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佛手柑 无诏不可入
41.
那名字久未曾出口,一时落下,阁楼之间,只余悄寂。
五愧平平看去,只见归喜禅师的嘴唇竟然有些抿着,两道白眉也是下垂。
面上肌肉这般来的走向,最容易生出了苦相,也正正是这十几年来,五愧对归喜禅师最深的印象。
彷佛自从当年那一遭后,这位师兄就更幽闭紧缩了几分。其实他也不曾想到,今日的佛会,归喜禅师当真会出了净居寺来。
是因为宁家那位小世子么?
五愧也曾听过听过一些传言,大抵是宁王世子并不为当今陛下所喜,至今未得召见。于是挹郁不乐,放浪形骸于京中。
他在意的,是其中这一节:若当真如此,怎会被归喜禅师在琉璃塔下遇见?
那已经是宫中禁地,寻常人等万万不可靠近的……
几处佛阁相对,居高临下,俯瞰之际,只见得一片青螺翠幕。
阑干内竖有帷幕屏风,茶案上奉有素点清茗,时不时逸来丝缕佛手柑香,清冽沁脾,正是有几位年轻的女郎相隔而坐。
凭栏眺望,目送天光。
此刻最盛大的,便是殿前广场间,百余名僧人诵经,说不得所有的目光,便都投注在了那处。
各寺僧衣皆有不同,或青或蓝,但最为打眼的还是当中的那处。一片光溜溜的脑门之间,却有一个僧人生有三千青丝,说不得就惹眼极了。
时宴璇原本是眺望着山间碧色,无意间见着,不免有几分稀奇:“……怎的还有个未曾受戒的?”
她这这段时间都被拘在家中,碧晴轩里,度过了好一段时光。也正是因为今日有了佛会,隋国公府递了帖子来,她央求了一番,阿翁口气这才松动了,允了她出门。
旁边坐着一位杏子黄衣衫的女郎,五官精致俏丽,正是隋国公家的七娘。隋七娘轻摇着手中的团花仕女扇,随着她望去,一双明眸里也带出了惊讶:“稀奇了,那地方从来都是空着的,怎么今日却有了人?”
时宴暮自东海而来,入京时日不久,从前还不曾参加过这般盛会,说不得就要请教几分:“七娘,难道这当中还有什么关窍?”
“那是净居寺的位置,我从前见过的日子里,都是空着的。”隋七娘道,“今日竟然有人去了,我也觉得稀奇。”
建邺佛道昌盛,四百八十寺中,净居寺因为是皇家寺庙,说不得便要特别几分。
隋七娘自自己的记忆中搜索了一阵,明眸中也生出了不解。年年佛会,她也不曾有哪一次漏下的,可的确每一次,当中那蒲团都不曾见得有人。
她不免道:“我从前问过阿兄,说是净居寺中,那位住持眼界高的很,寻常弟子他看不上眼,是以也不会带出来……”说到此处,不免轻轻地“咦”了一声,若有所觉,“难道是归喜禅师,如今终于有得意弟子了吗?”
时宴璇正是要借此交际,来获得京中的信息。听着隋七娘随口说来,初时还不觉,微微念着,忽然心中一动。她端起了桌上的瓷盏,轻轻斟了一口,香茗浸入,好平复了一分:“归喜禅师……?!”
“可不是么?”隋七娘笑道,“你是不知晓罢了,那是净居寺的住持方丈,素来深居简出着,已经很久不曾见他露面了。”
说是这般,但依照着归喜禅师的身份,皇寺住持,一等一的地位尊崇。她们这些年轻的女郎,自然是没那个可能见到。她也只是听家中长辈说过罢了,否则,也是半点不知的。
“素日都是见不着的。三娘,我也只是听其名,却并不见其人呀……”。
归喜禅师。
归。
时宴璇忽然想起那一日,大兄自宫中归来,自己将女婢留下,后来女婢回来报与她所说的。
阿翁与兄长所要查找的,是一位“归”字辈僧人。
她当时虽然听了,但是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是随口的吩咐了一句罢了,也不曾耗费多大的力气去问,没多久,也抛在了脑后。
此刻一瞬之间,忽然记忆回笼。
这可不正是“归”字辈的高僧?
恰恰此刻诵经完毕,广场上,蒲团间,那些原本跪坐着的僧人纷纷站起,结伴成队,朝着不远处的大殿走去。
时宴璇目光本只是随意的垂落着,不觉间一跳,忽然死死地抓住了手中,将阑干下望着。
“啊呀,三娘,你把我给抓痛了!”隋七娘一声低呼。
原本光滑的杏色细绫上,被牵扯出几道褶皱。
时宴璇回神,目中露出几分歉意,连忙道:“对不住,七娘,我方才出了神,并不是有意要如此的。”
“……你在看什么?”隋七娘并不介意,笑着应了,好奇问道,“怎么忽然这般激动?”
时宴璇目光微垂:“只是觉得奇怪,他一个未曾剃发的人,怎么能混迹在其他僧侣之间。”
“或许有几分特别之处罢。”隋七娘笑道。
时宴璇五指轻笼,鲜红的豆蔻搭在了扇柄之间。
她并不知道那人有几分特殊,她只知道自己刚才看清的那张脸……便是化成灰了她也能认出来……
此去不远,翠灵寺中。
山道之前,建初寺熙熙攘攘,人流攒动,这一方小兰若,却是清幽僻静得很。
几个小院落里,古树茂密,叶影朦胧,唯有风过,吹得落叶在空中静静打旋。
时宴暮运转了一个周天,终于收工,将四肢百骸的真气收归丹田。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周身经脉间,仍旧有些鼓胀着,微微刺痛。但虽是如此,时宴暮却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只因他自观真气,如今比之从前,何止壮大几分。若说从前是涓涓溪流,当下,便是有汇聚成河的态势。隐隐然间,竟是有几分能窥见镜照自观。
假以时日,便是越境突破,也未尝不能实现。
时宴暮心中极是畅快,披衣而起,推门出去,正见得一灰色身影,背对着他,立在庭院之内。
此刻或许是听到了他这一处的动静,那灰衣人影回转头来,露出一张迥异于中原的面孔。
已经见过好些次,时宴暮并不陌生,顿时笑道:“……原来大师竟然在外守着的?”
那灰衣胡僧看见他,面目有些迟疑着,彷佛再三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小施主,这功法其实与你而言,并不算合适……你还是不要这般练下去了罢。”
哦?
早知这功法是丹抄残卷,在那胡僧拿出来时,就已经清楚明白。虽是如此,时宴暮并不以为意。
他摇了摇头,笑道:“大师为何要这么说?你传我这功法,与我而言,分明是有再造之功才是!”
那胡僧嘴唇微微嚅动着,沟壑面孔上不住颤动,足可以见他心中的犹豫与不定。
可偏偏这样子,先前讨要来功法的时候,时宴暮已经见过的。此刻再见,更不觉得有几分不妥,只当是这胡僧胆子不大,过于瑟缩了。
时宴暮嘴唇勾起:“……我如今觉得自己修为又进了一分,说不得再过些时候,就能突破这一处关窍。大师做的乃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怎么还这般犹豫忐忑?!”
说到这里,时宴暮不得不庆幸,自己那日选择了折返回去。他正是听到了那两位胡僧之间的交谈,电光石火间下定了决心。也亏得他宕机立断,否则,怎么可能在如此快的时间内,叫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那胡僧一贯都是不愿意的。他胁迫了一分,再加威逼利诱,终于从胡僧手中得来了这份残卷丹抄。锻体淬骨,应是外地番邦的路数,与中原大有不同。
修为一事,几乎要成了时宴暮的心结。死马也当了活马医,原本是有几分犹豫忐忑的,没想到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
此刻那胡僧将他望着,眉尾翕动,欲言又止。
时宴暮如何看不出来,当下就问道:“大师,可是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那胡僧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小施主已经修炼了,那我也无法再劝。只不过,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为山九刃,功亏一篑’。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小施主不能半途而废才是。”
“这不需要大师说,我也是明白的。”时宴暮道。
“此外,淬体还需要配这些药材,小施主也不能落下。内外兼修,方是正道,否则,恐怕会是生出反噬之忧。”
时宴暮既然已经走了这条道,断没有再反悔之理。这胡僧有何言语,悉数被他听在耳中。
他心想这胡僧武艺虽然是不错,但脾性偏偏却软弱。如今处在大雍的地界上,被他威胁了一番,便迫于权势,不得不将功法交出。饶是如此,大概是性情使然,还想要将他劝说,真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格。
但如今是他有所求,不能翻脸,也不好与那胡僧计较。
当下便点头:“还请大师写给我。”
药方入手,时宴暮一目十行扫过,没看出什么纰漏。他询问过了用法,当即心满意足告辞。
翠灵寺中,那胡僧双手合十,站在柏树之下,徐缓的唱了个喏。山风微凉,他看着时宴暮身影渐渐消失在墙外,铅灰眼瞳不变不动,唇边却微微勾起一分弧度。
树影婆娑,阴翳覆人……
时宴暮自是全然不知。
魏王府的侍卫守在翠灵寺外,等他出来了,便行礼道:“时郎君。”
时宴暮道:“走吧。”
这几日大概是功力有所精进,欲|壑被填,他脾气也平和下来些,裴晵久而不至,心中竟然也不如何觉得怠慢,只是漫不经心的想着,等到自己突破了观照境界,晋入通幽……那时候,裴晵还敢如此冷落自己吗?
马车沿山道下去,却被堵住了,半天也不见动静。
时宴暮斥道:“怎么驾车的?”
侍卫给他告了一声罪:“时郎君见谅,实在是今日人太多,有些走不开。”
时宴暮掀起帘子,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般人流,倒不输于腊八那日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
侍卫少不得给他介绍了一番,原来是佛骨舍利自妙香佛国带回后,每逢这日,佛门都会纪念一番。
时宴暮忽然间改了主意:“不如也去瞧一瞧这番盛会吧。”
侍卫的面上顿时现出了为难:“时郎君,你本说的只去翠灵寺。”
时宴暮顿时心烦,嗤笑了一声。
罢了罢了。
且容他推三阻四。
等自己再上层楼,进入通幽境界,他定要叫这些人都好看。
第42章 甘草茶 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位
42.1.
建初寺。
佛阁之上,年轻女郎嗓音清婉:“我猜他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时宴璇闻言轻诧,彷佛有几分不解似的:“带发修行的居士,也能够参加这般盛会么?”
“都是胡乱猜测的,我也并不知晓。”隋七娘笑道,“但既然能来此处,想来也定是哪一位大师的高足。”
隋七娘见她有些好奇,加上自己心中也新鲜,便扬声唤了女婢过来,差遣她们下去打听。
此时广场间,僧人已经鱼贯进入了大殿,唯有末尾几个,还露在外面。
时宴璇目光尾随队伍移动着,缀在那飘起的白烟上,徐徐道:“七娘又何需要去打听?我心中其实有个猜测。”
隋七娘不免讶然:“原来你见过他?快与我说说。”
已经被催促了,时宴璇反而住口,微微咬唇,似乎觉得有几分不妥:“我只怕我认错了,若是那样,反倒是不好。”
隋七娘哪里肯依从:“万一对了呢?三娘,你快与我说说。”
时宴璇欲言又止,鬓发间步摇垂落珍珠微微晃着,终于说道:“我瞧着,彷佛像是沙州宁氏的世子。”
“宁王府……”隋七娘先还是不解,刹那间反应了过来,不免杏眸微张。
乖乖,那可不正是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位么!。
此时这位沙州宁氏的小世子,正跟随大流进入宝殿。
殿中檀香缭绕,气味沉郁,四壁描金彩绘壮阔恢弘,当中一尊佛像端居于莲花台上,结跏[jiā]趺[fū]坐,嘴角微翘,观之慈蔼可亲。
宁离赶鸭子上架,被迫做了那队伍的当头,先前引着他来宝殿的知客僧,此刻便在他身边,却还要微微落后一步。如此,隐隐间竟有些宁离为众人先的态势。他示意那知客僧上来,知客僧也不肯上前,彷佛是其中有什么他并未察觉的因由。
这可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宁离从前庙也不曾去过些,就更不要说这般的佛会了。
那殿中早有人在,当中僧人身形高大,五官圆阔,本是一副威严相貌,却目中含笑,遥遥的望来,竟然有些欣慰的意思。
宁离被他一望,反倒是生出了些迟疑来,只怕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那是先前分别了的五愧大师,原来在宝殿中将众人等着,可是此时此刻,为何要这般将他望着?
众人皆在向前,而他为当头的那一位,别无他法,只能徐步行去。可他这是被临时拎来的,又怕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穿了帮,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求助,目光朝着五愧投去。
五愧被他那般望着,一时间,心中倒是一怔,生出些诧异来。
浴佛这等盛事,难不成宁氏的小世子从前竟未经历过么?沙州的仙岩寺,也是一方翘楚的,怎么着,也不应该呀……
然而尽管微微诧着,见着宁离向着他求助,五愧心中,更生出了一分亲近来。只当他是年少面嫩,当下目光微移,朝着一旁示意。
于是宁离身边,那原本稍稍落后了一步的知客僧,脚步一动,立刻上前了一步来。
“宁离师兄……”。
原来殿前诵经完毕了之后,下一步要做的,是上香浴佛。
甘草茶煮成了香汤,为释迦像沐浴。
五愧大师正是建初寺的住持,这等盛事,当由他来主持。
宝殿之内,但听他缓缓念道:“虔爇[ruò]宝香,供养本师释迦如来大和尚,上酬慈荫。所冀法界众生,念念诸佛出现于世……”[1]
五愧一字一板,声如洪钟,甫一入耳,宁离便察觉了些不同。只怕是内蕴了佛门狮吼的功夫,大殿之中,余音缭绕,指不定还要穿入云霄。
原来佛门讲经,竟然是这样的么?
宁离颇觉新鲜。
佛经宣毕,先前那知客僧取了香来奉上,五愧上香而三拜,尔后又唱浴佛偈。
一并僧众,尽跟于其后。
宁离居于首位,悄悄瞥着知客小僧的动作,一一做来,有模有样。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不经意回首时,才吓了一跳,原来身后的僧众,竟然十之八|九,已然东倒西歪,只有些许僧人,此刻还端整着。他不禁去看五愧神色,却见五愧对此情况,彷佛已经习以为常。
大殿之内,歪斜一片,颇有些不整狼狈。旁人或道有亵佛陀,五愧却半分不觉得有如何,此刻他的全副心神,皆系在宁离身上。眼见着宁离从头到尾,未有什么纰漏,亲眼看了举止风度,心中不免更感叹几分。
今日乍见,他其实有些冲动,可未想结果,却如此令人欣慰。
天意如此啊!。
宁离迎着五愧目光,登时间,心中一跳,产生了些不妙的猜想。
五愧大师这该不会是被他给糊弄了,想把他拎去学佛罢?
那可使不得啊!。
殿中摆有灯盏,盏盏如莲花之形,静待僧人取走。
香汤洗沐之后,先前歪倒的僧众们似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一一取着,朝着宝殿后行去。
宁离立在原地,耳边听见五愧问道:“小郎君还不取么?”于是终于取了一盏,亦行往殿后。
先前那知客僧也提着莲花灯,亦步亦趋。
宁离悄声问道:“现在取了这灯,是要去做什么?”
那知客僧答道:“这些灯都要挂在浮屠上。”。
建初寺中本有宝塔,宁离从前来时,远远地也见过。只是,在已经见识过净居寺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塔之后,建初寺的浮屠,说不得,就显得朴素了些。
他提着灯走出大殿,脚步却微微一顿,只因着四面暗处中,彷佛有些目光,正悄悄朝着他投来。
此时四旁,皆是先前在宝殿中浴佛诵经的僧人。
宁离不免些微汗颜,他也知道,自己顶着这一头青丝,走在一堆脑袋光溜溜的和尚中间,其实突兀的很。当下瞥到边上,压低了声音:“打个商量,你替我将这盏莲花灯挂到塔上,行不行?”
知客僧顿时摇头:“那怎么成,师兄如今提着的,是净居寺的灯。”
宁离:“……”
原来还有这么些讲究?
可他压根不是净居寺的人啊!
宁离道:“你且听我解释……”
捡了一截说与知客僧听了,知客僧是半点不信,一双眼睛里,透露的清楚明白:“宁离师兄,你可不要消遣我,我底下看得清楚得很,你是与归喜禅师一道来的。”
宁离只猜这里面的大问题就出在归喜禅师身上,否则,就不会像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的被拱到了前头。
他点了点头,十分好问道:“是,我与归喜禅师一道来,这之中难道有不同?”
知客僧甚是疑惑的将他望着,这一回,目光终于变得不解:“归喜禅师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出过净居寺了,从前的佛会,也是次次缺席。”
而今日,归喜禅师破天荒的来了建初寺一遭,且还非孤身一人。
这教人如何不看重?
何况适才大殿之中,师父曾以狮吼功讲经。他观这位小师兄,除却未曾剃度,看哪里……哪里都好得紧呐!。
宁离一时听得愣住,险些以为这知客僧是在说笑。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觉得这些联系在一处,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当下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知客僧道:“难道我还要骗你不成?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果没有错,也有好些年头了。”
可是……
昨夜里,行之不是与他说,今日建初寺有佛会,是以托了归喜禅师将他带出宫么?
倘若归喜禅师当真久避不出,行之又是如何将他说动?
宁离低低的“啊”了一声,甚是困惑不解。想来应是行之的地位特殊些,是以将归喜禅师请动。到此时,他又觉出些细微的不同来。
眼见着跟前的知客僧面善且甚好说话,宁离问道:“那净居寺里旁的人呢?”
知客僧欲言又止,彷佛有些踌躇。
宁离这一瞬福至心灵,连忙示意知客僧,与自己一同往边上偏僻处站着,避开了旁的僧众。
松柏孤直,院墙悄悄,几片流云散淡。
知客僧仍有迟疑,彷佛不知是否可以开口。
宁离见状,放软了声音:“这位师兄,我着实好奇的紧,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呀?我不会朝外说的……”
知客僧不免双手合十,拈紧了手上的莲花灯。好一会儿了,终于说道:“净居寺为皇家寺庙,本在宫墙之内。仁寿年间,上皇似是有一些不喜……是以渐渐地就少了往来。”
上皇?!
没想到在此处又提及那个老皇帝,想起他荒|淫|无|道、昏庸无耻的行事,宁离一时间也不觉得奇怪。
宁离悄声道:“难道是触怒了上皇?”
那知客僧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说起来,也甚是唏嘘,元熙年间,净居寺风光何限?未想时移事转,仁寿一朝,却黯淡沉寂了下来。
“上皇崇佛,当初便是他一手主持,在净居寺里修建了琉璃塔。只是不知为何……彷佛生出了些龃龉,从前还常常见着的,后来便很难见面了。”知客僧摇了摇头,“这话我其实也不应与你说的。”
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拈着手中的莲花灯,不知是想到了何处,目光中有几分怀念与黯然。
宁离教那目光触动,不觉问道:“……可是有你相识的师兄,也被拘在其中么?”
知客僧叹道:“算不得认识,不过神往罢了。”
虽身居佛寺之中,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位小郎君的身份,轻叹道:“宁离师兄是沙州人士,应当知晓,当年沙州送了许多佛经到建邺里来……俱是一并送入了净居寺的。”
宁离此前从未曾听说过这一遭,心中不免“咦”了一声。但他到底出身沙州,隐约间有些猜测:“可是仙岩寺送来的?”
“我也不知。”知客僧摇头,“许多梵文典籍都被送去了净居寺,由寺内的一位师兄译出,再送与建邺。我从前问过师父,那位师兄佛法精深,为何佛会从不见他前来?师父只是摇头,让我不必再问。后来再想,他那般的造诣,却也被困在净居寺内……”
一声绵长叹息,知客僧面上,叹惋意味,几乎满溢。
便是宁离听着,都生出了一种可惜,不免问道:“他如今还在净居寺里么?”若果是的话,或许改日他可以前去探望。
谁知这一语落下,知客僧却是满脸苦笑,摇了摇头。
“后来便没有佛经送来了……我去问师父,才知道,那位师兄已经悄然圆寂了。”
42.2
宁离些微怔愣,不想竟是这般的结果,彷佛一并有惆怅涌上,低声道:“原来是天不假年。”
知客僧叹气:“可不是么?”
说话间的工夫,已是沿着院墙,绕到了浮屠塔前。宝塔巍巍峨峨,高|耸在云端之下。
许是僧众们渐渐上塔,数处已见得灯盏轮廓。莲花模样在檐角下无声燃烧,煌煌煊煊,次第错落,恢弘有若明辉万色。
宁离若有所思。
建初寺本为江东第一佛寺。
元熙之时,想来声名亦是崇隆。
他问道:“为何当初那座琉璃塔,不是修在建初寺里,反而是去了净居寺?”
知客僧道:“因为那时,寺内的浮屠已经屹立有百年,经战火而不倒,总不能推了这座塔罢。”
宁离仍是觉得奇怪:“难道不能再建一座?”
知客僧摇了摇头。
想来其中还有些特别的关窍,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只听知客僧道:“因为那座琉璃塔,乃是元熙十九年佛会后修建。其实一直有传言……或许与当时那位论佛击败了波罗觉慧的师兄有关。”
宁离心中一跳:“原来如此!”
彷佛有些理所当然之感,竟然半分也不觉得怪异。而建初佛会上,教西蕃大出了洋相的僧人……
忽然间,又有疑惑爬上心头。宁离道:“不是说,是建初寺内一无名小僧么?”
他这话落下,便见着知客僧目中露出几分讶然:“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宁离总不好说,是杨青鲤打听与他的,含含糊糊着。
只见知客僧摇了摇头:“那是错得很了。那位师兄,本是净居寺的人……”
往事接二连三,如烟如絮。宁离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些想法:“是那位译经的师兄么?”
这想法大胆的很了,宁离本是随口一说,可未曾想出口之后,知客僧面色却有些古怪,一时间,竟然静默。
许久,长长的唱了个喏,低声道:“不敢妄言。”
第43章 黑饭 你如今连陛下都没见过
43.
是不敢,还是不能?
这话最教人生出猜想,无论如何,这两位师兄,皆是极为出众的人物。
若当真为同一人,有此惊才风逸,却被困在净居寺内……
说不清为何,宁离心中好像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有些堵得慌……
眼前小僧不敢说,可想来今日将他带来之人,归喜禅师心中,定然清楚明白。
隐约之间,他已经觉出了今日不对劲之处,知客僧口中那位译经的师兄、建初佛会上风采飘逸的僧人,只怕与归喜禅师关系匪浅。而归喜禅师久避不出,是否与这有些关联?
先前五愧大师见得他后这么欣慰着,只怕把他当做了归喜禅师的弟子,以为归喜禅师的衣钵继承有望。可那不过是已有珠玉在前,彻头彻尾都是个误会。他一介俗人,身无慧根,哪里又懂半分佛理了?
宁离问道:“你可知晓那位师兄名讳为何么?”
知客僧摇头轻叹。
他亦是去问过,可是却无人与他说。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便如那位教西蕃国师灰头土脸的僧人,分明事迹在建邺城内人尽皆知,可到底是连名也不曾留……
微风徐来,僧衣拂动。
宁离终于与知客僧到得塔上,四处的佛灯俱是悬着,两人一道去往宝塔上层。到得高处,只见一侧檐角,此刻还空着,宁离便上前去了一分,挂上了莲灯。灯火闪烁,照得这九层的高塔,煌煌通明,也不知在夜间见着时,又会是如何一派光景。
净居寺内,琉璃塔不燃,于是建初寺的浮屠,便悬上了莲灯。
知客僧说道:“佛阁内还有些壁画,师兄若是有兴趣,也是使得的。”
可那些描金绘彩的壁画,上一次来时,宁离就已经看过了。他其实对佛像画壁都没有什么意趣,可现下,或许是被方才往事吸引,心中别有几分不同。
他道:“《春归建初图》在何处?”
知客僧点头道:“师兄原来是想看元熙十九年的佛会么?且随我来。”
松柏青绿,石径曲折。
上一回来时,如何寻至画壁那处,宁离半分没有记得。但知客僧原是建初寺内的僧人,对于其中楼阁壁廊的走向分 布,已然熟记于心。当下领着他从宝塔上下来,也不知是如何穿梭的一阵,再一见,赫然便是那处绘着长卷的壁廊。
见不到宫中所藏,画圣弟子吴彦之所绘的真迹。只得退而求其次,在建初寺的壁廊上,细细的观摩一番画师所摹的画卷。
知客僧还有事情,告知一声,当下离去。宁离缓缓迈步,时隔数日,再度上前。
元熙十九年佛会,武道,兵法,佛理,西蕃俱败。
煌煌大雍,恢弘气象。于是画师呕心沥血,临摹了这一廊的长卷,重现当年盛景。
第一次看时,还有些匆匆,因为初时并不在意,是以掠过了几分。此番独身在此,天光正好,不免细细看来。
长廊画卷中,有人弯弓射箭,神采飞扬;有人吴带当风,剑出天外。那是他年轻时候的师长,俱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模样,唯有最前的白衣僧人,垂首合十,冰姿雪魄,是宁离半点也不曾识得的。
当年建初寺中,因缘际会。
阿耶知道他是谁吗?。
佛阁之中。
女婢步伐匆匆,狭窄道间,传来些细碎的环佩声响。
隋七娘听得动静,见女婢进来,秀眉微蹙:“做什么,怎的走这么快?”
女婢躬身行礼,回覆道:“女郎,已探听清楚了,那位是归喜禅师今日亲自带来的,应是他的弟子。”
隋七娘笑道:“原来是如此……归喜禅师久未出面,难道是去教导他这小弟子了?”
时宴璇听罢,却有些难以置信:“当真,没弄错罢?”
隋七娘不免有些不喜:“三娘是觉着,我家的婢子没有认真打听么?”
那女婢道:“应是错不了,是建初寺的僧人传出来的。”
时宴璇犹自不敢相信:“可我明明看见了,那是宁王家的世子。”
她如今这般还要一口咬定,教隋七娘心中也不免有些狐疑,忍不住想起来了时家与宁氏的那段传闻。她一双杏眸将时宴璇望着,时宴璇逐渐觉出了自己的失态,眼眸微微垂落。
隋七娘轻摇团扇,不以为然道:“即便真是宁王世子,难道就不可以向佛么?”。
她们这一处谈论的时候,殊不知一墙相隔的另一间佛阁内,也有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杨青鲤揉着自己的眼睛:“我没有看错罢?”
他怎么都觉着,先前正中蒲团上跪着的那个人……是宁离!
“你看看,小蓟,是不是你家郎君?”
“我,我想应当不是罢?我家郎君不拜佛的呀。”
杨青鲤也是这么记着的,若不是他硬拖着宁离出来,只怕宁离是半点也不会踏足建初寺。
小蓟回过头去,说道:“陵光,你看呢?”
陵光站在一旁的阴影中,一直都沉默着,这时候,终于开口,言简意赅:“是郎君。”
小蓟:“……啊?!”
杨青鲤:“当真是么!”
他简直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了。
先前在那山道上堵了许久,杨青鲤终于是被堵得不耐,干脆下了马车,抄起近道,想要从后门绕到建初寺里去,却没想着,路上捡到了陵光与小蓟两个。到了建初寺里,原本也并不曾提前令人知会一声的,却已经有人来,将他们引到了佛阁之中。
小蓟频频称奇,毕竟上一次,他们连来这佛阁的机会都没有,是随意捡了一处禅房休息的。
杨青鲤却知道为什么,那可不正是因着此次,是陛下遣他来将宁离带走么?还要赶在上皇的人之前,所以令人安排了,也算的是应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罢了。
佛经念完了,僧人们鱼贯而入了,门被敲响,奉来了香药糖水与黑饭。那是浴佛的仪式,前来观礼的香客也不会被落下。
等到那些个僧人都出去,杨青鲤一个激灵,连忙唤起两人,匆匆出门,务必不能失了宁离的行踪。可是今日的人流比腊日又何曾减少?竟然是一转眼间,就见不到人了。
“不如在山门守着。”小蓟提出个主意,不管上山下山,也就这两处地方。只要将郎君给找见了,那就是一件好事。
“可建初寺的出口又不止一个。”
“那还有什么法子?!”
“不若在回别院的山道上守着罢!”
杨青鲤心道,派人在山道上守着,难道还用他们说?他自己都已经先差遣了杨府的侍卫了,当然最好的,还是在建初寺里将人给查找着。
他连忙抓了个僧人,问接下来还有些个什么仪式,于是终于晓得了,是要将莲灯挂上宝塔。
建初寺,宝塔浮屠,上一次来时,都不曾去过。此次匆匆找过去,正见得宁离在塔上悬挂莲灯。杨青鲤心中轻松了一分,便想着在塔下守着,总不会差,可不知道是怎么的,一个恍神,差点又要瞧不见人。
这可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日影倾欹,映得那彩绘描金,浮光闪烁。宁离若有所觉,半侧过了头。
却是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连珠炮一样轰炸着他的耳膜:“我可是终于将你给找到了!”
“青鲤……”宁离先前还在出神,此刻忽然见得人冲来,先愣一下,骤然间反应过来是谁,顿时间生出了一阵阵心虚,“你怎么在这里?”
杨青鲤脚板子都要走烂,听了他这话顿时一竖眉:“我怎么不能在这处!”他快步走过来,将宁离这上下打量着,脸还是那张他熟知的脸,只是身上的衣袍,素净得他都要认不出来。
“披上个僧衣,也没见得几分像和尚。”杨青鲤嘀咕道,“你这是做什么打扮,一天不见,你就要出家了?”
宁离与他解释:“我被人逮住了,好不容易扮成这样才溜出来。”
杨青鲤将他盯着:“谁逮你了?我与你说,我根本未曾听说……宫中出了事。”
“什么?”这一下,轮到宁离愣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当时把萧九龄给惊动,紧接着,调动了好一番侍卫的。
不过……他脑海间浮现裴昭沉静的面容,温和从容,并不见得半分慌张。
若是行之使了些法子,也不是不行……
杨青鲤气鼓鼓道:“所以你到底去哪里了?不是说好看了就出来么,我在外面等了你一晚上!烧纸都要烧成灰了!”
宁离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原本心里就愧疚,道歉的叫一个从善如流。
杨青鲤见他连声道歉,哼了一声,总算觉得好过了些:“还没问你呢,怎么跑到建初寺来了?”
这着实是个曲折的故事。
宁离解释道:“我惊动了宫里的侍卫,溜到了净居寺躲着,是跟着寺内的禅师一道出来的。”
“和谁?”
“净居寺的住持。”
杨青鲤在脑海里翻找了一番,却想不起来这位究竟是谁。他上京前,阿耶并未与他叮嘱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人物。
倒是宁离生出来疑惑:“你怎么想到来建初寺找我?”
杨青鲤瞥他,见他一脸懵懂样,没好气的说道:“你还不知道罢,你摊上大事儿了!”
宁离好生迷惘,他能够摊上什么事儿?便是昨夜里他夜探皇宫,行之也与他说了,不必担心的呀?
他自是相信行之的。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纰漏、事情败露,陛下雷霆怒火,要将他抓去吃牢饭了?
第44章 红籽儿 行之他定然十分乐意
44.
但就算是吃牢饭……
宁离谨慎的说:“是什么大事,能不能说与我听听?”他觉得皇帝不至于将他抓去吃牢饭,但如果是自己一不小心,把柄递过去,那就不好说了,而且他做的事情,大概,也许,可能,会成为把柄?
杨青鲤说:“你还不知道么,上皇已经找到你家门口去了。”
宁离顿时吃了一惊:“什么,上皇?”
怎么又牵扯到那个荒|淫|无|道的老皇帝了!
杨青鲤说:“大安宫派了人,如今就在你家别院门口等着,要将你带到宫里去……阿离,不是我说,你可千万不能去见他。”
宁离颇为赞同的点头:“我省得的,我也不想见他。”
“倒不是那个……”杨青鲤微微摇头,心道只怕宁离还未明白,与他解释道,“你如今连陛下都不曾见过呢,怎么能先应了上皇的召?万一你去了,只怕被打上大安宫的印记呀!”
那可是一点儿都不好的。
他们这一批,原本就是外地世家子弟进京,虽然并未称之为“质子”,但其中的意思,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儿。
杨青鲤自己还好些,他只是出身于叙州杨氏,父亲杨青溪虽然身为峒主、乃是入微境巅峰,但大雍境内,尚还有三位无妄境顶着。可沙州宁氏……那却是唯一的外姓藩王,且扼守丝路、坐拥西北,说不得便要更加敏|感几分。
宁离为沙州宁氏的世子,其实自入京后,有许多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并未入建邺城中,而是在城外别院歇脚,这样才稍稍隔绝了几分。
从前他是三不管的状态,谁也不应,谁也不理,虽然瞧着乖张无礼,却游离于漩涡之外,片叶也不会沾身。总归陛下没有召,宁离虽不曾入宫,但勉强也说得过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如今大安宫的人已经到了别院外,若是宁离真随了那内侍去,这平衡,说不得就要被打破了……
他目光中略略有些忧色,被宁离瞧得一清二楚。
宁离道:“会有这么严重么?”
杨青鲤叹道:“重要的不是你怎么做,而是外面的人,会怎么认为……你如今建康宫都未曾去过,要是去了大安宫,易地而处,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
他望向四周,自觉无人,悄声说道:“说个大逆不道的,你若是不想做些改天换地的事情,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
“何况先前,便是我们入京的时候,陛下还遇刺了。”
那更是在这复杂局面上,又添了一重……
那事情宁离也知道,铁勒商队都被入了大牢,好一段时间里,建邺城内,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他不觉问道:“铁勒的人没有表示么?“
杨青鲤摇了摇头:“朝廷派了使节往铁勒去了,究竟如何,还要等使节回来才知道。”
陵光先前与他说过的,铁勒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怕也还有的扯皮。
便是些微出神的时候,只听杨青鲤说:“他们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薛统领与萧统领不在,否则,如何可能伤到陛下?”
宁离心知他说的是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统领,模模糊糊便应了一声,其实他对这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不过想来杨青鲤说的也没错,铁勒只有一位入微境,但凡当日薛定襄与萧九龄有一个在场,大概解支林都没有好果子吃。
他隐约间觉得有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地方,但一时半会儿又忖度不出来。
一旁,杨青鲤道:“不说那个了,这几日,你都不要回去了。”
宁离说:“那我便躲在外面么?”
杨青鲤说:“总之避一避风头,不要和人正面对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看你这身僧衣穿的也挺顺溜的,念经也念得像模像样。你要是想躲,躲在建初寺里也成。五愧大师应该会很乐意的,再不济,后面不是有个小庙么?去翠灵寺躲躲也成。”
宁离:“???”
宁离想到五愧望见他时那欣慰的笑容就先怕了一分,连连摇头:“可别,可别,你饶了我罢!我还没有出家念佛的打算。”
这畏惧如虎的样子,登时将杨青鲤也逗笑。他本也只是说着玩的,当下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宁离眨眼,巴巴的将他望着。
杨青鲤:“……”
杨青鲤痛苦锤头:“好罢,我好事做到底,将你收留了行了罢!”。
天光幽寂,穿梭过宽大的柏叶,投下粼粼阴影。
裴昭负手站在塔下,听得脚步声来,不曾回首,只是问道:“如何?”
张鹤邻答道:“杨世子已经将宁郎君接走了。”
裴昭道:“他们去了何处?”
张鹤邻道:“离开建初寺后,回了杨府的宅子里。”
裴昭神情静静,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使唤了杨青鲤去接人时,便知道,十有八|九,宁离会去杨青鲤的府上。
奉辰卫呈来的暗报都摆在他的案头,虽非事无钜细,刻意关注,但大抵也是知晓一些。
京中人皆知晓,宁王府的小世子进京后,只与叙州杨氏的小峒主交好。若论他本人,镇日出现的地方,不是戏馆就是茶楼。
裴昭道:“杨青鲤可有说些什么?”
张鹤邻稍稍斟酌:“叮嘱了些,教宁郎君切勿接近大安宫。”
裴昭微微一哂,有的人瞧着大大咧咧,其实心里通明的很,是一等一聪明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件事,他才遣了杨青鲤去办。
张鹤邻道:“杨世子一向与宁郎君交好,想来定会护卫几分。”
裴昭闻言轻哂,语气淡淡:“可不是么?关系好到连夜闯皇宫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也敢在外面给他放哨。”
他一语说罢了,身后迟迟的没有回应,裴昭便微微侧头,只见张鹤邻缩头埋首,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这样子,彷佛打定主意做个锯嘴葫芦。平日里话没见得少过,如今想听他说几分,倒是十分伶俐的闭嘴了。
也罢。
裴昭道:“教李御奉拟个方子,从我库中捡些药来,给他送过去。”
至于那个“他”是谁,那自是不需多言的……
杨府宁离已经来过了好些次,如今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
可此时这府中,正是一副天塌地陷场景。
杨青鲤劳累一宿,本来归了家中,吃吃酸甜果子,正是惬意,无意间问着,惊得口边的红籽儿都掉下来:“等等,你说什么?我的玄丝蚕衣,你没带回来?”
宁离:“……”
宁离好不心虚,他给忘了。
杨青鲤呆愣的捡起地上掉落的红籽儿,搓在手心中,一圈完了,又搓一圈。他将宁离给望着,他那玄丝蚕衣,的确是被宁离穿走了的,没错的罢!
宁离被他盯得有一点头皮发麻,小声说:“我彷佛把它给落在宫里了。”
听他这句说完,杨青鲤当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着宁离,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你你你……你忘在了宫里边儿?”他想到玄丝蚕衣如果被发现的下场,顿时间,天旋地转,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不是好好地穿在你身上的吗?”
宁离小声说:“我当时跳进了河里,出来的时候换了身衣裳。”
就是那身僧衣?
杨青鲤将他盯着:“净居寺里面?”
宁离道:“应该是罢。”
若果是在净居寺,那是皇家寺庙,彷佛是要好一些了,但若果是不在……
杨青鲤只觉得头大:“你好端端的穿着,怎么能脱下来!”
就算那玄丝蚕衣能在叙州再找出一件,可是由他阿耶亲手布置了巫术的,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件了!若是落入了哪个入微境的手里,只要稍稍了解些,说不定就能瞧出来。偏偏宫里别的什么都可能缺,武道高手万万不会缺,武威卫与奉辰卫,两位大统领,薛定襄与萧九龄,便俱是入微境。
……等等?!
杨青鲤语气缓慢:“你昨夜还遇见了萧九龄,被他打了一掌?”
宁离与他纠正:“是我藉着他的掌风,先行溜了一步。”
杨青鲤:“……”
可这哪里有什么区别?
完啦!
吾命休矣!
杨青鲤的脸色顿时垮塌了下来,攥着红籽儿在厅中踱步,口中喃喃道:“他一定能看出来的,他从前与阿耶交手过……”
走来走去,踱来踱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宁离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教杨青鲤从这梦呓一样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不会的,他连净居寺都没有进。我应当是夜里换衣裳时把玄丝蚕衣给落下了,青鲤,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想法子要回来。”
要回来?
杨青鲤虚弱道:“你在说笑么,你怎么要回来?”
宁离想了想:“我可以找归喜禅师,我是跟着他出来的,再跟着他去一趟净居寺。”
杨青鲤让他想都不要想:“入宫和出宫,那是完全不同的。你可以跟着归喜禅师从净居寺里混出来,但是想要再混进宫里去,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么?
宁离不解:“不简单在哪里?昨晚我不就是进去了么?”
杨青鲤没好气道:“你的确是翻进宫墙了呢,那你的首尾处理干净了么?”
宁离讪讪,他把玄丝蚕衣给忘在了宫里面,他好像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眼见着杨青鲤愁眉苦脸,宁离有些不忍心他这样下去,左思右想,眼前一亮:“还有办法!我可以请行之帮忙!”
“行之?”
宁离点头:“行之他定然会十分乐意的。”
第45章 白茶悉尼汤 我得要劝劝他,换一份营生才是
45.
宁离遣人去捎了个口信,小蓟回来禀告他说,裴昭请他前去一叙。
日暮时分,悄身前往,已有相识侍从候在外间,但见楼匾之内,小桥流水,别有怀抱。
幽篁馆是建邺中颇具特色的一家酒楼,遍植疏竹,如今已是冬日,并无枯败凋敝之意,也还郁郁苍苍。
裴昭斟茶,正自饮着,听闻脚步声,微微侧眸。
不见远山如黛,但见眉如远山。
宁离不觉绽出个笑容,快步走过去,便在裴昭一侧坐下,将自己的诉求说了说。
只是裴昭却没有应。
正是宁离疑惑的时节,裴昭却缓缓开口了……
“什么,你家郎君说,要我也过去?”杨青鲤不免有些吃惊。
先前宁离说他去想办法把玄丝蚕衣拿回来后,就自己鼓劲儿去了,杨青鲤其实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可如今瞧着,彷佛竟是有戏?
若当真能不将旁人惊动、就将玄丝蚕衣取回,那自然是最好的。
他不免问道:“是他的哪个朋友?”
小蓟说:“就是裴郎君……我家郎君的好友。”
提及好友,几乎是一瞬之间,杨青鲤脑海间就浮现过了两个字。
他大抵知道,那是什么朋友了。
从前宁离与他说过些次,想来那裴行之,应当是一位宗室子弟。宁离是个十分容易被哄骗的,在他眼里,那裴行之脾性随和,甚是好相与,但实际嘛……
杨青鲤不曾见过,杨青鲤也不好说。
他在京中溜躂了这么一段时间,也晓得那些个裴氏宗亲,如今多半是夹起尾巴做人。不过同样是低眉顺眼,有些个是低调的,有些个却是野心勃勃的。宁离身份那么敏|感,谁知道粘贴来的是哪一类?
不过,只要那招惹宁离的不是上皇底下魏王那一支,旁的都好说。
“那可好了。”杨青鲤点头,“正巧我也想见见他。”
这不正是瞌睡赶上了枕头?
他也的确好奇,宁离口中的那一位好友,究竟是哪一位人物……
来到幽篁馆外,脚步还未踏入,杨青鲤心中先“咦”了一声。
非关其他,他隐约觉着,这一处暗中布置的侍卫,彷佛比外处更要多一些。
但是他从前也是没有来过的,也不知晓这其中是如何情景。小蓟引着他过去,他便跟上了,曲折蛇行,只觉得这地方,山石丘壑,层叠相隔,尽显江南园林景致。
竹径尽头,一方小轩,正对那人,一身银红色梅花纹锦袍,蓦然回首,有若琼枝翕[xī]赩[xì]。四周郁郁苍青,唯见他光貌粲然。饶是杨青鲤与宁离相交的得久了,不免也被震了一下。
他心道宁离什么时候换了这身衣裳,他怎么没见过,莫不是先前送药时送来的,却见着宁离已经起身,笑吟吟迎来。
“青鲤,你可算来啦!”
宁离引着杨青鲤向前,转过了这一小丛竹林,杨青鲤才发现,那轩中竟然还坐着人。
山黛似的佛头青,隐在竹林叶影之间,一片萧疏与清淡,扑面而来的清峻疏冷,教杨青鲤的脚步都不由得放轻了一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隐约有些擂鼓,或许是这些日子太过于劳累了,竟然觉得那背影有几分眼熟。
杨青鲤道:“阿离,这是……”
宁离闻言,眼眸微微弯着:“是我的好友,裴行之。”。
杨青鲤随着宁离上前,转过轩下石阶。
终于到得轩内,恰逢案前那人微一侧头,刹那间杨青鲤心中遽震,脚步险些一软,脱口而出:“陛……”
淡淡的眼神投来,不言不语,却似有千钧之重。
杨青鲤奇异般的醒悟了,从没有哪一时刻脑子像现在这般灵光,生生的将后一个字给咽了回去,舌侧都咬出了血。
“怎么了?”宁离不明所以,一心想要将他介绍给裴昭,见他这面色变来变去的,顿时间好生疑惑。
杨青鲤:“……”
那边上的眼神如同冰渊似的,简直教他如芒在背,此刻若是回答不好,那可不得是……
杨青鲤掐了自己一把,连忙挤出来一个笑容,说:“碧螺春,我是说这桌上的碧螺春,银白隐翠,实在是一等一的佳品。”
宁离听得满脑子都是问号,这说什么呢,杨青鲤不是也不爱喝茶么?怎么今天还点评起来茶汤了。而且桌上搁着的那两盏,他跟前的是白茶悉尼汤,裴昭身前的那盏,彷佛也不见得是呀?
他不免问道:“行之,这是碧螺春吗?”
裴昭徐缓道:“这是建邺雨花。”
杨青鲤:“……”
杨青鲤暗暗叫苦,当真是脑壳都大了一圈,连忙道:“原是我钻研不精细,看错了,都是我眼花。”
裴昭轻轻一哂,忽然唤道:“鹤邻,去,给杨世子上一盏碧螺春来。”
那后边儿不知何时转出来了个面白无须的侍从,恭恭敬敬道了声“是”。杨青鲤悄悄地瞥了一眼,如果说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那么此刻,心中猜测成真,再也没有半点怀疑。
难怪这暗中守着这么多的侍卫!
难怪宁离口口声声说,可以帮他将玄丝蚕衣给讨要回来!
难怪先前夜闯了皇宫、还被萧九龄撞见了,依旧半点不愁不恼!
原是因着眼前这一位。
大内禁中,皆在他掌上。这天下都是眼前这位的,还有什么不能得来?!
却听裴昭开口,微微扬着:“宁宁,你这位好友,怎的还站在一边儿?”停顿了一瞬,彷佛有些揶揄,“还是说,我生的把人吓住了?”。
杨青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
他觉得他大概手脚都不听使唤了,脸也要笑僵了,可没办法,还得要笑,要当做是一切如常。
他如今才十七岁呢,大好风华,不至于老眼昏花。就算他看错了,可现在走进来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内侍,那是张鹤邻!建康宫中、太极殿前,陛下|身边一等一得力的内侍张鹤邻!
入京之后,杨青鲤递了摺子到宫中,当日见过的,就是这一位内监。
早知道今日的宴是这样的鸿门宴,无论宁离怎么说,他决计是……打死都不来!
宁离却不晓得,他只见得杨青鲤身体有些僵硬着,彷佛有些拘束的样子。自从裴昭方才落了那话后,杨青鲤虽然坐下了,还告了声饶,但总觉着,有说不出的局促。
连带着说话间,都开始咬字眼了,一字一言,都文绉绉的,半点儿不似平日与他说笑的时候。
那吃相也斯文的很,一筷一粒豆,生怕掉不下去似的。
中途时分,杨青鲤撇下筷箸,先告退一句。
宁离见得他出去了,眨了眨眼,道:“行之,我去看一看他?青鲤平日不是这样的,他可能今天……唔,有些紧张罢。”
其中缘由如何,裴昭却是一清二楚。见得宁离要去,目光动了动,并未阻拦,颔首道:“去罢。”
宁离便迈过竹径出去了,将杨青鲤寻见。
瞅着了那身宴蓝的锦袍,连忙过去,一把将人揪住:“青鲤,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看着慌慌张张的,行之他人很好的。”
杨青鲤正是站在这角落里、不想回去的时候,振作了再振作,望进宁离明亮的眼睛。
他此刻心中跟吃了黄连一样,脸都要苦了,还不能够苦。见宁离来寻他,还得挤出笑容:“他威势有些重,对不住,我看见他有一些发憷。”
宁离应了一声,想起裴昭不言不语不说笑的时候,冷起双眸,威仪高峻,的确迫人。但那也是极少数的时候,平日里也从不这般呀?
他害怕杨青鲤把裴昭给误会了,当下解释说:“可能因为今天你才第一次见他,有些不熟悉罢。若是熟悉起来,你就会知道,行之其实是一个很温和耐心的人。”
杨青鲤:“……”
温和耐心?!
乖乖,杨青鲤暗道,他刚才听到的是什么?宁离居然夸那位天威难测的陛下耐心?
可他当初听说的可不是这样的!
从叙州出发前,他阿耶对他耳提面令,切不可在京中惹出事端,尤其要遵循的,便是这位陛下的意志。
当今这位陛下,王位乃是踏着累累白骨走上去的,杀兄囚父,血流成海,霹雳手段,乾纲独断。这是个极度不好相与的角色,只看那年宫变他怎样从一众兄弟间夺得王位,便知他手腕如何。
叙州地远,他阿耶又是入微巅峰,平日安于一隅,当真是无欲无求。可即便这般,说起裴昭时,也有些微忌惮。
杨青鲤得了那番叮嘱,觐见时自然小心谨慎,当时在两仪殿中,只觉天威如海,君心难测。便是前不久铁勒人刺杀那事,滚滚斩落了多少人头,诏狱的牢木都被浸红。
而宁离竟然夸他,宽容且温和?
只怕还当真是这样想的。
杨青鲤不禁将宁离望着,见宁离面上些微关切,似乎是苦恼于两位好友气氛僵滞,想要从中说和几分。
他心知宁离如今是什么也不明白,一口一个“行之”的叫着,半点也不掩饰的近密亲昵。
可这压根不是陛下的名,或许是弱冠后所取的字,只怕宁离还被蒙在鼓里。他心中些微犹豫,又有些迟疑不定,终是不想看着宁离被这样哄骗下去,略一咬牙,提起胆子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宁离见他这般纠结的模样,忽然间醒悟了。是什么,教杨青鲤这般发愁?
当下他也凑过去,小声说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杨青鲤心中遽震,倏地一下将他望着,失声道:“你已经知道了?!”
宁离示意他冷静,郑重点头……
那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猜到的,虽然裴昭从来都不曾与他说过,可平素行事里,多多少少都能透出些端倪。山间的别院里,他已经见过了裴昭与薛定襄、萧九龄这两位的相处,更是在不久之前,得知了裴昭的修为。
与那两位统领如出一辙的“入微”。
想来应是天子暗卫中的一支罢,只不过名声不显,隐匿在暗处,不为外人所知。
这等身份,见不得光,做的都是些刀尖上舔血的事情,只怕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那位陛下都一并丢给了行之。也难怪行之的身体,那样的不好。
若换做旁人,这等话,宁离是定然不会说的,也就是在杨青鲤跟前,才谨慎出口了。
杨青鲤的声音都有一些发涩:“暗卫?
宁离点了点头。
大抵是说到了此处,忍不住又生出些忧虑,宁离喃喃道:“我得要劝劝他,以后换一份营生才是。”
第46章 碧螺茶酥 宁离竟然还惜他、怜他、悯他
46.
杨青鲤见他目中忧心忡忡,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天底下,有哪个……敢教竹林小筑里的那位换个营生?
那是宫中的陛下,执掌大雍的君王。世人皆敬他、畏他、惧他,宁离竟然还惜他、怜他、悯他。若不是知晓宁离的为人性情,他都要以为,那是拿他取乐子的玩笑话。
可伴君如伴虎,宁离如今一无所知的在那位身边待着,本又是个毫无拘束的性子,想说甚就说甚,这些杨青鲤也是领教过的。如今陛下待他还算宽和,可也不知道能到几时。若是哪天宁离说错了话,万一被恼了、怒了……
杨青鲤思索再三,觉得不能够这样下去,终于咬牙:“阿离,我要与你说,他其实……”
忽然听 到一阵笑声,远远地传来:“杨世子怎么带着宁郎君,躲到这里来了?倒教奴婢好一阵找。”
杨青鲤倏地住声。
张鹤邻自竹径远处转过来,面上笑着说:“两位在说什么呢?”。
适才的话,却是不能够说给张鹤邻听的,况且他也不可能出卖杨青鲤。眼见着张鹤邻身后还跟随有两名年轻侍从,一并捧着木盘,里面托着些精巧的瓷盏、小碟,当下宁离把那些愁思忧绪都收拾了去,也笑起来:“张管家,这取来的是什么?”
张鹤邻笑着答道:“杨世子不是喜欢碧螺春么,方才主君吩咐下去,教做了碧螺茶酥来。”
宁离眼睛一亮:“苦么?”
张鹤邻笑眯眯道:“这本是幽篁馆中的一绝,只不过近些年都不怎么做了。如今这道是请的老师傅出的手,想来是不苦的……宁郎君可要尝尝?”
宁离的确想尝尝,可是他也不至于这般焦急,于是从那一方小隙里转出来:“快些送进去罢!”
说罢,沿着竹径,当先一步。
只留下杨青鲤在原地,望着张鹤邻白皙的面目,一时间,心中打鼓,有些栗六。
那两名捧着木盘的侍从随着宁离一道过去了,可张鹤邻脚下彷佛生了根,还在不远处站着。
忽然间,听着张鹤邻开口,神色如常:“杨世子还不过去么?”
杨青鲤心中措辞了措辞,轻声说:“张公公。”陛下他……
后面的几个字还没有吐出来,心中一个激灵,当先吞了回去。
杨青鲤十分机灵的改了口:“您家主君,做白龙鱼服之事,如今这是……”
张鹤邻悠悠道:“主君自有深意,不是我等能妄自揣测的。不过,世子您是通透的人,想必心中也明白一些。还请世子牢牢地记住了,莫要在宁郎君面前说漏了嘴。”
杨青鲤心道,深意,什么深意,他哪里知道!
可是他知道,如今张鹤邻都明明白白的与他说了,他便是不知道,他也得知道。
适才的突然打断,就是对他的一份警告。
若他真的机敏一些,他就该立时应了,老老实实的回去,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拎清楚,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抖出来。
可那样,宁离岂不是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若他像从前那样,一无所知,那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明明已经知晓了,怎么能够看着宁离在那火坑边上绕?
杨青鲤微一思索,面上露出了些惊讶的神色来,彷佛又有些为难。
张鹤邻行走宫中,本是人精,一看着杨青鲤这神情,便知晓其中恐怕有些微妙的地方。
他问道:“可是其中有什么不便的?”
杨青鲤低声说:“可是阿离与我说,他已经知道了呀。”
张鹤邻顿时一惊……
疏竹掩映,石径尽头,小轩之中,宁离正在尝奉上来的碧螺茶酥。
甜白瓷小碟里,五枚茶酥拼做了桃花的形状,青翠的颜色,沁沁的绿着,只有当中晕了一点儿鹅黄,煞是好看。
裴昭含笑问道:“苦么?”
宁离仔细的品了品。
那碧螺茶酥十分细|腻,入口即化,甜味适宜,既不觉得淡,也不觉得腻,只觉得唇齿之间,彷佛还存留着一阵淡淡的茶香。
他道:“不苦呢!”。
此时杨青鲤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方才还在他身后,却迟迟的没有回来。
宁离心想,莫不是杨青鲤现在还有些发憷,趁着在外面溜号的机会,就不肯回来了?
这可使不得,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可是,他也不能出去查找。
他这般若有所思,其实已经全然落入了裴昭眼底。
裴昭声色不动:“宁宁在找什么,杨家的世子么?”
宁离:“……”
这两头哄得十分艰难,他绞尽脑汁,解释道:“行之,青鲤平素并不是这般的。他从没有见过你这般有气势的人,所以有一些羞赧,不敢过来。”
裴昭心道,这可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敢朝着外面吐。
那叙州杨氏的世子为何不至,难道他心里不明白?实则是清楚得很呢。
裴昭也不挑明,轻轻斟茶:“我还不知,原来我竟这般可怕。”
“哪儿有!”宁离反驳,不假思索道,“行之最是温柔可亲。”
这四字却教那斟茶的手都微微一顿,停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下去。
宁离完全没有察觉,冥思苦想,终于找出来了理由:“……大概是因为那件衣裳还在宫中,所以他有些提心吊胆,茶饭不思罢。行之,你可以取给我么?”。
裴昭道:“什么衣裳,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离心中好生奇怪,他心道,那衣裳有何独特之处,先前捎口信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但是转念一想,当时毕竟是令小蓟过去的,万一小蓟没有说清楚,也不是不可能。
当下宁离道:“就是那天我闯进你房间的时候,披着的外裳……我给忘记了。”
那是一件黑色的丝织外裳,轻飘不容一握,彷佛漾着水波似的银光。
裴昭其实知道他口中说的是哪件,也正是见着了榻前扔着的外裳,他才知道,叙州杨氏的世子胆大包天,竟然裹着宁离做这么些不着调的事情。
但他面上犹作不知,只是好整以暇的等着。
本还以为,宁离或许要犹豫一分呢,结果宁离压根想也没有想,葫芦似的倒了出来:“那件黑色的外裳是玄蚕丝织成的,先前找青鲤借来的……我得还给他。”
“原来是你找他借的。”裴昭颔首,却道,“我听说沙州外雪山处,有一种冰蚕吐丝,刀割不断,水火不侵,织成的软甲是最好的护身法器。你阿耶没有为你备下么?”
“……唔?”。
“沙州有这个么?”宁离有些不好意思,“我没穿过,也没有听阿耶提起过呢。行之,你是从哪里知晓的呀?”
裴昭一顿:“闲来无事看的方志,其中物产一处,有所提及罢了。”
“或许是有的。”宁离道,“只不过我不知晓。”
裴昭道:“大抵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丢失了罢。”
宁离心道,行之这语气,怎么像是笃定他家中也有一般?可是他阿耶搜集了一堆名剑,都通通扔给了他,也没记得阿耶搜集过宝衣呀?
怕不是要写信回家去问问。
这样想着,他道:“那日是青鲤知晓了我要入宫,所以才将他这压箱底的家夥给抄出来,叫我穿上的。”结果这一穿,就被他给忘记了。宁离央求道:“行之,你帮我找一找,好不好?青鲤本是好心要帮我。”
裴昭轻轻一哂,心道,若不是如此,难道杨青鲤这件事,还能这么轻易的揭过去不成?
单单是从犯这一条,就足以让杨青鲤诚惶诚恐、负荆请罪了。
这主犯还在他跟前,半点儿不知的,软着声音,唤他、央他、恳他。他但凡还有些为君的尊严,也要狠狠惩治宁离一番,教宁离知晓轻重厉害……
“行之,我都给你认过错啦,你帮一帮我。”
半晌,裴昭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应允的意思了。
宁离就知道,裴昭一定会答应的,忍不住心中雀跃,抿出了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轻轻投过去一眼,到底是没有再翻旧账,只道:“下次不要做这样莽撞的事情了。”
宁离“嗯嗯嗯嗯”的点头,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从此以后,一定没有下一次。
裴昭姑且相信他一分,虽然他也不觉得,这其中有多少可信的力度。
“……其实,若不是想看看吴彦之的画,我也不会想到去夜探的。”宁离小声咕哝着,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件事,抬眸望过裴昭清峻的眉眼,有些犹疑,又有些不定,小声问道,“行之,这样会对你造成影响么?”
裴昭持着瓷盏的手轻轻一顿,眼帘翕合,朝着宁离看去。
宁离不待他说话,已是继续问道:“若是陛下知晓了,他会责罚你么?”
裴昭不答反问道:“宁宁觉得呢?”
宁离略微思忖一番,顿时间,唇也抿了起来。
若是那皇帝知道了有人潜入了他宫中,逃之夭夭,而原本应该忠心于他的侍卫,不仅没有尽职拦下,反倒是将人悄悄放走……
只怕行之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先前裴昭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半点儿也不曾朝着这方面想,如今被这样一提,他才意识到,这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妥当……
裴昭原本只是随口一提,却见着宁离彷佛陷入了困扰的漩涡里,左右为难着,瞻前顾后着,彷佛是极度矛盾了,在唇|瓣上都咬出了深深的印记。
那颜色原本粉|白,可现下,若是力道再大一些,只怕都能咬得破皮出血。
——陛下如今还不知晓,便是知晓了,也不会怪我。
然而这话还没有出口,宁离已经启唇,飞快的说道:“我自己去想办法。行之,你不要出面了。”
裴昭指间一顿,当真是五味陈杂。
为何先前宁离会请托他?缘何如今又教他不要再插手?前后两厢态度,看着儿戏极了,那缘由裴昭却一清二楚。
都是因为他那句玩笑话。
裴昭道:“不必,陛下宽宏大量,我在他面前,还有一些面子。”
然而宁离已经是轻缓而坚定的摇头。
先前缠着他要他帮忙,翕倏忽间又变换了态度,不知从何来的一股执拗气。
漆黑的眼眸里,透着一点儿决心。
从前裴昭觉着宁离七情上面,毫无城府,太容易被看透,半点儿也不好。
如今却是爱煞了这般的性情,剔透得清澈澄明。
明明是被人语气生硬的拒了,唇边却不自觉的掀出些弧度,裴昭目中含笑:“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第47章 桂花酿马蹄 陛下胸怀圣明,世子光风霁月
47.
他不自觉的笑起来,说道:“好,我不出面,那你要怎么做?”
宁离其实心中并没有思索出来个什么章程,但那些不必与裴昭说。闻言,他眨了眨眼:“我有办法,你且放心。”
月色清幽,竹风悠然。
不远处的小池上,粼粼摇曳着几许波光,倒影入了轩中来。
裴昭目光宁静的将他望着:“你已经允了我,莫不是还要做梁上君子之事?”
那指的就是这一遭,宁离悄悄的潜入了宫内。虽然本意并非如此,可观其行,却大抵相似。
宁离微微窘迫,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掩饰一般,挖起了碗中的桂花酿马蹄。
他只是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罢了,成与不成,还要另说。宁离打定了主意,若是裴昭要继续问他,他是什么也不会吐露的。
然而裴昭并不曾再问。
抬眸之际,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佛头青颜色端凝,悄无声息,融入了熹和的夜色。
风清月朗,响起来的嗓音清冽,恰若山涧溪水潺潺。
“好罢,宁宁,我不问你便是。只是……如果遇到了难处,不要忘了还有我。”。
“如何?”
车縠缓缓,碾过了宽阔的长街,夜深时,四下寂静。
杨青鲤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一句话,还是千回百转才终于憋出来的。
“不如何。”宁离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说,“你还问我呢,你怎么不说你刚才那反应的如何?居然跑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走了呢。”
“这……”
杨青鲤张口欲辩,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他心道,这难道能怪他吗?任谁突然发现自己朋友口中那个絮絮叨叨了许久的好友,居然是当今陛下,都会不好的吧?!
他的反应已经够镇定的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的确听宁离说过,那位“行之”是裴氏宗亲,今日前来,未尝不是抱着看看这庐山后真面目的想法。他本想着,要防着宁离被人哄了、骗了、拐了,可他也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登上御座、统御四海的宗亲啊?!
杨青鲤整个人如陷入云山雾罩,此刻仍旧轻飘飘的,觉得不真实。
这些也就罢了,白龙鱼服,万一是陛下另有考虑呢?
可最教人震惊的,是陛下对于宁离的态度,如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怵成这样,行之又不吃人。”宁离咕哝道,一时将他看着,“怎么了,我有说错吗?”
嗯。
杨青鲤点头,麻木附和道:“你说的没错,他不吃人。”
——但是会杀人。
他心中默默补充,一声令下,人头落地,流血万里,烟尘滚滚的那一种。
适才在幽篁馆里所目睹的情形,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杨青鲤消化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接受下来。
此时已经回了府中。
杨青鲤回过神,终于想起了自己这一趟的去意:“那玄丝蚕衣呢?他……答应你了么?”
宁离摇了摇头。
“这样。”杨青鲤虽然开口问了,但其实也不怎么意外。
这都问到正主头上去了,还能指望什么?
没被陛下送进大牢里都算是格外开恩了。
宁离心中惆怅百转,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是我没有再请行之出面了。”
“哦。”杨青鲤心中波澜不惊,经过了今天晚上这一遭,无论宁离再说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檐下挂着竹骨灯笼,光火朦胧,照着长廊,中庭处却是悄悄寂寂。宁离站在青石台阶下,仰望着天际的弯月。
“我也知……行之视我如知交,所以怎么舍得让他为难?”。
杨青鲤:“???”
杨青鲤目光跟见了鬼一样,想要说些什么,真是无从说起。他只觉得这荒谬极了,可是宁离一脸认真,显然是十分坚定着的。
杨青鲤气苦道:“那我呢,你就让我为难?”
原本是没忍得住,出了口才觉得心里委屈。
那他呢,他就不算宁离的朋友了吗?
这心事太过明显,质问也一览无余,眸子像是烧着,火光烈烈的。
宁离被他一瞪,顿时也觉得措辞或许有些不妥当。可若是要让他描补,那可难了!总想不出如何描补。
“不是的,你听我说……”
被杨青鲤好整以暇的看着,些微期待的等着,宁离张着口,却又卡了壳。
行之与青鲤,俱是他的好友,可其中却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教他说不出来,彷佛无甚差别,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
杨青鲤仍旧等着,见他愣着,眼睛渐渐垂落,嘴巴也撇了:“哦,你说,你还要说什么……”
还有些牢骚,却被匆忙的打断。
“方才是我没有说好话,我向你赔罪,成不成?”宁离认真的将他望着,“青鲤,你和他是我在京中,结识的唯二两个人,你们都待我极好,我省得的。”
那点子火苗原本也不甚旺盛,听着恳切的歉语,被人巴巴的望着,半途间,又泄了气。
杨青鲤瓮声瓮气道:“你平日里就是这样和他说话的吗?”
宁离没有反应的过来:“……和谁?”
这还能是谁?!
杨青鲤气着都要秃噜了:“就是你那个什么什么……”到底还是没敢把那两个字吐出来。
但宁离已经听懂了,目光中生出了几分疑惑与不解,略略茫然的将杨青鲤望着。
是哦,这有什么好问的?杨青鲤自问自答。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么?宁离从来都是这么个说话的语气。
但大概从来没有哪个人,敢像宁离那般,对着宫中的那位说话。
他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不觉渐渐安静了。
中庭草木寂静,一片清冷的夜色。
宁离眨了眨眼,一时间也顾不及,自顾自的说道:“我会想办法将你那件衣裳讨要回来的,不过,现在只是有了个很粗略的想法。”
杨青鲤已经想开:“算了,丢了就丢了,不费那功夫了,大不了被我阿耶骂一顿。”
事已至此,这件事情,宫中的那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大概都查了个一清二楚。
他根本没有什么侥幸的想法,反正他从小上山下河,上房揭瓦做得也多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大不了被骂几句,也不差这一项。
只是,虽然心中已经想著作罢,但还是有些心疼。
宁离“啊”了一声,摇头道:“那不成。”
“那还能怎么着?”杨青鲤瞥了他一眼。
这三个字听得很是坚决,总算令人舒坦一些。
宁离说:“祸是是我惹的,没有让你来背着的道理。”
“算你有点良心。”杨青鲤哼了一声,“不枉哥哥豁出命罩着你。”
两句落下,宁离顿时大怒:“你这才比我大几天?”哥哥什么的都来了。
杨青鲤好不容易占据上风,顿时半点不饶人:“怎么了?大两天也是大。”。
翌日。
建康宫,两仪殿。
各部的摺子送了来,先要分门归类,按照轻重缓急。至于藩王世家的这一遭,会被特别的捡出来。
能做这件事儿的,也没有几个,自然是要经过张鹤邻的手。
这件事原本已经轻车熟路,日复一日,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可今儿个……
一摞摞摺子摊着,最上的那一本,教张鹤邻看了又看,犹自不敢相信,彷佛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没看错罢?
今日各世家唯一呈过来的一封。
冬至以后头一遭,竟然是宁王世子上了摺子……
御案上首,只见得一身绀碧青色常服。裴昭朱笔批示着,没什么用处的,草草看过,俱是放在一边。不多时已经摞了一摞,倒是比另一侧的还要高。
都是些言之无物的,一个个干实事的本事不怎么样,马屁功夫做的倒是好。费时间写着些骈四俪六的锦绣文章,全都是些无病呻吟的虚头巴脑。
正自想着,将手中的御笔放下。张鹤邻进来,目光有些古怪,说道:“陛下,是沙州宁氏送来的摺子。”
宁氏本就特殊,自从那小世子入京后,彷佛更又特别几分。
不知这一次,宁王又是为了何事。裴昭颔首:“拿过来吧。”
见得张鹤邻神情,欲言又止,不免挑眉:“怎的还愣着了?”
张鹤邻憋了半天:“陛下,这是京中那处宁王府送来的。”
京中那处……?
建邺城中,能代表沙州宁氏的,唯有一人。
如此这般。
裴昭的目光还是如常,也透露出来一些稀奇。
“宁宁递来的?”
不需要人回答,他看见那字迹就已经明白了。
张牙舞爪着,和他前一次看过的一并相同。
入京这么久,都没有一张摺子递了来。素日里听宁离的口气,都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的。裴昭提点过、规劝过,到后头,已经放任自流,也没什么想法,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在这个时候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教他颇为新鲜,又生出几分兴致。
也不知道宁宁写与他的摺子,里边儿都说了些什么?
裴昭伸手翻开了那摺子封皮,先是对那字笑了一声,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想,等到开春,一定要好生磨一磨宁离的性子。写了这样一笔字,日后还怎么见人?
一目十行的看罢,倒是真的笑了起来。
“鹤邻啊。”他叹道,“你还说他已经知道了朕的身份。”
难道不是如此吗?昨天晚上,杨青鲤就是这样与张鹤邻说的。
张鹤邻得了这消息,根本不敢隐瞒,待得那两位世子结伴离开后,立刻就匆匆地禀告给了裴昭。
只是裴昭目光神情都如常,令他不必再说了。
今日送了这摺子来,张鹤邻说不得就有一些想法。难道是宁王世子假意伪装?想要从陛下这里谋求些好处吗?实在是杨青鲤说的那番话,令他放在了心上,不得不小心。
裴昭叹道:“你也看看罢。”
张鹤邻虽然身为内侍,但是从前跟在大时后身边,也是学过文辞章句的。他不似那些个目不识丁,略略通得一些文墨,若要看懂也不算难。
何况呈来的这摺子,上书并不是什么文绉绉的话语,却是十分粗浅直白。
更是与他所想像的大相迳庭。
张鹤邻看罢,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心知是他自己做了小人行径,将那奏摺合好,恭恭敬敬地又递到裴昭手边。
“你还道他心有图谋,假意欺瞒。”
“陛下胸怀圣明,世子光风霁月。”张鹤邻真心实意道:“……原是奴婢想错了。”
第48章 红油面块 他还以为,会和行之住在一处呢
48.
热腾腾的汤汁泼浇了红油,撒上了酸菜、豆角等一应浇头,若是用竹筷搅开,便能见着切成细细片状的青菜。
红的鲜艳,绿的鲜嫩,切好的面块滑嫩劲道,入口酸辣,十分开胃,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这是杨青鲤说的家乡特色,红汤面块,中间说了好几次要让他见识,今天才终于吃上。且不谈面块浇头如何,至少这泼上的红油辣子、洒满的熟白芝麻,令宁离吃的无比惬意。
自从来了建邺,他都好些时候没吃过了……
晨光穿梭过菱格窗棂,照入了厅室之内,四下里,若有微光浮动。想来此刻屋外,天清气朗。
这般时辰,如果一切无恙,宫中应当已是下了朝。
素日里两人对此都是半点不关心的,今儿个却时不时探探脑袋,好像这样便能有所收获。但话说回来,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时候就算探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旁人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两位,是需要打探消息了,才意识到,禁宫中压根没有线人。
“也该是时候了。”杨青鲤喃喃念叨,“最晚些,也不过明日。”
宁离“唔”了一声。
他其实对此不太了解,不过,也听说过,宫中现在的这位陛下,甚是勤勉。半点不似先前的那一位,沉溺于后宫而不起,为此连早朝都荒废。
如若无误,递上去的摺子,想来很快就能到皇帝跟前。
“你说那摺子,真的会有用么?”
“或许?”
“我问你作甚?”杨青鲤长长的唏嘘了一口气,“总之是,尽人事听天命。”
“先这样试试,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宁离安慰道,“无论如何我也会讨要回来的。”
杨青鲤苦中作乐:“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那不是承不承什么吉言,是他已经打下包票,就一定会将玄丝蚕衣给杨青鲤要回来。要是皇帝不允,总归就看他舍不舍得付出代价了。
不过……
宁离有一些不确定:沙州宁氏的面子,应该还算有几分罢?
不然,为什么皇帝要差青鲤将他截下来呢?
“唉。”杨青鲤叹了一声,“我还是先给阿耶写一封信罢。”希望阿耶远在叙州,接到信后,不要被他气得胡子冒烟……
两人这样无头无绪的对着,宁离还好,至于杨青鲤,颇有些度日如年之感。
他忽然见得门外黑影闪动,鬼鬼祟祟的不知站在那里做什么,当下喊道:“小蓟,你在外边儿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屋外响动了一声,小蓟绊着了门槛,磕磕巴巴的进来了,差点还摔跤:“杨、杨世子……”
宁离跟着看过去,好不疑惑:“你这平地都打跌吗?”目光下移,落到了小蓟手上,见到害得小蓟差点摔了的罪魁祸首,不免询问道:“这是抱着什么呢……”
小蓟赶紧进来,将怀中抱着的物事一托:“郎君,这是昨日裴郎君家的侍从取来的,说是要今天给您。”
宁离轻轻地“咦”了一声:“他没与我说呀……”
虽是这般说着,心中已生出了几分好奇来。也不知行之嘱咐小蓟收来的,究竟是什么物事。
那雕花木盒四四方方,十寸有余,甚是狭长,上刻山水楼阁、虫鱼花鸟,高低错落,栩栩如生,此时迎天光照映,金丝夺目,兼之芬芳扑鼻,端的是华美无匹。
单看这雕画已是难得的珍品,也不知是何等的宝玩,被贮藏于其间。
杨青鲤看了又看,终于将“这大抵是宫中敕造”一句给吞了回去。想来也知道,这金丝楠木锦盒是陛下予以宁离的,是宫中之物,当真半点也不稀奇。
宁离也起了几分兴致:“这是什么?”
小蓟十分诚实:“不知道,裴郎君没有说。”
但既已经给了宁离,那如何处置,肯定也是他的权力。
宁离拨开了当中的黄铜搭扣,起开那锦盒后,当先见得是一只长长的下拉条。
他登时也愣住。
杨青鲤就在一旁,将木盒中光景尽收于眼底,想起宁离夜探皇宫的目标,再想想陛下那予取予求的态度,渐渐生出个猜测:“这送与你的……是一幅画么?”
虽是问着,但心中其实有八|九分笃定。
宁离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善文辞,更不是那些个对书画真迹痴醉着迷的人呀?
也不知行之是作何要送这画卷与他。
那念头将将转过,忽然间有所醒悟,正逢杨青鲤在边上开口:“打开看看罢,你应当会喜欢的。”
宁离不知为何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取出那下拉条,一寸寸缓慢展开来。
卷首所探,正是杏花开满头。
料峭寒意未曾消,细雨弄花梢,微风剪剪,绿云扰扰,旌旗飘,僧衣揺,剑意浩。
还有个西蕃胡僧,耷头拉脑。
莹白指尖微微一顿,他已经明白,这画卷上究竟绘着的是什么……
是画圣弟子吴彦之,元熙十九年见了佛会后,心中激荡,泼墨所绘的《春归建初图》。
他曾经数度被勾起兴趣,却从来都无缘得见,未料想,会以这种方式,突如其来的到了他的手中。
长卷一望而无尽头,教人目眩而神迷。笔墨流转间,彷佛将人带到了当日的盛景。
与建初寺曾见过的有些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便是一向跳脱的杨青鲤,这时候也禁不住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无怪乎其他,只因这画卷太过传神、又太过珍贵,教人竟有些不敢触碰。
“春归建初……”宁离喃喃道。
“错不了。”
那是手忙脚乱间将好些个长桌拼到了一处,终于能承载这曼妙绝伦的画卷。此时杨青鲤正在长桌末端,闻言伸手,似是想要触碰却有所顾忌,终于道:“阿离,你过来看。”却是招呼宁离到他的那一端来。
手指欲要落下,又十分犹豫,到底还是虚虚的浮在半空中。
杨青鲤道:“你看这落款,还有印章。”
无可辩驳的,吴彦之的钤印。
宫中所藏,一贯不为外人所见,更何况……杨青鲤心道,既然陛下都已经将《春归建初图》送出,又怎么会拿贗品将人打发了呢?
前一日宁离还想着法子偷偷摸摸的去看,这一遭便正大光明到了他手上。
这委实是……
恩宠深隆……
千回百转不知如何说,杨青鲤最终道:“难怪你老念着他,他待你果然是不同……”
“青鲤。”宁离喊他,先前要看画是胆大包天,如今画真到了手上,却又迁延踌躇,“这是不是太珍贵了些。”
杨青鲤轻哼了一声,心道原来你也晓得这物事珍贵?哼道:“那当然了……吴彦之传世最有名的一幅呢。”
说完却没听见答语,只因案前的人,全副心神已沉入了那画中去。
终卷的孤傲剑客,当中的少年将军,至于画首……正是那风华皎然的僧人。
身在凡世,却不染尘埃。
宁离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画卷,好一会儿了,才终于回神。却见杨青鲤并不曾与他一般看画,反而是饶有兴致的将他盯着。
见宁离目光,杨青鲤也不慌不忙,懒洋洋道:“如何,这下你可心满意足了?”
宁离不知为何,总觉得杨青鲤似乎有些揶揄,可又像只是他的错觉。
只讷讷道:“你说什么呢。”
所以到最后,还是麻烦了行之……
他面上露出些犹豫纠结的神色,悉数落入了杨青鲤的眼中,倒是弄得杨青鲤好生纳闷儿。
这怎的了?心心念念的画卷到了手中,怎么开心了没有多久,反而瞻顾了起来?
杨青鲤道:“怎的了,阿离?千金一掷呢,你也不欣喜么。”
宁离摇了摇头:“不是的,行之应当是借给我。他之前与我说过,若我真的想看,他可以替我从宫中借来一观。”
杨青鲤:“……”。
“是是是。”杨青鲤从善如流,疯狂点头,“你说的都没有错。”
他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附和着说对。
尽管眼睛已经瞥着边上的小蓟,心想,他可没听到,小蓟抱着那雕花金丝楠盒来时,有提及那位“裴郎君”,说了要还啊?
有的借出是完璧归赵,而有的借出……
人家主人根本没提“借”字呢。
恐怕陛下将这幅画卷拿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再拿回去……
他那点头的应答甚是敷衍,宁离哪里看不出来。
宁离瞪他:“你当我说笑的呢!”
杨青鲤顿时告饶:“哪有,哪有,我真心实意的呢!”伸手一指那画卷上,夸张道:“哇,阿 离,你快看,这少年将军真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呀!”
宁离想说这也太假了,这语气跟哄三岁小孩儿一样,转移话题也是这么转移的么?
结果一低头见那画中人英朗眉目、铁甲寒衣,顿时乐滋滋道:“是我阿耶!算你有眼光……”
杨青鲤成功糊弄过这一节……
宁离被打了个岔,注意力又回到那画上,此时有了吴彦之原作,忍不住与先前在建初寺里见过的一点点对比。
只是他对这书画文墨的,着实是一窍不通。
看来看去了,也只能隐隐约约的琢磨出来,绢纸画卷上的神韵,彷佛更加宛转灵动。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那故事热闹极了,可他总觉得,那其中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分明那时,他还未曾来到这世间。
上一次的家书里,已经去问了阿耶,可是阿耶的回信,迟迟都没有到建邺来。
也不知是路上被什么事给耽搁……
“宁宁来了。”
还是昨日的地方,那别有洞天的幽篁馆,曲径深处,清风习习,绿竹猗猗。
那轩中身影清越,正在揽袖烹茶。
宁离被分了一杯,只是烫得紧,于是暂且先搁在案上。
只听裴昭徐徐问道:“怎么想起来上了那样一道摺子?”
宁离“哦”了一声,倒是半点不意外,裴昭已经知道了。
暗卫嘛,还是已经做到了统领的那一种,长耳飞目,消息灵通,不稀奇,不稀奇。
宁离托着脸,半点也没有隐瞒:“行之,你说陛下他宽宏大度,所以我选择坦诚以待啦。”
那语调轻快得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泼,像银铃曳曳,像花梢翩翩。
裴昭目光低垂,掠过他雪白的面颊。
的确是坦白极了,与他先前所想的,一般无二。
他沉吟道:“……你便是这般坦白的?将所有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
当时听闻宁离上摺的新鲜已经忘却,可其中的内容裴昭记得清楚,开门见山就是请罪。
那摺子字不如何,写得倒是情真意切,通篇看下来,就是一个意思:夜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这沙州宁氏小顽劣一手策划,陛下若是要罚,那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勿要殃及旁人,至于杨青鲤,那就是个迫不得已被威胁了的小可怜。
若如宁离所说,那是他强抢了杨青鲤宝物,又威胁杨青鲤在建春门外等,没想到撞见了萧九龄,迫不得已在净居寺藏了一晚上。
“我哪有!”
裴昭听他嘟囔着反驳,目中莞尔,又斟了一盏。
那摺子说是坦诚,也只是有限度的坦诚。净居寺里,明明是他把宁离给藏下了,可宁离连提都没有提。
也不知道是聪明呢,还是傻呢?
若那陛下心中无私,秉持如一,他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得过去?。
他浅浅的呷了一口,问道:“宁宁不怕陛下责罚?”
“或许罢,但应该也罚不到哪里去。”宁离语气诚实。
“为何?”
“陛下都让人从建初寺把我带走了,拦着不让去见上皇,应该就是有几分要争取我的意思。”宁离思路十分清晰,“……这种小事,想来他不会和我计较。正好还可以宽宏一些,施恩于我。”
他眼眸一弯,有种少年悄悄得意的狡黠:“毕竟,我是沙州的世子嘛!”。
裴昭忍俊不禁,也当真没有忍,一时笑出了声。
边笑着,边摇头:“宁宁啊……”
还知道倚仗沙州了,可真是有出息了。
宁离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赧道:“我没有说错的罢!而且,我也只与你说说啊……”
裴昭笑意未止:“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杨青鲤与你商量的?”
宁离哼声,飞快的答道:“当然是我自己想的!”
裴昭不问也不答,俊目含笑,就那般望着他。
宁离好生疑惑:“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裴昭点了点他的额头:“错了!”。
宁王世子将将消停了一阵,忽然间又旋风一般,成了建邺话题的中心。
只因为这纨袴小草包,终于受了陛下雷霆之怒。
镇日招摇过市着,终于不知道在哪里踢到了铁板,惹得陛下一声令下,将他扔去了净居寺反省。
据说是半点儿收拾的工夫都没留,铁面无情的武威卫抓着那宁王世子就走了。
流言彷佛生了腿,传遍了建邺的三街六巷。
此刻,这传闻的中心人物,正在寺墙之下。
古柏参天,枝叶萧萧。
漆金牌匾上,“净居寺”三字古朴庄重,这还是宁离第一次走正门,来这地方。
那武威卫冷冰冰的:“宁世子,请吧。”
宁离也不为难他,施施然的踏进了这寺门,倒看得那武威卫甚是错愕,好似他没有胡搅蛮缠一番,很不寻常似的。
本来嘛,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要罚他的是宫中的那位陛下,他作甚为难这底下的人?
寺里候着的内侍,倒是很好说话,和善的将他引至了禅房处。
只是一望那廊檐下,却没见得那小池塘。
刚念着“既来之,则安之”,这会子,宁离脚步就顿住了。他左右打量着,目光中现出浅浅的疑惑。
那天夜虽深,可他不会记错。
行之呢?
他还以为,会和行之住在一处呢。
第49章 花雕 东君
49.
宁府,别院。
这消息终于传过去的时候,姚光冶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都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断断没有想到,他家小世子只是出个门的功夫,就被陛下关到净居寺里去反省了。
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虽然说教府中的侍从捎了话去,教宁离切切记得、这些日子不要回来,可他也不是想听到这一桩啊。
姚光冶招呼人过来:“小蓟,你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着?”
小蓟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来:“不晓得。那天郎君和杨世子出门去了,后来给宫中上了道摺子,陛下就生气了。”
哦,摺子。
等等,摺子?!
姚光冶如今是消息半点儿不灵通,还以为小蓟是在说笑:“你说什么摺子?世子怎么会写这东西,他从来最不耐这些了……”
“是真的,姚先生。”小蓟点头,煞有介事,“那天大晚上的,郎君写了好久呢!”
“世子写了什么?”
“不知道。”小蓟茫然摇头,他只知道世子房中的灯许久才熄灭,可究竟写了什么,也没告诉过他呀!
太阳还没下山呢,人就被带去净居寺了。
至于侍从侍卫,那是一个也不许带。
小蓟与陵光失了主人,在杨府也是焦虑不已,急急忙忙的就赶回了别院来。
姚光冶眉深深皱起。
小蓟嘀咕道:“姚先生,净居寺是什么地方?”
姚光冶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建邺城内城外,这一带的寺庙着实是太多。久负盛名的,默默无闻的,平平无奇的,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
他道:“是皇家寺庙,在宫里边儿。”
小蓟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唉呀,那郎君在里边儿,会不会吃苦呀!”
他记得他家的小郎君,是半点儿都不喜欢那等地方的,何况那净居寺还在宫里边儿。小蓟只远远地望过一次宫墙,连绵不尽望不断的,觉得那地方简直是要吃人。
“要不要送些东西去打点一下?那地方,陌生的很,万一里面的和尚为难郎君可怎么办?”
姚光冶终于回过神来,却摇了摇头,叹气道:“送不得。”
旁的地方也就罢了,净居寺在大内禁中,哪里是什么能轻易进去的地方?
小蓟忧心忡忡,生怕自家郎君在那寺庙里受了委屈,走来走去,抓耳挠腮,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而在他的一旁,陵光半垂着头,一如既往的沉默。
见他这样,小蓟心中来气,不由得扯了陵光一把:“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郎君都被带走了。”
陵光迟疑了一下。
姚光冶也看过去,打了个鼻息,却是有些不满。
陵光犹豫片刻,低声道:“郎君被带去净居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音落下,姚光冶的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瞳中,精光一闪。
小蓟却不明白,听到这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大声嚷道:“什么?你竟然觉得还是好事,郎君都被关起来了,你还不慌不忙的,一点也不急……真是白瞎了郎君疼你!”
“好啦,小蓟,你也安静些。不过是去净居寺罢了,别咋咋乎乎跟天塌了一样。”姚光冶低声斥道。
小蓟住了嘴,神情里满是委屈。他不敢反抗姚光冶,于是恨恨的瞪了陵光一眼。
然而姚光冶看着陵光的眼神,终于现出几分满意来……
大安宫的内侍前来传人,好茶好饭的上了却迟迟没传来,终于先行一步回去了。
如今却是风云突变,那京中玩耍的小世子,直接触怒了陛下,被关到了净居寺去,责令他即刻反省。
内侍“啧”了一声,不免也觉得可惜。
此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自然也落入了裴晵耳中。乍一听闻,不由得挑眉。
“可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并不知。”
沈从询匆匆赶来,擦了一把头顶的汗水,正要躬身行礼,被裴晵急急扶起。沈从询道:“殿下,据说是宁王世子今日上了一道摺子,将陛下给触怒了。”
看来关键就在那一道摺子上。可究竟写了些什么,却不是他们可以探知的。两仪殿外守的滴水不漏,极难打听消息,连是因为上摺触怒了皇帝那回事,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裴晵原本想请上皇出面与两人说和,却没想着突然出现这样一桩事情。
沈从询叹道:“殿下,这可是天助我也了。”
他们多少也打听了这位世子的脾性,上一次在建初寺里遇见时,更是亲身体验了一番。这位小世子,对于佛经佛理佛法,那是一窍不通,一概不听。
可偏偏皇帝下的旨意竟是将他关去了净居寺,这可不正是相看两相厌吗?!
沈从询叹道:“从前瞧着陛下的心思,彷佛有些矛盾的,现在大概终于忍不住了。”
裴晵笑道:“时二不是一直都等着看他倒霉吗?派个人去,把这消息说给他知道。”
沈从询听着也笑道:“想必时家二郎心中,应当是欣喜的很。”
裴晵颔首,却是生出另一般疑惑。他缓缓道:“时老侯爷会不会改了主意?”
当初时宴暮被连夜送走,乃是因为他与宁离之间起了冲突。如今宁离也被皇帝责罚,那是否意味着,时宴暮也可悄悄地回京?。
别院之中。
听闻宁离也被罚了的消息,时宴暮顿时神清气爽,高呼道:“拿酒来!”
斟花雕酒痛饮三杯,醇厚甘香,真是老怀舒畅。
“啪啪啪”三声,抚掌大笑了,又寻着那侍从问道:“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那侍从说:”据说是上书触怒了陛下。“
时宴暮闻言,目光微闪,冷笑了一声:“咱们这位陛下呀……”其实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得紧呢!
这话他也知道大逆不道,是以只含在喉咙里,并不曾说出来。
上京之后,他不过是说了一声“表兄”,就引来了一场雷霆大怒。如今躲躲藏藏、活得不见光,全拜那一日所赐。时宴暮自忖并无错处,他本是世家子弟,心高气傲,又如何吞的下这口气?
纵使心知君威难测,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怼。
可如今,知晓了宁离将皇帝给触怒、关进宫墙冷寺里,他又不得不为皇帝这般狭隘的性情叫一声好了……
自然也要去问那净居寺是什么地方,好知晓宁离如今究竟有几分落魄。
听闻在建康宫中,忍不住稍稍失望了一番。那等地方,他进不去,也探不着,却是没有办法去看宁离的热闹了。
时宴暮击掌道:“来人,备车。”
侍从不敢拦他,只得准备好车架。时宴暮出城上山,又前往了翠灵寺。
他原本是想给家中捎一个口信的,然而至于半途,又改变了想法。
何必急在一时呢?
如今修为,一日千里,等到他突破境界,进入通幽。到时候,更能给阿翁阿兄一个惊喜才是……
他这些日子去翠灵寺去的颇为频繁。如今距离上次去,也不过三日不到。来的多了,也近乎于轻车熟路。
巴掌大的小兰若,人也没有几个。
绕过了大殿去,到得后方院落,微微一惊。原来今日树下的胡僧却是一身褐衣,并非常见的那位。
莫不是要追究丹抄残卷外泄一事……
但如今他已修习这功法,生米煮成熟饭,难道这胡僧还能再追究他不成?
这般想着,时宴暮心下稍定,问道:“大师为何头上没有戒疤?”
那胡僧并不隐瞒,十分坦荡说:“我本是番邦人,一应习俗,都与中原不同。”
时宴暮只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听到这番回答,倒也并不意外。番邦之人,本是蛮夷,教化不通,粗蛮愚钝,也是时常有的。
却有一道目光垂在他身上,是那胡僧将他盯着。铅灰色的眼瞳如覆着翳,时宴暮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微悚的感觉。只听那胡僧开口:“你不该胁迫他,学这残卷。”
时宴暮心跳如鼓,旋即定住。他也知前番是趁着这褐衣胡僧不在,否则断不会这般顺利。如今找来,本在他意料之中。
“多一个人替大师推行功法,阐扬光大,奋发出一番名声,难道不是好事吗?大师不谢我也就罢了,怎还来责难于我?”
褐衣胡僧不知是听了还是不曾,胸腔中蓦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时宴暮面色不变,笑吟吟等着。
却听褐衣胡僧斥道:“狗屁歪理,瞎说八道。”
他如何不知是强词夺理?只事到如今,总得辩说一番。正这时,听见院外匆匆脚步声,转来一抹灰色身影。
那褐衣胡僧见得人来,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耐道:“我懒得管你们这狗屁倒竈事情,只是你须得知晓,若是日后有罪受,那都是你自讨来吃。”
言罢振袖,大步流星而去。
时宴暮不追不赶,略作惶恐道:“大师,我是不是将你师兄给惹恼了?”
灰衣胡僧唱了个喏,面上十分不安,望着时宴暮,欲言又止。
见此,时宴暮少不得宽慰一番。
褐衣胡僧所说,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那褐衣胡僧心中有怒气,见不得他学这丹抄残卷。如今喜事临门,他只觉得经脉之中,血气充盈,一鼓一张,有若潮汐起伏,循环有序,正是功力精进的表象。
他向着那灰衣胡僧描述了一番,又道:“大师,先前所说的那些药材,我已经悉数寻来了。”
其中有些并不甚常见的,就算是他搜索也花费了一番功夫,更有几味,还是请托了裴晵。
灰衣胡僧垂着头,彷佛正在出神,听到此处,缓缓地“嗯”了一声,将小沙弥吩咐下去:“拿去练药吧。”
心知这一处十分关紧,淬体浸骨,从前也不曾经历过,时宴暮不由得也生出些紧张。
禅房中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桶内熬出了褐色的汤汁,望之浑浊,隐见得些药草粉末枝叶飘浮。还未走走近,鼻端便是一股酸苦味道,直冲灵霄。
寻常人至此,恐怕已捏着鼻子转身离去了,时宴暮只面上跳了跳,便大步走到了桶边。
这难闻极了的药汤……他还得坐进去运功才成。
灰衣胡僧在旁,神情十分犹豫,竟然还想要劝说他不要进去。
时宴暮“哼”了一声,对胡僧这性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他心想若是这样犹犹豫豫下去、拖拖踏踏的,还得婆妈到什么时候?
他自进了那木桶,热水浸身,如针扎锥刺,密密麻麻一股刺痛。时宴暮立时就想出来,转目却见着那灰衣胡僧正在一旁,彷佛只要能劝得时宴暮放弃,便是大功一件似的。
如今还盼着他半途而废呢?
他这才惊觉先前所劝言语是为何,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恼意,又不想被人看轻,咬一咬牙再沉下去。
肌肤发热发痛,经脉又胀又酸,周身彷佛被利器穿凿,这倒真像是自己找罪受了。
忽然听到灰衣胡僧说:“得罪了。”
灰衣胡僧取了小刀来,划破了他的手指尖,放血于碗中。随着指尖血刺出,那等燥热的气息才随之渐渐平复。
时宴暮半梦半醒,强撑着运转残卷。待得他终于从半昏半醒中回过神时,只觉得浑身发烫,经脉发胀,隐约间觉得体内的真气更加充盈,不由得心下大喜……
破败院子中,又有一碗药煎了进去,原本是淡姜色的汤汁,却透出一股古怪的血褐。褐衣胡僧目中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到底还是端起一饮而尽。
落下后,不免低低咳了一声。
灰衣胡僧推门而进,关切道:“解先生,如今可好些了。”
褐衣胡僧漫不经心说:“聊胜于无罢了。这蠢货资质不行,恐怕还要费一点功夫。”
灰衣胡僧叹道:“我只听他兄长时宴朝少年通幽,天资颖异,还道他也是一般美玉良才,不想却是败絮中藏。”他言语中几分轻慢,此刻神情,哪还有先前那等犹豫怯懦的模样?!
解先生闻言一声冷笑:“只怕他那奉辰卫中的兄长,也是徒有其名!”
究竟如何,却不重要,如今关紧的,是另外一遭。
灰衣胡僧问道:“究竟是谁打伤了您?”他缓缓忖着,有些犹豫,“如今听说,李岛主还在登州蓬壶。白帝城的那两位,也未曾离开。”
解先生看了他一眼,不耐道:“若当真被你打听到真正的行踪,还算不算得是无妄境?”
话语落下,房中一静。
苦药入腹,寡淡滋味。解先生心中怨气未消,此刻胸口仍旧隐隐作痛。
那一道突然出现的剑意,灿烂辉煌,浩然雄浑,深深的劈入了他的脏腑之内。若非他原本就警觉,只怕当时就会在滁水河畔受到重伤。
这等的境界,大雍也只有三个。而这样雄浑的剑意,犹如日出沧海……
那灰衣胡僧猜道:“难道是李岛主?”
蓬壶岛主李观海。
解先生拉下了长眉,眼瞳之间,隐约有了几分凶狠气:“不是他。”
他从前曾经与李观海交过手,是不是蓬壶的那一位,他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那着实是很好猜到。
天下无妄境有五,而剑修占其三,且皆出自大雍。李观海人如其名,剑意浩瀚,变幻如海,并非这般煌煌盛大的景象。而倘若那日出现在滁水河畔的是厉观澜……
解先生内腑间仍旧隐隐作痛,想到这个名字,目中流露出了一分恐惧与忌惮混杂的神色。
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此后二十年,厉观澜再不曾踏足建邺。倘若那日的当真是厉观澜,恐怕他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
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日将他打伤的人,已经缓缓浮出了水面。
“……是东君。”
第50章 雪菜罗汉笋 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50.
“是东君。”
大雍入微境界的高手,在建邺以外的,也还有那么几位,坐镇一方。但眼下,他们的行踪也已经被查了出来。
这段时日来,薛定襄忙着的就是这件事,四处查探了一番。
他声音低沉而稳重,徐徐说来:“如今已经查明。冬至那日,杨青溪并不曾离开叙州,正在处理峒中事宜;五惭大师近日才返回建邺,当时在婺州一带,双林寺中曾见他出现;陈则渊还在琼山学府讲学,在崖州停留了七日……”
永新三年的冬至,的确没有哪一位入微境,远赴建邺。
既然如此,那么揣测他们或许用了一些秘术、强行提高了修为、突破无妄境,也无从说起。
更何况……
滁水河畔,那一日,那人出手救下的乃是当今陛下。这几可算得是一份滔天之功,单单凭此,也可以自裴昭这里讨来数不尽的赏赐。
便是那人自身并不在意,可是他的亲朋、他的后人呢?一介偏远世家得京中扶持,从此一跃而起成为一方巨擘……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至今仍然未有人出面,在裴昭这里认领这一份功劳。
超然处世,随手施为,不为所动。
只有大宗师了。
唯有无妄境大宗师……
而至于无妄境……
裴昭微微沉吟,忽然问道:“定襄见过东君吗?”
薛定襄摇头:“不曾。”
若要说来,当今天下,五位无妄境大宗师,在世人面前、露面的最少的,也是东君。
厉观澜为白帝城主,当年建初佛会曾一剑自天外来,往后周游四方,时不时听说些痕迹。李观海身在蓬壶,虽甚少踏足中州,但海外之人,无不是对他顶礼膜拜。僧仲虔为妙香佛国的住持,崇贤塔中,僧众常听闻他布道讲经。波罗觉慧尊为西蕃国师之位,常常插|手国事,更是在西蕃之中,有说一不二的超然地位。
唯有东君……
是惊鸿一瞥般的人物,唯一一次现世,乃是在大非川之上,折断了西蕃国师蓬勃旺盛的野心。
若要说那一剑横空的气势,彷佛是白帝城一脉真传,与厉观澜一般无二。
最为神秘的也是他。
不知他姓名为何,不知他年岁几何,不知他出身何处,更不知他有何爱好,那是一个完完全全成谜的人。
大概唯一为世人所知晓的,就是他深不可测的修为,与盛大辉煌的剑意。
薛定襄禀告完一段落,忽然说道:“陛下,或许他其实也并非无妄境界,只不过也是使了特殊的功法,提高了自己的修为。”
裴昭不想他竟然有此所说,却是摇了摇头。
猜测旁的人乃是强行提升修为,或许会有几分可能,但是猜测东君……
他声音淡淡:“厉观澜,不会说谎。”
薛定襄一时也恍然,竟然是他忘了!
剑为“朱明”,人为“东君”。
永新元年,那是厉观澜亲口盖过章的。
可如果当真是那一位,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建邺呢?且至今……也不曾现身。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东君并没有恶意。
建邺久未有无妄境至,而如今,东君行迹成迷,孤悬在外……
当真是惊鸿般一现,疏忽间就全无了痕迹。
东君。
春风犹未到人间,东君珂佩响珊珊。[1]
裴昭不期然想到,那般辉煌灿烂的剑意,大概也只有这个称号,才能够配得上。
他其实先前就有所猜想,如今薛定襄将所有入微境界的武道高手行迹调查了一番,也不过是更加佐证他的猜测。
他说:“备一份礼,着人送去白帝城。”
只是,东君已是那般的境界,又不知他的性情喜好,想来寻常物事,也不能将他打动。
他已经有“朱明”在手,那应是他随身的宝剑。如此,送神兵利器无用,送金银财宝又太俗。
裴昭略略沉吟了一阵,终于道:“朕记得内库之中,彷佛还藏有一块天外玄铁,送到白帝城去罢。”
此外……
“教鹤邻进来。”
张鹤邻侍立在旁,扶袖研墨,裴昭提笔,行云流水般落下。
——以此信为诺,可允一事……
裴昭吩咐完了,终于垂手。
两仪殿中,空旷无依,一时寂静。
他缓缓走出去,乘坐辇车,车轮滑过了宫中的御道,终于在芙蓉池前停下。
四处望见林翠葱茏,烟波浩渺。
然而裴昭却并无意趣。
跨过芙蓉池,朝更远处行去,说不得,两旁的宫室花木,就有一些萧索。
在他即位之后,上皇的那些妃嫔姬妾们,自然悉数也跟去了大安宫,于是,偌大的后宫便空了下来。
宫室既无人,自也未曾修缮,如此,渐渐荒凉下来。
太平之下,亦有隐忧。百废俱兴,裴昭并不想将国库的钱财,耗费在无用的土木之上。
古柏萧萧,清冷肃静,遥遥的见得一处院墙。
上书正是三个大字:净居寺。
元熙帝崇佛,在建康宫西北角,古寺旧址上重,修了这一座净居寺。上皇投其所好,大兴土木,在净居寺中又拔地而起了一座琉璃塔。
初时说六年,后又算八年,再一说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工期遥遥的看不见尽头,耗费巨大,劳民无数。直到上皇退位的前一年,这座琉璃塔才真正修成。裴昭率兵踏入建康宫时,正见得这座琉璃塔上,佛灯高照,四壁九霄,煌煌如同白昼景象。
裴昭不喜如此,后来停了琉璃塔的佛灯。于是这建康宫中,曾经叫人津津乐道的一景,便从此沉寂下来。
寺中并无人。
这地方其实荒寂得很了,僧侣也没得个几个,也只是裴昭,偶尔会回来片刻罢了。
院墙悄悄,松柏郁郁,他沿石阶上前,到得那小池塘边上,浮冰薄薄的结着,忽然间有所觉,回身过去。
果然见得一人,眉眼脱俗,清新可爱,正朝他走来。
“行之!”
日轮西沉,余晖洒过鸦青僧袍,碎金浮影。裴昭静静地望着他,倏尔开口:“宁宁。”
宁离道:“今日|你是出去了么,我等了你好久,你才回来。”
裴昭便点了点头。
宁离见他温和模样,又觉着自己好没有道理。他是闲人,一贯都无事,自然可以自暇自逸,自在玩耍。可裴昭身为暗卫,事务繁重,又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更何况……
他这是刚刚惹了祸事被拘禁呢,裴昭能来看他一眼,已然是很不容易了……
他其实心中存了件事想与裴昭说,翘首以盼着,终于等着人来。此时并肩在池塘前,已经是有些轻快的笑起来:“你借给我的画,我已经看过啦……行之,多谢你。”
那一日幽篁馆中并不曾被告知,翌日才在小蓟抱来的雕花木盒中窥见了真容,原是《春归建初图》。
裴昭问道:“可还喜欢?”
“喜欢呀。”宁离并不掩饰,“但我没有带过来。”那日看了好些时候,被内侍带入皇寺里时,的确没有想得起。
却见裴昭点了点头:“不急在这一时,这画无人欣赏,在崇文阁中空放着也是蒙尘。既你喜欢,便是慢慢的看,也没有什么。”
宁离心道,那怎么好意思?裴昭能够借来这画,想必也要一番工夫呢!还是早看早还。但他的确又很喜欢那画,甚至还想要临出摹本,教阿耶也看一看……
便是这两厢为难间,不经意侧头,正对上裴昭沉静双眸,宁和温柔。
一时间,顾虑皆忘,顿时笑起来:“那我就听你的啦!”。
他笑声悦耳清脆,若流泉漱玉,琅琅动听,偏又有一般无忧无虑,最是活泼动人。裴昭原是有些沉郁的,无知无觉间,也渐渐化了开来。
宁离笑着问道:“行之,是你替我求了情吗?”
裴昭莞尔:“怎么这样想?”
那还用问?
宁离眼珠子咕噜,嗔道:“当时宫里来了人,我还以为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关着呢,结果就关在这小庙里。”
亏他已经做了那么多吓人的想像,结果车轮粼粼,停下的还是并不陌生的地方。
净居寺纵使在宫墙之内,院墙高耸,他也不会慌张。
还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悄然漫上。
这里有他相知、相识、相交的人。
裴昭见他快活的眉眼,不见得半分的忧愁,似是半点不懂得这责罚的厉害处,不由得叹道:“宁宁,你这是受了罚,又不是被嘉奖,怎么还这样的高兴?”
宁离心中想的才不好说,吞吞吐吐,编造不出,忽然一扬手,在脖子前做了一个“咔嚓”的姿势。
眨了眨眼道:“反正又不可能把我砍掉!”
“你呀!”裴昭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禅房还是上一次见过的模样,送了些斋饭来。有一道雪菜罗汉笋,清香脆嫩,最是可口。
饱腹一番,还有一件事,想要相问。
宁离道:“行之,从前你是住在这寺里的,是不是?”
自从去了建初寺后,佛会那日的反常之处,便存在他的心中。先前是宁离忘了,如今又到了这净居寺,才再度想起来。算算时间,二十年前,行之大概也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不一定知晓。可若是要让他在行之与归喜禅师之间选一个问,那他的答案,自然是不消再问的。
裴昭并不隐瞒,闻言颔首。
见得他态度,宁离低声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竟惹得宁离向他打听。
宁离便说:“我想打听的,是元熙十九年建初佛会那时,击败了波罗觉慧、教他灰溜溜滚回去的那僧人。行之,你知晓他是净居寺中的哪一位么?”
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裴昭不动声色抬眸:“怎么忽然想起打听他?”
宁离答得也顺畅:“他在《春归建初图》上,我着实是好奇。”
裴昭一时也恍然 。
也是,《春归建初图》上,最为夺目的三人,除却少年时的宁王,白帝城主厉观澜,可不就剩下最后的那名僧人?宁离会产生兴趣,实在是无可厚非。
就听着宁离说:“我一直以为他是建初寺里出来的,可那天佛会上,一位小师兄告诉我,他原本是净居寺的僧人。”
这当中总有一些矛盾。
不知那知客僧所说真假,可今日裴昭在此,裴昭总不会骗他。
片刻,一声叹息落地:“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纵然早已经知晓,再度听人从口中说出,宁离仍是怔了一怔:“果真是天不假年。”想起那知客僧所说的,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行之,他是不是还在寺中译过佛经?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去的?”
裴昭轻声说:“你若是想,不如一同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