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迷途羔羊,你可知只有神父会是好的牧人
守林人的屋子背后便是一片一眼看不到头的山林。
在夜里,人们常常能听到狐狸在林中叫唤,一声又一声。狐狸是家禽的天敌,因此总能引起人们的警觉和防范。
不过,目前和这个故事没有关系。
舒栎和马修医生并肩穿行在树丛间。
雨似乎之前停了有一阵,只是丛里面树叶太密。风过来时,不时有水珠顺着叶脉滑落,又形成了一场细小的雨。而他们久在雨中行走,对这点湿润的敏感度并没有太强。
又或者说,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旁边的人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雨到底停了与否。
刚才在分叉口,两个人才刚交流过几句。
现在两个人陷入的沉默,只是行路聊天过程的间隙。
舒栎感觉到马修医生确实一开始并没有很相信自己。
一般地,就像有人会对浪漫过敏一样,谨慎的犯罪者也比普通人更容易对「信任」过敏。
他们不相信人。
人只要能张口说话,他们都会说谎。
他们本身是对这个理念再清楚不过的。
于是,马修医生的态度更像是一种试探,又或者说,是披着「信任」外衣的利用。
不过,随着并行过程中,舒栎每次读马修医生的眼睛,不断地复刻昨天行走的轨迹,这确实让马修医生不得不开始相信自己经历的事实——
神父能找到他丢失的东西。
一旦找到之后,就把人杀了。
这对于马修医生来说,是再趁手不过的事情。
因此,舒栎也能察觉到,随着时间流逝,对方对自己的信任增加的同时,马修医生越发松弛。
舒栎:“……”
总的来说,这件事是有利有弊吧。
最大的弊端莫过于,舒栎压根就不知道马修医生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从一开始就是用的冷读术,再用信息模糊诱导,让对方自己对号入座,再用自己“信我者得永生”的信念感,用情绪去操控对方。
这些心理战术组合起来,就是让这位不懂科学的马修医生开始对他放下心防,愿意求助于自己。离开守林人的屋子里面,陪他单独出行。
在之后,舒栎用微表情来判断接下来的路。因为他知道,这是来获取马修医生的信任的过程。
不过好在微表情是由大脑边缘系统控制触发。
这种往往是在情绪刚产生的瞬间出现,通常占时为0.5秒左右。因为微表情出现得太快,又太细微,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哪怕在照镜子的时候,也没有能力捕捉到那一瞬的不自觉的表情变化。
所以,舒栎用微表情观察马修医生的时候,格外理所当然,光明正大,明目张胆。
这也为舒栎争取了很多思考和行动的时间。
这算是让马修医生松弛带来的便利。
“阿利斯神父。”马修医生走到一处洼地时,突然脚步停了停,“你在这里感觉到了什么吗?”
舒栎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回顾了四周,“什么?”
洼地四周杂草丛生。大概是靠近洼地,周围的泥土踩上去也有种要陷下去的软榻感。
马修医生的表情微妙地有了一些变化,居然比之前更松弛。
马修医生随口说道:“没什么事,我就是在想你现在知道我们该往哪里走了吗?”
这是一句谎话。
马修医生没有必要说这么一句废话,他先前都是直接停下脚步,然后看舒栎,让他自己走。
又或者,他确实也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走。
于是,舒栎认真地看他的表情,发现他确实没有说谎。
这才意识到,他们卡关了。
到此之前,舒栎只是在复刻马修医生和芬尼安相遇的地点。
所以在找路的时候,舒栎都会明示或暗示地提到芬尼安,来牵动马修医生的记忆,利用他的反应来找路。
想到这一点,舒栎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现在是时候要换一种方法了。
舒栎停在原地,再次提起自己的信念感,“这部分…先让我算一下。”说着,他蹲下身,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枝,在地上徒手画了一个直径80厘米左右的正圆。
马修医生眉头微挑,忍不住开口:“你还真是什么都会。”
「这种唬人的把戏还有一堆,但是你没有机会看了。」
舒栎想着。
“我可能要花点时间。”
舒栎在地上开始画一个个圈,圈内填上各种化学方程式,为自己争取多一点的时间。
毕竟他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可能到了芬尼安和马修相遇的事故地点。
而刚刚好,画圈占卜也是一种讲究仪式感的操作,同时还很容易获取人的信任,有点类似于古代人捉妖都要开坛做法的煞有介事。
再加上因为马修医生也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了,并不在乎多这七八分钟的时间,所以他基本不起疑,更不阻止,还有种好奇。
对于舒栎,事实上,他其实知道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哪里,而且简单得很。
可他怀疑马修医生也一直在骗自己。
*
先前提到过,在找人过程中,羊的去向成了一个关键却又容易被人忽略的线索。
在小孩失踪的前提下,羊的情况就成了次一级要考虑的状况。
一般来说,从典型的人口拐卖上来看,牧童的羊不是目标,大部分人是不会愿意带上一只羊的。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应该排除意外或者巧合。只是确实没有人会把羊放在优先位置。
舒栎一开始也不会在意。
可早上去了一趟守林人屋子,他觉得「羊」会是一个关键线索。
因为他怀疑是马修医生绑架了芬尼安。
可马修却没有急着离开。这不代表艺高人胆大,也不能说天公不作美,或者天道好轮回,让他来遭遇舒栎那么一遭。
舒栎认为,马修医生丢了东西——一样让他没有办法立刻离开的东西,得必须找回来,所以没办法走。
如果东西是掉在静态位置的话,那理论上不会需要花将近一夜都没有办法拿到手。那么,换个情况,会不会是在某个动态位置上?
这样就有两种可能:
一是芬尼安自己把东西拿走,躲避马修医生的时候,也让全家找不到。
这种可能性比较小,芬尼安胆子很大,他敢一个人玩那么多次离家出走,敢戏弄大人。再加上脑子又转得灵活,如果他能够逃脱的话,他肯定会优先和家人或者熟悉的大人联系,想办法制服马修医生。
再来,舒栎认为自己找到了芬尼安。
对方用的是一种灯下黑和障眼法。
守林人屋子里面那个生病的女孩其实就是芬尼安本人。
只要把他的衣服换成女孩的衣服即可。
他睡在被窝里面,脸不用露出来,只要说明是个女孩就可以了。
再加上他旁边还有父母和医生,其中这位医生还是大家认可的游医,基本上就没有人会质疑这家人的配置。
如何证明舒栎的想法是准确的?
这里面并没有实据,只有逻辑推导。
第一点,若守林人夫妇是马修的帮手,屋子的早餐不应该只是一人份,以马修为主。
这说明,马修是主要控制他们的。
那么,这是因为屋子里面的“女儿”是他们的软肋吗?
第二点,如果马修医生真的挟持了他们的“女儿”,应该是把他们的孩子放在他们绝对碰不到的地方,又或者离开时,把他们给绑起来,用各种方法中断他们与孩子的接触。可是,马修医生能够放心地单独留下这对夫妇和孩子,且没有过多的看守。不怕他们逃了,这种有恃无恐过于嚣张了。
这就像是用糖果诱惑孩子,禁止孩子吃糖果,却又把糖果放在对方面前,这有点反常。
也许,也有可能是因为马修医生能够提供独特的治疗,让他们只能不得不听命于他。
可,问题又回到了第一点——
既然他们那么关心女儿,为什么没有给“女儿”备餐或者备药呢?
行,也许他们是背着马修偷偷吃完了饭,“女儿”其实也是帮手。
然而,哪怕这是一间临时借助的屋子,一个孩子的生活痕迹,总该是要有的。
舒栎并没有看到屋子里面有女孩的鞋子,仿佛这个孩子就是局外人。
这件事本来是可以让赫伦斯来做的。
只要他进屋子掀了被子,就可以了。
这确实很简单,非常简单。
可一步还是有千百种思量。
舒栎怀疑,守林人夫妇是马修医生的人质。如果搞不明白他们听从马修医生的原因,这很可能会伤害到更多的人。
这样就得小心处理。
于是,舒栎跟着想到了引开马修医生,让他单独落单的想法。
那么,又回到案子上来。
第二个动态位置很显然是落在了「羊」身上。
马修医生一整晚都在找羊的下落。
舒栎卡在这里,就有点推不下去了。
因为他不明白,马修为什么会不知道「羊」到底去哪。
他一开始以为马修在装傻,但是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甚至到了“案发地点”,马修医生还依旧在耐心地等着自己出结果,而不是趁机把自己给宰了。
好奇怪!
他真的不知道吗?
羊在的地方明明呼之欲出。
就在他回忆化学键的时候,马修医生主动搭话,甚至拉开了一段距离,“阿利斯神父为什么要加入教会?”
“宿命吧。”
舒栎张口就来,说着的同时也跟着抬起头。
然而才刚抬眼,余光处看到不远处洼地浮起一只青白的手背,舒栎几乎是一顿,面色自然地说道:“我一直都觉得圣经对于生活都很有指导意义。像是雅格长老之前也提过,他们在圣经里面还有农耕的种植经验。这对于民众来说,也是免费学习的途径。”
“你指的是《农耕图》吧。”马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话,一边挡住舒栎的视线,“经文第21章第33条里面提到过,「为了防止表面水土流失,人们会在梯田附近筑起围墙」。”
等等!
舒栎突然脑海一震,有个念头猛地冲破疑云,贯穿了他连日来所有的推理线索。
他终于明白——马修找不到那只羊,不是因为它藏得有多深,而是因为马修出现了一个深刻的误解。
而答案,就藏在《圣经》里。
舒栎抬起头,不再回避自己看到的一切,也不粉饰太平,只是盯着洼地边那片渐浮的水面——那青白色的手背缓缓浮起,像是水下的秘密,终究是被现实一点点逼出地表。
“所以,现在不就是很像是故事说的那样吗?”舒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只有神父会是好的牧人,找回那只迷途的羔羊。”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没有离开马修,语气带着某种仪式般的肃然,某种审判般的庄重。
因为那一刻,他知道,掌控局面的,是他。
他轻轻将手中的树枝放在脚边,缓缓站起身,像是一位牧者完成了最后的占卜仪式,目光再次笔直落在马修的脸上。
“马修。”
他语气低缓,却一字一顿,像钟声敲响,“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时间到了此刻,是你告解的时候了。”
马修原本松弛的神情骤然一紧,像是被利刃划破人皮面具的边缘。
他没有立刻说话,喉结动了动,眼神短暂地飘向洼地方向,又很快收回来,表情远没有先前对待舒栎的随意,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由于相处积累而对舒栎不自知的敬畏。
而舒栎静静地注视他,在等一个人主动,“现在是你唯一获得神明原谅的机会。不要让我主动把一切说出来,否则,到时候将是一场冰冷的审判。”
一秒、两秒、三秒……
马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他很少像是此刻,会如此呼吸不畅,脑海里面一片轰鸣。可无论如何,他那受过训练的本能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右手在下一刻迅速落向腰间,动作干净利落。
可偏偏也是同时,那触感就告诉他——空了。
那把匕首不见了。
马修的瞳孔轻微一缩,颈背的肌肉微不可察地绷紧。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完全无法理解现状。
而对面的业余魔术师舒栎依旧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既没有夸张的语气,也没有多余的神情变化。他只是从身后缓缓取出一柄匕首,语气没有波澜:“你在找这个东西吗?我收起来很久了。”
他的语气没有居高临下,甚至近乎温和。
越是这样,越显得冷静得可怕。
马修盯着他,喉结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利斯神父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对他动手……」
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这段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并肩而行,而是自己被牵着走。可他到现在才察觉。
就在那沉默的对峙中,他猛地想起了那句传言——
「萨伏伊牧区的神父能看到别人潜藏的罪行。」
他的瞳孔瞬间缩小。
瞳孔中对面的黑发神父,垂下手中杀人的刀,正静静看着他,不带情绪,像在等待一个人自我说服,又像是等着一个人自我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