诚,可这不代表,他就要在她的面前低眉折节。

    他也许该有些其他的反应的,可一低眸,看见她明艳的脸庞,他忽然又生不出别的心思了,只觉她合该娇蛮到底,不受一点委屈。

    要发脾气就发吧。

    燕渠悄悄叹出一口气,回话的声音微哑:“是臣的罪过,弄疼了长公主。”

    赵明臻察觉了他的停顿,忽然也没说话了,只盯着他侧脸的轮廓,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

    随即,她缓缓偏过头,看到蔡赟给她准备的那一只小匣子,已经被碧瑛放在了枕边,心下稍安。

    在成婚之前,她已经了解过燕渠此人的性子。

    话少、寡言,围绕在他身侧的传言,都只与他战场上凶悍的作风有关。

    据说,他曾经孤身入敌、斩寇首级,又据说,在收复了北境十三城后,在面对首鼠两端的异族部落时,他没留一丝商量的余地,也没留一个活口。

    这人除了打仗和杀人,似乎就再没什么特别的脾性与爱好,活像是一座冷硬的冰山。

    回京受封以来的表现,更是平平无奇,在所有人眼中,他大概只是一个皇帝的忠臣、一个北境的良将,仅此而已。

    然而几次接触下来,赵明臻却没打算小瞧他。

    结合他从前宁可被打压,也不愿拜当地豪强为义父的旧事……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出身低微,心中的傲气,却未必比她少。

    可那又如何?他如今已是她的驸马。

    剥离掉所有的凶悍名声,剥离掉所有高贵的低贱的有的没的……他如今,只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而已。

    身材也很好。

    他身形挺拔,连这样的宽大的蟒袍也能撑起来,此刻微微弯着腰,反倒显得肩背更有一种蛰伏的力量感。

    赵明臻不说话,寝殿内瞬间就静了下来。燕渠下意识皱了皱眉,紧接着,忽又听得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赵明臻轻声道:“你过来些,本宫……有话要问你。”

    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她发难的前兆,燕渠还是屈下膝来,半蹲在赵明臻身侧。

    他个头很高,即使是这个姿势,视线也是和她平行的。

    他别开头,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尽量不落在眼前这张鲜妍灵俏的面孔上:“长公主请说,臣一定……知无不言。”

    赵明臻把他的紧绷看得一清二楚,轻笑一声,道:“你我如今已是夫妻,驸马还这么紧张做什么?”

    “本宫只是想问……”她顿了顿,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送给你的那些书册,可都看过了?”

    这是多怕他胸无点墨,叫她面上无光?连今夜都不忘提点。

    燕渠轻哂一声,道:“书目繁巨,臣正在读。”

    话音刚落,他便听得赵明臻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燕渠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声“嗯”是什么意思,赵明臻忽已倾身向前,抬起右手,轻轻摸在了他的侧脸上。

    连带温热的呼吸,也拂了过来。

    他没了思考的余地,因为下一瞬,她已经用力扳过了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

    赵明臻也是头回亲人,生涩得很,并没有什么技巧,不过是唇瓣贴上他的唇。

    燕渠却被她突如其来的攻势亲懵了,瞳孔微颤,从踏进这间寝殿开始就紧绷着的弦,更是“啪”的一声,断得干干净净。

    她的唇软极了,又或者说,柔软的不只是唇。

    燕渠虽从未与女子亲近过,但是他长在军营,便是再想洁身自好,耳朵里,也灌进过不少不三不四的话。

    想到此刻是什么正贴着他,他的呼吸陡然间就变得粗重了起来。

    他直觉有哪里不对,然而软玉温香在怀,本就混沌的意识,此刻更是烧烫到让他无法思考。

    直到她开始尝试撬开他的唇,他勉强保留着的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回笼,抬手扼住了她去勾他玉带的手腕。

    “长公主……”燕渠的声音已经

    哑得不成样子:“你在做什么?”

    方才的亲吻,两个人都已经动情了,阵地早就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床上。

    赵明臻抬起微微发烫的脸颊,盯着身前的燕渠,忽然笑了笑:“洞房花烛夜,燕将军,你的手还攥在本宫腰上,你说我们是要做什么?”

    燕渠微怔,视线缓缓下移,随即就像被她的腰身烫到了一般,立马收回了手。

    千军万马在前,亦是无所动容的燕渠,此刻的神色,却突然变得晦暗极了。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眉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微微一蹙。

    “长公主。”他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只是原本冷峻的脸上,到底还是能看到方才情慾留下的痕迹,“臣只是有些不明白。”

    赵明臻扬起眉梢:“你说。”

    燕渠深呼了一吸。

    良久,直到面上的热意都有些消退,而赵明臻的耐心似乎也要消耗殆尽,他才终于抬眼,看着仍旧抵在他身前的女人,一字一顿地问道:

    “今夜,无论谁是驸马……公主都会如此吗?”

    乍然一听,赵明臻甚至没明白燕渠的意思。

    她原本以为,他会介意纯粹的利用关系,沾染上男女之间的嗳昧色彩。

    毕竟,人的感情和慾望,是这世上最复杂、最难以厘清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赵明臻就试探过他的意思了,从最开始派人送去避火图,再到方才……

    被她按倒在软靠上的时候,他明明也没有拒绝,回啃她的时候不也挺主动的?她嘴都有些破皮了!这会儿怎么拿上乔了?

    但赵明臻不打算去揣摩燕渠在想什么,只面露不愉道:“不然呢?我都没有养七八个面首,大婚之夜,睡一睡自己的驸马怎么了?”

    都已经箭在弦上了,燕渠突然推开她,让她心里很是烦躁。

    于是,赵明臻睨他一眼,重新在床沿坐直后,决定再补一句作为报复:“燕将军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身材不错,长得也成。本宫虽瞧不上你,睡还是可以一睡的。”

    这话实在是轻佻又凉薄,闻言,燕渠勾唇,竟是轻笑了一声。

    他垂着眼,冷静下来的声音极淡:

    “公主的意思是……不论是谁,只要做了你的驸马,你都愿意?”

    见赵明臻没回答,反倒露出一副当真在思考的模样,燕渠的脸色愈发铁青。

    袖底,他的指尖,更是深深扣入了掌心。

    好在很快,赵明臻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她眨了眨眼,卷翘的长睫忽闪忽闪,难得诚恳地回答道:“当然不是,丑的不行。”

    她想了想,随即又补充道:“不对,若是丑人,本宫也不会让他做我的驸马。”

    “赵景昂若敢指丑人给我,我非把他的紫宸殿烧了不可。”

    听着她的话,燕渠闭了闭眼,忽觉有些荒谬的好笑。

    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在这场婚姻里,居然是托了这副皮相的福。

    也是他想得太多,居然会误以为,自己和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在互相利用以外,会有一些可称惺惺相惜的感受。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凭借这张脸,得到了长公主的宠幸,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情。

    见状,本就心里窝火的赵明臻,更是冷哼一声,道:“燕大将军好生高贵呢,连本宫要睡你都觉得屈就。”

    “那将军也不必委屈了,我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说着,赵明臻拔掉了自己后脑勺上最后一根主簪,青丝纷纷扬扬滑落的瞬间,她跽坐在喜床上直起腰,手持金簪,以一副割袍断义般的架势,幼稚地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燕渠看着床上仿佛棋盘间楚河汉界的痕迹,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勉强理顺了思绪,起身下床,又退开了许多:“长公主不必如此,臣日后定然……”

    定然,井水不犯河水。

    然他话音未落,赵明臻就已经站在了床上,用脚尖点了点“楚河”,又点了点“汉界”,既而道:“左边是我的,右边也是我的。”

    燕渠:……

    燕渠这一下是真的有点被气笑了,终于是没忍住,道:“那你画个屁。”

    闻言,赵明臻更是瞪圆了眼睛:“你跟本宫说什么?”

    居然敢在长公主面前,说这样的粗鄙之语。

    果然是泥腿子出身,本性难移!

    燕渠冷着脸收了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问她:“那公主以后,想让臣宿在哪儿?”

    赵明臻被他的态度一刺,心说他爱睡哪睡哪儿,左右不关她的事。

    但好在她脑子还在,还能记得自己和燕渠成亲的目的是什么。

    连成婚的路上,都敢派人设伏,暗地里的人,果真不希望这桩皇室与寒门的联姻能成。

    但婚事已成,对她自己而言,现在最好也希望燕渠地位稳固,然后争取让他快点被派回北境,这样,她的人就也也有机会,开始在军中展开自己的触角……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他的目的现在是一样的。

    而新婚夜,夫妻俩就分房睡,一来会惹来外界猜疑,二来,也会让赵景昂怀疑她当时突然又应下赐婚的目的……

    赵明臻磨了磨牙,忍住没发脾气,只夹枪带棒地道:“随便。这么大的寝屋,燕将军腿再长,总也找得到地方睡吧?”

    见燕渠还盯着自己看,甚至还上前了两步,赵明臻警惕地道:“做什么?”

    不知为何,她觉得燕渠的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强自压抑着什么。

    紧接着,他竟还上前了几步,又到了床边,赵明臻还没来得及侧过身,他已经探身上床,然后……

    然后把堆在床尾的被褥,抱了一床下来。

    赵明臻愣了愣,回过神来时,燕渠已经开始打他的地铺了。

    他的动作利落,仿佛很迫不及待。

    想到刚刚自己主动亲吻,这家伙最后也莫名其妙地拒绝了。这会儿燕渠在赵明臻心里,完完全全是罪无可赦,应该被拉出去砍两个时辰的头。

    她一恼,就忍不住要嘲讽:“燕将军好生利落,想来是泥地里打滚、野风吃多了,才这般熟练呢。”

    燕渠在地上铺被子的动作没停——说实话,他完全没觉得打地铺有什么,这长公主府的地恨不得都用金子来铺,更是日日都有下人洒扫,干净得很。

    不过,他心里这会儿还是憋着一股气。

    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股气是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她叫嚣的那句“七八个面首”,也许是因为……他此刻,也有些不上不下的难言之隐。

    因此,燕渠开口时,说话的语气也不甚好听:“长公主想多了,在外行兵打仗,哪来的这好褥子?能有稻草一卷都不错了。”

    赵明臻睁圆了眼,下意识质疑:“稻草怎么睡,你莫不是装可怜骗我?”

    燕渠侧过脸,看向床上蹦跶的赵明臻,还没再说什么,就吃了她一记枕头。

    “滚开——谁允许你用这种眼神直视本宫的!”

    这招正中燕渠下怀,燕渠轻轻松松地接下了,随即便淡淡道:“多谢长公主,体恤臣这地铺还缺个枕头。”

    赵明臻:……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时候?

    ——

    这么一闹,赵明臻是彻底不困了。

    天虽然早早就黑透了,但是时辰其实还不算太晚。赵明臻趿着软底的寝鞋,打算去寝殿后的暖阁洗澡,结果没一会儿又自己回来了。

    燕渠正在拆自己头上的发冠,见她去而复返,不由挑眉看她一眼。

    赵明臻皱着眉走过来,很不满地嘟囔了两声什么,悻悻地走到他身边,吩咐道:“去给本宫把洗澡水抬好。”

    她胆子虽大,脸皮却薄,今晚都做好了洞房的打算,就绝对不可能在寝殿附近,还留人听她的壁角。

    是以寝殿附近,她一个丫鬟也没留,就连碧瑛都叫她打发回去休息了。所以燕渠刚刚进来的时候,才会看到她一个人在喜床上小憩。

    该沐

    浴了,赵明臻才开始犯难。热水虽然早早就准备好了,可是却还没有倒在浴桶里,兑成合适的水温。

    她是绝不可能亲手做这种事情的,这会儿又出去叫人也不合适,就只剩眼前这位可以差遣了。

    当然,在赵明臻的脑子里,也绝对不存在什么燕渠会在这件事情上拒绝她的可能性的。

    闻言,燕渠倒也听话地抬步了,可是还没走几步,他却转过身,不无戏谑地道:“听闻长公主殿下沐浴要用牛乳,不知臣该去何处取来?”

    “牛乳沐浴,身上不得沤死?”赵明臻却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奇怪地道:“啧,这种市井传言,燕将军也信?那不会也相信,公主府的侍卫都是本宫的男宠吧。”

    还真是牙尖嘴利。

    燕渠冷笑了一声,不过想到和她过从甚密的那个忠诚校尉,忽然冷笑也笑不出来了。

    燕渠冷着脸往暖阁走了。

    赵明臻也没在意。

    管他呢,有人给她倒洗澡水就行。

    按理说,她沐浴也要起码两个人伺候的,但今天特殊情况,她勉强忍受一下好了。

    这总不能叫燕渠进来帮忙。

    赵明臻坐在镜台前,给自己通了通头发,等到暖阁里水声差不多停了,燕渠也从后头走了出来,她非常安心地站起身,与他擦肩而过。

    ——

    暖阁说是阁,其实也就是寝殿后辟出来的一间内室,离得并不远。

    燕渠坐在殿内,听着那边传来的水声,心下微微有些烦躁。

    他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战场上死生一线,不能冷静下来是要命的。

    然而眼下,他却全然静不下心。

    暖阁里的水声时大时小,起落间,带着一股让人浮想联翩的意味。

    他眼前明明只有这间于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寝殿,一闭上眼,却仿佛能看见她的动作,看见她露在水面外的柔荑。

    不能再想下去了。

    燕渠深吸一口气,随手从桌上抓了一本摊开的书,但也读不进去,只好开始在脑海中默念心经。

    终于,在书的折角都快被他捏破了的时候,水声终于停了,又过了一会儿,扰得他心烦意乱的那位罪魁祸首,也终于施施然走了出来。

    赵明臻已经换上了柔软的月白色寝衣,长发半绾在肩侧,面上的浮妆也已经洗去了,这会儿心情不错,看起来也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

    感受到燕渠看她的目光,赵明臻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神色,刚要别过脸去,却见他捧着本书,不由道:“你动本宫东西了?”

    燕渠黑沉沉的眼珠看着她:“这本书本就摊在桌案上,长公主总得叫臣在这儿找点事做。”

    赵明臻眼珠一转,终于觉出不对,眯着眼问他:“你既好书,那本宫之前让碧桐送给你的那些,你也都读过了?”

    “兵部事忙,加之为婚事做准备,臣还没有读完。”燕渠眉梢微动,忽然反问:“长公主似乎很关心,臣有没有看那些书?”

    闻言,赵明臻的脸色更不自然了。

    不会吧,难道说自始至终,他都没翻到压在底下的那本避火图?

    如果他已经看了,今日她与他也水到渠成了的话……提起也无妨。

    可他偏偏表现得那样抗拒,若这时叫他发现了,倒显得是她如何急迫了一样!

    赵明臻扭开脸,面颊上的红晕不知是被热水熏的,还是终于有了一点羞耻心。

    她努力平静地:“当然,听说你今日催妆诗做的不错,这也有本宫送的诗集的功劳。既然已经派上了用场,改日,本宫会派人把那些书再取回来。”

    反正,那本避火图,是绝对不可再留在燕渠那里了!

    燕渠挑了挑眉,没答应也没拒绝。

    赵明臻在床头坐下,生硬地转开话题道:“对了,今日有人在灵谷寺附近设伏,你的人也察觉了吧?”

    她要谈正事,燕渠自然奉陪,“流民聚集,可大可小,问题的关键是……”

    赵明臻抬起眼帘,视线对上的瞬间,她补齐了他的未竟之意:“关键是,负责守备那一段的禁卫军,居然被调走了。”

    燕渠低眸笑了一声,道:“公主真知灼见,燕某自愧不如。”

    赵明臻欣然接受了他的吹捧,捻着自己微湿的一捋发尾玩儿:“那本宫倒要问问你,你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谁干的?”

    闻言,燕渠屈起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声。

    “出手阻挠这场婚事,无非是三种目的。”

    “要么是我的仇家,忌惮我位高权重,还能尚公主再添一笔;要么是世家出手,不愿意皇帝与寒门走得太近……”

    这两种可能,也是赵明臻心里想得到的,见他停顿,她下意识追问道:“你说呀,第三种是什么?”

    燕渠顿了顿,既而似笑非笑道:“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有人对长公主芳心暗许,不愿见得长公主出降,所以使了绊子。”

    赵明臻立马道:“怎么可能!这可是皇帝赐婚,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说到这儿,赵明臻自己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了。

    京中确实有些士子爱慕她,只是那些男人的面孔,她大都记不太清。

    赵明臻很清楚自己的长相如何,更清楚自己的地位如何,所以对于那些男人的示好和所谓爱意,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别看现在这么多人拿尚公主之事说嘴燕渠,可若真给他们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恐怕攀得比谁都快。

    也正因如此,徐太后才一直操心她的婚事。因为这满京城年龄相仿的郎君里,她是真一个看得上的都没有。

    “好了,左右我的人捉了活口,明日审一审,就知道他们是奉谁之命了。”赵明臻摆了摆手,道:“今夜就说到这儿,本宫要就寝了,明早,我们还要一起进宫呢。”

    她的目光投了过来,燕渠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随即看了回去:“怎么,长公主就寝,也需要人伺候?”

    赵明臻柳眉倒竖,瞪着他道:“本宫是洗了,你呢!”

    虽然说燕渠打地铺,并不和她同床共枕,可她也不能忍受,他不去洗沐就在她附近睡下。

    燕渠提醒她:“只有一只浴桶。”

    想来这位长公主殿下喜洁,不会愿意和别人共用这种东西。

    他的语气平静,只是在陈述这件事情,赵明臻的脸却突然红透了。

    都怪碧瑛!

    以为她要成好事了,连浴桶都只舍得放一只!

    赵明臻蹬掉脚上的软鞋,一骨碌上了床,转过脸去不看燕渠,只忿忿然道:“我不管,不管你擦洗也好冲也好,你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回寝殿。”

    怎么又恼羞成怒了起来?这长公主的性情还真是乖张。

    燕渠莫名极了。

    不过,今天来回奔波了一路,便是赵明臻不提醒,他也是会去整饬一番的。

    打仗的时候餐风饮露那是没办法,有条件的时候,他倒也没那么不讲究。

    见赵明臻已经躺了一半进被子,燕渠没再说什么,他唇角轻抬,在转身去暖阁之前,吹灭了最亮的几盏灯。

    ——

    快到十月,夜里已经很冷了,公主府的暖阁专门升上了地龙,以防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洗沐时受凉。

    暖阁里热水还有很多,燕渠却没有犹豫,往自己身上浇了好几盆冷水。

    方才与赵明臻说话时,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不想让她看出什么端倪。

    也得亏这官袍的放量大,并不紧缚。

    燕渠闭上眼,往肩下又淋了一盆冷水。

    腰腹处的紧绷感依旧不容忽视,只是比之先前,她抵在他身前时,多少还是好了些许。

    夜色越发深沉了,燕渠勉强收拾好自己,换好衣服,重新回了寝殿。

    寝殿内安静异常,只能听见一点点蜡烛燃烧的声响。

    赵明臻已经安然躺下,床帐的纱幔被她放下了一层。

    燕渠从外望去,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他转开视线,尽量不把注意力分给床上的女人。

    烛火被他一盏盏吹熄了,偌大的寝殿很快暗了下来。

    好在燕渠的夜视能力尚佳,依旧准确地找到了地铺的位置,躺了进去。

    这回,寝殿彻底安静了下来,连烛芯被烧裂的声音都没有了。

    床帐中,赵明臻缓缓睁开了眼。

    她根本睡不着。

    方才被强行喊停的慾望,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显得格外喧嚣。

    刚刚和燕渠争执的时候还不觉得,可刚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缺了一个的枕头,听着暖阁里若有若无的声音,她忽然有些……不上不下的了。

    罪魁祸首无疑就是燕渠。

    黑暗中,赵明臻没忍住,龇了龇牙。

    那时贴得那么近,她分明察觉到,他也是动情了的。

    她不会高看男人,更不会低估自己的吸引力。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燕渠,会在这种时候,拒绝她。

    然而事已至此……

    她绝对不可能主动第二次了。

    身后,属于燕渠的呼吸声似乎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估摸着他应该是睡着了,赵明臻咬了咬牙,心一横,悄悄支起半边身子,摸索到枕边的那只小木匣。

    木匣里的物什,她自是提前看过。轻薄的鲛绡暂且不提,那东西要用也是给燕渠用的……

    赵明臻的脸已经热得有些发胀,她抿住唇,动作极轻地,从木匣里寻出了她想要的东西。

    一个暖玉做的、小把件。

    赵明臻做贼心虚似的把它抓进手心,感受到它温润的触感后,先是松了一口气,既而却又紧张了起来,做贼心虚般竖起了耳朵。

    燕渠他……应该是睡着了吧?

    赵明臻努力耐心地再等了一会儿,直到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才动作极轻地,抓着这只手把件,悄悄的、悄悄的,送进了被窝里。

    黑暗中,数尺外的砖地上,燕渠缓缓睁开了眼。

    他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过分出众的耳力。

    第26章 第26章独属于她的气息萦绕在他……

    翌日,晨。

    赵明臻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

    昨晚的她睡得格外踏实。

    许久都没有如此完整地释放过精力了,自然是一夜好眠。

    赵明臻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扭着腰,支起半边身子,刚要喊碧瑛进来服侍,抬起头,却见纱幔外有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谁在她寝殿里!

    赵明臻瞳孔微缩,下意识就要叫出声来,视线忽然又落到了床尾的龙凤喜烛上。

    这喜烛的质量真的挺好的,燃了一晚上,这会儿天都亮了,还有一点豆大的火苗在烧。

    不对……龙凤喜烛……

    赵明臻终于彻底醒了,也终于意识到,她成婚了,就在昨天。

    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赵明臻深吸一口气,捂着脸冷静了一会儿,才在床上坐起来,捋了捋头发,既而撩起了床帐一角。

    “喂,醒了没?”

    她不太客气地开口,朝地铺上的男人道。

    燕渠早醒了。

    又或者说,昨晚他就没怎么合眼。

    不论有床没床,行军打仗的时候,有合适的时机,只要他想,他总是能闭眼歇下的。

    然而昨夜,他身处在这富贵温柔乡里——虽然是打地铺,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盖着赵明臻的锦被,睡着赵明臻的软面丝枕,独属于她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丝丝缕缕地将他包裹,又轻而易举地将他抛入了云端。

    仅仅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也不是无法忍受。可等到夜再深一点,听到软帐中溢出的、她自以为很轻很细的呼吟,他的意识,算是彻底清醒了。

    寂夜悄悄,细微的响动变得格外分明。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再到一点几不可察的水声……意识到赵明臻在做什么的燕渠,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了。

    他几乎想弄出点动静,提醒一下她床下还有人,最后还是掐着自己的虎口,咬牙切齿地忍住了。

    ——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若是悄悄做这样的事情被他揭穿,恐怕会恼羞成怒,没他好果子吃。

    等她餍足,声音渐渐止息,地铺上的燕渠是再睡不着了,睁着眼硬捱到天亮。

    这会儿,他自然是听见赵明臻醒了的,从她开始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时候,他就差不多察觉了。

    “醒了。”

    燕渠勉强回她一句,嗓音沙哑。

    这两个字就像从他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听着很奇怪。

    赵明臻皱了皱眉,见燕渠就要起身,手一松,又把床帐放下了。

    “你躺回去,把眼睛闭上——”赵明臻拖长了声音吩咐:“我还未更衣,你不许瞧本宫。”

    她现在没梳头也没换衣裳,形容一定不甚体面,是断不能叫她这驸马瞧了去的。

    昨晚发生的事情已经把燕渠的耐心消磨殆尽了,现在不该抬头的地方也抬着头,他只想赶快起来去冲个凉,完全听不得她在这呼来喝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索性盘腿坐起来,被子一扯直接把自己蒙住了。

    “这样行吗,长公主?”

    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闷,赵明臻觉得奇怪,又撩起床帐一看,见他把自己蒙成了一个山包,不由扑哧一笑。

    “还行吧。”

    她勉勉强强地点了头,随即钻出纱幔下了床。

    赵明臻习惯了被人伺候,很少有自己收拾的时候。不过她倒也不至于连自理能力都没有,简单绾个头发还是没问题,就是动作慢些。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紧接着,碧瑛的声音传了进来。

    “公主、驸马,你们可起来了?要不要奴婢带人进来伺候?”

    赵明臻已经披好了外衫,正想开口让她进来,一旁的燕渠却突然掀起被子,一骨碌站了起来。

    “等等。”他把声音放得很低,显得更哑了:“现在进来,怎么解释?”

    赵明臻反应也快,她瞄了一眼地上的铺盖,随即提高声量,和殿外的碧瑛道:“先不必,这里有驸马伺候,一会儿我再叫你们。”

    闻言,燕渠挑眉看她。

    赵明臻瞪了回去。

    “噢——奴婢晓得了。”殿外碧瑛的声音带着一股揶揄的味道,也不知脑补了什么:“那奴婢先叫灶房把朝食热上,再准备好一会儿您进宫的车马。外间留了凝荷她们在,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了,再喊人就是。”

    赵明臻松了口气:“嗯,你去吧。”

    碧瑛是她绝对信得过的丫鬟,她倒是不担心碧瑛看到燕渠打地铺,会出去乱传些什么。

    主要是不好解释——难道她要和碧瑛说,她做了那么多准备,最后居然没成事,原因还是被燕渠拒绝了?

    这等奇耻大辱,就算死她也要带到棺材里去,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么一回想,昨晚的细枝末节又开始在赵明臻的脑海中浮现了。

    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又瞪了燕渠一眼。

    燕渠完全没收到这一记怒视,他做事向来干脆利落,这会儿已经把被褥、连带那个也许还夹着赵明臻发丝的软枕,一起打包好了夹在腋下。

    已经天光大亮,赵明臻终于看了一眼抬起头的燕渠,刚想说什么,就被他冷肃的表情吓了一跳:“啊,你怎么……你的乌眼圈怎么这么重?昨晚怎么睡的?”

    说着,她又多看了燕渠两眼。

    ……总觉得他今天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

    这句话明显不是关心,只是下意识发表疑惑。燕渠心里冷笑一声,睨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夹着被子往床边走。

    赵明臻还来不及在意燕渠竟敢忽视她讲话这件事,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那个被她随手放在枕边的玉把件,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赶忙拦下他,问道:“你做什么!”

    燕渠还是没看她,只淡淡道:“被褥得放起来。”

    赵明臻忍不住往床头瞄了一眼,确定那小

    玩意儿压在枕头下后,松了一口气。

    她勉勉强强又打起那副色厉内荏的架势,朝床底下一指,道:“都叫你在地上睡了,还怎么上本宫的床?你放那边箱笼里。”

    燕渠虽然没看赵明臻,但是她乱飘的视线落点在那里,他的余光却看得一清二楚。

    紧张这个呢。

    他轻哂一声,把被褥放进了箱笼里,随即倒也没再拱火,很快转身,拍了拍手道:“好了,长公主可以喊伺候你的人进来了。”

    赵明臻见他离开了床的范围,心下松了一口气,暗道晚些从宫里回来,一定把该放起来的东西,统统藏好。

    还有那本避火图,也绝对不能再留在燕渠手上!

    ——

    婚事是皇帝所赐,新婚的头一天,自然免不了要进宫给皇帝谢恩。

    对于赵明臻来说,偌大的宫城就是她曾经的家。虽然家里的关系比较复杂——大概全天下也没有比这里更复杂的所在了,但总体来说,父母待她都还不错,她对这座宫城,是不可能没有眷念的。

    然而此刻,主掌皇城的已经是她的弟弟,一座座宫殿也迎来了它们新的主人,未来,也会有其他的皇子公主,在这里生活……

    赵明臻轻轻吁出一口气,神色有些叹惋。

    成婚后,这里就彻底和她没了关系。尽管徐太后的寿康宫里,还留着她的住处,但现在,只有公主府才是她的家。

    就是她家里,现在多了个男人。

    见赵明臻神色古怪地向他投来一眼,燕渠不由道:“怎么了,长公主?”

    赵明臻扭过头,阔步朝前:“身为驸马,你怎能走在公主前头?”

    燕渠脚步一顿,从善如流地放慢了脚步,解释道:“臣心中有数,无意冒犯长公主。”

    他确实不是故意走她前面的,但是他两步能顶她三步,一不留神就越过了她。

    赵明臻冷哼一声,道:“反正在外面,你不许与本宫并肩。”

    他的个子高肩还宽,走在她身侧时,身影几乎能把她整个笼住。

    这让她感到很不爽。

    她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连碧瑛都偷偷抬眼觑了一眼燕渠的脸色,燕渠回话的语气却依然平静:“是,长公主。”

    在外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对内这般听话,赵明臻本该满意的,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转过头,尽量忽视了心里莫名的情绪。

    好在兴乐宫就要到了,今日是小朝会,不是大朝,赵景昂这会儿已经换了常服,正在御案前处理政务。

    他的膝上,还搂着个约莫两岁多的男孩。

    小孩的眼睛很大,正抓着一只竹质的镇纸玩儿。

    见赵明臻和燕渠来,赵景昂眉梢挂了点笑模样,摆弄着孩子的一截肉嘟嘟的小臂,和两人招呼道:“来阿尧,和姑姑打招呼——嗯,还有你燕姑父,来——”

    赵明臻自然认识这个孩子——王皇后所出的长子,也是如今宫中唯一的小皇子、赵令尧。

    见礼后,她主动上前和小孩儿打了个招呼。

    小阿尧自然是对这个漂亮姑姑脸熟的,一边抓她的手指,一边叫姑姑。

    不过孩子年纪太小,看着也不像是特别早慧的类型,话一说快了,立马就咕咕得跟鸟叫似的。

    燕渠很快明了了这小孩儿的身份,视线也缓缓落在了赵明臻和他之间。

    相比皇帝,这小孩儿的眉眼,其实更肖似自己的姑姑。

    不过,赵明臻消受得起皇长子这声姑姑,燕渠却有分寸,给皇帝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赵景昂笑了笑,让一旁的嬷嬷把赵令尧抱下去了,又叫内侍引赵明臻和燕渠坐下。

    他揶揄道:“昨儿是你们的大日子,怎么今日,还起了这么个大早?”

    这句话仿佛是在试探他们的感情如何。赵明臻偏头看了一眼燕渠,既而轻笑着道:“那感情好,我日上三竿再来,不过到时候母后怪罪,陛下可得替我拦一拦。”

    徐太后很重视这些规矩和体统,拉她出来总没错。

    闻言,赵景昂果然没再问下去,随即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赵明臻心里有数,从拒婚之事开始,姐弟俩的感情到底还是有了隔阂。她怪他不问她的意见就赐下了这桩婚事;他也埋怨她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帮他。

    也许回到月前,她会想别的办法,从一开始就理智地处理这件事情,而不是做大闹紫宸殿这样的无用功。

    可惜时间不会重来,这也不是她赵明臻的作风。

    客套话说得越久,赵明臻心里越不舒服。她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决定说些正事:“有关昨日的婚仪,还有一事……要向陛下言明。”

    她很明显地留出了停顿,又看了燕渠一眼。

    燕渠剑眉微抬,朝赵景昂抱了抱拳,接过话头,开始条分缕析地说起,昨日去灵谷寺的路上,禁军被调走、还有人伪装流民设伏一事。

    见这二人当着他的面就眉来眼去,赵景昂温润的脸上蓦然勾出个笑来。

    但听着听着,他的眉头渐渐打成了死结:“朕三令五申,要禁卫为长公主的婚事严阵以待,他们岂敢?”

    禁卫被调走,和有人设伏是两码事。

    赵景昂更在意的,肯定是前者。

    禁卫负责拱卫宫闱,头一个保护的就是皇帝。不论是玩忽职守,还是被买通了,影响的都是他自己的安危。

    赵明臻准备再拱一把火。

    她佯作惊讶地开口道:“虽然没酿出什么大事,但我以为……禁卫的人会报给陛下的,所以昨夜也没派人来宫里,想着就今日再说也不迟。”

    “也不知他们,是对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呢,还是根本就被买通了,觉得可以欺瞒陛下?”

    果然,赵景昂的脸色瞬间铁青,脸上原本温和的脸色荡然无存。

    好在,他还记得今日赵明臻坐在这里算是新婚回“娘家”,勉强忍住了立时便要提禁军统领来发作的欲望。

    赵景昂深吸一口气,道:“是朕太过轻纵汤益——对了,阿姐,昨日你没有受惊吧?”

    汤益是禁卫军统领的名字。

    赵明臻抬起袖子,掩面笑了两声,才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况且……有燕将军在,还有谁能伤到我?我自是不怕。”

    这句话亲昵又自然,一时间,殿内的两个男人都忍不住看她一眼。

    赵景昂的心情明显缓释了一下,又道:“阿姐没受惊就好,后面的事情,朕会料理妥当的。”

    不论如何,他的目的还是达成了,而这桩婚事也……

    赵景昂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越看越觉得是一双璧人。

    可不知为何,他又有些看不顺眼了起来。

    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和当朝长公主……

    似乎,也不是一个太让人睡得着觉的搭配。

    赵景昂眼神微微一黯,不过倒也没有多想下去——

    赵明臻是他的亲姐姐,就连最开始跟他们怄气的原因,也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亲情所负。她虽有城府,但为人简单直率,心里也是绝对向着亲人的,不必多思。

    赵景昂心下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道:“母后那边,想来也正等着阿姐,朕就不送了。”

    说着,赵明臻和燕渠自是也站了起来。见赵景昂还要叫人去抬软轿来送她,赵明臻拒绝道:“不必了陛下,寿康宫也没多远,我正好和驸马一起走走。”

    驸马都叫上了?

    赵景昂忍不住乐了。

    不过,目送二人离开了兴乐宫后,他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来,随即冷声和戴奇道:“去,叫汤益给朕滚过来。”

    ——

    兴乐宫外,阳光正好。

    赵明臻似乎在思忖着方才的事情,走得不快,而燕渠也还记得她刚刚才说过的话,始终在她身侧,保持着落后几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和视角,正好能让他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

    也许是因为这个时辰的日头有些大,

    她稍垂着眼,任凭阳光跃动在她微微卷翘的眼睫,神色平静。

    想来方才在皇帝面前的情绪,表演的成分更多。

    察觉了身侧之人的注视,赵明臻也没有抬头,只淡淡道:“看着本宫做什么?”

    燕渠目视前方,淡淡道:“臣只是觉得,今日的长公主,很是不同。”

    她现在,更把皇帝当皇帝看了。

    而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赵明臻没听懂燕渠的意思,还以为他在说她方才的借题发挥,不由轻嗤了一声。

    燕渠该和她心里有数——

    无论是她的侍卫,还是他的亲兵,都很快驱散了那群“流民”,并抓到了活口。说明这场阴谋,背后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周密的部署,负责那一段的禁卫,大概只是被调虎离山了而已。

    然而方才在兴乐宫,她非但没与皇帝解释这些,反倒话里话外都在引导皇帝多思。

    恐怕这一次,会有很多人被牵连、被发作。

    赵明臻睨他一眼,仿佛警告:“本宫心眼小、爱记仇。新婚的日子,敢不把本宫不当回事,就应该付出代价。”

    燕渠挑了挑眉。

    赵明臻显然误会了他话里的意思,而她这句话,似乎也意有所指。

    不过,她没直说,他也就当听不懂,只顺着她表露出来的意思说了下去:“相比记仇,臣倒是觉得,殿下此番,是在借机立威。”

    赵明臻停住了脚步。

    燕渠没说错。

    这一次,她确实有立威的意思。

    在被赐婚、被禁足后,她这长公主的名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总有人是可怜她的。

    而她不需要这种可怜,她只需要一些冒犯她之后的惨痛结果,让人重新回想起已然快要忘记的、对长公主的畏惧。

    华贵的裙裾轻移,赵明臻转过身,直直看向了身侧的男人。

    “本宫若要立威……第一个,就该治燕将军你的罪。”

    燕渠顿足,话音不解:“长公主此话怎讲?”

    赵明臻上前两步,朝他龇了龇牙:“身为驸马却胆敢违抗长公主,这该是什么罪名?”

    ……她总是这样,说着说着,就靠得很近。

    燕渠已经下意识偏开视线,却还是被她肩颈大片雪白的肌肤晃了眼睛。

    “长公主所言,臣听不明白。”

    赵明臻已经说得如此直白,燕渠怎么可能不懂,她说的,是昨夜他拒绝她一事。

    刺目的阳光下,他下颌角的轮廓被照得格外明晰,显得极为威严冷肃。

    赵明臻看他这幅正经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没忍住磨了磨牙。

    她冷笑一声,索性更上前了两步,借着袖摆的遮掩,直接抓住了他腰侧的鞶带。

    感受到燕渠身形一僵,赵明臻满意地勾起了唇角,以一副拷问的姿态逼问道:“那本宫这样和你说话,你能听明白吗?”

    燕渠偏开头,喉结不自觉滑了一滑。

    暖红烛火下嗳昧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

    他沉默半晌,哑声道:“殿下就这么缺我一个……裙下之臣吗?”

    明明她只消勾勾手指,就会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却又为何,非得要他?

    “其他人是其他人,驸马是驸马。”赵明臻忽然轻笑一声,扣在他鞶带上的手也轻轻发力,“燕将军如此避左右而言他,莫不成是……不行?”

    第27章 第27章忽然把她的手摁住了

    话一出口,赵明臻自己先觉得有些不妥了。

    尽管身边没有其他宫人跟着,碧瑛等见两人说话,也自觉退开了许多。可在这宫墙大院中,她这般言语举动,实在也是轻狂。

    不过话虽孟浪,赵明臻却觉得自己的推测不无道理。

    昨夜亲都亲了,他起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结果最后却……别是他真的不行吧!

    察觉到她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燕渠终于是没忍住,冷笑一声。

    “长公主就……这般好奇?”

    他的声音蓦然变得有些危险,赵明臻的心突然就咚咚两下,下意识要松开抓在他鞶带上的手,可还没来得及退开,一只宽厚的大掌,却忽然把她的手摁住了。

    他的手很宽大,只用手心就可以将她攥着的手完全包裹,掌根处有粗粝的茧,磨在她手背上,极有存在感。

    “你……”不知为何,赵明臻心里突然有些毛毛的,本能地低斥道:“你放肆!燕渠,你……”

    燕渠却不说话,更不松手,赵明臻急了,刚想踩他脚,下一刻,他的手却突然发力,竟攥着她的手顺着鞶带继续往下。

    赵明臻的瞳孔微缩,意识到他在干什么之后,立马像被火燎了一样,抽回了手,小跳着后退好几步。

    见她没站稳,燕渠甚至还好整以暇地上前,搀了她胳膊一把:“臣如何放肆了?不是长公主殿下想知道吗?”

    赵明臻自然不会领情,她甩开他搀扶的手,还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

    她昂起脖子,努力平静地道:“本宫管你行不行呢,自作多情,如你这般不知进退,还不配服侍本宫!”

    说罢,她拂袖转身,看也不再看燕渠一眼。

    ——

    寿康宫今日宫门大敞,一看就是在等人来。

    赵明臻习惯性地就往内殿去,候立着的书兰见状,笑着引她往主殿走:“长公主,今日您可不是一个人来和太后说私房话来的。”

    赵明臻回头,仿佛才看到身后还有个燕渠——他腿倒是长,这么两步就又缀在了她身后,前后脚进来了。

    想到这人方才冒犯的举动,赵明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书兰看在眼里,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抬起头看向后头的燕渠,却见他表情自然,甚至还轻轻笑了笑。

    殿内,徐太后明显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赵明臻见状,眼圈忽然有些酸,上前喊了一声“母后”。

    这些日子忙于备婚,她有段时日没进宫,这会儿看到母亲,心里确实是想的。

    而现在——不管愿不愿意,她已然是走向了人生新的阶段。

    徐太后亦不免伤怀,搂住了扑过来的赵明臻。

    赵景昂是皇子,稍大一些就日日在上书房进学,被封为太子后更是离娘渐远。而赵明臻这个女儿,才是一直在她膝下长大的。

    不过,到底还有燕渠在,徐太后很快收拾好了情绪,正色道:“好了,又没嫁得多远,也没谁不让你进宫了,这副模样做什么。”

    赵明臻吸了吸鼻子,倒不至于哭,就是心里确实有些发堵。

    她抿着唇,看向燕渠时又剜他一眼,随即和他一起在徐太后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徐太后公事公办地说了些该说给新婚夫妻的场面话,随即又让书兰拿了一对玉镯来,分给了两人。

    “哀家如今也没什么可盼的,无非就是期待你们,永结同心,他日么,再给哀家添几个外孙,到时候,和阿尧也有个伴。”

    时下男子多有佩戴饰物的,镯子而已,不算稀奇。但燕渠却没有戴这些的习惯,不过这是太后的赏赐,他瞥见赵明臻戴上之后,便也给自己的手腕套上了。

    只不过,手镯收了,徐太后的话,燕渠却没接,只抬眸看了赵明臻的侧脸一眼。

    这位长公主殿下,与他在望春楼见面时,说的那些话,他到还记得。

    他不觉得,赵明臻那时会为了推拒这门婚事编撰假话,她说得,大抵是十成十的真心话。

    果然,听完徐太后所说,赵明臻没答应也没敷衍,只是别过了话题:“阿尧不是有妹妹吗?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那婉妃的二公主可还康健?”

    徐太后略点了点头,道:“自然,养得精细着呢。”

    说到这儿,徐太后的话音顿了顿,书兰立马心领神

    会,走到燕渠跟前儿道:“燕将军,太后有些体己话要和长公主说,您随奴婢来,外间有好茶——”

    燕渠了然,随书兰出去了。

    偌大的殿内就只剩母女两人。

    徐太后拉着赵明臻坐得更近了些,放低了声音问道:“昨夜如何?”

    赵明臻不自在地别开头,视线却落在了燕渠离开的方向:“就……就那样。”

    徐太后知道她脸皮薄,见她不答,直接直白地问出了口:“你和驸马,昨夜可同房了?他可还算体贴?”

    被自己的驸马拒绝了这种事,赵明臻是打死不会承认的。

    可她也没想好怎么撒谎,于是只能敷衍道:“反正……就那样吧。母亲!你怎么追着我问这个!”

    徐太后瞪她一眼,道:“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问,还能是谁问?”

    不过见赵明臻的脸都有些烧红了,想来确实是在害羞,徐太后也就没再多问。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时辰差不多到了,赵明臻要起身的时候,徐太后忽然又拉住了她的手。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对了,我前几日听闻,你府上,举荐了两个新人入朝?一个叫韦钧浩,还有一个……嘶,叫什么来着?”

    赵明臻动作一顿,复又缓缓坐下。

    她抬起澄澈的眼眸,任徐太后抓着她的手,不解地道:“一直都有士子,会走公主府这边的门路呀?母亲这是在说什么,这两个人怎么了?”

    科考废弛了小三十年,先帝在时就有心整顿,结果他不仅没做到,到了晚年吏治反倒更荒唐,卖官鬻爵都成了常态。

    赵景昂继位后,风气渐渐有所改变。不过大的制度一时之间没那么容易整饬,这两年入朝做官的,多还是以达官显贵的举荐为主。

    他就是要改,也得先慢慢把买上来的那批最不堪的拱掉再说。

    徐太后声音淡淡的,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只是道:“往日经你公主府入朝的,大多没什么才干,只能做些不入流的典簿、编修。”

    “这回的两个人却好像还算得用,如今入了皇帝的眼,皇帝正琢磨着,把他们派到哪边外任上去。”

    赵明臻垂下眼帘,没说话,抓在自己膝头裙子上的手指,却越来越用力了。

    徐太后的话,好像兜头一盆凉水,一下子叫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珍珍。”徐太后语重心长地唤了她一声:“这次就算了,但若牵涉更多,你往后就真的深进漩涡里,脱不开身了。”

    很委婉。

    可还是在告诫她,不要参政。

    尽管从徐太后开口起,就已经猜到了她还会说什么,赵明臻此时,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才新婚,又是许久未见,也许她不应该忤逆自己的母亲,也许她应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像从前一样。

    但她张不开这个口。

    赵明臻缓缓抬眼,沉默着注视着徐太后,良久,她一字一顿地、不答反问:“母后。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丈夫身份如此,我还能避得了吗?”

    她确实不曾有什么大志向,又或者说,每一个疼爱她的人,一起塑造了想要看她生长的方向。

    所以从前到现在,她想的一直都只是,怎么把日子过得快活。

    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婚是他们赐的,话也是他们说的。他们既要把她推进权力场的漩涡里,却又要她的手上不染分毫。

    她做不到。

    也不想这样做。

    世上所有的亲密关系,本质上,都是权力的博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她已经在亲情里吃了大亏了。

    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如此,遑论夫妻。

    权力这个东西,如果只她的丈夫有,那早晚会变成架在她脖子上的刀。

    赵明臻的声音并不大,和她平素撒娇卖嗔的语气也差不多。

    徐太后却被她的话噎得一梗:“你……”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抬眼间,瞧见赵明臻倔强的眼神,还有紧咬的下唇,忽然就也说不出口了。

    徐晚华叹了口气,终于是别开视线,淡淡道:“你长大了。只是,自己总得懂些分寸。”

    赵明臻垂下眼,什么也没说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女俩没能再聊下去。

    正好有宫女来通传,说皇后来了,还带着自己亲手炖的排骨汤,赵明臻也就起身了,勉强扯起一点自然的笑意,道:“还真不早。母后,既然皇后来给您请安,儿臣不多留了,改日再来母后宫里用饭。”

    徐太后释然一笑,道:“你的驸马也还在外等着呢,回去吧,和他一起回去。”

    ——

    赵明臻出来时,脸色冷得不行。

    燕渠在殿外等候良久,见状,不免讶异地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巍峨的宫殿。

    赵明臻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管燕渠愿与不愿,他都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她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勉强平静地道:“走吧,回公主府去。昨儿捉的活口,还要审一审呢。”

    碧瑛不知寿康宫内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熟悉赵明臻,清楚她若是这副神色,就有人要倒霉了。

    她不由心里替那几个人默哀了一下。

    长公主一不痛快,就要让别人也不痛快,那几个“流民”算是撞上了。

    不过……想想这些人居然在婚车经过的路上设伏,碧瑛又觉得,这也是活该。

    燕渠提醒道:“皇帝已经知道了此事。”

    按理说,应该交由宫中处理才是。

    “那是自然。”赵明臻垂着眼不看他,道:“本宫只是想留两个,到时候,自己对对口供。”

    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燕渠挑了挑眉,未置可否。

    ——

    来时的路上,赵明臻是和燕渠一起坐马车来的,这会儿要回去了,燕渠却道自己不爱坐车,先一步骑马走了。

    见他并不一起,赵明臻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很快,却又无端生出一股恼意出来——

    他倒好,拔腿就来拔腿就走,压根没把她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

    一旁,碧瑛见状,忙小心翼翼地哄道:“公主莫气了,今日……今日太后到底都和您说什么了,一开始都好好的……”

    纠葛的情绪再嚼一遍,和反刍也没什么区别。赵明臻没有说的意思,只撸掉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交到碧瑛手心里,道:“回去找个匣子,替我保管好。对了,方才你下车出去做什么了?”

    碧瑛一怔,徐太后赏这一对镯子的时候,她还在场呢。

    不过赵明臻的意思,她向来不会违拗,很快就拿帕子包了玉镯,塞到怀里收好,又解释道:“奴婢、奴婢刚刚,听到小贩叫卖莲蓬的声音,想着长公主爱吃,下去找,结果没找着。”

    赵明臻只是随口一问,没太纠结。

    她支着腮,靠在软靠上小眯了一会儿。

    耳畔车轱辘的响动似乎一直没停,不知过了多久,摇摇晃晃的马车停了,赵明臻才终于醒来。

    她睁开眼,下意识看向车窗外,看清自己身在何处的瞬间,立马就警醒了起来。

    “碧瑛、碧瑛!我们这是在哪儿?”

    碧瑛做贼心虚般讪笑了两声:“长公主心情憋闷,回府里岂不是闷上加闷,所以,奴婢自作主张……”

    说着,她搀上赵明臻的手臂,努力道:“不若您下车看看先?”

    赵明臻皱着眉头,但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她缓缓步下车舆,一抬眼,便见天地广阔、绿草如茵,而不远处,早该离开的燕渠去而复返,手上,还牵着一匹白马。

    他专门回公主府一趟,把她的白虹牵出来了。

    阳光下,赵明臻轻轻眨了眨眼。

    第28章 第28章新宠与旧爱

    碧瑛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见燕渠牵着马走来,赵明臻抬了抬眉毛,问他:“碧瑛撺掇你赶回去的?”

    “是她的主意。”燕渠微微颔首:“出宫时,她见你心情不愉,有心开解。”

    赵明臻主动上前——不过是朝着白虹去的。

    通透的阳光照彻下,通身雪白的马儿发着光,散发着飘飘欲仙的气质。

    见主人

    朝它伸出手,白虹极其温驯地把脑袋送到了她手底下。

    赵明臻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一点,唇角也微微翘起。可再看到一旁的燕渠时,她嘴角的弧度,却又耷了下来。

    她板着个脸,道:“碧瑛自作主张就算了,怎么燕将军也顺着她一起闹?”

    短暂的相处之后,燕渠倒是摸到了一点与这位长公主说话的门道。

    她阴阳怪气的时候,往往不是真的生气了。

    像是刚才,她从寿康宫出来时,那副近乎诡异的平静神情,才是真的心里有火。

    “才新婚,我没有理由拒绝。”

    燕渠随口解释着,把马缰递给了赵明臻。

    赵明臻一想也是。

    在外人看来,毕竟才新婚。既要演一出相敬如宾,总不能连这点事情都推辞。

    她没再问什么,只昂起下巴,道:“来都来了,那就陪本宫走走吧。”

    她本不想看到燕渠的——与这桩婚事相关的所有人和事,她暂时都不想看见。

    可眼下,燕渠来找她,她心里却又不是非常排斥。

    木已成舟,他既已是她的驸马,她可以刻薄他冷落他,可他要是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她却要生气的。

    不等燕渠答话,赵明臻自顾自地就翻上了马。

    她今日没想着要骑马,穿的是宫装,不过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裙摆翻飞之间,不显局促,反倒显得很潇洒。

    燕渠见状,也去牵了自己那匹棕色的大宛马来。

    白虹不让赵明臻以外的人骑它,他自然也没那个“殊荣”,从公主府来的这一路,他是骑着自己的马,牵着白虹一起来的。

    赵明臻往他胯。下瞥了一眼,问道:“怎么没骑你那杂毛?”

    她记得之前去飞鸢围场那回,燕渠骑的不是这匹。

    那是一匹黑马,说丑也不至于多丑,但是毛色很杂,显得有些脏兮兮的。

    燕渠挑眉,也看她一眼:“长公主不是嫌它丑?这匹是陛下御赐的宛马,也许更能入公主的眼一些。”

    这么说来,好像昨日迎亲的时候,他骑的也是这匹?

    赵明臻陷入了沉思。

    杂色马是他骑来京城的“旧爱”,棕马是皇帝御赐的“新宠”,因为她的不喜,所以现在燕渠抛却了旧爱转向了新宠……

    搞得好像他多在意她说的话一样!

    赵明臻的神色忽然古怪一瞬,随即又扭过头,冷哼道:“你爱骑什么马骑什么马,和本宫有什么干系?”

    说着,她催马向前,只留给燕渠一个背影。

    这种程度的乖张,燕渠已经习惯了。

    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只骑在马上,不近不远地缀着她。

    他既然答应了那侍女的请求,这会儿自然不能置长公主的安全于不顾。

    赵明臻纵马跑得飞快。风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像一面擂动的战鼓。

    燕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骑得这样快,一看就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在发泄。

    但今早出公主府的时候,她的表现还很正常,那就只能是在寿康宫受的气了。

    可徐太后一贯宠爱她,除了这桩婚事,再没有为难她的时候。如今婚事也成了,徐太后又能说些什么,把她气成这样?

    好巧不巧,前面的赵明臻忽然转过头来,扫了他一眼。

    燕渠握在缰绳上的手微微用力,尽量自然地回应她的视线:“怎么了,长公主?”

    他勒马停了一停,而赵明臻果然也调转了马头过来。

    “干骑无趣。”她颐指气使地朝他道:“喏,你的弓箭,借我一用。”

    这马场不大,她这个长公主临时起意来,也不可能为了她清场。没几圈下来,她越跑越不痛快,有些不耐烦了。

    燕渠垂了垂眼,便见赵明臻的视线,落在了他马背上挂着的弓箭上。

    怪道她一路上若有似无地看了他好几眼,原来一直惦记着这个。

    燕渠轻哂一声,随即解下长弓,拿在手上掂了掂——

    还好,这分量,只是骑猎的玩具,并不是真正上战场、用来杀人的弓。

    真正杀人的弓,煞气太重是一方面,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想来也挽不开。

    赵明臻骑到他跟前,朝他坦然伸出手。

    她的手,细嫩、柔白,在阳光下,连指纹都被照得清晰可辨。

    燕渠正要把弓和箭袋交到她手上,一低眸,却注意到了她指尖处肉粉色的、愈合不久的痕迹。

    燕渠的眉心下意识紧了一紧。

    宫里宫外没有不透风的墙,赵明臻那时做了什么让徐太后动容解了她的禁足,他其实早就有所耳闻了。

    当时轻飘飘地听在耳里,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到她指尖的痕迹,他却蓦然觉得,十分刺眼。

    见燕渠的动作迟疑,赵明臻眼疾手快,直接一把将弓从他手上抓了过来。

    上回秋猎,她就没有机会去游猎。

    倒不是刺破指尖那点皮外伤有多重,她只是不乐意留疤,所以没在那个时候还去拉弓。

    燕渠的弓一到手,她又露出了一点卸磨杀驴的鄙夷表情:“你的弓怎么也这么丑,黑不溜秋的,也不知是什么质地,一点纹路装饰都没有,像什么样子。改明儿本宫开武库,让你多挑几把好看的。”

    见她神色松动,渐没了之前的紧绷,燕渠眉梢微动,仿佛不经意般随口问道:“长公主的气,这会儿可消了?”

    只是他的“不经意”还是显得太刻意了,赵明臻闻言,微微张唇,竟都愣了一会儿,才确认了他的意思。

    这是在关心她?又或者,刺探消息?

    赵明臻忽然昂起头,道:“燕将军别忘了,昨日你答应过本宫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以他的身份,果然算是冒犯了。燕渠哑然,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得赵明臻拿起弓,凌空勾了勾弓弦,发出了铮的一声。

    伴随着这声弓响,她的唇边,绽放出一个极其明媚的笑,竟道:“不过……燕将军,我们来比一比。”

    “你若赢了,我可以回答你。”

    ——

    骑射本为一体,除却跑马的地方以外,这马场也有供人练习射艺的草垛和靶子。

    然而这些,赵明臻看都不看一眼。

    她骑在白虹身上,直到看到一串在木杆上悬挂着的铁环,才停下来,回头同燕渠道:“论膂力,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若单论骑射,燕将军可别小瞧本宫。”

    “我们就比一比,看谁一箭能穿过更多的铁环,三局两胜,如何?”

    高低不一的木杆上,用棉绳参差悬挂了许多大小不同的铁制圆环。棉绳很细,只要有风——不论是自然吹来的风,还是马蹄经过带起的风,这些圆环,都会幅度不同的晃动起来。

    骑射本就不是易事,何况要在马背上保持这样的精度。

    燕渠忽然就想起,之前紫宸殿的戴奇来说合时,有意提起的有关这位长公主骑射俱佳的故事。

    以他目前对赵明臻性格的了解,她若不是有把握,是不会主动提出要比试的。

    而此刻,她的神情不说眉飞色舞,但也差不了多少。燕渠也终于明白,什么打赌什么问题,都是她的幌子,这位长公主殿下,分明就是起了玩心,想要骑马射箭了。

    他轻笑一声,目测了一下从足下与铁环的距离,渐渐挑起了眉梢,道:“臣怎敢扫长公主的兴,殿下,请——”

    不待他应下,赵明臻就已经表现出十足的跃跃欲试了——秋猎因为手伤没能参与,后面又因为备婚的日子紧张,在公主府憋了好多天,她这会儿手心都痒痒。

    她没再多言,神情陡然专注了起来,黑眼珠折射的光似乎都更深了,而远处的那枚小小的铁环,也正和阳光一起,倒映在她的瞳仁正中。

    咻的一声——箭已射出,伴随白虹轻微的嘶鸣,铁环碰撞出几声脆响。

    赵明臻骑在马背上,目视前方,慢悠悠地踱过来,轻描淡写道:“六环。啧,这段时间太懒怠,有些荒废了。”

    燕渠的视线,却全然不在场中。

    眼前的女子分明神色招摇,连鬓边飞溢的头发丝都是嚣张的。

    可却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只觉得,她仿佛天生就该如此高高在上。

    赵明臻朝他挑了挑眉,把弓递给他:“不知燕将军,能射几环?”

    燕渠像是听不出她的挑衅之意一般,只把弓接下,别开头。

    赵明臻这一箭的表现太过亮眼,这一会儿,场边已经零星有些人聚集了,更有人认出了她和燕渠的身份。

    “这不是……那位定国长公主吗?”

    “你再瞧瞧呢,旁边那位——”

    “不是说他们,是强摁头成的亲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嘘、嘘,燕将军要发箭了,别吵,你看——”

    这些闲言碎语,赵明臻全然没有听见。

    她的视线,只落在燕渠身上。

    阳光直射下,他本就生得极好的眉骨显得更出众了,而那一双寒星似的眼瞳,更是比箭镞还要锋利。

    风似乎都不敢在此刻叫嚣,世界突然变得安静极了,赵明臻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两声,紧接着,便见燕渠纵马朝前——

    马蹄起落间,他一丝犹豫也没有,骤然抬臂拉起长弓,那一瞬间肩背迸发出的力量,叫赵明臻几乎怀疑,能将弓弦拉断。

    这个男人,似乎生来就是为行伍而生的。

    围观的众人亦是惊呼,视线也齐刷刷地投向木杆处。

    赵明臻却没去数那铁环,只盯着燕渠拿弓的手臂。

    ……果然,在宫墙、在宅院,在富贵膏粱里见到的燕渠,根本不是全部的他。

    她忽然很想看到,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的另一面了。

    第29章 第29章偏见与更深的偏见……

    赵明臻的意识有一瞬抽离,直到围栏外爆发出一阵惊呼,她才回过神来,看向了摇曳的铁环。

    “穿了几环?”

    她骑到燕渠身边,问他。

    燕渠这才缓缓放下持着长弓的胳膊,视线仍旧落在前方:“没数清楚,大概也是六环。”

    赵明臻挑了挑眉,深深看了燕渠一眼,随即却是转过身,朝着围栏那边去了。

    见长公主过来,且意图不明,围观众人下意识想跑,然终究不敢,只稀稀拉拉地朝她见礼。

    赵明臻问最前面的男子,道:“燕将军刚刚射了几环?”

    男子不解她意,却还是老实回答:“我瞧着大概是穿了八个?”

    赵明臻手持马鞭,又用鞭稍指向旁边几个人,问:“你们呢?瞧见了几个?”

    旁边的人说的不是七就是八,赵明臻心下了然,又转头朝燕渠过去了。

    燕渠这会儿已经看懂她在做什么了。

    赵明臻朝他昂起下巴,也用鞭稍指着他,道:“燕将军勇武过人,怎么会连这点分辨的眼力都没有?是怕本宫输了生气发作吧?”

    见燕渠哑然,显然是被她说中了,赵明臻冷哼一声,又道:“若输不起,赢还有什么意思?燕将军这样小瞧本宫,本宫才是生气得很呢。”

    她这般表现,确实不在燕渠的意料之中。

    他低低一笑,道:“长公主所言极是,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赵明臻这才满意,她又哼了一声,朝燕渠伸出手。

    燕渠愣了愣,紧接着便听得赵明臻不耐烦地道:“把弓给我呀!说好的三局两胜,第一局是你赢了,我们再来。”

    燕渠从善如流地递了过去。

    赵明臻匆匆接过,这一回她格外认真,完全没注意到,燕渠注视着她的眼神变了。

    她对自己的技艺有着极度的自信,即使先输掉了一局,情绪也没有任何浮动,像是笃定自己一定能再扳回来。

    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时,身上的气质是不同的。

    她的凌云髻边,金光闪闪的步摇依旧璀璨,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舍得,把宝贵的视线,落在这些俗物身上。

    砰——

    弓弦颤、箭离弦。

    悬挂着的铁环,在箭镞的带动之下,发出整齐的颤鸣。

    赵明臻的头昂得高高的,她看向燕渠,骄傲地道:“看清楚了没,燕将军?”

    确实是许久没有挽弓,第一箭的时候,她有些手生,才只穿了六环,但这会儿已经找到了状态。

    木杆上,铁环仍在晃动,然而燕渠看到的何止震颤的铁环?他稍偏开头,像是怕被赵明臻脸上耀眼的表情灼伤一般。

    “八环。”燕渠道:“公主果真骑射俱佳。”

    赵明臻一点也不谦虚,昂首应道:“那是自然,你来吧。对了,可别叫我发现你故意谦让。”

    燕渠稳稳接过她抛来的长弓:“长公主多虑。”

    弓身上还有赵明臻掌心里留下的余温,燕渠将它握得更紧了些,心下百感交集。

    他忽然觉得,相比赵明臻因他出身对他而起的成见,他对这位长公主的偏见,似乎更深。

    燕渠很快就射出了第二箭。

    七环。

    他没有放水。

    这个游戏的上限差不多就是八环左右,偏差只在一点。

    赵明臻数得分明,眉梢渐渐挂上了笑意。

    她敢输,当然更想赢——况且,赢的还是这位威名赫赫的燕大将军,怎能不高兴。

    赵明臻骑到燕渠面前,耀武扬威道:“要来第三局了哦,燕将军。”

    燕渠没说话,只抬眼看着她。

    瞧见他眼中的惊艳之意,赵明臻皱眉,问:“你这样看本宫做什么?”

    燕渠垂了垂眼,道:“臣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是公主,要学的东西恐怕很多,却仍在射艺上有这样的造诣,足以说明,她是有天赋的。生在这四方宫城,实在可惜。

    赵明臻没追问——主要是懒得问。

    相处的时日虽短,但她也能看出来,燕渠完全就是一个锯嘴葫芦。他的话本就不多,而他不想说的,更是倒也倒不出来。

    一胜一负后,赵明臻很快发了第三箭。

    这一次,同样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八环。

    燕渠接过弓,也要发这最后一箭了。

    赵明臻紧张地看着他,见他屏气凝神,勾弦的指节微松,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就在箭镞将要离弦之际,围栏外的树丛中,竟斜斜飞下一只灰褐色的鸟儿。

    眼见鸟儿就要朝木杆处飞去,赵明臻蓦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不忍再看的瞬间,这一箭,刚好从灰鸟惊魂的尾羽擦过——

    原来是弓弦震动的瞬间,燕渠调整了角度。

    这一箭,只穿过了去三只铁环。

    惋惜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燕渠的神色倒是如常。

    “三环。”他收起长弓,挂回马鞍边:“长公主,你赢了。”

    一码归一码,即使是为了躲避鸟儿,这一箭偏了就是偏了。他没打算多说什么。

    赵明臻把刚刚的经过尽收眼底,见状不无讶异地道:“燕将军也会在乎一只小鸟吗?”

    战场上,连人头都是记功的工具,为了方便携带,他们往往会削去人头上的耳朵来计数。

    在这样的环境里,练不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早就先死在自己的梦魇里了。

    燕渠的神情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只自嘲般轻笑一声,道:“怎么?长公主是觉得臣虚伪吗?”

    命丧他之手的飞禽走兽不知多少,打仗时粮草短缺,更是能什么都吃过了。

    然而这一箭,只是为了一时输赢,他无意杀灭无辜的鸟雀。

    闻言,赵明臻微微瞪圆了眼睛,“本宫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她一时却也说不出来。

    她顿了顿,仿佛赦免一般大手一挥,朝燕渠又道:“好啦,本宫也不占你这个便宜,就当我们平局了,如何?”

    燕渠保持着唇角的弧度,应道:“好。下……”

    下次,可以再找个时间,好好地比一比。

    然而话未出口,他忽然又想起了昨晚赵明臻所说,那句“井水不犯河水”,把剩下的都吞了回去。

    赵明臻没注意他的欲

    言又止。

    化解情绪不能靠无止境的放纵与消磨,这会儿发泄过了,她的心情反倒好了许多,于是好脾气地道:“平局也没关系。方才,燕将军想问什么?”

    燕渠的眼神闪了闪,开口时话音倒还平静:“殿下既已开怀,臣已没有什么想问的。”

    赵明臻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道:“其实说与你听,倒也无妨。不论如何,我们如今都已经是夫妻了,很多事,确实应该互通一下。”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在女儿回门的日子,母亲居然还在敲打自己的女儿,让她不要碍自己儿子的眼。燕将军,你说可不可笑?”

    赵明臻明白徐太后为什么不许她参政——前朝出过女帝,为免瓜田李下,到他们大梁这一朝,公主们都显得格外小心谨慎。

    于她自己而言,从前嚣张跋扈、骄奢淫逸的名声,又何尝不是先帝盛宠下的保护色?

    只是她明白,却不代表她心里好受。

    从前,她受先帝宠爱,给太子党提供了那么多助力。结果现在,赵景昂登基了地位稳固了,她却反倒多了诸多避讳。

    赵明臻话里的意有所指,和指名道姓也没什么区别了。

    燕渠听明白了,却沉默半晌,而后才道:“那作为女儿,她心里,又是如何作想?”

    赵明臻垂了垂眼,眼底阴翳隐现。

    许久,她才开口继续道:“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没有把话咬死,然而心里却很清楚,自从她选择把赐婚的主动权拿到手里,主动与燕渠结盟起,她就已经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案板上,不是刀俎,就是鱼肉。她要获得更多的权力,直至不再受人摆布。

    ——

    回到公主府时,赵明臻已经饿得不行。

    她翻身下马,立即就吩咐道:“去把午膳传上来,本宫要饿死了。”

    燕渠抬眉,似有不解道:“路上多的是小食摊,长公主也能把自己饿死?”

    “你闭嘴。”赵明臻瞪他一眼:“那些粗鄙之物,本宫怎么吃得?”

    如果不是在太后宫中闹得不愉快,她应该是会留下来用午饭的。

    但出宫后,她没有回府,反倒去马场跑了玩了,这一通折腾下来,早上起来吃的那两口点心,早就没了影。

    路上赵明臻就喊饿了,但是此番是和燕渠一起回来,他显然不是公主府准备充足的侍从,会在马车里准备好垫补的糕点。

    不过他有良心,也还记得自己驸马的身份,路上一样一样买了些吃食,结果赵明臻一口都不肯吃,为了不浪费粮食,燕渠只好自己都消化了。

    这会儿,燕渠在旁插着手,冷眼旁观公主府的侍从鱼贯而入,在餐桌上摆了四个冷碟八个热菜,还有两碗汤羹。

    “不愧是长公主,用顿饭也如此大的排场。”

    赵明臻忍无可忍地白他一眼:“那你吃不吃?你不吃就滚出去。”

    燕渠抱拳,道:“对不住长公主,臣粗鄙之人,吃了一路的粗鄙之物,已经饱了。”

    说罢,他自觉退了出去。

    公主府的下人们,如今已经都认识这个驸马了,见他来,一个个行礼都行得很规矩。

    ——

    燕渠回了一趟燕府。

    他如今虽然住进了公主府,但是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没有。

    门窗紧闭的书房里,他坐在微微透光的窗台前,听一旁亲兵禀报。

    “启禀大将军,殷参谋飞鸽来报,言道北境军情有变。”

    燕渠掀了掀眼帘,淡淡道:“快信慢信?”

    “是快信。”亲兵躬身道:“这封军报,还未至紫宸殿案前,皇帝也……不曾知晓。”

    第30章 第30章她在等驸马回来?

    咔哒一声,燕渠用火折子点燃了案上的油灯,随即朝亲兵项飞鹏伸出手。

    项飞鹏了然,双手递上从信鸽脚上拆下来的一卷信。

    晦暗的阴影中,燕渠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这封信,脸色渐沉。

    北狄部落是大梁在北境的老对手了,这两年,燕渠虽然率部打散了他们,还收复了那十三座城池,但兵力有限、补给不足,尽管有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终究也没能做到将北狄斩尽杀绝。

    倒不是赵景昂这个皇帝不够支持,只是他还要防备南边的齐王和其他藩王,不可能把兵力全都投到北线作战,北境打仗依靠的还是当地的士卒。

    至于军饷和补给……以先皇留下的烂摊子来说,赵景昂也是真的尽力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被打散的北狄果然又有了新的动向。

    他们的王世子没死,还率余部继续北上,翻过山脉,投奔了更北的乌尔霄汗国。

    乌尔霄汗国接受了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出兵,帮助北狄,一点点恢复和建立草原上的领地。

    尽管燕渠离开之前做了布防,但基本上都是针对刚刚收复的十三城。草原腹地情况复杂,就是战时他打的也是一个快进快出,不可能一直派兵力驻守。

    送来这封密报的,是燕渠在军中的参谋殷清泰。相比汇报军情,殷清泰其实意在询问燕渠,要如何处置,该不该上报朝廷。

    燕渠捏着信的一角,良久,直到指尖的力道渐都要将它捏破,他终于抬起手,把它送到了油灯摇曳的火舌上。

    “去备马,趁宫门还未落钥,我要面见皇帝。”

    项飞鹏的瞳孔颤了颤,最终,还是忍不住在燕渠起身前,劝道:“大将军,您真的要将这封军报奏报朝廷吗?殷参谋的意思……您终究还是要为自己、为我们这些兄弟考虑考虑。”

    燕渠乜他一眼,忽然勾起了唇角,只是眼神晦暗不明,一点也不像在笑:“所以,你是想说,瞒下这条线报,待前线事态发酵,好叫皇帝将我放回北境?”

    项飞鹏知道这样说不光彩,于是转而道:“将军,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您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回京城复这个命,却还是忠心耿耿,只带了我们二十来个弟兄进京。可那皇帝呢?”

    说着说着,项飞鹏渐渐也有些义愤填膺起来,“皇帝百般封赏、看似重视,可您上奏恳请要回北境,他却一直都未肯答复,分明就是在提防将军……还有那长公主……”

    听到这儿,燕渠的眉梢终于动了动。他平静地抬起眼帘,看向项飞鹏道:“长公主如何?”

    项飞鹏没察觉他语气不对,继续道:“虽说尚公主是恩典,可昨日席间,属下瞧见那位长公主……”

    “她美则美矣,可从头到尾,她都是鼻孔看人的,见到您的兄嫂,也只是点了点头。属下和其他弟兄都觉得,皇帝把她许配给您,实在是不怀好意……”

    娶了个高高在上的媳妇在家,做什么事都要看她的脸色,在项飞鹏这些北境爷们眼里,几乎难以忍受的事情。

    闻言,燕渠危险地眯了眯眼,忽然问道:“是吗?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想?”

    见燕渠脸色如此,项飞鹏终于回过味了,赶忙收声,小小地自扇了两下嘴巴后道:“没有,只有属下管不住这张嘴。”

    “天家公主,嫁也是纡尊降贵的下降,如何能将她当做寻常妻妇看待?”燕渠的声调不变,语气却是冷的:“有些话,别让我听见第二回。”

    项飞鹏垂头应是,立马噤声。

    不过,到底是自己亲信的手下,燕渠还是多解释了两句。

    “我自然知道,这一趟进京容易离京难。”

    项飞鹏不解道:“那您还……您此番大胜,直接就咬死了整饬防务,先拖个半年一年的再说呗?这京城就是个龙潭虎穴,属下实在不懂您为什么要来。”

    若说忠心……

    可他也始终没觉得,他们的主将是一个愚忠的人,又或者说,有多么忠于龙椅上那一位。

    燕渠抬眼,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因为我这个大将军,还需要皇帝的支持与首肯。”

    入京以来的种种事宜,其实都在燕渠的意料之中,包括皇帝的所作所为——

    既想重用,又想打

    压。一面看似给他无限荣光与封赏,一面却借由这些,为他在朝堂中树敌,让他只能倒向皇权这一端。

    但是,他还是必须返京一趟,展现自己的忠诚。

    北境战乱多年,鱼龙混杂,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而他没有家世,当年亦不愿拜入豪强门下,若再无皇权支持,他即使手握兵权不放,也还是会寸步难行。

    他这把大将军的交椅,必须由皇帝背书,才能坐得堂堂正正,让人找不到攻讦的理由。

    燕渠唯独没有料到的,是赵明臻的态度。

    ……和他自己的。

    他讨厌收人制辖,所以宁可不要立功升迁的机会,也不愿拜他人为义父。然而上一次,赵明臻明晃晃地拿赐婚之事来威胁,他的心里,却升不起厌恶的情绪。

    燕渠的解释言简意赅,项飞鹏挠了挠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不过前面那句,他倒是听明白了——那就是,不论外界眼光如何看待,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的燕将军,是不允许别人,插嘴他的婚事的。

    理清楚这个念头之后,项飞鹏有一瞬疑惑。但燕渠前面那句警告的余威还在,他不敢再多置一词,甚至都不敢再想,只低头道:“是,属下明白了。”

    多解释了两句,于燕渠的耐心来说已是难得,他没再说什么。

    至于养寇自重的把戏,他更不会做。

    他始终都还记得,自己从军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燕渠这边刚要起身出去,书房外,却突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叩门声。

    ——

    已经要十月了,白日里有太阳还不觉得,到晚上才发现天气已渐渐转凉。

    赵明臻打了一个喷嚏,一旁的碧桐立马就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您可要再披件斗篷?”

    今日中午回来,长公主就呵斥了一番平素最信重的碧瑛,叫公主府的下人们都紧张得不行。

    赵明臻清楚,碧瑛是为了她好,想要哄她开心,才有今天这一出。

    但敢作她的主改变行程,还起了所谓“撮合”之意,这也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

    无论如何,公主府都是她一个人的公主府,她没打算与任何人分享,碧瑛的举动,在赵明臻看来是一个危险的苗头。

    不过,赵明臻一贯赏罚分明,所以最后,既申饬了碧瑛,罚了她三个月月钱,也在私底下,补了她两支金簪以作安抚。

    “不披了。”赵明臻打了个呵欠,起身道:“本宫也该回寝殿了。”

    碧桐低下头,柔声应是,忽又想起什么,问道:“殿下这会儿要歇下了吗?那晚些驸马回来了,可要请他到偏殿去?燕府的人说了,今日下午,驸马他进宫去了,应该是有要事要禀报陛下。”

    赵明臻挑了挑眉,道:“不必偏殿,让他进来就是,本宫也正有要事要和他说。”

    ——

    燕渠出宫时,天已经黑透。

    早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不过皇帝笑说,总不好新婚第一天,就把他皇姐的驸马给留宫里,还是让宫门卫打开门,让燕渠走了。

    ……其实若非皇帝这句话提醒,燕渠有一瞬间都忘了,自己该回的地方,竟是公主府。

    是了,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没道理他今天不回去。

    马背上,燕渠抓紧了马缰,下意识骑得更快了些。

    夜已深,燕渠没指望那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会等他,到了公主府下马后,他正要问一问,还有哪处可以歇下,却听得侍女暧昧地传话道:“长公主说,她在等驸马回来呢,驸马快些过去寝殿吧。”

    她在等驸马回来?

    燕渠几乎以为自己会错意了,皱着眉追问:“当真?”

    侍女眨眨眼,道:“那是自然。”

    ——

    寝殿内,果然还亮着熠熠的光。

    琉璃窗上,甚至还能看见赵明臻的倒影。

    她侧坐在窗前,手上似乎拿着书在看,长发半绾,有一大半都披散在肩头。

    燕渠脚步一顿。

    这长公主府点的灯烛,不知是怎么做的,燃起来亮亮堂堂,却不刺眼,燃烧时更是会伴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将烟熏火燎的气息都盖了过去。

    此刻,他明明还没有踏入殿中,却好像已经闻到了,属于她寝殿的味道。

    脚步声渐又响起,紧接着,便是门扇被推开的声音,楠木书桌前的女人低着头,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抬眼,只随口道:“回来啦?燕将军。”

    ……这句话好生亲昵,仿佛真的是新婚妻子,久候迟迟未归的丈夫。

    燕渠扶在门上的手迟疑了一下,才带上殿门,开口问道:“长公主这是……有事要找臣?”

    赵明臻支着腮,转头看他,姿态悠溶,神态懒散。

    “当然,丫鬟没和你说吗?我可等你等了好一会儿了。燕将军一路赶出宫也辛苦,坐吧。”

    夜已深,赵明臻这会儿早卸了严妆,穿着一身月白的丝质寝衣,披在背上的发尾微湿,整个人难得呈现出一种毫无攻击性的美。

    她大概是刚刚洗沐完,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怡人的水汽清香。

    燕渠微微别过头,在她左手边远一些的那把座椅虚坐下。

    他正欲开口,问赵明臻要聊什么,一低眸,却正好看清,摊在她面前桌上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张舆图。

    南起桓阳府,北至乌尔霄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