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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六十章“就算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五个时辰前,暮色将起,唐璎给毓德书院的学子们逐一去了信,见完曹佑后就直接回了书院。

    两位佥都御史并月夜死亡的真相原本就是圣上留给书院学子们的课题,因此她并未通知几位夫子,她原以为除了陆子旭和周氏姐妹外其他人都不会来,却没想到酉时方过,众人皆已到齐。

    “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有一事想征询大家的意见。”

    唐璎看向众人,淡然道:“我已查明仇大人、葛大人以及月夜之死的真相,明早欲上殿弹劾右佥都御史罗汇和刑部尚书傅君,你们谁愿意跟我一起?”

    陆子旭头一个表示支持,“我!”

    他之所以答应得快也是有道理的。几个时辰前,两人自柔音布庄分别,唐璎没让他回府,而是让他去书院等着,自己则去了趟都察院,她回来后既然敢给所有学生去信,若他所猜不错,她对此事应当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其余几人或不知内情,或不如他心思敏锐,皆有些不安地看向唐璎,面露犹疑。

    孙尧更是直接开口挖苦:“我道你平白无故把小爷叫过来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觉得自己死不够,还想多拉几个垫背的。”

    周年音向来看不惯他,怒喝一声,“孙尧!”

    “我说错了么?”

    孙尧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她,睇着唐璎自顾道:“你不过一介七品都事,官儿还没坐稳就想着越级弹劾,最后不仅领了罚,还落了个‘风闻奏事’的罪名,这事儿过去没多久,又上殿‘劝谏’陛下,不仅惹怒了同僚,更触犯了龙颜……”

    他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划过,讽刺道:“这样的人,你们也敢跟?”

    言毕,众人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们都明白,孙尧虽然是个混不吝,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却都在点儿上。

    他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后代,很清楚在官场上父辈们不仅要对同僚们谨慎周到,面对皇帝更是得处处小心,他们是晚辈,从小依附长辈而活,自然不可能脱离家族跟唐璎这样的浮萍搅到一块儿。

    人群寂寂,长久的沉默似乎已经代表了众人的态度,这时,突然有人问:“寒英可有证据?”

    唐璎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李书彤,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书院的这群人中,沈栋和陆子旭是最为聪慧的,而李书彤不仅聪慧,还是最胆大细心的那一个,她永远认真主动,想方设法为自己谋求着机遇,从她凭一己之力找到闻泽茶楼这条线索就不难看出,她的能力绝不在沈、陆二人之下。

    唐璎点点头,拿出从布庄地板下搜到的密信和地图,递给众人传阅,“这就是证据。”

    周年音接过信,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这……”

    沈栋倒还算镇定,接过图纸淡淡瞥了一眼,“这回傅大人怕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他说完,众人的脸色又变得犹豫起来,无他,他们既想立功,又怕担风险,齐、傅二人的势力太大,若是举证的过程中出了差池,他们整个家族都要跟着受累。

    只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若是唐璎真能将傅君斗倒,届时的的丰功伟绩上也有他们的一笔。

    李书彤光脚不怕穿鞋的,横竖她一早就同李家断了联系,没什么后顾之忧,当即爽快道:“寒英,我跟你一起。”

    “你们别忘了,结业案的评判标准是各位的日志。”沈栋提醒道:“一以年后,三司将会以你们日志中对案件记载的详实程度给予评分,高者去,低者留,根本没有上殿弹劾这一项。”

    他淡淡地看向唐璎,语调冷然,“你凭什么篡改考核标准?”

    陆子旭眉心一蹙,当即反驳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手里握有这般强有力的证据,就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他看向沈栋,“一年的时间变数太大,你若硬要按章程办事,等齐、傅二人嗅到了风声,我们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

    说罢,他轻哼一声,又埋怨似地看向唐璎,“线索是我提供的,案情是你推出来的,证据是我们俩一起找到的,要我说,你就不该太过博爱。”

    众人哪里还听不出来,陆子旭这番话看似是在跟章寒英说,实则是说给他们听的,也的确,他们在此案中参与甚少,寒英却仍愿意同他们分一杯羹,已是仗义之至。

    更何况事以密成,她能毫无保留地将两张重要的证据就这般大剌剌地分享给他们,足见她对众人的信任。

    众人垂下头,心里都有些愧疚。

    其实他们也清楚,似寒英这般不畏强权,敢于犯颜直谏的同伴才是最可靠的,只是密信的真本早已丢失,他们赌不起。

    沈栋很干脆,坦然拒绝了她的提议,“好意心领了,我不去。”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院。

    孙尧紧跟其后,临了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唐璎和周年音一眼,意有所指道:“你们也都长点儿心吧,我们可不像某人那般有官职傍身,更不如某些嫡系子女那般受人重视,不过都是家中草芥罢了,断尾时头一个被舍弃的对象。”

    李书彤听言不为所动,她向来独立清醒,极有主见,轻易不会受外界的影响,反而是周惠的反应出乎唐璎的意料。

    孙尧说完那番话,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坚决道:“寒英,我去!”

    “阿惠。”周年音担忧地看向她。

    孙尧也十分意外,不懂这个向来腼腆的女子为何突然如此,缓缓将眼神移向她。

    周惠红着脸,微微喘着气,清澈地眸子直视着孙尧的眼睛,“我倒觉得,当官的怕掉乌纱帽,受重视的嫡系子女唯恐祸及门楣,反倒是那些随时会被舍弃的草芥,才有不顾一切为自己搏一把的勇气。”

    李书彤赞许道:“说得好!”

    孙尧一愣,顿觉夕光太过刺眼,灼得他胸口钝痛。周惠那双清澈靓丽的眸子看得他莫名烦躁,眼看天光渐暗,不屑地哼了声“随你”,拂袖离开了。

    见周惠如此,周年音心间隐隐作痛,再加上她因之前对唐璎受刑后避而不见的事心中有愧,遂也跟着道:“我同阿惠一起。”

    周长金则是最令唐璎意外的一个,在两个妹妹相继做好决定后,他竟也表示要跟着去。

    陆子旭方想揶揄几句,一转眼瞥见唐璎凝神思索的模样,愣了愣,忽觉她有些陌生。

    薄暮冥冥,日

    影西斜,半明半暗的光洒在她脸上,为她柔和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光影之下,是他熟悉的玩伴,是那个亟亟而行的女子。从闺阁到人妇,从寺院到庙堂,她的脚步时慢时快,时急时缓,却从未停歇。

    不知何时,曾经的赶路人逐渐长成了引领者的模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她与同僚侃侃而谈的姿态,他突然回想起她卧床时对他说的那句——“陆子旭,你信不信,将来若有一日,我以性命相托让他们助我成事,还是会有人站出来支持我,一如仇大人待月夜那般。”

    是啊,人的本性固然自私,可底色大都不坏,唐璎“恶名”在外,他们今日仍肯来赴约便已足够说明这一点。

    思及此,他忽觉心胸开阔,摇头笑了笑,问唐璎:“你不后悔吗?”

    答案是否定的。

    “就算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也一往无前。”

    次日卯时,天还未亮,黎靖北就收到了都察院的弹劾奏折,奏折有两份,一份是弹劾罗汇的,一份是弹劾傅君的。

    曹佑将两道折子一并递到御前,恭敬道:“此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所书,经臣查证,奏疏内容属实,个中事宜稍后会由章都事本人亲自向陛下说明。”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曹佑乃都察院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向来为人谨慎,刻板端肃,今日竟肯亲自为一名小小的都事递折子,如此一来,傅、罗两人所犯之事恐已证据确凿。

    傅君脸色剧变,额头上涔涔地渗着冷汗,腿脚发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而队列最前端的齐向安看起来也不大好。

    黎靖北倒似早有预料,问曹佑:“章都事呢?”

    曹佑望向殿外,见天色将明,回道:“应该快了。”

    黎靖北点头,吩咐诸臣工,“先议别的事吧。”

    开春后,咸南各州府也陆续忙碌起来,今岁天灾人祸不断,众臣从岭南流寇说到青州蝗灾,紧接着又议起蜀地的赋税问题,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傅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黎靖北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沉声提醒道:“傅大人。”

    傅君回过神来,方欲回话,被喜云打断了。

    “陛下,章大人到了。”

    “让她进来。”

    须臾,一身官服的唐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书院的五名学生,她走在最前端,眉眼清秀,步履铿锵,身后是渐盛的曦光。

    众臣垂首,皆不敢窥其颜,唯恐惹祸上身。

    也不怪他们如此,一个七品都事,身上挂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绿色袍子,还远远够不到上朝的资格,可短短几月,她已来了数回。

    “臣章寒英参见陛下。”

    唐璎弯下腰,忽觉脚步有些虚浮,她想起自己是从孙寄琴宫里匆匆赶来的,一宿未睡,身体还有些吃不消,思绪却异常清醒。

    “平身。”

    黎靖北淡淡扫了她一眼,“章御史何事启奏?”

    自她上回在大殿上力压他的“密诏”后,两人已月余未见,唐璎摸不准他的态度,径直道:“臣欲弹劾刑部尚书傅君罔顾朝廷法令私造禁毒,为祸百姓。”

    尽管事情的始末曹佑早有交代,众臣亲耳听到后仍不免震惊,傅君那头则早已乱了阵脚,头顶乌云密布。

    林岁趁机挑衅:“总宪启奏时分明说的是‘贩’,何故话到了你嘴里又变成了‘造’?章都事,你事情没查清楚就敢往上报,难道又想‘风闻奏事?’”

    唐璎皱眉,箭美人是朝廷禁毒,贩售已是重罪,私自制造更是罪加一等,她参奏傅君的奏折上写的也是“造”,许是曹佑陈述时弄混了。

    “两者皆有,是臣表述有误。”

    这个林岁向来看不起她,此番分明就是来搅浑水的,唐璎不欲与他纠缠此事,索性揽下了错误,将话题引向案件本身。

    “一年前,福建道巡按寿安康巡视漳州时,察觉到漳州知府李有信,即刑部尚书傅君的岳父勾结当地胡人制造、贩售箭美人,众所周知,箭美人乃剧毒,一滴致命,江湖上消失已久,先帝在位时就曾将其列为禁毒,明令禁止制造。”

    她看向傅君,续道:“寿安康得知此事后,当即上报了朝廷,随后李有信被下狱。为保幼女一生无虞,李有信宁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将幕后主使供出来,尽管他明白这是他最后将功补过的机会。”

    这“幼女”是谁,“幕后主使”又是谁,唐璎没有明说,因为李书彤已经替她补充了。

    这位漳州第一女举人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气度从容,举止得体,面对满朝文武也丝毫不惧。

    “章大人所说不错,陛下容禀,”她缓缓跪下,朝黎靖北的方向行了个大礼,“民女李书彤,曾是已故漳州知府李有信之女,也曾在李府住过一阵,对李大人也算有所了解……”

    自脱离李家后,她的措辞变得极为谨慎,每当形容起她同李有信的关系时,话里话外都是“曾”,对李有信的称呼也从“父亲”变成了“李大人。”

    面对大殿上诸臣工异样的眼光,她恍若未觉,“据民女所知,李大人极为宠爱其幼女李悦,从小舍不得让她受丁点儿委屈,再后来,为了让李悦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不惜将糟糠之妻贬为妾,扶后娶之人齐素怡为妻。元妻出走后,又纵容其‘后妻’在外散布谣言,让其嫡女李书彤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外室女’,遭人辱骂。”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分外清晰,众臣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其实李有信和齐素怡的这点儿丑事也算不得秘密了,只是众臣都碍于齐向安的面子不敢乱说话。

    可明白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见自家丑闻被当众挑破,齐向安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跛着腿走到李书彤面前,一双幽深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屑道:“你一介愚妇,一上来就大肆宣扬自己的家丑,批斗自己的父亲,你可知朝会上议的向来都是国事要事,你如此耽误议政,岂非藐视朝廷,藐视圣上?”

    这罪名安的太大,李书彤却丝毫不惧,直视着他的眼睛道:“齐大人莫急,民女并非对朝廷、陛下不敬的意思,乃是陈述事实。”

    未等齐向安出口反驳,她又道:“民女方才所述,并非有意宣泄,而是想让诸位明白,李大人有多疼爱自己的幼女,疼爱到……”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人群中的某人一眼,“疼爱到明知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却宁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将他女婿做的那些恶事招供出来,使他幼女的余生失去倚靠。”

    此言一出,众臣再次哗然,纷纷将目光投向傅君,而后者则早已汗流浃背。

    大臣们神色各异,见高坐上的君王没有发话,李书彤兀自补充道:“想必诸位大臣也清楚,李大人的幼女李悦,正是当今刑部尚书傅大人的正妻,李大人要保的人是谁也不言而喻。”

    她刻意没有提及李悦和齐向安的关系,她十分清楚,唐璎今日的目标是傅君,齐向安那边她们暂时还动不了,此刻若执意将他搅进来,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

    她李书彤虽激愤,却也清醒。

    唐璎唯恐齐向安再度发难,接着李书彤的话续道:“李大人被寿安康举报后,傅大人唯恐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慌乱之中便随意给寿御史安了个贪污的罪名,并将人关押进刑部大牢,锁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

    饶是后背已经一片冰凉,傅君却仍强撑着一副厉色,狡辩道:“信口雌黄!寿御史贪污之罪证据确凿,刑部是立了案的,户部那头也有账册可查,便是连你们照磨所那边也都有文卷记录,你莫污蔑我!”

    “污蔑?”唐璎冷笑一声,“六部的档案我都看过了,根据你们刑部的文卷记载,寿御史贪墨的所谓‘赃款’,乃嘉宁二十年朝廷下发给苏州的赈灾银,共计白银十二万余两,而他则‘贪’了其中

    的七千两。”

    她拿出一本官员名册,指着其中泛黄的书页,一字一顿道:“嘉宁二十年,彼时的寿安康不过是个九品的五经博士,如何能接触到数额如此庞大的一笔官银?”

    她看向人群中的某人,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锋芒,“倒是彼时充任户部主事的罗大人更有机会。”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先听章御史说完。”……

    罗汇不愧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心态比傅君要稳得多,见唐璎既然已经查到了这一步,索性认下了贪银一事,横竖比起私造禁毒和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贪墨委实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他所贪不多,更多的银两都进了齐、傅二人的口袋,皇帝若有心查他,左不过挨一顿杖刑罢了。

    “陛下,臣有罪!”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见贪墨的事情败露,再无斡旋的余地,“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黎靖北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一脸明知故问:“罗卿何罪之有?”

    罗汇额头频频点地,摆出一副惶诚惶诚恐的表情,“陛下恕罪!臣不该一时贪心,吞了朝廷拨给苏州的赈灾银。”

    他呼吸一颤,又沉痛道:“臣父亲病重,急需人参、鹿茸等珍贵药材续命,而臣彼时才升任户部主事,俸禄方面实在难以为继,眼看家父日益憔悴,臣无法,这才动了贪心,臣发誓,臣绝无……”

    黎靖北打断他:“你贪了多少?”

    罗汇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白银五十余两”

    黎靖北“嗯”了一声,喊来一名锦衣卫,“罗御史贪墨朝廷赈灾银,按律本该处死,朕念其有自首之意,故免去其死刑,改为杖五十五,罚俸三年,你带他下去行刑罢。”

    “是!”

    罗汇听言脑袋一嗡,嘴角不自觉颤了颤,五十五杖?

    根据咸南刑律,五十杖就等同于死刑。而以他所贪之数,原以为顶多不过挨个三十下,何至于到上升到五十五下?况且他身子本就瘦弱,等这刑受完,活不活得下来都难说。

    等等……五十五下

    罗汇心念一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寻常杖刑的数量都取整数,至于他所犯之罪,皇帝若欲重罚,当取五十整,那么这多出来的五下,难道是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名叫章寒英的都事因弹劾他而被杖臀五下的事,额头渐渐沁出冷汗。

    五十五下五下难道陛下是故意的?这章寒英究竟是什么人?

    罗汇心有不甘,却又不敢向上求饶,只能咬着牙叩首谢过“君恩。”

    他在底下东想西想,黎靖北却连眼皮都未挪给他,径直吩咐值守的太监,“罗大人行完刑,将他带进来听旨。”

    “是。”

    听到君王的吩咐,罗汇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寻常官员犯了错,受完杖刑后会被直接抬回府邸上药,可陛下居然让他回太和殿?

    怎么会……

    他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惶恐,猛然抬头,只见高坐上的君王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眼神沉凝,犹如看一件死物。

    在晨辉照不到的暗影里,君王轮廓鲜明,五官挺翘,那双风情万种的狐眸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阴毒与狠戾,令他无端生出一阵被蛇咬住咽喉的窒息感。

    罗汇呼吸一沉,感受到自己的小腿逐渐软了下去。

    朝日初升,金辉浮起,罗汇被锦衣卫带出殿门后,唐璎复又讲起案件的始末。

    “李有信入狱后没多久,寿御史忽然就被人举报贪墨。陛下得知后,即刻命锦衣卫去查,经过几番搜索,锦衣卫在其老宅中搜出白银数万两,地契十余张,可谓‘证据确凿,由此’”她顿了顿,眼神扫向傅君,“寿御史被关至刑部大牢,由傅大人亲自审理……”

    唐璎曾问过孙少衡,那举报之人名叫袁慎,是锦衣卫的一名小旗。关于寿安康“贪墨”一事,据袁慎所说,是他去寿家老宅拜访时偶然发现的。

    袁慎与寿安康同为福州老乡,两人回家祭祖时偶尔会互相走动,那些所谓的“赃物”据说就藏在寿安康后院的枯井里,袁慎发现后不敢耽误,连夜赶回建安,可就在他举报完寿安康的次日却“不慎”惊了马,最终失足而亡。

    当然,这只是刑部和锦衣卫那边的说法,唐璎一听就觉得十分不对劲。且不说寿安康不会蠢到明知井里藏了赃款还毫无防范地将人请进后院做客,便是这袁慎死的时机……她垂眸,也太过凑巧。

    “随后,因寿御史所‘贪’巨著,陛下特意派了大理寺少卿董穹前去调查,哪料董少卿有心无力,查案的过程中被人百般阻挠,以致此案审了一年多都没个结果。”

    说罢,唐璎瞥了眼董穹的堂官齐向安,续道:“见董少卿那头始终没个音讯,陛下欲召集九卿圆审,此时却突然得知刑部在尚未通过大理寺复核的前提下就已经将人杀了,不由震怒,傅大人却解释说——寿御史的死刑是陛下批准过的。”

    傅君站不住了,跳出来辩解道:“章御史有所不知,为了不犯忌讳,刑部在处决犯人前通常都会对死囚改名,例如‘冯福’改为‘冯污’,‘许吉祥’改为‘许衰’,而寿御史之名‘寿安康’三字皆含吉祥之意,遂被我刑部的某位官员取了个‘赖浊’的诨名,只是这‘赖浊’……”

    他抬头偷觑了黎靖北一眼,声音越来越低,“却跟另外一位同样被改了名儿的死囚重名了,那死囚生前罪大恶极,杀人无数,原就在刑部的处决名单上,刑部将那名单呈给陛下后,陛下加盖完御印,我等才敢动刑。原本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可坏就坏在有两个‘赖浊的存在’,加之司狱在行刑时又不慎弄错了人,才让寿御史”

    “傅大人之意,此事倒像是朕的过失?”黎靖北狐眸微眯,睨着傅君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朕误盖了御印,才使寿御史有此一劫?”

    傅君赶紧摇头,跪下颤抖道:“陛下恕罪!臣绝无此意!寿御史之死,实乃刑部之疏忽!臣之疏忽!”

    他先将过错引到自己身上,随后话锋一转,慨然道:“是臣御下不严,竟叫手底下的人出了这样的差子,请陛下责罚!”

    言讫,未等黎靖北开口,他又补充道:“只可惜替寿御史改名的那位员外郎,数月前突发心梗不幸暴毙家中,臣便是想罚也罚不了了,而那位弄错人的司狱,终是因员外郎的过失而受累的,臣便未对他动刑,只让他自己辞官回了老家,至于寿御史的家眷……”他垂首作悲悯状,“臣已自掏腰包安顿打点好,以告慰寿御史在天之灵。”

    如此一来,竟是无人可查

    傅君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寿安康的死就是一场意外,且这场意外还是由那位“心梗去世”的员外郎“不慎”造成的,至于他本人,顶多不过担个治下不力的罪名,皇帝即使有心降罚,却也不得不看在他自掏腰包安抚寿安康家眷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唐璎暗自佩服,不得不说这个傅君虽然年纪轻,心态差,说话行事上却老练周到,不仅三言两语就将寿安康的死糊弄了过去,还为自己博了个清廉的美名。

    不过也不难想,傅君原本只是漳州一商贾之子,若是没点儿本事也不会被李有信挑中,成为一州知府的乘龙快婿,随后更是借着齐向安的力量一步步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既然改名的员外郎已死,傅君又不愿承认,说再多也是枉然,唐璎不欲与他再辩,朝黎靖北的方向一揖,道:“臣想先说说月夜之死。”

    黎靖北点头。

    唐璎敛袖垂眸,道:“敢问陛下,月夜被调到外廷后,是否曾为您呈送过刑部的处决文书?”

    黎靖北看了傅君一眼,似笑非笑地点头,“不错。”

    傅君心下一惊,直觉想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

    臣猜测,月夜在替您呈送文书的途中,或是觉察出了不对劲,却囿于缺乏证据,遂只能私自调查,却恰巧在此时碰到了从城郊往回赶的仇大人。”

    “哦?还有此事?”

    黎靖北故作惊讶般抬起眼皮,顺着唐璎的话疑道:“你是说两位佥都御史的死竟都同月夜有关?”

    唐璎摇头,“葛大人的死只是障眼法,至于仇大人的死,才是月夜之死的关键。”

    她说完,敏锐地察觉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朝她望来,带着凌厉而悲凉的目光,却又隐含殷切之意。

    是仇锦。

    唐璎心下一凛,继而挺直腰板,说回书院的结业案。

    “去年十二月初,葛御史吸食大烟而亡,而仇御史却因其早年的提携之恩,遂瞒着仇府众人以高出市价十倍的价格收购了葛大人的农田,变相替他还了债。”

    此时,殿外陆续传来罗汇痛苦的呻/吟声,随着棍杖的落下起起伏伏,最终变得微弱而嘶哑。

    唐璎顿了顿,又道:“仇瑞喜好打猎,得知彼时尚在经历司任职的罗汇也有此爱好后,颇觉投缘,便趁着休沐日将他一并带去了猎场。”

    罗汇的叫声还在继续,唐璎却不为所动,淡然道:“十二月初七那日,仇大人在打猎途中误射一鹰,方欲放走,却无意间察觉到那鹰腿上似绑着一张信纸,据仇大人的随侍小硕所说,那信纸的一角还落有刑部尚书的官印,由此推测,那封密信显然是傅大人写给某人的。”

    实则不然,小硕只瞥到了印信的一角,以及信纸展开之后“龙骧卫千户”五个字,却不知具体写了什么,她此般不过是想诈诈傅君,先搞崩了他的心态再说。

    傅君一惊,方欲辩解,却被黎靖北制止,“先听章御史说完。”

    “陛下……臣……”傅君手心渗出了汗,脸也随之涨成了猪肝色,两条眉毛不安地跳动着。

    唐璎暗自观察着他的神情,忽而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仇大人原本不欲私拆他人信件,可那信上露出的一角分明落了刑部尚书的官印,联想起近日来寿御史在刑部莫名身亡的事儿,犹豫再三,还是将信打开了。”

    她走近傅君,捕捉到他瞳眸中一闪而逝的恐慌,浅笑道:“仇大人揭开信纸后大惊失色,也顾不上休沐,欲回京将信件的内容禀告圣上,顺带还抄了一份誊本让罗经历转交给总宪,只可惜……”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彼时罗大人不仅瞥见了密信的真本,还私自调换了誊本,并将此事禀报给了傅大人。”

    “无稽之谈!”

    吏部的林岁站出来反驳道:“罗大人上回不是跟你解释过了么,密信他早在十二月初七当日就交给了总宪,总宪也证实过收到了。”说罢,他眼含恶意地看向唐璎,“怎么,你还想风闻奏事?”

    又是这个爱搅局的林岁,对上那双充满嘲讽的眼睛,唐璎无端觉得恶心。

    “我说过,信被调包了,罗大人给总宪的那封信上写的是按察司宋提学强抢民女一案,而非原来的誊本内容,林大人不妨仔细想想…”她直视着林岁的目光,厉声反问:“就宋提学所犯之事而言,何至于用到飞鹰传书那般隐蔽的方法?又何至于令仇大人看完密信内容后如此大惊失色?”

    “你……”林岁头回被一个女子呛成这样,深觉受辱,梗着脖子却又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傅君观察着眼前的局势,额角已经微微渗出了汗,他暗自捏紧衣角,试图掩饰住自己的慌乱,胸口却不断下陷着,浑身冰凉。

    仇瑞死后,他曾暗自动用刑部的力量翻遍了整个建安城,却仍未找到密信的真本,如果那信已经落到了别人手里,如果是那样……

    他看向一旁的岳祖父,眼神逐渐变得悲绝。齐向安心中有他自己的图谋,就算是看在阿悦的面子上恐怕都不会犯险保他,事到如今,他只能自救……

    傅君咬住舌,如约而至的痛意让他瞬间清醒,慌张感也减弱了不少,待平复好心境,他听见自己问章寒英:“你可有证据?”

    对方笑言:“傅大人莫急,且听我将案子说完。”

    这便是拿不出证据的意思吧?

    心中紧绷的琴弦微微松了松,随后接踵而至的不详之感却如浪涛般弥漫至整个胸腔,几乎令他窒息。神思恍惚间,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仇大人读完密信后骑了马就要往回赶,路过一家茶楼时恰巧碰到了月夜,他知道月夜近日来也在调查寿御史的案子,虽不明白她急于立功的缘由,可念及葛大人生前对他的提携,又想起同为女官的小仇大人多年以来的不易,遂生了恻隐之心,想扶一扶这位后辈,一念之下便将截获的密信交给了她。月夜见他如此信任,也欣然接受了。”

    唐璎没有告诉众人,月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急着立功好带心爱的女子离开。

    她答应过孙寄琴,不会将这对雌鸳的故事公之于众。

    “收下密信后,月夜无以为报,遂将跟随自己多年的一方砚台赠与了仇大人。仇大人见那砚台并不贵重,又是状元用过的,遂并未推脱,只当拿来激励家里的小公子学习了。”

    说到此处,唐璎深吸一口气,盈盈眸光化作利刃扫向傅君,“只可惜,仇大人在拿到砚台的当夜就去世了,且死于箭美人之毒,而某人为了混淆视听,将他同葛大人一般伪装成吸食大烟而亡,污他死后清名。”

    “而月夜,则在隔日清晨死于你们口中所谓的“天谴”,说话时,唐璎的视线从殿内一众男性官员脸上扫过,复又落回傅君身上,“至于如何让她‘无故’磕到头,熟谙现场痕迹的刑部想必最清楚了。”

    至此,傅君朱色的官袍已被汗水浸湿了大半,脸上的表情再也挂不住,不顾齐向安的阻拦,上前怫然道:“信口雌黄!仇大人如若真如你所说截获过那样的一封信,信呢?!你倒是拿出来看看啊!”

    林岁紧跟着附和:“就是!再说了,那信的内容既然如此重要,月夜看完后难道不会立即面圣?”

    “二位别急,此案中月夜的行动轨迹是关键。”

    唐璎笑了笑,似乎正等着两人的问题,欣然道:“你们最痛恨风闻奏事,月夜也是如此,臣听说她生前是个极为审慎的人,遂猜测她在正式面圣前亲自去证实过一些事儿……”

    “也就是说,”她看向傅君,眸中精光流过,仿若在看一尾网中之鱼,“她将仇大人交给她的密信真本交由熟悉的……咳友人…保管后,便独自去求证了。”

    傅君心下大骇,如此一来,信件的真本岂非……

    思及此,他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变得猛烈又急促,就连小臂也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他想问章御史月夜的这个“友人”是谁,她们是否已经拿到了密信的真本,可是他却发不出声,视线也逐渐模糊,目之所及只有岳祖父失望的目光,转头搜寻起人群中某个绯袍的官员的身影,那人似有所觉般也回过头,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深邃的瞳眸里透着冰冽的光。

    他们……都要放弃他了吗?

    章御史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听见她问:“傅大人,龙骧卫的千户刘友你可认识?”

    至此,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秽物自喉间涌出,泄了一地。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投入昭狱,一律严审!”……

    太和殿的金砖上铺满了秽物,有些还挂着丝儿,整个大殿臭不可闻。

    大臣们掩着面捂紧袖子,纷纷朝傅君投去嫌恶的目光,黎靖北神情未动,朝喜云使了个眼色,随后扔给唐璎一只手帕,示意她捂住口鼻。

    唐璎接过,却并未使用,原样折好后还给黎靖北,“陛下,您的帕子掉了。”

    说罢,又侧身看了傅君一眼,只见他满面通红,眼神涣散,不禁有些意外——她证据都还没拿出来呢,他竟如此不经

    吓。

    黎靖北明白她不愿受他之物,也不强求,狐眸微扬,催促起喜云,“动作快点儿。”

    “是。”

    不多时,掌印领着几个洒扫太监匆匆赶来,几人先将地面擦干净,随后将秽物拾起来裹进油布袋里封好,以免臭到这满室的贵人。整个过程中,太监们连眉头都未皱一下,似乎对这类脏活儿早已习惯。

    冷风一吹,傅君清醒了些,他抬起头,撑着立柱缓缓站起身,朝高坐上的人请罪,“陛……陛下,臣近日身体不适,偶尔会犯些头晕呕吐之症,今日无端冲撞了龙颜,实乃臣之罪过”

    说罢,也顾不上御前失仪,一双眼睛紧紧地看向唐璎,急欲知道她究竟查到哪一步了。

    龙骧卫的刘友是他最后的防线,这个章寒英若真查到他身上,那么……

    傅君后背冷汗直流,几度喘不上气,却仍强撑着囫囵道:“朝中官员众多,小吏更是数见不鲜,本官官居二品,岂会人人都认识?”

    朝阳初露,将他年轻的面庞映得清晰,泛白的嘴唇上,是紧蹙的眉毛和微微颤抖的眼睫。“再说了,陛下的禁军有十二卫之多,因公事需要,与刑部来往最多的也就一个锦衣卫,至于龙骧卫那边,本官只认识其指挥使徐庸,至于其他低品级的官员就不那么清楚了。”

    傅君否认的意思很明显,唐璎听得出来,却也不急着争辩,自袖中掏出一张信纸,“大人仔细看看,这是何物?”

    这信正是她和陆子旭从柔音布庄的地板下搜出来的,未等傅君有所反应,一旁的陆子旭凑上前来,跟着念了出来:“嗯‘刘千户,尤物数量可有误?’”言罢,又故作惊讶道:“啊呀!这信的落款处咋还有刑部尚书的官印哩?”

    他桃花眸微眯,笑嘻嘻地看向傅君,“傅大人,这‘尤物’是何物呀?你莫非还做着什么皮肉生意,跟我们也分享分享呗!”

    “朝堂重地,岂容尔等撒野?!!”

    说话的人是林岁,他本就在唐璎那儿吃了瘪,心里头还藏着气,此刻见陆子旭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谁叫这家伙的爹抢了他的国丈身份呢。

    林岁狠狠地瞪着陆子旭,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半晌,他又看向皇帝,“陛下,陆二公子虽然贵为陆公嫡子,却无官职傍身,说到底不过一介白衣,本无上朝资格,如此便也罢了,他竟还敢在殿上言辞轻浮,企图扰乱圣听,如此藐视朝堂之举,臣恳请陛下降罚,以正视听!”

    他早就对唐璎带进来的这帮人不满了,乌泱泱的一片,搞得跟起义似的。周家那三姐弟他不敢说,李书彤倒也勉强能跟案件扯上点儿关系,至于这个陆子旭,分明就是来浑水摸鱼的!

    黎靖北并未发话,看向底下的唐璎,却听她不疾不徐道:“林大人言重了,傅大人所涉一案关系到仇大人及月夜之死的真相,而此二人死亡的真相又是陛下交由书院的学子来调查的,还将其设为了结业案。在查案的过程中,臣愧受众恩,不愿独占功劳,遂将他们几人也一并带了过来。”

    她顿了顿,坚定道:“是以臣以为,此举并无不妥之处。”

    黎靖北点点头,随即露出赞许的笑容,“言之有理,朕允了。”

    他狐眸一转,又对丹陛下的林岁吩咐道:“回去站好,章大人话未说完前不许再出来。”

    君王的眼神中含着淡淡的警告,林岁心有不甘,却只能强抑内心的怒火,愤然退回队列之中。

    另一边,在唐璎将信纸掏出来的瞬间,傅君早已绝望至极,听陆子旭提起“尤物”二字,又不甘心地瞟了那字条一眼,这一瞟,却叫他舒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须臾,他自以为抓住了唐璎的漏洞,又恢复了往昔的从容,笑道:“章御史有所不知,十二月初七那日本官曾遗失过官印,这一点印信所的人都可以作证。且本官当日一整日都待在值房内办公,未曾离开过刑部,当然,若是有心怀歹意之人拿着本官的印章去做了什么违枉之事,本官也不知。”

    他拿起信纸左右瞧了瞧,又看向落款处,“况且这上面的署名也并非我本人的字迹,章御史若是不信,可找专人来鉴定。”

    傅君捏紧手中的信纸,心跳如擂鼓。

    这薄薄的一张纸是他最后的生机,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官印丢了如何?皮肉生意又如何?左不过被贬罢了,总比杀人贩毒的罪名要好。

    岂料,唐璎听言却并无意外之色,反而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傅大人可想清楚了,您的官印当真是十二月初七弄丢的?且只在那一日遗失过?”

    她这一问,傅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还是承认了,毕竟官印也不能天天丢。

    “没错。”

    唐璎满意地点点头,从右侧袖口处又掏出一封信,“那十二月初六这封呢?”

    她抖开信纸,玄黑的字体赫然眼前,“十日后,尤物一百二十斤,建安城南入。”

    往下只有非常简短的一个字,“是。”

    仔细看,信纸的左上角还印有一个美人叼着箭矢的图样,落款处分别留有龙骧卫千户和刑部尚书的官印,时间正是十二月初六。

    这信是她从孙寄琴的斗柜里拿出来的,从傅君此时绝望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此信确实是仇瑞当日射下来的真本。

    信是刘友十二月初六写的,及至傅君的私舍已是亥时。当日傅君写完答复后便将信鹰放了回去,途中却被打猎的仇瑞误射,这才导致计划败露。

    唐璎将信纸掖好,迅速收回袖内,唯恐傅君趁机销毁。抬起头,却见他神思不属,提醒道:“您方才说,您的官印只在初七那一日丢失过,那这落款处‘十二月初六’的印章是?”

    还是被她找到了……

    傅君脚下一软差点儿再次跌倒,急急然看向高坐上的帝王。

    “陛下,臣……”

    黎靖北恍若未闻,刀削般的玉面上毫无意外之色,一双美目兀自紧盯着座下的章御史,似是有些走神。

    傅君猛然一惊,心下顿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陛下他……难道什么都知道?

    可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将他留这么久?陛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思及此,他头痛欲裂,胸间那股恶心感再次弥漫开来,趁着神思犹在,以身抵着立柱,不至于让自己再次倒下。

    神思游走间,那女子的声音仍在继续,不疾不徐,张驰有度,分明是清润低冽的嗓音,却似一道道催命符,令他如坠深渊。

    “初七那日,月夜从仇大人手中接过密信,因不确定事情的真实性,便未立时觐见,而是将信放到了信任的……友人——淑妃娘娘那儿,之后便独自去求证了。”

    说起孙寄琴,她默默瞥了黎靖北一眼,但见他面色如常,又道:“她先是去印信所偷了刑部尚书的官印,而后又仿着傅大人的字迹给龙骧卫的刘友写了封信,将信系在那伤鹰的腿上再次放了回去,未曾想次日卯正天还未亮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看完刘友的回复后,更令她确定了事件的严重性,慎重之下,她将自己与刘友的通信藏进了柔音布庄,待她次日返回宫中去取真本时,不幸罹难。”

    停顿片刻,唐璎转头看向身后的同伴,道:“臣与陆子旭、周年音、周惠三人曾走访过那间布庄,得知那日在布庄的仅有一名人称孟阿婆的瞎眼老妪,那老妪正是月夜的乳母。”

    周年音明白唐璎在给她们带话口子,投以感激一笑,续道:“没错,十二月初八那日,那老妪突然因杀人罪被刑部的人抓了去,若非锦衣卫察觉出不对,及时将人要去了北镇抚司,刑讯逼供之下,那老妪怕是很难活到今日。”

    李书彤适时补充道:“柔音布庄旁的茶铺老板告诉草民,初八卯时,即尚书印被盗次日,曾目睹过一名身着官服,身材高挑的女子进过布庄,那日恰巧是那茶铺老板进货的日子,他起得格外早,是以记得特别清

    楚。”

    周惠也不甘示弱,挺直身板,对着满室须眉质问道:“怎么就那么巧,月夜前脚才出了布庄,刑部的人后脚就去抓人了,且那老妪早已年满花甲不说,还瞎了两只眼睛,究竟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将一个打猎为生的七尺壮汉杀害的呢?”

    四人说完,满殿鸦雀无声,诸位官员面面相觑,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这是太和殿内首次同时响起多位女性的声音。

    唐璎,周年音,李书彤,周惠,她们四人俱是端秀柔美的长相,看似不堪摧折,实则坚如磐石,固若金汤。

    她们凛然,铿锵,沉稳,却豪无激进之意,弹指一挥间,一名二品大员应声落马,再无翻身的可能。

    这,便是他们所畏惧的力量。

    凿凿证据之下,傅君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手也不抖了,“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地,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连连喃声道:“陛下……陛下……陛下……”

    而林岁那头,尽管再嫌恶这群闺阁女子,念及傅君所犯之罪,一干老臣亦只能保持沉默。

    唯有齐向安迈着跛脚走上前,先是瞪了眼不成器的孙女婿,而后将视线转向唐璎,眼中的阴翳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那封所谓的‘密信’就算是傅大人所写又如何?”

    他伸手向前一探,粗暴地从唐璎袖中扯出密信,指着信上的“尤物一百二十斤”嘲讽道:“如此模糊不清的表述,如何就能确定是箭美人?陆二公子方才不是也说过,这‘尤物’指的是皮肉生意么?”

    “齐大人想做什么!”就在他的手划过唐璎袖口的瞬间,黎靖北狐眸一暗,当即斥道:“信是章御史找来的,你这般用强,莫非还想私毁物证不成?!”

    齐向安乃三朝老臣,又位列七卿,在朝中势力早已如日中天,然而即便如此,就算他能对皇室宗亲不假辞色,却不敢不给皇帝面子。

    听得黎靖北的怒斥,饶是心中不快,却也不得不将信还了回去,临了还不忘阴阳怪气一番,“陛下恕罪,臣是怕章御史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信口开河,冤枉了良臣,毕竟她此前也曾因风闻奏事被罚过。”

    唐璎听言只觉好笑。

    大理寺的两位堂官,少卿董穹矮小,性格随和,习惯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伺机而动。而作为大理寺卿的齐向安虽然不良于行,却生得极为高大,性格沉稳,时常给人以压迫感,令人无端露怯。

    唐璎反倒更警惕董穹这类笑面虎,至于齐向安……

    他分明是奸佞,身上却又有一种矛盾而刻板的正直感,这种人通常有着自己的理念,自己的坚守,他们宁折不弯,不肯变通。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齐向安背后还有人,此人得他景仰,受他效忠,任他驱遣也甘之如饴。

    抛开脑中杂念,唐璎看向齐向安,笑言:“有了上回的教训,下官既然敢上殿弹劾,证据必然是要备齐的。”

    她望向殿外,似是在等什么人,见齐向安面露不耐,提醒道:“齐大人怕是不知道,我等在柔音布庄找到的物证中,除了月夜伪造的那封信外,还有一张冶炼厂的地图吧。”

    齐向安微怔,眸色转暗,一转头又对上了孙女婿的眼睛。

    傅君亦是一愕,凝神片刻,很快就从他岳祖父的眼眸中看到了挣扎和取舍。

    很显然,他是那个舍。

    这时,孙少衡带着锦衣卫闯了进来。齐整的脚步声响彻太和殿,皂靴所踏之处,官员无不低眉让行。

    单看这阵仗,锦衣卫今日有大事要禀。

    孙少衡穿了一身朱色的飞鱼服,长眉入鬓,发髻高悬,腰侧的绣春刀华美而肃穆。

    他卸下长刀,刀柄重重敲击在一名男子的膝盖上,厉声喝道:“跪下!”

    那男子似是受不住这般野蛮的力道,膝盖一弯,被迫跪倒在地,肩膀又被孙少衡顺势往下一按,呈掣肘之势。

    锦衣卫进殿的瞬间傅君就认出了此人,他面色蜡黄,唇角挂着血丝,胸口亦渗出了血,视线往下,是他戴着镣铐的双手,指骨似乎还断了好几根,三三两两地耷拉着,好不凄然。

    那男子似有所觉般抬起头,触及傅君的目光,微微一愕,眼中闪过哀求之色,饶是痛苦至极,却依旧没有喊出他的名字。

    傅君感念在心,却又无可奈何,缓缓闭上眼,心下一片惶惶然。

    孙少衡让两名锦衣卫制住那男子,朝御座上的人弯腰行礼,“禀陛下,此人乃龙骧卫的一个千户,名叫刘友,负责组织箭美人的提炼、制取、与分销。”

    他顿了顿,看了眼左侧的唐璎,又迅速低下头,“臣按章大人地图所指,带人于城郊淞水河的下游找到了一处禁毒冶炼厂,捕获其负责人刘友,并搜查出箭美人提取器具若干,而后将该厂强制封锁。此间涉事的龙骧卫、刑部官员、经手商客,以及冶炼厂的工人皆已被拿下,请陛下定夺!”

    “好!”黎靖北朱唇微弯,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望着殿外逐渐炽烈的朝阳,冷然道:“投入昭狱,一律严审!”

    “是!”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

    傅君的冶炼厂位于城郊河流下游的一处幽谷内,幽谷隐藏在河流两岸的岩洞之中,此类幽谷秘洞常被用作武器、情报、以及敏感物资的存储点,由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几乎很难被外人发现,也难怪傅君敢将工厂设在近京的郊外。

    孙少衡禀告黎靖北,傅君在冶炼厂内豢养了五百名义士用以制毒,龙骧卫的千户刘友不仅负责管理,还负责收集情报、放风示警等任务,且每月都会向傅君互通消息,例如箭美人的制取量,如何走货,以及如何同黑市接头之类的。

    人证物证俱在,这回傅君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仆人。”

    傅君跪在地上,耷着脑袋,身上的朱袍早已褶皱不堪,眼底深如一汪幽潭,平静且死寂。

    “臣于其父曾有过救命之恩,刘友一直感念在怀,入龙骧卫后更是投桃报李,发誓效忠。”

    他出神地望着太和殿上的金砖,思绪逐渐飘远。

    傅君随母姓,父亲乃入赘进的傅家,他外祖父曾是漳州有名的商贾,家缠万贯,而刘友的父亲刘伯则是外祖父家的家仆。

    傅君十岁那年,刘伯不慎打碎了一顶珊瑚盏,那珊瑚盏由顶级的独山玉雕刻而成,是父亲献给外祖母寿辰的贺礼,价值千余两。父亲得知后震怒,当即下令刘伯将杖毙,关键时刻还是他救了刘伯一命。

    彼时,刘友不忍年迈的父亲被打,成日里哭哭啼啼的,弄得他不胜其烦。刘友是他的伴读,平日里待他也算不错,他便决定帮帮他。

    傅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被各类珠宝玉器环绕,什么稀罕物什没见过,一顶珊瑚盏对他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既答应过刘友,他便找到外祖母,随意撒了几句娇,又说那玉盏是他把玩时抛给刘伯才不慎摔碎的,怨不得别人。

    他是家中独子,自幼受尽万千宠爱,外祖母更是宝贝得不得了,自然不忍苛责于他,直夸他心善、有担当,不仅免了刘伯的杖罚,还将他父亲叫去训了几句。

    父亲挨了训,回来后自然免不了骂他几句,却又不敢对他动粗,毕竟他也要仰人鼻息。

    挨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对他而言不

    过是家常便饭,没几日就忘了,可这对于刘家父子来说却不异于再造之恩。

    及冠后,刘友去了龙骧卫,他则在外祖父的运作下搭上了漳州知府李有信,娶了其独女李悦为妻。进士及第后,更是在岳祖父的帮衬下一路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之年便已坐到了一部尚书的位置。

    傅家虽富,却终究是商贾之家,他能有如今这番成就在外人眼中已是飞黄腾达的典范,然而其中的心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同李悦成亲时,外祖母已过世三年,还是外祖父的小妾和母亲替他操办的婚礼。

    他永远也忘不了大婚前一日,那个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头一次哭了,黄酒沾湿他的衣襟,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却倔强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子玉啊,赘婿不好当啊,你可要想清楚了……”

    月光洒在父亲身上,显得他孤伶伶的,往昔光滑的手变黑了,手背上还起了褶皱,他这才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心中莫名冒出一阵酸楚,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他可是傅君啊,与眼前这个窝囊废能一样么?

    父亲入赘前不过是个童生,奋斗十余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入赘后在傅家也始终处于寄人篱下的状态,就连他在县衙的官职都是外祖父托人买来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父亲他是打心眼儿里是瞧不上的。

    而他就不一样了,十四岁就成了秀才,去年又中了举,还是个亚元,傅家雄厚的财力更是他往后仕途上的底气。更重要的是,他是“娶”的李悦,而非入赘。

    李悦是他和外祖父一早就锚定的目标,她身份上不仅是李知府的女儿,更是大理寺卿兼福建总督齐向安的外孙女。

    齐向安无子,李有信又常踞漳州,而他两年后便要进京赴考,届时若能留在建安,便是齐向安唯一的后继者。

    只可惜,他将一切都想得太过完美。

    京中人才济济,他一个进士在漳州或许称得上是奇才,放在建安却也平平无奇。不仅如此,就连他引以为傲的家财在绝对的官权面前也不值一提。那些人视黄白之物为粪土,却又极度贪婪,多少银子砸下去溅不起一丝水花,他也只能默默忍耐。

    至于岳祖父那边,也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器重他。虽然偶有提携,但也不痛不痒,大多只是顺势而为。

    齐向安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坚守,自己想要效忠的人,他从未将他当作后继者培养过,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他老人家的一颗棋子。

    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婚姻生活也是一言难尽,李悦骄纵跋扈,性情直爽,虽待他真心,却也管束颇多。

    成婚后,李悦顺理成章接管了傅家的账册。为防他出去鬼混,他每一次请客、打点、游玩的支出都需记入账册,且数额上不能有分毫差池。不仅如此,就连他去书斋买一册书都要向她汇报,这对从小锦衣玉食的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

    他本就对李悦未存多少喜爱之情,如此一来更是连家都懒得回了,整日宿在值房内,却又不得不在岳祖父的几番“提点”下悻悻然回家。

    他这“赘婿”,到头来竟当得比他父亲还窝囊。

    宫墙之外,天光大盛,巳时已过,到了该退朝的时候。

    自锦衣卫进来后,太和殿的大门始终敞开着。傅君昂首,任由金乌的赤光化成利刃刺入眼睛,将他灼得生疼,他却从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此清晰。

    高坐上的帝王面色漠然地俯视着他,眼角浮起一丝不耐,似在等他做最后的供述。大殿左侧,是他的岳祖父,此刻正垂首立于人群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至于大殿的右侧……

    傅君转过头,对上一双清炯的鹿眸,眸子的主人一身青衣亭亭而立,宛若一根破土而出的青竹,而她的身后,还立着三名白衣女子,正一脸肃然地看着他。

    他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愚蠢而可笑。

    章寒英……李书彤……周年音……周惠……将他拉下马的四人皆是女子,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女官政策由来已久,陛下既然想要扩大女官权力,势必会替她们寻一个登云梯。

    以如今的情形来看,陛下想必一早就知道他所犯之事,之所以隐忍不发,还任由他节节高升,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二品大员的身份多好用啊,只要他落马,功绩簿上便会为她们添上一笔。

    他人活一世,汲汲营营,到头来不仅成了岳祖父的棋子,更是成了皇帝的弃子,唯有一人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碧空苍苍,太和殿的琉璃瓦上歇着一只黄鹂,叽叽喳喳地哼着曲儿,傅君也是在这样一个夏秋交替的季节再次遇见了刘友。

    彼时,何大人方致仕,刑部尚书之位空缺,他和沈知弈各为刑部的左右侍郎,视彼此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沈知弈与他年岁相当,资历也比他深,唯一的缺点便是曾为靖王效过忠,或为新帝所不喜。至于他,背后纵有齐向安这根大树倚靠,却也无甚根基。

    彼时两人各有优劣,难分伯仲。

    月选将至,他携各路珍宝上下打点,四处游说,企图为自己多争取一分。

    他虽家底丰厚,可身处建安这样的浮华之都,贵人们花钱如流水,久而久之也难免财力不支,便只能另寻他路。

    正值焦急之际,刘友找了上来,说他有良策。

    许久未见,他长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唯有微笑时露出的那两排大白牙有些眼熟,傅君几乎都快认不出他的样子来了,对他也比从前警惕了许多。

    “为何助我?”寒暄过后,这是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大人曾于家父有救命之恩,下官身无长物,便只能用其他办法来报答咯。”刘友嘻嘻一笑,忽而话锋一转,“当然,我这么说大人定然是不信的。”

    言罢,他眉头微微一挑,坦然道:“简言之,我也想捞一笔,求大人带我一起。”

    傅君在官场游走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报恩”之类的鬼话他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在他的认知当中,他昔年对刘伯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谈不上“报答”。这刘友虽贪婪,倒也坦诚,反倒叫他放松了不少。

    “你打算如何帮我?”

    见他动了念头,刘友豁然一笑,“前几日我助友人乔迁时,在他老宅中见到了许多古籍孤本,都是他祖辈留下来的,我那同僚就是个莽夫,对书籍之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嫌那些东西搬去新宅占地方,又知我闲时还读些书,遂一股脑儿将那堆书全送了我,我在其中发现了这一本……”

    刘友自胸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摊开来,其中内容图文并茂,栩栩如生,却叫傅君看得大汗淋漓。

    竟是箭美人的制取图纸!!

    傅君只犹豫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答应了刘友的提议。

    然而箭美人毕竟是禁毒,且制取不易,两人起初也只敢偶尔提炼一点儿挣挣快钱,却不敢大肆贩售,直到此事被齐向安察觉,他将傅君叫去训斥了一通,警告他万不可因此拖累了阿悦。

    傅君不得已,只好打算就此收手,然而几日后,齐向安却出乎意料地表示不必,还为他们在城郊寻了一处隐蔽性极好的幽谷秘洞修建冶炼厂,甚至暗中增派人手助他们制毒,还亲自指导他们如何运送、分销、在黑市上交易等等。

    那时,傅君觉得自己好似才第一次认识这位岳祖父。

    自他经手箭美人的生意后,大量的钱财流入齐向安的口袋,齐向安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提携之意也越发明显。他将他介绍给他的“老师”,助他在刑部立稳脚跟,还嘱咐李悦在家要多多体谅他。

    这让他既为即将熬出头而感到欣喜,却又对未来充满恐惧。

    岳祖父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贩售箭美人的钱有九成都进了齐向安的口袋,他则和刘友共享剩下的一成。饶是如此,那剩下的一成也足以令两人锦衣玉食好几辈子,而齐向安素来生活简朴,他那九成的巨款也不知流向了何处。

    “大人,齐大人拿那银子做什么用啊?”

    刘友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又不敢向齐向安求证,便只能来信问他。

    傅君眼皮一跳,想起岳祖父效忠的那位“先生”,一个荒唐的猜想油然而出。

    平民百姓可以用银子来做什么?买柴米油盐,书籍画册,文房四宝……

    高门勋贵可

    以用银子来做什么?买绫罗绸缎,珍宝玉器,金丝银炭……

    而岳祖父手中的银子却不仅能让一家高门大户世世代代衣食无忧,还可以用来做什么?买兵……买马……买武器……然后……造反!

    至此,傅君呼吸一窒,手脚发软,然而为时已晚,在齐向安带他去见那位“先生”时,他就早已被迫做出了选择。

    他定了定神,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写下“不知,莫问。”而后放走了信鹰。

    金殿的地砖上挂着几滴暗红色的血,斑驳交错,藏在光影下若隐若现,那是刘友受刑后流下来的。此时已他已被锦衣卫带走,生死不知,走时胸口还淌着血,手指尽断,却依然没有供出他的名字。

    当小太监俯身擦去最后一抹赤痕时,他明白,他的时候也到了。

    很奇怪,先前的恐惧、无措、惊惶、急怒瞬间一扫而空,他内心此时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刘友的父亲,曾是臣家中仆人。”

    这是事实。

    “臣于其父曾有过救命之恩,刘友一直感念在怀,入龙骧卫后更是投桃报李,发誓效忠。”

    原来他口中的“报答”竟真是报答,只是这份报答并非作用在他钱财困窘之际,而是此刻。

    “臣欲让他替臣提炼箭美人之毒来牟利,可他为人高义,不肯受臣驱使,臣便以其父性命来要挟,威逼之下,他也只好答应了。”

    他突然就不想说实话了。

    “即使如此,刘千户始终心系朝廷,忧惧之下,一连写了几封举报信,却都被臣截胡了。臣将他写的那些信藏在了臣书房的壁橱中,陛下可派人去找。”

    那些信确实是刘友所写,然而信中所述只不过是刘友察觉到异常后让他收手的劝辞,有的言辞激烈,有的句意模糊,真真假假,断断续续的,然而有了他今日这份“口供”,那些“劝辞”便能成为所谓的“举报信。”

    可笑的是,他的这些信件原本是为了防止刘友背叛而留的,临了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也罢,人于我困顿之际渡我之难,助我高升,我投桃报李,予他一丝生机又何妨?

    就算没有生机,此番至少也算保全了他的家人,让他不必再有牵挂。

    傅君的这段陈述便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与他“亲近”的人自然也要站出来撇清关系,以免祸及己身。

    齐向安见大势已去,振袖怫然道:“傅君,你好大的胆子!”

    岳祖父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愠色,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这分明是他以往最怕从他老人家脸上看到的神情,此刻他却心如止水。

    他朝齐向安磕了个头,郑重道:“齐大人,阿悦就拜托您了。”

    李悦是他的妻,既然嫁了他,便是他一生的责任,他这辈子从未喜欢过旁的女子,所以应该还是喜欢她的吧。

    总之,他希望她好。

    齐向安冷哼一声,不屑道:“阿悦是本官的外孙女,本官自然不会不管她,倒是你”他叹息一声,沉痛道:“子玉,你当真糊涂啊。”

    傅君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明白多说无益,更不会供出齐向安。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死前识趣一点儿,为傅家讨个好,只要李悦一日是傅家的命妇,齐向安就不会弃傅家的安危于不顾,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殿门被合上,截断了他人生当中最后一丝光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且木然——

    “臣罪无可恕,请陛下降罚。”

    广安三年五月二十一,刑部尚书傅君因暗杀外廷官月夜及前左佥都御史仇瑞、私造禁毒、间接杀害官、民数千人,罪大恶极,被判处斩刑。行刑后,头悬于午门三日,尸身丢去放鹰台,不得入殓,不得立碑,不得祭拜,以儆效尤。

    随后,大理寺卿齐向安分别向皇帝和内阁谏言,请朝廷念在其妻李悦曾在苏州水患时设棚施粥,捐银千余两的份上免除傅家人的牵连之罪,皇帝应允。

    至于右佥都御史罗汇,亦因隐瞒朝廷重要情报,诬陷其同僚“风闻奏事”,参与杀害前佥都御史等多项罪被判处死刑。他的死亡判决书还是在受完那五十五下杖刑后被召回太和殿才下达的,等于他方受完刑、听完旨,连药都没来得及上就被抬去了昭狱。

    辰时,金乌炽烈,暖意渐起,曦光洒在三大殿的琉璃瓦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华美而庄严。

    唐璎走出太和殿,抬头望向茫茫碧空,忽觉心境开阔。

    转念间,她忽然就想起了数月前姚半雪对她的忠告——“树倒猢狲散,大鱼的把柄抓到了,它肚子里的小虾米自然也跑不了。”

    的确如此,傅君这一倒,罗汇最终也没能跑掉。

    她不得不承认,姚半雪此人慧极,且料事如神,有时她虽然不耻他的某些做法,但在做官这方面,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他学习。

    齐向安到家时,齐葛氏正在收拾行装,见了他,她微微一愕,转而笑道:“大人回来了。”

    齐向安没有应声,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夫人这是要出门?”

    齐葛氏“嗯”了一声,“我想去看看兄长。”

    她说话时轻轻柔柔的,唇角会习惯性地往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柔和又迷人。

    如今她年华已逝,颊边的梨涡早已消失,然而在他的心里,她的美貌一如当年。

    齐向安怔了怔,伸手抚上她的秀发,却被她偏头躲开,不由微微一怔。

    齐葛氏显然也有些错愕,匆忙找补道:“昨日头痛,熏了些安神的艾,怕头上的艾灰脏了大人的手。”

    齐向安听完她的解释并未说话,默默收回手,目光扫向卧榻上大大小小的包袱,“内兄的尸首埋在城郊的墓园,来回不过一日的光景,夫人何需准备如此多行囊?”

    葛留是吸食大烟而亡的,尸体本该被丢去乱葬岗焚毁,还是他的几番运作才使他的尸首进了棺,入了土,每年可享人祭拜。

    齐葛氏没有说话,嘴唇渐渐有些泛白。

    齐向安忽然拉过她的衣袖,将她圈进自己怀里,柔声问:“夫人到底要去哪儿?”

    闻言,齐葛氏深吸一口气,将头埋在丈夫的肩颈处,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短短一年内,兄长去了,素怡守了寡,如今竟连子玉也搭了进去,阿悦这边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我想去漳州陪陪她……”

    感受到肩颈处的热意,齐向安的心猛然一沉,抬手拭去爱妻脸上的泪,安慰道:“夫人想去就去吧,就当散散心。”

    齐葛氏有些意外,微微抬起头,只见夫君嘴角噙着温柔的笑,眼中满是疼惜。

    其实这些年以来,他待她当真是不错的。

    她心中一阵钝痛,脑中突然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想法太过离奇,却又实在诱人,还未等她细细琢磨便脱口而出——

    “大人,我想和离。”

    此言一出,二人俱怔,齐向安的瞳眸猛然变得炯烈,盯着她的眼睛良久不言。

    半晌,她听见他问:“为何?”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二人僵持不下,气氛渐渐凝重。

    须臾,齐向安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夫人莫开玩笑了,近一年来事故颇多,为夫知你神思乏累,如此,你今日便在家好好歇息,等你明日睡够了,为夫再差人送你去漳州如何?”

    齐向安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想离。齐葛氏有些失望,却也只能勉强应了声“好。”

    回到书房,亲信自暗影中走出,齐向安问他:“夫人近日如何?”

    亲信摇摇头,“自葛大人去世后,夫人便一直有些憔悴,随后姑爷入了昭狱,夫人知道后更是神思不属,直到今日傅大人的判决书下来,夫人一整日都滴米未进,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阿悦小姐的名字,午时又不慎染了风寒,身子骨就更弱了倒是阿悦小姐那头,忽闻傅家变故,听说状态

    ……还行,就是情绪有些激动。”

    “我倒不担心她,阿悦那丫头从小心大的很。”齐向安默不作声地听完亲信的汇报,眸中划过一丝痛色,又问:“夫人的风寒之症可寻大夫开过药了?”

    亲信答:“已经开过了。”

    齐向安点点头,叫来一名丫鬟,吩咐道:“夜里冷,去寻几床厚被给夫人添上。”

    “是。”

    丫鬟退下后,亲信锁好门,将手里的密函呈上,随口叹道:“傅大人真是可惜了。”

    齐向安不置可否,“他不够谨慎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那个人……”

    亲信凝眉,“大人说的是?”

    “子玉一事,我们胜算原本不小。”

    齐向安拆开密函,声线冷冽,“三法司中,刑部和大理寺早已被我们握在手中,一个小小的董穹根本不足为惧。至于都察院那头,以章寒英‘风闻奏事’时曹佑的态度来看,他是个不想惹事儿的。我以为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那老家伙对子玉制毒的事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遂对他放松了警惕,哪料……”

    他想起早朝时曹佑将章寒英的弹劾奏折递到御前的模样,眼神逐渐变得阴狠,“哪料我们总宪大人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

    一年后。

    广安四年春,黎靖北增设恩科,拟录进士四十余人。

    咸南的恩科并非特奏名,乃是采用恩正并行的方式。由此,士子们仍须依次参加童、乡、会、殿试的正科考试,唯有皇帝的亲信——即毓德书院的几位学子荣获直通会试的殊荣,且几位学子高中后皆由皇帝指定去向,不得占用原本招录的名额。

    春闱当日,杏花纷飞,鸟啼阵阵,京师贡院内挤满了人。

    唐璎避开人群,方步入考场,就在贡院门口瞥见了一道孤挺的身影。

    那人似乎等了她许久,微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敛衽行礼,“见过仇大人。”

    仇锦此时尚在孝期,虽穿着官服,发髻上却仍缠着白丝带。面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嘴唇也终于有了血色,似乎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缓了过来。

    见到唐璎,她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兀自将她带到贡院西侧的厢房内,简言道:“咸南无女兵,搜检一责由我暂代。”

    厢房不大,柜架也不多,设有屏联、椅凳若干,且颜色偏浅,显然是为女子所用。唐璎了然,自觉张开双臂配合她搜身。

    仇锦卸下手中长枪,淡然道:“章大人,得罪了。”

    咸南对生员舞弊的监管十分严苛,考生入场时不仅要“解衣搜阅”,还要“蒐索徧靴底”——即检查鞋底。待搜检人员做完这一切,考生方可换上朝廷准备的衣物走进考场。

    唐璎换好衣服出来时,瞥见门口的木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九只竹篮,转头看向仇锦。

    仇锦颔首,示意她取一只,唐璎依言照做,“这是?”

    “考篮。”

    仇锦耐心解释:“里头装有笔、墨、稿纸、干粮等一应用品,供你考试三日所需。”

    唐璎微愕,她自然明白考篮是何物,只是这九只……

    咸南虽不限制女子做官,可仔细数来,每年真正参加科举的女子却寥寥无几,就更别提那些有资格进会试的了。譬如仇锦那一届,女秀才倒是出了十数个,但最终闯进会试的女子却只有寥寥三人,其中一人还因其未婚夫出了热孝而突然弃考,回老家匆匆嫁人去了。

    饶是如此,正科能出三名女举人已是不易。唐璎心下一沉,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年参考的女子竟有九人之多?”

    这难道是黎靖北为推行女官政策而做的铺垫?

    仇锦蹙眉,显然对她这般“瞎打听”的行径有些不满,本不欲搭理,顿了片刻,见唐璎似乎心有所忧,又道:“咳咳今岁参考的女子除去书院的四人外,建安还有两人,外省来的有三人。”

    她拿出三根蜡烛,燃起其中一根递给唐璎,“别想太多,外省的那三人我不清楚,至于建安的那几个,除李书彤外,其他的咳咳你无需担心。”

    她说的很隐晦,唐璎却听得明白。仇锦虽不清楚她因何所忧,但她既让她无需担心,便说明她清楚她的水平,且一直默默关注着她。

    唐璎接过蜡烛,微弱的火光印在她脸上,也仿佛暖进了她的心里。

    她吹灭烛火,朝仇锦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道了声“仇大人辛苦了”,低头迈进了考场。

    寅时,贡院封锁,考试正式开始。

    京师贡院的号舍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整个空间狭小而逼仄,四周由砖墙砌成,中间接了两块木板,后置一张木椅。

    除此以外,空无余物。

    砖墙间横隔的两层木板是可以活动的,白日里是答题的书桌,到了晚上将两头一合并,考生便可躺在上面休息。

    会试的考试形式同乡试一样,分九天三场进行,每场俱持续三日。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考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考经史、策问五道。

    唐璎丑时便入了场,此刻却不觉困顿。

    考卷发下来后,她点了根蜡烛,而后架起木板,粗略地看了下题目,微微蹙起眉。

    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考题大多重经义、轻诗赋,然而诗歌和策问才是她的强项,《五经》一类的知识则始终是她的劣势,尤其是题干所述的“五饵三表”之说,她知此策出自贾谊,却忘了原文,只记得其大致意思是靠“和”来瓦解敌方策略。

    一连三日,她俯身趴在书案上,饿了便吃,累了便睡,逐渐忘记了时辰,直至锣鼓敲响,她才陡然惊醒——第一场考试结束了。

    交完卷,唐璎回了趟官舍,将自己锁在房间内打坐。

    这是她曾在灵桑寺养成的习惯,每当她思绪不宁时,稍稍打坐片刻,待禅定之后,一切不良情绪便会烟消云散。

    ——她不得不承认,第一场她考得并不理想,以致心绪有些浮躁。

    内观时,她突然就想起了师父——那个时常念着经给她剥板栗吃的老头儿,还有明藏小师兄,那些欺负她的僧人师父音容犹在,寺院的记忆却恍如隔世。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出江临的影子。

    在唐璎的印象里,江临并非天才,却胜在读书用功,虽然是通过录遗才进的乡试,却一举成了经魁,若非蒋、封二人搅局,解元也会是他的。

    由此来看,初始的不顺并不能说明什么,读书贵在勤勉刻苦,厚积薄发。

    思及此,她忽觉心情松快,连晚膳也用了不少。

    她深知一年来的起早贪黑不会辜负她,况且她还受过陆大儒的指导,若是后两场考得好,未必没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次日丑时,唐璎再入考场时心境已然变了许多,之后的两场考试更是信心大增,不骄不躁,冷静应对。

    六日后,锣鼓敲响,她落下最后一笔。

    受卷官前来收取试卷时,朝她亲切一微笑,道了声“恭喜”,而后递给她一个牌子,此物便是考生离场的通行证。

    “多谢。”

    至此,所有考试终于都结束了。

    唐璎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时,隔壁

    号舍却忽然传来动静,那人似乎也考完了,正在收拾隔板。

    考试这九日,隔壁那人始终十分安静,唐璎偶尔只能听见对面传来卷页翻动的“沙沙”声。用膳时,那人连咀嚼声都是十分轻微的。若她所猜不错,里头“住”着的应当是位清贵儒雅的公子,还是家教良好的那种。

    须臾,那人从号舍内走了出来,侧过身的瞬间,唐璎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有些错愕。

    是位清贵儒雅的公子不错,可这张脸却怎么看怎么熟悉。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时,一只绿色的锦囊自他袖口滑落,“啪”一声落到地上,那公子却浑然未觉,步履稳健地继续朝贡院门口走去。

    “沈栋,你的平安符掉了!”唐璎喊住他。

    那绿色的锦囊她再熟悉不过,是寺院赠予施主祈福的。

    通常情况下,施主来寺院请完符后,住持便会为他们举行开光仪式,而开过光的灵符便会被放在一方小小的绿色锦囊中,供所佑之人贴身佩戴。

    唐璎皱眉,这锦囊不算稀奇,几乎所有的寺庙都有,然而仅止于维扬那一带,可沈栋分明是建安人,缘何同维扬那边还有瓜葛?

    思索间,沈栋愕然转过身,见来人是她,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眼中的错愕之色更重。

    这还是唐璎头一回从他脸上见到如此错综复杂的表情,正想逗他几句,沈栋那边已经回过神来,神色不虞地从她手中接过锦囊,道了声“多谢”后便匆匆离开了。

    莫名其妙。

    唐璎摇了摇头,并未多想,收拾完考篮后也离开了贡院。

    回去的路上,她闲来无事便去盛通街逛了逛,补了些纸笔、巾帕之类的家用,准备回官舍时,忽闻街角传来一阵吵嚷声,一打听,竟是皇帝近日有新政颁布,特此遣了锦衣卫过来镇场。

    唐璎一怔,骤然捏紧了拳,连呼吸也陡然变得凝滞。

    是啊,她与黎靖北的约定就在这几日了,她既完不成她的承诺,那他便来“讨债”了。

    可就算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她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十日后,礼部宣布进入殿试的考生名单,唐璎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十一名贡士,李书彤、沈栋二人亦在其列。

    对于这般结果,唐璎并未生出多少欢喜。殿试并非终点,前路漫漫,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接近新一轮的起点。

    殿试只考策问,且大都为民生题,应试者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后,由皇帝亲自颁发策题,而后作答,日暮交卷。

    保和殿内,黎靖北正襟而坐,清俊的面容隐于冕旒之下,隔着厚重的珠帘,叫人看不真切。

    十二名白衣贡士撩袍跪下,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礼毕,众人有序退下,垂首等待帝王吩咐。

    须臾,一道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诸位平身,抬起头来。”

    “是。”

    唐璎随众人站起身,不用抬头也知道某人在看自己,遂微微错开视线,将目光落向了别处。

    黎靖北顿了顿,漠然别过脸,假模假样地挑了几人开始问话,余光却频频扫向唐璎。

    一载过去,她的发茬儿彻底长出来了,乌发盈秀,如缎如丝,长度虽未及腰,却已足够束髻戴冠,一身白衣立在人群中,总能叫他一眼发现。

    贡士们回完话见后皇帝那头久无动静,纷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临门一脚要丢官儿了,颤声提醒道:“陛下?”

    半晌,黎靖北收回思绪,淡淡吩咐掌印:“将论题拿上来。”

    “是。”

    随后,众贡士自保和殿鱼贯而出,进入偏殿等待皇帝的召唤。

    三炷香后,唐璎被叫了进去。

    她拿到的题目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尚之实而讳其名论,夫以为如何?【1】

    黎靖北瞥了她一眼,“你写吧。”

    须臾,似又想起什么,强调道:“这些题并非出自朕之手,乃是由礼部的三位堂官拟好后混合着拿给你们的,届时也会由礼部的人来阅卷,朕也不知道你会拿到哪个题目”

    唐璎正凝神思索着论题,只觉得头顶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不耐道:“陛下,臣正在思考。”

    这是在嫌他吵了?

    黎靖北敛眸,陡然闭了嘴,转过头去不说话了。半晌,他似是觉得有些热了,本想脱掉外衫,又怕惊扰到唐璎答题,只能憋着气,任由头顶的汗珠一颗颗往下落。

    不知何时,一滴水珠落到了唐璎的卷面上,她抬起头,只见正上方的君王早已热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日光下,他俊脸通透,发丝微乱,却并非脱掉外衫,还抿着唇一脸关切地看着她的考卷。

    唐璎怔然,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默默将桌案往后挪了一寸,提笔写下——

    “申商之法固然能使国治兵强,于百姓而言却过于苛刻,执政者需心肠歹毒,手腕强硬,才能令人臣服。王安石不肯背骂名便罢了,然厚于刑戮于民生终究不利,而诸葛亮虽有刑名,却狠不下心来以刑治国,才致使蜀国灭亡,如此,还需儒法相结合,既于安邦无碍,又于民生有利……”

    这算是比较稳妥的回答了,她不知礼部的几位大人所想,固也无法判断他们对此题的态度,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炷香后,她搁下笔,叫来受卷的掌印太监,随后向君王请辞。

    待她走出保和殿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快黑了,雷声阵阵,一场暴风雨似乎正要来临。

    一个月后,春闱放榜,李书彤喜夺榜眼,沈栋为探花郎,唐璎赐进士出身,陆子旭和周年音赐同进士,孙尧、周惠、周长金三人却相继遭到黜落。

    落榜的三人当中,尤以周惠的处境最为堪忧。周长金是家中嫡子,之后的人生自不必说,而孙尧虽为庶子,却有着身为男子的天然优势,再加上淑妃和孙同知的一番打点,混个末流的小官不成问题。

    唯有周惠,因其庶女的出身,又摊上个善妒的主母,优良的名师资源自幼便轮不上她,加之周诚又忙,无暇辅导她,以致她从小在读书这块儿便与周年音有着天壤之别,就更不用说书院的其他学子了。如此一来,武举便成了她最好的出路。

    春闱过后,一甲的三人当即被授职,而二、三甲的贡士若想做官,还需朝考,等待被点翰林。

    唐璎是进士出身,位列二甲,由于此前已是官身,则不必再朝考,等待皇帝安排去向。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你……究竟是什么人……

    毓德书院的释褐簪花礼定在六月初举行,时值炎风暑雨,桂香满堂。

    释褐簪花原是国子监独有的仪式,由祭酒和司业操持,意为庆贺士子们顺利结业,遥祝未来节节登高,前程似锦,与乡试的鹿鸣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毓德书院作为天子直辖的学府,承沐君恩而建,亦有举办此礼的资格。

    书院的结业案已于一年前被查明,随唐璎上殿弹劾的陆子旭,李书彤,以及周家三兄妹皆有结业的资格,而沈栋也因其调查日志最为详实而被允许毕业,唯孙尧一人仍需滞留一年,等待来年的考核。

    箭美人一案,唐璎功不可没,恰逢罗汇落马,右佥都御史职位空了出来,如今她高中进士,众人纷纷猜测她或会成为新的佥都御史,皆对她热情不已。

    李书彤会主动替她整理书案,风闻奏事时躲着她的周家姐妹会时不时送她几饼远宁伯珍藏的茶砖,就连许久不曾露面的武夫子陈觅亦赶来巴结她,可笑他一个正五品的镇抚,却日日跟在她这七品都事身后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唐璎苦笑,这些讨好、奉承、谄媚的人,今日一过只怕又会对她避之不及。

    吉时到,唐璎、李书彤、沈栋、周年音、陆子旭五人分别脱去代表平民的褐服,换上官服,随后由书院的夫子亲自簪花。

    李书彤和沈栋分列榜眼和探花,是为一甲,被赐予金色的牡丹,而唐璎、陆子旭、周年音等进士、同进士的出身皆被赐予银色的杏花。

    周诚为沈栋戴花,嘴角噙着欣慰的笑。沈栋是他最喜爱的学子,勤恳、寡言、低调、漠然,这样的人最适合官场,却天生缺少一丝身为父母官该有的怜悯之心。

    思及此,他顿住手,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清白做人,清白做官。”

    明哲保身是正道,但求问心无愧。

    金花落下,沈栋觉得头顶微微有些沉重,听了周诚的话,方欲起身拜谢,一展袖,衣摆的一角却不慎勾到了唐璎的发髻,将那齐整的发丝带了几缕下来。

    “抱歉……”

    他似乎有些尴尬,匆匆拈起她垂落耳旁的乌丝,围着头顶绕了几圈,顺手别进发髻内。

    青丝乃女子私物,非亲近之人不得碰,沈栋这般举止落在旁人眼中却显得有些亲昵了,三个纨绔皆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周氏姐妹则纷纷羞红了脸,沈栋本人却不觉如何,别完发后便落了席。

    唐璎亦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想起贡院那日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微微皱眉,莫非那锦囊于他而言有什么特殊含义?

    思索之际,书院的大门开了,一道朱色的身影自晨光中走来,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宋怀州。

    他身形憔悴,肌肤蜡黄,行动的过程中也有些迟缓,面上却洋溢着和煦的笑,看得出来他今日的心情是不错的。

    在座众人皆起身行礼,却被他摆手按下。

    “诸位不必多礼,本官乃受皇命而来,为书院的三位女学生簪花。”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为防结党营私,学生在除褐拜谢时,是不允许面见五品以上官员的。簪花之礼原先只能仅由夫子、考官、国子监祭酒以及司业来举办,如今黎靖北竟派了一名三品大员来亲自为女学生们簪花,其目的不言而喻。

    女官政策出炉在即,皇帝也要为自己背书了。

    宋怀州携一枚金花并两枚银花来到三位女子面前,为李书彤戴上金花,又将两枚银花分别插入周年音和唐璎的发间。

    及至唐璎时,他苍老的手微微一顿,喃声道:“红颜入阁隐忠谏,宫闱智谋蔽群贤。”

    他的声音太过虚弱,围坐的学子们没人听清他讲了什么,唐璎却听得分外清楚。

    红颜入阁,多么猖狂的一句话,却承载着这位年迈的御史对她的厚望,一如当年。

    唐璎鼻尖一酸,望着宋怀州日益苍老的面容,忽就想起维扬湖心亭那夜,他赠她青云簪时说过的话——

    “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对不起,宋大人,寒英要让您失望了。

    唐璎撩袍跪下,以头抢地,忍住眼眶中的酸涩,朝宋怀州的方向重重一拜——“多谢宋大人。”

    李书彤和周年音不解其意,见她如此,亦不得不效仿着她的模样俯下身,跪拜叩首。

    宋怀州有些哭笑不得,起身将三人扶起,温声笑道:“往后诸位与我同朝为官,属我之同僚,实在不必如此多礼。”

    他欣慰地端详着这群后生,目光掠过唐璎的面容时微微一顿,不懂这名向来坚韧的女子为何眼中蓄满了泪意,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金榜题名太过兴奋所致,遂不再深想。

    天性敏锐的陆子旭却很快察觉到她异常,将她拉到一边,问:“你怎么了?”

    唐璎摇摇头,对着碧空深吸一口气,笑言:“今日结业,我高兴。”

    顿了顿,自荷包中掏出一张药方,又道:“陆老师不喜枇杷,我便替他开了张治疗咳疾的药方,这药方本该去年拿给他的,可等我开好的时候陆老师已经不咳了。”

    她将药房按到陆子旭手里,“老师年纪也大了,往后他若再犯咳疾,你便按照此方替他煎七副药,每日膳前服用……”

    陆讳当年在大殿上夸下的海口她最终替他做到了。

    一年前,为保住如今的官职,她为自己设立的目标是同进士,是陆讳将她的目标生生拔高了好几层。

    重压之下,她通宵达旦,夜夜苦读,竟真让她拿到了进士的出身,将自己的人生开拓到了另一个高度。

    陆子旭听言颇觉奇怪,斜了她一眼,不解道:“你这话说的,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唐璎静默不语,半晌,嘴角扯出一个温暖的弧度,“陆子旭,我这一生命途多舛,身若浮萍,遇见你,遇见陆老师,遇见宋大人,是我的幸运。”

    陆子旭皱眉,越听越不对劲,偏生仇锦那头又在催他,“陆二公子,花还戴不戴啊,马上就是赠诗环节了,都等着你一个人呢,你不戴我扔了啊。”

    陆子旭听言立马谄笑道:“戴戴戴!仇夫子,我够不着,你帮帮我~”

    他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看了唐璎一眼,“你等我一会儿,回头再跟你说。”

    说罢,便笑嘻嘻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一双桃花眸得意地瞧向仇锦,“夫子,快。”

    仇锦最看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随手一插,一枚银花便被歪歪斜斜地别到了陆子旭的脑门儿上,由于她力道太大,不慎扯到了他的头皮,痛得他“哎哟”了一声,连声哀怨:“夫子,你好狠的心~”

    瞧他这故作柔弱的模样,仇锦只想再给他一簪。

    看着两人打闹,唐璎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悦了一些,唇角绽出一抹微笑。

    还好,她所在意的人们都还好好活着。

    释褐簪花礼后,便到了赠诗的环节,随后是敬茶、谢表、歌以咏志。

    事毕,宋怀州为学子们准备了关宴【1】,众人正欲赴宴,却见一青衣男子携一根桂枝自山石间徐徐走来,他容貌清隽,气度不凡,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

    众学生行礼,“见过墨夫子。”

    墨修永颔首,说了些贺喜之词,目光落到唐璎头上的银花上,顿了顿,又转头看向周惠。

    他将手中的桂枝缓缓簪入周惠的发髻中,鼓励道:“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需天付。”【2】

    周惠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明白墨夫子此番是在劝慰她莫气馁,莫自哀,当豁达心境,尽欢人生,以候良机。

    桂枝被别入发髻的瞬间,落榜的失望竟也骤然得到缓解,周惠腼腆一笑,朝墨修永施礼,“多谢墨夫子。”

    墨修永点头,唇角亦露出浅淡的笑容。

    周诚蹙眉,内心隐隐有些不悦。周惠是他未出阁的亲妹妹,而墨修永则早已有了家室,此番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独独为她这落榜之人簪花赠言,实在有失妥当。

    文人之间有些话不会挑明了说,况且墨修永替周惠簪花时手还刻意避开了她的头发,也算不上出格之举,故此周诚心中虽然在意,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唐璎也觉得奇怪,以她对墨修永的了解,他虽风流豁达,却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在意的人可以舍身相救,对旁人却可以冷漠至极。

    墨修永对周惠的态度很微妙,既亲切,又有一种两人不是很熟悉的感觉。

    不得不说,经年不见,他的气质变了很多,原先的恣意潇洒不在,倒跟沉默稳重的周夫子越来越像。两人都是清俊儒雅的长相,气质也越来越相似,若放在过去,她实在无法想到有一天会把“儒雅”一词跟墨修永联系起来。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这厢事毕,书院那厢又闯进来一人,是已故罪臣傅君之妻李悦。

    从漳州一路赶到建安,她顾不得舟车劳顿,进了书院就对李书彤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白眼狼!自私鬼!狼心狗肺的东西!李家养你不如养头猪!”

    见了李悦,李书彤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连收拾书案的手都不带停的。

    李悦的情绪太过激动,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眼中充满了血丝,想来是过得并不好,与她一年前趾高气昂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找我何事?”李书彤淡淡地开口,这也是她一年前曾说过的话。

    李悦失了智,已然听不进任何话,恶狠狠地盯着李书彤的脸破口大骂,“畜生!小偷!没娘养的贱货!”

    说罢竟想上来打人,却被一根银枪隔空一挡,被狠狠掼在地上。

    仇锦拧眉,上前怒斥道:“书院乃修生养性之地,岂容你在此撒野?!来人!”

    很快,两名羽林卫闻声赶来,他们是皇帝派来守护书院的亲兵卫,自然也听仇锦差遣。

    “仇大人有何吩咐?”

    仇锦指了指地上的李悦,“将此人‘请’出书院。”

    “是!”

    说罢,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地上的李悦就往外走,她却犹自不服,一边被人掣着一边骂:“李书彤你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懦夫!白眼狼!”

    就在李悦被拖离书院的一瞬间,李书彤回了头,淡声道:“我知你先后丧父又丧夫,心中定然悲痛至极……”

    她笑了笑,露出明媚的眉眼,光华璀璨,“可是这与我又何干呢?”

    随着羽林卫走远,李悦的痛骂声也逐渐消失,她方收拾完行囊,正欲赴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后悔吗?”

    转过头,是唐璎无悲无喜的脸,她听见她问:“李知府的事,你后悔吗?”

    李书彤顿了顿,继而一笑,“你在说什么?”

    唐璎摇头,疲惫地闭上眼,“一年前,我带着你们上殿弹劾傅君,你曾在大殿上痛斥李知府攀附权贵,抛妻弃女云云,可我如今想来,李知府作为丈夫定然是不合格的,可作为父亲,倒也未必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李书彤呼吸陡然一沉,看向唐璎的眸色变得复杂,她从未想过自己死守的秘密会有被人堪破的一天。

    那日在太保殿上,她那番“父亲从小偏心幼女”的说法其实是违心的,还有那番“纵容其‘后妻’在外散布谣言,让其嫡女李书彤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外室女’”的指控也是假的。

    齐素怡固然散布过她是外室女的谣言,可父亲知道后也并未姑息。他不敢与齐向安抗衡,无力惩罚齐素怡,便选择对其避而不见,任她如何哀求也绝不回头,这一疏远就是一辈子。

    凭心而论,父亲固然疼爱李悦,但其实也很爱她。

    脱离李家后,她曾无数次对外宣称她是因父亲的苛待才主动和李家切段关系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主动的人其实是父亲。

    彼时,他得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为保护无依无靠的长女,亲自将她逐出了家门。

    临走前,父亲拿出一袋银子,脸色十分疲惫,“书彤……这是阿父为官多年攒下来的积蓄,都是干净的,你……莫嫌少。”

    他望了望北边的天,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担忧,“此去路途遥远,建安又是个销金窟,这些钱,你省着点儿花……”

    那一刻,李书彤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了父亲的衰老。

    她很清楚,那些银两是父亲为他自己准备的跑路钱,临了却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阿父,跟我一起走吧。”

    可最终却没能说出口,她深知父亲不会答应,他必须留在漳州,不仅是为了不拖累她,更是为了保住傅君,给李悦留一条生路。

    手里的钱袋沉甸甸的,李书彤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曾几何时,李有信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在他贪念未起前,在齐素怡尚未介入李府前……

    三口之家,母亲善于筹谋,父亲温和博学,女儿聪慧懂事,他们也曾是恩爱和谐的一家,全因父亲的一念之差。

    思及此,她接过钱袋,心中最后一丝愧疚消弭于无形,俯首跪地道:“阿父保重,书彤就此别过。”

    她说完这话,李有信突然就笑了,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慈爱。

    “在建安照顾好自己,为父祝你前程似锦。”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想,父亲是了解她的。

    他深知女儿同她母亲一样志在青云,便毫不犹豫地放她走了,一如当年他允她母亲离开时那样。

    大女儿离开后后,他便回家将傅君的信件全部烧毁,被擒后,又将贩售箭美人的罪名尽数揽到自己头上,最后在狱中草草自尽,保全了小女儿一家。

    他李有信一生恶事做尽,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官,更算不上什么好丈夫,到头来唯一没有辜负的,却是自己的两个女儿。

    李书彤快然一笑,若是让父亲知道傅君的倒台还有她的参与,不知他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既然走了,就永远不会回头。

    章寒英即将获封四品御史,她不能得罪,遂微微一笑,反问:“我后悔什么?后悔没早点儿和他断绝关系?”

    李有信既然有罪,那她就是罪臣之女,若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苟活于世,莫说当官,连平头百姓都做不下去。

    这层父女关系,必须是由她主动切段的,且她从今往后注定只能以诋毁父亲的名誉为生。

    “你来书院的时机太过巧合。”

    唐璎摇了摇头,并不买她的账,“我头一回见到你是在广安二年的年末,即书院开学之时。得知你乃漳州人后,我便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为了赶开学而匆匆从外省来到建安的,然而并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去户部查过你的户籍,得知你早在广安二年的年初就到过建安,并就地落了户,而李大人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入的昭狱,算算你和寿安康的脚程便不难得知,你几乎是和李大人断完关系之后就立马来建安落了户,且那户籍上仅有你一人的名字”

    她叹了口气,“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但从这点便不难得知,李大人恐怕一早就嗅到了风声,得知自己即将大难临头,遂赶在寿御史举报他之前早早地将你择了出去。此后你便有了单独的户籍,行事自由,不受约束,直到广安二年的秋闱,你回漳州参加乡试,中举后再次回到建安,入读毓德书院。”

    言讫,唐璎微微皱眉,“可我想不明白的是,你分明已经在建安落了户,缘何又要回漳州考试?又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帮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在京城落户?”

    午时将至,烈空当头,到了一日中最热的时候。

    李书彤观着天空上的浮云,并未为唐璎的猜测感到惶恐,嘴角的笑容反而越来越深,脸上写着:你猜吧,就算猜出来也奈何不了我。

    唐璎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续道:“思来想去,我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那个为你在建安城落户的人,是陛下。”

    李书彤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震惊地看向唐璎,却听她又淡然道:“只有陛下,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地在天子脚下为一个罪臣之女落户,他之所以令你回漳州参加秋闱,则是为了替你模糊时间线,让人以为你是因李有信的‘苛待’才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李家,而非他为保护你主动断绝的关系。”

    “寒英……你……”

    “陛下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地替你筹谋,也是因为他看中了你的才学、野心,女官政策推行在即,他想让你为他所用,不是么?”

    唐璎笑着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这局棋竟布得如此之大,也难怪他肯将傅君这颗毒瘤留得这般久。”

    李书彤彻底震惊了,眼皮微跳,颤声质问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唐璎没有回答她,长睫微垂,显得有些落寞,“我没想到他竟筹划得如此之深,原来他也有一颗不落世俗的赤忱之心,只是这回……”

    她望

    向天边的金鸦,“我恐怕要叫他失望了。”

    *

    午时,黎靖北小憩完,随手拿了一本奏折翻开,问喜云:“书院的释褐簪花礼如何了?”

    喜云回:“巳时便结束了,宋大人将关宴设在了曲江边,此时已经开席。”

    黎靖北点头,“替朕更衣。”

    “是。”

    他方换好衣服,就见康娄急匆匆闯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陛下!”

    黎靖北扫他一眼,“何事?”

    顾不上行礼,康娄急道:“章大人适才去了午门,敲了那登闻鼓,此刻正在受刑!”

    “什么!”

    黎靖北震怒,慌乱之下不慎折碎了手边的骨碟,瓷器的碎片扎到手腕上,一时间鲜血如注。

    他却浑然未觉,吩咐喜云:“摆架登闻鼓院!”

    康娄则显得有些踌躇:“陛下,杖刑已经开始,等您赶到,章大人那边恐怕早就受完了刑”

    黎靖北闭上眼睛,呼吸急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敲鼓前,她可曾递了事状?”

    康娄摇头,“应当是没有的”

    捏紧碎掉的瓷片,黎靖北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片刻后,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猛然睁眼。

    “去叫周皓卿过来!”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登闻鼓为太祖皇帝设立,由都察院下辖的官吏负责看守和管理,是百姓之冤上达天听的重要渠道。

    午时,热浪阵阵,火伞当天。

    一名小吏自膳房内走出,卸下被热汗浸湿的褂子,正准备去值房内换身干净的衣裳,抬眼便瞧见一道绿色的身影闪过。

    他只当自己是吃多了犯晕,眨眨眼睛,见那身影还在,戳了戳同伴的胳膊,迷愣道:“贺儿,你帮我瞅瞅,登闻鼓那儿,似乎立了个女子?”

    酷暑难当,那个叫贺儿的小吏亦是汗流浃背,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闻言不耐道:“想什么呢!此处可是登闻鼓院!这大热天的,你别是想女人想疯——”

    话还未说完,便见一绿衣女子拿了鼓槌就要上前敲击,登时吓得丢了魂儿。

    “快!快去通知封大人!!”

    说罢,也不待同伴回答,一个箭步冲到那女子跟前,抢过鼓槌厉喝道:“大胆狂徒!你可知你身在何处?!!”

    那女子闻言顿了顿,转过身,叫贺儿看清了长相。

    她生了一张清丽的脸,身材纤瘦,汗盈于颊,发丝紧贴在秀气的脸颊上,一双鹿眸似淬了星光般璀璨。

    “知道,此处乃登闻鼓院,我有冤情要诉。”

    她的声音淡然,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头上戴着一支摇摇欲坠的银杏花,身上的官衣簇新,还印着几丝折叠过的褶痕,显然是受完释褐簪花礼才过来的。

    贺儿的眸中划过一丝痛惜。

    “姑娘,你还年轻,如若有冤,往后官途漫漫,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大可等……”

    他还欲再劝,却被唐璎打断:“你想阻止我?”

    话虽如此,可她断定他不敢。

    咸南律法规定,凡遇冤民敲鼓申诉,所诉案件皇帝会亲自受理,如有官员从中阻拦,一律重刑。所以从方才到现在,这名小吏也只敢夺了她的鼓槌对她呵斥,却不敢真正叫人将她赶出去。

    贺儿抿唇,眼见鼓院前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索性一咬嘴唇,将手中的鼓槌还给唐璎,低声愠道:“不识好人心,你可别后悔!”

    “多谢。”

    唐璎明白他的好意,凡敲鼓者,不论所奏冤情是否属实,陈情前必先受杖刑,这是规矩。

    这位小吏想来是不忍看她受刑才会如此,再者,若敲鼓者所陈冤情被皇帝判为“不实”,除杖刑外,还会面临流、徙、甚至死刑的惩处。

    可她既然敢来,自然是明白这些规矩的。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鼓声响彻天际,就在此时,唐璎听见有人喊:“封大人到——”

    顷刻,一名绯袍男子疾步走了进来,鼓院内霎时间跪倒一片。

    男子看向众人:“何人敲鼓?”

    贺儿拉了拉唐璎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跪下,提醒道:“这位是登闻鼓的管理者——左佥都御史封大人,此番应是专程为了你的事儿而来,你一会儿好好表现。”

    唐璎依言跪下,再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吊梢眼,微微一愣,竟是他?

    来人本是一脸严肃,见了她,眼中的不耐逐渐转成了玩味,“是你敲的登闻鼓?”

    唐璎很快回过神来:“是。”

    她答得干脆,内心却是一阵苦笑,真是天要亡我。

    无他,这位年轻的官员长了张容长脸,吊梢眼之下,就连嘲讽的表情都与往昔如出一辙,不是封敬又是谁?

    陈升曾劝告过她,封敬原就因他哥哥封嗣的事儿一直记恨着她,让她遇见了躲着点儿,莫与他结仇。然而这忠告终究来得太迟,她一早就在入职的头天就得罪了封敬,如今落到他手中,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封敬听了她的回答,微微一笑,缓步踱至她跟前,“‘您若执意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他凝视着她,如看一尾网中之鱼,“这是某人得势时对本官说过的话,然而世事难料,说这话的人恐怕连自己都不曾想到,未来会有落在本官手里的一天。”

    他低眸捋了下衣角,姿态悠然,“章都事,傅尚书一案你办得那般出色,罗御史下去后,本官还以为你会补上来与本官平起平坐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唐璎。

    原来敲鼓之人竟是那位名扬建安的女都事章寒英!!

    是啊,傅君与罗汇二人相继落马,章寒英功不可没,原该是右佥都御史一职最热门的人选,缘何会来此处敲鼓?

    唐璎没有理会封敬的嘲讽,自顾道:“我既来此,自是有冤情要述,还望封大人依章办事,莫误了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简直执迷不悟!!!

    见她不为所动,封敬白皙的面皮上浮起一层愠色,不屑道:“你有何冤?”

    唐璎坦言:“陛下所颁新政,说是‘惠女’,实乃‘辱女’。”

    她顿了顿,“就‘女子入仕前必先生育’而言,该条例不仅把女性当成了生育的工具,还当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女子不仅在家要受到丈夫的磋磨,在外还要受到男性同僚的打压和排挤,无论何时、何地,她们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过度的劳作和剥削只会令她们本就苦难的人生雪上加霜……”

    她直视着封敬的眼睛,语调激昂:“臣身为官员,身为女子,不肯受辱!故此前来陈情!”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哗然。

    风闻奏事、和皇帝当众唱反调就罢了,如今她竟还敢来敲登闻鼓?!

    是个不怕死的。

    封敬听言,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女官政策是当今皇帝自太子时期起就开始筹划的,呕心沥血,几经易改,终要于今春落地。

    广安帝此番来势汹汹,密诏一出,便是连钟谧、林岁等一干守旧的老臣都缄默不语,唯有这个叫章寒英的七品都事,屡次犯颜直谏,触怒天颜,如今更是在自己即将高升之际,亲至登闻院击鼓鸣冤,扬言还天下女子一个公道。

    惠女政策于他这个男人而言无关紧要,章寒英的大义之举却令他动容。

    论为官的理想,在“行其道”与“逞其欲”两者之间,他想做前者,却总是事与愿违。

    封敬入仕前也曾幼稚地幻想过自己将来着一身青衣、执一枚竹笏四处奔走,为民请命,与权贵为敌的景象,然而等他真正趟进了官场的这滩浑水后,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却有人做到了。

    都察院初见,封敬就被她瞳眸中的燎原之火所震,那是一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的决心。

    兄长的下场固然令人遗憾,然舞弊一事终究是他咎由自取。他虽心痛,却也明白此事怪不得别人。

    其实真正让他愠怒的,是她清明端正的眼神,真正挑起他情绪的,是相形见绌的不甘。

    那章寒英原先只不过是维扬府署的一名仵作,却敢冒着得罪天下读书人的风险,以蝼蚁之躯挺身而出,将翰林院的李胜屿拉下神坛。

    这样的女子,令他既憎且敬。

    不错,事到如今,他仍然憎着她。

    封敬默然将唐璎打量许久,眸色越来越冷,“你可知,太祖设立登闻鼓的初衷,乃是为了处理不达天听的奇冤惨案?”

    唐璎点头,“知道。”

    他又问:“那你可知,为防刁民恶意上访,凡击鼓者,无论所陈冤情是否属实,面圣前须廷杖三十?”

    唐璎再次点头,“知道。”

    “既如此,来人!”

    封敬叫来一名小吏,“去北镇抚司将裴抚使请过来,就说……”

    他觑了眼唐璎,眸中恶意顿生,“照磨所的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依规矩,当由锦衣卫那边派人

    来行刑,周大人和孙大人近日事儿忙,恐不在镇抚司,而陈抚使又是章都事的武夫子,恐有徇私之嫌,如此一来,行刑一事,唯有交给裴大人最为合适。”

    “是!”小吏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裴序到了。

    他生了一张马脸,眉梢微挑,与封敬有六分相似。

    和其他常常东奔西走、日晒雨淋的锦衣卫不同,裴序的皮肤极为白皙,白到几乎看不见血色,就连孙少衡、陈觅这等随侍皇帝身侧的锦衣卫都比他的肤色要黑上三分。

    北镇抚司下辖昭狱,是整个咸南最为阴暗的地方,终年不见日光。若是长期坐镇于此,便是连周身都会染上一股难以洗脱的戾气。

    不知为何,瞧着裴序漠然的神色,唐璎忽然就想到了地狱里的伥鬼,心下微微一凛,对封敬的厌恶又增了一分。

    “你便是敲鼓人?”

    裴序眼睛微挑,一双锐利地眸子直勾勾得盯着唐璎。

    唐璎回:“正是。”

    “规矩都懂吧?”

    “是。”

    裴序点头,厉喝一声:“来人,上刑凳!”

    两名仆役应声而来,凳子架好后,裴序缓声吩咐她,“上去吧。”

    唐璎闭上眼,躬身俯趴在刑凳上,淡声道:“来吧。”

    言毕,第一棍落下。

    与上回的帐臀不同,裴序并未手下留情,照着唐璎的腰背处就是狠狠一棍。

    腰与臀的痛感截然不同,若说上回的疼痛她勉强能忍受,这次她却痛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好痛……好痛……

    腰上的一下竟抵得上臀上的五下,只这一棍,足以令她浑身瘫软,冷汗直冒,眼泪旋即奔泻而出。

    她尚未从疼痛中反应过来,第二棍接踵而至。

    短短两棍,唐璎的脸颊已然没了血色,眉头紧皱,嘴唇微微抽搐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落,钻心的疼痛叫她怎么忍都忍不住。

    她闭上眼睛,任由痛感被无限放大,脑海中闪过某人封存密诏的那一幕,心生怆然。

    她很清楚,黎靖北是给过她机会的。

    一年前,她曾因密诏一事上殿“弹劾”过他,见她如此“冥顽不灵”,黎靖北便延缓了密诏颁布的日期,让她于次年春闱揭榜前,也就是近几日给他个两全之策,如若她拿不出,政令则照常颁布。

    如此已算是君王大恩,然而她能力不够,一载过去仍然想不出解决之法,却也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政令被落实下去,遂只能出此下策来“毁”他心血了。

    黎靖北,我恨你,我也有愧于你,若我葬身于此,愿我们来生不复相见。

    烈日炙烤下,灼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隐约间似乎还透着一股焦味儿。

    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一杖杖落下来,唐璎后腰处早已血迹斑斑,皮肉和衣料混合在一起,显得黏糊不堪。

    一滴滴热汗从侧臂划过,她愕然抬头,只见行刑的裴序亦是大汗淋漓,头上的热汗都滴到了她的肩臂上,手中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你莫看我,你既敲了鼓,三十下杖刑一下都不能少。”

    头顶传来裴序冷漠的声音,唐璎侧过头,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喘着气问:“还剩……多少下?”

    裴序:“十七。”

    她苦笑,竟连半数都未过么?

    与此同时,鼓院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有两名女子正对她破口大骂,那两人都是新政的支持者,似乎将她当成了阻人财路的恶吏。

    其中一人是个农妇,因丈夫瘫痪而家中困窘,自己出去又挣不了几个钱,新政将至,就盼着能从朝廷给女儿读书的补助银上捞上一笔。

    “生娃娃有什么!女人天生不就是用来生娃娃的吗?黑心贪官!你凭什么不让俺们挣钱!!”

    另一个是被丈夫虐待的女子,她浑身上下鞭痕遍布,见不着一块儿好皮肤,只想早日拿了钱跑回娘家,生不生娃的无所谓。

    “就是!什么生育工具,叫她给她男人揍一顿就知道了,三十杖算什么,我看她还是打少了哩!”

    夏虫不可语冰,唐璎闭上眼,不欲与她们争执,哪料充耳不闻换来的却是两人的得寸进尺。

    须臾,一捆菜叶飞了过来,撞到她肩头散开,腐臭的汁液将她绿色的官袍染深,显得狼狈不堪。

    唐璎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一颗鸡蛋在她头顶碎开,蛋壳将她发髻间的杏花枝打歪了,几片裹着银箔的花瓣簌簌而下。

    那银杏花是宋怀州亲手为她戴上的,在她今日的结业礼上。

    一团急火直达颅顶,唐璎强忍着腰间撕裂般的疼痛,连声质问那个朝她扔鸡蛋的女子,“得了那笔钱,你就真正拥有自主权了么?你的丈夫就会停止对你的殴打了么?你说逃回娘家,可你的娘家会接纳你么?他们如若真心疼你,为何多年来又对你的遭遇不闻不顾?“你手上若真有钱,你想想,那些钱最终会进谁的口袋?”

    女子低下头,眼底一片凄然。

    唐璎恍若未见,目光冰凉,“你也别再说‘生娃无所谓’之类的话了,女人但凡有了孩子就会有牵挂,子女是男人拿捏我们最好的武器。你仔细想想,这样的政令出来,你获得的究竟是自由,还是越来越紧的捆束?”

    话音方落,又是一杖落下,耳朵顿时一阵嗡鸣。

    那个朝她扔她鸡蛋的女子似乎说了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好在那人停止了砸人的行为,只是时不时仍有菜叶打在她身上,似乎是之前那个农妇扔的。

    她痛得快要窒息,早已无暇多顾,只能任由一捆捆烂菜叶子落在她的头部、颈部、肩部、腿部,一根根剥落开,将她的官袍染得脏污不堪。

    不知何时,一阵嘈杂的声响过后,右后方忽然传来那农妇凄厉的叫声,紧接着,她感到棍杖落下的速度逐渐放缓。

    恍惚间,她听见裴序叫了声“孙大人”。

    孙少衡急怒的声音传来,“裴镇抚!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序不急不缓,“回大人,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下官正在依律行刑。”

    孙少衡一顿,刑凳上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腰间血糊糊一片,心脏猛沉,当即抢过木板,“还剩多少下?我来!”

    裴序回:“十下。”

    他方欲上手,却被唐璎阻止。

    她搭在木板上的手颤抖得厉害,被琼浆浸润过后的眼眸却依旧清炯。

    “孙大人,让裴大人继续。”

    她与裴序并无交情,由他行刑最为合适,若是中途换了人,恐有人说孙少衡徇私,她之前那二十下也就白打了。

    孙少衡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遂不再说话,紧抿着唇,一双鹰眸死死地盯着裴序,暗含警告。

    裴序却恍若未闻,自顾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二十三下后,唐璎已然撑不住了。

    她趴伏在刑凳上,四肢耷拉,眼皮微阖,眼角的泪早已流干,后背的衣料跟伤口的血肉彻底搅在了一起,混合着黏腻的汗液,似岩浆般滚烫。

    神思游走间,她五感渐失,目之所及,是大树下垂挂的几片叶子,由于气温太高,那些叶片竟都卷了边儿,似含羞的美人。

    她抹了一把手心的烂菜叶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问:值得吗?

    她一愣,听见自己又问:你如此维护她们、替她们争取,到头来她们却这样对你,真的值得吗?

    她想了想,答案是——不知道。

    她太痛了……痛到已经无法思考。

    这一刻,毁灭和原谅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寻一个支撑点,助自己挺过去就好。

    忽然,她发间一松,一根簪子滑落,“哒”一声落到地上,应当是她的杏花掉了,与此同时,她背后一松,杖刑戛然而止。

    裴序将一个小瓷瓶放到她身旁,留下句“故人托我带的”,转身走了。

    瓷瓶尚未打开,她就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青草香,是北镇抚司独产的“金创药”。

    唐璎蹙眉,裴序接到封敬的通知是偶然行为,为何会在行刑前提前准备伤药?而他的“故人”又会是谁?

    瞥见地上的残花,唐璎一愣,头脑瞬间清醒,心中旋即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愧疚,为自己方才的犹豫。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才是她的回答。

    她所行本非坦路,凭什么要求那些站在荆棘上的人都来理解她?清吏治,肃官邪才是她的胸中之志不是么?

    “孙少衡,我的簪子掉了,你帮我捡一下。”

    话音方落,一双修长的手伸到她跟前,手中卧着的却非杏花,而是一根檀木簪。

    原来她掉的,是青云簪。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对她说,“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唐璎咬紧唇,瞬间热泪盈眶。

    原来,是宋怀州……

    她想起来了,她帐臀后卧床的那几日,送她金创药的人里头就有宋怀州,她还疑惑过他这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裴序给的。

    维扬一别后,她忙于学业,与他甚少见面,未成想他却在背后一直关照着她……

    左手捏着瓷瓶,右手握着青云簪,唐璎心中发烫,忽觉斗志昂扬,心胸明朗。

    是啊,做官不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刻吗?

    她不悔!

    然而,饶是精神再饱满,挨了三十杖的身体却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顷刻,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眼见着就要从刑凳上滚落,却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合欢香盈入鼻腔,令她眼泪更甚。

    他又熏香了。

    唐璎有些惊诧,“姚……姚大人。”

    “别说话。”

    他的嗓音低洌,呼吸有些紊乱,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原来替她捡簪子的人是他。

    一载过去,依旧是那张冷峻的面孔,依旧是那双清寒的眸子,依旧是那样简短而沉静的语气。

    姚半雪轻轻地抱着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似乎知道她要去往何方。

    唐璎气闷,又是别说话,她记得两年前他们在维扬遭人追杀时,她中了夹竹桃粉的毒,浑身虚软无力,靠在他的背上,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叫她别说话。

    虚弱的人竟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唐璎懒得计较,顺口道:“行,那你说给我听。”

    就在他以为姚半雪不会回答时,她听见他问:“你想听什么?”

    唐璎犹豫片刻,道:“嗯……内个,我身上沾满了烂菜叶子,还有些腐臭味,你……呃可以么?”

    她记得姚半雪这人有洁癖,再心爱的狐裘,别人穿过之后都不会再碰,她这满身酸菜叶子的臭味,他怎么忍得了?

    果然,她话音方落,就见他额头上的青筋猛跳了两下,脸色越来越黑。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话虽如此,抱着她的双臂却从未松懈过。

    一路上,唐璎絮絮说着一年以来的经历,为怕她睡着,姚半雪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就这样走了近半个时辰。

    日落时分,姚半雪在承安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方准备从姚半雪怀里跳下来,只稍稍一动,便疼得眼泪狂飚。

    她有些尴尬,低声道:“内个……我自己动好像有些困难,要不您将我放下来?”

    姚半雪没搭理她,拿出自己的令牌给守卫检查,又看向唐璎:“你的牙牌带了吗?”

    唐璎点点头,自腰间取出一方令牌递给他,随后一顿,他也要跟着进宫?

    姚半雪向守卫出示了她的牙牌,淡淡解释道:“此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方才不慎坠了马,又得陛下急诏,本官带他来面圣。”

    守卫虽未见过唐璎本人,却也听过“章寒英”之名,知她去岁立了大功,圣恩正浓,本欲巴结两句,却见她后腰处一片血肉模糊,不由心生警惕,“章大人这是?”

    姚半雪不耐道:“本官方才不是说过了么?章大人坠马受了伤,不良于行,本官带他来觐见。”

    见守卫面露犹疑,又眯着眼睛警告:“我等还有急事上奏,耽误了时辰你来负责?”

    守卫微愣,若是坠马……不该是伤及筋骨吗?为何后背会摔成这个样子?

    他虽心中有疑,但见姚半雪如此笃定,再加之他“有急事上奏”的说辞,遂不敢耽误。

    “下官冒犯了,两位大人请。”

    行至半路,两人撞见了孙少衡。他朝姚半雪点点头,叫来四名锦衣卫,指挥其中两人将担架支开,另两人从姚半雪怀中接过动弹不得的唐璎,置于担架上。

    她道孙少衡去了何处,原来是替她寻担架去了。

    锦衣卫向来训练有素,整个挪动的过程中她感受不到一丝牵扯感。

    孙少衡朝姚半雪施礼,“姚大人,章都事的伤口还在渗血,我欲让锦衣卫先将她送到淑妃娘娘宫中止血,再送去太和殿面圣。”

    说话时,他的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姚半雪瞥了他一眼,抬头看向不远处,“恐怕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三名朱袍官员急匆匆朝这边走来,正是林岁、钟谧、齐向安三人,目的不言而喻。

    孙少衡立刻会意,当即命令抬着担架的两名锦衣卫,“你们跟姚大人先走,直接去太和殿。”又对剩下的锦衣卫吩咐:“你们跟着我殿后。”

    那两名抬着担架的锦衣卫显得有些犹豫,“可是大人您……”

    换来的却是一双严厉的鹰眸,“你想违抗命令不成?”

    “属下不敢。”

    三人将至,姚半雪与锦衣卫加快了步伐,就在几人即将靠近时,被孙少衡拦住了去路。

    “孙同知,你这是何意?”问话的人是林岁,他显然对孙少衡拦路的行径十分不满。

    “本官与钟大人、齐大人的官职皆高于你,你不以礼相待便罢了,竟还敢为照磨所一名小小的都事拦我们的路,本官竟不知,你们锦衣卫何时竟与都察院熟到这般境地了?”

    他顿了顿,又故作顿悟道:“哦,本官想起来了,两年前你还替那位章都事递过弹劾的奏折,结果却害得人家因‘风闻奏事’被帐臀,事后又眼巴巴地跑去送药。”

    他嘲弄般笑了笑,“如此一来,本官竟不知,究竟是锦衣卫同都察院交情匪浅,还是你孙少衡同她章寒英本人交情匪浅?”

    林岁向来如此,孙少衡早已见惯不怪,条理清晰地答道:“陛下曾有令,锦衣卫中三品及以上的官员,见到除天子以外的任何官员都不用行礼,此乃其一。”

    “其二,锦衣卫乃天子近卫,都察院则负责纠察百官,前者效忠于陛下,后者效忠于陛下和百姓,都是为天下人做事,你却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肆意污蔑两者结党,所图为何?”

    他注视着林岁的双眼,眸色狠戾,“如若你当真有所图谋,恐怕要随我去昭狱走一趟了,毕竟你也清楚,我有权这样做。”

    林岁的脸上愠惧交加,却听孙少衡又道:“其三,我与章都事不过点头之交,此前之所以愿意替她递奏折,也是因为相信她所奏之事属实。罗汇的落马,不也恰恰说明她‘风闻奏事’的罪名乃子虚乌有么?”

    林岁大怒,却又想不出反驳之词,毕竟他习惯了利用官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却常常让自己的说辞立不住脚。

    一旁的钟谧倒是淡定,他静静地看了孙少衡一眼,语气凝然,“孙同知,你要想清楚了,若是让内阁查出你今日的拦路之举并非陛下授意,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孙少衡点头,“下官明白,然下官有

    圣命在身,今日宫门戒严,陛下除章都事以外谁也不见,还望诸位知悉。”

    “什么谁也不见!我方才分明看见姚大人也……”

    说话的人是林岁,却又立马被钟谧打断,他深深地看了孙少衡一眼,“孙大人,你好自为之。”

    上了担架后不久,唐璎突然发起了烧,额头滚烫,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反复间,她似乎听见孙少衡言辞狠戾地对林岁说了什么,而后钟谧又说了几句,最后几人便离开了。

    她眸中划过一丝愧然,孙少衡怕是要为此受罚了。

    额头和后腰处的热意几乎要将她灼成一枚碳球,钻心的痛意逐渐转为麻木,手脚虚软,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道清寒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得知你去了登闻鼓院后,陆子旭也想赶过去,却被陆阁老禁了足。无法,他只能翻墙,却又在跳下来的时候不慎摔断了腿,卧在床上动弹不得,最后只能托陆府的小厮将消息带去了都察院。”

    竟是他通知的姚半雪。

    唐璎心中一片酸涩,陆子旭自落水后身子便变得虚了许多,往日健步如飞的少年如今竟连翻个墙都会摔折了腿,即使卧病在床,也仍未忘记往都察院递消息……

    “阿旭之恩,我铭感五内……”

    姚半雪听言皱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有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听见她又道:“姚大人,也谢谢你……告诉我美人斋的线索。”

    姚半雪思索片刻,忽而想起他曾赠过她一双鞋,彼时她初次接触仇、月二人的案件,正是一筹莫展之时,他便托张小满给她带了句‘去美人斋看看’的话。

    随后,她依言去看了,也见到了宣娘,得知了所谓‘鸳鸯’团扇的秘密,一步一步抽丝剥茧,还原了两起案件的真相,甚至还找到了冶炼厂的地图和信件的真本。

    他不得不承认,她是有本事的,只是仍需打磨。

    絮叨间,几人已经来到太和殿。

    大殿的殿门紧闭,白玉阶上立着一道绯色的身影,似是某个高级官员等着君王的召见。

    唐璎皱眉,从她敲登闻鼓、受刑,到进宫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黎靖北按理早该接到风声,敞开殿门等着她诉冤了,缘何此刻大门还是闭着的?

    而且殿门前的那个官员似乎也有些眼熟。

    姚半雪显然也瞧见了那人,朝他躬身行礼,“齐大人。”

    那人竟是齐向安?!!

    唐璎微惊,他不是方才还跟钟谧、林岁他们走在一块儿吗?为何会赶在她和姚半雪之前到太和殿?

    更何况……唐璎将目光挪向他的跛足,眉头越皱越深。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姚半雪淡淡解释:“他乘辇来的。”

    原来如此……

    齐向安是三朝老臣,又不良于行,先帝特赐了他在宫中乘辇的权力,加之唐璎受了伤,抬着她的两名锦衣卫也不敢走快,他于几人之前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望着紧锁的殿门,唐璎心中发凉。另一侧,齐向安已经下了台阶,正缓步朝几人走来。

    他看向担架上的唐璎,眼眸中跃动着疯狂。

    “章都事,你可知凡是在敲鼓前未向登闻鼓院或登闻检院呈递事状而越级上告的,即便有理也要被杖责五十?”

    一载过去,他苍老了许多,不仅妻离子散,还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接连守了寡,对都察院的恨意也与日俱增。

    唐璎稳定心神,抬眸回道:“齐大人说的不错,此罚我自愿领受,但并非此时。”

    为防恶意上访,告状之人在敲鼓前的确需要向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呈递事状,然而她要陈述的乃新政之冤,事关一国之君,如此一来,又有谁敢受理呢?

    无法,她只能先斩后奏,在未获批准的情形下敲了鼓,受了刑,让皇帝“被迫”受理此案。

    如此一来,那额外的杖刑自然也就落到了她头上。

    “我既敲了鼓,又受了那三十下杖刑,依律应先面圣,等面完圣、陈完情才能继续领罚。”

    饶是她身子向来不错,却也无法继续承受五十下的杖刑。

    今日这八十杖打完,她怕自己的请愿在上达天听之前人就已经没了,故此必须先面圣。

    “你哪儿来的规矩?”

    齐向安哼笑一声,“先帝在位时,郑州就有一农户跋涉千里来京城敲鼓,却因未递送事状而被杖责,没挨过五十下就死了。怎么?就章大人的命娇贵,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唐璎直视着他,眸中毫无退色,“话虽如此,然太祖亦有规定——凡击鼓者,受完刑后须立即面圣,不得耽搁。怎么?就齐大人的个例是规矩,太祖皇帝所立的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章寒英!!”

    齐向安脸上愠色更甚,唐璎却不欲理会,卯足了劲儿起身下塌,欲上前扣响殿门,可才走了没几步,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姚半雪适时接住她,眉宇间满是不悦,“你……”

    腰背上是火烧般的痛,唐璎仰起头,这才将眼前人的面容看了个仔细。

    两人一年未见,他看起来变化不大,依旧俊秀如玉,端肃如冰,却又隐隐有哪里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处她也说不出。

    见他眉头微皱,眸色寒凉,“你”了半晌“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唐璎以为他生气了,又想开口训他,索性先发制人。

    “姚大人,此事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我欲行之道,定会毫无保留地坚守下去!”

    姚半雪听言,颇为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我何时说你做错了,起来。”

    言讫,他朝太和殿的方向深深一拜,沉声道:“陛下,臣姚半雪,因忙于政事,漏看了章都事递到都察院的事状,实乃臣之过失,故此臣请求代为领受五十杖,以偿其越级上告之责。”

    他竟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姚大人,你……”

    她还欲再说,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一道低哑的嗓音从殿内传来。

    “姚大人,你包庇人的水平委实差了点儿。”

    唐璎大惊,若非常年相处,她几乎要辨认不出黎靖北的声音。

    他……怎会变得如此虚弱。

    “告状之人的事状通常都会呈递给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与你堂堂副都御史何干?”

    落日为金殿镀上一层赤红,余晖遍撒,霞光万丈,黎靖北迎着夕阳侧身而坐,眉宇间一派萧索。

    “她是你什么人,你还想代为受过?”

    高座上的君王面如冠玉,唇白如纸,微微佝着腰,立着肩,坐姿不再端正,手脚不再自如,似竭力维护着一位帝王最后的尊严。

    唐璎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听见他说——

    “章御史既过了殿试,便算是天子门生了,学生犯了越级之过,朕作为老师,已经代为受过了。”

    周皓卿适时走了出来,面色有些难看,“陛下得知章御史去了登闻鼓院后,便立刻将臣召了过来,说是先祖规矩不能坏,方能为天下之表率,如此……”

    他狠狠一咬牙,沉痛道:“臣奉命对陛下动了刑,那五十杖,陛下已以老师的身份替章御史受过了!”

    这回不止唐璎,就连姚半雪和齐向安亦深感震惊,一时无言以对。

    皇帝竟替章寒英受了刑!!!

    “都散了吧。”

    黎靖北似是疲累之极,吩咐完众人,又看向唐璎,“章御史受了刑,不宜挪动,便留在

    华音殿好好休息吧,待养好了伤,你想走“他缓缓阖上眼,“便走罢。”

    不知为何,唐璎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悲凉之意,心也跟着一沉。

    她方想回话,却听黎靖北又道:“你的声音朕听到了,你所诉之事,朕也会酌情处理……喜云!”

    “在!”

    “回南阳宫。”

    “是!”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朕若不替你受,你是想死……

    不知何时起,身上的灼热感逐渐散去。极累之下,唐璎陷入梦乡,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两日之后了。

    一股冷冽的青草香盈入鼻尖,唐璎睁开眼,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后腰,手过之处,带着些微的清凉之意。

    “章大人醒了?”

    目之所及是一名年轻的侍女,微躬着身子给她上药,椅凳上放着的,是裴序给她的金创药。

    “陛下呢?”她听见自己略微沙哑的声音问。

    侍女答:“寅时便去了太和殿,这会儿该早朝了。”

    唐璎一怔,“他竟去上朝了……”

    她一个挨了三十杖的人都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那日可足足受了五十杖,这才两日,就能仪态端正地上朝了?

    见她屡次提到黎靖北,那侍女还以为她欲去寻他,哄劝道:“此处离太和殿有些远,大人后腰又伤得极重,不宜下地行走,陛下往日下了朝便会回南阳宫,等奴婢替姑娘上完药,再托喜云公公将陛下请来如何?”

    将陛下请来?

    唐璎蹙眉,觉得这话颇为怪异。

    她和黎靖北两人都受了刑,且黎靖北的杖数挨得还比她多,如今连她都下不了地,他的情况只会更糟。然而这侍女一听她想见皇帝,只担心她不良于行,却完全不顾黎靖北的死活,得了谁的吩咐不言而喻。

    “不必了。”

    胸中浮起酸胀之感,唐璎侧过头,无意间瞥见房间的角落里立着一只斗柜,柜子上摞了一溜儿孩童的玩物,面花、瓷哨、陀螺、弹弓、孔明锁、核桃雕……应有尽有,有好些还生了锈。

    她竟来了华音殿……

    华音殿是宥宁长公主的住所,唐璎幼时曾是这里的常客。她自小孤僻寡言,在认识陆子旭之前,只有宥宁和田利芳两个玩伴。

    宥宁十分喜爱她,那些面花、瓷哨、孔明锁,还有斗柜里的裙衫都是她和先皇后陆续赠与她的。青格勒过世后,唐璎怕姐妹思念亡母,便又将这些东西还给了她。

    望着这些幼时的回忆,她心下动容,宥宁是个极爱华美之人,拥有的珠宝玉器不胜枚举,这堆“破烂儿”于她而言更是不足挂齿,可她竟将它们留到出嫁也没舍得没扔掉。

    转过头,她问侍女:“陛下近几日……可有吩咐?”

    侍女笑了笑,道:“陛下吩咐奴婢每日为章大人换药,一日三次,炖煮类的补品也不能少,还有……”

    见她答非所问,唐璎换了一种问法:“盛通街附近,可围了锦衣卫?”

    她昏迷的这两日,也不知道外头如何了。

    据她春闱最后一日所见,黎靖北若要颁布新政,必先将贡院和盛通街戒严,而后派锦衣卫前去镇场,若是新政已经颁下去了

    唐璎忽觉头脑发胀,喉头发紧,微微捏紧了拳。

    侍女则显得有些踌躇,“奴婢只是一名宫女,每日守在华音殿,不知宫外情形。”

    见唐璎眉头越皱越深,她又道:“不过,奴婢家中有一兄长在五城兵马司当差,据他所说,盛通街这几日甚为清净,不曾有人闹事儿,至于锦衣卫那头,奴婢就不清楚了。”

    不曾有人闹事……那就不会有官兵驻扎……

    唐璎心口一松,如此一来,便说明新政尚未被颁布下去。

    侍女有些怯怯,她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叫这位章大人满意,喜云曾告诉她,陛下十分看重此人,令她务必仔细伺候。

    “行,我知道了。”

    见章大人紧蹙的眉宇逐渐舒展开,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

    二十日过去,唐璎终于能勉强下地,着喜云去南阳宫通传过后,拖着病躯去见了皇帝。

    她到时,黎靖北似乎才用过早膳,正端坐在一方软席上看书。

    今日休朝,他并未束发,一袭青丝如瀑垂下,露出白玉般的耳垂,眉宇沉静,眼尾红痣妖冶,尽态极妍间,却不失君王气度。

    似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黎靖北抬眉,见来人是她,淡声道:“章大人来了。”

    依旧是毫无起伏的语气,唐璎却从中听出了冷漠。往常他若于人后见了她,从来不会叫她“章大人”,而是会清清浅浅地唤她一声“阿璎”。

    新政一事,终究还是触到了他的底线。

    黎靖北见她扶着腰,发间凝着汗珠,牙齿也在轻轻打着颤,脸色骤变——“你走过来的?!”

    从华音殿到南阳宫,少说也得走半个时辰,她伤还没好利索,竟还……

    “臣官职低微,又无功绩傍身,乘辇不合规矩。”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火上浇油,黎靖北狐眸微张,眼中蓄满了怒气,猛然起身朝唐璎走来。

    “规矩?你既这般重规矩,为何还要越级上告?!”

    他越走越近,声线也陡然拔高,“那五十下,朕若不替你受,你是想死在棍杖下不成?!!”

    转瞬,那声音又变得沙哑,“唐璎,你这般自毁,究竟是想报复谁?”

    唐璎皱眉,方欲辩解,一只玉手将她轻柔地按到了软椅上。

    “坐下。”

    落座后,腰间痛感稍减,她抬头望去,却见手的主人微微颤抖了一下,眉头蹙紧,额间汗珠如雨落,应当是疾走过来时不慎牵到了伤口。

    “喜云!”

    唐璎一凛,急呼出声,一转头,又对上那双漂亮的狐眸——黎靖北抿着唇,正面色复杂地看着焦急的她。

    喜云很快赶来,见黎靖北神色有异,忙扶着他去龙床上躺下,又着人去唤了御医。

    半刻钟后,太医院的龙御医赶了过来。

    “只是疾走时不慎牵动了旧伤,陛下安心,并无大碍。”龙太医放下黎靖北的衣角,恭敬道:“伤处渗了些血,为防感染,臣为陛下重新上药吧。”

    黎靖北未着多言,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

    一旁的唐璎有些尴尬,整个上药的过程黎靖北就那样直挺挺地躺着,也没叫她出去。

    背对着君王不合规矩,可若是正对着……

    踌躇间,龙太医已经替黎靖北除了上衫,那副令人血脉贲张的后背就这样大剌剌地闯入她的视线。

    黎靖北的肩背宽阔,肌理匀称,脖颈修长,蝴蝶骨处沟壑明显,显得遒劲而诱人。

    饶是与他同床共枕过的唐璎亦感到有些不适,方欲挪开眼,目光却很快被他背上的疤痕所吸引。

    黎靖北的肩背上,卧着大大小小数十道伤疤,有深有浅,纵横交错,有些是打仗时落下的,而有些……却是因她而起。

    整个背部大面积的灼伤,是他救她出火海时留下的。

    左肩处一条长长的贯穿刺伤,是他为她在莳秋楼挡的刀。

    腰背处深褐色的痂块,也暗示着主人曾经被杖得血肉模糊。

    唐璎忽觉眼眶酸胀,一阵又一阵怆意压在她胸腔内,直让她呼吸不能。

    龙太医走后,她将软椅挪得近了些,凝视着那些狰狞的疮口,回想起东宫的日子,低喃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您若不曾陷害过臣的姐姐……我……”

    她说不下去了。

    那些戮力同心的峥嵘岁月已成历史,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注定他们回不去了。

    若是没有古月那件事,黎靖北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个完美丈夫。他尊重她,爱护她,善待她,甘愿舍命救她,就连她父亲变节后,他仍然力排众议,孤身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她想走,他尊重她的决定,她想做官,他便为她筹谋。

    黎靖北为她做过的一切,他不说,却不代表她不知道。

    唐璎相信,将仇、葛二人的案件

    交由书院来查的决定确实是黎靖北的本意,然而大案要案如此之多,他却偏将月夜的案子合并进来,无非是想多给她一点提示。

    月夜案的问询令牌为银虎,仇、葛案的则是金虎,黎靖北之所以如此区分,不过是想让众人误以为皇帝的侧重点在仇、葛案上,从而忽略了月夜在其中的重要性。而她看在以往同月夜的情分上,势必会接下此案,从而顺藤摸瓜,先其他人一步找出真相。

    此外,还有自由出入宫闱的牙牌,也是为了方便她找孙寄琴问话,以及那柄鸳鸯团扇,若非黎靖北授意,也不会在她造访北镇抚司的当日突然出现在孙少衡的值房内。

    还有很多……很多……

    似是通晓她此时的心情一般,黎靖北没有接话。

    半晌,她听见他道:“你未向登闻检院呈递事状就去敲了鼓,乱了法度,内阁很不满。傅君一案,你居功甚伟,罗汇被斩后,朕本欲升你为佥都御史,可为今之计……朕也只能勉强保住你的官位了。”

    他背对着她,声音显得有些模糊,“朕已下旨封你为山东道监察御史,你去青州看看吧,和田利芳一起,那里自有你相见的人,想了解的事。”

    听到要被调离京畿,唐璎只是一愣,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道:“那新政……”

    “先搁着吧。”他的声音透着疲累。

    黎靖北闭上眼,两日前,他看到她被杖得奄奄一息的模样,突然就后悔了。

    身为君王,当有大局观,他愿意牺牲小我来成全大我,他可以对敌人狠,对自己狠,却始终不忍伤害他在意的人。

    周皓卿的棍杖落下时,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阿璎弹劾他那日九死不悔的姿态,想到了宥宁远赴北梁时决然的眼神,想到了他的母亲——已故皇后青格勒,那个被婚姻捆束了一辈子的女人。

    世上女子多不易,想到这些,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坚持。

    而唐璎那边,固然也懂他的不易。似她这般无视先圣法度而越级上告的,本该被革职处理。监察御史一职,已经是他能为她做出的最大争取。

    新政废了,黎靖北数年来的心血也一并付诸东流,即便如此,他仍想为她保住官位……

    唐璎抿唇,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何是青州?”

    药膏的气味清新,敷在腰背间冰冰凉凉的,黎靖北的思绪也逐渐清醒了些,“去岁夏,青州蝗灾四起,草根树皮俱尽,佃户颗粒无收,饥民易子而食,户部拨了六十万两下去,两个月后,灾情才得以缓解……”

    他自枕下拿出一道折子,道:“昨日,青州知府来信,说今岁青州五谷丰登,形势一片大好,还随信附送了几百粒颗粒饱满的大米,以感谢朝廷的解囊之恩。据朕在青州那边的探子来报,知府所说属实。”

    这不是挺好的嘛……

    黎靖北又道:“田利芳看了这米,却觉得有些蹊跷,这谷物的颗粒过于饱满,不似一般农民所种,倒像是被施了好肥而精心培养出来的。”

    唐璎皱眉,“您怀疑知府有所隐瞒?”

    黎靖北摇头,“你也说了,只是怀疑,个中情形如何,朕也不清楚。”

    经她今日这一闹,他似是累极,“你走吧,朕累了。喜云——”

    “在。”

    “送客。”

    “是。”

    就在喜云要将唐璎“请”出去时,却听君王又道:“回来。”

    喜云应声转身。

    “给她用辇。”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原来你叫唐璎。”……

    唐璎清楚,黎靖北调她去青州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登闻鼓一事,她也该避避风头了,毕竟越级上告之罪可大可小。黎靖北近些年来虽然已经逐步站稳了脚跟,朝中却依旧暗流涌动。

    新政一事,皇帝给的机会她没把握住,便只能采用“自虐式”的方式来阻止。

    为官并非易事,她在建安所见终究有限,下到地方也好,体察民情,拓宽视野,幸运的话,或能找到破解之法。

    思及此,她不再犹豫,“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等等——”

    黎靖北又一次叫住了她,沉声道:“立秋一过,宥宁便回来了。你也知她喜好奢靡,脾性古怪,你幼时的那些东西放在华音殿恐怕不太合适了。”

    唐璎闻言大喜,自动忽视了他后面的一句话,“你是说……宥宁……要回来了?!”

    说罢还反复确认道:“回建安?”

    黎靖北点头,“陆公第三子陆与沉摄政,北梁幼帝无权,朕便趁机将宥宁要了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唐璎心头一颤,几欲落泪。

    九年啊!整整九年!!

    她的挚友,笄礼方过就被嘉宁帝以一之婚书嫁去了北梁,背井离乡整近十载,死了两任丈夫,受尽磋磨。

    如今,她终于荣归故里。

    然而可惜的是,她即将赴任青州,两人近期可能是见不到了。

    黎靖北咳嗽一声,再次提醒道:“此回建安,宥宁所携之物众多,柔音殿怕都很难尽数放下,你那斗柜还需尽快处理。”

    唐璎点头,黎靖北说的倒也没错,细数下来,她与宥宁都已经九年未见了,她虽待她如初,却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同自己亲近。

    思及此,她亦答应得十分爽快,“那斗柜的东西有些多,此外臣还有几箱裙衫留在华音殿,今日怕是搬不完,恳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容臣去找找帮手。”

    说起找帮手,唐璎却有些为难。

    若是平时遇上这种事儿,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陆子旭,只是他如今摔折了腿,下不来地,也不知他府中的仆人顶不顶事儿。

    黎靖北却说不用,“朕已经令人帮你搬了。”

    唐璎一愕,“搬去哪儿了?”

    “南阳宫。”

    黎靖北盯着床上的锦帘,目光有些飘忽,“这里宽敞,能放很多东西。”

    她起身告辞,即将踏出门槛之际,却听黎靖北又道:“六月下旬的簪花宴,你若得空,可以去瞧瞧。”

    *

    回去的路上,唐璎迎面撞见一位抱着白猫的女子。

    那女子头挽高髻,脸若玉盘,眸带腼腆,一身靛蓝色的马面凤尾裙,飘带上彩绣着各色花卉,底端坠着几缕璎珞,俏丽非常。

    “参见……”

    女子首先瞧见了她,面色微红,朱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后囫囵行了个礼。

    “见过婕妤娘娘。”

    唐璎倾身拱手,“臣乃照磨所都事章寒英,若非腰伤不便,该是臣起身向娘娘行礼。”

    那女子听见她的自称后愣了愣,忙道:“啊不用不用,章大人客气了。”

    唐璎是乘辇过来的,身上还穿着面圣时的官服,那女子好奇地打量她,而她也在观察着她。

    眼前的女子名为赵德音,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赵琢的女儿,亦是黎靖北的后妃之一。

    黎靖北不好女色,登基两年来,除了被废的她外,后宫仅有三位妃嫔,三人还都是他潜邸时期的老人。

    唐璎与孙寄琴、陆容时三人都是嘉宁十六年同时嫁进东宫的,赵德音则是后来者。

    不同于她的寡言,孙寄琴的温贤,陆容时的骄横,这位右都御史的女儿则显得十分腼腆,平日里也不喜与人交往,反爱和一些猫猫狗狗打交道。

    赵德音见了她显然有些局促,手掌又不慎压到了白猫的尾巴,那猫吃痛,惊叫一声,从她怀中飞蹿而出,直袭向辇上的唐璎。

    唐璎顺势接住,抬手抚过它雪白的后颈,那猫舒服地哼唧两声,很快平静下来。

    然而方才的冲劲儿实在太大,猫爪还是不慎勾到了她的官袍,带出了几缕凌乱的丝线。

    赵德音大惊,急慌慌跑上前,“抱歉,是我惊到了小白。”

    “线头拉扯得有些狠……”

    她看向唐璎被勾破的衣袖,眸色愧然,“大人若不介意,不如去我的宫里换身衣裳?我找人给您补补。”

    丝线被勾破的地方就在右臂的位置,乍一看分外显眼。

    咸南重视官员的仪表,御史当面容干净,衣着整洁,似她这般衣袖被勾破的,若外出代天子巡狩,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唐璎倒不怕损了黎靖北皇家的颜面,她主还是不想被人弹劾,再加上她的针线功夫委实太烂,想了想,不再推诿,“如此,便有劳婕妤娘娘了。”

    从赵德音宫中出来时已近午时。

    既然留在华音殿的东西都已经被黎靖北清走了,她也不欲在宫中逗留,简单收拾了下便准备回官舍。

    轿辇还未过承安门,迎面又走来

    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

    唐璎:……

    这一天天的都叫些什么事儿,她不过去了趟南阳宫,一回来,黎靖北的后妃们便全都蹿出来了。

    这回的女子显然也不若赵德音那般好招呼。

    “章大人,又见面了。”

    陆容时一身烟罗绮云裙,衣袂飘然,朱唇皓齿,双瞳剪水,悠然自得地打量着她,身后还立了四个锦裙宫婢。

    她那身绮云裙极为繁复,纱织细薄,赤橙交接,如烈焰般灼灼而华丽。

    忆起往日的大火,唐璎瞬间呼吸急促,后背冷汗涔涔,视线从陆容时头顶的金钗上划过,觉得颇为刺眼。

    陆容时显然也注意到了唐璎的辇,一双美眸戾气横生,“章大人胆儿倒是大,竟敢在宫内乘辇!”

    唐璎强忍不适,回道:“臣有腰伤在身,故得陛下格外开恩,娘娘若有异议,自去同陛下商量!”

    听了这话,陆容时怒火中烧,一张俏丽的芙蓉面也变得扭曲。

    忽然,她笑了笑,围着她的轿辇踱了一圈,悠然道:“唐璎,你记得你上次见到本宫时,本宫说过的话么?”

    唐璎一顿——“下回入宫,别让本宫再抓到你。”

    陆容时恶狠狠地注视眼前的女子,想起陛下数年来为她的付出,心头似在滴血。

    她自小爱慕黎靖北,陆府初遇,一眼万年。

    那是个身姿颀长的少年,瞳眸微浅,容貌俊秀,还带着异族的妖冶,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孩儿。

    那时的他还只是大皇子,她默默看着他一步步当上太子,再到天子,二十多年来守心如一。

    嘉宁十四年,大皇子随骠骑将军击退北梁,立下大功。返朝时,她立在茶楼里,看骑着骏马的他受万民来贺,光华璀璨。

    陆公虽为四儒之一,在读书人中颇有些贤名,于朝中却并无实权,更无心搅入三王相争的局面中。陆容时明白,他想问鼎,她却帮不上他。

    她原以为大皇子只是她春闺中的一场绮梦,却未曾料到两人会有交集。

    黎靖北获封太子后,她便将自己的心思藏了起来,直到两年后,他父亲对她说——

    “容时,你瘦了。”

    父爱如山,陆讳对家中的四个子女向来严厉,这还是她头一回从父亲眼中看到心疼。

    她不由心下一软,笑道:“上月长了些肉,近几日便没怎么吃。”

    听了她的回答,陆讳并未戳穿,眸中忧色不减,隔了半晌道:“近几日,陛下为储君择妃,太子妃的人选已定,是忠渝侯府的嫡女,昭仪娘娘也欲将自己的侄女送去做选侍,唯有侧妃一位还空着。”

    陆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若想进东宫,便只能做小。

    他说这话时,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赞成,陆容时明白他的意思——天下没有哪个父亲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妾,即使她所嫁之人贵为太子。

    然而陆讳既然将此事提了出来,便是知她所想,并将选择权交给了她。

    她也明白,父亲劳碌多年,致仕后只想清静无为,无意党争,然而——

    “父亲……您能帮帮我吗?”

    嘉宁十六年,她如愿嫁给了太子。

    太子外表温良谦恭,却天性冷漠,对待后宫众人更是不假辞色,她原以为他生性如此,直到——

    她木然地看着唐璎,声音发紧,“青州疫发,陛下遭靖王诬陷时,你父亲却突然倒戈,群臣上书请求废妃,可陛下却……”

    陆容时咬唇陛下不仅力排众议,与众幕僚周旋,还整肃东宫,严惩了几个嚼舌根的宫女,替唐璎稳住了太子妃之位。不仅如此,他还怕她会为为此伤心,即使每日政务繁忙,也会抽空陪她对弈、用膳、赏日落。

    她盯着唐璎,眸色突然狠戾,“我原以为他独宠孙寄琴,对你仅有尊重,却不晓得那只是表面,直到东宫那起大火,才叫我彻底看清了他的心。”

    她从未料想过那个冷漠心狠的人,会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救他的正妻。

    火势那样大,他却义无反顾,不带一丝犹豫,哪怕前路生死难料。她无意间纵的那场火,不仅在黎靖北背后烙下了疤,还在她心上剜了道极深的口子。

    事后,她被太子禁足,两年来未被允许踏出自己的寝宫一步。

    太子从未宠幸过她,如此一来,她便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到了头,直到太子登基。

    黎靖北登基后,太子妃却不知何故自请被废。后位悬空,以侧妃之位为尊,黎靖北封她做了贵妃,位列六宫之首。

    太子即位后,陆容时再未见到过唐璎的身影,陛下也好似转了性,一改往日的谦恭作态,开始大刀阔斧地裁撤官员,惩奸臣,伐异党,一场腥风血雨持续了数月之久。

    也是自那时起,陛下再未踏足过后宫,就连孙寄琴那头也冷了下来,每日忙于政务,从太和殿到南阳宫两点一线,数年来亦是如此。

    唐璎离开后,她的机会又来了。

    后宫妃嫔非诏不得见,陛下是不会见她的,她心里也清楚。

    既如此,她便做了羹汤在南阳宫外守候,即使陛下经过时从未看她一眼,她依旧日日如此,风雨无阻。

    夏制冰羹冬制袄,东西一件一件往南阳宫送,却又一次次被退回,她却毫不在意,她相信陛下终有一日会看见她,直到唐璎回来……

    陆容时从未想过,被废的太子妃竟还有回来的一天。她脱下宫衣,穿上官袍,一身清气,与从前判若两人。

    唐璎变了,陛下对她的宠爱却从未变过,他赐她牙牌,替她受刑,容她上殿驳斥,甚至为她自毁了数年来的心血!!

    陆容时呼吸急促,美眸中妒意骤现,“如今淑妃出了宫,我看谁还敢护着你!来人!!”

    四名宫婢应声上前,“在!”

    “将这个擅闯宫禁的歹徒就地杖杀!”

    “是!”

    两名宫婢将她从辇上扯了下来,抬辇的轿夫本欲阻止,却又碍于陆容时的淫威不敢动作。

    唐璎被两人粗暴地掼在地上,腰间一阵钻心的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另两名宫婢已经拿着木板走到了她跟前。

    那板子径约四分,竟比裴序行刑时用的木棍还要宽,陆容时这回是打算对她下死手了。

    唐璎撑着地面,忍着鼻息间的腥意怒道:“过了承安门,再往南就是太和殿,那处连衽成帷,冠盖如云,怎么?贵妃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诛杀朝廷命官不成?!”

    唐璎的眸子太过锋利,迸发着决然的凛色,陆容时有了一瞬间的躲闪,但很快,她又得意道:“谁说本宫杀的是朝廷命官?”

    她扫了一眼唐璎的衣着,厉笑道:“你未着官服,谁知你是谁?谁知你对陛下、对后宫有什么企图?!”

    唐璎一愣,心头浮起微微的不妙。

    是了,她的官服先前被白猫勾坏,早被她换了下来,此时身上穿着的,是赵德音给她的宫装。

    陆容时不再犹豫,“来人!行杖!”

    言讫,立刻就有一名宫婢上前将她按趴在地,另外两人拿了木板就要往她伤处招呼。

    陆容时凑近,声音尖利,如索命的恶鬼,“唐璎,你下了地狱可不要怨我。”

    须臾,棍杖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

    “住手!”

    唐璎侧过头,是黎靖北的贴身侍卫张己。

    他身后还跟了数十名羽

    林卫,似乎刚办完事从宫外赶来。

    张己徒手截住木板,怒喝道:“大胆奴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扰乱宫中法度!诛杀朝廷命官!余双!”

    “属下在!”

    “就地处死!”

    “是!”

    “噗嗤”四声刺响,宫婢们尚且来不及恐惧,就看见自己脖颈处血流如注,瞬间圆眸怒瞪,“嗬嗬”几声后纷纷倒地。

    随后,几名羽林卫自张己身后走出,将四人的尸体挪走。

    这一切做的悄无声息,却又熟练之至,陆容时瞬间被吓得花容失色,捏着裙衫瑟瑟发抖。

    张己走上前,似是未察觉到她的恐惧般漠然道:“贵妃娘娘,陛下有请。”

    “本宫……”

    她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其中一个羽林卫制住肩膀推走了。

    陆容时被张己带走后,两名轿夫将唐璎扶起,复又坐回辇上。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惊魂未定,看向唐璎的目光中还有些愧疚,“章大人……”

    唐璎摇摇头,“起轿吧。”

    没走两步,天空飘起了雨。

    雨势不算大,缕缕湿意透过华盖的缝隙落到她的膝盖上,泛起丝丝凉意。

    唐璎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夜她膝痛的毛病又要犯了。

    她转过头,无意间闯进一双清矍的眸子,浑身狠狠一怔。

    那眸子的主人一身朱衣,未撑伞,提着几捆药材,任由细碎的雨滴浸湿他的发髻和官袍。

    微湿的空气中,似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合欢香。

    他看着她,眸若寒雨,丝丝入扣,带着风雨欲来的深暗。

    “原来你叫唐璎。”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姚半雪第一次见到唐璎是在灵桑寺。

    广安二年冬,左、右佥都御史相继横死,老师来信,欲将他调去都察院,恰巧这时,灵桑寺又死了个和尚,死状竟与不久前去世的一名经魁相似,且县衙的仵作还查不出异状。

    老师曾在信中分析,此两人恐怕中了箭美人之毒。末了还叮嘱道,秋闱舞弊案牵连甚广,礼部、刑部、户部、甚至大理寺都有官员参与其中,责令他务必配合锦衣卫破获此案,并保护好自己。

    如此,他便去了趟灵桑寺,遇见了死者唯一的弟子——那个叫妙仪的女尼。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女尼年纪比他还小,眸中却透着一股勘破世俗的稳重,淡泊中却又藏着一身倔强。

    她自称是章旬安的女儿,却被他一眼识破,被戳穿后倒也镇定,还主动提出替他验尸,答应做府署的仵作后,又说自己不能以如今的身份还俗。

    女尼……会验尸……还谎称是章旬安的女儿……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对她起了疑。

    可是无所谓,她能帮他就行。如此,他便替她换了户籍。

    户籍登记处的下属问他:“那姑娘的名字……”

    他微微一愣,他从未替人起过名,而且对方还是一位姑娘。

    彼时窗外正飘着大雪,他忽就想起那双清炯的鹿眸,如冰般晶莹、雪般澄澈,似能涤净世间所有的脏污。

    “寒英……寒英……”

    他默念了两句,觉得颇为顺口,“就叫章寒英吧。”

    随后,这个“章寒英”果然不负所望,不仅查出了江临和道信的死因,还将李胜屿也拉下了马,就在她的手还想再往上伸时,他阻止了。

    她想查朱青陌,他不让,她质问他:“都察院作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专职纠劾百官之事,尔为御史,若不能以身为剑,执法严明,如此畏畏缩缩,如何激浊扬清?!”

    他不答,她又道:“若曹大人知道调过去的是您这样的人,怕是会后悔不已吧?”

    正是这句话,让他久寂的心沉没,急怒之下,他将她赶下了轿。

    “您这样的人”是什么人她不知道,可“老师”二字和她略带蔑视的眼神却将他刺得心口发麻。

    青州一疫后,他早已看淡人情冷暖,向来独行惯了,不屑于做表面功夫,也不需要人理解。

    可当他被章寒英误解时,却陡然生出了一股不甘,他这才惊觉,他竟这样渴望得到她的理解。

    她骨子里的清正之气,或许正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他突然就明白了老师失望的根由。

    可是他不想回去了。

    曾经的姚赤芒,早已随着那十数万染疫的百姓,永远葬在了青州的土地里……

    永乐巷的遇刺是个警告,朱青陌、傅君、林建、齐向安这些人,他们一个也斗不过。

    尽管如此,她却似铁了心一般要横插一脚,不仅范乔的死因要查,就连他去李思家问个话也要跟,若非孙少衡阻止,她几乎就要在堂审时被人当成活靶子。而他虽不虞,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提点她、保护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

    道信死后,章寒英就似被染上了一股锐气,如剑刃出鞘,无往不利。

    她因破获维扬科举一案深受陛下赏识,而后一路披荆斩棘,肃清吏治,铲除邪佞,傅君、罗汇相继落马,就连陛下筹谋数载的新政也被她阻截了回去。

    登闻鼓下,她被杖得血肉模糊,那双明丽的鹿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似能透过午后的天光,直直地刺入他心里。

    雨粒打在脸上,凉意渐起,他猛然收回思绪。

    “难怪你认识孙少衡、陆子旭他们,就连曲尚书之死的细节也了若指掌,也难怪陛下……”

    方才他路过承安门,见她被几个宫婢按趴在地上,正欲上前阻止,却听那欺她之人竟唤了她一声“唐璎”。那一声尖利的叫喊,如惊雷在耳畔落下,他立在原地愣了好几息。

    她竟是忠渝侯之女,亦是……前太子妃。

    姚半雪望着撵上的女子,眸色逐渐复杂。

    两年前在莳秋楼,陛下对章寒英的态度就令他觉得古怪,他免她跪礼,为她布菜,封她做官。身为九五之尊,这些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如若两人曾是夫妻,那么一切便都想得通了。

    他不知道她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陛下仍未忘记她。

    那么她呢?

    姚半雪敛眸,心底忽而生起一股燥意。

    对上那双错愕的鹿眸,他转过头,将手上的药包朝撵上重重一扔,冷声道:“一日三次,一次一副。”

    顿了顿,又拿了回来,“是我多虑了,宫中御医多,陛下想必也将你照顾得很好,这些药材你应当也用不……”

    “多谢姚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手中的药包也再次被勾了回去。

    “臣乃行医之人,深知药材之珍贵,方才被人摔下来时恰巧扯到了旧伤,大人的药来得正及时。”

    姚半雪侧眸,目之所及,是女子清浅的笑,如这丝丝点点的细雨般和煦。

    “嗯。”

    他再次心生烦躁,见她还欲再说些什么,他打断道:“我先走了。”

    走了没几步,又似想起什么般回首,“你的身份,我会保密。”

    未时,唐璎淋着小雨回了官舍。

    用完膳,她翻开一册书,扫了几眼又草草合上,心中浮起怅然。

    她的身份就这样被暴露了。

    姚半雪这人,她并不抵触,甚至还称得上欣赏,可他身上似笼了一层雾,层层叠叠的,教她看不真切。

    他聪慧绝伦,拥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似旁观者般俯看着局中的一切,乐意时就指点你一下,冷漠时亦能将你毫不留情地推远。

    诚然,他帮过她很多次,她感激他,信任他,却也警惕他。

    胡思乱想间,一名小吏来报——“章大人,您的信。”

    唐璎疑惑,“哪儿来的?”

    “青州。”

    唐璎接过信,递给小吏一贯银钱,“有劳了。”

    她展开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叫她蹙眉——“吾女亲启。”

    这是一封来自她生父唐珏的信。

    在信中,唐珏长篇大幅地表达了一番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又说这些年来之所以不联系她,是因为自己被削爵后穷困潦倒,不忍拖累她之类的。

    信中还说,他如今在青州积累了一笔财富,有了底气,是以想来建安和她父女相聚,然而他当年到底是被新帝一封圣旨给驱逐出去的,且非诏不得返京,遂暗示唐璎想想办法,让黎靖北松松口。

    信的最后,他还拿出父亲的派头,装模作样地关心起她的“人生大事”,说她虽是被废之人,又破了身子,于姻缘一途想必十分艰难,但他作为父亲,这方面也必定会替她筹谋云云,还说自己同青州巡抚交好,若她得空来了青州,可介绍他儿子易

    启温给她认识。

    看完信,唐璎一阵无言。

    她这父亲,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唐珏想必是从哪处听说了她弹劾傅君的“丰功伟绩”,认定她升官在即,恰巧他又想回建安,遂欲鼓动他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给皇帝说说好话。

    而他之所以提起青州巡抚的儿子,也是因为知晓皇帝重视女官,将她留在建安做官不过是欣赏她的才能,并无其他心思,认定她于姻缘一途已然无望,故此想用那个未婚的易启温来引诱她。

    她跟唐珏八九年未联系,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看得她直想发笑。

    唐璎明白父亲的用意,却也不欲得罪他,当官的这两年已叫她吃了太多的苦头。

    她蘸了些墨水,提笔写下——“不必了,我已被贬,这就来青州和您父女相聚”,随后喊来小吏收信。

    她已经能想象出唐珏看到这句话的脸色了。

    六月下旬,唐璎最后去了趟照磨所。

    今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值,几日后,封她做山东道监察御史的升圣旨就会发下来。

    任轩不知其中关联,得知她要离职的消息,显得有些不舍,“章大人…您是打算嫁人了吗?”

    唐璎一愣,旋即了然。

    其实也不怪任轩会这样想,自古以来但凡当过官的女子,无一例外都没能走到致仕的那一天,她们或嫁人,或退居幕后,按部就班地履行起这个时代赋予她们的职能。

    她笑了笑,坦言道:“我不会嫁人。”

    任轩愕然,本想问她为何,却又觉得这话有失分寸,抿了抿唇,道:“那您往后有何打算?”

    她回得很快:“陛下欲封我去青州做巡按御史,不日圣旨就会下达。”

    “巡按啊……挺好的……”

    任轩垂眸,竭力掩饰住眸中的伤感,“您喜欢青州吗?”

    “还行。”

    说起远调,眼前的女子神色淡淡的,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任务,并无留恋之意。

    任轩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他自幼父母双亡,变卖了祖产才勉强凑够进京赶考的盘缠,次年便中了同进士,朝考后,留在照磨所做了检校,此后便终日将自己埋在文卷案牍之中。

    他不是建安人,亦没有家室,每逢节假日,宁可领三倍的薪俸也不愿回家休息。他没有可陪之人,亦不想面对那个冰冷的房间,就此日复一日,直到章都事的到来,他枯燥的日子里终才于迎来了一丝光亮。

    可如今,竟然连她也要走了。

    章都事平日里都在书院进学,并不常来照磨所,对他们这些手底下的人也管束甚少。

    任轩原先还因章寒英女子的身份而质疑过她的办事能力,然而等真正共事后他才发现,她头脑聪明,学东西上手极快,大事上的决断力也绝不输男子。

    不仅如此,章大人为人温和,善于听取,遇事还会和他们这些检校们商量,与她的相处十分愉悦。

    诚然,她也会批评他们,然而更多的却是关心。

    “池塘的蛙鸣声有些急躁,明日恐有雨,记得多穿点儿。”

    “都察院最后一日休沐,你不回家?”

    “累了吧,喝口水。”

    无数个在照磨所留守的日夜,灯下的美人儿都是这般叮嘱他的。

    他是跟章大人跟得最久的一个检校,去岁本有晋升的机会,却被他拒绝了。

    无他,他太孤独了,比起金钱名利,嘘寒问暖对他的诱惑显然更大。

    章大人同他一样在建安城举目无亲,却从不怨天尤人。与死气沉沉的他不一样,她活得明快,活得潇洒,这也是她最吸引他的点。

    人心都是向阳而生,他贪恋她的光,贪恋她只言片语的关怀。

    夜幕降至,距她离开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任轩照刷完手头的卷宗,饮了口茶,状似无意般问道:“大人去了青州,还会再回来吗?”

    他问得很小心,她却毫无察觉。

    “或许吧,得看陛下的安排……”

    她放下文卷,随意道:“我若是回来,应该也不会回照磨所了。”

    任轩听完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却也释然。

    是啊,以章大人之能,一个小小的照磨所怎么可能留得住她?

    然而——

    “任检校,你跟了我两年,这两年来,你态度认真,办事仔细,为人低调,进退有度……”

    她莞尔一笑,鹿眸中泛着和煦的光,“所以我觉得,你也不会一直留在照磨所。”

    任轩一凛,原来他在她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原来她一直都看得见…

    不知是被她的笑容所染还是言语所惑,任轩耳根泛起一阵热意,脸颊僵硬,双唇微微抿紧。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双眸微敛,瞥见唐璎腰间的流苏,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大人这穗子不错。”

    唐璎卸下那根姜黄色的流苏穗子,神色间有些落寞,“友人离别时送的。”

    半个月前,圣上突然宣布淑妃染疾暴毙,紧接着就追封了谥号,其动作之快,令人咂舌。

    淑妃并没有死。

    前几日,她去城门口送别孙寄琴,她脸颊看起来圆润了许多,不再瘦得皮包骨头,眼睛虽然仍然看不太清,整体情况却有所好转。

    孙寄琴告诉唐璎,她要去月夜的老家幽州定居了,她想了解她的过去,顺便为自己寻找新的生机。

    临走前,孙寄琴交给她一枚穗子,“此乃花朝的老师所赠,她一直随身佩戴,十分宝贝,她老师如今怕是还不知道她过世的消息,都没去祭奠过她。”

    唐璎不解,“你是想让我将穗子交给她老师?”

    孙寄琴点头,忽而有些犹豫,“可我不知那人是谁,只知他也是建安人,那穗子还是花朝老师的老师给他的,那人若见了穗子,想必能立马认出来。”

    东宫时,月夜曾待她不薄,唐璎没有拒绝,“行,我替你寻人,你保重。”

    孙寄琴眼眶微红,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随着马车出了城。

    *

    “章大人您看,这是……”

    思绪被拉回,唐璎见任轩持着一本卷宗,脸色有些踌躇,她顺手接过,亦有些意外。

    是罗汇被处决前下发到地方官府的文书,内容均为都察院对各地方重大刑事案件的判决。

    庆德年间,空印案频发,为防文书乱发而导致贪赃违枉,尚为太子的嘉宁帝提出了半印堪合制度【1】。

    如此一来,都察院和六部等机构向地方下发文书时,需向内府领取带有编号和半印的特殊“纸张”,文书下达后,地方官员再用内府提前下发的“册”和纸张上的半印及编号相对应,若能对上便实施,对不上则驳回。

    唐璎拿了两份文卷,比对起地方和内府的编号,又将两枚印记合二为一,均能对得上,且这些案卷均已在去年就由照磨所照刷完毕,并无错漏之处,然而……

    任轩有些迟疑,“这……许多文书分明说的是同一件事儿,重要部分纸张上的用印也都能合得上,可……其中为何还混了些半印的纸张?”

    唐璎蹙眉,这也是令她疑惑的地方。

    都察院每日审理的重案要案巨甚,罗汇发往各省的文书亦是多如牛毛。凡含有重要判决信息的文书均有各地方官员的半印和回执,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叙事却只有内府的半枚印,未见地方官员的回信。

    她再次粗略地扫了一眼那些半印之纸,其上除开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外,似乎都提到了某些地方盛产的果物,如淳安的贡桃,檀州的板栗和贡梨等。

    她凝思片刻,想起罗汇的乌石荔枝,豁然开朗。

    “这些半印的纸张,恐怕都是罗汇的私人送礼记录。”

    任轩不解。

    唐璎解释,“罗汇其人,生前便极擅笼络人心,我入都察院的头一日,他便送了我一大袋乌石荔枝。据他所说,他老家是种荔枝的,父母在漳州有一大片产田,是以我猜测,那些提及了果物的文书,看着无关紧要,实则都是他用来笼络地方官员的工具。”

    任轩愕然,“您是说……”

    唐璎点头,“他之所以提到那些地方盛产的果物,便是想以送荔枝为借口探寻对方的合作意向。”

    当然,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是傻子。接到罗汇的暗示后,有意向的便将他的纸扣留了下来,没意向的也无意得罪他,无视后直接返还便是了。

    内府和照磨所审查时,即便发现有部分卷页缺印,可只要看到那些重要文书的半印还在,便不会太过在意,也只有如任轩这般负责的检校,才会察觉出其中的异常。

    唐璎翩然一笑,“任检校,你立大功了。”

    她合上文卷,眸色幽寒,“当然,收几筐荔枝并不构成贪渎之罪,但我们可以循着这些半印纸,找出哪些官员扣了纸,重点追查,若有违枉贪佞者,一网打尽!”

    任轩听言愣了愣,似被她面上的喜色所感,眼中亦浮起雀跃。

    唐璎继续翻看罗汇早期的文卷,眉宇间泛起疑惑。

    除开地方州府外,他竟还给建安几乎所有的,包括那些早已致仕的官员都去了半印纸,然而这些官员中,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