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该不会是你嫉妒人家比你……
冯敛臣坐在他身边, 又问:“你怎么过来了?”
谭仕章在打字,眼睛盯着手机:“前台要的房卡。”
行政部在酒店统一办的团体入住,多要张卡不是难事, 冯敛臣其实问的是他来做什么。
谭仕章正忙着,没有反应过来, 群里消息到这时还响个没完,直到回完最后一条消息, 他突然抬头看冯敛臣:“□□。”
冯敛臣摘下勒人的领带, 扔在茶几上,戏谑他说:“不专业, 退了吧。”
“刚入行,经验不够。”谭仕章抱着他倒下去, “但您放心,服务态度是肯定好的。”
两人在沙发上亲昵地拥吻。
身上沉甸甸压了个人,心里却是无比踏实。又一段日子没有见面, 急切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可惜缠绵的时间也很短暂,“□□”到底是见不得人的, 还得趁夜回楼上套房去。
不然等到明早出门, 撞见同一层楼住的同事就是大龙凤了, 场面不堪设想。
这人跑过来等一晚上,末了就亲热上这么一会儿,冯敛臣站在房门口笑:“就这,还标榜服务态度好?”
谭仕章大言不惭:“下次再接再厉。”揽过他在唇上啃了最后一口,“早点睡吧。”
翌日一早,叫醒电话和闹铃同时响起,冯敛臣穿戴妥当, 下楼去自助餐厅吃早餐。
迎面正好遇到带来的小跟班,陆文材已经吃过一盘,在取第二盘了。菀城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连个大点的酒店都没有,冯敛臣瞟了眼他五花八门的盘子,陆文材自己先不好意思:
“冯总你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不用,你吃你的。”冯敛臣端了杯咖啡回来,“中午聚餐还有好吃的,你省点肚子。”
今天人多,酒店把三个会议室打通,变成一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型场地。
冯敛臣在会场门口低头签到的时候,肩膀感觉被谁一拍,扭过头去,看见薛青平的脸。
他连忙撂下笔和对方握手:“好久不见,您最近怎么样?”
薛青平手上缠着肌贴,冯敛臣低眼扫到了,两人的手客气地一碰即分。
薛青平对他的打量一无所觉,掩口打了个哈欠,硬把泪花憋了回去,像被拉来迫营业的,寒暄两句,就自己进场去了。
第一排是领导坐席,他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坐在最边上。
年会开始,照例董事长谭月仙先上台发言。
她讲集团发展的方针战略,这是宏观层面的东西,事关这艘巨轮在新的一年要往哪个方向开。然后身为执行总裁的谭仕章上去,汇报这一年的项目成果、业绩成效和来年目标。
台下掌声如雷,这是他执舵的第一年,也是成果斐然的一年。
但与此同时,很多敏锐的员工,包括冯敛臣,都在悄悄地、屏息凝气地往一个方向瞟——谭皓阳也坐在第一排,他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只给众人一个看不到表情的后脑勺。
然后轮到他上台,顺序放在第三个,紧跟在谭仕章后面。这样安排似乎面子上好看一点,但实际上是在照顾谁的面子,大家心知肚明地不提而已。
他以子公司负责人的名义进行年度报告。
接下来换下一个公司的负责人,每个人十分钟的上台时间,冯敛臣他们排倒数第二。
他切换PPT往下看的时候,瞅见谭恩雅也在下面,她今天不上课,是特地溜过来玩的。
因为剩下的流程就轻松了,年会的节目和活动是提前安排好的,吃喝表演还有抽奖,很热闹。今年的奖品额外丰厚,一等奖是一辆BWM的车钥匙,公司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所有员工都在摩拳擦掌,盼着被幸运女神摸上一把,或者看上一眼,二等奖也行。
谭恩雅说自己虽然不抽,就想过来看看谁是特大号幸运儿,沾点喜气好回去过年。
早上进场的时候,每个人在门口领了个号码,这时,穿修身旗袍的主持人开始叫号。
号码是成双成对的,只是颜色不同,这个环节是在做游戏,随即把两个人凑对,还怂恿互相挖掘一点私密的问题。前面已经进行了几轮,冯敛臣听见台上在喊39号,主持人叫了好几声,其中一方是薛青平,他慢吞吞爬了上去,但是剩下一个迟迟没露面。
冯敛臣自己没反应过来,是谭恩雅探头发现的:“红三十九,不是你吗?”
场地实在太喧闹,冯敛臣没听清,向她侧耳:“我什么?”
谭恩雅推他不动,索性抓着他的手往上举,向主持人喊道:“这边!”
嘈杂的环境里很难立刻被注意到,主持人也没听见,她正扭头往另一边看——不知为何,谭仕章倒是一个箭步上台去了,他若有似无往这边扫了一眼。
谭恩雅不明所以,又低头看看:“怎么,还有第三个39号?”
冯敛臣才看见自己的号,顿了顿,把纸条折起来:“大概负责的人太忙,搞错了。”
薛青平人到了台上,还是一副被迫营业的德行,两只金贵的手也不愿从兜里掏出来,谭仕章更没有互动的意愿,两个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薛老师先开尊口,问他昨晚上吃什么。
台下有谁胆大包天,带头发出嗤嗤的动静,接着开始哄堂大笑,差点翻天。
主持人也绷不住笑了,怼着麦克风喊半天才把节奏拉回来,不过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员工的情绪都处在集体性的兴奋中,因为游戏结束,很快就要到第一个中场开奖环节了。
众人跃跃欲试,只有谭恩雅穿过人群,挤到谭仕章身边,跟着他离场出门。
“你现在就要回家了吗?”
“我上楼还有事要处理。你留下玩吧。”
“你刚刚对薛老师有点不礼貌。”她是来提醒他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那样态度,就像摆明对他有成见一样,再不想配合别人玩,也不能那个样子嘛。”
“怎么想起关心他了?”谭仕章问。他人高腿长,放慢速度等谭恩雅跟上。
“我看最近网络上有不少人骂他,他也很难做的。”谭恩雅说,“虽然具体我也不是很了解,大家戾气都那么重,自己人才要对薛老师尊重一点,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该挂脸嘛。”
“我一直很尊重他。”谭仕章说,“况且他是个成熟的人,他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我不是瞎操心,我是善良好不好?”谭恩雅嘀咕。
薛青平选择和谭氏合作肯定会受到诟病,从落笔签合同的时候开始,这就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薛青平在业内的印象是个半途夭折的天才,故事如果停留在这里,大家提起他,无一不是一番同情,唏嘘过后也就罢了。可并非所有同情都是纯粹的,往往夹杂着俯视的意味。
想东山再起就势必要重新接受审视,在审视的眼光下,很多看客的心理就阴晴不定起来。江郎才尽,还想出来捞钱,人家心里这么想,嘴上自然也这么骂,各种恶意的质疑和揣测都会随之而来。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有所准备,顶住巨大的压力,出来混,这是没办法的。
但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扯了扯兄长的下摆:“哇,该不会是你嫉妒人家比你有才华吧?”
谭仕章一只手抄在兜里,另一只手按电梯,他既没点头,也没有否认:“那你就理解一下么,同行相轻。”被谭恩雅在锃亮的皮鞋鞋跟上踢了一脚,做了个鬼脸。
偏偏冯敛臣对薛青平多多少少是有点崇拜滤镜的,其实这和情情爱爱无关,但是比情情爱爱的杀伤力还大一点,谭仕章对薛青平确实没有意见,只是有时想让他隐身,也别说话。
反正他也不爱社交,大抵不在意这些。
与此同时,冯敛臣也出去躲清静,消防通道里一股烟味,碰巧有人在楼梯下面嘀咕:
“……装模作样的,假清高。”
侧耳片刻,又听到“薛青平”的字眼,冯敛臣放重脚步,咳了一声,下面立刻不说话了。
抽烟的是两个总部的员工 ,站起身来,恭敬地喊他:“冯总。”
冯敛臣说:“里面正在开三等奖呢,你们不去?过时不候,错过别赖行政啊。”
俩人落荒而逃,安全通道重新安静下来,他摆摆手,烟味挥之不去。
冯敛臣转了一圈,只觉没什么意思,自己也回了会议厅,走到门口时发现一个陌生面孔:“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穿得很普通,说记者也不像记者,还拿个手机和自拍杆,如今有的网红会搞些什么去陌生宴会上蹭吃蹭喝的噱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只说自己走错,然后撒腿就跑了。
最后大奖被市场部的一个同事夺得,到了中午,全公司在宴会厅聚餐。
谭仕章喝了不少,中高层各路管理和下属公司负责人挨个敬酒,恭维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抬。冯敛臣也去敬了他一杯,两人杯缘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
谭月仙是董事长,平时没人灌她,在这个日子也喝了不少,面颊红彤彤的。她瞥了两人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散场后谭仕章满身酒气,被冯敛臣带回了自己家——两个人是最后悄悄走的,从VIP电梯直接下到地库,没有遇到其他同事。司机把车开到冯敛臣住的小区,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请了钟点工定期过来打扫,还算干净,但是屋子不常住人就没有人气。
冯敛臣自己又把地扫了一遍,他奶奶拿毛线织的玩偶,五颜六色的一排还挂在窗上。
谭仕章自己去吐过一次,躺在沙发上就睡了。每个人酒品不同,他属于好伺候的,也并不发疯,只是一言不发。冯敛臣把他架到床上,倒了杯水,自己也累,掀被子睡一觉再说。
这时听到电话响,谭仕章的手机,来电显示是谭母。
如果别人打来,这时就当没看见了,只是怕她有什么急事,冯敛臣看看不省人事的谭仕章,犹豫片刻还是按了接通,尽量礼貌地“喂”了一声,自报家门。
对面倒没有大事,像是吓了一跳,又像未料到他敢这样挑衅,谭母顿了好几秒,生硬地说了句“明天让谭仕章给我回电话”就挂断了。
这一觉就是天昏地暗,再睁眼就上午十点多了。
谭仕章宿醉醒来的时候,冯敛臣正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看手机。昨天越俎代庖接那个电话,体贴没体贴到,多半反搞得谭母一宿没睡,不知道编辑了多久,尽她之所能不那么刻薄地发来一条消息,中心思想是希望他多考虑一下现实,知难而退。
第82章 第 82 章 谭太太给了他一个春节假……
冯敛臣对此已经有一定的免疫力, 厚着脸皮,将之当作耳旁风,只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提醒谭仕章给母亲回消息。
过了两秒,谭仕章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拿上手机到客厅去了。
打完电话他带着一身凉意回来, 重新掀开被子挤上床, 结果被冯敛臣拖出来,干点正事。
——正事就是给整个房子大扫除。
春节假期一共放不了几天, 今年冯敛臣从菀城动身,他可以直接回老家, 没有必要专程赶回来了。打工人的休息时间无比珍贵,有那个功夫,不如回他奶奶家多逍遥两天。
至于谭仕章, 逢年过节才是不能逍遥的时候。
谭家礼尚往来的亲戚繁多, 还要祭祖、上香,他如今在家族中地位要紧, 比冯敛臣更忙十倍, 两人整个过年期间其实都难见上一面。
和每对异地恋的情侣一样, 生活依然聚少离多。
谭仕章把凌乱的额发往后一扒,从床头柜上捞到发绳,拢着发尾绑成一束。
宿醉起来的集团总裁在下属家里忙着叠衣服换床单。冯敛臣一边抖被子,一边想起来问谭太太的情况:“……刚刚她找你有什么事?”
谭仕章解释:“商量怎么送年礼,她也是改不了操心命,其他倒没什么重要的。”
除了送年礼,不出意外, 他也被母亲炮轰一顿,质问他为什么又对自己阳奉阴违,开年会开到男人床上去,就那么忍不住——谭太太一视同仁,对冯敛臣虽然没有好语气,对自己的儿子讲话也一样难听,这就不必详述了。
对于谭仕章,如今谭太太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他对母亲亦有种无法沟通的无奈,只是眼下双方都无法可想,谁都不肯低头服软,但年还是要在家一起过。
与此同时,谭恩雅打着哈欠从别墅二楼下来,睡眼惺忪喊了声妈。
她走近了才发现母亲脸色不好:“又怎么啦?有什么事?”
谭太太阴恻恻地盯她:“你昨天跟你哥去公司,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哪里有?我去凑热闹,有的吃有的玩就行了,又不是去当侦探的,能有什么不对劲?”
谭太太打量女儿,狐疑的眼神像是看白眼狼,半晌,从鼻子里淡淡哼出一声。她心里总认定女儿和儿子是站在一头的,搞得谭恩雅只好跺脚赌咒:“我真的没有啊,我谁也不偏帮。”
“你哥哥现在执迷不悟,只有你最乖了,你可不许知情不报。”
“那你是我妈咪嘛,我有什么必要骗你?你连我也不信,下次就一起去嘛。”
谭太太勉强笑笑,她把喝药的杯子放回吧台上,换了副和蔼的面孔,摸摸女儿的头:
“好了,不说这些,现在放假你没事,每天多出去逛逛,记得约上赵晴姐姐。”
“她比我大那么多,共同话题都找不到。”谭恩雅很警惕,心知这是母亲最近很中意的儿媳人选,一直想撮合对方和兄长相亲,“非亲非故,我以什么名义约她?太奇怪了吧。”
“你们都是女孩子,交个朋友有什么难,谁交朋友不是从不熟到熟悉过来的?”谭太太说,“比你大又怎么了,人家是海归,学历高,又温柔又知书达理,你正好学点为人处世。”
谭恩雅扯了个谎就连忙溜了,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做人也不好做。
忙活到中午,冯敛臣往锅里随便煮了把面。
吃饭的时候他开了电视,主持人在荧幕上恭祝发财。冯敛臣一心二用,边吃边查未读邮件:“公关部请示明年的预算,审批邮件今年怎么还抄送给我,谁负责的,照抄去年的地址?”
“别看了,等上班再骂。”谭仕章问,“你过年真的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猫呢?”
“我带回老家,给老人家看看,她正好喜欢这些小动物。”
“你奶奶身体还好?”
“她总说没事,明年带她回来复查。”
“到时候帮你安排,路上注意安全,别开快车。”
“放心吧,肯定要堵,想快也快不了的。”
大扫除持续了一整天,等到家里一尘不染,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冯敛臣站在院里,把清理落叶的扫把归置到墙角,邻居家中刺啦一声将菜下锅,不一会儿,饭菜香味随之而来。
空气中夹杂着辅导孩子做功课的训斥声音,过冬的野猫路过院外,粗噶地叫了一声。
谭仕章披着暖黄的灯光,站在客厅在门口叫他:“晚上吃不吃鱼?”
冯敛臣转身向那道光走过去:“你什么时候买的鱼?”
谭仕章说:“超市刚刚送上门的,按门铃你没听见。清蒸还是红烧?”
*
又过一日,冯敛臣买好回菀城的车票,谭仕章驾车送他去车站,两人就此告别。
临分开前在车里交换了一个吻,谭仕章送了一枚蓝钻戒指。
从切割到设计制作都是亲手为之,主钻做雷迪恩切割,这种工艺乍看与祖母绿切割相似,很优雅,方方正正的,但是有更多的小平面,火彩更好,折射的光芒极其耀眼。有人说雷迪恩切割出落的成品就像君子,表面规规矩矩,内里璀璨锋利。
快过年了,猫也有礼物,冯敛臣回去之后,给咪咪买了个新的爬架。
工厂园区这边收快递不方便,要先寄到镇上的代收点,再转寄过来。
等他在公寓里照说明书组装完毕,抱着猫教它往上爬的时候,工人和机器已经停工了。
比起大城市的打工人,工厂放假其实特别早,很快园区里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寂寥。冯敛臣每天巡逻,只觉有种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凄清,整个厂区只有坐办公室的员工还在坚守。
其中也有不少人提前请假回家,当领导的通情达理,能批的全都批了。
每日坐班无聊,员工无所事事摸鱼追剧,冯敛臣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把猫带到不剩几个人的办公室来玩,咪咪听话又不怕生,被一群鬼哭狼嚎的小年轻围到密不透风。
期间冯敛臣收到过谭皓阳的消息,先扯一大段工作,又问最近生活怎么样。
他只回了工作的部分,剩下的再发就装没看见。
谭太太赶来的时候则是腊月二十八。
这天连前台都放假了,所以她一路闯进来,拦都没人拦一下。
冯敛臣抱着软绵绵的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谭太太看他的眼神活像不务正业的祸国妖姬。大概又想到谭仕章以前还骗她帮忙养这只猫,脸色更不善了。
冯敛臣亲自给她沏了茶,但是这天两人没有谈出结果,到最后不欢而散。
继谭仕章送蓝钻戒指之后,没过多久,有律师专门来了菀城一趟,和冯敛臣沟通他的财务状况,并给他过目暂拟的财产协议。
两个男人没有结婚制度保护,又要靠协议把双方的财务绑定在一起,这是需要慎之又慎的人生大事,不会很快定下来,还需要花些时间。
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太太早一步闻风而至,她对此很生气。
对此,冯敛臣也没有办法解释,他又能怎么说呢?
说什么他都是既得利益者,要是讲这一切是出于感情,她只会更恼火了。只是庆幸谭太太是个体面的人,没有拣员工多的时候来闹,搞得大家下不来台。
万一在公司上演撕破脸面的大龙凤,口水淹死人,冯敛臣以后都不好在谭氏混下去了。
算他铁了心不走,往后高管提起来,下属提起来,面子还要不要,里子要不要?
但是钱的问题触及底线,谭太太是来真格的了,她考虑过很久,这次也下了最后通牒: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我不要求你们懂,但是呢,想我同意这么荒唐的事也绝不可能。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丢人显眼,我就只好找你父母也谈谈了,听听他们是什么意见。”
冯敛臣的家庭背景,她自然也不可能没有调查过,先不说他父亲怎么样,他的母亲吴满香是个保守且沉不住气的人。谭太太若是真的找到她面前,吴满香自己都丢不起那个脸。
母亲那个暴脾气一点就炸锅,说不定闹的反而是她,冯敛臣只好笑了笑,说考虑考虑。
谭太太给了他一个春节假期的时间。
她离开之后,冯敛臣自驾回老家,他途经隔壁市的时候顺路去了花市,年货还是要买的,把金桔和年货装进后备箱,副驾上放着太空箱,猫睡在箱子里,也算拖家带口了。
高速上果不其然严重堵车,走走停停开得很慢。
车载广播里的音乐十分喜庆,咪咪丝毫不受干扰,睡得很踏实,不睡的时候在箱子里呼噜呼噜地玩。堵在路上的时候,冯敛臣给谭仕章挂了个电话。
但是打通之后那边人声鼎沸,像是忙得不可开交,谭仕章跟他几乎没法好好说话。
彼此声音都听不清,冯敛臣索性挂了,他需要一点时间先梳理自己的思路。
到了奶奶家,老人家抱着毛茸茸的小东西,果然疼得不知道怎么好,孙子都是往后排的。
小地方的年味比大城市浓郁很多,很多老传统还保留着,舞龙舞狮的队伍会一直耍到元宵节。冯敛臣记得小时候,家家户户都住平房区,请来的舞狮队伍还会挨家挨户上门闹春,主人家要准备红包递出去,大人小孩都跟着跑。
现在一些老街坊还会出钱维持这个习俗,但是很多年轻人已经搬到高层楼房去了。
他被吴满香喊去走亲戚,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齐聚一堂,每年的催婚是必备项目。
只是今年母亲不太顾得管冯敛臣,大家都在为小舅女儿的婚嫁争得不可开交——
事情是这样的,她交往的男朋友是个本地老板的儿子,家里十几套房还有生意,十分有钱,最近俩人不小心搞到怀孕,对方提出既然有了就订婚,全家人的意见却不统一。
表姨觉得男方的条件无可挑剔,错过这村就没有这个店;女孩儿自己挺犹豫,因为和男朋友几次分分合合,她还没有想好,吴满香却说男方家里的态度不够诚意,不把女方当回事,男婚女嫁,最重要还是门当户对:“差得太远,嫁进去这日子能过好吗?人家有钱,你没有钱,大事小事谁说了算,以后婆家发话,你反对都不敢大声!”
冯敛臣抱着侄女出去玩,回来进门就听见这句话,一屋子长辈吵嚷起来管不住嗓门,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小孩子听不明白也不适合听,他重新把她抱出去买糖了。
假期一闪而过,节后开工,公司里仍贴着大红福字,张灯结彩的氛围还未散去。
第一天回来,员工是不干活的,成群结队地上楼向领导讨要红包。
冯敛臣和其他几个副总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边派利是一边听吉祥话,至于总部和其他子公司的情形,大抵也不外如此。趁还没忙起来,他给自己批了假,回了金城一趟。
第83章 第 83 章 和谭总恋爱总能让人出其……
老家的一摊家务事还在吵吵闹闹, 谭太太给的最后通牒也仍悬而未决。但不管有多少事挂在心头,冯敛臣把车泊好,隔了个年回到金城家中, 第一件事还是得打扫卫生。
毕竟又那么多天过去,料想多少要落点灰, 结果推门开灯,房间一尘不染。
中间是谁来过不言自明。
冯敛臣放下行李, 餐桌上增加了一对陌生的情侣杯, 像是小女生的审美。他拍了张照片,问这是不是谭恩雅给的?没一会儿, 谭仕章那边回了消息,没有文字, 就是也发了张照片。
画面上是颗半成品水晶,冯敛臣便知他又在别墅工作室捯饬藏品。
突然想起来,自从调任异地, 好像很久没机会去过了。
同时眼前浮现的却是谭仕章专注操刀的模样——无论他独自沉浸工作, 还是拧着眉头和薛青平探讨细节的场景,也都像暌违已久。
冯敛臣在心中刚刚生出想法, 突然手机大震, 谭仕章电话又追过来:“还在家吗?”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耳旁夹着手机,故意问:“你说哪个家?”
对面静默了片刻,传来东西放下的声音。然后谭仕章说:“我来接你。”
冯敛臣笑了一声。
但看看时间,晚高峰要开始了:“现在?都几点了……路上开车也不好走,你吃饭了没有?算了,待会儿商量吧,你等一等, 我还是坐地铁过去。”
谭仕章抬腕,看看时间,又揉了揉低久的脖子。
他身上套了件朴实但有质感的黑色羊毛衫,再外面套了条半旧的棕色围裙,上面全是白色的碎屑。他随手掸了掸,靠在工作椅里,长腿一转,面前的景色从操作台转到落地窗外。
工作室地处幽静,看不到霓虹城市里的人群川流不息,但是一个念头自他脑海里闪过。
谭仕章支着额角揉了揉太阳穴,声音略带疲惫:“好,等会见。”
冯敛臣听出异样,理解他忙了一天不易,于是在路上以手机搜索附近的美食推荐。
他在别墅附近的店家订好食物,交待说到店自取。
另一边,谭仕章放下手机,换起风衣出门。
天气有回暖的迹象,但到晚上,依然是冷风料峭的光景。街上的商铺年味没散,少年少女嬉笑打闹,过年收了利是,正好用于吃吃喝喝,有群人在小巷拐角排队等新出炉的蛋挞。
地铁换乘车站,人流量大,冯敛臣被大部队涌着走出来,拉起拉链,天上落了点冬雨。
他订餐的时候有所预料,特意要求餐厅晚点出餐,避开人挤人的电梯,拾级而上,举头寻找招牌的瞬间,肩膀被人一拍,头还没扭过去,余光先瞥到一抹挺拔的身影。
对视的那一刻,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只觉唇上一暖,同时心头一紧。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几乎卷席了他的全身,将他生生定格在原地。
两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冯敛臣两手还抄在冲锋衣的口袋里,来不及掏出来,谭仕章低头贴上他的嘴唇,不顾路人好奇的回眸。
亲热但不狎昵低的一个吻,嘴唇叠着嘴唇,几秒钟便分开了,但又仿佛持续了很久。
冯敛臣始终没有把手拿出来,像是长在了兜里。他镜片上蒙了一层细密的雨珠。
谭仕章的风衣肩头也湿了,半长的束发垂在脑后,脸庞硬朗,冷淡沉稳,唯有背在身后的手里牵着一只小熊气球,熊仔笑得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坚强地漂浮在细雨中。
又过两秒冯敛臣才回过神,面部肌肉微妙地紧绷。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想往上扬,又强行压下去,结果混合成一种羞赧的窘迫,那感觉就像,像是高中的时候,看到同班的女生都在买这种棕色小熊,即便心里觉得憨态可掬很可爱,碍于男子气概,也始终没好意思去问。
冯敛臣别过脸咳了一声:“和谭总恋爱总能让人出其不意。”
“是这个吗?”谭仕章仰头看看,“我不确定,你还说这熊有名字的?”
“好像是吧。”冯敛臣也不确定,“她们说是什么IP,还有动画……其实我也记不得了,我们那时候上高中,男生不看这个的。都多少年了,怎么现在还有得卖?”
“我本来是想去那边花店的,看看有没有玫瑰。”谭仕章笑道,“凑巧一到街上,就看见有个小贩在卖气球。”
以冯敛臣的日常生活习惯,吃穿用度主打一个工作标准化。实用主义者不追求浪漫,可是当惊喜出现时,即便只是一点小事,也还是让人觉得,浪漫能长存爱情中,多少是合理的。
起码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他享受谭仕章给的浪漫,也由着他在身上跋山涉水。
声音断断续续传,操作台的珠宝被拨弄到一边,冯敛臣头晕目眩盯着天花板,眼前盘旋着与人群擦肩而过的的那个吻。直到谭仕章的脸出现在眼前,一阵冰冷的触感爬上身体每个部位,冯敛臣一惊,双手被钳着举过头顶,细碎的声响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耳边。
珠宝用于装饰,有很多种不同的佩戴方式。
有佩戴在衣服上的,也有不穿衣服的时候佩戴的。
谭仕章意乱情迷,他看眼前人的方式像在看亲手打造的艺术品——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的确是这样,冯敛臣脑袋向后一倒,呼吸越发混乱,珠光闪烁,今晚又是一场持久的战役。
带回家的饭菜很丰盛,但是连包装都没打开,堆在工作台桌角,一只气球被栓在挂钩上。
别墅原本是为了工作用的,居住属性被压缩到极致,床板太硬,洗漱条件也有限。
凌晨时,冯敛臣从卫生间走出来,浴袍下腿根一片红痕。他把表戴回手腕 ,扣好,看看时间,已经迈入新的一天。
谭仕章坐在工作台旁等他,他们终于坐下来深聊。
冯敛臣在春节期间,多多少少也跟他沟通过接下来面临的情况。
母亲生病后,谭仕章已经退让良多,也尽量做好一个儿子的责任。但在骨子里,他说一不二的脾气是不可能改变的。更具体来说,他孝可以做到,顺则实在未必,太难为人了。
谭仕章直截了当地说:“我拟了一封辞呈,放在办公桌里。谭恩雅可以‘无意’间发现,拿回家去,之后我会回趟家,和我母亲好好地、专门地谈一谈将来的事。”
冯敛臣顿了片刻,才笑着说:“这也有点太刻意了。”
“怎么?”
“难道你想跟你母亲抗议:要是她坚决不顺你的心,你连集团老总也不干了?好不容易才混上的大老板?你又不是十几岁的时候,又不是青春期早恋!再说,我看阿姨也不是傻子,反正换成是我,我都不会轻易上你们的套的。”
闻言谭仕章难得也笑了一下。他却对冯敛臣说:“那你也知道,这是母子之间的事,不是公司之间的谈判,非商务性质。家事有家事的沟通办法,以我的经验而言,大部分时候靠的不是讲道理,是不讲道理。儿子毕竟是儿子,她自己生的,她还能怎么办呢?”
冯敛臣说:“反正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保证自己全权处理?我完全不用插手?”
谭仕章表态:“至于对你来说,我属意做个贤内助,让你能专心忙事业,不需要为婆媳矛盾操心。”
两人各自都笑了。
昏暗的灯光里,两只手在台面上交握。
后半夜他们还聊了别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谭仕章这里的珠宝换了一批,不见的一些据说送去拍卖了,另外多了一些新的藏品,正好趁此时无人拿到楼上,打开射灯细看。
美人灯下坐,手里却娴熟地捏着高倍放大镜,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商人,操作台的灯光打在冯敛臣脸上,银边眼镜折射出锐利的冷光。谭仕章静静看着他,就像隔着玻璃端详藏品。
所有的喜欢都藏在沉着冷静的背后,只有夜深人静时,野心才会展现得淋漓尽致。
谭仕章翘起了二郎腿:“对了,你老家那个妹妹怎么样了?”
“唉。我走的时候家里闹得还凶,还没定个子丑寅卯出来。”
“都闹成那样了还要结婚?现在就犹豫不决的,反而觉得以后能把日子过好吗?”
“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冯敛臣在道理上是赞同的,“对大人来说,婚姻是件大事,但实在不顺心还能离婚,可孩子是最不能随便生的,想塞回去都不可能,谁对它负责?”
天色泛起鱼肚白,一直没有困意,到了七点钟,谭仕章起身去热昨天带回来的晚餐。
冯敛臣则习惯性点开工作消息。
他手机信箱里还满是下属发来的拜年短信,最上面有七八条年后发来的工作讯息。即便人在休假,他平时有空就会处理工作,所以下属有急事会直接给他发过来,等待裁决。
“薛老师最近出什么事了?”冯敛臣问。
“他能出什么事?”谭仕章不乐意听见这个名字,“那么大的人了。”
“集团这边的公关部还没把我从发件人里移除。”冯敛臣说,“这个问题先不说,他们做公关到底干什么吃的?怎么薛老师以前的极端粉丝都跑去他家门口叫嚣了,还被人拍视频发到网上,我们的大总监都跟死猪一样没有动静?”他在没有外人的地方爆了句粗。
“这有什么奇怪,他又不是头一天出道,难道还听不得批评?”谭仕章说,“食得咸鱼抵得渴,以前享受多少人追捧,就有可能面对多少人失望,也不是什么料不到的事。”
冯敛臣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怪怪的,终于发现两人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抬头:“我是在说,该给薛老师做一下公关了!这跟你对他的个人成见有什么关系?现在别人说他不好,摸黑他的形象,不就也等于影响我们的商誉?我看搞不好上次那几个混进年会的人就是他的极端粉丝,你大价钱把人家请来,于公于私,这些都有义务处理干净。”
谭仕章背着他倒水,但其实每个字都听见了,过了几秒才应声,承诺会批评公关总监办事不力,但委婉否认自己对薛青平有成见,说自己对他抱有充分的尊重。
他那点隐晦的嫉妒心又不是只有谭恩雅一个人看出来,冯敛臣冷笑,路过时朝他腰窝捅了一下:“阴阳怪气。”
谭仕章置若罔闻,稳如泰山。
*
至于冯敛臣的工作消息,还有一条来自菀城高管。
说是接到总部传来的邀请函,澳洲那边有个矿区,邀请战略采购商前往进行实地勘察。
这个访问项目其实是红海集团发起的。他们要进军珠宝行业,将来必然要为自己寻找稳定的原料供应方。但是现阶段双方集团又还在蜜月期,为了避免把关系搞得僵硬,被诟病抛开合作伙伴自己玩,因此也邀请谭氏集团,两方共同派出考察团前去。
冯敛臣下意识先算了算时间,出发定在下个月,签证之类虽然有点紧,但还是来得及。
只不过觉得有点意外就是了。
照理,考察团成员应该先落在总部,而且想去的人多得是。
像这种参观考察算是美差一件,一能了解今年的动向推动市场分钱,二能接触到原石商谈买卖扩展人脉。退一步说,就算什么都不干,跟着去游山玩水一趟,也可以当成个公费旅游和海外代购的好机会。
以往老董事长谭儒在位时,冯敛臣十有八九是随行团队之一——这既体现了领导的倚重,也显示了领导的偏爱,别人羡慕不来,当然,他不可能当那个摸鱼的,辛苦确实是辛苦。
现在冯敛臣职位升了,人也调走了,他认为该把历练的机会多让给后面的同事。
因此问谭仕章:“怎么又是派我去?”
谭仕章倒了咖啡递给他:“你不想辛苦跑这一趟?”
“那倒不是,我就是奇怪,我已经不负责红海的项目了。”
“这次就先这样,也是总办会共同讨论决定的,除非你不乐意那就不勉强。一则,这次考察不是我们牵头,要跟红海的人一起走,高总年纪大了奔波不起,我们这边的负责人总得有个顶得上的,不然稀里糊涂被人牵着鼻子走呢?二则,菀城是集团最大的加工基地,也有相当规模的采购需求,谭董私下还有任务派给你,你就当去摸一下底,将来才有潜在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推拒的了,冯敛臣说:“我准备一下。”
他去过不少宝石和贵金属矿区,澳洲倒还从来没去过,心里其实也跃跃欲试。接下来销假之后,菀城就不必回去了,线上交接工作后一直待在集团,直到整装出发。
然而临行前,队伍里多了个人,谭皓阳也拎着行李箱站在那:“冯总。”
冯敛臣低头看了看带队名单,淡淡笑笑:“行政部也没通知,怎么还临时加了人?”
第84章 第 84 章 痴心妄想。
谭皓阳吊儿郎当地表达诚意:“我是特地申请跟着去长见识的。以前我多少还是忽略了原料采购的重要性, 直到自己带星之钥这一两年,才意识到这个空白必须要填上。所以,这一路上我会跟着大伙多学多看, 冯总,你们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就当多个跟班,不吝指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谁还能把这位皇亲国戚给赶出去?
冯敛臣扫视队伍, 集合地点只有要出差的几个人,行政不在现场, 再多问号也一时没地方问。他知道考察团本来确实安排了一个“长见识”的名额给黄芮。但是她前两天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了,谭皓阳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占了她的位置。
司机已经打开车门等着, 因此冯敛臣只点点头:“皓阳总客气,大家互相学习。”
谭皓阳笑说:“保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车上除了司机,考察成员一共五人, 在去机场的路上, 冯敛臣拉了个群。
他与谭皓阳之外,共同奔赴澳洲的还有分管原料管理中心的孙总、集团设计部长林诗茹, 以及秘书办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 他负责给众人安排行程, 还开玩笑说自己可以兼任保镖。
“到了澳洲,真的要和袋鼠搏斗?”林诗茹好奇地问。
“我没有去过。”冯敛臣说,“不过小吴都这么说了,就交给他吧。”
秘书办的那位小吴撸起袖子秀他的腱子肉,他性格搞怪,一车人哈哈大笑。
冯敛臣一扭头,和后座的谭皓阳对上目光。谭皓阳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 平易近人地加入话题,冯敛臣却沉默了,他往座椅上一靠,改为闭目养神。
到了机场,一行人在大厅与红海集团的队伍汇合。
红海那边也派出了五个成员,随行的高级秘书把落地之后的行程安排发给众人。
这是最终确认的版本,但实际上之前邮件沟通过很多次,基础的东西该交代都交代过了。
冯敛臣离得还远时,便看见老熟人Andy也在队伍里。
许久不见,Andy换了个新的造型,顶着一头脏辫,依然是人群里最打眼的那个。双方考察团成员互相握手和攀谈,他夹在其中,和谭皓阳打招呼,有点眉来眼去的意思。
这两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冯敛臣有些狐疑,但更奇怪的是,以往不太搭理他的Andy对他忽然也友好许多。
过安检时冯敛臣的登机牌掉在地上,他还来不及去捡,另外两个人同时弯下腰,谭皓阳没有Andy手快,后者把登机牌主动递给冯敛臣,还冲他笑了笑:“No worries.”
冯敛臣一声“谢谢”还卡在喉咙里,咽下去点了点头。
考察团一众人,只要林诗茹似乎看出什么端倪,她虽然没问,脸上隐隐出现好奇的神色。
冯敛臣趁登机前给谭仕章发了个消息交代情况,对方暂时没回。
广播开始通知登机,飞机升空,前往另一个半球。
*
集团差旅标准有不同的规格,总经理级别以上订的是商务舱,其他人则都在经济舱。
论条件,自然商务舱舒服一百倍,然而冯敛臣解开安全带,总觉有目光隐隐扎在身上。
他座位后面是谭皓阳,冯敛臣扭头,只见谭皓阳戴着眼罩,已经躺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至于冯敛臣斜前方则是Andy,满是脏辫的脑袋上戴着耳机,听音乐听到摇头晃脑。
他扭头和冯敛臣对上目光,把一板口香糖伸过来:“要不要?”
冯敛臣婉拒,和这两樽大神待在一个空间,哪哪都不自在,没一会儿,他起身往后走去。
找到林诗茹,冯敛臣跟她交代了几件事,又问:“你想不想坐商务舱?”
林诗茹哈哈一笑:“暂时还没有那个实力。”
冯敛臣说:“我跟你换位置,你可以去我那坐。”
林诗茹笑:“你确定?”
冯敛臣很确定:“去吧,给你一个享受的机会,前面能随便点餐,你可以试试那个牛排。”
林诗茹恭敬不如从命,问了号码便去了。
眼看回来的人变成兴致勃勃的林部长,谭皓阳才重新拉上虚虚遮住的眼罩。
经济舱里,冯敛臣打开平板,镜片映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
他此前从未到过澳洲矿区,但是谭仕章经验丰富,出行之前,还找出了过去的笔记和备忘,扫描了一份发给冯敛臣。
因为大都是路上随笔,记得十分随性,甚至狂放不羁,想到什么写什么。只是冯敛臣看谭仕章的手稿多了,很多不知所云的地方,他竟然也能微妙的理解。
有页纸上谭仕章画了个枕型切割示意图,旁边连打几个问号,其他什么备注都没有,冯敛臣脑海中却立刻浮现他曾经错过那颗至今心心念念的粉钻。
这次他们考察前往的是西澳大利亚,这里有澳洲著名的黄金带,也是钻石矿场主要集中地区,是那个著名的盛产“粉色奇迹”的阿盖尔矿床所在地。当然,考察团是不会去阿盖尔了,它已经绝矿,过去出产的粉钻价格也被炒得越来越高。
从机场到达预定的酒店已是深夜,考察团队在前台办理入住。
车马劳顿加上时差,已经累得人睁不开眼,因此各人领了卡后便各自回房,安顿休息。
冯敛臣自己住一间套房,他放下行李,这才拿出手机看谭仕章回的消息。
飞机上开了飞行模式,下飞机又忙着坐车,到这会儿才来得及答复,澳洲与国内时差三个小时,那边像是掐时间在等,很快弹来一个视频:“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可以,落地就是夏天了,景色有点新奇,倒没感觉什么不适应。”
“那就好。”
“所以谭皓阳这次随行,提前也没一个人跟你报备?”
“被你这么一说,显得我好像很无能。”谭仕章在视频那边撑着下巴看他,“确实没有。”
其实连谭月仙也不知情。都那么大个人了,谁还能全天候盯着他干什么?
这次是因为谭皓阳自作主张,他没有走正式的审批流程,而是跑去行政部,直接跟负责订票的人说,既然黄芮住院不去了,原本那个名额就用他的身份来订机票,已经打过招呼了。
行政那个人也抱着“这么大个领导总不会坑我这种小虾米”的心理,连跟谁打的招呼都没问一句,没多想便同意了,之后更没有和上级报备,可能怕被认为是打小报告。
冯敛臣连吃惊都不吃惊了。
以往他带谭皓阳的那段时间,就知道对方是什么德行,这种事其实并不是对方第一次干:
“过去他想插手公司什么项目,也很多次这样先斩后奏,说到底还是老董事长惯的。谭董觉得他肯学习就是好事,结果一味默许,看吧……到最后就惯出习惯来了。”
“你说得对,这也是家族式企业的弊端,隐形权力太多,搞得员工也要看人下菜碟。”
冯敛臣躺在沙发里,枕着胳膊跟他对视:“要我说,你这次就不要再惯着行政,别轻飘飘地问一声算了,不然趁机杀鸡儆猴都可以,差旅管理办法明明都有,就是不好好遵守。”
谭仕章说会的,然后又看着他:“其他的你那边怎么样?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说?”
冯敛臣疲惫地打哈欠:“没了……还能有什么?你那边几点了?我准备睡一会儿。”
他困得狠了,眼皮打架,没等聊完手机就倒扣在了胸口,呼吸均匀,后面没意识了。
这些年冯敛臣惯于东北西走地出差,没有认床的毛病,且适应性极强,直接在沙发上眯了一觉,半途摘了眼镜转移床上的过程自己都没有意识。
直到翌日起来,刷牙的时候,才发现后面谭仕章还发了条消息:
“如若方便,记得别给我戴绿帽子。”
昨天又说什么了……这是哪来的一句?
吐出漱口水,冯敛臣回复:“放心,出差效率为重,应该不至于有时间你侬我侬。”
*
不过实话实说,红海集团行程安排其实谈不上效率,乃至松弛感过剩,甚至考察团队人还没齐,说是还有一个集团的高管直到明天凌晨才来。
众人在酒店餐厅吃过饭,又开个小会,没事的人便去闲逛,这下真悠闲得像是旅游了。
冯敛臣坐在书桌前写计划书,正准备抄送总部,中途听见敲门声。打开之后,谭皓阳抄兜立在门口。他抿了抿唇,来不及说话,又有一颗脑袋从谭皓阳身后探出。
不是Andy还能是谁,自来熟地邀请冯敛臣一起去喝酒。
两人看样子是准备出去玩的。
冯敛臣不知为何,想起的却是曾在谭仕章手机里见过Andy深夜发送消息。
冯敛臣没有把人当成情敌的习惯,恋爱本身就是各取所需,如果不合适,他可以走得比谁都决绝。但是眼下,谭仕章并不在此处,对方反来勾他,那种隐隐的狐疑感再次升上来。
谭皓阳瞥见他的书桌:“难得来一趟,出去走走吗?”
冯敛臣侧过身,示意正在工作:“可能不太方便。”
Andy在旁帮腔:“Come on,不要这么无趣,你喜欢把有限的生命都浪费在A4纸上?”
冯敛臣对他微微一笑,以表歉意:“我只能先做个无趣的打工族了,工作耽误太久,回去也要积压一堆,何况还有一点急事处理。这次行程结束回国,希望有机会请你吃饭。”
见劝不动,Andy无奈耸了耸肩:“虽然遗憾,不过尊重你的选择。”
说罢他转头看向谭皓阳,挑了挑眉,谭皓阳瞥了Andy一眼,未来得及再发话,这时房内有电话响,正好有个现成的借口,冯敛臣说声失陪,顺势关门送客。
谭皓阳不死心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身边的Andy也看出他情绪,毫不客气嗤笑两声,快走两步,从他身边经过:“就算你追不上,也别忘了我们约好的事。”
谭皓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略有黑沉,嘴里说了声“痴心妄想”,却不知道是指谁。
第85章 第 85 章 生死不明。
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一起离开了, 跑去找了个酒吧喝酒。
离开前,谭皓阳不死心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冯敛臣就在里头, 无动于衷地令他吃了一嘴闭门羹。Andy到了夜场倒是如鱼得水,钻到舞池里就没了踪影。
但谭皓阳意兴阑珊, 坐在吧台撑着脑袋,索然无味地望着一群金发碧眼的男女扭动身躯。
如冯敛臣所料, 他跟来的目的并不单纯。过年前的那段时间, Andy就找谭皓阳谈红海集团的勘察事宜,他特别提到谭仕章, 希望谭皓阳能说服对方共同前往考察。
以谭皓阳多年混迹情场的经验,他几乎一眼锁定Andy的意图, 醉翁之意不在酒,考察为次,接触才是主要的——谭皓阳觉得很有意思。但他自己另有想法, 于是提出了交易。
他告诉Andy, 一则谭仕章现在是集团总裁的身份,要他搁置手头其他重要项目, 亲自参与一个合作性质的考察确实不现实。
二则自己想试着重新追求冯敛臣, 正苦于没有接触机会, 还不如他加入进来更加容易。
谭皓阳跟他讲的是,如果自己重拾冯敛臣的信任,通过澳洲之行重归于好,谭仕章的事情自然也好解决了,后面凭他怎么去追。
Andy这个浪漫主义者听了,不但不觉离谱,当即双手双脚赞成, 两人一拍即合。
但是接下来一周,这个荒唐的联盟也并没有获得什么进展。
因为这两个人,冯敛臣谁都不想理会,老远在商务酒廊看见都直接绕路。
澳大利亚是个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的国家,西南部举世闻名的黄金内陆见证了金矿开采最辉煌的历史。很多到现在依然兴旺的矿区城镇,就像一座座活的博物馆,流传着各种一夜暴富又千金散尽的老掉牙故事,矿井旧址里仿佛还能嗅到寻金者的冒险和野心。
考察团队在第六天到的卡尔古利市。
卡尔古利不光是一座资源型城市,还是个旅游城市,宽广的街道上有很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建筑,自然景观也颇独特,背包客络绎不绝。
闲暇之际,林诗茹她们几个还来敲冯敛臣的门,问去不去亲自淘金。
这不是正式行程安排,是很多采矿区旁边都会有面向游客开放的淘拣区,交点钱买个许可证,让普通人有机会亲自追求一下黄金梦,算是一种当地特色的旅游经济。
这次Andy终于没有来,小少爷养尊处优不愿吃这个苦,要顶着日头和黄沙,自己分辨有藏金的矿洞,一铲一铲地挖砂土,然后带到河边用工具洗金,淘去泥土与杂质,运气好的话,才能淘到一些或大或小的金砂,运气不好,就是弄一身脏兮兮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句古诗叫“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大抵就是这样了。
冯敛臣的眼光与运气尚可,晚上回来隔着视频分享战果,黄澄澄的一把金粒,这种成就感,竟也不亚于谈成了一个小项目。谭仕章问:“不然给你们批假,考察完留下多淘两天?”
冯敛臣轻松地笑笑,才看见他的背景不是在自己公寓:“你在哪?”
谭仕章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回了趟家。”
冯敛臣知道他说的是谭太太那个家。
但是隔着半个地球,谭仕章不像想细说的样子,脸色变得有点冷淡。两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挂了电话,谭仕章走到楼下,谭太太坐在沙发里,裹着羊绒披肩,像是冷得厉害。
他在母亲对面重新坐下,两人不亲不疏,重新回到了前几年冷冰冰的距离。
谭太太面无表情地望着儿子,她把披肩裹得更严实了。她抿了抿嘴角,脸上尽是疲惫的神色。最后她只说:“他是个外人,我才是你亲妈。”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管你,难道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你就满意了吗?”
“我会处理好你们的关系。”谭仕章说,“您也难得糊涂吧,别因为我跟自己过不去。”
“你死都不听劝,但我还是要劝你最后一句,也只能给你最后这么一个忠告——管好钱,管好权,别鬼迷心窍,一上头什么都被人哄走了。不然……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至少比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随便您怎么想,后悔就后悔吧。”
谭太太突然端起面前的玻璃杯,一杯水恨铁不成钢地直接泼到了他脸上!
躲在转角偷看的谭恩雅吓了一跳,正在犹豫之间,肩上突然搭了只粗糙的手。背后是在这个家里干了十几年的保姆,无奈地冲她嘘了一声:“别管啦。”她悄悄拉走了谭恩雅。
谭仕章揩了把脸上的水,却反而轻笑了一下,只是很淡,微不可查。
“好了,不讲这些不开心的了。”他说,“对了,过几天我要出公差,打算去澳洲一趟,那边有个钻石拍卖会发来邀请函,您有没有想要的珠宝?还是我掌眼帮你留意两件。”
谭太太放下杯子,起身离开:“什么都不要给我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要那些有什么意思,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
远在澳洲,时间来到第二天的集合点。
这次红海集团联络了当地艾莎矿业集团瓦伦金田公司进行矿山考察与业务交流活动。
瓦伦金田是澳洲本土最大的黄金生产企业之一,高潜力矿权区域接近1000平方公里,勘探前景可观,最近重新启动的Karror矿山项目,就在卡尔古利距离90公里的位置。
那边派了司机来接,一行人抵达矿区,见到对方公司负责人。
照例先是一番客套握手,众人交换名片,冯敛臣夹在中间,名片夹渐渐空下去,他手指突然翻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最后一张扣下来,谭皓阳余光觑到了:“怎么了?”
冯敛臣把印着“谭仕章”三个字的名片塞回去,镇定地说:“差点给错了,不是我的。”
随行翻译介绍矿山运营生产情况,然后安排来访宾客实地参观。负责人手里拎着安全帽亲自分发,请考察成员亲自体验矿石从采矿点到卸矿点的运输过程,一行人前往矿床附近。
因为开发的原因,四周烟尘滚滚,风沙里就像夹杂着火山灰,几乎裹着人往前走。
直到远处巨大的矿床出现在脚下,四周仿佛一个向下陷去的弹簧,气势壮观震撼。
眼前的场景犹如电影画面,很多人拿出手机拍照,尤其Andy兴奋得上蹿下跳,冯敛臣站在边缘的位置,陡然手臂一紧,他陡然转头看去,谭皓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他提醒冯敛臣:“危险,小心滚下去了。”
冯敛臣说了声谢谢,将手臂抽离,又离远了一点。
谭皓阳却亦步亦趋,黏在他身后:“听说你们去淘金了?”
冯敛臣维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你也注意安全,尤其脚底下。”
话音未落,谭皓阳被绊了一跤,整个人就要往前扑,被冯敛臣一把扶住了。
其他人没发现,两个人落到了最后。
谭皓阳低声说:“你和谭仕章还没公开,何必急着把我拒之门外?”
冯敛臣心里冷冷的,他快走几步,装作没有听见。
谭皓阳跟着快走几步:“当然,今时不比往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正常的……”
冯敛臣脚步一顿,透过镜片乜斜他:“谭皓阳。”
“怎么?”
“有病早点去治。”
镜片高光一闪,冷淡的眼底染了不耐烦,仿佛有刺的玫瑰。谭皓阳一噎,挠了挠脑袋,反而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
冯敛臣扔下他,三两步走到林诗茹等人身边。
矿山还在开发中,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完的。
作为东道主,瓦伦公司的负责人还热情邀请考察团队体验了矿山BBQ。大部队在矿区被风沙泡了一天,晚上到酒店,头发都是打结的,各自忙着回去洗漱,换下烟熏火燎的衣服。
洗漱过后,冯敛臣闲来无事,偶尔不想工作,自己又出了趟门遛弯。
他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待在房间里无聊,到附近的街区看看建筑和夜色。结果就这么一次心血来潮,还遭遇了意外,在离酒店两个街区的地方不幸被人劫道。
拦下他的是四五个个肤色很深的年轻人,口音很重,虽然讲的是英语,听起来十分费力。
但意思并不难猜,无非是想“借”点钱用。
好汉不吃眼前亏,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宁可破财免灾,也犯不着以身犯险。
冯敛臣对国外的治安状况预估错误,这个亏只能认了,二话没说便伸手去摸钱包。
偏偏手触到兜底才想起来,他出门只带了手机,出国兑换的现金一张都没在身上。
……现在又怎么办,问他们能不能手机支付?
大眼瞪小眼,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他甩开自嘲的想法,但庆幸的是这几个小混混,长得尚不至于十分穷凶极恶,手中也没有持枪,危险系数看起来没那么高。正想开口谈条件,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取点钱打发他们,这时街角冒出个人影,不得不说,谭皓阳的出现头一次显得不那么阴魂不散。
搞清状况,谭皓阳干脆地掏出一沓钞票。
那几个年轻人数了数,对数额算是满意,嬉皮笑脸地一哄而散,还远远地摆手再见。
机车声轰鸣远去,街角只剩下安静的两个人,冯敛臣跟他无奈对视一眼。
“报警吗?”
“算了,又不是在国内,谁知道这边的警察管不管那么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敛臣挑挑眉,没有提出异议,两只手抄在兜里,自顾自往前走,但是没再撵人。
谭皓阳跟在后面,突然听见他问:“不是你安排的吧?”
“电视剧看多了吧。”谭皓阳赔笑,“我是总跟着你不假,这是在澳洲,去哪找演员?”
冯敛臣说知道了:“回去跟小吴讲一声,在群里发个消息,提醒大家出门注意安全。”
步行了一刻钟,酒店大门出现在视野里。谭皓阳突然又改主意:“如果你想报警,我可以陪你去。”
“你不是说算了?”
“莫名被劫,怕你心里不痛快。”
冯敛臣倒是没有太不痛快,甚至讲笑了一句:“我还好,反正‘过路费’是你出的。不用AA吧?不要A那我就算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那点钞票对谭二少爷来说,大概也不看在眼里,谭皓阳没有再提这茬。两人进了酒店大堂,他给冯敛臣按电梯按钮。
冯敛臣回房以后便给小吴发了消息,没有提被抢的是自己和谭皓阳,只说出门看见有人0元购,让每个同事小心独行,又重新冲了个凉,去去晦气。
擦头发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他丢开毛巾,眼镜也没戴,模糊的视线里,门外又是谭皓阳,怀里抱着一瓶香槟。
这次在关门之前,谭皓阳不知抽什么疯,竟突然伸出右手挡在门缝的位置。
猝不及防,整个手掌被夹了一下,房门又厚又重,虽有缓冲,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冯敛臣也吓了一跳,怒道:“你小时候没学过手不能往这放?”
谭皓阳笑道:“一时心急。”
他又说:“等等,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敛臣似乎在脑中迅速思索了一下,没说话。
谭皓阳忍着疼,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就知道你不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好歹还替你解了个围,放进去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冯敛臣确实没印象,他忙起来每年连自己的生日都不一定记得住。
但如果有一些特别的事跟这日子绑定,却往往是容易记住的——以前两人还没散伙的时候,有回好像吵架还是因为这个,谭皓阳嫌他不记得自己生日,冯敛臣又不愿意拉下脸承认,还因此冷战了好几天。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那时候冯敛臣之所以心累,是在处理谭氏突发的某些项目问题。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也不平衡,忘了个生日难道就那么大事,凭什么自己连这位少爷仔的情绪都得照顾得面面俱到?他谭皓阳难道不知道,集团上下有多少难搞的关系户,不光精通指鹿为马,甚至还有当面跟冯敛臣拍桌子的:“你算老几,当自己有多能耐?没有舅爷提拔,你什么都不是!”
结果会议室后面突然也有人拍桌子:“你能耐大,你又算老几?”
不知道谭皓阳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个高管也没反应过来,一张脸刷地涨红到脖子根。
谭皓阳犹自像吃了呛药,一顿噼里啪啦:“瞪,有什么好瞪,董事长让冯总当我师父,我还不能帮他说两句?你又有个屁本事,靠老婆上位的,哪里来的脸大小声?”
那次的冷战以按头道歉结束,别说其他员工,冯敛臣回办公室路上憋笑都憋得辛苦。
晚上打开门,谭皓阳也是拎着香槟站在他家门口:“他道歉了,能不能就不为难我了?”
谭皓阳抬起头,这次面前的人突然把房门打开了。
冯敛臣索性把路让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爱进就进吧。”
谭皓阳看着他的样子,抬着脚就跨进去,龇牙咧嘴地反手把门关上。
冯敛臣从冰箱找了一包冰扔给他,问:“谭皓阳,你到底想干什么?”
谭皓阳隔着塑料袋按在手上冷敷:“孤零零在异国他乡,连个庆祝生日的人都没有,又被抢劫又被夹手,想跟你说两句话,至于就那么难吗。”
冯敛臣抱臂冷笑,发出一声嗤笑。
“我知道,都是我自找的,我也很后悔之前对不起你。”谭皓阳说,“但也不全是对你很坏的时候吧?看在之前……的份上,至少还欠你个道歉。”
“这我就更不懂了,凭什么你背叛过我,我还要当成无事发生?”
“我错了,给我个机会,我道歉,正式道歉。”
冯敛臣突然一脚踹到他腿弯上,谭皓阳始料未及,噗通一下,在地毯上跪了个结实。
好在地毯厚实,减缓了大部分冲力。只是被夹的手按到地上,谭皓阳嘴里又嘶了一声。
他竟也没有生气,翻身坐起,冯敛臣裹着浴衣,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但谭皓阳盯着他露出的脖子,脑子里却不是很干净,甚至浮想联翩,尤其此时此刻,想要迫切得到的心简直犹如煮沸的开水,没完没了的翻滚。
还是冯敛臣后退一步,从桌上摸到眼镜,展开戴在鼻梁上:“你走吧。不需要你道歉。”
他试问自己耐心十足,面对谭皓阳的胡搅蛮缠,已经给足了面子,实在不理解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谭皓阳过半天才自己爬了起来,没吭声离开了房间。
到第二天早上,冯敛臣起床又看见手机几个未接来电,全是谭皓阳的。
不明白这又是搞什么,他没有理会,自行洗漱下楼,直到门口集合的时候却还不见人。车已经在台阶下等着,秘书办的小吴给谭皓阳打过去,结果说是累了,要留在酒店休息一天。
谭二少爷有任性的资本,他不高兴去,那谁也管不着,其他人的考察行程照常推进。
晚上回来之后,小吴却突然着急忙慌在群里问,有没有人带退烧药。
林诗茹是第一个回的:“怎么了?”
小吴懊悔地发语音:“都是我不好,早上没听出来,谭总是生病了,我这里只带了两盒普通感冒药,但是摸他体温高得很,要不还是赶紧去医院?”
众人连忙赶到谭皓阳的房间。
冯敛臣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了,谭皓阳不是装出来的,脑门滚烫,嘴唇都烧得起了皮,但他坚决说不用去医院,只是头天晚上着了凉。
冯敛臣的第一反应是狐疑,但又想起昨晚几通没接的电话——怎么,难道真的有事?
随即又打消了念头,那也不关他事,前台,同事,找哪个不能求助。
谭皓阳体质强健,一年到头轻易不生病,偶尔病一回却是来势汹汹。体温降下去一点,半夜又蹿到三十九度,把小吴给吓得够呛,连夜不睡觉在他床边守着,生怕他烧成肺炎,出了点事谁也担不起。
冯敛臣和林诗茹几人也不能让小吴一个人忙,轮流排班照顾,红海那边也来问候了几回。
熬到次日,冯敛臣让林诗茹去睡了,他坐在谭皓阳对面的沙发办公,中间瞌睡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谭皓阳醒了,正盯着他看,对方苦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冯敛臣给他倒水,又翻药品说明书:“谁生病也不是故意的。”
谭皓阳把药片和水咽下去,反而客气起来,一直说是他自己的问题。
关于谭皓阳的这场急病,确实主要赖他自己——头天晚上谭皓阳回到房间,先是悻悻地去洗冷水澡,结果因为手疼按空,湿淋淋摔倒在浴缸里,自己赌气出来,直接往床上一躺,被子都没盖,后半夜被空调冷气吹到感冒。
因为这场乌龙闹得有点丢人,所以怎么都没肯说出来。
冯敛臣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你晚上给我打电话是在?”
谭皓阳苦笑:“其实我也没意识,大概迷迷糊糊压到手机了,快捷拨号。”
冯敛臣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谭仕章。
他走到外间去接,一通电话半个小时还没打完,谭皓阳躺在床上,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对了,春季秀一定要提前跟媒体沟通好……替我预祝薛老师展出成功……”
绝大部分都是公事,谭皓阳静静躺着,过了很久,等冯敛臣回来,他突然开口问:“你怎么没说被抢的事?”
冯敛臣一愣:“说那个干什么?又没有真的出事。”
“你这个脾气不行,跟人拍拖要示弱的,要撒娇啊,不然人家怎么会心疼你?”谭皓阳说,“我还以为你跟谭仕章相处有什么不一样,听起来也不是很像情侣么。”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冯敛臣瞥他一眼,“真不好意思无聊到你了,赶紧睡吧。”
“我不是在诅咒你,我只是想来想去,觉得你跟他未必就能长久走下去,如果你不信,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也不急,我可以等到你分手那天。”
“那你就慢慢等吧。”
谭皓阳咳了两声,抱怨喉咙像刀割,没一会儿又闭上了眼。到天色擦黑的时候,Andy敲门送了一瓶糖浆过来,说可以给病人吃这个,不过谭皓阳没有醒。
冯敛臣望着他把瓶子放在桌上,突然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Andy中文词汇不够丰富,反而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冯敛臣笑笑,低头看平板电脑:“没听懂就算了,不知道用英文怎么说。”
但Andy捕捉到他的轻蔑和敷衍,他索性摊牌:“我想要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冯敛臣推了推眼镜,用一种略带玩味的神色审视他,Andy反瞪他一眼,扭头出去了。
生病归生病,出差行程还要继续。
谭皓阳躺了两天,冯敛臣后面没有精力和心思照顾他了,大部分时间是小吴辛辛苦苦端水喂药,二十四孝式殷勤伺候这位大爷。
同时期间有一件事,小吴通知了其他同行人员,但是没有打扰病号,导致谭皓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那位日理万机的堂哥还是抽出了几天时间,敲定行程准备亲自赴澳。
谭仕章的理由很正当,谭氏旗下的高定珠宝线为了迎合高端客户需求,瞄准了这边拍卖会上一批精品彩宝和彩钻,他有必要亲自过来把关,这事别人替代不了。
至于拍卖会结束后,如果时间允许,他也可能前来加入考察队伍。
次日早上冯敛臣他们整装待发时,谭皓阳戴着口罩出现在楼下,说自己好了,坚持要跟众人一起行动。
这天的行程是临时添加的。虽然与瓦伦金田公司的洽谈推进顺利,但是红海集团的要求颇多,因此在他们的坚持下,考察团队再度返回Karror矿山,考察生产的完整过程。
但下井的人数受到限制,负责人只能带部分考察成员下去,跟随工人深入矿洞作业。
提升机隆隆作响,将人员下放至井下。矿道里头空气不好,谭皓阳本来已经压下去的咳嗽又开始犯了,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压抑。
负责人担心地回头问了好几次,林诗茹悄声传达给他:“您没事吧?”
谭皓阳一边咳一边摆手,说只是嗓子痒,示意所有人不要停下。
冯敛臣走在他们两个前面,他更前方是红海集团的某位高管,一个劲儿在问问题,由工人和翻译随行解答。七拐八拐之后,前方出现一个钻岩用的铁笼,笼子连接着巨大的机械手,正在不停运作。
突然有泥沙自头顶掉落,呛得谭皓阳再次咳了起来,想停都停不了,咳到脚底微微震颤。
紧接着耳中传来巨大的爆裂声和尖啸声,一股不安的预感从众人心里油然而生。
冯敛臣瞳孔骤缩,他猛地回身护住林诗茹,随后数不清的岩石落在了他们四周。
*
谭月仙晚上一般没事的话,大部分时间都上床很早,她是在睡梦中被手机振醒的。
那边传来谭仕章疲惫沙哑的声音:“出事了。”
语气极为沉重严肃,能让他这样惊心的事不多,谭月仙睡意全无:“怎么了,什么事?”
卡尔古利周边地带突发轻微地震,地震级别不高,但是意外引发了Karror矿山塌方。事发时,井下共有20余名工人,其中大多数跑到了避难所并且安全获救,但有小部分人员并未逃出,处于失联状态,其中就包括外来的考察团队。
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谭月仙在巨大的震惊后稳住心神,她很快意识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理智,自己这个董事长是最不能乱了阵脚的:“咱们集团的人也下去了?”
谭仕章给出这样的回答:“对,恐怕情况不太乐观。”
虽然不是全军覆没,谭皓阳、冯敛臣和林诗茹都在下井的失踪名单里。
“我马上亲自去一趟。”谭仕章又说,“司机已经在往机场开了,最早的航班是三个小时后的,现在过去应该能赶得上,幸亏还有这么一班。集团这边就麻烦您坐镇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谭月仙还理智,但像是没有任何波动的深渊。
“你的签证办好了吗?手续都来不来得及?”
“本来就要出差,都是齐备的。”
“那就好。这边你不要操心,公司和媒体里外都有我负责,你过去以后,当务之急是确认咱们的人没事,这是最重要的。”谭月仙掐着自己的手心,她的眼前发黑。
谭仕章默然片刻,直到那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他才说:“希望如此吧。”
挂电话后谭月仙坐在床边缓了片刻,从抽屉里摸了瓶药,倒出几粒一口吞下。她拧着眉捂住胸口,半晌才觉得心跳恢复正常,重新拿起床头的手机拨回去:
“仕章,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皓阳是自家人,先不讲他怎么样,小冯,小林,他们这些人不光是公司的骨干,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咱们把人派出去,回不来,怎么跟人家的父母亲人交代?”
“我明白。”
“你也先别太担心,既然情况还不清楚,只是失踪,就代表有希望。”
“我已经找了一切能用的关系,到了那边,尽力而为罢了。”
谭仕章半张脸被阴影笼罩,街头路灯的亮光飞速从车内掠过。
又过了一个路口,他才如梦初醒,又对谭月仙说:“对了,现在时间太晚,等到明天您帮我和家里交代一声。恩雅还小,不用说实话,讲我出差就可以了。”
“好,你自己也务必小心。”
这可能是谭仕章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多个小时旅程。
他从接到事故消息开始,电话和短信就一刻都没停过,要么是别人打进来,要么是他拨出去,直到进了机舱,寄上安全带,滚烫的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才得以暂时安静。
然而安静下来就胡思乱想,谭仕章强迫自己闭上眼。
他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苦战,红眼航班里大部分乘客都在睡觉,他中间也朦胧了一会儿,半睡半醒中,感觉冯敛臣靠在自己肩上,饶有兴致地说着什么。
谭仕章低下头,膝头的拍卖图册上有颗已经绝矿的阿盖尔粉钻,他想起来,是这次打算一定要拿下的拍品。冯敛臣问他有没有更详细的介绍,谭仕章把图册翻过一页。
什么也没看清就突然醒了,身边空空如也,不大的舷窗外是万米高空漆黑的天空。
他本来打算相伴一生的伴侣还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生死不明。
谭仕章把扣在膝盖上的手机重新拿起来,屏幕是熄灭的,反射出他冷峻严肃的表情。
*
冯敛臣关了自己的手机,尽量保留一点电量。
地下没有任何信号,不管看多少次,都没有可能和上面取得联络。再贵的手机在这几百米深的地下也派不上用场,但那点珍贵的电量还是要省着,在必要时用来充当有限的照明。
他一动,背上靠的林诗茹也醒了:沙哑地问:“几点了?”
黑暗彼此看不清,冯敛臣说:“大概快要过去一天了。”
坍塌发生时,矿山负责人带头撤退,然而掉落的巨石堵住了矿道,致使后面的几人无法出去,只有负责人和翻译连滚带爬侥幸过去了,红海的那位高管甚至当场不幸被埋。
唯一走运的是天无绝人之路,采矿用的金属笼拦住了随后落下的碎石,构成了一个狭小的避难空间,堪堪容纳四个幸存者,除了冯敛臣他们三个,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矿场工人。
然而这也成了困死他们的笼子,留给生者的只有黑暗和绝望。
如果等不到救援,这和活埋又有什么区别?
最开始林诗茹还压抑着恐惧,手机灯光照到尸体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冯敛臣也把脸扭过去,谭皓阳和矿场工人还不死心地叫喊那个被埋住的高管半天,没有任何声息。
他们甚至没法过去查看或者救助,只能隔着几米距离,在手机电筒微弱的光照下,看着同行了这么多天、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转瞬之间就再也不会动弹。
这样的处境任谁都是崩溃的,但是既然命不该绝,只能想尽办法撑下去。
四个人被困在狭小变形的铁笼中,矿道里三十多度的高温,人本来就会出汗,不断流失水分,没有食物和水,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下井之前负责人给每人发了瓶矿泉水,本来没人在意的东西,此时成了唯一的生命之源。
于是先统计了所有的水。林诗茹的那瓶还没有开,一直拿在手里,冯敛臣的那瓶也没打开,谭皓阳因为感冒,喉咙不舒服,已经把自己的喝了半瓶。
两瓶半,不知道要在这个鬼地方用多久,情况悲观。
那个矿场工人连水都没有,他对其余三个幸存者也很防备,虽然没有把“非我族类”明着写在脸上,但是一直把安全帽抱在怀里,自己窝在笼子的另一边,不问就不搭腔。
谭皓阳几次试图跟他沟通都无效,火气往外冒:“都这会儿了,他有什么好拽的?”
这句是用中文说的,仗着对方听不懂,周遭没有光线,大家也互相看不到表情。
林诗茹低声说:“他是不是忌惮我们人多,不会给他水?”
“他不如害怕我们吃了他,给老子端什么架子!”
林诗茹发出一声苦笑,在这种压抑的绝境里,其实谁不心慌?连她脑子里也全是各种可怕的电影画面,但是后面都没有发生,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还分了半瓶水给那个工人。
对方接过去稍微卸下防备,说了声“thanks”,以及介绍自己叫麦克,然后又闭上嘴。
谭皓阳用中文嘟囔了一声知道名字有什么用,留个便签,等别人发现尸体好认?
过了不知多久,他又不安分地东搞西搞,撑着笼子要爬起来。
冯敛臣问他干什么,谭皓阳只说别管。
他摸索着膝盖下的碎石,东一拳西一脚,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艰难从缝隙钻了出去。
林诗茹叫他小心,他也没有回答,仿佛隔了半个世纪,才听见谭皓阳说:“开机,给我打一下光。”
这次换她打开手机照明,谭皓阳一边咳嗽,一边用力在石头里扒拉。他再爬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严重变形但是异常珍贵的塑料瓶:“居然还没砸漏。”
这是红海集团那个罹难高管的瓶装水。
但是没有人能为此雀跃得起来,林诗茹关了手机,黑暗和沉默重新淹没了四周。
在这样的沉默中,布料摩擦的声响格外明显,是谭皓阳在衣服上反复擦手。
冯敛臣问:“你还好吗?”
谭皓阳没有吭声。
冯敛臣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谭皓阳哑着嗓子突然骂了句脏话:“我他妈以后再也不下井了!”
高温和干渴的折磨让人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冯敛臣有很多次觉得他们已经在井下困了十天半个月,但每次打开手机看时间,都才只过去几个小时。
那个叫麦克的工人后来从兜里摸到几块压缩饼干,犹豫着还是拿出来,每人分了一块。
这是两天里唯一能下肚的东西了。
他们后来又发现了一处岩缝滴水,很少,找准角度把空瓶卡在下面,半天才装浅浅一层,但好歹多了一线希望。
恶劣的环境下,谭皓阳本就没好的感冒再次发作,又开始发高烧,浑身炭火似的发热。
别说药物,连水都不够,冯敛臣和林诗茹尽量把水留给他,谭皓阳固执地拒绝了。
但这样下去人都要烧糊涂,谭皓阳慢慢觉得坐不住,于是躺下去,他迷迷糊糊,神摇魂荡,噩梦一茬接一茬,梦里仿佛黑白无常索了好几次命,又模糊感觉有人摸索自己的额头。
耳边的声音也像打雷,冯敛臣和林诗茹不停跟他说话,他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谭皓阳在梦中感觉有人在掐自己的手臂,又按又捋,想抱怨说疼,但是眼皮沉得睁不开。
被一点亮光照醒时,他终于恢复神志,耳边是冯敛臣和林诗茹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谭皓阳发出一点动静,他们两个把亮光转过来,冯敛臣用瓶盖给他喂水。
麦克在对面打鼾。谭皓阳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诗茹说没什么:“皓阳总,感觉好点了没?”
一只手探到谭皓阳的脑门上试温度,后面是冯敛臣的声音:“实在没有药,还是小林的办法,只能推天河穴看看能不能给你退烧,不知道是不是起效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不是小儿推拿的手法么?”
“死马当活马医,你差点吓死我们了。”
谭皓阳光棍地笑了两声,说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又追问了一次他们在干嘛。
林诗茹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原来两人在用备忘录留言,如果实在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给家人留下遗言。
谭皓阳躺在粗粝的地面上,冯敛臣侧对着他,胳膊搭着膝盖,镜片里蓝幽幽的两块屏幕,情绪显得还算平静。谭皓阳收回视线苦笑:“也好,你们先写,我打个腹稿。”
冯敛臣问:“你想写点什么?”
谭皓阳说:“我不知道,你们呢?”
林诗茹晃了一下手机:“总之,尽量先回想一下有多少银行卡和密码。”她尽量笑得豁达一些,“我妈从来搞不清这些手续,写清楚了,处理后事尽量给她减少一点麻烦。”
冯敛臣也淡淡笑笑,其实在谭皓阳人事不省的时候,两人已经修修改改好几次。
谭皓阳接过手机,给自己新建了一份备忘录。他打了“遗嘱”两个字,然后手垂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扫过另外两人:“翻译他们不是跑出去了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哪,会跟救援队说的。等等吧,救援肯定会来的,不要放弃希望。”
但是这话没有起到正向的安慰作用。他们都知道结果完全是未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平安回到地面上,还是半途也遭遇不幸,掩埋在了哪堆石头下面,这些全都不得而知。
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到了天灾面前,都脆弱得不值一提。
林诗茹垂着头:“你们说有没有‘命里注定’这回事?我家里是比较信这些的,我们还每年都去庙里上香。师傅说我命里有劫,我以前都很怀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现在回想,如果真的命该如此,自己最大的遗憾是这些年忙着升职,回家陪父母的时间太少。”
他们这些熟悉的老同事互相都知道家里的情况,林诗茹是独生女,家庭关系和睦,是那从小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如果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两老怎么受得了。
冯敛臣有点出神,脑子里也在想自己的奶奶和母亲。
吴满香伤心肯定也会伤心,但毕竟还有弟弟,不至于彻底失去精神支柱。至于老人家,相依为命的孙子有个三长两短,却无疑也是致命的打击了,恐怕当场就要送去医院抢救。
冯敛臣在备忘录里给谭仕章留了言,让他能瞒就瞒住一切,代为给老人颐养天年。
这个要求是最先写的,刚刚想起来,又补充了一条,让谭仕章别忘了把猫也带走照顾。
边想边瞥眼谭皓阳,人生无常,当初这两位争得你死我活时,谁能想到今天这个结局。
冯敛臣也并非不焦虑疲惫,但为了和林诗茹互相鼓励,为了看住半死不活的谭皓阳,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万一有个万一,他下意识把一切责任擅自压给了谭仕章,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承担起来。
然而想到谭仕章的时候,一闭上眼,则是过往种种无孔不入地钻到脑子里。
以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上班,下班,周末用家庭影院放电影,偶尔去餐厅约会都要偷偷摸摸,此时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冯敛臣不是信特别佛,但他和谭仕章也去过一次寺庙,遇到庙里的大和尚在讲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谭皓阳把手机递还给林诗茹,她把它关上了。
冯敛臣突然问他:“后悔了没?”毕竟他们两个是出公差,谭皓阳跑来是完全自找的。
谭皓阳沉默片刻:“后悔是肯定的,这些外国佬一定要下井,从开始就不该听他们的。”
他又说:“但是又觉得,至少还好,是和你一起经历这些,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不是有句老话么?患难见真情,可能人就是到了要完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冯总……冯敛臣,都到这个境地,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我真的很钟意你。如果咱们之间只能出去一个,我宁可让你出去。”
地方狭小,连避嫌的空间都没有,但那位麦克的鼾声一直没停,而且也听不懂这些中国话。只有林诗茹的呼吸声音明显屏住了,隔着阴影,仿佛都能看到她凝固的表情。
冯敛臣一根手指头戳到谭皓阳发晕的脑门上:“你烧糊涂了,睡吧。”
第86章 第 86 章 往后让他去天桥底下流浪……
实际上地面救援工作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推进。
瓦伦金田公司的管理层在第一时间将事故情况上报给矿业安全监管机构和紧急救援服务部门, 相关部门很快启动了应急救援预案,统一协调消防、警察和专家尽快实施救援。
这次事故几乎立刻也引发了当地媒体和公众关注。
现场除了主持的、救人的,还有各路裹乱的媒体记者, 不顾救援人员驱赶,想办法要溜进来拍摄和采访, 乱糟糟的像是一整锅粥。
越乱越要有人主持大局,两个集团都派了能管事的人过来坐镇。
谭仕章是最先赶到卡尔古利的。他到的时候专业人员还在检查危险区域, 因为还没确认是否有继续坍塌、爆炸或者有毒气体泄露的危险, 劝他不要待在这里,先去酒店等着。
但是谭仕章不肯。他从下飞机后, 几乎一刻也没合眼,满身生人勿进的气息, 眉头紧锁,冷冰冰的甚至不像个有感情的活人。
秘书办的小吴顾不得在乎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六神无主中看到大领导, 只觉得像看到主心骨, 差点就扑上去抱着裤腿哭了。小伙子坚信今年必然是犯了什么太岁,否则再正常不过的一趟公差, 怎么就这么倒霉, 什么三灾六难全赶上了, 要么就是被商业对手下了咒。
矿山负责人的办公室现在被当成临时指挥室用,他的那间办公室里,白墙上挂了一副小小的圣母像,因此每个半个小时,小吴便忍不住偷偷合十去拜一回——远在洋人的地界,也不知菩萨佛祖管不管得着,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耶稣上帝圣母玛利亚,谁有用拜谁都行。
红海集团的Steven是过了一天之后才下的飞机,事故现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幸运的是,带领考察团参观的矿场负责人和翻译成功地跑到了避难所,随后逃出生天,他们凭印象给出了失踪者的大致方位。
但这些人并不清楚被堵在后面的人有没有伤亡,一切仍是生死未卜。
随即,专业救援人员利用远距离侦测系统对井下灾区进行侦查,包括热成像仪、生命探测仪、高灵敏度麦克风等,用尽一切办法确认被困人员的存活情况。
谭仕章的脸色一直很严峻,像结了层厚厚冰壳,直到矿难发生第二十八小时的时候,这层冰才终于有了一点融化的痕迹——
救援算是传来好消息,井下还有生命迹象。
“谭总,吃点东西吧。”
“谢谢。”
小吴唉声叹气,把三明治递过去,谭仕章一如几天以来的样子,接过面包就啃,接过水就喝,压根不在意送进嘴里的是什么,进食的唯一目的就是维持生命体征。
他的下巴已经蓄了一层青色的胡茬,根本没有时间去剃,整个人都粗犷许多。
小吴又劝他去休息一会儿,谭仕章眼白布满红丝,却让他自己去就行了。
这时旁边有人专门走过来安慰:“Never fear, 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
小吴抬头就看到一头脏辫,是红海集团那位Andy。
Andy来到他们旁边,递过一瓶能量饮料,也劝谭仕章去休息。这次矿难发生时,Andy因为不想下井躲过一劫,因此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但明明是同样的话,从他嘴里重复一遍,却让小吴微妙地感到不爽,认为他在刻意炫耀自己的幸运,伸手把饮料挡开了。
谭仕章的反应也很淡漠,把手里的扩音器递给小吴,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Andy还是不折不挠地追上去,呜哩哇啦一顿搭讪,小吴听力不好,没听明白在说什么。
只是五分钟后,他见对方灰溜溜地回来,便有点幸灾乐祸地朝他问:“被嫌弃碍事啦?”
这次换Andy白了他一眼,装作听不懂,悻悻走了。
*
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后,Andy面子挂不住,没有继续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事故现场捣乱。
又过两天,谭仕章从指挥室回来,疲惫地说人找到了,又说,一部分。
他的表情不太看得出悲喜,小吴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滚下来。
经过多种方法侦测,确认被困井下仍有生命迹象的幸存者有四个,而矿场统计出的失联人员的名单为八人,这意味着,名单上只有半数的人还有机会活着回到地面上。
也只是有机会而已,前提是他们能撑到见到曙光的时候。
井下空气稀薄,没有吃喝,这点生还希望就像风中危烛,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熄灭。
集团那边一天八个电话催命似的打过来,谭月仙十分关心救援进展,亲自夺命连环call,打不通谭仕章的电话就打小吴的,小吴却像堵了块石头,有时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
技术人员侦测到的只是幸存者大致的人数和位置,无法对照每个人的身份,所以最后能回来的,是矿场工人?是红海集团的领导?还是他们自己熟悉的同事?
又过一天,名单上的三个失踪者在矿道内找到了遗体,确认是矿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被掉下的石头砸中身亡。
小吴又去指挥室拜了一趟圣母像,剩下五个人里,是自家同事的希望陡增。
但是到这时候反而更让人着急,坐也坐不住,小吴觉得自己像是热锅里的蚂蚁,而和他比起来,谭仕章虽然表现得神色稳重,仔细看过去,胡子拉碴的嘴角全是燎泡。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煎熬,被困者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万一幸存者经历过漫长的折磨,因为来不及,还是困死在地下呢?
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但不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之所以营救如此困难,很大原因是矿山的岩石层硬得超乎想像,导致挖掘工作只能缓慢开展。这种岩石属于变质砂岩,是地质运动中海底的沙子被压在地壳深处,经历极高温后形成的,其坚硬程度靠人力很难挖穿,而贸然使用炸药,则可能导致再次出现塌方。
所以明明已经确定位置,但只能先往水平方向挖掘,然后才能转而向下,直到挖透约一米厚的坚硬岩层。
媒体持续报道之下,这场矿难营救引发当地乃至全国越来越多关注。
矿工遇难事件导致工人与金矿管理层的关系出现紧张迹象,他们派了代表出面谈判,甚至示威抗议,而动作快的政客也已经开始了借题发挥,要求对整个事件展开独立调查,以确认地震引起的矿井岩石坠落是否本来可以避免,在电视屏幕上吵来吵去。
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这些小吴都不关心,他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营救成功,赶紧回家。
当然,要所有人一起回去。就在这时,他接到个出乎意料的视频电话。
刚开始小吴是没认出来的,直到对方自报身份,他才忙做想起来的样子:“您找谭总吗?”
那边正是谭太太。
她面容整肃地问:“对,你能找到他吗?他的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呢?”
打不通肯定就是又没电了,谭仕章的手机电池估计回去是要报废的。
小吴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大领导,他把自己的电话交到谭仕章手里。
谭仕章也没料到母亲会在这个关头联系自己,他问:“怎么了,您有什么事?”
“什么叫我有什么事……还能因为什么,那边矿难情况怎么样了?人都安全吗?”
“说实在的,不知道。”谭仕章搓了把脸,“现在只能说,希望一切顺利吧。”
谭太太隔着屏幕叹了口气。
“算了,没什么,不说丧气话了。你姑姑找了老朋友的关系,牵线那边一个比较权威的工程爆破专家。”她说,“两个集团都公对公和他联络过,他们团队也在关注卡尔古利的矿难新闻,也有意愿参与救援或者给一点顾问意见。我跟你讲是让你知道有这些事,很多人都在努力,你也尽量把心情放宽一点。当然,要说有没有用,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我想跟你说的是,不要抱很大的希望,但也别放弃希望。”
挂电话后谭仕章撑不住,和衣在帐篷里躺了一会儿。
他大概睡了十分钟,然后醒来,脑子才重新有了运转能力,把方才和母亲的对话一句一句地串联起来。其中也并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有点刻意,更像找借口和儿子讲几句罢了。
谭仕章又躺了两分钟,最后思绪停留在那句不要抱很大的希望,但也别放弃希望上。
后面谭恩雅也给谭仕章发了消息,说谭太太让秘书在看澳洲的机票,看了好几次,甚至有次已经让秘书下了订单。但过一会儿她又改主意把票退了,但是去了一趟庙里。
谭仕章说知道了,让她照顾母亲,自己也保重,除此之外,不要担心太多。
从第七天开始,又一次接到意外电话、发现是薛青平薛大师的时候,小吴举着手机找了好几圈,也还是不见谭仕章。
他后来才发现他家大领导亲自下去参与挖掘作业了。
救援作业最开始使用的是大型挖掘机,先在坚硬岩石上挖掘了个十多米长的救援坑道,之后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怕触发塌方,危及遇险人员的安全,接下来只能改成人工。
救援团队分成三班,使用手动工具挖掘,二十四小时作业,分秒必争。
越往下环境越黑,下来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谭仕章混在里面,橙色的防护服一穿,安全头盔一戴,高大的身形弯曲着,在狭隘的坑道里低着头埋头苦挖,跟什么有钱的集团的老总,或者才华横溢的珠宝设计师扯不上任何关系。
他的发力方式其实不是很对,力气虽大,但缺乏挖土经验,免不了靠手腕的蛮力,一天下来,本来老茧密布的的手掌也磨得都是血泡,因为用力捏着工具过久,整条手都是麻木的。
但是没怎么感觉到痛苦。
谭仕章仿佛进入一种全世界都安静了的境界,电话他是已经接烦了,干等也坐不住,反而只有手上的水泡和工具摩擦时,□□上的疼痛才让他觉得多几分安慰。
探测仪器判断他们救援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不知是下一铲,还是下下一铲能见到希望。
晴空霹雳得知出事的消息时,他需要冷静,连夜飞到澳洲看到塌方的惨状时,他需要冷静,周旋在各个当地部门之间沟通救援方案的时候,他需要冷静。作为集团领导班子的带头人,他得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能自乱阵脚,得表现出解决事态的魄力。
但是作为一个爱人,他的焦虑、担忧和恐惧比谁都多,甚至根本无法倾诉。
谭仕章甚至后面们已经没耐心了,一下一下,恍惚不知道是在挖人,还是在给自己挖坑了。随便吧,他想,反正冯敛臣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坑洞就把他埋了算了,他也再不出去了。
换到第五班的时候,矿山沸腾了,因为探入隧道的高灵敏度扩音器终于探听到了说话声。
有名经验丰富的救援人员冒险爬进松散的矿石中间,和下面取得了联系。但是通道的地质状况复杂,没有办法直接展开营救,最后姑且只钻出一个直达铁笼的洞,可以先送一些物资下去,包括矿泉水、面包和对讲机。
对讲机接通后,最先听到的是一口土澳味的英语,来自矿场的本地工人。
他说自己叫约翰·托雷斯,这个名字和失踪名册对应得上!
欢呼雷动,巨大的兴奋情绪呈辐射状向四方蔓延。上头的救援队员一连串追问旁边还有多少人。那工人好像也晕头转向的,磕磕绊绊地尽量描述了几个中国人的特征。
现场乱糟糟的,大家都太兴奋了,你一句我一句,以致连自己的声音都很难听到。
索性谭仕章也加入战场,仗着强壮的体魄直接去抢对讲机:“有没有个戴眼镜的?”
喊了好几遍,那边嘶嘶啦啦都是杂音。
过了片刻,贴着耳边的听筒里,隐隐传来一个极度沙哑但依然平和的声音:“谭总?”
谭仕章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只有胸腔几欲涨破。
好了,没事了,现在他心满意足,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过去在意的什么财产、职位、权力,都不重要,往后让他去天桥底下流浪都甘之如饴了。谭仕章回过神来,用力捂住一边耳朵,挡住嘈杂的声音,另一边耳朵紧紧贴着听筒:“能听见吗?”
“……可以可以。你们不用慌,慢慢来。”
冯敛臣心态还好,甚至因为喜悦嘴角一直往上翘——绝望会哭,开心会笑,这是人的原始本能,林诗茹何尝不是兴奋得像八爪鱼一样抱在他身上,努力凑过来听。
谭仕章也没有太多霸占对讲机的时间,在不得不交还给别人之前,他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