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你是不是觉得你定了亲,成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都平身吧。”
永嘉帝落座开口道。
“谢陛下——”众人齐声应道。
永嘉帝一身龙袍, 显得格外威严,瞧着不过五十左右的年纪,同太后倒是不相上下。
秦姝落悄悄打量着, 她已经好些年没参加过宫中的宴会了。皇后娘娘看起来却年轻多了,约莫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她隐约想起,当初皇后出嫁的时候好像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 可如今都执掌后宫二十余年了。
她下手边坐着的便是七皇子萧羿, 今年也十一岁了, 略有些胖,但瞧着容貌是不差的。秦姝落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当初落选之时, 太子要把她扔给萧羿,她想想便觉得后背一阵冰凉。
她扫视完其他人,便把眸光收回。再不看自己头顶上那道几乎能把人撕碎的目光。
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反正她又不欠萧洵的, 没有道理因为他而不成婚, 更没有道理因为他放弃宋钰。总不能因为他看上了自己, 自己就要为他不婚不嫁、守身如玉一辈子吧, 真是荒唐。
反正她没错。
秦姝落把自己宽慰得很好,旋即忽略那道让人难受的目光,专心听永嘉帝说话。
永嘉帝看着这歌舞升平、宴舞和谐的场景, 不由得想起近来好几桩大事都得到了解决, 心情也颇为爽利。
便端起酒杯,随意道:“众位不必如此拘束, 今日不过是家宴同庆功宴一道办了, 如今江城粮灾已缓,江东战乱也停, 百姓安乐顺遂,朕心甚慰,仅以此杯,愿我大庸年年安好,岁岁昌荣。”
“愿我朝年年安好,岁岁昌荣。”众人举杯相庆。
秦姝落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宫里的酒比家中的要辣一些,她没忍住蹙了蹙眉。
酒席已然开宴,舞乐齐鸣。
大家各自言说吃饭交谈。秦姝落浅扫了一圈周围,见赵如春不在,她便自己喝着小酒,吃着佳肴,好不快活和自在。
高台之上。
永嘉帝欣赏着歌舞,话倒也不多。
还是太后先开口,“听说太子答应重开选秀,礼部近日已经物色了好几位世家小姐,可都交由太子看过?”
原是在照顾七皇子的皇后,忙放下筷子,回道:“已经交由太子了,至于看没看过,臣妾也还不知道。”
萧洵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随意道:“瞧倒是瞧过了,不过母后的眼光素来不大好。便放置在一旁,忘记告知了。母后不会怪孤吧?”
皇后面色一滞,借倒酒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回道:“怎么会,毕竟是给殿下选妃,当然是要太子满意。”
萧洵也礼貌一笑,不再回话。
偏太后又朝下头招招手,道:“秀莲,你过来。”
闻声,李秀莲立马整了整衣衫,步态款款地走了上去。殿中不知多少人眼中都带着艳羡之意。
有人悄声道:“这李秀莲命可真好,太后定是要撮合她和太子呢。”
“只怕一门两后已经满足不了李家的野心,怕是要一门三后了。”
秦姝落才不管他们一门几后呢,她今日吃饱喝足,平安离开此处便可。再说了,李秀莲嫁给太子最后,她性子烈又跋扈,太子娶了她往后定没有心思沾花惹草。
“姑母。”李秀莲柔声道。
太后看着自己的侄女儿,模样俊俏,穿着打扮也得体稳当,她道:“还不快向陛下和太子行礼。”
“是。”李秀莲应道,然后一一行礼,“臣女李秀莲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永嘉帝扫了她一眼。
“谢陛下。”李秀莲起身,又朝萧洵行礼,“臣女李秀莲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洵轻嗯一声,瞧着兴致不大高。
空气中的气氛也似凝固了一般。
皇后笑道:“秀莲如今都这般大了,年岁倒是与太子颇为相宜。”
李秀莲面颊微红,“殿下在臣女心中犹如天上月,秀莲不敢高攀。”
“诶,一家人说的什么两家话。”太后斥道,她伸出手,李秀莲走过来,拉住姑母的手,就听太后朝萧洵道,“说起来,太子与秀莲也是有缘,年岁都一般大,模样也长得好,瞧着倒是极为般配。皇帝,你说是不是?”
永嘉帝喝酒的动作一顿,眸光从舞女身上收回,又瞥见萧洵冷漠的眼光,不禁心中微叹。
自阿芜去世之后,萧洵便与他不大亲近了。这些年太子不与他起争执便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他哪里敢给萧洵塞人。
他放下酒杯,道:“孩子们的事儿就让他们自己看去吧。这般不般配的,只有他们自己说了算。”
太后沉声道:“皇帝这说的是什么话,且不说太子是一国储君,娶妻纳妃都是何等重要之事,便是寻常人家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任由他们胡来。”
永嘉帝动作僵硬一瞬,“太后说的是。那就让礼部把她的画像也加进去。”
闻言,太子嗤笑一声。
太后面色一僵,刚要开口,又听永嘉帝道:“太子近来是不是同那个秦家女素有来往?”
萧洵饮酒的杯子一顿,颔首道:“儿臣是与她多来往了些。”
一旁的朱公公也提醒道:“陛下,这秦姑娘今日也在席。”
永嘉帝道:“那还不叫来瞧瞧。”
“是。”朱喜应道。
他拂尘一摆,高声道:“宣刑部左侍郎之女秦姝落觐见。”
彼时,秦姝落正在下头大快朵颐。忽然听见这声音,愕立当场。
还是魏梁雨经验丰富,拿出帕子替她擦擦脸上的油渍,道:“去吧。莫慌,陛下问你什么答什么便是。”
秦姝落点点头,静一静心神,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走了上去。
她自台阶拾级而上,众人的目光都朝她看来,秦姝落捏紧手指,其实她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如此也好,不管陛下要问什么,会发生什么事,如今她都已是待嫁之身,萧洵也不能奈她何。
这十几级台阶,对秦姝落而言,仿佛走了好长久的一段路。
她一步步走近,所有人的容貌都变得一清二楚。
李秀莲攥紧拳头,站在太后身边,若是眸光可以化作割人的刀子,恐怕秦姝落早就碎成无数块了。
她在大殿中央站定,然后屈膝行礼,朗声道:“见过陛下,太后,皇后,太子殿下,臣女秦姝落恭祝各位贵人万安。”
“起来吧。”永嘉帝瞧着她,“抬起头来。”
秦姝落抬眸,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就此显露。说来,她算不上绝色,眉宇之间还有些寡淡刻薄,却偏偏让人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是那种平日里瞧着疏离陌生,可出了事却会施以援手的可靠感。
这种感觉倒是和姜芜一模一样。他猛的想起,秦姝落也算是武将遗脉,这种相似的感觉约莫来源于此。
他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臣女虚岁二十有一。”秦姝落答道。
“倒是相符。”永嘉帝点点头,又问,“可曾婚配?”
秦姝落刚要作答,就听萧洵率先道:“父皇,儿臣心中有数,还望父皇应允儿臣自己做主。”
永嘉帝挑眉,“既然如此……”
“回陛下,秦家小姐已然婚配,前两日,这聘礼都已经下到秦家了呢。”只听李秀莲笑意绵绵温柔道,她走过来,拉着秦姝落的手,亲近道,“我还说要去喝妹妹的喜酒呢,只是江城实在路远,妹妹往后可要一路小心呀。”
话落,萧洵脸上的温和一瞬间褪尽。
秦姝落虽不习惯李秀莲的假意讨好,可眼下局面还是反手握着她的玉手,回道:“如此便多谢姐姐了,阿落定会万事小心的。”
永嘉帝也是眉头紧皱,看向朱喜,朱喜忙跪地道:“回陛下,确有此事。婚配的是江城宋家的嫡次子宋钰。”
“宋家?宋成轩?”永嘉帝蹙眉,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可这宋成轩是先帝帝师,到底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他又看向萧洵,却只见自己儿子此刻正一脸阴寒地看着大殿中央的两个人。不免叹了口气,原是说好不容易见他有个喜欢的,便想着成全这孩子,可怎么是个已然婚配了的呢。
永嘉帝顿时也失了兴致,道:“罢了。你们小辈的事,朕便不插手了,喝酒吧。”
“是。”
秦姝落等人一同应道。
她跪地的那一刻心底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李秀莲虽说是心有谋算,但今天怎么说也是帮了她一把。于是,出宫的时候,秦姝落还让母亲先走,特意向她道谢了一番。
却不想李秀莲没等到,等到的却是萧洵。
秦姝落立马放下车帘,想叫孙伯快走。
可萧洵的话却让她寸步难行。
只听他念道:
“黄金两千两。”
“白银一万两。”
“玉如意四柄。”
“鸳鸯绣枕一对。”
“并蒂芙蓉金簪一对。”
“牡丹花开珐琅盘一套。”
……
秦姝落面色冷凝,这都是宋家送来的聘里单子上的东西。
她猛地掀开帘子,狠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洵合上手中的聘礼单子,微笑道:“孤只是想瞧瞧,这宋家究竟给了什么样的好处,叫你这般迫不及待地出嫁。”
秦姝落跳下马车,直接从他手中拽回那本礼单。
狠狠地瞪着他,冷声道:“殿下逾矩了。”
萧洵短促地笑了一下,“逾矩?呵——”
他忽然猛的一把拽住秦姝落的胳膊,狠狠地捏着她的手臂,寒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定了亲,成了婚就万事大吉了?”
“嗯?秦姝落?”
他用那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就像是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
秦姝落疼得直大喊:“放开!”
可萧洵却丝毫不顾忌她,继续追问道:“到底是谁逾矩?难道你忘记了当初你在太子府……”
“住口!”秦姝落厉声喝止道。
她的马车虽停得较为偏僻,可入宫参加宴会的夫人小姐们还未走完。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道道犹如火炬般注视的目光。
秦姝落看着萧洵,这还是自城郊一事以来,她第一回看见萧洵发火,展露自己的真面目,往日,就算是她知道萧洵本身是一个心胸狭窄,心狠手辣的畜生,可他也很少在自己面前展露这一幕,大多时候还是会戴上所谓的温润如玉的面具。是以,让她对萧洵的戒备和害怕都有所松懈。
她使劲地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拽回来,可萧洵却是死死地不松手。
他看着秦姝落又惧又怕的眼神,心中也有一瞬间的难受。
他知道她一直有心病,因着年少之时的无心之语,她一直对自己也是疏远和抗拒。可他都道歉了,她还要如何?
他已经在想办法,尽可能温和地待她。甚至猜到了她与那个所谓的宋钰可能有旁的关系,也从不曾插手,他只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和那个人解除婚约,然后心甘情愿地爱上自己。
他也想看着她对自己笑,就像那天的端午节一般,站在人群之中笑靥如花。
可她呢,她的心肠实在是太硬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过秦姝落额角的碎发,看着她纤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就像是蜻蜓一般颤抖着。
他柔声道:“阿落,我其实从来不想对你用强硬的态度。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自己处理这些事情。可你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月色之下,星河漫漫,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的力量,可落在秦姝落耳中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你能做到吗?”他在秦姝落耳边轻语道。
秦姝落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的手挣脱开,她哑声道:“你疯了!”
萧洵看着她,低笑不止,良久才道:“我是疯了,阿落,若你不动手便由我来,只是我怕我动起手来,会伤着你。”
第24章秦姝落是真的没想到萧洵这么疯。她已是待嫁之身,他居然还妄想她退
秦姝落是真的没想到萧洵这么疯。她已是待嫁之身, 他居然还妄想她退婚和他继续纠缠、不,是他单方面纠缠下去。
疯子。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洵,你别说得你跟我是多熟悉, 多恩爱的知己情人一般,就好像我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背叛了你一样。你跟我本就不过是陌路之人, 萍水相逢,结下的也只是孽缘, 从三年前开始就是, 如今也是, 将来,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是!”秦姝落直白道。
反正他已经不顾脸面来阻挠她的婚事了, 她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下去。他们之间撕破脸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三年前,三年前,又是三年前, 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忘记那三年!”萧洵亦是面目狰狞道。
“忘记?你让我怎么忘记?你是太子, 你是未来的天子!你喜欢的有人替你呵护讨好, 你厌恶的便有旁人十倍百倍的替你厌恶!你可曾考虑我片刻的感受?”
那三年她过的是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萧洵怎么敢轻而易举就开口让她忘记?他凭什么可以说得这么轻巧, 凭什么可以几句话就将她过去的伤痛一笔揭过?
京中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刻薄之名,知晓秦家有女双十年华,待嫁难出, 人人都可以开口讥讽嘲笑她, 嘲笑她秦家魏族有女如此,实在面上无光!
她看着萧洵那片刻茫然的眼神, 一字一句笃定道, “你不过是想占有我,满足你无耻的非人心理, 你说让我把心交给你,可是凭什么?”
她眸中带着怨恨,讽刺道,“萧洵?我凭什么要把心交给你?就因为你是太子?就因为你看上了我?可你扪心自问,除去你是太子,除去你的权势之外,你还有哪一点值得我把心交给你!”
“那他宋钰就值得吗?”
“是!”秦姝落震声道,“他就是值得。”她看着萧洵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狠厉的双眼,半点无惧道,“我这一生死也不会松开他的手。你若是不想让自己的名声背上污点,遭世人唾骂耻笑,最好是离我二人远些。从此,咱们各自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两不相干!”
桥归桥,路归路,生死两不相干……
“好……”萧洵被她的话气得牙都在颤,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怒极反笑。
“秦姝落,我这些日子待你实在是太宽容了。竟叫你以为你还有的选。”
他被气得狠了,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死也不会放开他的手?呵……”他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阿落,你就这么确定他也一定会爱你至死吗?”
他的语气阴冷的仿佛毒蛇在爬行,秦姝落吼过之后,情绪也冷静了许多,闻言,不免有些后怕。
她咽了口口水,哑声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对他干什么?萧洵,你别忘了你好歹是一国太子,怎可如此下作不堪!你这样将来配为一国之君吗?”
萧洵听着她的质问和责骂,也不再怒火中烧,而是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见状,秦姝落一愣,他来势汹汹要问责之时,她还有一腔孤勇,可他越是这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回答,却让秦姝落更加害怕,因为他摆明了告诉她,她可以反抗,她未必会有事,可她身边的人却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宋钰。
她忍不住追上去,抓住萧洵的衣袖,追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殿下,我错了,我方才的话不过是气昏了头,萧洵,我求你,你别伤害他。”秦姝落后悔不已,自己为什么要逞口舌之快,她这样无疑会害了宋钰的。
可萧洵丝毫不为所动。
秦姝落免不得气急,大声道:“他前不久才赢了江东之战,他在江城屡屡建功,他是有功之臣!他是朝廷的英雄!”
言下之意,萧洵怎能如此对他!
“殿下!”她厉声喊道。
萧洵才终于停下脚步,他回头看见的就是秦姝落那张哭得满是泪痕,珠如雨下的脸蛋。
他的心不免刺痛一瞬。
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可秦姝落却头一偏,直接躲开了他的手。
萧洵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失神片刻。
秦姝落对他的失神视而不见,只是见他终于停下脚步,整理好情绪,强迫自己哽咽着致歉道:“臣女方才一时言语过激,情绪失控,惊扰了殿下实在是姝落之过。”
她自己胡乱擦了擦眼泪,认真道:“我保证,只要殿下放过他,从今往后,我二人便在江城再也不会回来了,萧洵,求你了,放过他,也放过我吧。我们不会给你添堵的,真的。萧洵,你就当……你就当是你大人有大量,你是未来的明君圣主,你高抬贵手,你放过我,放过我们,好不好?”
萧洵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想起小时候他养的那只小兔子,兔子原是还有一个玩伴的,可是七弟想要,他不想给,就把兔子硬生生给掐死了。
他此时此刻便如当初一样,恨不得掐死秦姝落才好,这样她就不会一直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要和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了。
他看着这张清秀的脸庞,在城郊的时候面对刺客没哭,从朝云观险些跌落山崖没哭,要被柜子砸破脑袋也没哭,可就是他随口提了一句宋钰,她便顿时气势全无,半点方才的神勇和魄力也没了。
太明显了,阿落。
他在心中呢喃道。
什么时候她才能也这般对他?
他望着这张脸,她唇边的那颗痣跟着她的身子一块在颤抖,显而易见,她有多害怕他会对那个男人出手。
他想擦去那些刺眼的眼泪,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
他的拳头握得咯咯直响,眼中流露出一丝往日难以寻见的受伤的情绪,哑声道:“我放过你,那谁放过我呢?”
“萧洵……”秦姝落愣怔着唤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落,我不是不可以给你机会。”他再次抬手,想要为秦姝落拂去脸上斑驳的泪痕,“只要你忘记……”
秦姝落不自觉地就扭头,他的手定定地落在空中。
沉默在两个人周边蔓延。
月色之下,秦姝落顿时血色全无。
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萧洵摩挲了一下手指,也是失笑一声,他竟是又一次自取其辱。
他看着秦姝落这张哀求却又暗藏着坚韧在为别人守贞的脸蛋,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几个字,森寒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他死。”
秦姝落身子一颤。
又听他咬牙道:“非死不可。”
那一瞬间,她整个脊背都垮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萧洵转身上了马车,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甚至还透着上位者的桀骜不驯。
她呆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大喊:“你要是敢伤他,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可马车渐行渐远,秦姝落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威胁他,阻止他,她忍不住追上去控诉,“你到底要怎么才会放过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萧洵!”她边哭边跑,泪眼朦胧,最后直接跌倒在地上,聘书飞出去好几米远,手掌也破了好大一层皮,沙砾从伤口处进入,血肉模糊,看得人心神一紧。
在一旁被吓傻的碧书也赶忙上来扶她,可秦姝落趴在地上闷声痛哭,不听地质问道:“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叫你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毁我幸福!到底是为什么啊!”
秦姝落是真的崩溃了,她好不容易才等来今天,可偏偏萧洵要横插一脚。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恨她,一定要彻底毁了她才甘心。
“宋钰……宋钰……”
第25章太子府邸,萧洵将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片甲不留。沈陵川被冯春大晚上请过来
太子府邸, 萧洵将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片甲不留。沈陵川被冯春大晚上请过来劝谏也没用。
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中,对着匆匆赶来的沈陵川不甘道:“我究竟是何处对她不好?她竟是开口求我放过她?”
沈陵川看着这满地狼籍,不敢出声, 更不敢逆着萧洵的心事来,他想了想道:“许是先来后到吧, 她与宋家小公子先认识,自当情谊深厚。”
“那她当初还吻我!”萧洵气得直接挥袖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部一扫而空, 就连手上最爱的玉扳指也扔了出去。
沈陵川静默片刻。他很想说如果当初范诚敏愿意投诚于他的消息但凡早一时片刻出来, 又或者殿下不故意去送那块玉佩, 秦姑娘也未必会上门。
可他不能开口,因为萧洵指着前面道, “就在前面的凉亭里,沈陵川,你说她是不是始乱终弃?”
沈陵川不敢作答, 只是提醒道:“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殿下不如就此作罢吧。”
“呵, 作罢?”萧洵拍着椅背, 一下又一下,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烂毁坏了,就只剩下一旁的画缸还完好无损。
他打开那副画轴, 上面的女子依旧清冷如画, 宛如林中仙,他眼神仿若虚空, 抚摸着画像, 只有在这儿画像上的人才不会拒绝他的亲近和触碰,他轻语:“我不想逼你的, 也不想你恨我。”
他也想和从前的父皇母后一般,夫妻和睦,家庭幸福。他想回到还在亳州的时候,一家五口其乐融融,虽不够富裕,权势也不及如今,可他们全家都健在安康,安乐团圆。
沈陵川拧眉,瞧着萧洵的神色不对,只能开口劝道:“若是殿下一意孤行,秦姑娘的性子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而且宋家虽远在江城,可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殿下不若就此放下,天底下貌美的女子多的是。说不定某一日殿下便将她忘记了。”
谁知他话落还不到一秒,萧洵便吐出两个字,“出去。”
沈陵川:“……殿下,微臣所说……”
“滚。”
“是。”
见沈陵川也被赶出来了,门口一直探头探脑的冯春,忙追问道:“殿下如何了?”
沈陵川瞧着他,又望了望天上的月,天都快亮了,若是拦不住,只怕殿下便是真的要出事了。
他沉声道:“殿下与平南王交好,去请平南王过来一劝吧。””
他回眸看着紧闭的门窗,叹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殿下做出出格的事情,否则,前功尽弃。”
“是。”冯春立马应声道。
而另一边,秦姝落回到家中,也是面无血色。秦母原是已经睡下,被人吵醒了,这才披着衣裳起来,见自己女儿一副狼狈的模样回家,不免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秦姝落眼神麻木而空洞,也不说话也不回答,只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连手上的伤口也不处理,就这样蒙头睡觉。
秦夫人只得问碧书,可碧书张牙舞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叫她知晓女儿半道上遇见了太子,两个人发生了争吵。
魏梁雨看着床榻上鼓起的山包,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拍着秦姝落的后背,让她安心入睡。
可偏偏第二日,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已经传播得满城都是。
永嘉二十四年,九月初。
秦姝落一觉醒来,先等来的不是宋钰遭贬谪亦或是旁的消息,而是京中对她和萧洵那番争吵的议论。
不止是街头巷尾,就连京中各家官眷都在议论纷纷,大看热闹。
“先前还以为这秦家女同太子之间是假的,她娘不是说是什么兄妹之情吗?”
“你瞧瞧这拉拉扯扯的,哪里像是兄妹之情了!更何况,这魏家和萧家离得八竿子也打不着,那么多战死阵亡的将士都有遗孤遗脉,怎么就她秦姝落高贵,还同太子攀上兄妹关系了?要我说,别是见不得光的情妹妹!”
闻言,周边的人哈哈大笑。原本是被请来听戏的赵如春眉头紧皱,刚想呵斥,偏还有人凑上来问道:“诶,如春,这秦家大小姐不是同你熟么?她和太子还有那个什么宋小公子的关系就没同你讲讲?”
“是啊是啊,这会子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快说出来叫大伙儿都乐呵乐呵。可不比那戏台子上唱的还好听!姐妹们说,是不是啊?”
“哈哈哈哈——”
赵如春气得把手边的茶杯狠狠一放,将那些看戏的官家小姐们都吓一跳。
她冷斥道:“恕我无可奉告。”然后起身就离开了,背影都透着一股冷气和厌恶。
等人走了,身后的姑娘小姐们也嗤道:“拿什么乔呢,谁不知道她赵如春不过是个野种,你们还不知道吧?她就是当年平南王逃婚之后带回来的孩子呢,指不定就是平南王和他那个什么江湖侠女的白月光生的呢。”
“真的假的?”一群人凑一起好奇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说的还能作假?”
“难怪平南王府同秦家这般熟稔,原来是一丘之貉呀。啧啧啧——看不出来一个个长得干净清冷,私底下都这么会玩啊。”
“哈哈哈哈——”
官眷讲阴私,街头巷尾的茶话会上可就更不客气了。
“哎呦,这可没看出来,秦家小姐可真是好本事啊,竟能勾得太子和宋小公子都围着她团团转。”一个略带着脂粉气有些风韵的妇人说道。
她旁边的女子也道:“我瞧着这长得也不过一般呀。偏这狐媚子的本事,是那怡红院的头牌都比不上的。”
“你见过?”有人问。
“我没见过呀,可是听人说过。”
“切——”众人哄笑。
“啧啧啧,要我说这宋家也是清流人家,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名声差的姑娘。从前是刻薄,如今又同太子不三不四,京中好人家的姑娘可多了去了,这为了一个品德败坏的女子和太子相争可就不妙了。”有男人也开口了。
更有甚者,还有人扒出了当初秦姝落在城郊美人救英雄的事迹。
“诶,你们说,这太子何苦就要追她不放呢?难不成真是被美色迷得睁不开眼?”一个面带苦相的男人问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有个在东宫当差的表兄,他说啊,先前巡按御史沈陵川去江城巡察的时候,其实太子也悄悄跟去了,这不半路上还遇到了劫匪刺客。”一旁一个衣着略显矜贵的男子悄声道。
风韵女子好奇道:“诶,是不是之前城郊那一块多了好多黑甲卫巡察一事?”
“就是那会儿。”贵气男点头。
“可这和秦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秘密了,总而言之,就是当时太子和巡按御史大人被此刻追杀,偏偏天降一仙女,将一众刺客喝退,最后成功等来援军黑甲卫,将人救回家。”
“是秦家小姐把人救下的?”
“不能吧?她一个弱女子……这是怎么做到的……”有人质疑道。
贵气男一杯马尿下肚,举杯高声道,“你们知道上回邀秦家小姐同游朝云观,那辆马车同秦家的那几辆一模一样,听说还是刑部审讯的证物呢,偏叫太子要了去,我表兄说太子还特意叫人修缮了一番。”
“想不到他二人竟还有这般渊源,如此看来是美人救英雄,也算是一段佳话,难怪太子对她念念不忘,竟是当众拉拉扯扯争吵起来。哎,怎么我就没这样的机缘遇上呢。”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偏就是她秦家小姐出现在案发地,遇见太子被刺杀,你们说,她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欲擒故纵?”
“这要真是她计谋好的,那这位秦家大小姐可真是好心计。”有人慨叹道。
“啧啧啧——”
长春宫里。
李后一边在给七皇子做贴身的寝衣,一边听身边的人汇报消息。
听完身边人的话,她直接戳破了手指,然后放在手中含了一会儿,眼眸微眯,冷声道:“我道是太子如此命大,原来是她坏了二哥的好事。”
“难怪太子如今这般看重秦家和范家,娘娘,该不会那时范家就已经投诚了太子,特意设此一局,拿咱们的人献祭吧?”她身旁的嬷嬷分析道。
李后冷嗤一声,“也未必不可能。从前倒是小瞧它秦家了,居然还敢背后算计我李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这个秦家大小姐居然还敢抢二小姐的姻缘,坏咱们的大事。真是罪该万死。”
李秀琬把针插在绣包上,微微一笑,然后抬眸看着老嬷嬷,轻声道:“敢算计我李家的人,本宫都不会让她好过,她不是想嫁去宋家吗?本宫就帮她一把!”
不过是九月中旬,江城宋家便收到了宫里来的赏赐。
说是太子怜惜妹妹远嫁江城,特赐木垂花柱式拔步床一张,玉如意一柄,前朝大师所作的鸳鸯图一幅等诸多贵重礼品,望宋家念在太子与秦家大小姐往日的情分上,厚待秦家姑娘。
宋家人收到东西的时候原还是在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婚事,可眼下颇有些莫名其妙,阿落与太子素来不和,什么时候扯上了这样的关系?还用上了“妹妹”,往日的情分这样的话?
宋成轩拧着眉,摸着胡子,沉默半晌,然后对自己的大儿子道:“此事,你先不要告诉钰儿,你且派人去盛京城探查一番。”
“是。”
秦家后院。
秦姝落闷在房间中,秦敬方和魏梁雨守在一旁,眼下这局面,当如何是好。
她二人近来也颇是听了些外边的风声,对那日太子和阿落的争吵也有所耳闻。
倘若真是这般任由事情发酵下去,只怕这婚事迟早要被搅黄了。
秦父秦母对视一眼,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没先等来宋家的退婚书,反而先等到了南城爆发战事的消息。
而这一次,宋钰又被提议任命为南城卫指挥佥事。
第26章秦姝落听见消息的时候根本不敢置信。宋钰不是已经辞去了千户一……
秦姝落听见消息的时候根本不敢置信。
宋钰不是已经辞去了千户一职吗?怎么还会被提名任命为南城卫指挥佥事?
秦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南城同江城不一样,南城是平南王妃的老家,素来与平南王联系紧密, 宋钰婚事在即,怎么会在这档口被调去南城?
秦敬方拖了好些人多方打探才知, 前些日子,南城参将上报朝廷, 道是此番在南城作乱的倭寇就是先前江城的遗祸, 见在江城屡次吃亏, 讨不到好,这才辗转南下去了南城, 之所以调任宋钰前往,也是因为看重他之前有同这批海匪作战的经验。
他喝了一口冷茶,续道:“不过朝廷念及他成婚在即, 准许他婚后再赴南城。”
秦姝落直接跌坐在椅子上, 整个人面容麻木, 她扯了扯嘴角, 哑声道:“这江城又不是只有他宋钰一人有和那批倭寇作战的经验, 江城卫指挥佥事祝辉不也在行吗?更何况,他官职比宋钰还高,怎么就轮得着宋钰了呢?”
这个中缘由, 实在让人很难不胡乱猜测。
她隐约想起那天萧洵的话, 他说:“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他死。”
“非死不可。”
秦姝落眼神空洞, 她紧紧地攥着手指, 指尖掐进了血肉,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难不成这就是萧洵的报复吗?
宋钰是将,战事一出,调任他去往前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是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可这提议依旧是名正言顺,于公于私都是合理至极。
她甚至都找不出一个光明正大地阻止他前去的理由。
她总不能说,我们要成亲了,求兵部的各位大人放过我的未婚夫,让旁人去战场吧?那旁人又该怎么看待他们家,怎么看待宋钰?难道旁人就没有家属亲眷,旁人就不用成婚生子吗?更何况,即便是她没脸没皮,豁出去了不让宋钰去,往后呢,往后真的让宋钰和她一样,这么多年一直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当中吗?
秦姝落唇色惨白,她的愿景太过渺小了,和那么多人的生死,和南城的安危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秦敬方也只能劝道:“你先别着急,兵部也不过是还在提议人选,也未必就一定是宋钰前去,更何况,就算是他去南城作战,也未必就会出事,阿落,你别担心。”
魏梁雨也道:“是啊,这事儿出的虽是匆忙,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说不定……说不定宋钰便又建奇功,往后官职……”
秦夫人说到一半,便收住了声音,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下去,又该怎么劝解自己的女儿,更何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亲族上战场是何种煎熬苦楚的滋味。有时候官职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更何况,这其中还暗藏着这么多蹊跷。
秦姝落看着父亲和母亲担忧的神色,唇瓣动了动,她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又还是化作了无声的沉默。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梳妆台上拿出宋钰送她的白玉芙蓉簪子,还有木雕,端详许久。
旁边还摆放着一块不合时宜的芙蓉玉佩。
她不能,她绝不能看着宋钰就这么离开她,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绝不能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幸福离开。
她脑海中浮现出萧洵的样貌,纵使是太子又如何,为了她自己的幸福,总该是拼一把的,遗臭万年也好,背上骂名也罢,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钰因为她的过错和冒失而付出代价,若是旁的时候她都能相信这不过是朝廷于公的一纸调令,可是出现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南城,她实在是难以扫除心中的疑虑,她不能拿宋钰去赌这纸调令的正义性,她赌不起。
她有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这样做是错的,可是只要有事关宋钰安危这一个理由,她就能敢豁出一切去阻止这一切,就如当初宋钰也是顶着满城的恶名执意娶她一样。
秦姝落在第二天便收拾好了一切情绪,甚至换上了最纯白的衣裳,只簪了一根素雅的白玉芙蓉簪子去了平南王府。
南城是平南王妃的老家,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必然会知晓和关心,究竟是不是一定需要宋钰前去,还是他也无关紧要,这些事平南王妃必定会心中有数。更何况,若是想求人向萧洵开口阻止宋钰前去,没有人比平南王妃更适合做这个说客了。
九月中旬的盛京城,天气已经逐渐转凉,可秦姝落依旧是一身单衣,显得格外憔悴和楚楚可怜。
她到平南王府的时候,赵如春已经在等着了,她瞧见秦姝落打扮得如此素净,不免有些担忧,悄声问道:“你近来可还好吧?”
秦姝落勉强冲她微微一笑,道:“就那样。今日来王府,也是想求见王妃一面,劳烦你牵线了。”
赵如春微叹道:“王妃在佛堂里做早课,我是可以帮你通传,可阿落,王妃能帮你第一回,未必会帮你二回,你且要有个准备。”
秦姝落看着这威严庄重的平南王府,外头摆放着的石狮子上头还镶嵌着巨量黄铜,看上去威猛气派无比,这气势丝毫不比皇宫差。也难怪人人都说平南王是圣上最倚重的亲弟弟,这待遇实在是优厚,而他自身也绝非只是倚重皇恩的草包皇亲国戚,当初之所以被封为平南王,也是因为他亲上战场,平定南边,将蛮夷部落全数收服。
倘若是他能开口说话,宋钰的事情,必定能有转圜之机。
秦姝落的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的,你去吧。”
赵如春刚要进去,秦姝落又叫住她,“诶,等等。”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药包交给赵如春,“你把这个交给王妃。”
赵如春皱眉,好奇道:“这是什么?”
秦姝落没有作答,她便也不好继续追问,等赵如春走了,碧书才小声问道:“姑娘为何要把治魇症的药包给王妃呢?”
秦姝落望着空寂的门庭,依旧不答,她心底也是打鼓,嘀咕道:“也不知有没有用。”
她二人在门口来回踱步,未久,便见赵如春急步匆匆地跑出来,满面喜色道:“王妃答应见你。快随我来。”
秦姝落跟在赵如春身后,一路走过好几个长廊,穿过垂花门,才看见一个空幽雅静的院落。
她虽受过平南王妃的恩惠,可也是第一回进到此处,一进门只见院中秋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满地枯黄的落叶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在有一扫帚没一扫帚的扫着,除此之外,就再也看不见旁的丫鬟婆子,同外头的庄严奢华比起来,里头实在是有些俭朴,甚至称得上简陋。
赵如春见她眼中带着疑惑,便低声解释道:“王妃不允许王爷的人进到此处,也不允许父王的东西摆放进来,所以只有许婆婆一个人,她年岁也大了,眼睛也不灵光,此处便显得有些萧条了。”
秦姝落微微点头,想不到平南王妃和平南王竟已经闹僵隔阂到这种地步。
她这时自不会想到,往后她和萧洵只会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如春把她领进了屋里,便道:“你进去吧,王妃在里头等你。我先走了。”
秦姝落看着她出去,然后自己走进了大堂,这屋静得让人心都发颤,仿佛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又不曾见到人,秦姝落是站也不敢,坐也不是。
正当她坐立难安之际,屏风后边才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素衣的妇人,她面容冷清,又透着一股疏离的淡漠感,头发盘起,手上戴着一串佛珠。
看见秦姝落的第一眼,便道:“你都这么大了呀。”
秦姝落忙行礼道:“见过王妃。”
平南王妃坐下喝茶的动作一顿,淡声道:“坐吧。我年岁比你娘小,若是不嫌弃的话,你就唤我一句许姨吧。”
秦姝落从善如流道:“许姨。”
平南王妃脸上这才带了些笑容,她倒了一杯茶,递给秦姝落,道:“我这儿简陋,你将就着喝吧。”
秦姝落接过茶杯,啜饮一口,味道极其苦涩浓重,她忍不住蹙眉,见平南王妃看着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知礼数,吐了吐舌头,尴尬道:“让王妃见笑了。”
可平南王妃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笑道:“我第一回喝这茶的时候,也是在想,这世上原来茶也能这般难喝。”
她把茶一饮而尽,看着秦姝落的眼神颇有些宠溺,莞尔道,“你娘定是很娇宠你,不曾让你吃过什么苦头。”
秦姝落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待她确实如珠如宝。
许连夏垂眸,慨叹了一句,“我爹娘还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娇宠我。”
秦姝落知道平南王妃的父母早亡,之后她家中便再无一人,只能回南城老家投奔叔父。她紧紧捏着茶杯,想来那些时日,许姨应该是吃过不少苦头。
许连夏见她不出声,也是,同小孩子聊这些做什么,她换了个话题,拿出了方才秦姝落送她的药包,问道:“你拿来的那药包味道倒是奇特。好闻又醒神得很,你是怎么想到送我的?”
秦姝落放下茶杯,忙道:“那药包是专门用来治理魇症的,对常年心神不宁之人,有奇效。母亲说,许姨同我一样,也曾受过天大的委屈,我想着对您应该有效。”
闻言,许连夏把玩药包的手一顿,她看着秦姝落,她如今这般年岁和自己当初被迫回到盛京城简直差不多大,那时候的她远不如现在的秦姝落这般勇敢胆大,敢去求并不熟悉的人,她唯一做出过的反抗也不过是在手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许连夏敛眸,她把药包放在桌上,柔声道:“其实你娘来找过我一回,将你的事情都告知我了。”
闻言,秦姝落猛地抬眸,“母亲来寻过您了?”
许连夏笑笑,续道:“我与你娘同出身在武将之家,低头求人是最难做的事情,你娘很心疼你。”她看着秦姝落的眼神充满了艳羡,她有这样待她好的父母,而且双亲健在,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家庭。
“母亲待我,我无以为报。”秦姝落回道。
许连夏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又露出些为难,“可你的事,我也帮不了你。”
闻言,秦姝落脸上不可避免地充满了失落的神色,她想说些什么缓和,可又觉得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许连夏避开她的眸光,苦笑一声,直白道:“我若是真能左右他们的想法,这一生便不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了。”
秦姝落不免心中一凉。
只听她继续道:“阿落,我便也如此唤你吧。你和你娘想求人,却实在是寻错人了,若只是一场宴会,我或许还能有说得上话的地方,可你想让太子放手,我说话实在是无用。平南王……”她说话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道,“和他都是一样的人,也未必会因为我而愿意帮你。”
秦姝落眼睫微颤,许连夏也看不得她这难过的模样,就仿佛当初那个无助的自己在向如今的自己求救一般,可如今的许连夏还是救不了当初的她。
她缓缓站起身,道:“回去吧。我要念经了,就不远送了。”
秦姝落看着平南王妃回房,指甲死死地掐着手心,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就好像如今的平南王妃会是将来的她一般。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若是一生孤苦无依,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佛堂之中,她迟早会被逼疯,她扫视了一圈这佛堂,甚至会更可怕的觉得,这是不是已经是平南王妃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反抗了。
一股让人恐惧的窒息和憋闷感直接涌上心头。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自己的将来,而此时此刻,她怕了。
秦姝落走后,平南王妃成日寂静的小佛堂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许连夏甚至不用回头,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听说,你今日见了秦家的女儿?”
一个低沉又带有威严的问句传来。
许连夏跪坐在蒲团上,紧闭双眼,敲着木鱼,不做回答。
可下一瞬,她敲木鱼的手直接被人按住,许连夏不得不睁开眼,讽刺道:“我这佛堂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平南王唇瓣抿了抿,攥紧她的手,开口道:“我想听你自己说。”
“呵。”许连夏抽出手,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道,“天黑了,王爷请回吧。”
听言,平南王眼眸划过一丝受伤的情绪,“连夏,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许连夏闭上眼睛,拨动佛珠,不言不语。
平南王看着她这模样,实在是没办法,他大步踏出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你难道就不想帮她求情吗?你忍心看着她失望,无功而返?”
许连夏睁开眼,看着他,嗤笑一声,“你们萧家人都一个样,我上过一回当了,不会再上第二回。”
“若我真的帮你呢?”平南王气急道,“只要你开口。”
许连夏白了他一眼,冷嘲一声,“那你现在就休了我,让我回南城。”
“夏夏……”
“做不到?”
“我……”
“出去!带着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话滚出去!”许连夏怒声道。
小佛堂吵得实在是太凶,便连赵如春也忍不住前来劝架。
平南王微微偏头,沉默良久,道:“我将那个孩子放到南城,已经交代了下边,让人好生看顾他的安全,夏夏,我也不想他们闹到和你我一样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了。”
话落,他便抬步离开了。
许连夏依旧呆立在原地不动,赵如春想安慰她,却听她开口道:“你去告诉阿落,就说她未婚夫不会有性命之忧,让她不必担心,旁的,我也帮不上了。”
“是。”赵如春应道,她见许连夏面色煞白,还想开口,便见她摆手道,“你走吧,我要念经了。”
她慢慢走回佛像面前,跪在蒲团上,就如从前的许多个日子那样,孤寂又倔强。
*
秦姝落收到平南王妃的消息时,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倘若没有萧洵的公报私仇,便是调任南城,也不再显得这般让人难以接受了。
她算了算日子,也就剩一月不到了,大不了到时候成了亲,她和宋钰一块搬去南城便是,反正两人心在一块儿,在哪儿都好。
可痛苦总是来得比幸福还要更突然。
秦家收到退婚书的时候,不止是秦姝落,就连秦敬方夫妇都傻眼了。
他们拿着拿红彤彤的退婚书,翻来覆去,正正反反不停地看,终于是确定那上面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确确实实是秦姝落同宋钰二人的。
魏梁雨惊道:“这宋家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二十几天就要成婚了,眼下弄这一出算怎么回事?”
她急得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又问道:“难不成是他们也听到了京城的风声?可……可咱们与宋家也是多年的亲家了,就算是外头传那些疯话,他们也总该相信我秦家的为人,相信阿落与宋钰那孩子是真心的吧!”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你们父女俩都说句话啊。”
秦姝落坐在椅子上,这些时日以来,这样让人惊恐的消息已经不止一回传来了,此时此刻,她浑身手脚冰凉,却勉强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竭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宋钰,不可能与我退婚的。”
“我不信。”她笃定道。
“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魏梁雨附和道。
秦敬方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他已经好多年不抽着玩意儿了,可近来秦家收到的消息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他也需要有过发泄的地方。
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此刻心神还未稳,就已经有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在等着他们了。
只见宋家的退婚书前脚刚到,后脚永嘉帝的圣旨便来了。
秦姝落等人不得不立马收拾好一切赶紧出门接旨。
夕阳之下,只见朱喜公公喜笑颜开地握着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道:“秦大人,秦夫人,秦姑娘,这可是大喜事呀,还不快接旨!”
而他身后站着的萧洵正一脸笑意融融地看着秦姝落,那眸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志在必得。
秦姝落看着他,橙黄色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的温柔和煦。仿佛之前的暴躁和阴狠都是做梦一样,可她却觉得凄寒彻骨。
第27章“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秦家有女,慧敏娴静,端庄大方,性淑仁德,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兹闻秦家有女,慧敏娴静, 端庄大方,性淑仁德, 实是天下女子之典范。今太子正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姝落待字闺中, 为成佳人之美, 特将其许配给太子为太子妃, 择良辰吉日大婚,钦此。”
朱喜高声宣告道。
那一句句话就像是天降落石一样砸在秦姝落心里, 砸得她几乎要站不起来,呼吸都要停止了。
秦夫人也是被着一连串的事情弄得快要昏了头,她忙道:“公公, 这圣旨是不是弄错了呀, 我家姝落已有婚约在身, 怎么可能再赐婚太子呢?”
朱喜看着秦夫人, 和蔼地笑道:“郡主说笑了, 这圣旨是不会错的,秦姑娘不是已经退婚了嘛……”
魏粱雨脸色一变,他们也才收到退婚书没多久, 圣上就已经知道了?那这婚事……岂不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陛下说了, 从前的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便是,往后啊, 秦家姑娘便是太子妃了, 自当是要同太子好生恩爱,和睦度日, 秦大人也要继续为朝廷辛苦操劳,如此才是我尽大庸臣子的本分。”
朱喜一边把圣旨交给秦敬方和魏粱雨,一边将二人扶起来,他笑得极其谄媚讨好,柔声道,“大人和郡主请放心,礼部和钦天监定会携手将这场婚事办好的。你们也安心准备着吧,老奴还盼着讨个赏呢。”
魏粱雨和秦敬方四目相对,是真的笑也笑不出,却又没办法,只得顺着话头赶紧让管家拿赏钱给朱喜。
秦敬方嘴角抖得厉害,勉强才出声道:“辛苦公公跑一趟了,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诶,客气——”这回朱喜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礼。
而另一旁,秦姝落勉强才站直了身子。
萧洵一直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近不远的,就那么看着她,也不离开也不逼近,就好像幽魂一样。
可秦姝落知道,他是笃定了自己一定会上前找他。
一手退婚书,一手赐婚的圣旨。
真是好热闹的一天啊。
秦姝落想,这世上大抵也不会再有几个女子的婚事能比她还坎坷了吧。
她忽然想起许姨的那句话,平南王和太子都是一样的人。
也就是在此刻,她真正和平南王妃感同身受了。
原来分明是不想要的婚事在外人眼里看来也说喜事一桩。
原来夫妻不睦,同床异梦,在传言中还是恩爱夫妻,甚至外人还是会艳羡平南王妃一生无子,可王爷依旧挚爱王妃,从不纳妾。
原来那些她从来都不想要的东西,被人强逼着捧在手心里,还要聆听着旁人的羡慕和赞美之时,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传言和事实总是相差那么大,但人们根本不会去深究事实究竟如何了,更不会在意当事人是否愿意,他们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只会看见别人愿意让他们看见的。
秦姝落看着这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啊,就像是在诉说着她这一生即将到来的命运一般,从此往后,都是黯淡无光。
这便是权势与地位。
哪怕她已经贵为郡主和三品大员的独女,她依旧是没有选择的蝼蚁。
更遑论,更底层的百姓和女子。
秦姝落忽然便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压垮了心脏。
她忍不住回想半个月前的自己,那时候的她究竟是为何会那般自信,觉得自己能走出这片牢笼?
如今想来,当真是可笑至极啊。
呵——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跌落。
如果这就是命运,那是否对她也太残忍了一些。
第28章萧洵微微扬头地看着秦姝落,她今日依旧是一身蓝衣,腰上一抹白,像是天
萧洵微微扬头地看着秦姝落,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蓝衣,腰上一抹白,像是天空中漂泊的云。
他忍不住想起竹林那次, 印象中她穿蓝衣的时候总是充斥着一股幽幽的空灵感,好像与林间, 与空谷融为一体。
尤其是她不爱说话的时候,让人有一种抓不住的虚无感。
而他也确实很难抓住她。
萧洵看着秦姝落一步步走过来, 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步履款款, 犹如天边的那抹云自己飘了过来。
他横在腰间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一股说不出的快意直接涌上心头。
从今以后,秦姝落便属于他了。
只属于他。
秦姝落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然后站定, 眼眸直直地看着萧洵。
她该开口说些什么, 问些什么, 可此时此刻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还能问什么呢。
圣旨已下, 她连抗旨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有一瞬间在想, 要不自己逃婚吧,去江城,她一个人也可以去找宋钰。
可是她不能。
她生在盛京城, 长在盛京城, 这儿有她的家,有她的父亲和母亲, 她不能逃。
她甚至还想求萧洵放手。跪下来求他, 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她这等蝼蚁之辈。
可是她试过了, 结局显而易见。
她曾将希望寄托在平南王妃身上,她想从萧洵最亲近之人下手,可宣读圣旨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和平南王妃一样,都不过是无力反抗的可怜虫。
他们都是没有选择,只能任人予取予夺的草芥。
所以,当她真的站定在萧洵面前的时候,情绪反而一瞬间就平静了。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人。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还是萧洵先开口,他说:“秦姝落,这退婚书可不是我逼他写的,是他先放开了你的手。”
他语气轻柔,就像是这世间最好的情郎,缓缓牵起秦姝落的手,眸光深情道:“可阿落,我就不会松开你的手。”
他的情话就像是晚风,在秦姝落耳边穿梭而过。
“他能给你的,我只会比他更多。你不想参加选秀,我便求父皇赐婚,我娶你做太子妃,绝不委屈你做妾,这就是我的诚意。”
“阿落,我愿与你分享我的一切,从今往后,决不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紧握着秦姝落的手,忍不住都有一些抖,他在等待着秦姝落的回应和答案。
可秦姝落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说的话秦姝落确实听见了,好像也确实应该很感动,这可是一国太子的誓言,全天下的女子都应该感恩戴德吧。
可不知道为什么,秦姝落有一种自己的感官都被隔绝了的陌生感,就好像耳朵里有一道隔膜,让她觉得萧洵在面对着说话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般。
也许此时此刻她应该欢欣鼓舞,她从一个小小的县丞夫人一跃成了太子妃。
但她真的高兴不起来。
她看着萧洵腰带上的芙蓉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萧洵也爱上了这种花。
她愣愣地伸手抚摸上了那朵花,然后开口道:“你以后能别绣芙蓉花吗?”
那是他宋家定情的花。
她不想没了宋钰,还要总在别人身上看着芙蓉花。
萧洵微微一怔,“不喜欢吗?”
秦姝落喉间艰涩,道:“换了吧。”
萧洵垂眸,这倒也不是难事,便答:“好。”
这一切进行得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他甚至想过也许秦姝落会当场拒婚,那他还要花上许多心思,闹得实在难看,便得不偿失了。
王叔曾说过他和王妃的故事,他也不想弄得最后收不了场,大家都心愿不遂。
秦姝落识时务,如此便是最好的。
*
南海边江城。
深夜的江城书院,一匹骏马从江东大营匆匆急驰而归。
直接踏开了书院的大门。
“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钰处理完最后一些军中事宜,连盔甲都来不及卸下就直接策马而归。
他以为回到家里会面临的是漆黑一片,却不想江城书院的后山灯火通明。
宋成轩和夫人坐在主座上,宋嘉荣和范南汐坐在下手,甚至是连已经入睡的宋念笙也被抱了过来,很明显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回来三堂会审。
宋钰原本怒气冲冲的步子也慢慢缓了下来,“父亲……”
见念笙还在,大嫂的肚子也已经显怀了,他硬生生地忍住气,委婉道:“让嫂嫂和念笙先回房休息吧。”
谁料宋成轩却道:“我是特意算准了日子在这儿等你的。”
他瞧了瞧范南汐,又道:“此事毕竟也牵扯到你的母家,你也听一听吧。”
范南汐摸着肚子,脸色一般,声音有些冷硬道:“是。”
闻言,宋钰的脸色更是不好了。父亲这是要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他的事儿,那便说明此事是彻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顿时眼眶一红,直接问道:“父亲为什么要向秦家退婚?我从未答应过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背着我行事!”
可谁知宋成轩却不答反问道:“你调任南城的文书是不是收回去了?”
宋成轩蹙眉,点头,回道:“是。朝廷说,我年岁尚轻,连升四级,担任四品的卫所指挥佥事恐有人不服,眼下南城事发突然,没有时间予我细细磨合,便先调任祝大人前往,而我留守江城了。”
听他说完,宋成轩松了口气,轻道:“如此便是了。”
宋钰眉头皱得更紧了,“父亲,你这是何意?”
“何意?”
宋成轩打开手边的锦盒,里头放着一柄上好的玉如意。
宋钰拧着眉,只听宋成轩道:“库房里还放着一张拔步床,挂着一副前朝名画,还有许多许多赏赐。说是太子赐与你和姝落成婚的贺礼。”
“这不可能。阿落三年前落选,曾生魇症,就是因为太子!”宋钰立即否认道。
宋成轩将盒子盖上,淡声道:“这我自然知晓。所以我让你哥派人回盛京查了查。嘉荣,把你查到的都告诉你弟弟吧。”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嘉荣身上,就连范南汐也攥紧了袖子看着自己的丈夫。
宋嘉荣敛眸,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缓缓念道:
“六月初七,太子与秦家小姐在平南王妃的花会上相遇,秦家小姐晕厥,太子抱其就医。”
“六月十一,太子上门探病秦家小姐并为从前的无心之语负荆请罪。”
“六月十七,太子相邀秦家小姐同游朝云观。”
……
他一字一句念着,因着是教书人,口齿无比清楚,让人想听不见都难。
他每念一句,宋钰握拳的手就紧一分。
范南汐的脸色也难看一分。
……
“八月初八,太子赠秦家小姐并蒂芙蓉,寓意……”
“够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钰便率先开口道,他一双明亮的眼眸此刻通红,声音都透着一丝苦涩,“这些事,阿落早就写信告知过我了。”
他脊背挺直,面容坚毅道:“父亲,若只是因为这些传言,你便要退了这桩婚事,那你、我,甚至整个宋家又与当初那些听风就是雨的外人有什么区别!”
宋成轩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语气长叹一声。
他不得不承认,他把这个孩子教得实在是太好了,他坚韧果敢又有自己的主见和原则,可偏偏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阻止自己的儿子去追求幸福。
他叹息道:“若只是因为几句传闻,我自是不会怀疑太子与秦姑娘有什么。更不会断了我儿的幸福。”
“可你还不明白吗?你与秦姑娘的这门婚事已经不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道。
“钰儿,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柄玉如意包括库房里的那些东西都不是太子所送,而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为的就是让我宋家知晓太子与秦姑娘的丑闻。”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这个圈套!”宋钰忍不住高声质问道。
“因为太子对秦姑娘的心意是真的!”宋成轩拍着桌子回道。
两父子四目相对,眼中都充满了复杂又无奈的情绪。
“南城是平南王妃的母家,常年兵力充足,根本不缺你一个将领,你甚至已经上书,想要退出军营,可为什么事情一出,调任的人却还是你,你真的想过其中的缘由吗?真的只是因为你与倭寇的作战经验丰富吗?钰儿……你别忘了,平南王与太子最是交好……”
他看着宋钰那双受伤的眼神,不忍心直视道,“我不过是投石问路,将你的退婚书寄回盛京一试……你的调令便立马更改,这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官府文书朝令夕改?孩子……你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太子密切关注,此事会否有今日的结局?”
“即便是调任南城,我也可以赴任,父亲,你不能拿我的婚事做筹码……”宋钰哽咽道。
“若只是普通的一纸调令,我当然不会阻止你。可这场战事掺杂了那么多的权力因果之争,你去就是死!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退婚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宋成轩继续劝说道。
“那父亲,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又是否问过我是否愿意退婚?父亲,你不曾问过我,你怎么会知道,就算是拼上我的性命我也不想退婚!”他固执道。
“可钰儿,除了你,我还要保全这整个宋家,保全你的母亲,你的兄长,你看看念笙,她还那么小,你再看看你嫂嫂,她腹中还怀有胎儿。”
宋成轩站起身,扶着自己儿子的肩膀,愧疚道,“孩子,这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宋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摇着头后退,眼眶湿润一片。
范南汐也是按着自己的腹部,仿佛隐隐作痛。她不敢想,阿落收到退婚书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更不敢想,若是真要和太子成婚,她的阿落又会被逼成什么样子。
宋成轩抬手想抚摸宋钰的面庞,他想为自己的孩子擦去眼泪,却被宋钰躲开了。
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
宋成轩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父子最生疏的一次。
他痛苦道:“孩子,若你只是娶一个太子厌弃的女子,我绝无二话,不过是于名声上有所损失,比不得你的终身幸福重要,但如今你看中的是太子要的人。”
“那是太子。”他震声道,“是未来的天子,你同他争女人,除非你要与他争天下!”
他语重心长道,“这个罪名你担不起,我宋家也担不起,更没有这个本事和能耐,我不能为了你搭上整个宋家。孩子,你别怪我,是为父无能……”
“父亲,我怎么会怪你。”宋钰望着自己的父亲。
那些话太重了,重到压得他快呼吸不过来了。一门婚事便要得罪太子,毁了整个宋家,这样的罪责他这么担当得起!
“可是……父亲,我不能放手……你不知道,阿落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你拿我的婚事换我的前程和安稳,你有没有想过,我做不到放下阿落,我做不到这婚事到此为止,明明不足半月就要成婚了,父亲我做不到……”
他堂堂七尺男儿,在战场上受伤不曾流泪,险些丧命也不曾流泪,可此刻却带着明显的哭腔道,“我真的做不到,父亲……你说你是为了整个宋家才不得不这样做,倘若此时此刻为了宋家,让你休了母亲,让哥哥将嫂嫂扫地出门,你们也心甘情愿吗?”
闻言,迟迟未曾言语的宋夫人脸色一变。
“难道就因为我的妻子还未过门,你们就可以自作主张地让我退婚,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这等屈辱吗?倘若我早知今日,当初我宁愿我不曾向她许诺过,这样便不会让她拥有希望,而后又失望了。那对她的伤害太大了,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难过,她已经受过很多伤了,我舍不得……父亲,我真的舍不得……”
他一想到秦姝落可能再次因为这封退婚书而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便心痛难已,他曾告诉过自己,这一生要好好呵护他的爱人,可此刻伤她最重的却是自己。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宋钰从怀里掏出那份新的调任文书,当着众人的面,然后“哗”的一声,将其彻底撕碎。
他哑声道:“父亲,你别怪我。南城,我可以去,可阿落,我不能不娶。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他转身就要跑出大门。
宋夫人焦急地追在身后,“钰儿……”
宋成轩也急得大喊道:“晚了,圣上已经赐婚太子和秦家小姐,她不日就将成为太子妃了。你就算是回去也无济于事!”
宋钰奔跑的脚步一顿,他抬眸看着月色,明月是那样的亮却又那么的凄冷,让人脊背生寒。
宋夫人也赶忙拽着他的衣袖,哭泣道:“孩子……”
宋钰定定地站了许久才转身,眸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答应过要娶她,绝不食言。”
“那她呢?她还愿意嫁给你吗?”宋成轩咬牙道,“宋钰,她若无意,太子岂会求圣上赐婚。”
宋钰勉强扯了扯唇角,他摸了摸腰上还挂着的匕首,一瞬间就好像是充满了信任和勇气一般。
他笃定道:“父亲,阿落不会的。就算是她有意嫁给太子,我也要亲口听她说,听她说宋钰,我不要你了。只要她一日不开口,我就会一直等着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撩袍跪地,他扫视着自己所有的至亲,言语恳切道,“父亲,母亲,兄长,嫂嫂,请恕宋钰不孝,从今往后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亲人,即便是太子追究怪罪下来,也尽可与我撇清干系。宋钰绝无二话。往后,若是宋钰有幸带着阿落回来,我定亲自跪求各位的原谅。”
他跪地磕头,砰砰响三声,一气呵成,然后翻身上马,匆匆离去,一如来时的模样。
“宋钰……”宋夫人在身后哭得肝肠寸断,却只能看见自己孩子策马离去的背影。
范南汐摸着自己的肚子,面色煞白,她一面希望小叔子能把阿落带回宋家,可另一面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复杂的局势。
她只是忍不住心疼自己的妹妹,缘何这婚事都到头了还是这么波澜四起。
可他们怎么想,宋钰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知道,自己说出去的话便一定要算数。
他不能出尔反尔,让阿落难过,等见到了阿落,他要告诉她,那退婚书不是他写的,也绝非他愿,请务必不要因此而难过。
他还想着,他要把退婚书拿回来,就算拿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阿落愿意跟他走,他们可以去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一定不会让阿落吃苦的。再不济,他甚至可以去南城赴任,遂太子的心愿,从此他们在南城安家,也是一样的。
就算是太子求得赐婚,这天底下的婚事也要讲究一个公道,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否则,岂非太没有道理。
他的背影隐藏在月色下的归途之中,步履匆匆,心事幽幽。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阿落说,是了,他还买了一身婚服,这和家中准备的凤冠霞帔完全不一样。
是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休假之时,外出采买看见的。
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套婚服,瞧着朴素却极其适合阿落,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细节之处极具巧思和韵味。
听店铺主人说,那是一对成婚六十年最后寿终正寝的夫妻成婚时的喜服。若不是后人家中出事,急需用钱,岂会轻易出售,这才便宜了他。
他想,一定要她穿给他看。
才算是不枉此生。
第29章秦姝落并不知晓宋钰会不会来,只是礼部和钦天监的人这几日都在秦家进进
秦姝落并不知晓宋钰会不会来, 只是礼部和钦天监的人这几日都在秦家进进出出,同秦父秦母商讨婚事。
她静坐在窗边,好似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也与她无关罢了。
外头的风声倒是有所好转, 毕竟她如今贵为未来的太子妃,不管是当面还是背面敢议论她的人都少了许多。就连李秀莲曾上门闹过一回, 也被宫里的教习嬷嬷给请了回去。
秦姝落每每思及此,都忍不住苦笑一声。
她费劲心力想让众人看见自己的好, 想要扭转自己的名声, 都不及陛下的一张圣旨, 更不及太子的一纸婚事来得有效。
人人都开始敬她畏她,碧书也被宫里来的教习嬷嬷说了好几回再不能这样同未来的太子妃说话, 如今见了她也是先行礼后说事儿。
秦姝落看着窗边的落叶,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已经十月了,明明就差这几天, 她就应该嫁去江城的。可是如今府中所有的事物都在重新操持, 当初宋家送来的聘礼, 太子也着人一一又送回了江城。
秦姝落抚摸着手中的两个木雕, 如今能陪着她的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旁的, 她一个也留不住。
秋日的天气逐渐凉了下来,风一吹过,让人身上都凉飕飕的。
碧书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姑娘在发呆的模样, 也是静立了许久, 才走进去,行了个礼, 道:“小姐……”
秦姝落愣愣地回头, “你来了。”
就好似过往的每一个清晨,她们主仆之间都是这么随意和谐。
碧书转身拿起一旁的外衣给秦姝落披上, 抿了抿唇道:“姑娘,别着凉了。”
秦姝落微微垂眸,轻嗯了一声,然后握住了碧书的手。
碧书也似有所感一般,站在她身后,手放在秦姝落肩上,像姐妹而非主仆一般,静静地陪着她看着落日晚霞,这一刻的时光如此美好,好到谁都不愿意打破。
秦姝落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从前的生活了,自那道圣旨之后,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所有的人都在离她远去,就连父亲和母亲也是这般。
晚风静静地吹着,天空中忽然飞过一群大雁,一字排开,“嘎嘎”地叫着。
秦姝落的眸光在狭小的窗棂之中追逐着它们远去,她倏地开口道:“大雁南飞,是不是会飞到江城去?”
碧书忽然就鼻尖一酸,她无法回答秦姝落的这个问题,只是哑声道:“姑娘,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秦姝落愣愣地看着天空,直到最后一只大雁消失在眼前,才不得不收回眼神。
她痴痴地盯着窗外,问道:“哭……可是哭有什么用呢?”这话像是在问碧书,可又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她明明也知道哭没有任何作用,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簌簌扑落。
她高高地扬头望着天空,可那儿早就没有了大雁的身影,她什么都看不到了,脸大雁都离她而去。
而另一边,回京的旅途中,宋钰千里奔袭,马匹都累瘫了好几匹,他的身影依旧在树林之中穿梭,只很偶尔地时候才会分神看一眼别的地方。
天空中,忽然传来“嘎嘎”地叫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猛地抬头,就好像是有人在呼唤他一般,扬头望向昏黄的天空,云霞淡淡,疾行的马匹不小心踩到了石块上失了控,将人掀翻下来。
宋钰摔倒在地上,疼得爬不起来,他就那样瘫倒在地上,仰头看着一群大雁从头顶乌压压地飞过……
门外,秦敬方夫妇隔着门框看着自己女儿在碧书怀中哭泣,两人谁也没有进去打搅。
秦敬方甚至抬手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泪珠,他这一生就这一个孩子,他以为他能给她最幸福美满的一生,可不曾想他连一桩婚事都不能让孩子自主。
魏粱雨也是眼眶通红地倒在秦敬方怀中。
外头是热闹,如今人人都高看他秦家一眼,恭祝他们家成为未来的国丈之家,可他们宁愿这孩子拥有一桩自己心甘情愿的婚事,而非这场盛大的婚礼。她魏秦两家都不需要用孩子的幸福来换这场无上的荣光。
桃息刚要领着给秦姝落量身量的嬷嬷进来,就被秦敬方拦住了。
他低声道:“有什么事出去说吧,让小姐静一静。”
秦姝落哭过之后便睡着了。
这一次她少见的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
梦里,宋钰穿着婚服,高高地骑在马上,然后冲着她大喊:“阿落,我来娶你了!”
这梦是那么的美好,好到她都不想醒过来。
她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天,秦家同宫里的嬷嬷告了假,可熬到第三天,宫里头的嬷嬷又来了。
几个人甚至不顾秦家人的阻拦,直接冲到了秦姝落的房中,见她还躺在床榻上,语气有些阴阳道:“秦姑娘,不是奴婢不体谅您,只是您这一病,我们教习的进度也要落下了,到时候大婚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
秦姝落本就头脑昏沉得难受,她认得眼前这婆子,皇后身边的人……
她勉强爬起身子来,呼吸略显急促道:“让嬷嬷费心了,是姝落的不是,只是这几日身子实在不是,还请嬷嬷再宽限几日,待我病好,便回宫里复命。”
李嬷嬷瞧她脸色蜡黄,好没精神气,心底暗嗤一句:晦气。真是顶不得事儿的人,这样好的婚事放在前头,当下居然病了?真没用。若是他们家二小姐,只怕是生龙活虎得很。
可到底也是太子的人,为难得太过了,面上也不好看。
她便道:“既然秦姑娘都这么说了,老婆子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制衣司还等着姑娘的身量呢,烦请姑娘先起身,让我们量一量吧。”
碧书在一旁眉头紧锁,想也不想就开口道:“不是让府中的绣娘给了尺寸过去吗?怎么还要量?”
李嬷嬷直接推开碧书道:“宫里做衣服岂是外头这般糊弄了事的?且不说姑娘这些年的身量变没变过,就说这婚服可是多少位绣娘连夜赶制的贡品,有一丝一毫地不合身都要返工重制,到时候耽搁了时间,你担当得起?”
秦姝落被她们吵的头皮发麻,许是那日吹了风,她这两日身子实在不适,脑子里嗡嗡的叫个没停。
她勉强从床榻上起身,“碧书,算了,让她们量吧。”
量完了赶紧走……
“还是姑娘懂事儿。”李嬷嬷讽笑一声。
气得碧书够呛。
等人量完尺寸,老婆子倒是没再找事,只是道:“姑娘可还是要早些养好身体才行,过些时日,还要去宫中拜见各位主子呢。”
话落,李嬷嬷便领着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碧书看着她们的背影,都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群老不死的疯婆子。”
秦姝落见人终于走了,直接倒在榻上,她头昏脑眩得难受,此时此刻根本听不得半点声音。
碧书慌忙让人又去请大夫过来。
不想请来的却是太医院的院正和太子殿下。
萧洵一听说她病了,立马让人去太医院叫人,自己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这些时日忙着处理南城的战事实在是疏忽了秦姝落。
“见过太子殿下。”碧书见着人,立马跪地行礼道。
“起来吧。”萧洵直接越过她,坐到了塌边,一摸秦姝落的额头,烫得烧手。
他赶忙让太医诊治。
吴太医拿着药箱上前,小心翼翼地拿出秦姝落的手,盖上帕子,开始诊脉。
而后又细细查看了秦姝落的眼舌口鼻,道:“姑娘是郁结伤身,又吹了寒风着了凉,这才反复发热。待我开些药先驱寒散热,再吃几张静心的方子,往后少思虑多开怀,好好养身便可。”
“那你去开方煎药吧。”萧洵淡道。
“是。”
等太医走了,萧洵才在床边坐下,他低头地看着秦姝落,平日里他们之间少有能这般近距离又安静相处的时刻。
他看着秦姝落的面容,瞧着消瘦了许多,本就不大粗壮的人更像是柳枝一般,风一吹就要折断了。
眉宇间更是紧皱着,他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面庞,想为她扫去愁容,可她却依旧皱紧眉头。
萧洵微叹一口气,也不知她这小小女子哪来这般多的烦心事,便是觉都睡不安稳。
他倒是还想再留些时候,可天色已晚,不好多留。萧洵替秦姝落掖了掖被子便准备离开,却不想在她的枕边按住了两个硬硬的东西。
他拿出来一看,是两个两个木雕,一男一女,女子的好认,面容瞧着和秦姝落有七分相像,而另一个男子模样的则脸部带血,模糊了面容,并不太瞧得出来是谁,手法也粗糙了许多。
他转头看向碧书,问道:“这是什么?”
碧书看见那两个木雕时便心神一紧,听见萧洵的问话,脑筋飞速旋转,道:“是旁人送给姑娘的礼物,说是姑娘病了为姑娘祈福的,奴婢这就收起来。”
她顺着话,想正大光明地从萧洵手中把木雕拿回来,却不想那木雕压根拽都拽不动。
碧书忙松开手,尴尬笑道:“殿下若是喜欢,等姑娘醒了,叫她送你便是。”
萧洵的眸光冷冽一瞬,他看着床榻上的人,眸光流转,良久才道:“既是送给姑娘祈福的,就好好收着,别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巫蛊之术。”
碧书收回木雕,脊背发凉,连连点头,“殿下说的是,奴婢日后定会好好收着。”
等萧洵离开,她再一看手中的木雕,却不想那男子木雕的头不知何时断了。
碧书低头在房中榻上找了好几下都没找着……
第30章秦姝落病好了还没多久,宫里就传话来,要在十五日举行合宫宴。她身为未
秦姝落病好了还没多久, 宫里就传话来,要在十五日举行合宫宴。她身为未来的太子妃自然也当前去,同时还要拜见各宫的主子, 尤其是太后和皇后。
秦姝落想躲都躲不过。
萧洵那边还特意命人送来了好些衣裳首饰甚至还有玉雕,秦姝落看着只觉更加烦闷。
碧书问她如何处置, 秦姝落便道:“先放着吧。”
他送了东西,不穿定是要问上一问的, 与其到时候因为这种小事起争执, 倒不如顺了他的意, 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这些衣料做工都不差,也是秦姝落喜欢的青蓝白三色, 秦姝落便随手指了一套浅青色的衣裳,道:“留下那套吧,其余的放柜子里都收起来。”
“是。”碧书应道。
离十月十五也不过两三日了, 秦姝落做什么都是病怏怏的, 气色也好不起来, 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 准备把宋钰送她的那些礼物都用匣子装起来, 却忽然发现宋钰的木雕上少了个脑袋。
秦姝落拿着木雕问周围的丫鬟,语气严厉道:“这是怎么回事?”
桃息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碧书刚把衣服放好,转头瞧见了, 忙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桃息带着其他的小丫鬟出去之后, 碧书才道:“姑娘病的那日殿下也来了,也瞧见了这木雕。”
秦姝落眉头紧皱, 握着木雕的手顿时一紧, 忽然想起太子送来的那些东西里还有几尊玉雕,她扭头定定地看着那两尊雕像, 瞧着不似什么神佛,而是普通的人像,只是上头没有雕刻面容,空有身形和外表,让人难以辨别。
一口郁结的气血直接涌上她心头,她猛地站起身。
碧书也紧张道:“姑娘?”
却见她下一秒直接挥手把那两尊玉雕直接扫到了地上,“嘭”的一声,碎成了好几块。
“姑娘!”碧书也是吓得一惊。
秦姝落呼吸都在颤抖,她冷声道:“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扔进库房里,再也不许拿出来!”
“是!”
她气得呼吸都在颤,她身边就只剩下这一丁点宋钰的东西了,他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抹去他的痕迹,秦姝落颤抖着身子,真是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冲到萧洵面前,把那玉雕砸到他脑袋上。
十月十五宫宴那天,秦姝落到底还是没有穿萧洵送的衣裳,她穿了自己的旧衣,明摆着就是不给萧洵面子。
一入皇城,秦姝落看着那扇大门缓缓打开,就像是深渊巨口一般,在吸食着她的精气与活力。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以为她就快要逃出此地了,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却落得一个终生要与此地纠缠的结局。
她一进门,身旁的世家贵女同夫人们都让开路,侧身在一旁让她先走。
秦姝落手指紧了又紧,哪怕她百般地不愿意承认,萧洵的权势确实是给她带来了无数的优待。
她自宫门口,一直到秋水阁,一路畅通无阻,甚至往日低头行礼的次数也少了,大多时候都是旁人先行避开。
秦姝落在秋水阁落座的那一刻,忽然感知到大家为何都如此钟爱权势,当她也坐上主座,位高权重地俯瞰别人之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拥有了对别人的命运随意主宰的权力,就如同她当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主宰一样。
可讽刺的是,就算她拥有了主宰别人命运的权力,她依旧无法达成自己的所愿。
因为人外有人,权力之上还有别人,而她只是这权力上小小的附庸,短暂地获得了一丁点狐假虎威的权利。
因着是合宫家宴,众人都要先行拜过皇后才能开席。
皇后来时,身后还跟着平南王妃,倒叫秦姝落震惊一瞬。
众人先是跪拜行礼,“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见过平南王妃,王妃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皇后摆手道,“今日太后头风发作,就不来了,诸位也不必拘谨。”
“是。”众人回道。
陈妃敬妃二人依旧落座在左侧,还有四公主五公主,同诸位皇子。平南王妃则在右侧,从前秦姝落的位置大抵也在偏远之处的命妇家眷之中,如今却正好在平南王妃的身侧。
她才坐下,平南王妃就开口道:“你瘦了。”
秦姝落望着她,只觉同病相怜的感觉格外明显,很艰难地才扯了扯嘴角,问了一句,“王妃平日里最爱念什么经?”
平南王妃看着她暗淡的眼眸,似乎也明白了她心中所想,苦笑道:“什么经都没用。因为我的心不静。”
心不静,这经念二十年一百年都没有用。
她端起一杯酒,一个常年念经茹素的人,此刻却毫不避讳地冲着秦姝落举杯,笑道:“我原以为你的结局会比我好些。”
她扯了扯嘴角,“可你比我更艰难。”
平南王妃也不管秦姝落喝不喝酒,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她喝得又急又烈,似是在借酒浇愁,又像是在劝秦姝落般慨叹道:“孩子啊,我算是快熬到头了,可你还有这漫长的数十年……”
她想一想就觉得这是多么凄苦的一生啊。
可她看着秦姝落又会想,也许这孩子是比她要命好一些的,至少魏粱雨从来都护着她,往后再苦好歹还有家人作伴。
皇后身边的李嬷嬷瞧见平南王妃醉饮,忙悄悄拽了拽皇后的衣袖。
皇后回头,瞧见这一幕,眉头紧锁,这平南王妃平日里不喜与人来往便罢了,今日来了,这般饮酒,到时候平南王那个蛮横的追究起来,她可顶不住。
她忙道:“想不到平南王妃竟是与未来的太子妃交好,只是王妃素来不善饮酒,太子妃可要劝诫着些才行啊。”
闻言,秦姝落起身应道:“是。”
平南王妃也不想她难做,喝了两杯之后酒劲上来了便自顾自在一旁撑着额头闭眼假寐。
倒是一旁的李嬷嬷又道:“今日合宫宴,原就是让未来的太子妃认人的,也好叫各宫的主子都知晓未来的太子妃是个什么人,近来又学了什么礼仪,不若秦家小姐此刻便见过各宫的主子吧。”
皇后听了,点点头,道:“姝落,你也见见各宫的人吧,往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是。”秦姝落走出席位,然后朝着各宫的主子逐个行礼。
于皇后三跪九叩,一个都不少。
许连夏模模糊糊地看着的时候,仿佛看见了那年进宫的自己,只是那时候她是如何做的?
她忘记了,反正最后也没人在乎。这宫里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或愿意或不愿意地进来,到最后大家的结局都一样。
秦姝落每跪拜一次,心也就静落一分,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只是已经被生活推到了这一步,好像她的意愿都已经不再重要。
顺从未必能给她带来安稳和快乐,只是能让她短暂地少一些痛苦。
跪拜到陈妃之时,她性子懦弱,忙起身将人扶起来道:“秦姑娘不必多礼。”
五公主也赶忙跟过来扶她,只那李嬷嬷又发话了,“娘娘还是让她行完礼吧,否则奴婢这些日子究竟有没有用心教,叫旁人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李嬷嬷跟在皇后身边多年,自李家起就一直服侍她,往日里她们倒是对这老婆子都礼敬三分。
陈妃尴尬地止住步子,应道:“是是是。”
秦姝落朝她拜了三拜,同敬妃是一样的礼数,而后便要起身,却忽听李嬷嬷道:“姑娘行错了礼,陈妃虽是妃位却无封号,品级低敬妃一等,断不可与敬妃行同样的礼。烦请姑娘再来一遍。”
话落,席上的人都捂嘴轻笑。
平南王妃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今日是合宫家宴,来的命妇大多是皇室宗亲,公侯夫人之流,同往日的宫宴还有所不同。
这些人日后不是秦姝落的长辈就是亲戚……初次见面,就行错了礼……往后她的威严往哪儿放?
她双手叠在腰前,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心,分明这李嬷嬷教她的时候说,陈妃虽无封号,但入宫侍寝的时间比敬妃早,受三拜礼也是受得的。
皇后端起茶杯,浅抿一口,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
秦姝落垂眸,喉间干涩一片,像是被刀片拉了嗓子一样,回道:“是。”
她弯下膝盖,正要再次行礼,却忽然被人抓住了胳膊,秦姝落回眸,可不正是萧洵,他身后还跟着平南王。
萧洵望着她,眼神里颇有不快,他今日一身蓝衣,在月色下更衬托得长身玉立,郎艳独绝。
秦姝落从不怀疑他的相貌。可按说合宫家宴是内廷宴会,他不该来的。
他低头问道:“今天怎么没穿孤送你的衣服?”
否则何以至于行个礼还被人欺负。
秦姝落敛眸,拽回自己的手,解释道:“习惯了穿自己的旧衣。”
萧洵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想开口说她几句,却还是忍着了。
见太子来了,李嬷嬷福身道:“今日是后宫家宴,太子前来,恐怕不妥吧。”
萧洵道:“孤陪王叔前来,嬷嬷也有话要说?”
李嬷嬷回道:“奴婢不敢,只是秦姑娘还在向各宫行礼……”
她的话点到为止,这是内廷,太子插手于礼不合,可若是太子不阻止,秦姝落就要吃下这个哑巴亏。往后那些公侯夫人必不能从心底里服她。
萧洵拧眉,扫了一眼萧沁,想让五公主帮忙。
萧沁也收到信号,就要起身来打圆场,却听秦姝落道:“姝落记得《大庸礼记》曾记载,嫔妃虽无封号,但孕育子嗣者,可晋升一礼,陈妃娘娘侍奉陛下多年,膝下又孕有五公主,如此行三拜礼也算不得错,只是敬妃娘娘不仅有封号,还孕育了四公主同六皇子,按说应当行四拜礼才是,可嬷嬷却从未提醒姝落,如此倒是嬷嬷教得不对了。”
“你胡说什么?晋升一礼需嘚诞下皇室血脉!”李嬷嬷反驳道。
“难道五公主不是皇室血脉吗?”秦姝落望着她的眼睛直直道。
“我……”李嬷嬷被激得口不择言,她在宫里教了这么多年规矩,还从未有人如此诡辩。
可偏偏太子同平南王都直视着她,李嬷嬷气矮一截,“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皇室血脉那是什么?野种?她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说公主野种……
秦姝落转身又朝敬妃重新行了四拜礼,而后道:“姝落学礼不精,还望敬妃娘娘海涵。”
敬妃笑着扶她起身,经她这么一说,自己的地位还有所上升,她又怎么会怪秦姝落,她道:“秦姑娘心思慧敏,往后可要多来本宫宫里坐坐。”
秦姝落微笑道:“是。”
萧洵也松了口气,也是,她敢当着自己的面就耍性子,倒也不是让人搓扁揉圆的人。
懂得借力打力,一旁的平南王妃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她就知道,这姑娘比当年的她聪慧许多。
“你喝多了。”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许连夏一抬眸就看见那张百般厌烦的脸,她扭头假装看不见。
平南王无奈,只得将人抱起来。
见平南王都带着人走了,萧洵也没必要同她们浪费时间了。
直接道:“孤寻太子妃还有些旁的事儿,便先跪安了。母后不会不允吧。”
皇后听了,扯了扯嘴角,“太子同太子妃感情深厚,本宫怎么会不允,姝落,你随太子去吧。”她笑得温和慈善,就像是知心姐姐一般。
秦姝落行了个礼,道:“是。”
她们四人一前一后离开,秦姝落更是慢半拍,走在萧洵身后。
她看着萧洵的背影,大抵能猜到,今夜他和平南王夫妇前来应该都是为了给她撑腰解围的。
无论她愿意不愿意,那道圣旨都已经把他们捆绑在了一起,她在或主动或被动的进入萧洵的生活里。
可偏偏这个无论,这个愿不愿意对她来说却是最重要的。
平南王妃在平南王怀中挣扎着,萧洵见她慢了半步,便停下来稍稍等她,然后握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秦姝落看着自己被牵着的手,她挣扎过,可是松不开。
她不可否认,就算是她厌恶萧洵,萧洵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救星。
就像方才,如果萧洵和平南王没来,仅以她的口舌之快,李嬷嬷根本不会善罢甘休,皇后也未必会轻易放过她。
但就是因为他来了。
她才能借他的势为自己扳回一城。
按理,她是应该谢他的。
可她谢不起来。
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明明今日之困都是因为眼前之人而起,到最后她能求助也只有眼前的人……
她就像是被人包围了的猎物,苟延残喘,濒死挣扎,却还是只能是越挣扎越紧,最后彻底进入猎人的圈套里。
她觉得呼吸难受,窒息感憋闷而来,她想大喊大叫让萧洵松开手,彻底放她自由。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她刚刚才承了人家的情……
还不等她先发疯,前边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
只见平南王妃终于从平南王怀中挣扎出来,眼眶泛红,扇过巴掌的手都还在颤。
她的神色看着有些害怕,又有些疯狂。
喉间嘶哑道:“萧慎,别逼我了。”语气像是在哀求。
萧洵停住脚步,拉着秦姝落从另一条偏僻些的小路走,道路漆黑,秦姝落又忍不住一直回头看着平南王妃那边,不曾注意到脚下的台阶。
一脚踩下去,直接踏空。
“啊——”
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但好在不是很疼,因为萧洵先她一步将人揽进自己怀里。
如此,摔倒之后,萧洵在下,她在上。
“你没事吧?”秦姝落赶紧爬起来,也没心思关心平南王妃的事儿了。
萧洵躺在地上,面露难色道:“腿好像伤着了……”
秦姝落俯身就想脱了他的鞋袜查看,却被萧洵一把按住了胳膊,他直愣愣地望着秦姝落的眼睛,轻道:“这恐怕不太好吧?”语气中还带些调侃。
秦姝落这才讪讪地收回手,然后赶紧叫来周围的太监宫女,帮忙把人扶起来,顺便去叫太医。
萧洵坐在地上看着她忙前忙后的,心底倒是畅快得很。
好不容易叫人来把萧洵抬回他自己的宫殿,一进门,东宫的掌事太监冯春就急匆匆地迎上来,“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伤,没事。”萧洵答道。
还是秦姝落在一旁不好意思道:“我一脚踏空了,殿下为了救我伤了腿。”
闻言,冯春立马开始鬼哭狼嚎,“哎呦,这可怎么办啊,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啊。”
秦姝落羞愧地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
“好了。”萧洵呵斥道。
幸而太医来得及时,赶忙给萧洵包扎。
秦姝落是女子之身,自然不好在里间逗留。
她在外头守着,瞧着窗外已经月上中天了。算算时辰,都快亥时了,再不回去宫门都要下钥了。
她在外厅中等了许久,里头的人才出来通知说包扎好了。
一进去,太医便叮嘱道:“殿下的伤这些时日要好生修养,万不可急于用腿,否则会留下后患。微臣再开些内服的药,好生调理,不是什么大问题。”
秦姝落见太医盯着她,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直到喂萧洵喝完药,准备离开之时,才觉着不对。
萧洵一勺又一勺喝得极慢,便是秦姝落心急也没用。
待他一喝完,她便忍不住起身告辞。
可冯春却开口道:“姑娘,殿下毕竟是为您受的伤,要不您还是留下来照顾殿下吧……你放心,奴才早就收拾好了其他的房间,姑娘要歇息,地方多的是。”
“这不好吧……”秦姝落垂眸婉拒道。
而且她今天很想出宫。
今日是十月十五,子时之后便是十月十六,那是她和宋钰原定成婚的日子。
她想在家中等他一回。
也算是全了等他来娶她的心意。
闻言,萧洵原本是躺在床榻上的,微微坐起身,额角便冷汗直流,却也贴心道:“你回去吧,这点疼痛,孤没事的。”
秦姝落看着他额角的汗,攥着衣袖的手指泛白。
“姑娘,要不还是留下来吧,这天也黑了,宫门都下钥了,今夜恐怕是不便了。”冯春续道。
秦姝落看着额角大汗淋漓的萧洵,又看了看外头的夜色,强闯肯定是不行的,夜叩宫门可是大罪。
她咬牙道:“那明日你们早些叫我出宫。”
“是。”冯春笑着应道。
秦姝落随旁的宫女去了偏殿休息。
待人走后,冯春才低声道:“殿下,宋千户已经到秦家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