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81新生。
牛车晃晃悠悠,终于赶在暮色四合时分穿过草原,晃进了孤叶城。
城西,一间小院。
“怎么样,还不赖吧?”
冯敬武,如今大抵应该叫他周明,率先跳下车,得意洋洋地挑了眉毛问道。
冯妙瑜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碰到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面的三皇弟,一别多年,他乡偶遇。想来人生这种东西冥冥之中便是如此不可思议,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心情有些复杂,拉着榴红依言在院里转了一圈。
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从大门进去先是一块六步大小的小菜地,五六种家常蔬菜,菜地斜斜对着正房,西边是杂物间和灶房,东边是一间客房。客房很小,旁边空出来的地方建了间小书房,冯妙瑜仰头四处打量,又伸出一根手指在书桌边上抹了一把,竟出人意料的干净。
“你一个人住”冯妙瑜狐疑道。
她这位皇弟过去可是出了名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别说油瓶子,就是茶碗倒了都绝不会伸手扶一下的人。
“不然呢?”
周明耸耸肩,熟练地架火烧水,又取出三只粗陶茶杯,抓了两撮碎茶叶豪迈地撒进去。榴红听两人的对话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前皇子亲自动手煮茶给她喝,她何德何能,就忙挽了袖管要上去帮忙,却被他摇手拒绝了。
三杯热茶很快上桌。
“一点粗茶,比宫里的是差不止一点。但我这里也只有这个了,皇姐就是嫌弃也没用。”
冯妙瑜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当年那个不辨菽麦的皇弟如今竟出落得一派贤夫良父模样,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冯敬武么。
“不过是自己烧水泡个茶罢了,”周明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扭过脸,面上又不禁露出几分得意来,“这算什么。我这如今只雇了一个婆子偶尔来帮我洗洗衣裳被褥,剩下的打扫烧菜都是我自己做——”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今日定要露上一手。现烤芝麻胡饼配炙羊肉,还有腊月里我自己做的小熏肉……总之你们可以开始期待了。”周明搓搓手,兴致勃勃地扭身钻进了灶房。
“奴婢这样坐着不太好吧。”灶房里很快传来切切洗洗的声响,榴红放好两人的行囊,坐不住,小声对冯妙瑜道。
冯妙瑜摇摇头,正想开口,院外传来拍门声,是个送信的小僮,周明两只手都湿淋淋的,冯妙瑜便代他收了信,那小僮还院里等着回信,周明就道:“想来给我写信的也没别人了,无非是来催我交稿的,回信长姐你帮我写好了,写‘天气晴好,出游两日’就好。”
这贱贱的语气,总觉得好像有几分熟悉……
“长姐”
见冯妙瑜仍斜倚在灶房门口,周明疑惑道。
信纸已被她捏得皱皱巴巴,冯妙瑜和善地笑了笑。
“该不会,你就是那个写话本子的冂吉吧。”
仔细想想,那个冂吉出书的时间差不多在冯敬武离开盛京后,且这“冂吉”二字,不就是一个拆开的“周”字么!
“难道长姐也看过我写的话本子没想到我还有挺有名的。”
冯妙瑜笑笑。
“当然有名。两年多了,从第一卷到第二十七卷,那狐妖书生和大家小姐的误会竟然还没有解开,这放隔壁两人都该抱一窝,孙子都有了!”
“这算什么,”周明啪啪甩着面团,全然没听出冯妙瑜语气中的嘲讽,“我打算写他一百七十七卷,接下来男主先死一次,女主复活他,然后女主再死,再被男主复活但失去记忆,男主打受大击也失去记忆,两人就此回到原点重新开始,怎么样,不错吧?”
“你这样乱写会被人打的。”冯妙瑜捏紧了拳头。
“放心,又没几个人知道我就是那个冂吉,就算想打我也找不到人……”
周明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长姐,灶房油烟大你别进来——姐!我们许久未见刚刚见面没必要这么激烈——救命!”
……
一番打闹过后。
冯妙瑜一手扶着灶房的台面,许是周明那个乌鸦嘴乱说,灶房里的热气和血腥味涌入鼻腔,她突然就有些反胃,捂着嘴不住地干呕起来。
“长姐,你……没事吧?”周明顿了顿,“我,我给你请郎中过来看看!”
郎中就在隔街上住着。市坊里的郎中医术比不得宫中御医,疑难杂症的不大能处理,但因为熟能生巧的缘故,日常那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还是拿得出手的。
他给冯妙瑜诊了脉,回头瞟了眼周明,收了手笑道:“没什么大问题,夫人已经有了三个月左右的身孕。我瞧夫人脉象,过去也许是小产过如今虽然说调养好了,但还是要分外注意……”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后面的话冯妙瑜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这个时候倒是还摸不出来什么的,她只是异常茫然无措。
诚然,她是想要这个孩子的。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不是被迫接受而是她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家人。可这个孩子来的似乎实在不是时候。纵使没有当过家,不知柴米油盐价格贵贱,可她也知道要养育一个孩子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以她和榴红离开盛京时带的那点银钱恐怕……杯水车薪。
那郎中留了两个方子便走了。
一份是安胎药的方子,一份是落胎药的。生死就在这两张薄纸之间。
冯妙瑜下不了决定。
良久。
周明起身拍了拍冯妙瑜的肩膀,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扰。
“若是银钱的问题,长姐大可不必担心。当年离开盛京时长姐给我的银钱还有剩余,何况不过添双筷子的事情,它再能吃,又能
吃多少?我还没听说过吃饭能把人吃穷的。“他过了会又轻轻地说,“长姐不用考虑旁的,只用考虑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
盛京,城郊。
小小的灯花在风中噼噼啪啪摇曳。
哪怕还隔着一段距离,初春傍晚的河风扑面刮来,寒冷彻骨。
谢随穿着加棉的披衫跟在探子身后穿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夜色下的河水漆黑一片,水流猛击岸边的石块,光是几滴水珠溅到人面上都冰凉的叫人遍体生寒,更不要说两个女子只身跳进这样的河流里。
“脚印最后就是在这处。”
谢随顺着那探子手指的方向蹲下身查看。
好冷。
得是多大的绝望,才能做出跳进冬雪才溶的冰河这样的傻事她不通水性,自从去年冬天失足落水后她便对水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每每路过湖畔河边都要小心绕开,以冯妙瑜的性子,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又怎么会……
是他害了她。
但他心里总还怀有几分期待。
冯妙瑜是那种哪怕只有一根稻草抓着也要奋力向上攀爬一搏斗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的死去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故事——一个弃婴,被人抛弃在湍急的河水里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长大成人。一个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孩都能活下来,冯妙瑜又怎么会有事!
“沿着河道搜索,活要见人……”谢随闭了闭眼睛,“死要见尸。”
下面的人分了火把开始搜索,附近村里的人听说有人在这里走失了也跑来帮忙,渔民划船张网,寻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只是一夜过去,河道和沿河两岸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冯妙瑜和侍女的踪影,就连她们两人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眼看着东方既白,宫里又派了人来请。请一次不成,便派人来请了三五六次。冯重曜的意思是既然要修整,那便好生修整一番,除了被大火烧毁的凤仪宫外的其他宫室也顺便修整翻新。宫里的人没几个见过他的,拿不准这位新主子的脾性,大小事务一概不敢乱下决定,全等着谢随做主。
谢随揉了揉眉心,心烦得很,却还是不得不将寻人的事务暂时托付给夏宵,自己匆匆动身入宫。
如今太极宫中主事的是个面生的太监,三十岁出头,一双细长的三角眼,因着如今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那双眼睛也微微吊着,从上看时是低眉顺眼,从下往上却是狗眼看人。他一面翻着图纸,一面引谢随穿过太极殿往西走。
“这间呢,原先是太后娘娘住过的地方,后来因为太后娘娘常年在山中修行便空了下来,没有贵人住着了,底下的这帮惫懒奴才便偷懒,这烧焦的屋檐怎么都还在这儿,这里走水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就把烧坏的地方翻修一下,里面其他东西不要动。”谢随说。
“简单翻修一下,”那太监咕哝着,在图纸上画了个圈,“然后在下处是往这边走……”
那太监喋喋不休说了一路,谢随漫不经心地听着,听着听着,那太监却突然停步沉默,谢随疑惑地望他。
“王公公,怎么不走了?”
“这处,好像不太对劲,”王公公抬头望了一眼,又埋头进了图纸里,他指给谢随看,“从这图纸上看,这里是处游廊,不应该有个院子的呀。”
谢随也微微皱起眉。皇宫的营造布置均有定数,哪里是贵人们住的地方,哪里是奴婢们住的地方,贵贱有别。可这间小院却处处透着古怪。能建在太后居所附近,按地段应该是某位贵人的居所,可这院子又小又破,朝向也不好,明显是最下等宫人睡觉的耳房。
阳光落在斑驳破旧的院门上,谢随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却不知为什么,就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先看看能不能进去吧。”谢随说。
既是图纸上根本没有画出来的地方,那想来王公公手里也不可能有此处的钥匙,若上了锁,那也只能叫人来砸门了。
谢随上前,手指才搭在门上,不想那门竟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晃开了。
第82章 82荣夫人。
“娘娘?可是太后娘娘回来了?奴才就知道您不会忘记奴才的——”
有人从暗处慌慌闪出来。
谢随和王公公才进院子四下打量了一圈,乍闻人声两人均是一惊,谁都没料到这座看起来荒废已久的院子里竟然还藏着个活尸似的人。
一袭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衣,依稀能辨认出是过去太监衣裳的制式,像是忘记了怎么笑似的,那人皱眉慢慢地提了提嘴角,嘴里缺了两颗牙,说起话来像七八岁换牙孩子那样嘶溜溜漏着风。
“你是什么人,在哪里当差伺候的?”王公公上下打量他,很快尖嗓子问道。
那人斜乜王公公一眼,并不答话。
“咱家这问你话呢!”
……
谢随没兴趣理会两个太监争吵,仰起头,视线猝然被院里一颗小树勾了过去。大抵是因为这院向阴,常年见不到光,那树下半边生的扭曲而又怪异,可如今树冠已经超过屋檐,开着细细碎碎白色小花,阳光下枝杈微摇,灿烂恬静,谢随不禁轻轻笑了一笑,抬步往屋里走。
“这里是什么地方?”谢随问。
推门的瞬间,腥臭腐烂的味儿劈头盖脸地冲进鼻腔,谢随下意识抬手掩住口鼻,屋里阴沉沉的,窗子钉死了,墙上密密麻麻贴着旧黄朱砂符咒,几副半寸多长的挂幡鬼森森在半空中晃着。大抵是那臭气的来源,地板上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留着泼洒了东西的痕迹,谢随嫌恶地挪了挪脚。
“莫怕,不是什么腌臜东西,一点狗血而已,”那缺牙老太监忙从旁拎出两条空荡荡的死狗晃了两下,神叨叨的,“都是张仙人交代过的,这地方原来是那个灾星住过的,邪气重,需得用这些压着……”
王公公道:“胡说,天子脚下,哪来什么邪气不邪气的,可管住你这张嘴!”
“这可是张仙人亲口说的,能有假?我跟你们说,那灾星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就被镇在这里时,”那老太监伸手指了指前头的宫殿,“还敢使那邪术,若不是有张仙人的法术在这压着,她就要烧死娘娘了!”
“怕不是脑子出了毛病,”王公公摇摇头,又对谢随道:“这前头走水分明就是个粗手粗脚的宫女值夜打盹儿碰倒了烛台。”
“那宫女就是被她的妖术所蛊惑,你们被她骗了,可我看的很清楚。我虽然老了,但眼睛还很好使,就是她做的,除了她还能有谁,”老太监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我早就说过,不该放她出去祸害人,就该把她关在这里面压着镇着,她才能老实……”
“疯子。”王公公低声说,“这地方明个奴才就派人来拆了。”
谢随难得对他的话抱有同感。
宫里竟有这样的鬼地方。
活像个老宅里的旧戏台子,搭戏台子的人和台上的戏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出将入将门上的二帘子破烂不堪,台上只留了个小丑似的人物,多少年了,还在疯疯癫癫唱着独角戏。
和一个老疯子有什么好说的。
谢随就和王公公一前一后往外去了,跨出院门前,他突然多嘴问了句:“从前住在这里的那位的名讳是?”
“玉雨瑜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老太监满不在乎地说。
谢随脚步一顿。
这宫里讳瑜的好像也就只有一位……不可能的吧?
——
冯妙瑜长长叹了口气。
荷包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扣出三文钱排在桌上。不过三文钱而已,放在过去怕是掉在地上都懒得多看一眼,连一斗米都
要五文钱,这点钱其实没什么好清点的,但她还是用手指戳着数了一遍。
又是一声叹息。
冯妙瑜有气无力趴在桌子上,平生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挫败。
这世道,一个独身女子想要赚点银子怎就这般困难呢。
虽说周明有言在先,说银钱方面她不用她操心,可她也不好意思心安理得躺在家里靠着弟弟养活。大半个月过去,榴红已在临街的酱油铺子找了份月佣差事,每日迎来送往,好不忙碌,周明一天到晚窝在书房里写话本子,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冯妙瑜心里清楚他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原来挣一文钱自己一人花,如今挣一文钱得掰成四块省着花……大家都在稳步向前,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还停在原地踏步。心里更焦虑了。
冯妙瑜揉了揉头发,苦笑着起身去院里打水洗脸,好让自己的脑子清醒清醒。
周明写稿间隙嘴馋溜出来翻东西吃,眼尖瞟见了桌上的三文钱,惊喜道:“长姐,那药铺账房的差事成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他们只要男账房,不要女账房,说女子做不来这这些。但他们后院缺佣作,我就去后院帮着搓药丸,从卯时到酉时,一天会给二十文钱,”冯妙瑜指了指桌上那三文钱,“可没半个时辰,他们管事就说我笨手笨脚碍事……三文钱打发我回来了。”
其实那管事的原话要过分得多,他暴跳如雷指着冯妙瑜的鼻子骂了足有一盏茶功夫,说就没见过她这样粗手粗脚的女子,连个药丸儿都搓不好,白长一双手脚,对得起爹娘么云云。
周明在冯妙瑜身旁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女子多是在家从父从母,出嫁从夫从姑舅,除了些实在揭不开锅的家里,在外抛头露面的少之又少,愿意聘用女子的差事也极少,常见的无非帮佣,厨娘,稳婆,艺伎这几种。帮佣,厨娘,稳婆显然都不是冯妙瑜能够胜任的,至于艺伎,他还没有黑了心肺忍心让自家姐姐去赔笑赚那等血泪钱。
“这种事也急不得,总有适合长姐做的事情,”周明说,“长姐你先想想你擅长做什么,然后再去想找什么样的差事。”
冯妙瑜摸了摸下巴。
“擅长的事情?”她顿了顿,似是仔细考虑了会才开口:“勾心斗角?”
在宫中朝堂厮杀了这么些年,她好像也不会别的。
周明罕有的沉默。连冯妙瑜自己都笑了。
勾心斗角,玩弄权势。尚若她是个男子身,只怕来请她出山的人都可从门口排到盛京去了,可惜她是个女子,从没听说过那位老爷会请一个女子做幕僚辅臣的。
“那长姐可有想过做夫子教书?如今也有不少有闲钱的人家愿意找个女夫子给家中女孩儿启蒙的。”过了好久,周明才道。
“我早问过了,”冯妙瑜摇摇头,“你可有学过《女诫》?”
“我们学那玩意做什么?宫里的夫子又没疯了。”周明说。
“他们要的女夫子,就是去讲这个的。我就看了一眼,什么‘卑弱第一’,女儿出生后得睡在床下表明地位低下……教这个,不是害人嘛!女子也好,男子也罢,人生来分明有着许许多多的可能,为何一出生就要告诉她低人一等,这辈子合着就该做牛做马顺从畏惧还不能有半分怨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冯妙瑜抿了抿嘴,又说,“也许是我心气太高,吃的苦头太少了吧。真要饿上十天半个月的,恐怕就不会说出这番话来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有人推开院门走进来,淡淡地说。
是个寡妇装扮的妇人,由一群持刀持棍棒簇拥着。周明在看见妇人黑色罗裙和眼角那道狰狞的旧伤后猛地跳了起来。
“荣,荣,荣夫人!”
冯妙瑜不知道这位荣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站还是继续坐着,看周明的反应,这位荣夫人在这孤叶城中应该是个相当有来头的人物。
“我听人说城西新来了一个有八斗之才的妹妹,本以为也是个只会掉书袋,之乎者也上几句规矩来规矩去的绣花枕头,如今看来倒不是。不枉我特地跑一趟。”荣夫人说,“之前要聘你做女夫子的那家,他们一月打算给你多少?”
“七百文。”冯妙瑜说。
“我出他们的一倍。请你教导我的一双儿女。你意下如何?”荣夫人说。
虽是问句,语气却咄咄逼人。
荣夫人就在面前,周明不好直言,只能晃冯妙瑜的袖子,不断递眼神给她——怎能为五斗米折腰,何况这位荣夫人在外的名声委实不干净!
听说她原是个破落的小商户之女,因着父母早亡,又才貌双全,小小年纪就被家里人送给某个富商做了人情,后来生儿育女,混了个第十一房姨娘的名头。
只是她入府没享几年的富贵,那富商便没了。
富商的原配早就恨透了这府里一群莺莺燕燕。富商在时她不好说,等他一死,便用几块碎银随随便便打发了这群姬妾,至于那死活不愿走的,或哄骗或强迫,卖身契一签,趁夜送到外地去为奴为婢,卖身契白纸黑字,就是哭死了都没用。而唯一一个带着儿女留在府里的,就是荣夫人——因为这阴损招就是她教给那富商原配夫人的。
又熬几年,熬死那富商的原配夫人,这位荣夫人以雷霆之势收拾了正房几个不成器的纨绔,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府里的女主人,重振家业,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当然面首也弄得风生水起,整个孤叶城就没有不知道她的。
“果然太少了吗?”荣夫人又说,“那三倍如何。授课时间从辰初到午初,每五日一休,凡节日假日同样休息。”
三倍!那就是一个月将近三千文的进项!而且每日还只用上三个时辰的工!
冯妙瑜被砸晕了似的,鬼迷心窍地点了点头。
周明目瞪口呆。
“今日来得匆忙,未备下束脩六礼,我改日再带着两个孩子登门拜师。”荣夫人道。
等荣夫人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远了,周明转脸立刻戳着冯妙瑜恨铁不成钢吼道:“长姐,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就点头?你可是公主!堂堂长公主,竟然被区区三千文钱给迷了眼!”
冯妙瑜眨了眨眼。
“可我实在是拒绝不了……”
荣夫人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
盛京,城郊。
“这都多少天了,河里找遍了,沿岸也找遍了,就是没找到人,我说上头哪位也该死心了吧?天天找天天找,你闻闻我这身上,一股臭鱼味,腌入味了都!”
“谁不是呢,”眼看着夏宵就在不远处,这人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别说了,让上头的听见了可没好果子吃!”
谢随如今算是在城郊安营扎寨住下了。
夏宵掀帘走进帐子里时,谢随正在桌前重新装订一本旧书,夏宵清了清嗓子开口劝道:“我说安之,你也差不多得了吧?这都多少天过去了,这么多人,就算是找一根绣花针也早找出来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她走了的事实,但人总得往前看的。”
谢随不理会他,一心盯着桌上的书页。
“你看什么呢,”夏宵凑上去,“咦,这是你的字。你以前写的诗十年多了,这东西你还留着啊。”
夏宵在心里啧啧了两声。
这年头,谁还留着自己十多年前年少无知胡乱写的东西那些东西他可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刚及冠便挖了个坑全烧了,生怕被后人发现落了面子。
“这是妙瑜的东西。”谢随说。
当真是奇怪极了。谢随
想。
当年的确有不少人四处收集传抄他的诗文,冯妙瑜留在紫宸殿中的这本诗集大概是她根据他人口述自己抄写的,有不少错漏,谢随敲了敲桌面,但是被格外珍重地夹在最里面的这一张不是。
雪白的澄心堂纸,不是他在谢府中常用的元书纸,那诗句也有些陌生,但看字迹,毫无疑问是他过去亲手所写。
翠珠离开长公主府前说她在公主身边七年,从未见过冯妙瑜如此信任一个人。
难道他们以前见过面,他还写过一首诗送给她作为赠礼……可公主那时想来还不到十岁,又居于深宫中,他们怎会有交集
何况他自认记性不差,若是见到了公主,还给公主写过诗,他怎么会没有任何的印象。
脑子乱七八糟的,但好像就差那么一点……
谢随敲着桌子,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第83章 83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他。
那荣夫人当真是个极其雷厉风行的女子。
翌日一早,她便风风火火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大盒束脩登门拜师,种种礼数十分周全自不必说,还专门在荣府中腾了间院子以便冯妙瑜上课。
冯妙瑜本就不是那等光吃粮不管事之人,又见荣夫人这般尽心尽力,于是更加不敢松懈。一开始她摸不太准荣夫人的性子,便只给两个孩子教导些寻常文章道理。当年有资格入宫教导她们这些皇子公主的都是当世鸿儒,冯妙瑜自认不过习得其中三分,却也比寻常夫子的讲授要出彩太多。
荣夫人一开始只是带着侍女偶尔过来听一耳朵,到了后面干脆跟着两个孩子一起进学,时常邀请冯妙瑜共同用膳喝茶,冯妙瑜慢慢也摸准了这位夫人的性情,知道她远非那等迂腐之辈,便放开了胆子,授课时并不拘于寻常文章,而是借古人诗词歌赋教授两个孩子世情冷暖,甚至涵盖了些浅显易懂的纵横之术。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慢慢的,荣夫人看冯妙瑜的眼神是越来越慎重,礼数也愈发周全恭敬了。
——
都道春风不度玉门关。
其实春风不是吹不到这里,只是这里时节总要比盛京等地迟上一个月半个月的。阳春三月的时节,孤叶城中却在下雪,迎春花到了四月出头才将将绽放。倒也不是没有好处。此地的夏日远没有盛京那般炎热,分明入了伏,一日中除正午以外竟然还仍有凉风。
冯妙瑜揉了揉酸困的腰,查完两个孩子的功课便坐回了软椅上。如今她月份渐渐大了,虽说有些不方便,好在荣夫人格外照顾她,吩咐人在屋里添了软椅软垫不说,还命府里车夫每日接送,不可谓不周到。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沙沙雨声里,两个孩子摇头晃脑的念书:“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念完一遍,荣夫人的女儿道:“要我说这个氓也真是奇怪。一匹布才值多少银子?拿便宜的布换价高的丝就算了,可他分明是向人家提亲去的,为什么还要打着谈生意的幌子?”
“这不是正好说明了氓这个人品行有缺,从一开始就不够真诚……”
冯妙瑜说着说着,忽然就被钉住了。
“夫子?”
数年前硬着头皮背诵,当时只觉得寻常,甚至有几分不解的词句,时至今日突然化作一柄利刃狠狠钉在心口正中。
字字珠心。
“夫子?你怎么了?”
“啊,抱歉,我方才走神了。我们继续往下讲吧。”冯妙瑜缓了缓,然后才说。
今日荣府来了客人,两个孩子便比以往早散课小半个时辰。外面雨还在下,雨天路滑不安全,荣夫人便留冯妙瑜在花厅一同喝茶。
邢窑白瓷莲花盏,冯妙瑜端起来抿了一口,茶是剑南有名的蒙顶茶,不便宜,冯妙瑜客气道:“又让夫人破费了。”
两个孩子由前来做客的姨表姐带去后头玩了,荣夫人隔着氤氲的水雾瞄着冯妙瑜,良久,才幽幽道:“有时候我会想,您究竟是何许人也?”
冯妙瑜笑笑,“一个来投奔异母兄弟的寡妇罢了。还能是什么人。”
一个独身女子,又怀有身孕,没有比寡妇更合适的说辞了。
荣夫人笑着遥遥手指。
“妹妹,我是真正死过丈夫的人。”荣夫人说,不过她点到为止,话锋一转,又叹道:“我一直以为像妹妹这样好出身又聪慧的人不会被男子的花言巧语所欺骗。”
“谁又能聪明一世呢。”冯妙瑜轻轻说。
荣夫人捋了捋鬓边碎发,“女子提起那些负心汉时多是咬牙切齿。爱之深,恨之切。我看妹妹这般平静,看来是早就放下那些往事了。”
冯妙瑜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底下的碗托。
放下吗?
多年前琼林宴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惊鸿一瞥,本以为毫无交集的人,却是唯一一个不嫌脏臭愿意俯下身子拉她离开泥潭的人。
她启蒙的晚。
长到快八岁了,才从那地儿放出来跟着其他人一同进学。生的又瘦又小,功课跟不上,礼仪教养更是一塌糊涂,夹在一群皇子龙孙和伴读的贵族子弟里好似一条脏兮兮的野狗,连夹枪带棒的嘲讽都听不大明白——可她还是有一个‘朋友’的。
琼林宴那日,他叫她别带嬷嬷,一同去附近的花园里偷看新科状元郎。自是满心欢喜赴约。可到了地方,哪里有什么花园,分明是一片等待耕种的烂泥地。
阴阴寒寒的春日,三人嘻嘻闹闹推她搡她,摔倒在泥地里。
一个是她的“朋友”。
一个是趁夫子午休把她的功课扔进水池里人。
最后一个是把糖粘在她头发上害她不得不把好不容易留长的头发剪成鸡毛掸子头的人。
“喂,撒谎精,记住了。你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跌在泥里的。你要是敢和上次一样告状给大人,你就死定了!”
有她半张脸大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的虎虎生风。敢怒,不敢言。
不远有脚步声传来。
三个孩子对视一眼,做贼心虚,匆匆作鸟兽散了。
她抹了把脸上的泥巴,隐隐瞥见竹青色的衣摆。
她在过来的路上看到过这个人。
路过的小宫女们捂嘴偷偷笑说那个人就是新科状元郎——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个生的很漂亮的人,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光鲜亮丽,和她完全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抱着脑袋偷偷往里缩了缩。
其实躲不躲根本无所谓。
这种人高高在上,想来也不会在意一个缩在烂泥里的邋遢孩子。
就像书院里那个夫子一样。
她结结巴巴解释不是没有写功课,是写好的功课被其他孩子扔进水里……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夫子重重一声暴喝给吓呆了。
“小小年纪,满嘴谎话!”夫子责骂道:“自己没写功课就是没写功课,你竟然还出言诬蔑自己的同窗好端端的,人家和你没仇没怨,扔你功课做什么!”
低低的哄笑声,恶意而又细碎。不用抬头都能想见那一张张压着嘴角憋着笑的幸灾乐祸的脸……
却是一张关切的脸。
一丝不苟的竹青色袍子沾了黑乎乎的泥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斥骂,那位新科状元郎半蹲在地上替她擦了脸上手上的泥巴。明明她弄脏了他的衣裳,可他却不住地温声安抚她。
大抵是生平头一回被这样温柔地对待。那天她拉着他唠唠叨叨说了许多。愤怒,恨意……她那时还远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她嘴里倒出来那些话都是和那等粗使太监婆子学来的。那些太监婆子无人看管时总是嚼人舌根,反正冯妙瑜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笨笨的孩子,当着她的面乱说也没事。她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非常恶毒的话。恶毒就对了。
她以为他会附和她的。至少也会敷衍地点个头,随便对付一下的吧。
“你不会这样做的。”可十五岁的状元郎却摇了摇头,笃定道,“你讨厌那样的人,为什么要因为讨厌的人把自己也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你是个好人,和他们怎么能是一样的。”
“你骗人。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我要比他们坏多了。”
“我骗你做什么。就算是真的是骗你,也是善意的谎言。如此来说,你就算是被我骗上一回如何,谁不想成为自己喜欢的大人呢?”
可她不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身边也没有人是她想变成的……似乎也不尽然。身旁的状元郎垂着头在拧袍子上的泥水,睫毛细长
柔软,她童稚的心忽然微微地一动。
如果好人就是这个样子的,那做个好人也不错。
“你是好人吗?”她问。
“非要说的话,大概算是吧?多数时候还不错,但有偶尔也会做点坏事——”他耸耸肩笑道,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块杏花样子的点心,分出大半给她,“这个很好吃的。宴上一人只有一碟,这是我从祖父那里偷偷拿的。算是封口费,你吃了,可就别告诉其他人。”
“半块点心就想收买我吗?”她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吞下去,甜丝丝的,果然很好吃。
“不好骗啊……那你说要怎样才能收买你?”
“我想想。”她挠着头思索了很久,“我听人家说你很会写诗,你写一首给我。如果你骗了我……你要敢骗我,到时候我就拿这个找你麻烦。”她学着那几个孩子的模样挥舞了两下拳头。
雪白的纸,黑色的字。
虽然看不懂上面写的字是什么意思,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这是他写给她的东西。这样就很好。
她乐呵呵揣着那张纸回去了,嬷嬷见她满身是泥责一个劲儿责备也变得无关紧要了。薄薄的一张纸,攥在手里怕揉皱了,抱着又怕掉了找不到了,小心翼翼地抚了又抚,宝贝似的压在枕头边上,要看着才能放心睡下。
左右那段时日年轻的新科状元是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打听有关他的事情并不困难。
谢随,谢安之。
听说他学问很好,书法也很好……身言书判,状元就是相貌学问书法文章律法样样都非常非常厉害的人才能做的。
他是好人。
好人是状元郎。
而她想做个像他一样的好人。
于是开始咬牙发了狠地念书。
有人嘲笑,有人看热闹……但没关系。她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没什么理由却愿意相信她一定会做个好人,那她也相信自己一回好了。
左不过她只是启蒙晚了些,又不是脑袋不好,要追赶上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
夏末小考,她果然拿了唯一一个甲上。
一向严厉惯了的夫子都难得笑了,散课后还偷偷往她手里塞了盒芝麻糖以示鼓励。
得意洋洋地晃着那大红的甲上往回走。临出门前嬷嬷还说她不可能拿甲上,冯妙瑜开始想象一会她把甲上两个大字拍在嬷嬷眼皮子底下的情景,嬷嬷张大嘴巴一脸吃惊,当然,还有谢随——他会冲她挤挤眼睛,说:“你看,我说了没有骗你吧?”
他是不会骗她的。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说谎骗她欺负她,只有他不会。哪怕说了谎,也是善意的谎言。
嬷嬷却在忙慌慌蹲在后院烧东西。
“这些东西都留不得!谢相糊涂,竟然敢上书给安王求情,听说他们一家子都已经下狱了!皇上正在气头上,要是让皇上发现您这里有谢家小子的诗文,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火舌蹿起,纸页和无数的字在火焰中扭曲挣扎。
这些烧掉也不打紧,都是她自己托人搜集来他的诗作自己抄录下来的,内容她大体记得,左右嬷嬷不识字,她日后再偷偷默出来一份就是。唯一要紧的只有那一张——
“这张不是!这张是,是夫子给我临摹用的字帖!”
……
冯妙瑜低头笑笑,茶水水面上就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笑脸来。
“放下了,也放不下。”
怎么好放得下。像影子一样追随效仿倾慕了将近十年的人。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她顿了顿,淡淡地说:“也许我并没有那么爱他。”
世上有两轮月。一轮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月,一轮是近在眼前手边的水中月影。
这么多年,想来她爱的从始至终,一直是那个陪伴在她身边,鼓励着她,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谢随的影子。
温柔的,虚幻的影子。
——
风从河面吹来,谢随揉了揉眉心。
这些天来朝中,宫中,城郊三处来回奔波劳碌,夙兴夜寐,饶是他年轻底子好,也有些力不从心。
他皱眉盯着手里的那张旧纸。
他有种预感,这首诗就是线索,他和冯妙瑜到底是什么时候产生了交集呢……琼林宴!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想来那天他确实随手拉了一个孩子一把,举手之劳而已,他都不太记得了。但那个孩子,难道就是冯妙瑜?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一见钟情。
三年前那个雨天,他以为的萍水相逢,其实是久别重逢。
夏宵跌跌撞撞跑进来,看他表情,已能猜到三分。
“人找到了!脸泡肿泡烂了分辨不出来,但看衣饰应该就是公主和那个侍女不错……”夏宵说,“是个姓赵的小侍卫最先发现的,要我把人叫过来你问问吗?”
“安之?”
谢随捂着脑袋茫然地起身,环视一圈。底下的人尽管都板着一张脸,但不难看出他们松了口气。这人既然找到了。死了。那这无聊闹剧般的寻人工程也该告一段落了罢?
盛夏的风声从来没有这样空洞过,他心里忽然恐惧起来。害怕到手脚发冷发颤。死亡是最漫长的离别,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没有她的日子,要他如何继续下去?
“不必了。”谢随狼狈道。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只要不亲眼看见她的尸身,他就能继续骗自己下去。骗自己她还活着,骗自己她其实一个人过得很好。
第84章 84想念。
“听说人找到了?”
水面破碎,池子里几十条锦鲤张着嘴巴挤做一团,冯重曜舀了小半勺鱼食抛进水里,非常有兴趣地看着一池鱼儿在里面争来抢去。
“是。”王公公在后面半弓着腰,顿了顿说:“依奴才看,谢大人这次也太不像样了些。就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兴师动众的不说,还把自己给折腾病了。听说人才从城郊回去,就病倒了。”
“是吗?朕本来还想会一会她的。朕的这个侄女很有才干,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朕所用……有些可惜了。”
冯重曜依旧盯着池子里的锦鲤。嘴上说着可惜,面上却在淡淡笑着。
“至于谢随,他既然病倒了,那就派个太医去给他瞧瞧。死的是他的发妻,民间不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着急才是人之常情。情发自心。朕问你,忠心的‘忠’字怎么写?是一个中,底下一个心。有情有义的人才会有忠心。有情有意是好事呐。总不能人人都和那宋罂一个样子吧——不过他这次的确是乱了手脚,连那点家事和国事哪边才是要紧的都分辨不清楚,也该给他提提醒了。下不为例。”
“奴才明白。”
窸窸窣窣,衣料与树叶摩挲,有人抬手拨开枝条,自树木丛生的碎石小径中穿出。
“陛下,您前面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那人抱拳行礼道。
布衣草鞋,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张嘴和线条分明的下颌。王公公知道这人是冯重曜手下的心腹探子,不知道真名叫什么,反正大家都叫他阿芒。想来两人接下来要谈的都是些机要秘事,他留在这里不合适。王公公后退半步准备回避一下,却被冯重曜出言叫住了。
阿芒说:“万俟满惨死于青阳之手的消息已经传到万俟闻的耳朵里了,果然如您所料,他没多少犹豫就答应了我们开出的所有条件,正式的结盟书再过两日估计就能送到盛京了。”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恭敬递上,“这是陛下吩咐属下去查的,名单在此,请您过目。”
王公公站的近,冯重曜展开卷轴时他有意无意瞄到了一眼。那上面写的全是大臣的名字,密密麻麻——都是过去和冯重明关系近的官员。王公公立马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帝王命人搜集这个还能做什么,兵痞闹事的事情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只怕不多久,这盛京城中就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有人即将高升,有人……即将血染长街。
“你做的很好,”冯重曜随手将那卷轴扔到王公公怀里,“交给宋罂。之前他信誓旦旦来信和朕说不出三日就能拿下盛京,结果倒好,他被一个姑娘家困在自家宅院里困了三个多月,这笔账朕还没有和他算。你告诉他,这是朕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
——
自那日从城郊回府后,谢随便病倒了。病来如山倒。他这一病就病了两个多月,一天从早咳嗽到晚,太医来看了,只说是寻常风寒。可吃了药就是不见好,大抵是心病的缘故。转眼便到了秋天,好不容易能下床能照常上朝了,这人却一出衙门就不见了踪影。不在衙门里,长公主府里也没人。夏宵沿路找了足有半个时辰,总算在平康坊的一处小酒楼里找见他。
这才散衙半个时辰,那人就已经喝醉了迷迷糊糊趴倒在靠近门边桌上,一提到他,店小二一甩手巾很是嫌弃,“你认识他是他的朋友不能喝就不要来外边喝酒!这人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一天不落地跑我们店里喝酒,喝两杯就醉倒在那里,睡到打烊才走,多难看,又不好赶走他,你说这不是故意妨碍我们做生意么!”
“是是是,我代他赔不是,”夏宵好脾气应道,扭头正好撞见后面有个小子偷偷摸摸冲谢随腰间的荷包伸手,他吼道:“喂!你手往哪里伸!”
那小贼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收手朝外跑开了。
酒气,又混合着寺庙里檀香的味道,怪异的组合。这人最近酗酒就算了,难道还在庙里宿下了?不然哪来这么大味。夏宵皱着眉抬手在鼻子底下呼呼猛扇,动静不小,谢随总算清醒几分。他抬了一下眼皮,挥手,赶苍蝇似的,含糊不清道:“怎么……是你。你,你来做什么?”
那嫌弃的语气,好像他眼前站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夏宵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你该说还好是我!不然你早就被方才那个小毛贼给偷光了。”夏宵拽了椅子过来重重地坐在谢随旁边,抬手又叫店小二上了两碗清茶和一大碟卤菜还有一大只卤猪肘子。
他方才问过那店小二,谢随在这里提前放了二三十两银子,反正是计在他账上,今日但凡少吃一口都对不起自己为找这厮费的这许多劲儿!夏宵在心里恨恨地想。
“没了就没了呗。反正都是身外物。”谢随笑道。
正埋头啃猪肘子的夏宵抹了抹嘴角的油花儿。
“安之,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知道现在盛京都成什么样子了,那些人背后都怎么说你?”
堂堂一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其位却不谋其事,整日做甩手掌柜把事情全丢给下面人,自己个儿在这醉生梦死,浑浑度日,实在不像话。
“不关心。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说什么与我何干随他们去。我只要有我的酒喝就好。今日愁有今日酒,明日愁有明日酒。”谢随说。
“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夏宵猛地揪住谢随衣领摇晃起来,摇一摇,摇匀了好像这醉鬼就会清醒过来似的——
酒楼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原本热热闹闹喝酒吃菜的人全都停下了筷子,下意识扭头朝门口望去。在柜台后头摆弄算盘的老板也是一惊,但他这可是开门做生意的,搓了下手,连忙笑着迎上去。
“官爷,您今个这是来喝酒还是……”
为首的是个穿衙役衣裳的小吏,一把搡开笑眯眯的店老板,“官差办事,容得你多嘴人就在这里面,搜!”
一群衙役乌泱泱冲进来,很快就从二楼雅座押了个人下来,胖乎乎的,有张温和的脸。谢随眯了眯眼睛,那个被押下来的人他有点印象,好像是礼部司员外郎,不是姓柳就是姓夏。
那人扭着胳膊挣扎了一路。
“你们凭什么抓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柳大人,我们奉命要抓的就是你。”
为首那小吏说,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往柳员外郎肚子上来了一拳,柳员外郎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背弓的像个虾米。若不是身后还有两个衙役架着,只怕他当即就要跪倒在地上了。
酒楼里鸦雀无声。
“可我,可我什么都没做——”
“贵人多忘,柳大人,那本差提点你两句好了。今日朝会上,宋大人提议泰山封禅的时候,你是不是扯动了两下嘴角?你对朝廷,对陛下心怀不满!”
“那是微臣昨晚用膳时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生了口疮有些难受,并不是对宋大人,更不是对陛下心存不满啊!”
“这话你留着在狱里再说吧,这个带走!”
“微臣真的是冤枉的……”
门外,声音戛然而止。那位柳员外郎不知是被堵上了嘴,还是被打晕了。
渐渐的又有人开始说话交谈,但方才的那股热闹劲儿却是没了。心有余悸。
“假公济私。”夏宵轻轻说,这位柳员外郎和宋罂不对盘不是什么秘密。
谢随点了点头。
夏宵放开了谢随的衣领。烦躁地挠了挠头。
“我今天来找你是来道别的。我打算离开盛京,随便找个乡下地方去养老了。如今又是窝里斗,又要打仗的,这一天天的,说实话,我倒开始怀念起公主掌权的那段时间了。虽说封了城日子也苦,但是公主掌权的时候至少不会过得提心吊胆。你看看这屋里的人,哪个是没在发抖的?这样下去,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自己头上了。”夏宵说。
如果她能听到这话,大概会高兴吧。谢随想,可惜,她听不到了。
谢随望着外边的街道,突然说:“我昨日又去法云寺敬香了。这个月里去了几次不记得了,只是那里的住持已经记下我了。她又劝我该放下过去,好生向前看。”
“你是该放下了。”夏宵顿了顿,“就是为了她,你也不能这样由着宋罂胡闹下去了。”
谢随苦笑两声。
是啊,她这么在意盛京这个地方,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不愿看到这番景象。
她已经死了,除了替她守好她生前所钟爱的这座城和这里的万家灯火,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
深夜。
孤叶城西小院里却是灯火通明。
稳婆郎中奶娘都是一入秋就提前备好的,除了冯妙瑜自己找的,还有几个是荣夫人推荐过来的。虽说是亲姐弟,周明到底是个男子在里面不方便,早早就被撵到隔壁邻居家里了。
冯妙瑜也是头回知道这女子生产从发动到生出来竟然要这么长时间。
早上刚刚发动时还只是轻微的阵痛,连往常来月事都不如。那时她还有精神和周明打趣儿说说笑笑,按郎中的建议吃东西补充体力,等到了晚上,痛得越来越厉害,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看那几个稳婆越来越严肃的脸,都说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她忽然就紧张起来。
太痛了。
痛到简直想死。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若是没熬住该怎么办?想她辛辛苦苦努力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身份新生活,难道就这样轻易的死掉?
眼前浮现出自己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的场景,乳白的帷幔,底下的人像个漏水的水囊,血淅淅淋淋地流着,漫长到好像永无止境,于是那疼痛也是永无止境的。
人们说话的声音远远飘来。
“小娘子真可怜……还这么年轻呢,就
这样死了……”
“谁说不是呢……”
“可惜了,人生才开始呢……”
……
想象中的场景过于逼真,她哆嗦了一下,知道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可能说不生就不生了,但她就是怕的不行。
冯妙瑜忽然就崩溃了,叫道:“我不想生了。我们不生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谢随眼下在做什么。也许忙着花天酒地,也许正在呼呼大睡……早知道这么遭罪,就该在十个月前谢随拉她做那事时一枕头捂死他,也省的有后面这一摊子烂事了!
几个稳婆都忙着准备接生,她这一嗓子把一旁的榴红和守在她榻边的福婆都吓了一跳。
榴红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一下子就乱了方寸,那帮着冯妙瑜按摩手脚的福婆却温柔地笑了笑。
“可是这会儿疼得厉害娘子莫怕,吸气。这就是快生了。娘子这胎一定会顺顺利利的。我出门前替娘子拜过送子娘娘,送子娘娘和我说娘子这胎母子平安,送子娘娘金口玉言,绝不会有假。娘子这胎是足月,何况方才稳婆不也说了娘子这胎胎位正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娘子只管放松心情,一会稳婆让娘子用力娘子就用力,让娘子缓着娘子就缓着,一定没事的。”
这位福婆是荣夫人特地安排的,福婆不会接生,却都是顺利生育过的妇人。一来能让初产妇沾沾她们的福气,二来这时候稳婆忙碌,难免有不周到估计不上的地方,有个经验丰富的人在身边也是好的。
荣夫人找来的这位福婆生的面容白净祥和,说起话来也温温柔柔的,听她讲话有种儿时听母亲唱摇篮曲哄孩子睡觉的柔和感,冯妙瑜的情绪一下子就被安抚下来了,甚至还有点想哭,但这个时候她哭不出来,只能吸吸鼻子。
“时候差不多了,先扶娘子起来吃药吧。”
稳婆端着还冒着热气的催产药进了屋。
第85章 85何处不相逢。
也不知是那福婆真有些门道,还是那位送子娘娘神力无边,催产药喝下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冯妙瑜便生下了一个五斤多重的女孩。
哭声细弱。
“娘子,是个女孩。”稳婆把孩子包在小被里,喜滋滋抱过来让冯妙瑜看,又说:“这孩子长的可真俊,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刚出生的孩子小小的一团,红彤彤皱巴巴的,像个猴儿。这哪里就能看出来以后俊不俊了。大概是套话吧,冯妙瑜心想。孩子很快被稳婆抱给隔间的乳娘照顾,孩子的哭声远了,外面传来众人欢快的道喜声,还有人点燃了爆竹庆贺,母女平安,这毕竟是一桩喜事。
这样就结束了?冯妙瑜有些茫然地想,这时有人走过来捏了捏她的手,“已经没事了,娘子可以安心歇息了。”
冯妙瑜的确也累的不轻,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头,依言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闭眼,睁眼,再闭眼……这日子就在人的眼睛一睁一闭间轻飘飘过去了。转眼,已是五年后了。
又是草长莺飞好时节。
五年的时光足以包容许多事情发生,变化。比如大梁与巫阳残部共同举兵击溃了青跶部,再如这些年有位年轻的谢相以贤良而名满天下。但也有些事情似乎一点也没有随着时间的脚步发生改变,比如说,孤叶城西的那座小院。
似乎是时光格外眷顾此地而放慢了脚步,依旧是小小门扉,门框上边隐隐有爆竹留下的焦黑烟痕,一进门仍是那块菜地,菜地正对着的正屋,正屋门口突然冒出来一个便小姑娘。柳青色小衫,头发绑了双鬟髻,一副好生细致的眉眼,不笑时看起来斯斯文文,笑起来时又带着几分狡黠——一看便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可游刃有余地拿捏住各式大人的机灵孩子。她手脚并用地翻过对她来说仍有些高的门槛,轻轻掀起东厢房门口的棉帘往里探头瞅了会儿,都了都嘴巴,再一次手脚并用地翻回了正房。
“你小舅那边可收拾停当了?我这很快就好。”冯妙瑜正忙着和鬓边那缕怎么都不听话的碎发斗争,头也不回地道。
“娘亲不要着急,小舅正在屋里臭美着呢,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我看小舅没半个时辰是不可能出门的。”小姑娘说,“毕竟今天咱们要去吃的喜酒是我未来小舅母的姐姐的,每次要见未来小舅母前,小舅就变得很臭屁。”
五年过去,如今周明也是订了亲的人了,和他定亲的姑娘是县令袁大人家的三女儿。冯妙瑜乍闻此事时大吃一惊,连忙回家找周明——街头巷尾都道周明这小子好福气,一个穷书生竟高攀到了袁大人家的金枝玉叶云云。只有冯妙瑜知道,要真论起身份地位来,一个县令的女儿配周明着实是有些不够的。姐弟两聊了半个下午,见周明坚持,冯妙瑜便由他去了。反正还有什么能比他喜欢更重要的呢。
眼角余光瞥见小姑娘扭着胳膊模仿周明照镜子的模样,冯妙瑜想笑,还是压住了笑意板着脸训道:“闹闹,不许打趣你小舅,他是你长辈。要尊重长辈。”
那缕碎发总算服服帖帖梳到了脑后,她这才得空去看那小姑娘,小姑娘不高兴撇了撇嘴,还是点了点头。小姑娘出生时比寻常婴孩小一圈,身子骨自然也弱些,入冬后大病一场,可吓坏了冯妙瑜,于是小姑娘就有了闹闹这个乳名。取这个乳名本意是希望她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但如今看来,这孩子似乎又有些健康地过了头……四处惹是生非,闹腾的让人头疼。
“娘亲今天好好看啊。”闹闹趴在冯妙瑜膝头,小手玩她长长垂下的披帛,“也不知道我未来的小舅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等今日见了不就知道了?”冯妙瑜笑笑,对着镜子开始画眉。
……
姐弟俩一个比一个更磨蹭,等赶到袁县令府上时果然吉时已过,不过倒无所谓,毕竟周明是冲着见未婚妻给未来岳父岳母献殷勤来的,冯妙瑜干脆是来蹭饭的,听说袁府中有个烧羊肉烧得极好的厨子,平日可吃不上这口。只有闹闹一人因为没有看到娘亲口中的漂亮新娘子而郁闷地跺脚发脾气。
袁府花园。大丛的牡丹花后站着几个年轻的姑娘,窃窃私语,香扇坠儿乱飞。
“就是那边那个,领着一个小姑娘的那个就是你家那口子的长姐和你以后的外甥女了。看上去倒是个好相处的,三娘,你还不上去提前拜见拜见日后可是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天天打照面的。”
“啐,我们才刚定亲,什么叫我家那口子?你这丫头的嘴真讨厌,该打!”
袁家三小姐袁昭愿脸霎地一红,捏着手里的帕子和几个相熟的小姐妹嘻笑打闹,眼睛却时不时就往冯妙瑜那边瞟。
春风暖洋洋的,穿天蓝色布衣的妇人正领着那个小姑娘欣赏她们府里早开的蔷薇花。袁昭愿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她早就听人说起过周明的这位异母姐姐,孤叶城有名的女夫子,但还是头一回见到本人。心里自然忐忑不安。
这以后嫁了人可和在家做姑娘时大不一样,娘家有人包容纵着的,到了婆家可没人会由着你。虽说周明说他家中尊长都已去世,上面只有一个守寡的姐姐。没有婆婆公公压着自然是好的,可这大姑子也不见得就是省油的灯,何况听说他家的家务事可全是这位大姑子管理着,她若是不喜欢她这个弟妹,有心给她难堪穿小鞋可怎么办?
犹豫再三,袁昭愿才慢吞吞挪过去和冯妙瑜打了招呼。
就在她好奇的打量面前人时,冯妙瑜也在悄悄打量眼前的小姑娘。这位袁三姑娘是典型的西境姑娘长相,高个儿,大骨架。很有气势的长相,脸上却带着些羞涩,冯妙瑜有点想象不出来聒噪的周明和她在一起的场面,就微微地笑了一笑,把提前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她,请她不要客气收下来。
索性这个开头还算不错,两人顺势攀谈起来。
闹闹在冯妙瑜身边跟着听了会
便无聊到快要死了。
左右大人说话说来说去就是那些,乌溜溜的眼睛一转,为什么不溜到花园外去看一看?她趁冯妙瑜不注意蹑手蹑脚往外跑,只是她才溜到门口,就被袁昭愿身后的婆子一把揪住了。
“这丫头要往哪跑那边是我们老爷的书房,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打扰到老爷和客人你们可担待不起——”那婆子恶狠狠训斥道。
冯妙瑜连忙拉闹闹过来。
那婆子的话虽然没错,但那高高在上的语气着实叫人心里不舒服。但这毕竟是周明以后的岳丈家,又是闹闹有错在先,冯妙瑜不好说什么。
“嬷嬷!”袁昭愿打断那嬷嬷,“瑜娘子她们是我们的客人,你怎么和客人说话呢!”
她又转过头来和冯妙瑜说了抱歉。
“她们平时也不是这样的。”袁昭愿说,“最近我们府里来了一位贵人,听说是从盛京过来的大人物,排场可大了,光是随行的侍卫就有好几百人,所以大家都有些紧张。”
盛京。
久违的名字让冯妙瑜有一瞬的恍惚。
“娘,你抓疼我了!”闹闹叫道。
冯妙瑜这才回过神来,她放开闹闹,声音漫不经心,努力表现出她根本就不关注这些事,只是话到嘴边随口一问,“大人物有什么大人物会到我们这儿来呀?”
袁昭愿叫人拿了花生糖和蜜饯给闹闹,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很好哄的,她低声道:“谁说不是呢。瑜姐姐,我跟你说,这事神神秘秘的,我父亲都不许我们过问。都在一个府里,我们却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大人物。”
冯妙瑜垂眸看着女儿那双和某个人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眼睛。
谢随……
这些年来刻意不去想的那个名字再次浮上心头,心里五味杂陈。
不会的。
冯妙瑜很快又在心里摇了摇头。
一定不会是他。堂堂一国宰相哪里来的空闲跑到这穷乡僻壤地方来?何况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点风声的,他恐怕早就忘了她了。想来是她多心了。
——
袁府,书房。
“你的意思是青跶残部有可能会在路上设下埋伏,故意干扰两国结盟”
袁县令点了点头,手指在舆图上快速地点了几下。
“殿下请看。这里是孤叶城,这里是巫阳的国都,然后这是双方商定下来的结盟地点,在孤叶城西七十里外的边境线附近。”袁县令说,“孤叶城内有驻军驻守,可城外多山,可以藏人设陷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何况微臣昨日收到消息,说半月前派去巫阳的信使被人发现死在了半路上。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肯定这就是青跶的人做的,但想来和他们脱不了关系。保险起见,殿下最好还是再次推迟签订结盟书的时间,等到青跶残部全部清扫干净后再动身。”
“是嘛,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大皇子冯祎动了动眉毛,那表情似是不太赞同袁县令所言,但他也没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屋里另一个坐在窗边静静喝茶的年轻男子。
“这事谢大人怎么看?”冯祎笑着问道。
谢随抿了口茶,借着放下茶盏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将冯祎脸上的渴求与讨好全部收入眼底。
眼下冯重曜尚未册封太子,这位冯祎虽然是皇长子,可并不是冯重曜最喜爱的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重曜更喜爱那位和前皇后有几分相像的淑妃和淑妃为他诞下的一双儿女。到现在还拖着迟迟不立太子,恐怕就是在长子和幼子之间迟疑不决……冯祎当然会着急了,急于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急于做出一番功绩证明自己的能力,谢随淡淡地想,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奉命来西境查案公干,又在准备回盛京复命的路上恰好撞见大皇子一行给他个面子而已。他不想和这事扯上关系,更没兴趣在这个时候站队卷入储位之争里。
“微臣觉得袁县令说的有道理。结盟之事再要紧,也远远没有殿下的安危重要。还请殿下三思。”谢随敷衍道。
冯祎脖颈上青筋跳动。但眼下显然不是可以由着性子乱发火的时候。他喝了口茶,强忍着怒气笑道:“我们一开始说打退青跶后就签订正式的结盟书,推来推去,从前年推到了今年。今年原本定下年前结盟,这又拖了三四个月了,推三阻四,倒显得好像我们这边没有诚意似的。”
“可是安全……”
“不用担心,我这次出来带了数百护卫……”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喜庆地吹吹打打声和欢笑声。
“今日府中可是有什么喜事?”谢随随口问道。
“哦,今日是小女出嫁的日子。”袁县令答道,“可是吵到您了?微臣这就去叫他们小点声。”
“不用。”谢随说。
喜庆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忽然就回忆起多年前他和冯妙瑜的婚礼。那时也是这样热闹的吗?他记不清楚了。因为当时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更不在意那个要和他做夫妻的人,所以只记得天气炎热,成亲礼节繁琐无趣……真是马后炮。她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还自作多情地想这些做什么呢。
谢随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衣摆起身告辞。
“快到用膳的时候了,谢大人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不是微臣自夸自卖,我府上的厨子真的很不错。”袁县令连忙起身挽留。
“多谢美意,只是我还有些私事。”谢随说。
冯祎沉吟片刻,忽记起有人提过这位谢大人有个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去当地的寺庙敬香参拜的古怪癖好,听说是为了给五年前去世的亡妻祈福——反正他是不信的。世上哪有不朝三暮四的男子只怕是新人不够贴心不够漂亮……至少他身边认识人里就没有这样的。他想了想,搞不好祈福只是个幌子,男人嘛,冯祎于是自信的一笑。
“谢大人可是要赶着去附近的光严寺敬香那段路不太好走,我叫我手下的人护送您过去吧。我手底下有个小厮对这边很了解。别说城里的路,就是那巷子里有什么样的花,有几朵花他都可如数家珍。”冯祎脸上挂着那种“是个男人就该懂”的微笑。
谢随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不必了,微臣的车夫就是本地生人,很熟悉路,有劳殿下费心。告辞了。”谢随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外面走。
袁县令喊了一个小厮送他出府。院子里的酒席似乎是散了,一路上陆陆续续有人往外走,谢随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小厮身后走着,快到府门处,他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等那小厮发现时,两人间已经落下了十步左右的距离,谢随脸上交织着极大的迷茫,惊诧,甚至是狂喜。那小厮不知道他好端端这是怎么了,就问:“谢大人,您怎么停下来了?”
谢随不答,只是死死盯着袁府门外。小厮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门外街巷上,有个布衣妇人正背对着他们,一个穿青衫的小姑娘猛地扑到她怀里,扭着身子,似乎是撒娇要娘亲抱着走。旁边身材高大的男子和车夫说了两句话,笑着走过来抱起那小姑娘,然后三人一起说说笑笑并肩消失在了人海中。
再平凡不过的场面,小厮挠了挠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盯着看的。
“你也看到她了”谢随问。
他的声音轻柔,似乎是害怕打碎方才看到的幻景。
看到什么?小厮不解,姑且先点了点头。
“你可认识方才那个蓝衣女子?”谢随又问。
他的声音又低又
快,那小厮没有听清楚,于是他又重复问了一遍。
“没印象。那一家三口应该是来吃席的客人吧。今天我们府上的二小姐成亲,来了不少客人呢。”那小厮随口道。
一家……三口。
因为看见她而激动不已的心忽然就冷了下来。
那他又算什么呢。
第86章 86如他所愿。
就是这里么?
谢随仰起头。
就算说得客气点,那也只能算是一个不是很大的院子,恐怕里头还没有长公主府里的一间耳房宽敞。院门陈旧斑驳。这里就是她和那个男人一起生活的地方?
谢随抿了抿嘴,心中怒火翻腾。
这些年来他夜夜不得安眠,想着她,念着她,祈祷她还活着,祈祷她在外面一个人过得很好很幸福……可这算什么啊?穷得快要揭不开锅的日子,她就心甘情愿和这样一个连给妻子女儿富足生活都做不到的无能男人龟缩在这样可怜的小院里,也不愿来找他见他一面?一想到她会冲着那个男人微笑,会用手搂着那个男人的脖子亲他吻他,和那个男人做夫妻间所有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事情……她甚至还和那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他嫉妒得简直要疯了。
门缝间透出细长的光亮,谢随把手抵在门上。
推开这扇门就能见到她了,甚至是带她回盛京——他如今也是身份贵重的人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光是每日随行的侍卫就有几十名,个个武艺高强。她若是不愿意跟他回去,那强行带她走也没什么大不了。根本没人会说什么,更没有人敢说什么,她那窝囊废丈夫搞不好会害怕到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主动把自己的妻子献上……可他却又迟疑了。
快到晚饭时辰。
这样的破宅子根本就没什么隔音可言,院子里面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
“今晚你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雀跃而又欢快,是她的声音。
谢随的手指紧紧捏住了门环。
男人的声音温和地说:“今天做闹闹喜欢吃的油旋饼,配上烧鸡肉和前几天张大娘送的腌菜一起吃。”
“又吃油旋饼?”她说,“肯定又是闹闹找你撒娇要你做她爱吃的饭菜了。你不能这样惯着她,挑食可不是好毛病。”
男人笑嘻嘻道:“小孩子嘛!就这一次有什么?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明日开始,我绝不纵着她。”
……
想来琴瑟和鸣,天伦之乐,说的就是这样的吧。
不用闭上眼睛,他都能想象出院子里的场景。空气里弥漫着烤饼朴素的麦香,丈夫在烤炉前忙活着,微笑着,脸被炉火的高温熏得通红,妻子一面抱怨他过于溺爱女儿,一面拿了帕子细细抹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而他是多余的那个。
妄图插足别人幸福的第三者。
谢随的手臂忽然垂下了,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苍白无力。
随行的侍卫十分贴心地低声问道:“大人,可要卑职上前叫门?”
方才一从袁县令府邸出来谢随就厉声命他们去找一个穿蓝衣的妇人。从盛京到西境办案公干这几个月里,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谢大人如此慌乱,想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不必了,走吧。”
谢随沉默良久。最后摇了摇头,狠下心硬逼着自己转头上了马车。
不能回头。
因为她不希望他这样做。
她不想见他,更不想他来打扰她如今的生活。
他能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很享受如今的生活的。不顾她的意愿带走她,五年前他就已经这样做过了不是吗。强使她留在自己的身边,当年若不是他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她,她又怎么会选择在最糟糕的时候冒死逃走。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再把她往绝路上逼一次吗?上次也许是她运气好活下来了,可再来一次她还会有这样的好运么?他连想都不敢想。
能知道她还活着,还活着就很好了。谢随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冯妙瑜洗了一碟桑葚放在桌上,一面吃,一面和在院里晒太阳的周明唠嗑。
“我们这里的治安好像突然变好了。邻街的周大娘的金镯子十年前被人偷了,十年了,都没找回来,可那小偷昨天突然就上衙门自首了。街道也变干净了,那些成日乱晃悠调戏小姑娘的地痞也没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说明孤叶城在小生未来岳丈大人的带领下越来越好了呗,”周明忙着捣鼓手里的几张白纸,捣鼓了一会,他猛地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地叫道:“姐,我好像撞大运了!”
“大运?什么大运?”
“我昨天出门时手痒,随手买了点蒙彩玩玩,姐,你快来看这个,”周明拉冯妙瑜在身边坐下,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这个是头奖,城外田庄一座。然后这个也是头奖,是城东的老宅一间连带仆妇小厮六人,地契卖身契都在这里。最后还有这个,次奖,上品金玉珠宝一匣,凭此奖券前往城东张氏银铺兑换,不限时间。”
这几张纸加起来得有八九百两银子,好像已经不只是撞大运这么简单了吧……
冯妙瑜张大了嘴巴,忙从周明手里接过白纸一张张细细查看。
周明道:“姐,我方才细细看过了,这些地契卖身契都没问题。全都是真的。”
“不可能,这开蒙彩的商家脑子进水了么?你投注要多少银子,城外的一座田庄要多少银子?这根本不合算的!”冯妙瑜弹了弹那叠薄纸,斩钉截铁,“这年头谁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天上掉馅饼,不是有人开玩笑恶作剧,就是骗人银子的——你记得巷子东边住着的王姨的远房表哥不?他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银子,结果不到三天就被人骗了个干净,那群骗子连条换洗的亵裤都没给他留。”
“那,那我们报官吧?”
“可这都快到四月份了。”冯妙瑜摊摊手。
本朝律法有明文规定,各级官府只在每年十月一日至翌年正月三十日之间受理户籍、田宅等民间案件,眼下早就过了时候,此事也只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但这种种古怪却勾起了冯妙瑜的警惕。
又过几日,她前脚刚刚安顿了闹闹睡下,后脚便找周明道:“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最近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我。”
周明连着两日通宵赶稿,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哪有心思管这个,迷糊道:“姐,咱家里穷的就剩下墙了,有啥好偷肯定是你的错觉!”
“也许吧……”
这毕竟是她的猜测,拿不出证据来,冯妙瑜也只好压下了心里的不安回去睡觉了。只是这种不安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终于,在初夏到来前的一天应验了。
天色已黑,可闹闹却迟迟没有回家。
“也许是在王姨家玩得忘记了时辰。小孩子嘛,再等等会吧。”周明不觉得有什么。
“闹闹一向是有分寸的,她答应我说天黑之前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搞不好是出了什么事,”冯妙瑜摇摇头就往外走,“你在家里等着,我这会先去王姨家问问。”
王姨家在巷东,走过去只有几十步的距离。
王姨开门见到冯妙瑜很是吃惊,她家那个和闹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怯生生探头出来道:“瑜姨姨,闹闹一个时辰前就回家去了呀。”
王姨和冯妙瑜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难看。这巷子就这么大,家家户户都是认识多年的,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
“别是被歹人带出了城。”王姨脱口而出。
这里离西城门很近,那些牙子物色上了谁家的孩子得手后就直接带着孩子出城。若是运气好些,卖到了临县还有可能找回来,若是被卖给那些青跶残部的蛮子,日后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冯妙瑜的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
王姨连忙安慰道:“也不一定,也许是跑到巷子里谁家玩去了,瑜娘子你别慌,我这就喊我家那口子一块帮着找,肯定能找到闹闹的。”
不远的墙角处,一团影子微微的动了动。
这时候又没有风。
有人藏在暗处偷听她们说话。
“没事,我回去再等等看吧,闹闹也许只是贪玩忘记了时间……”
王姨家的门缓缓在冯妙瑜面前合上。门关上的那一刹,冯妙瑜猛地扑向墙角,一把揪住了那个人的衣领把人往
墙上摁。
“你是谁?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下意识抬了一下脸,冯妙瑜揪着他衣领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因为那是张熟悉的脸。
是路安。
冯妙瑜后退了半步。
“……没有别的意思,姑爷只是让我过来看看您有没有什么需要……”路安忙乱地摆手解释。
他的话冯妙瑜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原来如此。
这些天来发生在身边的古怪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她被谢随找到了。
想来最近发生的种种奇怪事情,都是谢随精心设下诱她上当的圈套。
她在心里冷笑了两声。
大概是她油盐不进,所以他才会想出拿她的孩子来威胁她罢?
这个人,怎么就能卑鄙无耻到这个份上!
托他的福,如今她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她就只剩下一个闹闹而已——这孩子还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冒着死掉的风险生下来的,他从她身边抢走了那么多东西还不够吗,还要来抢她的闹闹!
她起身拢了拢单衣衣领,咬牙,一字一顿。
“好嘛,好嘛!那便如他所愿,我去见他。带路。”
第87章 87他就是这样照顾你的?
黑子啪嗒一声落于棋盘之上。
料峭春寒天气,袁县令却频频抬手去抹额头上的虚汗。
其实让他苦恼的不是眼前的棋局,而是这下棋之外的种种人情世故。
对面执黑之人显然心不在焉,神游天外,可叫他来陪着下棋的人也正是那人。是该陪着装傻,还是该照常落子?
白子在指尖打滑,因猜不到那人的心思,袁县令迟迟下不了决断。
谢随微微地叹了口气。
烛光摇曳,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这个时辰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谢随出神地想。
他本该半个月前就动身回盛京复命的,却一拖再拖,什么天气太冷不宜出行,什么大皇子盛情难却……统统是借口。不过是想在这座有她的城市里多待几日罢了。
只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今已经拖了大半个月了,大皇子一行人都出发了。他不可能在这里拖一辈子不回盛京。后日。若不出意外,后日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离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想见她一面的想法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但这是不妥的,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去打扰她的生活……所以便叫了袁县令陪他下棋。
白子刚刚落下,有个侍卫匆匆忙忙冲进来回禀道:“谢大人,外头有人找您。是那位您嘱咐过要我们特别关照的娘子,底下的人不敢拦她,人这会已经快到门口了。”
谢随一怔。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一会才惊讶道:“你说谁来找我?”
——
大抵是为了安全起见,谢随等人包下了整整一间客栈。
路安说谢随住在二楼东头的天字三号。
沿着楼梯上去,客栈二楼有一条长长的回廊,两侧分别排列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和一道道隔扇窗,冷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冯妙瑜只穿了件单衣,但这时候却也不怎么感觉到冷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回荡,她大步穿过长廊,一把搡开长廊尽头的门。
烛光泼洒一地。
屋里谢随正手忙脚乱地套着外衣,他外衣底下只穿了家常便服。
这些日子他总是忍不住幻想两人再次相见的场景,也许是在街巷间隔着人群的遥遥一望,也许是午后茶馆楼梯拐角不经意地擦肩而过……时间,地点其实无关紧要,只是他不该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
“大晚上的,你,你怎么过来了,”谢随笨拙道,“等我换件衣裳好不好……”
冯妙瑜咬着嘴唇,扬手就将手里奖券、地契、卖身契狠狠扯碎了砸在谢随脸上,碎纸屑雪片似的落了一地。
“你说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冯妙瑜冷笑着反问他,“如你所愿,我已经过来了,所以闹闹在哪里?把我的闹闹还给我!”
冯妙瑜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这样咄咄逼人的。表现的柔软一点,妩媚一点……韩信能受胯下之辱,那她假意向谢随服个软又有什么。只要能讨回闹闹,她转头就会让周明带着闹闹离开,他能用孩子拿捏她一次,她绝不会给他第二次用这个拿捏她的机会……可心里这种愤怒,焦急实在不是眼下的她能忍的。
“你在说什么呀?”
谢随一脸茫然,他侧脸瞟了一眼低头装作研究深思棋局的袁县令,“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冯妙瑜一把拍开谢随想要牵她的手。
“得了吧,两句话而已,在哪里说不是一样的?谢大人既然敢做出这等卑劣之事,还会怕他人口舌?”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此地显然非久留之地,袁县令跟着几个侍卫一起匆匆出去了,他一直走到门外面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方才那闯进来的女子不是他准女婿的长姐瑜娘子吗?她怎么会认识谢大人,而且两人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谢大人还特意叮嘱了下面人要特别关照瑜娘子……难道这位谢相和那位三国时期的曹丞相有着共同的癖好?
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位谢大人年纪轻轻看着文绉绉的,没想到竟会去骚扰人家孤儿寡母。
这世道,世风日下哪。
袁县令越想越有,可惜这出去容易再进去难,天字三号间的门口守着谢随的侍卫,他实在拉不下老脸来贴耳朵偷听,只得悻悻地回府去了。
——
谢随转身关上了门,他顿了顿,问道:“妙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你还有脸问我出了什么事?你私底下做了许多事情,想方设法送这送那,不就是为了诱我上钩吗?眼看着我不上当,所以才拿我的孩子来威胁我,逼我来见你——你现在如愿以偿了,就把闹闹还给我吧。”
……
把闹闹还给她
谢随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大团棉花哽住了,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看着冯妙瑜。她变了。消瘦了,憔悴了,但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看他的眼神——她竟以为他会用她的孩子来威胁她逼她就范。在她心中,他就是这样卑鄙的人么。
见谢随迟迟不语,冯妙瑜闭了闭眼睛。
所以,他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吗?
一路上积攒的不安和疲惫突然就到了极限。手边的小机上摆着银质的酒壶,她抓起来猛灌了一口,那里面装着的是附近牧民自家酿造的奶酒,酒性极烈,和宫里喝的软酒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一口吞下去,胃肠里火辣辣的灼痛。
大概是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轻松,太惬意,她都快要忘记了没有权势时任人摆布的滋味了,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的滋味……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打了个酒嗝。
“谢随,我求你了,把她还给我吧,求你了。她还小,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她又没有关系。你把她还给我,日后要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指尖小心地攀上他的手腕摩挲,带着某种隐喻,暧昧,却又是绝望的。她低着头,谢随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见眼泪一滴滴顺着下颌滑下。
谢随难受地笑了一下,轻轻挣开她的手,后退了半步。
这不是他想要的。
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提出要求,那和强迫她又有什么分别。
难道还要把她推得更远一点吗。”
那些房契地契确实是我安排他们送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点心意。“谢随解释说,“至于你的女儿,她不在我这里,我没有拿她来威胁你的想法。”
冯妙瑜猛地抬起脸,她一句话都没说,可眼神里却写满了“你骗人”三个大字。谢随只觉得心口处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他骗她太多,她对他的信任就是这样一点点消磨掉的,过去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如今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满腹疑云……当真是报应。
“你等我一下。”
谢随起身出去喊了一个侍卫进来。
“这位娘子的孩子走失了,你们即刻出发帮她找一下她的孩子,是一个乳名叫做闹闹的女孩,今年……”
谢随望向冯妙瑜。
冯妙瑜接着道:“今年五岁,她今天出门时穿蓝色衣裳,人是下午不见了的,最后见过她的是城西槐树巷东的王姨和她的孩子……”
谢随手下的人很快就找来今天下午城门看守城门的士兵问话,在知道他们并没有看到一个穿蓝衣的小女孩后,冯妙瑜长长舒了口气。闹闹没有被人带出城就好,孤叶城就这么大,只要人在城里总能找到的。
“除了我手下的侍卫,我叫人给袁县令去了信,他那边也会帮着找闹闹。”
谢随倒了杯热茶递给冯妙瑜。
冯妙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喝,只是捧着杯子暖手。毕竟五年前这个人也曾这般轻描淡写地递给她一杯掺了药的茶。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技重施,不得不防。
“是我误会你了。”冯妙瑜说,她沉默了一会,又问,“你当真不会再逼我,没有算计我什么了”
“妙瑜,我后天就要回盛京了。”谢随说。日后天南海北,估计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冯妙瑜这才注意到屋内没有多少生活用品,大大小小的箱笼整齐地摆在墙角。
“你睡一会吧,我叫人把隔壁的天字二号间收拾出来,等有消息了我第一时间叫你。”谢随说。
“多谢谢大人,但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就好。”冯妙瑜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冯妙瑜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孤叶城本就比其他地方冷,大晚上的,她又只穿着一身单衣,当然会着凉了。但她更不愿披谢随的衣裳。
谢随又叫跑堂送了一床干净的新被子过来,迟疑良久,他总算抿了抿嘴开口道:“他就是这样照顾你和孩子的”
一个男子养不起家就算了,大晚上还叫她一个人穿着一件单衣就跑出来找孩子了,她受凉了生病难受可怎么办?
“他,你在说谁啊?”冯妙瑜狐疑道。
谢随顿了顿,过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开口。
“就是你现在的新夫君。”
冯妙瑜:“……”
新夫君?
她怎么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改嫁了。
冯妙瑜想了一会,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竟然把她的亲皇弟当成了她的夫君,他不会以为闹闹是她和周明……
冯妙瑜的脸色登时古怪极了。简直哭笑不得。
闹闹今年都五岁了,这傻子,就是算时间也能算出来不可能是她和周明的孩子呀。
第88章 88保重。
冯妙瑜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谢随手中接过被子裹在身上,果然不觉得冷了。看在谢随眼下还算顺眼的份上,她本欲解释两句,只是那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就转了个弯儿。她凉凉道:“他待我和孩子如何与你又有什么干系?千不好万不好,总比你强上许多。”
“我知道。过去那些事情,”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又如何能改变,他确实亏欠她太多,谢随顿了顿,“我一直想补偿你,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得好。”他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碎屑,有些委屈的感觉,“田庄,金银这些你都不要。”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屋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
冯妙瑜不接话,谢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很久以前两人之间也出现过这样尴尬的场面,只不过如今两人的角色颠倒了,那个焦急地想打破沉默的人从冯妙瑜变成了谢随。
冯妙瑜低头转着茶盏玩,玩着玩着,她忽然问:“你真的后日就要回盛京了?”
“真的。我这次来西境是奉命查案,正好路过孤叶城,我还得回去复命不能久留。”谢随说,“长公主府里的一花一木我都没有动过,你若不想回盛京,那去临江怎么样,临江的宅子一家三口住着正好。或者你想留在这里?我这次回去后应该能休息一段时日,每年可以……”
“这里离盛京很远很远,来一趟不容易。”冯妙瑜打断谢随,他好像误会她说的话了,“谢随,你若真心想补偿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以后不要再来了。”
“如你所见,我已经有自己的新生活。也许在权倾天下的谢大人眼里,如今的我过着很寒酸的日子,”冯妙瑜笑了一下,“但对我来说,在这里的生活却远比在盛京锦衣玉食那时候要开心得多。不必担心被人算计,不必被人在背后唾骂。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
“过去那些都是我不好。妙瑜,我只是想做点什么,能帮到你,能让你高兴一点,”谢随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想过来看看你,只是远远看一眼。”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不要来打扰我,就是最好的补偿了。”冯妙瑜说。
冯妙瑜抬眼对上谢随的表情,心里忽的一揪,她很快别过脸。其实那只是很小很细微地揪了一下,小的像是大湖湖面上轻轻泛起的一圈涟漪。也许不是爱变多了或者变少了的问题。毕竟若是否定谢随这个人,就像是否定了过去十多年的自己一样,没有过去那个冯妙瑜,又怎么会有现在这个冯妙瑜?冯妙瑜抬手扯了扯搭在肩膀上的被子,她对他的感情从未有过分毫增减,她淡淡地想,只是如今她的世界变大了。十六岁爱到恨不得为他抛下整个世界的那个人,到了二十三岁也不过如此。
“妙瑜……”谢随不死心。
“不行。”冯妙瑜拒绝的干脆利索。
谢随沉默了很久,才说:“好。我答应你。”
——
屋里烧着炭盆,冯妙瑜身上又裹着暖呼呼的被子,她硬撑等了两个时辰,终究没有抵挡住汹涌的睡意,身子一歪,倚着桌子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人却是躺在床上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身上,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没什么异常,只是口袋里多出了一枚戒指。
蓝宝石戒面,戒圈底下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小字。
谢随就靠在床旁的椅子上打盹,冯妙瑜起身的时候他就惊醒了,冯妙瑜想了想把戒指递给他,谢随摇摇头,不收。
“你留着吧。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东西,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谢随说。当年在盛京城郊发现这枚戒指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么绝望……还好她还活着。
“闹闹已经找回来了,这会正在隔壁睡觉,你看你是再睡一会,还是起来吃点东西?”
“你们在哪里找到她的?”冯妙瑜问。
“城西的一间许没人居住的老宅里。好像是追猫儿玩误打误撞地翻了进去,进去后又找不到出来的路了。”谢随答道。
冯妙瑜气得磨牙。这孩子!就因为一只猫儿害的她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等会去高低得训她一顿!
她翻身起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你不会见过闹闹了?”
谢随点了点头。
虽然早就不记得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模样,但他还记得谢宁小时候的样子,毕竟谢宁小时候一半时间都是由他带大的。看到孩子那张和儿时的谢宁足有四五分相似的小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怪不得昨晚说起她的“新夫君”时冯妙瑜一脸错愕,是他误会了……那个叫闹闹的孩子分明是他的女儿!
“谢随,你答应过我不会打扰我们的生活的。”冯妙瑜如临大敌,防备地说。
“我没有食言的意思。更没有把她从你身边抢走的想法。”谢随连忙解释,说着又放软了语气,“时候不早了,不如就在这吃了早膳再回去。”
冯妙瑜想了一想,勉强地点了头。
孤叶城比不得盛京,这个时候出去卖早点的铺子早都收摊了,根本没地方吃早膳。周明最近又忙婚事又忙着自己的事业,弟弟也有自己的生活,她也不好意思总麻烦他单独给她和闹闹开
小灶。
早膳由客栈老板亲手烹制,大大小小几十个碟子,配得上谢随如今的身份。侍卫拿了银针过来验毒,闹闹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非常好奇,桌上的两个大人之间的气氛却莫名的尴尬,磨磨蹭蹭吃完一顿饭,闹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冯妙瑜叹了口气,正弯腰准备抱着闹闹走,谢随却上前一步先俯身抱起了闹闹。
“我来吧。”谢随低声说。
五岁的孩子也不小了,个头已经高过了大人的腰,还是相当有份量的。
冯妙瑜原本担心谢随不会抱孩子,没想到他做的很好,闹闹也很满意的样子,她迷迷瞪瞪伸手搂着谢随的脖子,头枕在他肩上继续睡。一会下楼台阶不少,冯妙瑜乐得清闲一会,便将带闹闹的苦差事丢给谢随了。
两人正一前一后走到外面的长廊上,袁县令气喘如牛地跑过来,“谢大人,出事了。”他又看一眼冯妙瑜,“还请借一步说话。”
袁县令身后还跟着一个穿亲卫衣裳的年轻人,那人是大皇子身边人,谢随立马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冯妙瑜前面。
皇子的亲卫里有不少是簪缨世家出生的贵族子弟,这些人里搞不好有人过去是见过冯妙瑜的。他们若是知道了冯妙瑜还活着,那她又如何能继续在这里平静的生活下去。
在看见那身亲卫的衣裳后,冯妙瑜立马明白谢随的意思了,她微微退了半步,好像羞于见人似的,抬手掩住了脸。
——
谢随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见大皇子身边的人,他叫人领着袁县令和那名亲卫进了隔间,又送冯妙瑜和闹闹原路返回了天字三号间。
“眼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楼下全是大皇子的亲卫,我的意思是保险起见,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过去把他们打发走就送你们回去。”
“嗯。”
冯妙瑜应了一声,谢随匆匆忙忙进了隔壁屋,客栈的隔音不算很好,冯妙瑜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几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巫阳的蛮子背叛了我们……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遭遇埋伏,走散了……大皇子殿下下落不明……”
接着是袁县令的声音,“巫阳部的人他们这时候反水做什么,你确定是巫阳的人而不是青跶部的人”
“我们弟兄几个都看到了,看的很清楚……带头那人的就是巫阳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大皇子。你们是在哪里走散的?”是谢随的声音。
站着有些累,冯妙瑜干脆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来听,她一手撑着下巴,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那段坐在屏风后随着父皇上朝的日子。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边的声音才渐渐停了,谢随很快走进来。
“他们的人已经走了。”他说着,又抱起闹闹,“走吧,我送你们到楼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等下了楼,见冯妙瑜没有反对的意思,谢随便厚着脸皮抱闹闹一起上了马车。
“路上不安全,我还是送你们到巷子口吧。”谢随说。
冯妙瑜翻了个白眼,如今这城里的地痞流氓都快被他“赶尽杀绝”了,还不安全,眼下最让人不安的就是他了。她抿了抿嘴,还是往里面挪了一点,给他让了位置出来。
等马车到了巷子口,谢随果然又说:“都到这里了,不如我送你们到门口吧。”
“不用了,送到这里就好。”冯妙瑜说。
可不能一味迁就着他。冯妙瑜想,不然一会送她们俩到了门口,他就会说都到门口了还是送到家里吧,等进了家里,他必然得寸进尺。纵着纵着,搞不好明日醒来两人又躺在一张床上,十个月后再造出来个小惹祸精。想想就觉得头疼。
“还有好一段路呢。”谢随说。
“我知道。但叫邻居们看见我从你的马车上下来会不太好。”冯妙瑜笑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谢随只得将闹闹交给冯妙瑜抱着,两人在巷口下了马车,巷口有株老垂柳,枝叶随着午后微风懒洋洋晃动着。
“我还是留几个侍卫给你吧。”谢随说。
“不用了。我一个平民老百姓要什么侍卫,我也养不起。”冯妙瑜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块。
“那……有什么事情你就来找我。因为大皇子的事情,我可能会在这里多留几日。还有袁县令那边,我走之前会和他打声招呼让他多关照你们。”
“谢谢,但真的不用。”冯妙瑜说,“你赶紧回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也要回去了。”
“那……多保重。”
“你也是。”
冯妙瑜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抱着闹闹走入巷中,身影慢慢消失在了转角处。
日头高了。
车夫抚了抚马的后背,小心翼翼开口,“谢大人,咱们还不走吗”
袁大人好像还在衙门里等他过去一起商量搜寻大皇子的事情呢。
“再等一会。”谢随淡淡地说。
他知道冯妙瑜不会回头的。又不是话本子,男主角傻乎乎站在原地等着等着,女主角就突然回心转意了。她不回来的。可有时候等一个人和她会不会来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想等一等而已。
——
与此同时,袁府。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有人低声问道。
“妥了。他们已经相信了我说的话,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这事没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吧?”
“放心,当时屋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不过可能有个女人听到了我们说的话,那时候她好像就在隔壁屋里。”
“女人?长什么样子”
“身量大概有这么高,”穿亲卫衣裳的年轻人比划道,“具体长什么样看的不是很清楚,她用手挡着脸,然后还有那位谢大人在她前面挡着,我就没看清楚。”
面前的人陷入了沉思。
年轻的亲卫想了想,轻轻问道:“难道您认识那个女人?”
“搞不好,我们还真认识呢——如果她就是那一位的话。”白去华慢慢抬起头,冷笑道。
第89章 89古怪。
自从那日和谢随别过以后,冯妙瑜着实提心吊胆了好几日。不用去荣夫人家授课的日子她总是从早到晚地待在屋外,一会陪着闹闹玩游戏,一会又蹲在菜地里心不在焉的瞎捣鼓,目光时不时扫过紧紧闭的院门,别说是敲门声,就是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害她猛打一个机灵……到底是在害怕,还是在期待,到最后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了。想来这世上最难懂的人其实是自己罢。
很快十几日光景过去,眼看窗前那一小颗丁香从盛开到衰败,冯妙瑜这日早上起来望着窗外,长长地舒了口气。谢随不会来了。这是他答应她的事情,如今他信守了他的承诺,不来打扰她的生活。这是好事,她该高兴才是。
冯妙瑜揉了揉自己的脸,翻身起床更衣。
婚礼在即,周明一大早就上城东置办成亲时要穿要戴的行头了,家里只有她和闹闹两人。冯妙瑜细细叮嘱了闹闹两句,便锁上门去巷子口的早点摊子买早饭了。
“刘娘子,还是老样子。一大碗栗米粥,再来两个果仁蒸饼。”冯妙瑜轻车熟路地同摊主娘子打招呼。
“是瑜娘子啊,闹闹可还好?坐下来等会儿,这一笼就快蒸好了,我给你拿新出炉的——这样你带回家还能吃上热的。”刘娘子说。
“多谢娘子。”
冯妙瑜笑笑,依言拖了半截长凳坐下。这么晚才来买早饭的人不多,刘娘子一面盛粥,一面还有功夫和冯妙瑜唠嗑。
“也不知道我们这地方是造了什么孽,听说最近又要不太平了。”刘娘子给冯妙瑜使了个眼色,冲着官道上努了
努嘴。官道上尘土飞扬,一个骑马的衙役抱着一只大口袋自西向东飞驰而去,等那衙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刘娘子唏嘘道:“外头又死人了。”
“又死人了?”冯妙瑜一愣。
“这都抬回来好几个了,不是城里的衙役就是守城的。光今个早上就有五六个。那些蛮子也忒嚣张了。”刘娘子说。
这些大概是被袁县令派去搜寻大皇子的人。冯妙瑜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真是怪极了,她突然想,巫阳部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袭击大皇子一行人?外面还有青跶残部虎视眈眈,就算巫阳部要和大梁撕破脸,那也应该等到完全除去青跶部这个隐患后再动手才是。否则腹背受敌,对他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傻事呢。
冯妙瑜接过刘娘子递过来的粥和蒸饼,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周明回来已是晚上了,他买了五六包东西堆在屋里,姐弟两蹲在地上一包一包拆开,红蜡烛、红衣裳、红纸红灯笼,除了成亲当日要用的东西,还有为了装点新房准备的东西。
周明从纸包里摸出一只粗瓷花瓶,比划着,“姐,你说这个放哪里,是放进门处的供桌上好,还是摆在床边那个小机上好?”
“我觉得都挺好的。”冯妙瑜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周明抗议道:“我说长姐,你认真一点,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这可是你弟弟我的人生大事,这辈子就这么一次……”
“这种事情一辈子也不一定只有一次。”冯妙瑜随口道。
“咱能不泼凉水么?”周明说,“长姐你不能因为你和我前姐夫那点事就一棒子打死别人吧!”
一棒子……打死?
冯妙瑜猛地抬起头。
她又想起那天在客栈里听到他们的谈话。那几个亲卫是怎么说的?说他们和大皇子在混乱中走散了。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如果那些亲卫说了谎呢?
是了,巫阳部的人既决定要袭击大皇子一行人,那必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蛮人兵强马壮,当时又在他们最为熟悉的大草原上,天时地利与人和,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会拦不住区区几个皇子的亲兵。
除非,他们是故意放人。亦或那几个亲兵根本就和蛮人是一伙的。
可那几个亲兵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被蛮人威胁了,还是他们另有打算……不,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冯妙瑜一下子直起身来,眼下要紧的是袁县令和谢随他们有没有想到这里。
她扭头问周明,“这会是什么时候了?”
“快到亥时了吧。”周明答道,“怎么了?”
这个时辰去找谢随也太晚了,也许他都已经睡下了。冯妙瑜摇摇头又重新蹲下帮周明收拾东西。等明日吧,她想。反正她也只是去找谢随确认一下情况,毕竟这件事的确处处都透着古怪,甚至有可能威胁到她和闹闹的安危。
——
时辰不早了,袁府内一片沉寂,水面无波,就连后院池塘里的鱼儿都进入了梦乡。有人拿火折子擦了一下,偷偷点亮了一只蜡烛,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挡着,生怕叫外头的人瞧见了光亮。
“城内的兵力分布图可弄到手了?”白去华压着声问道。
“到手了,我们的人趁着衙门里没人从那袁老头的抽屉里偷出了原件,这份是照着誊录出来的,”那人说着犹豫了一下,“白大人,这,我们真的要把这东西交给青跶的蛮子吗?我们毕竟是生在大梁,长在大梁的大梁人——通敌叛国,不光是遗臭万年,被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白去华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卷轴。
“你忘记了你弟弟还在他们手上了?他们的手段有多残忍,你可是亲眼见识过的,”白去华说,“何况你我现在早已经没有了退路。我们身为大皇子的亲卫却临阵降敌,害大皇子被杀。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那上面的人怕不是要把我们千刀万剐!横竖都是死,倒不如奋力一搏。”
白去华捏住那人的肩膀。
“青跶那些蛮子不是答应了我们,只要我们能助他们拿下孤叶城,他们愿予我们高官厚禄,到时候可是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富贵险中求呐。”
心中天人交战良久,那人总算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白去华悄悄松了口气。
他六年前离开长公主府拜入宋罂门下时本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有贵人相助,日后升官加爵自然不在话下。谁知那宋罂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老东西,这些年来一直被谢随压着一头不说,还天天拿他们这些做门生徒弟的出气。他在宋罂手底下忍了这么多年,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弄到一个皇子亲卫的好差事,没想到最后是要名没名,要利没利,什么好处都没沾到,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骚,不得不转头投靠青跶的蛮子。
“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我明日就把这东西交给那些蛮子,然后就是他们的事情了。”白去华伸手拍了拍那人的后背,又问道:“对了,你那天提到的那个可能听到你们说话女人可找到了?”
“找到了,那女人就住在城西。我今天下午去那查探了一番,按来说这阵子城中大部分衙役和守卫都被派出去寻找大皇子了,可那女人的住处附近的守备却依旧格外严密,似乎是上面有人单独关照过的。白大人,要在那里动手可有些难办。”
“派四个人轮番盯着,她总不可能一辈子就窝在家里不出门。”白去华冷笑。
“眼下我们的人手本来就不足,还要派四个人去顾着那边。一个妇人罢了,没有这个必要吧。”那人不以为然道。
白去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懂什么。那女人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长公主冯妙瑜,当年宋罂可就是被她反将一军给困在宅院里不得出,最后差一点就耽搁了大事。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想来冯妙瑜就是有通天的本领又如何还不是一副血肉之躯。届时两刀下去,就是再聪明又有什么用。人都死透了。
白去华就道:“就按我说的去做。那女人算是我的一个熟人,她可不是省油的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为了大家好。”
“行吧,那我这就下去安排。”那人点点头,推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的夜色中。
白去华笑了笑,凸着嘴吹熄了蜡烛。一缕淡淡的青烟升起,很快又消失不见。
——
翌日一早,冯妙瑜将闹闹交给周明看着,自己则骑马又去了谢随下榻的那间客栈。
客栈门口有三五个佩刀侍卫守着,其中有两个前几日冯妙瑜来找谢随时见过她,虽然好奇,但他们都拿不准两人的关系,因此也不敢贸然放冯妙瑜进屋去。为首的那个就道:“娘子,我们大人这会还没有睡醒,您要不先在大堂里坐着等会等大人醒来了,我们再帮您通传。”
冯妙瑜也觉得自己好像出来的有些太早了,外头天都还没有完全亮呢。她点了点头,在大堂靠窗找了一处坐下来。那侍卫听说她出门匆忙,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又吩咐客栈老板煮了早饭端上来。胡麻粥和热腾腾的古楼子,等冯妙瑜悠哉悠哉吃完饭,楼上才传来叮铃哐啷的声响。不多时,就见谢随匆匆忙忙从顺着楼梯上小跑下来,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可那衣裳显然是胡乱套在身上的,天青色袍子底下冒出了里衣月白色的一方尖角,革带也系错了地方……这人怎么能笨成这样。
冯妙瑜扭过头掩嘴隐秘地笑了一下。
第90章 90受伤。
侍卫前来通传冯妙瑜来时,谢随闻言先是大吃一惊。冯妙瑜怎么会来主动找他?他倒没有自恋到认为冯妙瑜会突然回心转意,只是想她这个时候来找他,必定是出事了。非同寻常的大事。若是小事,想来她根本不会亲自跑来找他。
怕她在楼下久等
,谢随洗了把脸匆匆套了件衣裳下楼,他下去时冯妙瑜正悠悠闲闲坐在窗边喝茶漱口,她看见他,耸了耸肩,很不高兴似地扭过了头。
她连看他一眼都是这样的不情愿。
谢随的步子微微一滞。
想来她是不愿做过多寒暄的,谢随就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冯妙瑜也不明白谢随为什么一大早起来就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她是那案头的琉璃花瓶,一碰就碎。难道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可他还能做什么。冯妙瑜心里疑惑,过来的路上想好要话就说不出口了。
“你先坐下吧。”冯妙瑜招招手,心想这人站在那挺碍眼的。
谢随依言在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冯妙瑜有种在给荣夫人的那两个孩子上课的感觉,她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你们最近在城外搜寻大皇子的下落?”
谢随点点头,大皇子下落不明一事虽然是机密,但对冯妙瑜他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不过情况不很乐观。西境地广人稀,这里的人手又有限,要找一个人太困难了。外面还有强盗和青跶残部的人,眼下人没有找到,我们的人倒是折损了不少。”
这么些天过去还没有发现半点大皇子的踪影,想必早已凶多吉少了。袁县令也好,谢随也罢,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可还是得派人源源不断去城外送死——至少他们尽力搜寻过了。否则等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冯妙瑜看着谢随说,“现在为了搜寻大皇子的下落,你们抽调了不少城内的衙役和守卫吧。城内守备空虚,这岂不是给有心之人制造了机会?我担心那几个跑回来的侍卫别有用心。”
谢随愣了一下,“你今日一大早跑过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他说着又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冯妙瑜被他笑的脸颊一热,突然反应过来——这点事情她完全可以找个人给谢随捎个口信,根本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嘛!
冯妙瑜狠灌了口茶,给自己找补道:“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找你当面说明白了。”
“这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谢随连忙附和道,她还是挂心他的,谢随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你不用担心,那几人就算是暗藏祸心也翻不起多少浪来。我已经命人从最近的朔方调动了三万人马,他们估摸着这两日就该到了。”
除了有青跶残部的骚扰,孤叶城城外肆意横行的盗匪也是一大祸事。这些年来烧杀抢掠,严重阻碍中原和西境诸国正常商贸往来。从前放任他们,是因为新帝继位,政局动荡,边境不宁,没办法腾出足够的武力镇压他们。可眼下不一样了。至少要在离开前把孤叶城周边清理干净了,给她和孩子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谢随想。
西境的天气总是多变。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上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变得阴沉沉的,雷声滚滚,雨势还有变大的征兆。反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在这里坐着也是尴尬,冯妙瑜起身就准备告辞,却被谢随叫住了。
“外面下雨了,你是怎么过来的再喝杯茶,等雨势小一点再走也不迟。”谢随挽留道。如今可是见一面少一面了,下次要等她愿意来找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冯妙瑜摇摇头。
“你不知道这里的天气。这雨怕是要下一天的。与其在这里坐着等雨势变大,不如我现在回去。我是骑马过来的,一会就能到家。”冯妙瑜说着拿起帷帽扣在头上,那帷帽上面是刷了一层桐油的,因此也能起到些遮风挡雨的作用。
“我叫人送你回去。”谢随眉头微压,一面按住冯妙瑜,一面不由分说地吩咐侍卫套马备车,冒雨骑马,要是受凉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只是这马车备好了,冯妙瑜提着裙角坐进去,谢随在她身后收了伞,不知道为什么,他也跟着挤进了马车。
“车夫不清楚去你家的路。”见冯妙瑜狐疑的眼神投过来,谢随解释说。
冯妙瑜:“……”
鬼扯。
这可不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男人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他那点小心思,她就是不用脑子想,用一根脚趾都能猜的出来。
冯妙瑜懒得理他了,挪挪身子转头望着窗外,阴雨天里混合着土腥气的灰扑扑的街道,只是马车走到半道上,却突然被谢随叫停了。
谢随道:“你接下来还有事要忙吗?”
“没什么事,”冯妙瑜摇了摇头,随后又警惕地补充了句,“但也没有时间和你瞎逛喝茶。”
“只是去铺子里取个东西,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正好走到这里了。”谢随说。
那铺子很小,地上铺着令人眼晕的火腿纹羊毛毯,柜台后面杂乱地摆着各式金银器物,冯妙瑜随着谢随走进去转了一圈才发觉这是间金铺。孤叶城在中原西境商道沿途,以是城中汇聚了不少技艺高超的手工艺人。那胡子拉碴的店掌柜显然认得谢随,拱手笑道:“之前大人订的东西已经打好了,大人请稍等,我这就给您拿过来。”
“你在这里订了什么东西?”趁着店掌柜去库房拿东西的空隙,冯妙瑜问谢随。
“一会你就知道了。”谢随小小卖了个关子。
铺子里有点暗,那店掌柜出来时还带了油灯,几只木匣子一一打开,金银珠宝晃的人眼花缭乱,臂钏,脚镯,七八只长命锁……谢随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给闹闹准备的,你觉得怎么样?”
冯妙瑜冲店掌柜笑了笑,拽着谢随的袖子把他拉到了铺门口。
“谢随,闹闹才五岁!”冯妙瑜说。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高就和那雨后的春笋似的蹭蹭往上蹿,一天一个样。先不说这些东西打了很快就小了戴不上了,冯妙瑜叹了口气,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带这些东西出门,这是生怕贼没惦记上么。
“我上次见闹闹手上就系了一圈五彩绳,”谢随顿了顿,“从她生下来我一天都没有照顾过她,我知道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合格,可我也想为她做点什么。”
既然注定了要分别,又何必增添这许多的羁绊。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替闹闹谢谢你。”冯妙瑜说,“只是这些东西你收着罢。我就是拿回去了,到时候闹闹问起来这些东西的来路,我也不好和闹闹解释。”
与其费劲和闹闹解释为什么爹爹和娘亲不住在一起,为什么爹爹不来看她,远不如直接说爹爹坟头草已有两寸高了来的省事。
“可东西都打好了。”谢随说。
“你留着就是。”冯妙瑜笑道,“这种东西日后你成亲有了孩子了总能用上的。”
雨水从屋檐边砸落在两人脚边。
谢随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你可真残忍。”
“长痛不如短痛。何况在这件事上,我想我们彼此彼此。谁都没有比谁好到哪里去。”冯妙瑜不由得想起了往事,语气变得又尖又急,“我要回去了,闹闹还在家里等我。”
雨伞在谢随手里,反正也就两步路,冯妙瑜压着帷帽转身就往马车那边走。谢随烦躁地揉了把头发,正准备进去和店掌柜交代两句,转身的一刹,他忽然瞥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直直朝着冯妙瑜冲去——
“妙瑜!”
冯妙瑜闻声回头,她这时也看到了径直朝她奔来的那两人,太近了,她甚至能看到藏在那人宽大袖中的匕首,那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连淅淅沥沥的雨声都远去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嘶溜溜的刺痛感自掌心处传来,她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入目是一片灰蒙蒙的天,冰冷雨水胡乱滴落在她的脸上。又咸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