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我其实是个很输不起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 冯敛臣把这些天吃饭的地方报了个遍,只是谭皓阳似乎不太信只是吃喝玩乐,说话时两个人都在天台上, 冯敛臣本来只是出来透气,结果正撞见谭皓阳在吞云吐雾。

    谭皓阳抽了口烟, 笑嘻嘻地又问:“听说冯总你喜欢尊龙啊?还是喜欢梁广烈?”

    冯敛臣说:“我追不追星你还不知道吗?”

    谭皓阳说:“不一定啊,人是可能会变的。”

    如今谭皓阳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星之钥的工作上, 与红海集团的合作没有轮到他牵头。

    虽然如此, 显然他也支棱着一只耳朵,只是这套暗示“我什么都知道”的伎俩, 对冯敛臣来说不是很管用。

    那天大家在路边闲聊,听到他谈论明星的就在场几个——高总, 谭仕章,李部长,小文员, 乍一听似乎让人不免细思恐极, 其实到底是谁泄露给谭皓阳的,有那么重要吗?

    冯敛臣已经不可能为这么点小事就一惊一乍, 谭皓阳真有本事, 也不用靠这个试探他了。

    另外, 现阶段真的没谈任何正事,冯敛臣说只是吃饭,是十分诚恳的实话。

    这群外国佬界限比较鲜明,休闲时间就是休闲时间,不到谈公事的时候就不会开口。

    就算现在做了什么口头约定,只要不写在合同上,就是没效力的, 白费口水而已。

    这种相处最多能够互相摸摸对方的底,主要是性格上的,比如那个创意总监Andy脾气相当难伺候,想一出是一出,李部长客气说有任何需要可以提出来,他就真的没客气,把李部长当哆啦A梦,需要什么就理所当然地几条消息过来。

    行政部的小文员曾经从城东跑到城西,就为了给他买一套指定的进口绘图工具。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傻白甜反而好应付,多派司机跑两趟就打发了。

    这些人里,整天笑眯眯的Steven才是老油条,日常和他来往,只会觉得他谈吐风趣,情绪稳定,像个有魅力的老绅士,但是大家早就打过交道,这人到了谈判桌上是最爱挖坑的。

    所以之后坐下来洽谈,负责人必须得派个气场够强的,双方才能势均力敌地谈条件。

    从这点来说,谭皓阳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格,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

    冯敛臣想着这些,皮笑肉不笑给了谭皓阳一个眼神,直到他下去,谭皓阳也没有理解。

    随着春节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淹没在各种年终工作里。

    述职报告,部门年终总结,公司年终总结,给供应商结尾款,给客户发邮件维护关系……

    一茬接一茬的事,处理完一件还有五六七八件,等把这些都应付过去,年会眨眼到了。

    齐春生来找冯敛臣,问他有没有护照的时候,冯敛臣第一反应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出差。

    所幸不是出差,是给优秀员工的奖励,名义是出国培训,实际是公费旅游,欧洲五日游费用全包。这样的机会别说对员工,对一些不常出去的领导都有莫大的吸引力。

    每个分公司也有一个给高管的名额,齐春生不好意思假公济私安排给自己。

    按“地位”算下来也就冯敛臣了,但是论业务积极性,他其实不如其他副总,毕竟身兼两份工作,因此冯敛臣也不想占这个名额,主动说:“我不用了,不如让给王总。”

    钱克其实也算兢兢业业,如果没有干蠢事,可能这个名额就是他的了。

    出了酒局事件后他虽然没辞职,但是志气低迷,不知道有没有回过味自己为什么翻车。

    齐春生笑呵呵地说好,又跟冯敛臣讨论了一下年终述职的细节就离开了。

    *

    行政部下发年会行程通知,去的是设计部之前团建的那个温泉酒店度假村。

    上次他们去踩过点,环境很好,不仅有天然温泉浴场,后面还有大片的活动场地,娱乐活动应有尽有,密室逃脱,高尔夫球场,钓鱼场,烧烤场,甚至附近还有一个能跑马的马场。

    因为人多,总部全体员工加上各子公司分公司高管,洋洋洒洒上千人,公司包了整个场。

    往年的年会一般是两天,在外面过一夜,今年提高了员工福利,增加到三天两夜,日期安排在工作日,也不打算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团建活动,多出来的时间,员工自己寻欢作乐。

    还没出发,士气高涨的激励作用已经体现出来,各个商量着那边有什么好玩的。

    酒店位于郊区,行政安排了两辆大巴车,集团高管另行坐单独的公车前往。

    但谭月仙和谭仕章等人不在任何一辆车上,他们提前一天就去酒店做准备。

    冯敛臣跟高总一起坐公司公车。

    他们速度快,比大巴先到,到了酒店先去前台办理入住。

    递过身份证时,旁边走来几个人,高总扭头,乐呵呵地叫了一声:“谭董,黄总。”

    谭月仙和黄大钧两个人走过来,谭仕章也在里面,谭皓阳倒是不在。

    酒店前台把房卡递给冯敛臣,谭仕章正好看见:“冯总住哪间?”

    冯敛臣低头确认:“2803。”

    谭仕章露出一个笑容:“这么巧,我住2805。”

    冯敛臣拖着行李箱笑了笑,谭月仙她们还要去干别的,他和高总则先上楼安顿行李。

    谭仕章却说自己也打算回趟房间,跟他们两个一起进了客房电梯。

    高总的房间在2513,提前三层就下了,酒店的电梯高档,电机的动静极小,两个人在封闭的空间里,几乎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冯敛臣抬头盯着楼层数字,直到“叮”地一声。

    他出了门,左右望望,谭仕章碰了碰他胳膊:“这边。”

    经过2805,他却没有掏房卡的意思,只是跟在冯敛臣身后,等他刷开2803的门。

    不等冯敛臣开口,谭仕章两只手从兜里抽出来:“刚发现没带卡,借你屋里电话一用。”

    门开了,冯敛臣顺手把房卡查在卡槽里,屋里瞬间通电。

    谭仕章却没往电话的方向看一眼,只是打量房间。

    大床房,普通员工两人住一间,高管是一个人一间,落地窗帘大开,对面风景极佳,远远能看得到海平面。但他们两个就住隔壁,规格应该是一样的,不知道有什么特地过来看。

    冯敛臣平静地问:“不是用电话吗?”

    谭仕章却坐到床边:“卡我带了。其实我想问问你,准不准备给我答案。”

    一口气想叹出来,到了嘴边,终究消散于无形。

    冯敛臣的感觉不啻遇到一个棘手的世纪难题,哥德巴赫猜想,谭仕章还硬要他在三天之内解答出来。当然,仔细想想,对方留的时间不只三天,问题在于不管多久他都拿不出答案。

    自从成年以后,好像已经很少这样左右为难。

    谭仕章也发现了:“行或者不行,就这么麻烦吗?”

    冯敛臣靠在桌子上,跟他面对面,冷静地说:“我其实是个很输不起的人。”

    他解释:“我从小玩游戏就一定要赢,就算只是和邻居小孩打闹,只要赢不了,就会翻脸,置气,掉眼泪,大人都笑我输不起,可能确实是这样,输这件事会让我觉得很丢人,相应的,如果做一件事,却没有照我预想中发展,或者事态失去掌控,都会让我难受得要命。”

    谭仕章笑了,说他是完美主义:“所以谈感情也要定个输赢出来?”

    冯敛臣说:“好像不应该这样,但有时候,情绪和感觉是自己很难控制的。”

    谭仕章问:“照你的标准怎么才算赢?我可以让你赢,我不是很在意这个。”

    冯敛臣一时沉默:“让我再想想吧。”他发现自己好像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喜欢输是真的,就像和谭皓阳之间,就算是关系破冰的时候,也不想显得低对方一头,不能接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这是输给对方的感觉,但是赢呢?感情上的赢其实没有标准。

    这时谭仕章说:“我怎么觉得漏了一件事?”

    “什么?”

    “分析来分析去的,都是客观条件。”谭仕章站起来,凑到他跟前,“最重要的事你就跳过不谈了,感情首先该考虑的一点,身体的接触受不受得了,接受不了,就直接什么都不用说了,一切免谈。你不喜欢输,但是没觉得不喜欢靠这么近?”

    冯敛臣瞪着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像是受到一点惊吓,一点都没给面子。

    谭仕章笑了笑,抬手看表:“9点半了,10点钟集团班子要先开个小会,我得下去了。”

    冯敛臣松口气送他出门,然后走回来,半跪在床边,打开行李箱,把防尘袋拿出来。

    看起来都是西装,但是不一样,他身上这套是平时通勤穿的,箱子里带来的是晚礼服,年会通知里要求员工盛装出席,以出席晚宴的标准为佳,每个场合有每个场合的规矩。

    收拾好之后,冯敛臣也下了楼,下午人到齐了,与会人员在会议厅进行工作汇报。

    这是各个子公司的负责人一年一度向总部正式述职的时候,很多是从外地甚至国外赶回来的,所有员工也在后面旁听,一部分人做出认真的样子,一部分人打着哈欠神游天外。

    散会后傍晚则有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供人回房间换衣服,需要化妆的回去化妆。

    七点钟,年会晚宴开始。

    每到这个时候,公司里的审美阶层基本就一览无余,像是市场、营销、设计这些部门,要么跑客户,要么艺术出身,平时就够时髦,此时更是艳光四射,打扮得像走戛纳红毯。

    其他大多数员工虽然没这么鲜亮,也都尽力打扮。当然,也不是没有全不讲究的,最多换身衬衣、脚上还穿着运动鞋,端着盘子从自助餐桌走回来,多半是IT部或者仓储的直男。

    谭月仙首先上台致辞,她讲话不啰嗦,五分钟搞定,下面掌声雷动。

    接着主持人接过话筒,把场子炒热起来,节目环节开始了,几个领导的排在前面。

    高总胖归胖,真人不露相,声音雄浑,上去就是一首《我的太阳》。

    冯敛臣在后台听到叫自己的名字,这是该他出场了。

    他唱了一首英文歌,礼服熨烫得板板正正,人也板板正正,又瘦又高,往舞台上一站,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风景,员工比刚刚给高总欢呼得还响,应景地在下面挥舞手机灯光。

    舞台上炫光强烈,台下则是昏黑的,其实往下看视野很差。

    冯敛臣知道谭仕章坐在哪个位置,但是看向那个方向时,看不清任何表情。

    音乐落定员工欢呼声雷动,下面“安可”个不停。年会哪有什么返场节目,就这一首多了没有。冯敛臣下来之后见到黄芮穿了身热辣的紧身裙,涂脂抹粉得像个小妖精。

    后面还有一排差不多打扮的小姑将:“你们这是搞了什么节目?”

    黄芮说:“哎呦你老人家这记性,我们练了那么久的女团舞,你不是见过吗?”

    冯敛臣这时确实想起她们利用空余时间在公司蹦蹦跶跶,但是那时没换衣服,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健身操:“哦那个啊,挺好看的。”他点头给了几句鼓励,“都加油,别怯场。”

    除了表演就是喝酒,下台后冯敛臣在场里转一圈,什么都没吃着,七八杯酒就下肚了。

    他要和其他的班子成员敬谭月仙和黄大钧等人,另外也有不少人过来敬他。

    在这种场合哪个领导都是少不了喝酒的,至于冯敛臣,下面的员工有的觉得他性情平和,宽以待人,有的觉得他外表高冷不好亲近,不管哪种,这都是个肆无忌惮灌酒的机会。

    冯敛臣时常应酬,酒量尚可,但是架不住一杯接一杯,没一会儿就有点上头。

    喝完第一轮他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躲躲,旁边阴魂不散地跟过来个谭皓阳:“冯总。”

    谭皓阳端了杯香槟:“这一年下来多有辛苦,我还没敬你一杯。”

    冯敛臣瞥他,说客套话:“皓阳总,还是我敬你吧。”

    谭皓阳笑嘻嘻地说不敢当,他乜斜还被人团团围着的黄大钧:“就算看在黄总的面子上,这一杯也得是我敬,你就别推了。”他嗓门不小,顿时吸引几道视线过来。

    冯敛臣都不知道他和黄芮的这个离谱八卦什么时候传起来的,其实也不成气候,只是个别人因为两人关系好,怀疑他们是不是有点什么,毕竟黄芮刚进公司的时候就缠着冯敛臣。

    第52章 第 52 章 要自己想要的人,也要那……

    但是有一说一, 抛开事实,这个猜测理论上好像又不是那么离谱。因为黄芮小辣椒似的脾气,跟谭皓阳和谭仕章都不像能来电的样子, 什么锅配什么盖,没准找个性格互补的更好。

    黄大钧就这么一个孙女, 无疑是疼爱的,不一定非要她为了利益考婚姻大事。

    这样综合考虑, 冯敛臣竟然还蛮合适——算是谭氏年轻有为干部人选, 如果两个人走到一起,黄大钧在位时必然会着力提拔, 对冯敛臣来说,这是件可以直接少走十年弯路的好事。

    虽然他家庭条件一般, 对黄芮来说,恰好合适上门,受人恩惠, 以后也不可能对她不好。

    有前途, 有品性,有相貌, 有听话, 这还不算如意郎君吗?

    这样听起来三个人简直是三赢, 只是这话的味道怪得像搁了两天的馊饭。

    听话听声,这样的流言会传起来,摆明有人怕冯敛臣真的少走十年弯路。

    有些人是故意捕风捉影,原因也不难猜测,无非觉得冯敛臣跟黄芮关系太好了,隐形中不知道得到多少好处,急了。

    公司里有喜欢他的人, 就会有不喜欢他的人,至于背地里眼红发酸的,都是真实的人性。

    为了这些风言风语刻意和黄芮划清界限,未免显得像个软柿子,冯敛臣不是这么轻易能被拿捏的,但是始终人言可畏,如果不放在心上,任凭随便发酵,那又属于不长脑了。

    本来处理这种局面就需要小心谨慎,小人说嘴就算了,谭皓阳这又是想干什么?

    谭皓阳不可能不懂里面的门道,但他就是要在这里添油加醋,推波助澜。大概这就是乐子人的作风,损人不利己。

    冯敛臣对于他是什么样的人领教过很多次,但不管多少次,还是只觉得无语。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概酒意也有点上来,别人从远处看冯敛臣,他表情依然谦逊,其实语气阴阳:“祸从口出,做人低调,皓阳总,都跌了几次跤了,你怎么总是学不会教训?”

    相应的,冯敛臣也很知道怎么样能让谭皓阳不爽,比如对方最讨厌这样指指点点的语气。

    但谭皓阳没有写到脸上,还是微笑着:“这个,我试过啊,大概人跟人脾气不一样吧,有的人适合小心驶得万年船,但是对比如我来说,低调实在做不到,也就不勉强自己了。”

    冯敛臣压低嗓音:“是啊,你要是早能做到,今天第一个致辞的说不定还是你呢。”

    以第三者听不到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他便端着杯子,往另一个方向转身就走。

    这句却真的戳了谭皓阳的痛处,他反应过来,眼神已经不善。

    公司换届前那场遗嘱风波,是大家心照不宣主动避讳的,私底下怎么八卦是一回事,只要在公司,都知道讳莫如深,只等时间慢慢消解它的影响,包括谭皓阳自己,都很少再去想。

    这可能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讽刺他和董事长宝座失之交臂的事,揭人不揭短,他上前两步,追上冯敛臣,同样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你以为就自己的为人处世滴水不漏吗?”

    谭皓阳冷笑:“真是那样,这么多排揎你的人哪来的?冯总,拜托你也别总摆一副全世界只有你会做人的态度,我是特意提醒你,背后讲你的人不止一个,你不该反省一下么?”

    这时候有三四个下属过来给谭皓阳敬酒,把他围在中间,热情洋溢地感谢领导带领。

    冯敛臣趁机摆脱他们去了室外,冬天的风吹在脸上,觉得头脑清明了一些。

    其实谭皓阳的话半真半假,他有时候会故意夸大事实,从而给别人制造压力和焦虑。

    职场上任何时候也都可能有人在背后给你使绊子,知道这种事无可避免,但是想到这满大厅乌央乌央的人里,不知道里哪几个正在真情实感地憎恨你,总归不会让人心情愉快。

    年会闹到十点多才结束,气氛在抽奖环节嗨到顶峰。

    冯敛臣中了个安慰奖,他把那台面包机转送给有家室的同事,夜深,所有人陆续回房间。

    翌日就可以彻底放松了,很多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冯敛臣醒的时候还有点带着醉意的头疼,躺在陌生床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下楼之后,发现谭月仙和黄大钧两个大老板都没露面,不知道是不是先回去了,一是年纪大了不经闹,二是董事长和代总裁在场,员工就都放不开玩,某种程度上算是体恤下属。

    酒店大堂里到处是熟面孔,人来人往的,有人约着去爬山,有人想去附近的马场骑马。

    还有年轻人在群里呼朋引伴,凑人头去密室逃脱,冯敛臣站在大堂一角,显得形单影只。

    秘书办以佟雨曼为首的几个小姑娘从旁路过:“冯哥,怎么一个人在这?”

    冯敛臣无奈笑着揉揉额角:“昨天喝得有点多,犯懵。”

    佟雨曼盛情邀请:“还好吗?要是还行,跟我们去密室逃脱吧,诚邀高智商队员。”

    结果一连玩了三个密室,冯敛臣的高智商都没得到发挥。不如说一群年轻小姑娘头顶着头叽叽喳喳,他大多时候根本就插不进嘴,于是只在后边抄着兜,当个安静的NPC。

    但就是这个高冷范儿,摆在那儿其实就很受年轻女孩子欢迎了——不一定是有什么想法,就是长得好看,符合审美,这理由就完全足够了,谁不爱多看两眼呢?

    他昨天上台唱歌的时候,尤其显得含情脉脉,像是自带一层柔光滤镜。

    出来的时候遇到采购中心的主任孙志豪,依然打扮得油头粉面,很有股子网红相。

    之前孙志豪在流程上蓄意刁难设计部,又因为被抓到违规记过罚薪,现在他见了冯敛臣,脸上却半点儿怨气也找不到影子,一口一个“冯总”的,甚至比那时候喊得还好听一点。

    人心逐高低,但是能势利得这么明白的,也不失为一种坦荡。

    下午冯敛臣依然到处闲逛,又被高总和他们分管部门的人抓去湖边钓鱼。

    而他钓鱼也很佛系,不管别人打窝还是收杆,冯敛臣都不为所动,只一根竿子支在岸上。

    人在旁边站着,两手抄在兜里,透过眼镜盯着茫茫水面,高深莫测不知在思索什么问题。

    放在别的钓鱼佬身上是傻头傻脑,懵懵叉叉,但是冯敛臣不会给人这种感觉,从他古井无波的表情里,甚至透出一种姜太公钓鱼的超然,只不知道等谁愿者上钩。

    对岸有个穿冲锋衣和登山鞋的人远远经过,距离稍近,才见是谭仕章。

    旁边有人喊了声“仕章总”:“您这是去爬山了啊?”

    谭仕章走过来:“嗯,上山逛了一圈,谁要空军了?”

    有人回答:“不用问,肯定是冯总,知道的是来钓鱼,不知道的以为他来看锦鲤。”

    冯敛臣淡淡笑了笑,不反驳,世外高人似的。

    谭仕章说:“那肯定是冯总的境界你还不理解。”

    度假村有烧烤场,傍晚这些鱼就被扒鳞剖腹上了烤架。

    烤鱼只加了点盐和调味料,没有很重的味道,正适合下酒。

    高总喜欢来两口,冯敛臣又陪他喝了几杯。他们俩坐在其他员工远点的地方,虽然彼此大部分时候是工作关系,老少之间还是能找到点可聊的话题,比如等退休以后想去干什么。

    头顶夜空晴朗,星斗满天,密密麻麻地闪烁,是城市里少见的景色。

    这一天下来没消停,精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身体觉得疲惫,精神还带着亢奋的余韵。

    所以公司花钱不是浪费,人有时候需要从工作的捆绑里解脱出来,有段完全放空的时间,什么都不想,才能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找到点不一样的东西,安慰自己,觉得生活还意义。

    冯敛臣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听见房间门铃在响,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

    问是谁,外面却不说话。过了片刻,有张白色小卡片顺着门缝偷渡进来。

    冯敛臣没戴眼镜,模模糊糊看不清,脑中已经立刻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以前出差的时候遇到过,有些供应商不仅请吃请喝,晚上还会把人往他们下榻的酒店塞,都是些特别漂亮的外围,矜持一点的就是这么塞卡片,不矜持的就直接中空在房间等你了。

    当然这种错误是不能犯的,色字头上一把刀,但这温泉酒店是怎么管理的?

    职责所在,冯敛臣既然看见了,不可能置之不理——不然算怎么回事,公司团建集体□□,这可就是大丑闻了——外面人应该还没走,他连浴衣都没顾得换下,直接把方面拉开。

    外面却是个比他还高的身影。

    谭仕章靠在门口,目光谐谑地和他对视。

    冯敛臣怔愣一下,弯腰从地上捡起来那张方方正正的白卡,才发现是谭仕章的名片。

    这名片不是他平时见客户用的,而是私人名片,没有任何职务头衔,只有Brian Tam本人的姓名和电话。

    场面突然变得啼笑皆非,谭仕章问:“冯总,你这是需要特别服务,还是不需要呢?”

    他开黄腔,冯敛臣却下意识先抬头看了眼天花板。

    酒店走廊上有监控,红色的灯像亮着只眼睛,理论上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能被记录下来。当然,只要不闹出大事,不会有人特地去监控里查他们在干什么,此时此地。

    谭仕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等他说出什么,手一推,两个人就都进了房间。

    房门反锁,谭仕章按着冯敛臣的肩丨膀,让他贴到了墙上。

    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背后的浴衣摩丨擦墙布纹理,声音细丨碎。

    谭仕章抓住他的手腕,举过头顶,随后嘴丨唇的温丨度贴了上来,冯敛臣心中一颤,耳根都是战丨栗的,两手受丨制,没法挣丨开,他把头往旁边一扭,那触丨感轻轻落在脸颊上。

    这个吻的主人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轻易放弃,从额头试探着挪到嘴丨唇。

    这样的出牌套路不像谭仕章,又好像很谭仕章,冯敛臣说不出来。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被欲盖弥彰地压制下去。

    谭仕章说:“昨天去开会之前还有话没说完,但是又知道你最会逃避,我回去想了想,要是没人催,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给反应,只好今天亲自来试试,你能不能接受靠得这么近。”

    他把右手放在冯敛臣颈侧,指腹下是跳动的脉搏:“还有这样的接触呢?”

    冯敛臣不答,但起伏的呼丨吸还是出卖他内心不太安定。

    谭仕章凑得更近:“冯总,你做别的决定都挺干脆,怎么只有到我这就总是哑火呢?”

    说着他松开手,下一刻却揽住冯敛臣,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更用力地把他揉进怀里。

    冯敛臣本能抓住谭仕章的衣服,却没有推开。他的手从他的肩线慢慢落到后腰,却没有抱实,在腰带和衬衣之间,犹豫着扯住了对方衬衣的后襟,攥紧,衣服下摆不觉被拽出一截。

    他闭上眼,仿佛放弃挣扎,不知道怎么起的头,两个人落进床里。

    似曾相识的记忆一瞬间被唤起来,冯敛臣想起的是他扶谭仕章回工作室的那个晚上。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清晰地看到对方亮出利齿,最后却还是收了回去。当时两个人还不那么熟,冯敛臣没有过问后来如何扫尾,想必也颇费了一番功夫,但激涌的暗流像是完全不曾存在过。

    谭仕章在他耳边说:“今天听见你和高总讨论,退休以后想干这个,想干那个……人生本来就没多少年,自己想干的事,要等到老了才能去干,要自己想要的人,也要那么难么?”

    冯敛臣推了推他,被反手握住,压在耳边。五指滑丨入指缝,变成相扣的姿势。

    谭仕章低头,亲了亲他的指甲盖,另一只手放在他浴衣腰丨带上,来回缓缓摩丨挲。

    冯敛臣听见他说:“你要是不反对,就往接着往下试了?”

    *

    酒店窗帘严丝合缝地挡住每一缕光线,如果不看时间,几乎以为还在凌晨时分。

    冯敛臣眼皮酸涩地看了眼床头的电子时钟,上午八点三十分钟。

    外面天肯定亮了,这个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很多人可能还没有睡到自然醒。

    他翻了个身,重新躺回去。

    没有镜片的矫正,世界一片空洞茫然——差不多就像冯敛臣刚睁开眼时的心情,谭仕章昨天没回房间,但这会儿身边床铺是冷的,被褥和枕头还留着褶痕,上面已经空空如也。

    冯敛臣隐约记得一早他有电话响,接起之后说是有事要办,穿起衣服就很快离开了。

    昨晚谭仕章是强硬的,鬼使神差地,冯敛臣仿佛受他支配,几乎没有说不的余地。

    即便谭仕章一边动作一边跟他说,不反对就当成默许,他也只能真的默许到最后。

    说起来像是件懊恼的事,他在职场上可以学得杀伐果断,到了感情的领域,始终还是小学生水平,站在一个很被动的立场,拖泥带水,怀疑自己做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不够明智。

    按照安排,今天所有人还可以在温泉酒店玩一天,然后要么自己打道回府,要么跟大巴回到谭氏大厦门口再各自回家,之后正好连上周末,可以接着休息两天,十分完美的安排。

    冯敛臣提前退了房,只有接受报备的行政部知道:“冯总怎么不玩了?”

    冯敛臣对李部长笑了笑说:“有点事要提前走,祝你们周末愉快。”

    其实他没什么事,只是没心情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

    谭仕章被叫回城里办事,不至于大老远的再重新跑回来。而冯敛臣站在大堂左右看看,同事还是昨天那些同事,只是心情微妙地变了,谁也不知道十多个小时前发生了怎样的秘密。

    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太阳照常升起,表面上一切如常。

    酒店偏远,因此设有接驳小巴,把客人送到比较大的地铁枢纽。

    冯敛臣下了接驳车后直接打车回家,拖着行李箱开门时,书房却传来一声异常的叫声。

    音色是女性的,调子很是夸张,冯敛臣微微吓了一跳,顿住脚步,很快意识到是吴小东又把女朋友带回来。他无意让大家都尴尬,把箱子放在沙发边上,轻手轻脚打算出去躲会儿。

    不慎胳膊挂倒不知道为什么挪了地方的玻璃杯,滚到地上,乒乓一声脆响后四分五裂。

    书房的动静骤然停了,大概同样受到了一些惊吓。

    冯敛臣也无计可施,弯腰先从地上拣碎片。不然待会儿这俩出来,踩一脚玻璃渣更麻烦。

    过十分钟,吴小东神色仓促地开门:“敛臣哥,你不是……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因为冯敛臣跟他讲过要出去开年会的事,吴小东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

    冯敛臣用气声向他示意:“我出去一下。”

    但是不等他们商量好门就又开了,吴小东的女友穿好了衣服,只是脸上的妆容有点糊。

    她明显也愣了一下,到男朋友家被对方亲戚意外听了墙角本来就是件难堪的事,发现对方是个年轻帅哥,难堪程度似乎还要加倍,吴小东胡乱穿好鞋子,送她出门回自己家。

    屋里剩下冯敛臣自己,他用扫把把碎玻璃归拢到一起,仔细扎在垃圾袋里,贴上标签。

    窗户下一排针织人偶依然快快乐乐地对他做搞怪表情,之后接到谭仕章的电话,解释早上去干什么,冯敛臣回答说明白,客客气气讲了几句后彼此挂断电话。

    有些话似乎应该挑明,但是仔细想想,说明白和说不明白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周末过完再去上班,基本没剩几天就要放假了,公司里的氛围相当浮躁。

    其实周一一早谭仕章来星之钥找了趟冯敛臣,两人在办公室关起门说话,对其他同事来说并不太奇怪,但其实讲的不是公事,至少有一点他们达成共识,还是把关系藏在水面下。

    因此之后,在公司里的相处其实没有什么变化,像是为了合作刚刚破冰。

    至于出了公司,冯敛臣也从没想过跟谭仕章像普通情侣一样腻腻歪歪走在街头。

    ——就算对方想,他都敬谢不敏,看电影逛街这种活动不符合两人任何一个的属性,只是放假之前,冯敛臣去了谭仕章住的酒店公寓,这次什么都没说,直接吻在一起。

    春节是一次短暂的分离,冯敛臣开车回老家,仍然顺路捎上吴小东。

    第53章 第 53 章 除非你就喜欢这样的情趣……

    准备年夜饭奶奶发挥失常, 红烧排骨把老抽当成生抽,还放了两遍,结果乌漆嘛黑一盘。

    全倒了舍不得, 老太太把排骨放自己面前:“你看这脑子,刚放的酱油, 转头就忘了。”

    冯敛臣端起来看了看,去厨房加点水回了遍锅:“没事, 就这样也能吃。”

    奶奶眯着眼把烧鹅夹给他:“老糊涂老糊涂, 人老了就是这样,越来越不中用了。”

    冯敛臣打开电视, 若无其事地说他自己在家做饭也这样,祖传的丢三落四。但是岁月不饶人, 尤其逢年过节,看着至亲,有时你会突然意识到, 原来对方比记忆里又衰老了一些。

    吃完饭看节目的时候她又说起身后事:“等以后我走了, 不用大办丧事,也不用叫老家的人过来, 该见的都见过了, 你爷爷的墓地是以前就买好的, 我和他葬在一起就行了。”

    冯敛臣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啦,盖过别的声音,他扭头抬声问:“什么?”

    奶奶说:“我说以后我不在了,你什么都不用操持,我们当老人的,最大的心愿就是不给孩子添麻烦, 懂不懂?”

    冯敛臣把头转回去,应了一声。

    世上最公平的事之一可能就是面对至亲老去的无力感,再有权有势的人都不能例外。

    过年期间,母亲吴满香那边去探望了一趟,跟父亲冯全则只打了通电话,两句就挂了。

    吴满香家里还是老样子,继父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一边嗑瓜子一边端茶,弟弟趴在桌上慢腾腾写作业,冯敛臣看见他寒假作业底下藏着玄幻小说。

    母亲絮叨说弟弟期末考得不好,寒假报了补习班,大年初三就要上课,又抱怨现在的老师真是精明,补习课程一年比一年贵,上了回来也看不出效果,但不去上又更不行。

    终于假期都过完,春节复工第一天。

    这天所有的业务都不开工,员工来公司的主要活动是讨利是,图个喜庆。

    按传统是上司给下属,已婚人士给未婚人士——冯敛臣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团和气,来一个发一个,扭头见高总他们几个也在守门,来拜年的员工源源不断,满耳都是“恭喜发财”。

    发利是图个彩头,通常数额不大,三块五块,大一点的领导手会比较松,三十五十,甚至一百的也有。

    作为未婚人士,冯敛臣除了发,自己也收了几个,回来拆开一封,里面装的就是一百。

    这么大手笔散财的,首先猜一个董事长谭月仙。

    塞回去时有人敲了敲大敞的门。冯敛臣抬头,便见谭仕章站在门口。

    他勾着嘴角,屈指又在门上敲敲:“冯总。”

    谭仕章今天穿了身海军蓝的羊毛呢柴斯菲尔德大衣,版型挺括,肩宽头窄,格外标准的男模身材,他头发好像比年前削短了一点,随手往脑后一束,站在那儿气场就让人很难忽视。

    过年期间,冯敛臣只在大年三十给谭仕章发了条拜年短信,此外两人几乎完全没联系。

    毕竟不顾得,假期家里家外的事情一点不少,要买年货,要大扫除,要贴春联做年饭……

    谭家大家大族的亲戚多,要应酬的恐怕更多,料想亦没有联系他的闲心。

    两人互不干扰,此时相见,才突然觉得真是隔了很久没见。

    谭仕章不请自来,大摇大摆走进来,冯敛臣却一时晃神,脑子里突然涌入很多回放画面。

    但是回家过了个春节,那些荒唐的放纵好像也就留在了去年,而现在已是新春了。

    到处都是新春新气象的声音,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何去何从,延续还是更新?

    甩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冯敛臣回过神,起身笑道:“不是吧,您也来讨红包?您可比我有钱多了。”

    “哪能,我是特地来给你发的。”谭仕章道,“怎么没去问我要?”

    “去了。结果围着的人太多,只好灰溜溜又泡回来。”冯敛臣说。

    谭仕章进来时顺手掩上门,把一封利是放在桌角:“那这样,利利是是,大吉大利。”

    冯敛臣伸出手去,谭仕章却把他的手连同红包一起按住。冯敛臣抬头看他,两道视线交汇,正值晌午,光线亮堂,他在谭仕章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微缩的倒影。

    谭仕章说:“我还知道包个红包上赶着送来,冯总,你就什么都没给我准备?”

    冯敛臣怔愣,下意识笑了笑,这次反应过来了:“仕章总不至于斤斤计较吧。”

    谭仕章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突然笑了笑,还是突然伸手抱了他一下,旋即便放开了。

    办公室没锁,随时可能有其他人进来,冯敛臣按捺住四下张望的冲动,哪怕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举动,也还是生出一种类似偷情的刺激感,人类真是做贼心虚的生物。

    然后谭仕章意有所指地问:“你今天下班有什么活动吗?”

    冯敛臣道:“回家,洗漱,最后回味一下没过够的假期。”

    谭仕章凑近,眼睛盯着他,低声问:“要去我那儿回味么?”

    冯敛臣也眯着眼,从镜片后乜谭仕章,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见面也是避人耳目的,下班冯敛臣走到谭氏大厦两条街以外,才上了谭仕章的副驾。

    谭仕章问:“要不要先去哪吃个饭?”

    冯敛臣想了片刻还是说:“算了,没有必要。”

    原本想的是还有暴露的风险,说完却感觉更微妙,仿佛什么都不管不顾,直奔主题而去。

    一段理想中的亲密关系大概不该是这样的,但是对冯敛臣而言——对他这样的人设来说,日复一日的工作填满了日常生活,至于其他的,情感和欲望则大部分时候是干涸状态,实在不容易分出更多心力维护。他不动声色看了谭仕章一眼,谭仕章只是笑了笑,说那好。

    这天行程的终点却不是谭仕章住的酒店公寓,因为半道路过他工作室的时候,谭仕章突然提起新收了一套鸽血红。

    那毫无疑问,必须要去看看了,什么时候上床反而可以再议。

    于是掉头就去了别墅,一楼客厅还是琳琅满目样子,只是个别位置的展品有变。

    比如那套绝地武士没有了,多了一套海螺珠,冯敛臣认珠宝的眼神是很准的,尤其独一无二的珍品,就像独一无二的美人,都是美的,但各有千秋,不可能认错。

    谭仕章解释:“那件东西书法协会的周太太喜欢,拿去了。”

    冯敛臣低头看珠宝,侧头看他,唇边漾出一点笑意,调侃他带头搞副业敛财,不务正业。

    谭仕章靠在柜子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为自己叫屈:“谭皓阳也折腾,你看爷爷以前说过什么吗?你不知道吧,他还投资电影项目,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算转行当全职制作人。”

    虽然没听过但不奇怪,不然谭皓阳哪来那么多娱乐圈人脉:“拍电影有赚头吗?”

    “这就不清楚了。”谭仕章说,“术业有专攻,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冯总。”

    “那是我有误解。”冯敛臣说,“我以为老板都是博学多才的。”

    “这话听不出夸我还是损我多一点。”谭仕章笑道,“但我真心觉得谭皓阳适合当制作人,他适合娱乐圈那个遍地捞金的地方,至于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和金子打交道。”

    冯敛臣扯了一下唇角,做出倾听的态度。

    谭仕章果真给他看了来之前提起的鸽血红,后面还提起这间别墅的渊源。

    其实这里是正经注册挂牌的BRIAN TAM的工作室——谭仕章进谭氏之前就创办了这个小工作室,所以入职后也一直都没关停。这件商住两用的别墅甚至是他父亲谭立文早年送的,谭仕章回国后一度打算在这里做自己的品牌,人多的时候,还有两三个全职助手在这边帮忙。

    现在自然一个都不剩,全都人走茶凉了,只剩谭仕章一个人维持,什么都是自己在弄。

    不知道这些的时候觉得这地方神秘,知道后再看这间大到吓人的别墅,又觉冷清寂寥。

    灯光耀眼,满室流光,在这个珠光宝气的地方,谭仕章凑上来,低头轻嗅他的后颈。

    冯敛臣抓住他的手:“你这地方全是监控。”

    谭仕章说:“没关系,只有我自己能看。”

    冯敛臣不语,意思很明显。

    谭仕章顿了顿,似乎为没能哄他在这个地方搞一次感到遗憾:“去楼上。”

    到了楼上卧室,谭仕章想起什么:“有件事之前其实跟你讲过。”

    冯敛臣问:“什么?”

    谭仕章吻他:“早就说过,别您来您去的了,听着见外,除非你就喜欢这样的情趣。”

    *

    还没散去的年味里,一点点进入开工状态。

    吴小东回来金城干的第一件事是找房子,趁工作没忙起来的时候,从冯敛臣家搬了出去。

    年前由于冯敛臣撞破他和女朋友,似乎两人回去就闹了矛盾,后来不知道又吵了什么,吴小东的女朋友甚至闹着要跟他分手,为了挽回关系,吴小东想要搬出去和她合租个地方。

    更具体的冯敛臣没有过问,吴小东有工作有收入,可以自己做主,想怎么选是他的自由。

    只是家里重新变成没有一点人气的样子,每晚回家,只有静悄悄一片黑暗。

    吴小东借住的时候,对冯敛臣来说,虽然还不至于幸福指数飙升,只是偶尔也有得到回馈的时候,比如加班到十点多回到家,这位少爷也能动动手,帮冯敛臣煮碗加鸡蛋的泡面。

    冯敛臣兴起一点隐约的想法,不然从谭仕章母亲家把猫接回来,做个伴也没什么不好。

    正月十五这天,员工食堂煮了元宵,下午还多放了半天假,让员工提前回家。

    因此天还没黑楼里差不多就空了,冯敛臣还在岗位上,接到董事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谭月仙叫他过去,声音艰涩,像是喉咙里挤出来的。

    冯敛臣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见谭月仙犯病,捂着胸口趴在桌上。

    第54章 第 54 章 你要是犯困,可以在我这……

    董事长心脏不好, 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冯敛臣忙打开她的抽屉里,翻出速效救心丸。

    谭月仙还稍微能坐起来一点,抓过来自己倒进嘴里, 救护车风驰电掣,一路开到楼下。

    到医院半个小时之后, 总秘Nicole最先赶到。

    她家里住得近,吃饭吃到一半听到消息放下碗就跑来了。董事长临下班时突发心绞痛, 第一通电话先打给的是秘书办, 但是不巧所有员工都走了,没人接, 第二通又打给的冯敛臣。

    幸好他人就在二十八楼,不然不堪设想。

    Nicole吓得魂飞魄散:“都是我的问题, 领导还在,竟然没安排个人留下值班。”

    冯敛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已经没有大碍了,下次注意就好。”

    他的脸色有点严峻, 望着护士推着小车来来回回, 这画面熟悉得很,接连两年, 两个董事长因为身体原因倒在工作岗位上, 虽然这次情况不严重, 类似的事换谁都不想再经历了。

    Nicole是同性比较方便,跟着护士先进了病房,看有什么需要。

    之后谭皓阳到了,跟冯敛臣大眼瞪小眼。

    冯敛臣收回目光,胳膊肘搭着两边膝盖:“待会儿问问护士,你可以进去探望。”

    谭皓阳才“噢”了一声,两只手抄着兜, 吊儿郎当地贴着房门玻璃往里看。其实有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到。他跟冯敛臣说了句谢谢了,语气不明,再之后是谭仕章、谭月仙的保姆、连同其他亲戚陆续赶到医院,走廊上挤的人越来越多,被护士赶出去一部分。

    冯敛臣主动下楼等着,其实今天就没他什么事了,过一会儿谭仕章发消息让他先回家。

    翌日冯敛臣再次来医院探望,才在病房里见到情况稳定下来的谭月仙。

    她手上吊着水,床头被摇起来,人斜靠着已经在看文件,气色有点苍白,经历了昨天的情况,对冯敛臣态度更信重:“敛臣,坐,多亏昨天你在公司加班。”

    冯敛臣拉过凳子坐在床边:“哪里,应该的,您也要注意身体。”

    谭月仙问:“快要和红海谈条件了,你跟他们吃过几次饭,有没有摸到什么底?”

    冯敛臣哭笑不得:“都进医院了您就这么辛苦,好好休养,工作是做不完的,身体才是第一位。”

    谭月仙声音中气不足:“我本来觉得我还挺能拼的,可见毕竟年龄摆在这儿了。”

    又说:“其实从上任起我的目标就很明确,为谭氏带来一些发展和改变,我知道这不是一步到位的事,我本来就没有几年时间,做好自己的该做的、能做的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冯敛臣耐心听她倾诉,但谭月仙本来就不是啰嗦的人,也不想浪费精力说太多。

    最后她只是开了个玩笑:“和红海集团的合作要争取拿下来。你好好干,等我再交班给下一任,你就是三朝元老了。”

    有人敲门示意,然后推开,是谭仕章进来了。

    冯敛臣跟他对视一眼,站起来:“我先回公司。”

    谭仕章问他:“你开车了没?”

    冯敛臣给了肯定的回答,听他说:“那你等等,我蹭你的车走。”

    两人在医院停车场上车,谭仕章坐进副驾,冯敛臣搭着方向盘,却没立刻发动。

    谭仕章说:“冯总,你好像有点感慨呀。”

    冯敛臣说:“我也是人,有感情,两任老板对我都不错,我当然不希望谭董也出事。”

    谭仕章说:“到底是亲生的,姑姑和爷爷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骨子里一样固执。”

    冯敛臣偏了偏头,发动汽车,笑道:“这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的语气好像戏谑谭仕章能不能做到,谭仕章说:“鞠躬尽瘁可以,死而后已就算了,我平时有锻炼的习惯,还是争取活久一点。”

    *

    谭月仙病倒,工会主席很会做人,写了张祝福卡,传给每个部门的员工签名,然后连同花和礼品一起送到医院。不过她没有休息很久,回家后休养了三天,就又回到工作岗位。

    董事长病中尚且不忘关注合作的事,冯敛臣他们这边自然也一直在做准备。

    年后红海集团项目团队的名单又更新了一次,这次的带头人其实不是Steven,而是他的顶头上司,亚太地区总裁,中国国籍,名叫罗凯森,四十多岁,之前没有直接打过交道。

    看官网上的照片,目光炯炯,面相严肃,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第一次会谈的结果也的确不尽人意。

    见面是在酒店会议室,罗凯森本人给人第一印象是不修边幅——头发茂密,但是不打理,乱蓬蓬的样子,眼睛半阖着,像是懒洋洋的睡不醒,带着一股肆意和轻慢,打量冯敛臣他们。

    谈判双方都要争取对自己有理的条件,你进一尺,我让一寸,才可能有得谈。

    但是不像Steven那种表面上的好好先生,罗凯森一上来就提出极其严苛的要求。

    整个合作项目完全以红海集团为主导,从选材到验收,乃至后期售后,红海都有绝对的主动权,甚至只要不满意就可以一票否决,谭氏几乎没得赚头,反倒要承担巨大的亏损风险。

    赔本赚吆喝的事,如果是个小作坊,可能会愿意为了傍上这样的巨头企业牺牲利润。

    但是小作坊没有那样的实力,谭氏集团这样的大企业也有自己的架子。

    诚然在国际市场上,大部分国内品牌的影响力不如对方,但是老话还知道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了国内这一亩三分地,对方像这样仗着名气有恃无恐,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出了酒店,太阳很好,地面暖融融的,冬去春来,街头已经有了丝丝绿意。

    谈判出师不利,这个情况并非没有预案,只是红海集团高高在上的程度比想象中更过。

    有年轻一点的部长沉不住气,士气低迷写在脸上。

    生意场上无常胜,能不能握手都是正常的,但是大企业的人多少带点傲气,完全被人瞧扁的经历还是很稀罕的,多少生出点被羞辱的感觉,甚至觉得被抽了一巴掌。

    况且年前的殷勤接待和宴请陪玩算什么?都好像自作多情的笑柄了。

    高总心胸豁达,呵呵一笑:“好事多磨来的。到饭点了,诸位,我们中午吃什么?”

    冯敛臣站在路边:“我都行,听你们的。”

    谭仕章定定盯着街对面,一手抄在兜里,面容深沉幽邃,不知在想什么。

    冯敛臣叫了他一声,谭仕章回神:“嗯?噢,我在想,你们吃不吃自助餐厅?”

    对面的自助餐厅在城中小有名气,消费比较高档,人均接近五百。

    高总听了就瞪起眼睛:“哇,这么贵啊?超过报销标准的哦。”

    谭仕章戴上墨镜:“行了,别抠抠搜搜的,我请客,行了吧高总。”

    一行人之间的气氛轻快起来,大快朵颐一顿以后才回公司。午休时间还没过,其他人回去各自办公室。过了十分钟,冯敛臣和高总去敲谭仕章的门,听见里面传来声音:“进。”

    谭仕章午休也不好好睡,大喇喇躺在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着,搭住沙发扶手。

    冯敛臣问:“我们待会儿再来?”

    谭仕章慵懒不动:“不用,你们过来坐。”

    冯敛臣坐到他对面。高总道:“这个Steven副总拿不了主意,也不早说,亏我们跑前跑后陪玩好几天,现在才给老子搞这一套鼻孔看人,不讲江湖道义呀。”

    谭仕章枕着扶手笑道:“高总,你别真这么小气行不行,连几顿饭都不舍得?再说吃你没吃,玩你没玩?都是公司出钱嘛,你心疼什么!”

    冯敛臣手指点着膝盖,听他们插科打诨,红海谈判团队是真的自视太高,以至于目中无人,还是故意为之,将无礼当成一种谈判策略,两者背后的目的是不同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谭氏都需要摆正姿态,不亢不卑,这才是走下去的基础,合作是双赢,不是谁求着和谁玩。

    冯敛臣回忆会议桌上的情形:“我看Steven的样子也有点怪,不像跟罗凯森一条心。照理说他们是正副手,罗凯森说话的时候,Steven好几次都没帮腔,也不太像是唱红白脸。”

    谭仕章说:“买东西都要货比三家,说不定人家真的还在挑货呢。”

    也就是说对方团队内部都可能有分歧。

    情况暂时就是这样了,交流完毕,午休还差一刻钟就结束。

    高总站起来捶捶老腰:“不行,中午这自助吃撑了,眼睁不开,抓紧回去还能睡会儿。”

    说完他便出去了,冯敛臣也要走,谭仕章却喊他:“你要是犯困,可以在我这睡。”

    困倦是写在眼里的,他看出来了。冯敛臣说不用:“我回办公室趴会儿就行了。”

    谭仕章指指自己的休息室:“能躺着为什么要趴着,你进去睡吧,别人问起就说你在外面办事,还没回来。”

    冯敛臣的办公室不是套间,平时来找他的人也多,他不像高总和谭仕章这种老资格,工作时间拔了电话线眯会儿也没人管。

    想了想,还是倦意占了上风,说声谢谢,走向休息室。

    手摸到门把上,冯敛臣动作迟疑一瞬,谭仕章在身后说:“要不要我陪你躺会儿?”

    回答他的是关上的门。

    刚刚的迟疑是冯敛臣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今天为了谈判穿得极其挺括,烫得棱角分明的衬衣,一躺就没法看了,想睡觉还得在这里脱衣服,但是退出去又来不及了。

    两个人的关系虽然已经突破身体防线,但是公司和酒店不一样,坐在谭仕章休息的床上,看着枕头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想到有人随时可能进来,有种格外禁忌的感觉。

    休息室没开灯,光线昏暗,冯敛臣看到床头叠着一张报纸。

    珠宝玉石学界专刊,除了业界人士没什么人会看,但是公司订了很多,这一份的日期是两周前,像是从前台书报架拿回来的,面朝上的标题是《高端珠宝投资放缓,收藏让位轻奢》。

    冯敛臣拿起来翻了翻,又放回去,把眼镜摘下来,压在上面。

    醒来时是被谭仕章晃醒的,手机闹铃不知道响没响,睁开眼只见到一个人影坐在床边。

    休息室依然没开灯,幽暗混沌,没有时间感,安静的氛围实在是适合安眠。

    谭仕章用调侃的眼神看他:“要是不叫你,不知道能不能睡到下班。”

    冯敛臣睡意立刻没了:“几点了?我睡过头了?”

    谭仕章看看手腕:“还行,三点,但是下面有人找你。”

    冯敛臣松了口气,道了声谢,却没动弹,等谭仕章出去他才掀开毯子起身,一层一层把挂起来的衬衣西裤马甲往身上套,仍然穿戴整齐,才出去招呼一声:“我先下去了。”

    谭仕章正在审批流程,盯着电脑没有转眼,抬起左手和他挥了挥。

    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后,又和红海集团约了第二次见面的时间。

    这次谈判是谭氏主场,红海方面上门,地点安排在总部的大会议室,谭氏这边多加了一位首席法律顾问,对方也带上了全副人马,阵势摆得更大,对阵局面也更互不相让。

    双方博弈就像下棋,但是棋盘上,有一方横冲直撞,不安套路出牌就很恼人了,当有人提出的要求过于不合理时,一般都是有明确目的的,要么想要强势逼你就范,要么还有一个可能,像谭仕章说的,搞不好另有选择,冯敛臣也看出门道,这个罗凯森更想搅黄合作。

    第55章 第 55 章 从来只有自己知道,实在……

    “谈就要有谈的样子啊, 又不想玩又故意找茬,浪费大家时间。”赵律师牢骚,“玩得起呢就玩, 玩不起呢拉倒,我最不喜欢做浪费时间的事, 他知道老子一个小时咨询多少钱?”

    “但是目前看起来,只是罗凯森自己不想玩, Steven没准都不是这样想。”冯敛臣说。

    两人来天台上抽烟, 赵律师拢着打火机,给冯敛臣点了个火。

    上次这样聊天依稀还是去年谭儒的葬礼之后。当时赵律师还恭维冯敛臣要平步青云, 冯敛臣说未必——都不算错,就结果来说升确实升了, 中间却是几经周折,说来也是唏嘘。

    冯敛臣道:“这个罗凯森只是红海亚太总部的CEO,不是天王老子, 他的权力虽然大, 也还搞不了一言堂。再霸道的总裁也得听听董事会的意见,何况还要顾及美国总部的意向, 胳膊拗不过大腿, 合作不成要有个合作不成的理由, 他这样就好像想把锅甩到我们头上。”

    赵律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无非是不想一起玩,又不直接说不想一起玩了。

    幼儿园的小朋友可以往对方头上撒一把沙子就跑,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假惺惺。

    罗凯森要向他背后的董事会负责,而同样,谭仕章也要给集团总部的董事会一个交代。

    谭月仙对这次合作抱有颇高期望,能和奢侈品巨头联姻, 是多好听的一个名头,他们要是拿不下来,自然有许多竞争对手等着抢这机会。如今才说不行,未免显得谭仕章太没本事。

    但是事已至此,谈又能怎么谈呢?

    罗凯森现在就是蓄意刁难:想合作可以,除非谭氏无条件答应他们开出的苛刻条件,亏本做这躺买卖。但是这边的董事会以及大股东是不可能同意的,势必也要向谭仕章提出质疑。

    手机震动,说曹操曹操到,来电显示是谭仕章。

    冯敛臣掐了烟,对赵律师说:“有点事,我先下去一趟。”

    赵律师摆摆手,以为他回星之钥:“你现在两头跑也够忙的,快去。”

    冯敛臣去的却是谭仕章办公室。

    面对现下两难的局面,合作进度难以推进,谭仕章老神在在,看起来并不着急。

    冯敛臣进门的时候,见他还靠在老板椅上,指间拈着一枚橙色珠宝,远看像是芬达石。

    近看却其实不是,谭仕章冲冯敛臣笑了笑,主动伸手递过来:“你看这个橙钻。”

    冯敛臣摊开手,示意不方便接:“刚抽了支烟。”

    谭仕章睨他:“冯总你这是又去哪刺探情报了?”

    冯敛臣一笑置之,眼镜往鼻梁上推推,从他桌角抽了张湿巾擦手,才掏出高倍放大镜。

    钻石的颜色分类一般有红紫蓝粉绿,在彩钻的世界里,如果粉钻有多热门不用多说,橙色有冷门就也不必多说——提到橙色,有的人甚至不会立刻想起它也是钻石家族的一员。

    但橙钻的存在其实是稀有的,比冯敛臣之前在谭仕章那看到的那种金丝雀黄钻更甚。

    只是由于市场热度不比其他颜色,需求决定价格,并没有一个规律而稳定的行情。

    作为收藏来说,流动性也差,冯敛臣从谭仕章手中接过石头审视。

    这颗钻石品质其实很好,目测3克拉以上,做标准的圆形切割,通体澄净,红黄适中的纯橙色,有种甜暖可爱的观感,圆润润的像颗橘子味的二宝糖,让人忍不住想填嘴里尝尝。

    “库里好像没见过。”见到新宝石,冯敛臣一眼能认出来,“这是新采购的还是?”

    “刚从丽华这边一个老顾客手里收的。”谭仕章扶着桌面站起来,绕到过去和他面对面,要坐不坐地靠着桌沿,“收藏了两三年了,以为能赚一笔,涨幅怎么也达不到预期,连有意向的买家都不多,听说我们可以收,今天特地拿过来,还换了枚小克拉的粉钻回去。”

    客户看重投资属性,有这样的心理很正常。

    冯敛臣像看孩子一样看它:“其实论颜值明明挺高,有个相得益彰的设计就会好很多。”

    珠宝玉石本身的身价取决于市场供需,珠宝首饰的身价衡量办法则不完全一样,像上回他们看的穆夏展,两个世纪前的老前辈都在尝试打破窠臼,突显设计的价值。

    艺术品可以不堆砌昂贵的材料,艺术真身就是无价的。

    但是能说出这样的话,首先要进得了那扇门。

    谭仕章道:“这说明现如今没有足够好的设计和审美,我倒是琢磨一件事很久了——丽华珠宝现在做高定线,总有哪里不满意的地方,思来想去,我手里还差这么个‘穆夏’。”

    冯敛臣沉吟,消化他的意思,没说什么给猎头打个电话的外行话。

    谭仕章这摆明想挑的是殿堂级的艺术家,这种人才可能需要打着灯笼满世界找,不可能在人才市场上等着你捞。而且可以想见,能够入得了他法眼的,自然已经混得风生水起,有声誉有事业,需要正好一拍即合,还愿意接受谭氏邀约的几率能有多大?

    或者换个思路,先一步发觉被埋没的天才,但那就更像海边寻沙,成本无限推高。

    冯敛臣建议:“不一定上来就是聘任,不如先请对方做创意顾问,再推进一步合作。”

    谭仕章乜他一眼,微微笑着反问:“形式不是重点,冯总,你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冯敛臣把手里的橙钻还给他:“一时想不到,我之后会留意一下,但是工作有缓急,现在对我们来说,优先要解决的还是和红海集团的问题,这个事情麻烦你不要忘了拿主意。”

    谭仕章眯着眼,笑得有点漫不经心:“其实我拿主意也真的没有用啊。”

    他挠挠鬓角:“要是我拿主意管用,我当然想罗凯森立刻求着我们签合同,但这不是不可能嘛?人家正和夔龙打得火热,蜜月期都没过,可不是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的时候。”

    冯敛臣听罢,也不自觉眯起眼,视线聚焦到他脸上。

    夔龙集团是谭氏的老对头,竞争关系。固然都知道罗凯森的心思,他已经把不耐烦写在脸上,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始终从未透漏自己真正属意的对象,甚至时不时放出烟幕弹。

    想要探听出其他公司内部的派系斗争和关系纠纷,无疑是需要点能耐的。

    所以谭仕章不是没打听,只是其他人没有看到他打听。

    而且他用词微妙,冯敛臣第一时间想到罗凯森和夔龙集团之间这种猫腻有没有可能利用。

    不过只是想想,不是任何时候靠抓别人的小辫子都能达成目标,这是落于下乘的办法。

    双方合座是出于自愿,强扭的瓜不甜,上乘的办法还是让对方有不得不签字的理由。

    正想着,厚实的胸膛从后面贴过来,两条胳膊从后面伸出,将冯敛臣紧紧箍在其中。

    谭仕章鼻尖贴在他发间,低声道:“还有个八卦,你要不要听。”

    冯敛臣浑身有一瞬紧绷,还是没有推开他:“怎么了?”

    谭仕章收紧胳膊搂着他:“比如罗凯森对Andy来说还是个上门女婿?”

    Andy是个很大众化的名字,冯敛臣问:“你说的是他们的创意总监,对吧?”

    谭仕章说:“那小屁孩能坐到这个创意总监的椅子上,百分之八十是因为背景硬,他老爸其实是红海集团的大股东,他是个私生子,但是据说正牌夫人一直没有生儿育女,对他的存在早就持默许态度,他们这家人每年还一起出去度假过圣诞。”

    听起来就混乱的家庭关系,当然,这个还不是重点。

    和Andy这种吃穿不愁的小少爷比起来,罗凯森是十多年前来到美国的新移民,但是混得落魄潦倒,睡过街头,扒过垃圾桶。后来侥幸于红海集团谋职,从低谷爬到高峰,这样经历是励志的,只是罗凯森同时是个务实主义者,得知Andy的性向后甚至毫不犹豫主动接近。

    冯敛臣哑口无言,这两个人从外表到年龄性格,完全看不出能扯到一起。

    他扭过头,看看谭仕章:“你跟我说这些,应该不是我们要用它当把柄吧?”

    谭仕章笑了笑说:“当然,当然,这肯定太没品了,告诉你只是为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了解一点没什么不好。再说,我可能只是想和信得过的人分享一二,不然从来只有自己知道,实在太无聊了。”

    *

    翌日上班,冯敛臣在地库等电梯,不知发生了什么,二十分钟都没下来一趟。

    他索性顺着安全通道走到一楼,遇到员工语气兴奋,嘁嘁喳喳都在议论明星。

    这才想起,原来今天是传说中的那个姚尧来公司的日子。

    春节之后,商业部的进度突飞猛进,不仅代言人合同顺利签下,已经快进到和对方沟通日程,安排第一条广告拍摄,地点就在谭氏大厦。一般这种拍摄项目是租外面的专业摄影棚,过去因为几次不愉快的合作经历,谭氏腾出地方,搭建了自己的摄影棚。

    知道今天有明星来,为了维持秩序,行政部提前发通知,要求所有不相关人员不要乱窜。

    因此热闹的氛围只局限于员工口头上,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其实还是会有人找借口偷看,冯敛臣出了电梯,便见之前星之钥那个追星的小姑娘鬼鬼祟祟推安全通道的门。

    冯敛臣拦住她,问了几句,其实小姑娘还算精明,主动和同事讨了个需要去摄影棚对接的工作,两人一起到摄影棚去。

    在门口却被拦下了,是一个面生的胖子:“你们干什么的?里面不能进。”

    在自家地盘上被蛮横地拒之门外,还是挺新鲜的体验。

    旁边立时有人开口:“没事的没事的,这是我们冯总,不是不相关的人。”

    拦门的胖子这才把手臂放下了,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神色很是轻慢。

    第56章 第 56 章 玩不起。

    摄影棚里都是大大小小的灯, 柔光布把灯箱的灯光弥散得细腻均匀,大明星姚尧坐在凳子里摆姿势耍酷,所有的镜头和目光焦点都落在他身上, 像在围观保护动物。

    冯敛臣谁也没惊扰,悄悄站到人群背后, 工作人员里有许多熟面孔。

    其中黄芮也在,脖子上挂着灰色工牌, 给他使了个眼色, 低头发消息。

    冯敛臣意会,低头看手机, 她发:“我来了有一会儿了,这位的脾气可够大的。”

    冯敛臣回:“怎么说?”

    黄芮道:“一会儿要这个, 一会儿要那个,他以为他是慈禧,咱们都是李莲英嘛?”

    冯敛臣哑然失笑, 脸上不显。今天要拍的广告有动态有静态, 工作量是有点大的,姚尧是艺人, 但说实话是那种依赖高P的艺人, 肢体动作其实并不自然, 体态也不舒展,甚至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的时候,很符合黄芮吐槽的“油腻”,已经可以想象后期工作不太容易。

    前排员工发现领导在后面,纷纷主动往两边靠,不知不觉把冯敛臣让到最前面。

    突然姚尧嫌他碍事:“怎么回事,后面什么时候杵个人?镜头拍我还是拍他?”

    冯敛臣左右看看, 意识到在说自己,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

    姚尧把道具往地上一扔:“你们团队到底专不专业,菜市场都没这里乱哄哄,一会儿又要说不行,那倒是别什么人都放进来啊,会干扰我懂不懂?不拍了!”

    他发脾气要休息,谁也不敢说不行,姚尧指使冯敛臣:“你去拿瓶水来。”

    有工作人员连忙递上一瓶,姚尧仍然不爽:“你不知道我不喝这种矿泉水吗?”

    刚刚堵门的胖子其实是他经纪人,立时送上一瓶巴黎水,提前拧好盖子。

    姚尧仰头喝两口又要找化妆师,说他的妆早就花了,问化妆师到底在哪个角落装死。

    果然难伺候。

    冯敛臣首当其冲,姚尧扯下刚刚拍完的一套首饰,一件件扔给他:“你收起来吧。”

    旁边的工作人员瞪着眼,心都打颤了,一是为了他粗暴拉扯的项链和戒指,二是为了他把顶头领导当助理使唤。

    冯敛臣摆摆手,示意没事,慢条斯理把珠宝收在盒子里。

    终日伺候这位摇钱树的经纪人倒是门清,知道姚尧是故意的。姚尧心眼不大,平时看见有竞争关系的小生就是这个德行。做流量是靠脸吃饭,脸是最重要的资源,自然忍不了其他人也有张好脸。

    固然冯敛臣不混娱乐圈,但是姚尧霸道惯了,被捧太久的人,有时候就会像个巨婴。

    拖拖拉拉,歇够半个小时才继续上阵,这时门口有动静,有人喊谭总。

    然后谭昊阳先走进来,后面跟着谭仕章。

    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这两人不知怎么凑到一对,一前一后进来。

    但谭仕章不管星之钥的事,经纪人并不认识他,只是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面孔,向谭昊阳迎上去,跟他热情攀谈。谭仕章倒是不在意,抬脚走到旁边,也在摄影棚一角围观。

    广告直到中午还没拍完,冯敛臣和黄芮先撤退,谭仕章跟他们一起先去食堂吃饭。

    黄芮这才问谭仕章:“你怎么也想到过来看姚尧?要签名啊?”

    谭仕章嘴角一扯,明显轻蔑地嗤了一声:“一个戏子。”

    黄芮摇着手指,“诶诶诶”地阻止他:“可不敢这么说,你这话传出去要被骂的。”

    她又想了想:“姚尧要是知道就是你谈了梁广烈,说不定本人都能直接冲你来骂。”

    冯敛臣在旁插嘴:“为什么?”

    黄芮啧声:“不是跟你讲过吗,他们俩的粉丝掐得血雨腥风,你觉得正主心里知不知道?”

    让姚尧今天全程拉着一张脸的理由,大概还可以加上这条——这边No.7珠宝签下他当代言人,同属谭氏集团旗下的丽华珠宝,转头就找了梁广烈做品牌推广大使。

    虽然没谁规定不行,但是对粉丝来说,正像油锅滴水,宣传一出,就炸了个霹雳吧啦。

    梁广烈的粉丝说姚尧只混了个轻奢线,梁广烈合作的却是高奢线,当然是自家高了一头。

    姚尧的粉丝则嘲笑梁广烈只是个推广大使,想当代言人当不上,难道还真拿自己当盘菜。

    说起这个,这两个明星的人之争气,最近在网上确实正角逐得不可开交。

    说是王不见王有点太过,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姚尧是正红的流量小生,粉丝众多,已成气候,梁广烈则只靠演技出圈,路人盘虽然不小,但往前数半年,连个后援团队都没有。

    本来这样的两个艺人,论谁红是不可能同日而语的,谁都没想到,梁广烈不仅享受了乐子人口中的三个月热度,甚至发展到能跟姚尧旗鼓相当地步,剧本和商务至今还在纷至沓来。

    过去梁广烈不火,商务价值也不被看好,唯独胜在心态沉着,坐得住冷板凳。

    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看来倒是真坚持到翻身的一天了。

    前段时间,姚尧的粉丝甚至疯狂搜罗梁广烈的黑料,结果几乎是一无所获。

    以上两个人的对比是黄芮的评价,带着主观好恶的色彩,不一定客观,听听也就罢了。

    但是说句实话,照冯敛臣看来,出道十几年扒不出黑料的人,某种意义上其实挺可怕的。

    此前因为合作的原因,梁广烈其实也到谭氏集团总部来过一次,那次行程相当低调,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很多员工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到此一游。

    冯敛臣则见到了梁广烈本人,果然是滴水不漏的一个人。

    他今天听凭姚尧使唤,多少有点借机观察的意思,比较起来,梁广烈虽然也做艺人,谈吐和这个姚尧的表现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为人谦逊礼貌,对工作人员都是请、谢谢不离口。

    不管这是不是营造人设,都是很难让人讨厌的合作对象。

    所以于私,就个人倾向来说,冯敛臣也对梁广烈更看好。

    于公,梁广烈的商务价值分析其实确实也更亮眼。

    先不论他好得吓人的路人盘能持续多久,这次爆火后吸引来的新粉,画像可谓相当好看。

    年纪小的女生或许更多偏爱青春偶像,能够欣赏和认可梁广烈这种熟男类型的粉丝,则大部分在二三十岁甚至更往上的年龄区间,购买力不容小觑。

    那次商务合作敲定后,梁广烈参加的第一个活动是出席某个大牌时装周,珠宝佩戴的是丽华珠宝的复古款,西装则是另一家奢侈品牌提供的超季款式,当晚被媒体从头数点到脚,翌日就有小富婆找到丽华珠宝门店,跟VIP经理要求购买和梁广烈同系列的珠宝系列。

    这两个人的pk关系投射到谭氏内部,不知道谭仕章在总办会上会不会都更有面子。

    黄芮摇摇手,换了个话题,问谭仕章:“对了,星之钥最近的那个瓜你听说没?”

    谭仕章平静反问:“你说哪件,上会了没?没上过会的话,可能就还没听说。”

    黄芮跟他熟,没有避讳的意识:“就是那个珠宝自媒体博主,这边的法务打算起诉他。”

    冯敛臣瞥了谭仕章一眼。

    谭仕章眯眼:“好像听说了一点,不是很具体。是什么样的博主,说了什么这么严重?”

    黄芮拨拨手机屏幕,找到对方昵称给他看:“其实没什么,就是一些唱衰,你想看自己去搜。虽然不好听吧,但是搞到要起诉,照我看完全没必要。小题大做,净给人看笑话。”

    冯敛臣低头挟菜,黄芮把矛头转向他:“你们开总办会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冯敛臣啼笑皆非,撇清跟自己的关系:“先说明,这件事我投的是反对票。”

    任何产品都不可能人人喜爱,No.7在高强度营销之下,营造了全网讨论的热度,打出名声,也势必同时引起一部分人逆反,出现唱反调的声音。

    近期就有科普珠宝行业的自媒体博主拿No.7开刀,黄芮说的这个是其中比较知名的一个,百万粉丝,洋洋洒洒攥文万字,力证No.7的广告做得有多离谱,实物到手有多割韭菜。

    对方锐评风格以毒舌见长,细数“极限几何”七宗罪,把星之钥的宝贝疙瘩讲得像白送都不要的义乌小饰品。监测舆情是产品工作的一部分,冯敛臣自然在第一时间已经看过。

    对于负面批评,通常由公关部处理,要求合作的广告公司控制一下舆论,压制不和谐的声音,常规操作则是水军控评、删帖限流一条龙。

    但是有些博主犟头犟脑,比如这个百万博主,赶巧就是这一类型,越限流越跟星之钥叫板,不断把被公关的痕迹发出来,渐渐附和他的网友声音倒是越来越多。

    谭皓阳也不知怎么想的,眼睛里连这点沙子都揉不下,一气之下授意齐春生,做了个在网友眼里“玩不起”的决定——以星之钥公司的名义给该博主发律师函,警告对方停止对No.7系列产品的造谣抹黑。

    这年头用律师函吓网友却是没什么用,反而提供现成的笑柄,嘲笑官方干打雷不下雨。

    甚至有人天天私信官号,这就把星之钥架到一个尴尬境地,再怎么做都显得很打脸。

    官号随便下场,其实不管怎么样都是输了半局,从公关角度来说,谭皓阳的反应无疑是不专业且情绪化的,反应过激,不算明智。

    冯敛臣冷眼旁观,却能猜到他的痛脚,谭皓阳说到底也是个人,大概由于星之钥承载了他太多心血,烧进去那么多资源和关系,全心全意地要做成这件事,投入太大,在感情上格外接受不了诋毁。

    总办会上其实意见不同,大部分副总倾向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劝说别跟网友一般见识。

    谭皓阳却坚持起诉,要求法务部准备材料,务必打赢这场官司,做出杀一儆百的姿态。

    饭后三人收了餐盘,冯敛臣对黄芮说:“帮我转告一声莫部长,下午我不在公司,有什么材料需要我签字,可以先放办公室桌上。”

    谭仕章盯着他问:“你去哪儿?”

    冯敛臣含混地说:“出去办事。”

    结果黄芮也问:“到底去哪啊?”

    冯敛臣食指贴在唇边,嘘了一声:“保密。”

    神神秘秘的,黄芮哼了一声,说知道了,谭仕章挑眉,给冯敛臣一个眼色。

    两人并肩走向电梯,到了地库,冯敛臣问:“你确定要跟着我?”

    谭仕章道:“好奇杀死猫,你要么就完全别说,要么就敞亮交代,半遮半掩的不说清楚最让人难受,比起惦记一下午,我还是跟到底吧。”

    第57章 第 57 章 没有大牌的命,先得了大……

    前面的车动了, 冯敛臣启动他的帕萨特:“是星之钥的事,其实不是不说,只是还不太确定情况, 你要是有兴趣,能跟着一起去正好。”

    谭仕章在副驾系上安全带:“走吧, 我今天没事,不管干什么都陪你一起。”

    冯敛臣想了想, 把手机扔过去, 谭仕章接住,低头听到这样一段语音:

    【要哪个款式?】

    【极限几何的全系列。多要没有优惠吗?】

    【500一件, 超过五件算你一件450喽。】

    【不是吧,你这太贵了, 我看别家300就能拿下,你别坑我。】

    【那你去别家买,你要看看质量, 他们用的水钻, 我们是真的钻石好不好啦。】

    提出要买的是冯敛臣的声音,界面是私人聊天界面, 对面的账号叫“AAA黄金钻石批发”。

    停车场起落杆升起, 冯敛臣打方向盘, 融入街上的车流。

    “N0.7遇到的问题很多,其实那个自媒体博主和网友说说坏话,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现在市面上出现很多翻模No.7的盗版首饰,法务团队真的有闲工夫,还不如发狠管管这个。”

    谭仕章表情不变:“盗版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不是见怪不怪了吗?”

    冯敛臣当然也知道这回事,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盗版可以说是所有原创者的天敌, 之前金城珠宝展,有设计师敏感到看见拿手机的人多停一会儿就疑神疑鬼,确实讨厌,无奈千防万防,就像阴沟里的蟑螂,永远不可能完全防住。

    前年谭仕章给情歌天后于塞娜打造的巡演项链,网上很快就出现了“于塞娜同款”。

    定制首饰好歹是没有办法直接翻模的,盗版商只能根据照片复制,多少会有偏差。

    能买到的量产就再简单不过,虽然盗版质感不如正版,肉眼看样子是真的差不多。

    冯敛臣一边想一边解释情况:“该怎么说呢,最近No.7的负面评价激增,但是监测的时候发现,有用户趁机控诉No.7的品控差劲,项链稍微戴几次就断了,找客服不搭不理,对明显的质量问题都不予售后,说我们‘没有大牌的命,先耍起大牌的病’。关于客服这块,星之钥是外包出去的,抽查了售后记录确实态度有点问题,已经要求代理公司批评追责。”

    谭仕章说:“客服热不热情不是重点,正常来说,项链不可能一戴就断吧。”

    冯敛臣点头:“批评产品没有问题,但我们至少在品控方面是可以打包票的,所以联系了几个投诉的用户,让他们把产品寄回检测,加上网上流传的照片,有些人是买到了非正品的No.7,出了问题拿来找官方售后。”

    谭仕章笑了笑,没有接话,冯敛臣开车抄捷径,从老街拐了过去。

    经过一片横七竖八的巷子,车头穿出来就到了目的地。

    抬头一栋颇有年头的大楼,历经风吹雨打,招牌斑驳掉漆,“水湾国际珠宝交易中心”。

    俗称水湾珠宝批发市场,是金城珍珠、钻石、黄金和玉石的集散地。

    冯敛臣和谭仕章下了车,大厦里面灯光不强,甚至年久失修有些昏暗,店面紧紧挨着店面,装修布局和一般电脑城无异,只是柜台里不是各种电子元件,而是闪闪发亮的各类饰品。

    扶手电梯也老旧,传送带嘎吱嘎吱直响,略显吃力地把两个大男人送上二楼。

    整栋大厦共八楼,按品类分区,商品良莠不齐,全看你会不会挑,很考验人的眼力。

    过了二楼的玉石区,三楼是黄金区,这里对黄金首饰的售卖还停留在“贵金属”的档次,计价模式是主流,即没有一口价,按照当天的国际金价和工厂结算,只加上一些手工费。

    再往上两层,许多店铺也售卖中低端银饰,批发兼零售,许多网店、夜市摊位、文创集市的小摊主,都从这里拿货,就是这个小店林立的地方,其实占据整个行业70%的销售额。

    冯敛臣上次钓鱼孙志豪的账号还没注销,循环利用,此前联系了这里的一家首饰店,问有没有办法复刻No.7大热的“极限几何”,对方给出了肯定回答,还明白地说最近流行。

    “所以我下了个订单。”冯敛臣说,“今天说好过来取货。”

    谭仕章嗯了一声,两只手抄在兜里,迈着长腿跟在他身后穿梭。

    十分钟后,五层角落的某间店面,谭仕章手上挂了条几何形状设计的项链。

    他指骨修长,指节带着陈旧的疤痕,吊坠在掌心显得格外小巧,柜台上还堆了几个黑色的首饰盒,灰扑扑的像是积压了很久的存货,四角的漆皮都有点磨损了。

    冯敛臣用放大镜看同系列的一枚胸针,嘴上表示不满:“你这些用的都是培育钻吧?”

    老板百无聊赖地在柜台后面看球赛,掀起松弛的眼皮:“那,我都告诉过你啦,原版用的就是培育钻嘛,一点点碎钻而已,还指望谁给你用天然钻吗?看不出来的,效果都是一样。”

    冯敛臣说:“既然这样就再便宜一点,你价格定得太高了,碎钻成本才几个钱?”

    老板叼起一支烟:“靓仔,一分价钱一分货的,你看看这工艺,你看看这质感,都和原版没差多少,你说那种廉价的仿品,那种很容易坏,链子戴不两天就黑了,我家可和别人不一样,你拿我们的货尽管去比!”

    冯敛臣抱怨几句,检查一番过后,挑三拣四地把尾款转给老板。

    老板重新坐回去:“就跟你讲我家的质量很顶的,有需要再来啊。”

    他瞥了谭仕章一眼,谭仕章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看,像个沉默木讷的工匠师傅。

    两人出了门,冯敛臣把几个首饰盒装到双肩包里,则像个熟练的二道贩子。

    之后他们又在楼里随便逛了一阵,内行和外行的差别在这里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有时候一个动作眼神就能让店家分辨出来,决定要不要看人下菜碟。

    冯敛臣刻意表现得介于外行和内行之间,随机又问了两三家店,要求定制No.7的系列珠宝,只要给出一张照片,基本都说能仿。在水湾批发市场,这是很普遍的现象。

    这地方有一些能称为设计的作品,但基本不怎么看重设计,也没有尊重原创的道德概念,鱼龙混杂,抄来抄去,反正一切都是为了好卖,各种头部品牌向来是被抄袭和仿制的重灾区。

    申请再多外观和技术专利,也管不住盗版商顶风作案,分分钟就能买到一模一样的赝品。

    只是,每个行业的阴影里都没有绝对的黑白,水湾并不能简单地看作一个A货大本营。

    其实甚至许多头部品牌反过来也从这里进货,包括谭氏在内,不过这些大牌会锁定独家款式,挑选后要求工厂进行封板,其他人不能再卖,打上LOGO,就成了自己的产品。

    逛了一个小时两人才回到室外,街边有香味飘来,是卖烤鱿鱼和钵仔糕的小贩。

    冯敛臣舒了口气,谭仕章手肘碰了碰他的,示意跟自己走。

    冯敛臣原本想回车里说话,结果他们去了附近一个没有人影的小广场,藏在建筑物后面,有很多古旧的儿童游玩设施,滑滑梯和摇摇马,基本都已经掉漆荒废了。

    谭仕章拿出手机,投桃报李扔给冯敛臣。

    在来的路上他自己的手机也注册了一个账号,发了个帖子,以炫耀的口吻说自己买到No.7的热门款,定位在水湾批发市场,正巧被大数据捕捉推送,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有两个商家摸到底下留言,告诉他买贵了,如果来自己家,只需要几百块就能买到。

    谭仕章道:“不是我马后炮,主要你们这种设计,工艺太过简单,要翻模几乎毫无难度。”

    冯敛臣何尝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材料,要盗版几乎没有门槛。”

    两人坐在台阶上,他把包里的盒子都倒出来,在阳光下重新审视。

    正版首饰是有工艺成本的,有些需要师傅手工打磨很多遍,盗版为了达到类似的效果,可能直接就用药水腐蚀,不管老板怎么吹得天花乱坠,呈现的结果肯定还是有细微差异。

    显然很多消费者不一定在意这点细微差异,甚至连材质不同都可以接受。

    但都是面临不可避免的侵权问题,奢侈品大牌似乎就不是那么紧张A货泛滥的事实——LV的经典花色被盗版到去菜市场买菜都满目皆是,依然不影响大多数人对它趋之若鹜。

    因为使用奢侈品是身份的标志,是寻求社会认同的渠道,背假货等同于自掉身价。

    可No.7这个新兴品牌不是这样。

    谭仕章腿长,支棱出很远距离,他把首饰盒还给冯敛臣:“从某个角度来说,现在的No.7确实是‘没有大牌的命,先得了大牌的病’,说是做轻奢,折腾得却像网红产品。”

    虽然在评价谭皓阳的公司,他的语气很平静,冯敛臣瞥了他一眼,谭仕章收敛表情的时候,面相会显得不近人情,让人仿佛看到去年等候遗产公布的时候,那个略显阴鸷的影子。

    了解不深时,很容易觉得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吓得当时秘书办的小姑娘都万分提防。

    冯敛臣说:“说句大白话,我们建立起的品牌形象没有自己想象得高大上。”

    谭仕章冷哼一声,给原因定性:“谭皓阳自以为是。”

    星之钥的一系列动作,也意在打造一个带有身份属性的品牌形象,培养消费者的忠诚度,但是步子迈大了,没有把年轻受众的心理完全摸透,甚至能卖的情怀都没有牢固地立起来。

    谭皓阳志得意满,因为从线上销量到产品反馈的数据都很好看,但数据不代表一切,甚至有一定的蒙蔽性,让他以为培养出足够的粉丝黏性,其实哪有那么多人愿意为正版买单?

    后面的话两个人都没有直说,但是都懂意味着什么。一条产品线成功与否,资深人士在显出端倪前就已经能摸出脉来。失败不一定是雪崩式的,可能只是平缓的一条下滑曲线。

    只是冯敛臣更多想一层,也说不上是不是巧合,这兄弟俩总是莫名一致,连事业瓶颈期都赶到一起,谭皓阳的星之钥如今开始暴露各种漏洞,谭仕章这边又谈何顺利。

    各项工作都在往前走,春天已经快过完了,和红海集团的合作依然没有谈成。

    谭仕章倒是沉得住气,不疾不徐撸起袖子,似乎嫌热,颊边头发又落下来。他扯下发绳,随手拢了拢,重新扎了一遍,小臂到大臂的肌肉随动作突显出来,有种雕塑般的力量感。

    冯敛臣盯着他的手臂线条一时出神,这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Brian!”

    冯敛臣和谭仕章同时回头,说曹操曹操到,是红海集团创意总监Andy。

    第58章 第 58 章 银圈。

    Andy也背了个双肩包, 打扮得像个美国背包客,手里依然举着手机,一个人东游西逛地走过来。再往后看才发现不是只有他一个, 他们红海的亚太区副总Steven也跟在后面。

    谭仕章扶着膝盖起身,冯敛臣上前和对方握手:“这么巧, 你们怎么会到这来?”

    在国内待了一段时间,Andy中文流利了一点, 口音还是马马虎虎:“我们来中国这么长时间了, 早就想来这个地方看看,今天正好没事做, 叫了taxi,从酒店过来很方便。”

    珠宝人来到金城, 确实不可能不来水湾打个卡。

    冯敛臣笑着寒暄:“怎么样,觉得有意思吗?”

    Andy直白:“我怎么知道,我们还没有进去。”

    冯敛臣八风不动, 不卑不亢, 眯了眯眼打量他。

    其实自从得知这位创意总监的身份背景,再看到Andy, 就不免想到他和罗凯森的关系。而且据说罗凯森原本还是个直男, 为了平步青云, 连性向都可以改变,道是堪称非同小可了。

    又想到那张不修边幅的暴君似的脸,抱着一个型号不对的同性伴侣,很难想象罗凯森是怎么说服自己接受的。不管怎么说,他和Andy这算是在人前过了明路?

    但是现实里看起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年前到年后的所有会见,这两个人之间, 别说粉色泡泡,连暧昧的视线交汇都没有,更像已经七年之痒,彼此兴致缺缺的老夫老妻。

    冯敛臣冲对面两人笑笑:“不打扰你逛街的兴致了,我们这就回公司。”

    Andy的目光却转向谭仕章:“Brian有没有时间?你可以陪我们一起进去。”

    一句话被他说得像赏赐,谭仕章道:“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Andy眨了眨眼:“上次你欠我一个要求,还没机会使用,就现在用吧。”

    旁边冯敛臣不明所以,微笑插话:“你们挺会打哑谜,在说什么要求?”

    Andy瞥他一眼:“之前喝酒的时候他输给我的。”

    听起来像什么喝酒游戏的惩罚,冯敛臣做出明白的表情,即便这三个人没一个有给他详细解答的意思。

    他知情识趣地没再继续往下打听,只是和谭仕章陪两个老外重新回批发市场转悠。

    其实心里总还是介意的,大概主要在于,冯敛臣本以为所有以公司名义的见面他都在场,谭仕章什么时候却和Andy乃至红海的人额外打过交道,这是他听都没听过的事。

    又喝酒又罚酒的场合可太多了,可能是酒桌上的戏言,可能是在酒吧打赌。

    这么想下去带出来的问题就更多,如果是前者,谭仕章什么时候去应酬却没通知他?

    如果是后者,有什么契机让谭仕章跟对方的创意总监一起干了泡吧这种算是亲近的事?

    事关红海集团,任何私下对接的情况,冯敛臣会判断为需要汇报给谭仕章的信息。

    但是反过来,谭仕章确实不需要把自己的行程向他汇报,于公于私,都没有这样的义务。

    水湾批发市场人来人往,四个人在里面穿行比两个人麻烦很多,老是头一扭就走散了。

    冯敛臣还有点走神,两眼放空,看着Andy举着手机到处乱拍。

    这里也没什么谢绝拍照的规矩,乌七八糟的气氛好像正对艺术家的胃口,他显得很兴奋。Steven则是早就来熟了的,背着手四下张望,迈着老头似的四方步,时不时跟摊主问价还价。

    现在的陪同属于额外的工作,但是没办法,又不能调头就走,冯敛臣慢吞吞跟在后面。

    Andy好容易一个地方拍到满意,又突然发现少了人:“Brian又去哪了?”

    谭仕章像个不受控的NPC,冯敛臣说:“他刚刚顺着那边的扶梯上去了。”

    Andy目光左右扫一圈,确认当事人真的不在:“那我们赶紧也上去。”

    说完抬脚就走——傻子也感觉得到,他对谭仕章的态度是不太一样。

    就这么耽误了计划外的一下午,出来之后四人还在附近吃了个便饭。

    不是什么昂贵的地方,只是简单的茶餐厅。Andy这个香蕉人来了这么久,大概还是汉堡吃得比较多,捧着菜单看半天,堪堪叫了只猪扒包,然后索性指着谭仕章说和他要一样的。

    吃完冯敛臣把帕萨特开到街边,把Andy和Steven两个人先送回下榻的酒店。

    街头川流不息,告别之后,见缝插针调了个头,冯敛臣又问谭仕章要回哪里。

    顺道低头看了眼仪表盘:“车快没油了,先找个地方加油可以吗?”

    谭仕章在看下属发来的文件,视线都没离开手机:“都可以。”

    冯敛臣用车载导航搜最近的加油站。

    把油卡递给工作人员,对方熟练地开始干活。加油时能感觉到车身重量微妙的变化,冯敛臣把胳膊肘搭在车窗上,如今天气已经挺热了,外面的暖意涌进来,让人有点沁汗。

    因此再上路时没有关窗,任凭自然风灌进来,谭仕章仍在看文件,对此没什么意见。

    冯敛臣静静注视前方,路过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层层闪过,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但他心里其实很多难理的头绪,像被猫抓过的毛线球,不清不楚地绞成一团。

    还差两个路口快到公寓时,两人突然同时开口:

    “上次你说的……”

    “上次我说的……”

    冯敛臣回神,主动让步:“不好意思,你先。”

    谭仕章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次我说想请人来做丽华珠宝的事,你有没有想法?”

    这么说让冯敛臣直觉他有了人选:“你锁定目标了吗?”

    谭仕章说:“薛青平。”

    冯敛臣一怔:“哪个薛青平,你说法国的那个?”

    “是他,但他现在回国了吧。”

    冯敛臣眉峰下意识蹙起来,不是没耐性,代表觉得这事为难:“这倒是,他没在法国待着了。”又斟酌着说:“他确实是厉害的,只是我担心,他不一定肯出山吧。”

    谭仕章说:“是这么回事,我本来也是随口一提,听听你的意见。你刚刚想问什么?”

    但是来不及再开口,车已经停到公寓楼下,冯敛臣说:“没有,我没什么重要的事。”

    聊着正事突然倒回来,开口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私下和红海的人喝酒”似乎很奇怪。

    何况冯敛臣都不确定该怎么措辞,他好像没立场非要跟谭仕章斤斤计较一顿酒的问题。

    他和谭仕章之间有超出寻常的关系,所以反而谨慎,很注意不把所有事都往性缘上扯。

    至于Andy对谭仕章的另眼相待,其实冯敛臣是无所谓的。这位艺术总监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他只喜欢跟谭仕章搭讪,但追究原因,也并不一定有什么复杂的意思。

    大概在一票人里,只有他们两个是做设计出身,而且这是得过诸多奖项的光环加身的BRIAN TAM,自然有种别样的惺惺相惜。像Andy这样的性格,可能他看众生都是庸脂俗粉,不值得多关注两眼,只有艺术造诣到谭仕章这个级别,才值得他主动搭理一下。

    所以,冯敛臣想不到他有什么可芥蒂的。突然发现谭仕章背着他有未知的圈子和社交?

    这就更不讲道理,难道他头一天知道这回事?谭仕章的私人圈子,本来他就没份参与。

    谭仕章住的酒店式公寓很高级,大厦高耸入云,门口立着门童,给每一个进出的住客开门。冯敛臣隔空往里看,大堂里雕花吊顶挂着枝形吊灯,亮如白昼,豪华宛如五星级酒店。

    这里他来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是为了在谭仕章家里翻云覆雨。

    说来好笑,或者因为做贼心虚,或者是某种不真实感,甚至没太注意对方家里的陈设。

    这次谭仕章没有邀请他,说了声谢谢便解开安全带。

    下车后他却没有立刻走开,微微弯下腰,透过车窗问:“你今天心情不好?”

    冯敛臣笑了一下,反问:“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谭仕章盯着他,伸手在他肩膀上一压,又稍微捏了一下,带着坚实的力道。

    他把手收回去,淡淡地说:“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冯敛臣点头致意,目送他谭仕章身影通过旋转门,才收回视线掉头回家。

    次日早上又在二十八楼想见,谭仕章发尾束得整齐,换了套不一样的西装:“早上。”

    冯敛臣也和以往一样,跟他和身边其他人挨个打招呼:“仕章总,高总,钱总,早。”

    高总和钱总没有察觉任何端倪,一切和平时无异,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谭仕章若有似无地扭了下头。

    冯敛臣确信他没有任何“心情不好”的外在表现,何况严格来说,他没有真的心情不好。

    他只是习惯性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同时不喜欢被无谓的情绪掌控。书店里大把畅销书教人不要做情绪的奴隶——被感觉牵着鼻子走,是个很大的性格弱点,容易情绪上头的人总会受到影响,做出不理智的判断,谭皓阳有时候会这样发作,但那不是冯敛臣的行事风格。

    他不会无谓地自我内耗,被踩到底线会指出来,至于其他的,则一律可以自我净化。

    张远山是开棋牌室的,开张笑迎八方客,曾经吐槽说听起来完全没人情味。倒是张圆珊同为工作党,想法就完全不一样:“上班到底要什么人情味嘛?保持冷漠的同事关系最好!”

    总助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通知临时加开一个小会。

    开完回来登录OA,不管什么时候打开办公系统,都是二三十条流程起步,多的时候五六十将近上百条都有,涉及总部各个部门和各个项目,今天这算少的。

    冯敛臣拣常规的先审阅,确认无误的点通过,期间夹杂着不停插进来的工作电话。

    拉拉杂杂一堆事,只要投入工作,很快让人什么都抛到脑后。

    直到临近中午才稍微喘口气,冯敛臣去楼下溜达了一圈,买杯咖啡,回来的时候路过总部设计部,还被林诗茹和她们几个熟悉的设计师抓着,琢磨一块帕拉伊巴该怎么处理。

    那块帕拉伊巴成色很好,独特的蓝绿色,个头足有鸽子蛋大小,但是切工的问题也很大,屁股明显整个都是歪的,漏底漏得像开了窗,导致火彩不太闪耀,极大限制了它的美丽。

    一般越是贵重的宝石越经常切割得不规则,不是工匠手艺不行,而是为了最大程度保重,精细切割倒是好看,多磨一下可能就多掉0.1克拉,换谁不肉疼?还不如顺着纹路让它歪着。

    优先要克重还是要美观,二者的平衡永远是珠宝界的老大难问题。

    冯敛臣也只是给点看法,不做干涉:“我的意思是可以稍微改改,如果不改,就要在镶嵌的时候下很大的功夫,效果怎么样不能确定,所以具体方案你们还是问仕章总拿主意。”

    林诗茹叹气,只能说好:“要牺牲重量啊,行吧,挑个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去面圣。”

    冯敛臣闻言莞尔:“还要挑日子,他又不是老虎,问问不会吃人吧。”

    旁边有个小设计师说:“我替林姐说话,仕章总是挺吓人,都是领导有的就很和蔼,我之前找高总签字的时候,基本上都很好讲话,只有去仕章总办公室的时候,至少得鼓把劲。”

    冯敛臣笑道:“仕章总明明有时候也会说笑嘛。”

    小设计师摇头:“不一样啊冯哥,就像你这样工作之余跟我们说笑,大家知道你是真的在说笑,但是仕章总冲不冲你笑,给人感觉全是撞大运。他心情好的时候看看你,愿意赏赐一副笑脸,都让人想感激涕零,大部分时候,你其实压根都看不出他心情好不好。”

    也是挺年轻的小朋友,竹筒倒豆子,霹雳吧啦的,冯敛臣当成玩笑,一笑置之。

    只是头一次得知有员工这样想谭仕章,感觉又有点新鲜。

    林诗茹用小指理理额前刘海,还在琢磨宝石:“你说像我们这么抠抠搜搜的,多抛光个面都心疼地拿秤量量,舍得做精切割的人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们可是真舍得。你们看过那两个外国佬开的工作室的视频没?任凭你大块小块的原石,他们都要做完美切割,追求视觉效果,那个料子费的,有时候我都想冲进去说,要不收手吧,你们真的就这么完美主义?”

    众人叽叽咕咕一阵笑。

    那个小设计师又接话:“嗨,林姐你别说,我记得薛青平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林诗茹也知道他:“这倒是,只不过他是大师级,咖位高嘛,有地位想怎么精切就怎么精切,他要是能在钻石上雕花,我相信都有有钱人愿意把苏富比拍下来的粉钻拿去给他刻。”

    小设计师叹气:“说起这个我还挺喜欢他的,不过可惜薛青平这几年都没露过面,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真的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啊。”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提醒了冯敛臣,回到办公室他打开网页,搜“薛青平”三个字。

    页面上跳出薛青平的简历,下面是一些提到他的新闻报道。

    再有名的珠宝设计师,都不会有有明星那样的曝光度和讨论度,所以不如上次搜姚尧那么热闹,能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消息了。

    这几年间,薛青平没有什么作品,自然也就不被媒体聚焦,几乎销声匿迹。

    但显然还是有人惦记他,至于谭仕章既然提起他来,肯定不是广撒网,应该是真心的。

    冯敛臣往后一靠,支着太阳穴,心里盘算这件事的可能性。

    其实这些新闻只是辅助回忆,他是见过薛青平本人的。

    好几年前谭氏集团和对方参加过同一个双城联合展会,有过几面之缘,会场上说过些场面话——主要是他们单方面的,薛青平本人几乎不会圆滑。当时冯敛臣才刚当上总助不久,也还年轻,试图和这位大师换名片的时候,他恭恭敬敬迎上去,只被对方轻飘飘瞥了一眼。

    至今还记得薛青平傲气,昂着脑袋便走开了,仿佛在看无关宵小,他的名片没发出去,对方的也没要回来。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看着,场景几乎尴尬得凝固。

    还是谭儒开了两句玩笑,说他们谭氏是做生意的,铜臭味太浓,人家这是魏晋贤士的做派,实在不好意思,唐突了,唐突了,才帮冯敛臣找补回来,在笑声里找了个台阶下。

    但薛青平确实有傲气的资本。艺术世家出身,外祖父和母亲是做纯艺术的,一个国画大师,一个油画大师,父亲是玻璃和雕塑艺术家,有这样的背景熏陶和人脉资源,他自己则十几岁就师从玉雕大师向昌明,先是学习玉雕,此后在珠宝设计方面逐渐展现出惊人天赋。

    那场双城展举办的时候薛青平刚过而立之年,正是人生中的黄金时期。

    林诗茹说只要他雕得动,有钱人会捧着珍贵的石头请他雕,不单是开玩笑的一句话。

    他的技艺超越了大部分普通人对珠宝设计范畴的认知,发挥了自己早年学习玉雕和雕刻的优势,擅长把浮雕、阴雕和各种雕刻技法与宝石切割技术融为一体,以石头本身为载体。

    当时展出的他的作品,是在水晶里雕刻的一座城池,那不光是普通的微型内雕,而是经过精密计算,使得外部光线穿入晶体的时候,经过不同剖面的折射,会将这座城池多次曝光。

    虚幻交叠,无比瑰丽,光影的造化使它变成让人难窥真貌的一座海市蜃楼。

    说实话,亲眼见过他的展品以后,当众被拂了面子的冯敛臣都没法说自己真的憎恶他。

    天才毕竟都是有点脾气的,何况薛青平是持才傲物,不是针对他一个,这样一想很容易倒释然了,甚至薛青平对很多前辈都屡放狂言——也可能有时候他不是真的狂,只是不通人情世故,以至于那张嘴巴很容易得罪人,让人又恨又爱。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以薛青平过硬的背景,不会影响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就和造诣。

    然而大概天妒英才,就在那场展会后的半年,薛青平遭遇一场严重的车祸,据说他的父母妻儿都在车上,双亲和妻子当场殒命,他自己也受了严重的伤,包括一双手。

    网上能找到关于薛青平的最后报道,就是关于那场惨烈的车祸,当时有一阵子,艺术界和珠宝圈都为之震动。但是珠宝设计师到底不太受大众关注,之后就没再有什么后续追踪了。

    对于薛青平的现状,更是一片空白,媒体后来没有报道他的伤势如何。

    但谁都知道,手是设计师的第二条生命,自那之后,薛青平就没再有成熟的作品面世,连本人都深居简出,似乎已经无言地解释了什么。

    这是个令人扼腕的故事,冯敛臣摸着手机,即便作为外人,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惋惜。

    其实他当时只注意作品,没注意过薛青平有怎样一双手,但不知为何,他想到谭仕章。

    脑海里谭仕章那双大而有力、指节分明、布满细小疤痕且略显粗粝的手,和薛青平的模糊印象重合在一起,冯敛臣盯着窗户,理了一会儿思绪,关上显示器去食堂吃饭。

    *

    下午突然收到黄芮的消息,提醒他楼下星之钥的产品部不知为什么吵起架来。

    冯敛臣赶到楼下,只见一片嘈杂场面,他走过去喝止,问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鸦雀无声,露出中间的两个当事人,原来是产品部有个新招的员工和HR起了争执,觉得自己绩效被无理克扣,跑到人事部要说法,说话又不客气,就这么大吵大嚷起来。

    冯敛臣出面,自然谁都不敢闹了,那个刚刚还叫嚣大声的新员工也偃旗息鼓。

    之后莫明来冯敛臣办公室解释情况,连声道歉,说自己没有做好管理工作。

    闹事的新员工已经被莫明批评教育,年底评优扣分,因此冯敛臣说无妨。

    类似的事说少见也不少见,公司招进来的人总归形形色色,什么性格都有,甚至包括一些奇行种,管理工作无非就是这样,大到业务问题小到员工矛盾,都得设法解决。

    “那冯总,我就先出去了。”莫明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你先等等,我问你个问题。”冯敛臣叫住他,“你觉得我会管不住人吗?”

    “不会有人这么说吧?”莫明忙道,“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您挺有原则的。别看小庆他们几个吃茶点的时候敢跟您打打趣,没大没小的,私底下您说什么他们都知道不能打折的。”

    冯敛臣笑了笑,摆手让他出去。

    回想以前他单纯担任总助的时候,大概在员工心里的形象比现在要冷淡很多,因为那时候只负责跟在谭儒身边,当好大老板的左右手,而且职位卡在中间,不得不冷脸镇住场子。

    现在职位升上来,反而变得怀柔多了,自己当领导,就要学会放低姿态,收拢民心。

    否则落在别人嘴里,多半会变成他得意忘形,架子摆上天。说到底,都是披着一层皮。

    这样不知不觉忙到周五,快下班时,冯敛臣收到谭仕章一条消息。

    没打开时以为是工作任务,打开发现是猫的视频,寄放在谭仕章母亲家的布偶现在生活滋润,长毛被阿姨搭理得干干净净,窝在窝里喵喵地叫,一声一声软绵绵的。

    小东西属实可爱,冯敛臣都没忍住,拖进度重复看了几遍。

    谭仕章说是谭恩雅在家族群里分享的,冯敛臣回了句谢谢。

    过半分钟,谭仕章电话打了过来:“晚上有没有安排?”

    冯敛臣关上办公室的门:“没有。”

    谭仕章约他的时间,为的是什么不需多说,他们有阵子没私下见面了。

    待会儿下班时间一到,周末就算开始了,打算出去玩的直接一身行头带到公司,冯敛臣已经看到有人蠢蠢欲动,只等去洗手间一换就跑路,他和谭仕章大概绝没可能有这种激情。

    甚至加了会儿班,等公司人走差不多了,两人才在地库见面。

    谭仕章开车,他征求意见,问要不要去哪先吃个饭。

    平时为了应酬,城里各种山珍海味的地方都了若指掌,只是到了不工作的时候,反而哪家都不想去。手机上刷刷附近的餐厅,也没什么特别的,还容易撞见公司员工。

    冯敛臣问:“你家里有没有锅碗瓢盆?”

    谭仕章说:“有。只是回家煮,显得不太浪漫吧。”

    冯敛臣直视前方,唇角勾了一下,谭仕章一手搭在档把上,冯敛臣握了一下他的手。

    到公寓之前,他们倒是在附近超市一起去买了点菜。

    这次进门的时候,冯敛臣不动声色观察了谭仕章家里的布局陈设。公寓内部的装潢仿佛也贴满金箔,到处写着昂贵,其实不太有居家感,更像设计师彰显风格的样板作品。

    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确实一应俱全,甚至有个看起来足够烤乳猪的巨大烤箱。

    冯敛臣怀疑谭仕章可能在这里住半辈子都不会用到它,他负责掌勺,烧了家常的几个菜。

    端上桌后两人一人坐一边,食不言寝不语地吃饭。

    直到放了筷子谭仕章才笑一下。

    冯敛臣抬头看他:“怎么?”

    谭仕章说:“只是突然想,一般人周末约会,设想的流程该是什么样,花前月下,订一顿烛光晚餐总要有的吧,小提琴演奏,玫瑰花也总要有一捧,然后去酒店套房,冯总你住过西斯廷没?那边有个情侣房型,浴缸装在客厅中央的,对着五十楼的落地窗。”

    他目光深沉,靠住椅背,翘着二郎腿看冯敛臣,饭吃完了,目光还在拿他佐餐。

    冯敛臣怔了怔便也笑了:“西斯廷住过,没见过这种房型,下次有机会留意一下。”

    说完便突然反应过来,谭仕章又笑了一声:“下次有机会。”

    冯敛臣耳根有点发烫,同样把筷子放下。

    谭仕章说:“过来。”

    他招了招手,冯敛臣绕过去便被拽住,谭仕章按着他,坐在自己怀里。

    冯敛臣抱住他的脖子,谭仕章寻找他的喉结,细碎亲吻,喘息渐重,冯敛臣哆嗦着,略一低头,嘴唇贴上嘴唇,一只手箍紧了怀里的腰身。

    谭仕章用牙齿咬开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

    浴室水声哗啦,像催眠的白噪音,冯敛臣把头发擦得半干,听不一会儿就浅浅睡过去。

    刚刚是他先洗的澡,说不习惯一起,谭仕章便把浴室让给他,然后自己才去。

    睡又没能睡死,不一会儿被晃醒了,冯敛臣打了个哈欠,抬手摸到脑袋下垫着的毛巾,发现枕头已经洇湿一半。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谭仕章拉起来,用毛巾擦猫似的擦他的头发。

    “怎么这样就睡了?”

    “不小心合眼了。”冯敛臣说,“不好意思,你的枕头。”

    “枕头没事。”谭仕章说,“外面还有,我去找一个,你拿着自己擦。”

    谭仕章去了趟客厅,回来时冯敛臣却没等来枕头,倒是小腿被拽过去,脚踝被紧紧箍住。

    谭仕章再松手的时候,听见叮铃一声作响,冯敛臣低头,细细一只带铃铛的银圈。

    谭仕章很遗憾:“刚刚忘了拿进来。”

    冯敛臣懒洋洋笑了:“仕章总,你这么年轻,不至于就老年痴呆了吧。”

    第59章 第 59 章 《穿普拉达的女王》。……

    谭仕章闻言上床压住他, 不怀好意:“忘了就忘了,再补一次?”

    冯敛臣笑了一下,是不同意的意思, 推开他,屈起一条腿, 摸到银圈摘下来。

    没戴眼镜,举到眼前头才看清楚, 这不像是外面随便买的大路货, 很细,触手很有质感。

    圈口是活动的, 两个圈头做成百合花的形状,下面坠着米粒大的铃铛, 一动就叮铃响。

    戴在手腕是装饰,戴在脚腕是——情趣意味的装饰。

    谭仕章握住他的手,把银圈捋过来, 重新戴回去。

    冯敛臣说:“万一忘了, 戴到公司就麻烦了。”

    谭仕章说:“会响,没那么容易忘。”

    两人闹了一会儿, 互相枕着交颈而眠。

    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微微亮, 冯敛臣一动脚, 铃铛就响一下,他想起来自己留在哪里过夜,侧过脑袋,谭仕章闭着眼,一条胳膊横过来,实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昨天洗完澡穿的浴袍没换,敞开的领口露出分明的胸肌线条。

    冯敛臣正盯着他看, 谭仕章闭着眼问:“要摸吗?”

    冯敛臣一怔,谭仕章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可以摸。”

    手下肌肤温热紧实,冯敛臣噗嗤一声,把手收回来。但这样已经算他摸过了,谭仕章也把手伸过来,一点点往上探索。冯敛臣躲开他,从枕头里爬起来。

    这里的床垫是乳胶的,贴合曲线,恰到好处的软度把人完全裹住,这一晚睡得毫无疲劳。

    冯敛臣从床头椅子上拾起自己的衣服,他的衬衫和西裤叠得板板正正,昨天来得匆忙,衣服还是通勤那套,这时谭仕章也下床,找了两件干净的家居服给他:“穿这个吧。”

    两人俱都起来了,冯敛臣洗漱完毕,见谭仕章站在落地窗前,嘴里衔了支烟。

    戴上眼镜再看,只是噙了根棒棒糖,他随口问:“你这么爱吃糖?”

    “也不是。”谭仕章说,“嘴里有点东西,省得惦记抽烟。”

    “你戒烟?”

    “我一般都不在家里来客的时候抽,没有教养。”谭仕章说,“何况抽烟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他把手举到冯敛臣面前,“时间长了熏得手指都是黑黄的,还是少抽点好。”

    冯敛臣抓住了他的手,低下头,嘴唇在他掌心贴了一下。

    谭仕章像是微微惊诧,很快回过神来,扶着他的后脑勺,和他交换了一个掠夺似的吻。

    磨蹭到天色大亮才做好早餐,还是冯敛臣做的,翻了翻冰箱,决定做西式,倒橄榄油油把几片培根下锅,又煮了两袋意大利通心粉。

    油烟机轻巧地运转,档次高级,噪音不大,他穿着拖鞋,在半开放的厨房里走来走去。家居服尺寸有点宽松,袖子盖到了手背,冯敛臣挽了一下,回头见谭仕章靠着流离台看他。

    “怎么了?”冯敛臣问,“你想吃什么?”

    “没事。”谭仕章去摆弄咖啡机,“我吃什么都可以。”

    盘子上桌,意面拌上肉酱,那边咖啡也煮好了,两人坐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培根的香味。

    冯敛臣问:“你真的有打算请薛青平?”

    谭仕章颔首:“你应该对他不陌生吧。”

    冯敛臣摩挲着马克杯的把手:“那你也知道,他的手可能不太好吧。”

    谭仕章只说:“具体要等联系过之后再说了,不联系,谁知道他还想不想干一点事情呢?”

    业界提起薛青平,普遍都叹一句半途陨落的天才,有的人是真心惋惜,有的人是隔岸观火。不过薛青平家业丰厚,如果只论生计,就算什么都不干,这一辈子也是躺着吃穿不愁的。

    冯敛臣没反对:“所以先上会吗?总要我们内部先达成一致,才好去骚扰他。”

    谭仕章说:“理论上是得这样,才能开出诚意的条件,不然反而像遛人似的。”

    他又想到什么,跟冯敛臣说:“想不到吧,我还被红海这么遛过一次。”

    冯敛臣是没想到那个Andy还曾经邀请谭仕章去他们那儿当艺术总监。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私下喝过酒?”他问,“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

    “没有很多。”谭仕章说,“不说我都已经忘了,是有次去酒店见客户的时候,分开后撞见Andy和他两个朋友,当时天快黑了,他们要去酒吧街,没说两句,莫名把我也拉去了。”

    冯敛臣浅浅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抽纸巾擦嘴。

    周六难得度过一个没有公事缠身,没有外人打扰的上午,室内安静,就让人想制造一点声音。冯敛臣留在谭仕章的公寓里,他们俩平时不逛电影院,但电影还是看的。

    只是在选片的时候,不确定口味统不统一,遥控器被冯敛臣拿在手里,在库里来回挑选。

    光标在《穿普拉达的女王》上停了片刻,谭仕章说:“要不就这个吧。”

    这部电影很经典了,号称时尚圣经,虽然剧情对行业的演绎略显浮夸,但是在诸多大牌赞助的加持下,充斥着名牌包鞋和衣服,每一套妆造都值得赏析,什么时候看都不落俗。

    冯敛臣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被谭仕章一拨,顺势靠到他怀里。

    剧情他们两个都看过,身为职场菜鸡的女主入职顶级时尚杂志,给挑剔苛刻、被称为时尚女魔头的主编当助手,最开始被挑三拣四无法适应,经历一番改头换面的蜕变之后,马力全开,升到主编的第一助手,同时却也以失去很多东西为代价,家人,男友,初心……

    大概不同阶段心境不同,以前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关注的是职场剧情。现在冯敛臣看它,眼里都是从主编到秘书们的名牌加身,CK、Rick Owens、Vivienne Westwood……

    据说里面有40%的产品属于普拉达,毕竟是头号赞助商。

    他枕在谭仕章胸口看大屏幕,看着看着笑了一声,谭仕章问:“怎么了?”

    冯敛臣握住他的搭在肩头的手:“要说还是外国人会讲故事,除了这部,还有像是《蒂芙尼的早餐》,奥黛丽赫本的传世经典,《哈里斯夫人去巴黎》,讲一个老太太奋斗一辈子,就为了去巴黎定一条迪奥的裙子,拍的是电影,背后都是品牌的影子。”

    谭仕章应道:“像你们No.7拍的那部动画片,感觉也差不多。”

    冯敛臣道:“No.7积淀还是浅,不如金凤祥或者丽华珠宝更值得做成ip。”

    谭仕章的手改为伸到他脊背上,拇指一下一下摩挲:“可以考虑。”

    漫无边际地边聊边看,电影结束之后又换了一部,临近中午的时候电话急促响起。

    是冯敛臣的手机,他母亲吴满香很着急:“你在哪?你弟弟跑了!你快帮忙找找!”

    冯敛臣听得满头雾水:“跑了?跑哪了?你先不要急,慢慢说。”

    “我怎么可能不急?我都要急死了,这死孩子,我不打断他的腿!”

    好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冯敛臣有点头疼。他这个正上中学的弟弟厌学情绪严重,说什么都不去学校了,吴满香和他继父当然不同意,在家闹了很久矛盾,居然还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谭仕章在旁边问:“出了什么事?严重吗?”

    冯敛臣揉眉心:“真不懂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

    不懂归不懂,还是不能放任不管。十三四岁的男孩,算是半大小子了,有自己的想法和行动能力,他弟弟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自谋生路,目的地很明确,来投奔大城市的朋友。

    老家到金城的公共交通,要么是火车,要么是城际大巴,每天来回班次是固定的。

    冯敛臣跟谭仕章讲了一声,然后穿衣服:“我去找找,今天就先走了。”

    但是他的车停在公司,昨天是谭仕章直接把他带回家的,要用车还得先回公司。

    穿好鞋一转头,谭仕章没说什么,只是也跟着换衣服:“等一等,我送你过去。”

    冯敛臣一怔,不等他客套推辞,谭仕章理所当然地做了决定。

    出门前他戴上墨镜和鸭舌帽,遮住发型和大半张脸,就算遇到同事,一眼也难辨认身份。

    两人下到地库里,谭仕章却没急着开车,他打了几个电话,好像是正好有朋友认识城际巴士的老板,于是借了对方个人情,调度今天出车的司机,帮忙留意有没有符合条件乘客。

    结果还真有。

    过了半个小时,人家老总主动回电话来,说有个差不多大的少年独自乘车,行李袋的颜色也对得上,幸好有这层关系,人很快找到,冯敛臣他弟弟一下大巴就在站台被拦个正着。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谢过司机,冯敛臣在角落质问他,“为什么不想上学了?”

    他弟弟的长相更像爸爸,比他线条粗犷,瘪着嘴嘟囔:“你看妈啊,一天到晚就会逼我念书念书念书,我都说了我不是那块料啊!我就是听不懂啊,再补习我都搞不懂数学公式,是她不相信啊。读书读到最后,目的不还是找工作,我提前出来怎么就不行了?”

    冯敛臣问:“你连初中都读不完,你能去干什么?”

    他弟弟把脖子一梗:“我可以做游戏直播!”

    “你就指望靠这个养活自己?”

    “你的思想都是老古板了,什么年代了,别人干这个的多的是,我有网友就是全职当游戏直播,挣的钱比爸一个月工资都多,他水平还不如我呢,我怎么就挣不到钱?”

    冯敛臣差点气笑:“做不做直播,你回去跟爸妈商量,我现在送你回家,这个没得商量。”

    他弟弟反抗未果,再不情不愿,还是被押上谭仕章的车。

    谭仕章全程像个打手似的站在旁边,魁梧的身材让叛逆的青春期少年也心生忌惮,只好乖乖跟着上了车,听冯敛臣往家打电话:“嗯,对……找到了,不用担心,你们先回家吧。”

    到路上,冯敛臣和谭仕章都很沉默,只有他弟弟还在嘟嘟囔囔,抱怨自己不被理解。

    谭仕章从后视镜瞥他,问冯敛臣:“你好歹是名牌大学毕业,你弟弟为什么这么没出息?”

    冯敛臣笑了笑,他弟弟则不说话了。

    第60章 第 60 章 这是想把事情做好的态度……

    到家门口把人交到吴满香手里, 当妈的上前劈头就是一巴掌:“你长胆子了你!”

    冯敛臣的弟弟往他身后狂躲,吴满香哭嚎怒骂,邻居上来劝阻, 一时间鸡飞狗跳。

    冯敛臣侧过目光,他知道谭仕章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人没下车,大概在车里旁观。

    又过一会儿, 火车站找人的继父赶回来, 见面又给了弟弟一脚。

    家里乱成一锅粥,七大姑八大姨都闻讯赶来, 你说东他说西,满地铺满鸡毛蒜皮。

    后面怎么教育孩子都是两口子关起门的事了, 冯敛臣没再多说什么。他跟母亲生的这个弟弟多少还是有代沟,说不亲又有血缘连着,一母同胞, 不至于做到不闻不问。但是说有多亲密, 也实在很难做到,中间隔着继父和继父那边的亲戚, 相处总是不那么自在。

    因此饭都没留下吃, 直接回到车上:“不好意思, 让你看笑话了。”

    谭仕章说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次你去我家也看见了,差不多,都一样。”

    他发动汽车,开出两条街,在街边寻找营业的饭店:“你们这有什么特色菜?”

    饭点已经错过了,卡在中午到下午的尴尬时间, 很多店都挂着牌子说在休息中。

    冯敛臣顿了顿,扭头跟他说:“来都来了,请你回家吃个便饭吧。”

    两人换了个位置,换冯敛臣开,索性带谭仕章回了趟奶奶家。

    孙子意外上门,还带了朋友回来,老太太倒是高兴,恨不得把冰箱里好东西都翻出来,张罗着烧了几个菜。谭仕章在老人面前,做也做出个文质彬彬的样子,冯敛臣看了他好几眼。

    不熟的人虽然常觉得他疏离淡漠,骨子里其实还是刻着教养。

    这样想着,回程路上,冯敛臣开着车突然哂笑一声。谭仕章问他笑什么,他如实回答:“以前觉得你整个人很难接近,实在没想过,还有一天会麻烦你帮我处理家务事。”

    谭仕章道:“刚巧,我以前对你也是一样的印象。”

    冯敛臣问:“我也很难接近吗?”

    谭仕章说:“感觉你像把刀,除了爷爷,谁的话都不会真的听进去。”

    夕阳斜照在眼上,冯敛臣拉下遮光板:“这样很容易得罪人,我就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

    谭仕章说:“没有关系,有的人你让他害怕你,忌惮你,只要能听话,怎么样都行。”

    他侧头看了眼冯敛臣:“何况,喜欢你的人也不少啊。”

    冯敛臣笑了笑,宠辱不惊:“是这样吗。”

    *

    周一上班,OA跳出秘书办发的通知,告知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的时间地点。

    出于某些项目进度原因,这次总结会开得比较晚,拖延几次,直到现在五月份才召开。

    通知是佟雨曼发的,晚上冯敛臣加班,去秘书办要材料的时候见只有她一个人在。其他的人都走光了,为了报销方便,两人一起点了外卖,送来后在闲置的小会议室一起吃饭。

    这时佟雨曼悄声跟他讲:“皓阳总最近怎么像头喷火龙,逮着谁向谁喷火?”

    冯敛臣道:“大概心情不好,领导头上也有业绩压力,谁都会有暴躁的时候。”

    两人随口闲聊,佟雨曼也来打听:“你们星之钥之前那个名誉官司怎么样了?”

    冯敛臣说:“立案了,然后等着。”

    此前星之钥认定某些kol带领舆论“抹黑”自家,挑了一个粉丝体量最大的博主提起诉讼,但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一般的案件起诉过程都很漫长,拖一年半载是基本流程。

    等判决结果下来的时候,这个案子估计早就没热度了,但是当下,网友却实打实嘲笑了官方好一阵子。不过说到底,这些小打小闹,都还不是惹谭皓阳暴躁的首要原因。

    总结会议如期召开,本年第一季度,星之钥的销售额并不理想,甚至不理想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了,会后谭皓阳下楼的时候气压很低,看见齐春生第一句话:“通知所有人开会。”

    半小时后,星之钥所有的班子成员都在会议室了,讨论下季度任务目标和工作安排。

    低气压从谭皓阳传染给每个人,前台进来倒水,动作都是轻拿轻放。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齐春生作为一把手,一直在清喉咙。

    冯敛臣低头做出记录的样子,他是向来收敛,其他同僚这会儿也差不多,没一个蹦高的。

    作为子公司,星之钥的班子成员不参加集团层面的会议。因此在场除了谭皓阳,其实方才只有冯敛臣列席了集团的工作总结会议,见证了开会的全过程。

    某条产品线的发展不尽人意,甚至搞砸,其实都是正常风险预期。

    冯敛臣以前跟在谭儒身边,也曾经见他拍脑袋做过决策,结果被市场教做人,但是谭皓阳还年轻,对他来说,大概觉得和当众打脸无异。

    也可能在谭皓阳的立场上,“集团的项目”和“自己的项目”,是意义不同的东西。

    星之钥的成立无形中抢占了奢侈线的资源,董事长和董事会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但不会无限给他表现机会。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谭皓阳虽然自负,内心也明白这一点。

    他信誓旦旦有前景的轻奢蓝海市场,明显表现出疲软态势,与之对应的,谭仕章主导的丽华珠宝却稳扎稳打,每个数字都像嘲笑谭皓阳的刚愎自用。

    谭月仙宣布会议结束后,冯敛臣特地看了眼谭皓阳。

    他倒不像佟雨曼形容得像条喷火龙,但是在一瞬间,显露出少有的心事重重的阴郁表情。

    星之钥会议室里,齐春生话音落定,谭皓阳眼睛往下扫一圈。

    底下鸦雀无声,没人主动发言。

    于是谭皓阳从设计副总钱克开始点,问他设计部的部署。钱克自从去年发生酒后诋毁谭仕章风波之后,就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表示设计部将会进一步改进。

    谭皓阳不予置评,听完再叫下一个人。

    公司某个阶段业绩不佳,可以从很多层面找原因——没有做好市场调研、误解客户需求,市场细分模型跑偏,甚至团队之间角色和分工不清……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影响因素。

    而职场艺术也是分锅的艺术,这种时候,都是先分析实际情况,各人提出一个不功不过的目标,再提一提工作中的实际困难,从中找寻不可抗力,并暗暗把责任推到其他部门头上。

    论到冯敛臣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同样不轻不重讲了几条。

    但是谭皓阳没有被糊弄过去,语气有点冷嘲热讽:“冯总,你自己都不觉得敷衍吗?”

    他再次环视一圈,把笔往桌上一搁,动作不重,却让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谭皓阳指冯敛臣:“冯总,你是管产品的,你可别忘了,产品做得不行你就是第一责任人。是,我知道你要负责集团的很多事,但这不是借口,每次开会你都在干什么?唯唯诺诺,没精打采,像没睡醒似的,一点积极性和参与性都没有,这是想把事情做好的态度吗?”

    又指着他旁边的王总,一点儿也没客气,挨个醒点过去,最后点完钱克才换口气,下一个是齐春生,谭皓阳还是给他这个一把手留了分面子,没有再说下去。

    所有人脸色讪讪,不知谁虚张声势咳嗽了两声。

    最后谭皓阳索性直言:“我今天把话放在这,诸位都是选拔上来的人才,我们的目的齐心协力做好一个产品,这里面会有困难,但我不觉得是不能克服的,事在人为。只是话又说回来,能为就为,不能为的人就尽早让贤,能者居之。这个道理应该不难理解吧?”

    冯敛臣眼神平淡,耐心地看着谭皓阳,等他发作完毕,宣布散会。

    剩下几个领导俱都面色沉肃,等他走了才陆续出门,各自回自己办公室。

    冯敛臣像没事人似的,照例处理排队的OA流程。

    这天流程倒是不多,下班时间之前就搞定了,中间产品部长莫明来了一次,因为上次那个跟人事骂架的员工要辞职,莫明劝阻无果,对方辞职流程压在他那里,只好往上汇报。

    冯敛臣眼睛都没离开电脑:“那就让他走好了。”

    但公司招人进来是有成本的,好不容易上手了,再招新人也很麻烦。因此有的人说要走不一定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想要加薪或者达成一些目的的筹码。

    离职率是反应部门管理好坏的一个因素,莫明担心自己处理不当:“要不您跟他谈一谈?”

    冯敛臣冷静地说:“挽留都不要挽留,他愿意自己辞职,省了公司辞退他的成本。”

    “啊?但……”

    “我上次觉得他有点怪,让信息部查了一下后台。”冯敛臣乜他一眼,把目光转回显示器,“他电脑上装了线上□□软件,难怪为了一点钱跟人事斤斤计较,大吵大闹,既然沾赌那就没办法了,这样的员工早晚是要捅娄子的,我们承担不了这样的风险,你自己看着处理。”

    莫明背后有点出汗,连连应是,扭头就出去解决了。

    但是刚刚一瞬间,冯敛臣的表情让他心生忌惮,冷冷一眼扫过来,仿佛藏了许多锋芒。

    下班之后冯敛臣从柜子里找出备用衣服,去公司健身房跑步。

    过了五十分钟他带着一身汗水回来,现在天黑得晚了,外面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冯敛臣随手打开办公室的灯,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有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敲门。

    冯敛臣办公室的门也经常虚掩,那人主动从门后露出脸来,是谭皓阳。

    见他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冯敛臣顿了顿,还是说:“请进。”

    谭皓阳走进来,脸色晦暗不明:“你这心境还挺平稳。”

    “挨训归挨训,锻炼归锻炼。”冯敛臣见到他也不是很客气,“先有个健康的体魄,才是为公司奋斗的本钱吧——你有什么事?心情不好,需要寻求安慰,还是过来再骂人一顿?”

    “你有这个伶牙俐齿的本事。”谭皓阳瓮声瓮气地说,“不如放在正事上。”

    “你可以去查查我加班打卡的时间。”冯敛臣问,“没有功劳至少有苦劳,我在工作上的付出还是问心无愧的,没有达到你想要的成绩是另一回事。”

    谭皓阳一屁股在他屋里的会客沙发坐下来,左顾右盼。

    冯敛臣抽出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杯水。

    谭皓阳接过,瞥眼茶几上待客的茶具:“我连只杯子都不配用么?”

    冯敛臣二话不说,把倒置的一只瓷杯翻过来,纸杯里的水直接倒进去:“请。”

    谭皓阳噎了一下,觉得这是自己自找的,有点嫌弃地把杯子推到一边。

    但他大晚上不回家,跑来找冯敛臣,也不知中间琢磨了什么,谭皓阳踟蹰片刻,开口却说:“其实有时候我真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遇到什么都好像可以不关自己的事?”

    冯敛臣似乎有点意外,上上下下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