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起
谐乐大典开场十六年前。
今天,星期日豢养的鸟儿死了。
那是一只谐乐鸽的雏鸟,透体雪白,尾端绒羽在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它不是匹诺康尼本地的鸟儿,星期日是在朝露公馆的庭院和妹妹知更鸟玩耍时捡到的它,他只在书本见过这种鸟类的插图,还知道谐乐鸽会发出悦耳动听的鸣叫,等到长大,它会飞跃大气层,翎羽和空气摩擦得好像一朵七彩的烟花。
但它没有来得及长大,它死了。
死在星期日试图放生它的下一刻,它挣扎着离开囚禁的金笼,却忘记该如何振翅,当着星期日的面重重坠落悬崖摔断了脖子。
年幼的星期日没有哭,他徒劳无力看着鸟儿坠落,再花了半天找到尸骨,最后在庭院选择一块不起眼的角落,作为谐乐鸽的埋葬之地。
徒手撬开坚硬的石板,星期日跪在地上,认真专注地挖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坑,指尖连同手掌都挂满了污泥,他将尸骨放进去,休憩的金笼、喝水和盛粮的食槽、睡觉的软垫……一一放入其中。
最后再盖上土。
小小的、脆弱的鸟儿想要飞上高空,可高空带来的只有冰冷的死亡。
……生命何其脆弱。
“哥哥。”声音由远及近。
年幼的身体尚不支持长距离的跑动,知更鸟的声音多了几分喘息,她显然也很难过,澄净的大眼睛多了几分水汽。
但她只是快速眨了眨眼睛,将手中的纸张在星期日面前张开:“这是我给小鸟画的画。”
“我和哥哥手牵手,唱歌的是我,聆听的是哥哥,在这里,”知更鸟点点画作上方代表天空的蓝色涂鸦,“小谐乐鸽在伴奏,你看,它在我们的记忆活着,只要我们没有忘记,它就不算真正的离开。”
“嗯。”星期日轻轻地点头。
不在计划内的墓碑立了起来,由几块木板和一张简笔涂鸦构成,纵使匹诺康尼已初具美梦规模,那张纸张也没能活到兄妹俩成年,它逐渐泛黄、干瘪,彩色墨水也随时间流逝变得暗淡,最终在星期日自己也不记得的一天彻底粉碎成一片片灰尘,再也看不见了。
但星期日记得那一天,妹妹和他并排跪在简陋的墓碑,双手合十,为鸟儿的逝去颂唱哀歌,歌声被风吹至十二时刻辽阔的天空,久久未散。
一曲终了,星期日望着妹妹的眼睛:“如果我没有将它放出鸟笼,它的生命便不会夭折。”
知更鸟靠在兄长肩膀:“哥哥,这不是你的错呀,生命本就会不停遭遇苦难,身为同谐的使者,我们只要在人们摔倒时帮他们一把就好啦。”
仅是如此吗?
那只夭折的谐乐鸽不知因何折断了翅膀,它偏离航向误打误撞来到匹诺康尼,星期日和知更鸟养育它,帮它治好了伤,可它最后的结局依然坠于天际,他和妹妹之前的帮助毫无作用。
重力和弱肉蚕食的宇宙法则对一只鸟儿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对人来说也太残酷了。
生命的深刻对一个年幼的孩童来说实在是太难以理解,星期日对着墓碑苦苦思索,从傍晚等到日落,太阳远去,群星照耀。
他的声音突然清明:“未来如果有一天,我想要创立一个没有悲伤和哀恸的乐园,人人得以欢笑,生命能从中得到安宁,再也没有遗憾和离别,也没有疾病和夭折。”
知更鸟一直陪在他身边,和星期日如出一辙的眼睛微微睁大,温柔地映照哥哥的决心。
随后她的眼角眉梢瞬间变得柔和,笑着说:“那我要在哥哥的乐园中间搭一座台子,我来唱歌,哥哥为我伴奏,这样我和哥哥的愿望都能实现啦。”。
谐乐大典开场六年前。
今天,是他担任铎音的普通一天。
朝露公馆安静而肃穆,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干燥的空气回荡。知更鸟成为调和众音的调弦师,身在辽远星系传播同谐的福音,星期日一个人吃饭、睡觉、再在清晨换上神职者的装扮,离开房间,前往匹诺康尼的梦境入口,开始一天的工作。
天光透过窗格被切成无数碎块,狭小的忏悔室内,一人排队上前,对着高坐的星期日深深鞠了一躬。
“我全心全意向您忏悔,请您宽恕我的罪孽。”
和往常一样,星期日按部就班说出同样台词:“我已恳请希佩与我同在,请说出您的罪恶吧,若您诚心悔过,他一定会宽恕您的。”
那人语气不高不低,平淡地讲述:“我来自帕米多拉星,不知您是否听说过,那是一个因帕米多拉矿石得名的偏远星球。”
“我的父母都是采集帕米多拉矿石的矿工,然而,帕米多拉原矿藏内通常伴有大量的辐射,需要经过处理我父母工作的矿坑年代久远,设备老化,而公司也没能察觉到这一安全疏忽。等到我家人意识到身体出现问题时,他们已经被医生宣判死刑。”
他的脸色死寂着,像是叙述旁人而并非自己的故事,没有一点停顿:“在父母前后过世后,我整理遗物时发现一封父亲留给母亲的信,他说:‘妻啊,别治了,一次治疗要花费两万信用点,儿子刚考上大学,前途大好,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们收拾收拾一起回家,将赔偿款都留给孩子吧。’”
“我对不起父母,在他们离开后,我卖掉家里唯一一栋房产换来这张前往美梦之地的船票。因为我的家位置离矿坑太近,我也查出和父母同样的辐射病,时日无多。”
讲到这里,他终于有一点置身其中的真实感,眼角闪烁泪光,茫然无措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星期日,像透过这位年轻的神父,望向他身后慈悲又博爱的神明。
“我有罪,”他说,“我对不起父母的期待,再无前途可言。我也对不起自己,苦读二十年最后换来的是一时欢愉。”
“可是慈爱的神啊,请您聆听我的无措,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是否因我太过冷漠才任由疾病击毁我的家庭,是否因为我太过傲慢才让灾难摧残我的身体,是否因为我太过愚钝才没能察觉到家人的生命正渐渐走向深渊?”
他低低地说:“还是说,我到这个世界来本就是为了受苦的?”
星期日:“……”
那些话语暴风骤雨一般砸在星期日身上,令他头晕目眩,令他的世界天地倒转。
可他的天地倒转了太多次,从每一天踏入铎音的忏悔室开始,到他离开忏悔室结束,他的世界都在持续不断地地震,只有在入夜时分,在无梦的夜晚,星期日才能做回他自己。
这样的日子久了也有好处,至少他现在能面色不改,熟练地处理这次忏悔。
只听见忏悔室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像春日和煦的风吹散晨间迷雾,星期日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听见了你的祈祷,认同你无罪。同时请务必保持一颗平静的心,我会联系隐夜鸫家系,让他们第一时间为你提供最先进的治疗。”
那男人似乎瑟缩了一下:“治疗……?多少钱?”
星期日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收费,只愿你感受他的荣光。”
下一位。
来人是一名西装革履的大胡子,身材矮小,十根手指带满由帕米多拉矿石打磨出的戒指,摘下帽子,对星期日鞠躬:“我全心全意向您忏悔,请您宽恕我的罪孽。”
“我已恳请他与我同在,请说出您的罪恶。”
大胡子道:“我是一名来自帕米多拉星的矿石商人,前些日子我名下的矿坑出了不大不小的事故,一些愿意为我打工的本地人被卷入其中,不幸患上辐射病。”
“出于良心的谴责,我为这些患病的矿工提供超过本地平均水平十倍的赔偿款,并立即修复事故设备,重新招了一批更年轻的矿工为我工作。”
星期日:“……不能关停矿场吗?”
大胡子哈哈大笑:“年轻的铎音使者,如果出了事故,我愿意为他们的生命付费,如果关停矿场,那我的损失谁愿意赔偿?而且帕米多拉矿石是帕米多拉星唯一可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矿石不再生产,经济一再衰退,到时候死得可不仅仅是几个矿工了。”
星期日叹了口气。
麻木地说:“原来如此,今日告解的时限已够,欢迎您进入同谐的乐园。”
星期日听了一整天的罪恶和忏悔,如往常一样返回朝露公馆,躺在床上,白日里那些男声女声、老人小孩的声音像虫豸一样在脑中挥之不去,这一点也如往常,如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而他也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重复同一个问题。
*三重面向的灵魂啊,请聆听我的发问……
如果一个灵魂至纯至善,为何命运对他如此薄待?
如果强者能用财富掩盖罪恶,那法律的公义去哪可寻?
如果同谐真是乐园的根基,
——那为何生命的哀鸣从未在耳边停歇?。
谐乐大典开场六分钟前。
今天,星期日如往日一般,踏上匹诺康尼大剧院的长廊,这座曾因星核存在而闪耀的剧场黯淡了不过一宿便再次恢复昔日的熠熠星光,绸缎一般的红毯铺满内室,到处悬挂十人高的巨幅画像,分割局域的绸缎重得需要多架钢筋来承担。
以半圆形舞台为中心向四方延伸数不清的座椅,最终延伸到目光看不见的穹顶高处,入目一片金红,是他来时的一路光辉。
然而这一路的光辉无人见证,匹诺康尼大剧院内空荡荡一片,没有观众也没有助演者。
星期日立于舞台中心,悬浮于高空的炫光看得他睁不开眼,未免灼伤,他垂下眼,忽而耳朵捕捉到一阵单薄的脚步声。
哒、哒、哒。
“嘉波。”星期日认出来人,对方从后台信道走出,走到舞台边缘坐下,两只脚面朝观众席悬空,毫无形象可言。
“你怎麽在这里?”星期日问。
“当然是来见证你的高光时刻,亲爱的老板。”
“开拓者意识到你是秩序的残党,公司的舰队也正向匹诺康尼集结,你已退无可退,只能孤注一掷,”年轻的魔术师今天也打扮得同样庄重兼具花哨,一身雾霾蓝正装西服,配上天空蓝宝石礼帽和同色系斗篷,他摘下帽子向星期日示意,“看见我特地过来一趟,有没有一点点感动啊老板?”
“谢谢你的好意,”星期日无动于衷,“我记得交给你的任务是让你驻守在匹诺康尼大剧院周边,把守住每一个能进入剧院内部的信道。”
“对于你交给我的任务——星核猎手慷慨地表示他们很愿意替我承担,绝对不会让一只蚊子飞进剧院内部。”
嘉波用手比出一把枪的姿态,抬手的同时口中不忘发出两声啪啪的拟声词。
他开口道:“我觉得星核猎手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那可是星际臭名昭著百无禁忌的巨额奖金通缉犯啊,至于我,我觉得老板你这里可能更需要我,就跑来帮忙了。”
星期日定定地看着他,没说话。
嘉波脑袋一歪,无辜地回望过去:“为什麽这样看着我?拜托,老板,你的疑心病很重耶,你都用什麽受洗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了,难道还不相信我的忠诚吗?”
“毕竟到现在为止我可什麽都没做。”
是啊,嘉波到现在什麽都没做。
曾经的记忆令使,如今的欢愉信徒,若他通过受洗的考验,则可成为沐浴同谐的一员。
——但那些都已不重要了。
“谐乐大典将会召唤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我将以橡木家系总计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道灵魂为基石,篡夺他的权柄,代替他的意志,并召唤【秩序】在我之躯体重生。”
寰宇虫灾被【同谐】吸收的【秩序】,将在这一刻进行历史的重演,以【同谐】的令使和十万余曾经践行在【同谐】之路的灵魂为基底,令【秩序】复生。
“我将构建秩序的乐园,制定新的秩序,所有身于匹诺康尼的人类都会进入我所制定的美梦,他们将在美梦中实现自己的理想,获得自己的幸福,没有人会因生死存亡而耗尽心力,没有人会因不会飞翔而坠落高崖,是一座人人都能获得安宁、幸福和尊严的乐园。”
他所期望的并非飞升成神,他也并非弃同谐而去,选择忠于新的星神。
他只是希望所有人类都能免于流离苦,免于生死劫。以强援弱无法为弱者提供一生的平安幸福,那就重新制定规则,生老病死、弱肉强食的宇宙法则都将在秩序的乐园消弭得一干二净。
这里将会只有无尽的歌声。
啪、啪、啪。
一阵掌声打断星期日的沉默。
“我已毫无隐藏,将自身剥离在你面前,事到如今,你会选择阻止我吗?”星期日问。
“不。”嘉波回答。
“我以人类与知识之魔神的身份回答,不,我不会阻止你,相反,我会注视着你,直到我成为你新乐园的一员。”嘉波低下头,向舞台中央的殉道者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这一刻他也不知在星期日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星期日以秩序创建新的乐园,和赤王花神连通深渊意图创建一个没有神明的世界竟然没有半点区别。
因为魔神爱人,生命苦痛而脆弱,若是没有人飞蛾扑火,又哪来的光芒照亮人类前行的路。
“那便如你所愿吧。”星期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空气传来无声的滴答滴答,36个系统时的倒计时已走向尽头,星期日向四周望去,各个信道都没能看见人影,想来星核猎手行之有效地将拦路者都挡在了信道之外。
不过,就算星核猎手没拦住人,或是背叛也没有关系了。
他走到舞台正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一贯的平静和坚定,像是往常每一日走向聆听忏悔的房屋,又或是走向年幼时朝露公馆的角落,伸出手,像是在拥抱着什麽。
“我将飞上高空,化作太阳,成为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秩序。”
“我将撒播希望,铸就美梦,成为幸福乐园的基石。”
一座山峰一样高的半身金色人偶拔地而起,数十道闪耀光芒的灵魂律者环绕在它身边,它们共享生命,共用思想,谐乐飘飘,虚幻飘渺而又近在咫尺的颂歌在阵阵羽毛飘落下响彻云霄!
嘉波撇过头,星期日原本站着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而金色人偶猛然睁开眼!
——同谐的令使,秩序的沃土,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于此刻被星期日占据躯体,神主的光芒瞬间热烈照耀整颗匹诺康尼。
第112章 承
失去守卫的朝露公馆空荡得如同一栋硕大的坟墓,只有脚步声泛出一圈圈无形的涟漪。短时间内拉帝奥不会忘却朝露公馆内部路线,他一步步踏着石阶前行,蜿蜒向下,日光透过窗在他的颅顶一点点偏移。
等到日光再也无法在发丝留下痕迹,拉帝奥面前出现一堵看似浑然一体严丝合缝的墙,他停下脚步,抬手看了眼时间。
距离谐乐大典开场还有五分钟……
与此同时。
霓彩灯光将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狂欢、花车游行、酩酊大醉的游客和热闹街道一如往常。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匹诺康尼大剧院前零星寥落的几个人,谐乐大典从黄金广场开始,游行队伍会依次经过十二时刻再前往匹诺康尼大剧院,现在留在这的大多是工作人员,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因为收到家族顾念底层人员工作辛苦,特批提早休息的通知而离去。
没人注意砂金和列车组成员行色匆匆背逆人群而行,同样混迹在工作人员中。
“星期日的愿望是将匹诺康尼变成一个大型的联觉梦境,梦境的基底是全匹诺康尼人类向往幸福和美梦的共同意识,而他将化身为神,为每个人定制独一无二的美梦。”
砂金为众人讲解:“不仅如此,如果他成功让秩序星神太一复生,从此之后所有经过匹诺康尼星域的生命无论是否愿意都会被动进入梦境,成为梦境的一块基石。”
三月七气愤不已:“那岂不是一点击择都没有?!真是的!把人拖进梦里问都不问一声。”
“那正是我们要阻止他的理由。”砂金动动手指,随之一副金光勾勒的匹诺康尼梦境示意图出现在众人视野。
他解释道:“谐乐大典开幕,星期日召唤齐响诗班多米尼克斯,他要完成附身、同化、再以自身为奇点复活陨落的太一,中间势必会经历不短的时间。”
“首先是计划A,在太一复活前,冲破阻碍,劝说也好武力服从也罢,强行中止太一之梦降临。”
钟楼表盘一格一格前行,分针和时针交汇便是开幕之时,到时庆典开启,人群涌动,众人对于幸福的期盼将会伴随烟花升空达到顶点,而后永远被定格在这一瞬。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直觉砂金没有提前全城搜捕星期日——况且在家族的领地搜索橡木家主本就难如登天——而是等待到此刻。
这是唯一一个星期日会主动献身的时刻。
“那计划B呢?”星问。
“如果不幸让那位家主大人成功启动太一之梦,那我们只能想办法从内部打破它了,具体做法首先……”
他忽然面色一凝,紧接着就地一滚,远离刚刚站着的局域。
轻微的一声咔。
一把枪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原地,青烟从加装消音器的枪口冒出,一位砂金再熟悉不过的貌美女人正将漆黑枪口缓缓转向他:“你们在聊什麽,能让我也听听吗?”
砂金像是早知道会有这麽一出,咬牙叫出来者的名字:“——卡芙卡!”
繁华且空旷的剧院广场一瞬间仿佛被冰冻,摔在地上飞溅出片片飞霜,短暂后恢复了宁静。卡芙卡另一只手的枪也举了起来,瞄准同行姬子的眉心,暗示着这位女士停下手中的小动作。
她抿了抿嘴,是一个信号足够危险的微笑:“何必这麽生气,我想,你早就猜到了我们会是对手,不是吗?”
砂金也笑了一声,言语间颇为无奈:“但要诚实面对现在这个局面,还是让我有点伤心呢。”
卡芙卡:“惺惺作态,你这副样子可是会被人讨厌的哦。”
她一人对峙砂金加列车组全员五人竟丝毫气势不落,白衬衣西装短裙她都市丽人般的剪影拉得极长,仔细一看那影子竟然在蠕动,活着一样,将砂金身后星蠢蠢欲动的球棒、丹恒唤出的长枪尽数打偏!
而定睛一看,那不过是一道扭曲的刀气而已。
数道模糊的影子从卡芙卡的倒影而生,而后拉长,变成四道高矮胖瘦不一的人形,并立于冰冷高大的匹诺康尼象征雕像之前。剧院广场正前方高亮度的探照灯一闪,逆着光仿佛让他们身上生出如同恶魔的犄角,或许正如他们在宇宙中流传已久也孜孜不倦诞生的恶名。
“我曾经的同伴,曾经的家人,”砂金说。
——星核猎手。
话音刚落,一道刀气和一梭子弹分别从左右交织成细密又充满压迫力的网迎面扑来,猩红火星在视网膜留下点点火光,砂金连忙后撤一步,怀中摸出六枚硬币向上抛。
唰!
刀气分别从左脸颊和右鬓角擦过极速生成的护盾向后掠去,下一刻只听轰隆一声!
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距离几人后方不远的一道墙须臾之间便毁于这道看似轻飘飘的攻击。
“喂喂,我以为看在曾经是同伴的份上,”砂金呵呵笑道,“你们会对我手下留情一点。”
“我也想多疼惜你一些,”语气温柔,可卡芙卡手中枪口稳稳不动,黑洞洞叫人心寒,“谁叫我们首领认为如今的情境更符合命运,而星核猎手向来意志统一,尊重彼此的决定。既然艾利欧认为这是正确的,那我们也认为这是正确的好了。”
无聊。
口香糖在唇齿发酵,银狼无聊到吐出一个泡泡,白色薄膜表面越来越薄,最终撑不住到达极限,一声轻响后碎裂。
在几人说话的间隙她手指不停,在虚空中连点,银狼拥有在一定范围内修改现实的能力,在第二个泡泡吹起之前,她猛地敲击看不见的回车键!
下一秒,砂金身上的护盾转瞬消逝,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几乎同时刃拔刀向前,在卡芙卡的枪火掩护下,冲天黑色刀气如臂使指,在砂金护盾消融的刹那斩了上去!
锵!
兵戈争鸣!
一枪破空穿来,竟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地止住了刃手中那把可怕的利刃。枪尖锐利带着绿意寒芒,眼角殷红映照眼中森然闪烁冰冷的光,丹恒拦在刃与砂金之间,头也没回:“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呵呵呵呵……”刃一双血红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口中断断续续的笑声最后转变成肆意疏狂的狂笑,“哈哈哈……”
他最终将猩红目光放在矮他半头的持枪青年身上,兴致盎然:“很好,你也可以。”
“说这麽多,还不是要打。”银狼旁观冷语。
紧接着她全身都被阴影笼罩,星的球棒临空照头砸下,退后半步却发现身后的地板都被寒冰覆盖,往远处一瞟,三月七手持弓矢正皱眉瞪着她脚下的地砖,想来这些限制行动的寒冰都是她的手笔。
不远处更是,流萤穿上铠甲已经和卡芙卡联手与对面的两位年长列车组打上了,炮火席卷轰炸,甚至还有卫星接受指令于肉眼无法可见的高空放射光波,中途还能听见几声属于成熟女性的轻笑,还有几声低声的言灵:“听我说……”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仿佛电影的一帧,定格动画的一页,甚至没能持续到星的球棒触碰到她的头顶。星核猎手都是从战斗厮杀出来的强者,银狼回神,冷静地轻敲虚空键盘。
下一刻。
球棒和寒冰都扑了空。
直接修改自身坐标,小case而已。银狼落在几步之外,与星和三月七对峙,在下一次过招前她环视全场纵观全局,发现竟然有一人不知所踪。
咦,砂金呢?
此时。
砂金已经退至战场边缘,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从身后的小道进入匹诺康尼大剧院内部。
与姬子擦肩而过时,他和姬子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按照原计划由列车组拖住星核猎手于剧院外围,他则独身一人进入剧院与星期日对峙,托卫星激光炮塔和轰炸造成的视觉盲区和剧院前茂盛的花草盆景的福,并没有人发现他。
只是砂金能悄然离场的同时,草丛一只藏在阴影的黑猫也同样望着他,艾利欧沉默地看着砂金脱离战场,又沉默地看着他离开远去。
最终静悄悄地闭上眼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任凭星神降临也无法捕捉他的身影。
命运啊……。
与剧场广场不同的是,剧场内部安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呼出的吐息与冰冷空气摩擦的声音。除此之外,剧场主人好像天生就具有精神失常一般的强迫症,在这世界都快要末日的紧要关头,空荡荡的剧院内书架摆放整齐,按照高矮和通用语顺序摆放,地板保持光洁能反光天花板的壁画,桌椅和装饰都按照一种精密的角度和习惯布置,充分显露其主人刻进骨子里的礼仪。
也许胡思乱想是最佳的放松手段,砂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他的肌肉在不自觉地痉挛,瞳孔有了些微紧缩的倾向,尽管他的脚步很快,投掷骰子的手也很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赌徒踏上赌桌,赌上一生的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输赢的时候,幸运女神是否又能再一次青睐于他。
脚步咚、咚。
心脏砰、砰。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剧场中心,那是全宇宙都向往的梦幻舞台,有人曾不止一次说过唯有踏上匹诺康尼大剧院的舞台表演一次才能叫真正响彻寰宇的大魔术师,砂金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擒住了,他站在原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猛然将幕布掀起一角!
只见堪称幅员宽广的剧场内部空间中心耸立一只足有数十人高的金色半身人偶,舞台和碍事的座椅尽数不见了,一条红毯从人偶脚下飞出,径直在砂金脚边堪堪停止。
无数空灵的歌声在已被扭曲的剧场异空间内回荡,那是来自灵魂又直击灵魂的歌声,让人头晕目眩,冥冥之中有种想要抛却□□和歌唱的灵魂一起起舞演唱的冲动。砂金皱眉凝神,从这种宁静到不详的状态挣脱,他定睛一看,半身人偶以假面覆盖半张脸,整具躯体处处泛着金属光泽,腰以下的部位被合唱台代替,数道由不同灵魂组成的发光影子便是齐响诗班,他们发声,他们歌颂,他们是旧日的梦,而那人偶一手持指挥棒轻轻挥动,每一次挥动都掀起一道和煦的风。
而他另一只手掌心,正以托举的姿态托着嘉波!
心底的一角被微微牵动,砂金收回心神,视线没有放过异空间的任意一个角落。
没看见星期日。
所以说——
他笑了一声,随后变成一阵阵低笑:“看样子,我们的橡木家主已经完成他邪恶计划的第一步,附身于这个金色大人偶了?”
嘉波站在他对面,和他一同笑着说:“是不是很惊喜?”
“是有点。”砂金说,“就是没想到你我再一次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嘉波懒散道:“如果不想看到现在这个局面,你就该打断我的骨头,抽断我的筋,再用你擅长的语言扭曲我的认知和欲望,将我牢牢锁死在你身边。”
“那样就太无趣了吧。”
两人的对话没有边际也没有意义,砂金开口的同时,一枚硬币在指尖雀跃腾空,几句短暂地吟唱后,墨绿光洁的盔甲覆盖全身,无处不闪烁着冷冽而又致命的美丽。
然而即使变身为此等姿态,他飘在神主·星期日面前也不过一根手指大小,体型的巨大悬殊让星期日开口的音波都能吹起他的鬓角。
星期日:“即使是蚍蜉撼树,即使心头震颤,你也依然选择站在太一之梦的对立面吗?”
仿若一位真正的神明。
砂金嗤笑道:“既然我都站在你面前,再说这些也已晚了。不过我也按照流程问你一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你也不愿意放弃你既可笑又残酷的太一之梦吗?”
星期日不置可否:“可悲又可叹的人类。”
再多说也没有用了。
星期日的沉吟不过短短一秒,又或者说这一秒是他对砂金、对曾经的匹诺康尼最后一丝怜悯。
可这怜悯在下一刻尽数粉碎!
众弦调律齐声歌唱,一瞬间掀起足以掀翻屋顶掀翻天空的音浪,这音律中还有能让人迷失心智降低斗志的奇异力量,星期日张开双手,拥抱太阳,巨大恐怖的音压瞬间朝着砂金迸发!
不能动,也不想动。
仅仅是半个存护令使还是太弱了,对面可是一个同谐令使加旧日神明的残存力量,再加上一个笑眯眯围观的嘉波。砂金磨了磨牙,调动全身力气扭转身体躲过这一击。
一招未消,一招又起,调律的音浪翩翩起舞地加码一层又一层,正当砂金咬牙准备硬抗这一击时,一道温柔的女声歌唱在震荡空间微弱地撑起一角,歌声落在身上无形抵抗星期日那种奇异的威压,赶在音符砸过来时侧身腾身飞向高空,音符堪堪擦过侧脸,在面具留下一道清晰的裂缝!
谁也没能想到现在的匹诺康尼大剧院还悄悄地潜伏着另一个人!
或许是同谐命途在匹诺康尼天生具备优势,又或许是知更鸟和星期日始终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知更鸟的歌声始终持续地为砂金驱散来着人偶的音浪。
等到一曲唱完,同谐的使者、星期日的妹妹、寰宇歌姬知更鸟从幕帘后方走出,用悲伤得如同一汪清泉的目光望向已经失去人形的兄长。
她的声音在颤抖:“哥哥,太一之梦,真的会是我们梦想中的乐园吗?”
第113章 转
和缓奏曲停滞一瞬,风声和无处不在的压迫都消失了,足以遮天蔽日的人偶落下视线:“知更鸟,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哥哥,我只是想知道,太一之梦真的是我们查找的乐园吗?”知更鸟执着地仰望星期日眼睛的方向,眼里蓄满泪水,“小时候我们曾许诺,要创造一个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人人都能幸福的乐园,可是现在人们能进入太一之梦却永远失去离开的权力,这究竟是一座乐园,还是一座囚禁生命的监牢?”
人偶叹息着。
他的声音不悲不喜更无波澜,那个困扰星期日十六年的问题,从一只小小的谐乐鸽的陨落,到一个人的逝去,一个群体的消失,一个星球的灭亡,每一次死亡都在叩问他的内心。
“若以粮食应对饥荒,流民第二日便会遇上瘟疫。若以药品应对瘟疫,生还者第三日便会遇上风暴。若以庇护应对风暴,幸存者第四日便会遇上地震。”他说,“饥荒、瘟疫、风暴、地震……宇宙中的灾难无穷无尽,究其原因,不过是弱肉强食是其基本法则。”
“生命,终究还是太过羸弱了。”
若要创建一个人人得以幸福,人人得以安宁的乐园,首先就要改写宇宙的规则。没有弱肉强食,没有适者生存,人们不必再为明天的饥饿忧心,也不必为未来的衰老烦恼,生存不再是生命唯一的议题,每个人都可以尽情追逐自己的理想。梦境和现实的边界被模糊,如果一个人从未醒来,他又怎会知道现实的残酷,如果一个人在梦中死去,他又怎麽不算幸福的圆满?
这何尝不是一座乐园?
“可是这对所有人对哥哥都太过残酷了!”知更鸟的音量突然拔高,“倘若人人都在虚幻中生老病死,那谁来赋予他们幸福?谁来实现他们的愿望?”
“是哥哥啊!”
“哥哥要一直活在清醒的世界里,注视着每一个人的梦,永远、永远孤独地活着。”泪水终究还是划落,在脸上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水痕,知更鸟哽咽道,“……说好的,人人都能幸福的乐园呢?人人,难道不能包括哥哥吗!”
那人偶悬浮半空,纵使神躯伟岸,也依旧能看出他的僵硬。
调弦的指挥棒动了动,知更鸟的泪水或许能牵动他的心,可他的灵魂已被洪流般的神性淹没。
半晌,星期日打破沉默:“对不起,知更鸟,这是我选择的路。”
嘉波好心提醒:“注意,他的攻击变强了哦。”
指挥棒高高举起于虚空连点数下,旋即更加热烈更加庄重的协奏如激流般须臾充斥整个空间,它不再和煦,也不再温柔,狂风暴雨地砸了下来,根本让人没有一丝喘息!
无数光点化作音符,旧日的幻梦齐刷刷地引亢高歌,化作让人动弹不得的高压,砂金反应堪称雷电一般迅速,可他也只来得及拦腰就近抱住知更鸟往空间边缘掠去,足尖刚一点地,音符就擦着脚后跟贯入地底,轰地一声!
连空间都为之震荡。
这点攻击对星期日根本来说算不得什麽,他无意伤害知更鸟,但对于砂金就没这麽客气。等砂金将知更鸟藏到异空间边界,一串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音符瞬间凝聚在他周身,音符奏响,空气仿佛都因此稀薄,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和重压,活生生想要将他搅碎!
砂金全力凝聚心神,紧紧盯着音符半空的位置,在落地的一瞬!
——他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绕过全部音符。
星期日却不惊讶,或者说神性冲刷之下他的人性已经岌岌可危,惊讶、迟疑、恼怒等情绪都在一一离他远去,只剩下理性在脑中计算得失。虽然砂金毫无损失躲过攻击,可从他选择躲避而非硬抗就能看出……
他,扛不住星期日的攻击。
看啊。
星期日怜悯地抬手。
即使踏上命途,成为半个令使,即使成为人类中的强者,在神明面前,不过沧海之一粟。
更加急促更加强力的光点凝聚而出,追寻着砂金淩空腾起的步伐在空间边缘砸出惊天一击!
砂金咬牙,心知肚明一直围绕场边缘躲避不过是徒劳而已,他无法和星期日一直耗下去,星期日能源源不断地攫取太一的力量,他可不能。
他需要速战速决,需要帮手。
于是在看清敌我实力悬殊后砂金闷声直接改变了躲避方向,他朝着人偶的中心位置,迎面冲向重新凝聚而高高坠落的音符。在即将撞上身体前,一道无法抵挡的巨大力道几乎同一秒拦腰擒住了他,硬生生操控他的身体躲过这次攻击!
攻击余波散去,星期日低头:“嘉波,你背叛我。”
嘉波收回傀儡丝,他从人偶的掌心腾挪跳到体面,侧着身领先砂金半个身位,保护的意思不言自明。
他笑嘻嘻道:“那怎麽办,总不能看着你打死我男朋友吧?”
“你应当知道,生命既脆弱又复杂,既高尚又卑劣,我向你献上忠诚是真,我选择在此刻背叛你也是真。”嘉波望着天空,同时也望着星期日。
他的眼睛一直有股充满生命力的苍蓝,而今这股生命骤然勃发,恍惚间竟然让星期日有种和自己同样的神明对话的既视感。这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正在在熊熊燃烧,嘉波一圈一圈将傀儡丝从手腕拨弄垂下,在地上积成一小块反光的圆镜。
硬币一般大小,面对镜子仿佛可以窥见自身。
“你想问我为什麽背叛?”嘉波自言自语,“如果这是一个游戏而我是勇者你是魔王,我会说我不认可你的乐园,因为它既不自由你也不够强大到维持它到永恒的尽头。”
“如果从命途入手,我会说没办法这就是欢愉的天性,一场闹剧要势均力敌才足够好看,我总要帮相对弱势的一方。”
“如果从逻辑入手,我会说你想创造一个没有神的乐园却以星神的乐园为基底,逻辑悖逆得好像虚幻的空中楼阁。”
他望向人偶,亦如望着自己:“可是你我都懂得,纵然人类为了沟通而创造出语言,天才们又创造出可以跨人种沟通的联觉信标,可是光靠语言人与人始终是无法相互理解的,你妹妹都劝不了你,更何况是我。何况这一点我理解你,我们就是如此固执,固执到撞了南墙,固执到死,也不一定会认为自己错了而选择回头。”
因为我们本质都是同样的人。
“所以,我会说。”
蓦地,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将神明拉下云端重新成为人类:“我背叛你,是因为我觊觎秩序的力量。”
“我明白了。”星期日回答。
就在他点头的一瞬,硬币倏忽间铺满穹顶,遮天蔽日无穷无尽犹如一道悬挂头顶的银河,而下一瞬,这银河竟然被傀儡丝牵动,扭动汇聚成一只金绿相间的凤凰!
凤凰裹挟砂金和嘉波朝人偶极速俯冲,星期日连忙轻点音符,旧梦的幻影却接二连三被凤凰吞没,呼啸过后变成一只只没了声息的傀儡,折断蝉翼落在地上。
新的旧梦生成需要时间,可凤凰显然不会再给星期日时间。
只见它仰头呼啸一声,鸣叫掀起的滚滚气浪让星期日指挥棒一歪,来不及发出下一道音符攻击,趁这空挡凤凰以迅雷之势冲向星期日面门——
“就如同你随时准备背叛我,”星期日低声说,“我也从未信任你。”
时间在一瞬变得无比漫长,凤凰突兀消失,嘉波错愕之际竟什麽也来不及做,和砂金双双掉在地上。同时仿佛一只手在身上游走,将骨头和血肉寸寸捏碎再重新糅合在一起,痛到至极又让他有一种再次面对的熟悉感。
“厉害啊……”嘉波冷笑道,“居然用我给你的东西对付我。”
一个闪着光的奇物从无到有浮现在人偶眉心,那正是星核被吞噬后交给星期日换取信任的替代品,如今成了他的一部分!
“礼尚往来不是吗?”星期日语气漠然,“谢谢你送来希佩的乐谱,在家族手中,它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即使是作为前同谐之子的我。”
奇物在耶佩拉兄弟会的手中都能截断命途,在星期日手中更是变成全面压制的神兵利器,嘉波发觉自己再也无法从欢愉命途中汲取一丝力量,不仅如此,他现在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牢牢压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旧梦再次生成,颂歌奏响,金色人偶再次或者从未断绝从早已陨落的秩序命途攫取一位星神的残骸。
他在同化,他在苏醒,作为旧世界的终结,和新世界的诞生。
也许是出于慈悲,星期日并未压制住他们的发声器官,因此砂金才能在胸口一阵足以令人昏迷的压迫下笑出声:“呵呵呵……”
他的面甲破了一块,露出一只盛满宇宙星光的眼睛,砂金的眼中没有任何负面情绪,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好奇:“假设我对你的乐园并没有一丝兴趣,即便如此,你也会让我成为美梦的一员吗?”
“理应如此。”
“那就好。”手脚都动不了,砂金只能尽量用语气传递他的欣然,“我曾想过如何从内部打破太一之梦,这个计划总共分为三步。”
第一步,用大量不愿服从太一之梦的自由意志污染梦境。
忽然!
一道始料未及的银光猝然打破剧院内部空间,极速射入而后从另一端射出,竟生生阻碍了一瞬星期日对地上两位的控制,这可是借助星神力量创造的空间,怎麽——
“我去你个呜呜伯的!家族就是这种待客之道?!”不速之客们从裂缝闯入空间,银发牛仔一边骂骂咧咧一遍熟练给子弹上膛,枪口因为高速摩擦生出的赤红还未完全消散,“不由分说就把我关进牢房,要不是这位兄弟好心帮忙,我还不知道什麽时候能出来!”
“宝贝的,这什麽感觉这麽恶心,我怎麽觉得全身都难受!”
拉帝奥紧随其后,用一本书遮住半张脸,挡住的那一半张脸分明写着蠢货二字:“那是你命途被压制了。”
“什麽玩意???”
那张透过黑天鹅交到拉帝奥手中的光锥,即是提示,也是一把打开波提欧牢门的钥匙。
拉帝奥抬眼和嘉波对视一眼,后者拍拍屁股收拾被弄乱的衣摆站起来了,感谢的话无需多说,四人统一战线摆出战斗姿态面向已经半星神化的人偶。
星期日扫了一眼:“多了两只虫豸又能怎样,我依然是无法战胜的。”
“那这样如何呢?”
波提欧的子弹贯穿空间两端,一端打碎成了他和拉帝奥进入的信道,另一端此刻正承受着外界的重压,然而方才那一枪将空间屏障打出一个小孔,已不再完整的屏障再也无法分散侵入的势力,肉眼可见地变形、弯曲,
然后粉碎!
一艘舰船强势挤入,站在舰桥最前方的两人显然是嘉波的熟人!
两人中蓝紫发色男人伸出半个身体豪迈地挥了挥手:“匹诺康尼的家人们大家美梦睡得好吗!老桑博来晚一步,带着全体酒馆愚者为家族助兴!我们家艺人有手艺有艺德,有钱的项目千万别忘了我俩哦!”
另一人旋即穿梭空间来到嘉波身边,轻声曼妙:“如此一来,我作为信使的任务便完成了。”
“谢谢。”嘉波真心实意道。
扭曲空间碎片如雪落般散去,露出上方匹诺康尼大剧院真实的穹顶,那是如血一般的深红和兼具高贵神性的灿金。
这是令人魂牵梦萦的梦中舞台,是所有表演者最向往的梦想之地,踏足于这梦想之地,嘉波牵起砂金的手,仰头直面星期日,或许称他为秩序星神更合适:“还有什麽,是比欢愉更具备污染性的呢?”
——欢迎来到,属于大魔术师最辉煌的舞台!
第114章 合
“恭喜你,嘉波,听说你要结婚了。”
轻纱绸缎松垮包住胸膛和肩胛,下半身一条露出脚踝的垮裤,双手相握,虔诚低头,巍峨神像将宁静深邃的目光落在身上。
嘉波猛然惊醒。
这里是渡厄厅,须弥沙漠中心地带的渡厄厅,他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胸膛起起伏伏不定,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氧气,催促自己消化脑中同时存在的两份记忆,一份是他在提瓦特度过无忧无虑的岁月,一份是他在匹诺康尼与星神化的星期日鏖战,酒馆的舰船砸破大剧院的穹顶,欢愉的笑声震破旧日幻梦从地狱抛出的枷锁,为太一之梦引入新的变量。
……是了。
那边才是真实。
大慈树王的本意是来送达喜讯,没想到嘉波听闻后脸色却突兀一变,他仿佛不再是须弥捧在手心长大天真任性的沙漠圣子,用一种疲惫却始终清明的眼神看向他,沙哑道:“是你啊,布耶尔阿姨。”
大慈树王一愣,旋即说:“你这是怎麽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别着急,我现在带你去找玛莉卡塔。”
他飞身而来,言语里带着一股连世界树之主本尊都意识不到的急迫,好像只要动作再慢一点,世界就会遭遇不必要的劫难。
大慈树王抬起嘉波的胳膊放在自己后肩,试图以这个姿势将嘉波抬起来,但还没有用力就在后者的眼神中被制止。嘉波摇了摇头:“布耶尔阿姨,不用麻烦了。”
“星期日最后还是发动了太一之梦,只是因为欢愉的搅局,他不得已强行发动的太一之梦并不完整,让我在梦里也能得以清醒。”他拍了拍大慈树王按住小臂的手,正绷紧发力的双手便失去全部力气,“我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的时间流速是否有差异,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离开。”
大慈树王低声:“人清醒着,也可以做梦。”
“但我不想再沉湎下去了。”嘉波勾了勾嘴唇。
他呆过的梦已经够多的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只一瞬,一个念头,一句简短的句子,风声和大慈树王便全部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维持着祈祷的双手从最初就未放下,嘉波看向神像石铸的许久未见的脸,默默在心底叩响三遍他的名字。
睁开眼,神像也不见了。
现在,属于嘉波的太一之梦是一片荒芜,他站起身,挑落夹杂在长发和衣角的叶子,任由它们缓缓飘落化作飞灰。他离开渡厄厅,从大理石搭建的入口离去,走到那灼热的日光下,脚步在塌陷的沙子印出一个小坑,小坑蜿蜒而出,形成一串足迹,再被新的沙子填埋。
嘉波一步一步走着,不知饥渴,不知疲倦。
终于他到达了自己理想中的目的地,那是一片布满碎石的沙漠禁区,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膝盖坐在其中,将自己埋进流淌着光的银白长发,不声不响,假装是一块属于沙漠的石头。
嘉波就在他身后停住了。
他就静静地站在后面,人面对幼年的自己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想开个玩笑,想讲述宇宙的玄妙,或者告诉他自己很健康地活到了许多年以后,虽然成长的过程一点都不美妙。
最后嘉波伸出手,勾住小孩的衣领,手臂用力将他丢到一边:“小鬼,走开。”
一把大号铁铲出现在他手中,嘉波往下用力,就在小孩原先坐着的地方开始铲沙子,他头一次觉得轻盈的沙子如此讨厌,一铲挖开有半铲落回去,折腾半天才堪堪挖出一个腰深的坑。
小孩一开始不发一言,他是一块沙漠的石头,石头才不需要说话。
但时间一久,抛至高空的沙子呈抛物线落在他身上、睫羽和头发,小嘉波再也坐不住了,纵使他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也希望是一块靠在仙人掌干干净净漂亮的石头。
他挪了挪屁股,趴在沙坑边缘,用一双疑惑的瞳孔望向坑中和他有着相似发色和容貌的人,磕磕绊绊道:“你,是谁?”
嘉波继续深挖,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是未来的你。”
“哦……哦。”
小嘉波不觉得他在说假话,但刚诞生没多久的他显然还不曾了解如此深奥的议题,语言和思考一时有些混乱:“你,不,我……未来的我,是什麽人?”
“一个失败者。”嘉波回答,同时向上望去,现在坑的深度接近两米,足以让他仰视年幼的自己,“唯一擅长的是半途而废。”
当魔神选择抛弃人类,当令使选择背弃魔神,当魔术师也不纯粹。
似乎冗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将一件事做到圆满,他会临阵脱逃,再给自己赋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为了不伤害子民而离开提瓦特,比如为了一个家庭的圆满而抛弃令使的使命,或者将舞台视为荣耀,其实不过是不想承担沉重的职责,喜欢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满足虚伪的自尊心。
嘉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小人,或许不应该被称作人类与智慧之神,而是小丑与逃避之神。
“你想下来吗?”铲子被用力插入土层,嘉波朝上伸手。
“要!”小嘉波轻轻点头。
小孩跳到他怀中,再钻出来,蹲在一边假装是朵壁花,他湛蓝的眼睛倒映着嘉波的影子,注视他犹如注视自己的内心。
小嘉波问:“为什麽要半途而废?”
嘉波却反问:“父亲和妈妈呢?”
“都死了。”小孩睁大眼睛,空洞地落下一滴泪水,“妈妈死了,父亲死了,大家都死了。”
“……只有我活着。”
“看,这就是我半途而废的原因,”他低下头,拔出铲子又开始向下深挖,“我会恨,恨他们为什麽都轻飘飘地死了,而我却还活着,承担活着的罪,而这一切原本不是我的错。”
为什麽会是我?
为什麽选中我?
为什麽我已经拼尽了全力,还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做错了什麽吗?
明明是领向光明的智慧之神,为什麽我带来的只有黑暗、痛苦和死亡?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妈妈,妈妈,难道嘉波不配获得幸福吗?
“不要伤心,”小嘉波拉住他的衣角拽了拽,“我知道,你很痛苦。”
洞继续挖,越是靠近深层土层越是坚硬,嘉波不得不翻来覆去几次将砂土运表层再折返回来,渐渐地,天空变成一个米粒大的小点,湿热的空气包裹住两人,沉闷到让人无法呼吸。
还要再更深一点,再深一点。
偶尔他会思考当年花神和赤王的计划修改哪一处才不至于导致现在的结果,有时候觉得他们的计划从头到尾就是谬误,有时候觉得不应该擅自染指禁忌知识,换成别的力量应当能好些,有时候又觉得以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代替名为嘉波的人造产物更合适,机器没有心,没有心便不会像他这般脆弱。
但以上的种种终究只是设想,是一切业已发生后的悔恨和脑补,无论怎麽想都不可能得到答案。
命运的不可捉摸性就在此,他有时候痛恨自己活着,有时候又觉得幸运,因为无论如何砂金都会来救他,将母神的注视分他一半,死亡也变得不再是一种救赎。
等到日月轮转不知几个交替,卷刃的铲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当以魔神目力也看不见天空之时,一铲子下去,嘉波发觉再也撬动不了分毫。
他蹲下身,扒开薄薄一层碎石和岩土的混合物,发现地面出现一个铁环,顺着铁环摸出一道紧闭的缝隙——是一扇门。
小嘉波却突然伸手制止他拉开铁环的动作:“不要拉,很危险。”
他口齿变得伶俐,也许是因为他只是太一之梦读取内心变出的一道照影,他始终不是真正的小嘉波,真正的嘉波不会在地心碰见一个不可靠的大人。
“这是一道脐带,拉开它,禁忌知识就将从你我身上分离,它很可怕,也不可控,会毁掉你周围的一切,也会毁掉你自己。”
“但我必须这麽做,计划的第二步,是想办法将秩序从星期日身上剥离。”嘉波回答,“神性不是那麽容易对付的东西,我需要禁忌知识的吞噬性。”
手指放在铁环上丝毫不放松,一片漆黑中嘉波定定地凝望着年幼的自己,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神明对抗神明,力量对抗力量,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
“何为神?”他向自己发问。
神明是一种天生的身份吗?
神明是强者高高在上淩驾于弱者吗?
神明是万物的容器,是禁忌的化身吗?
“都不是,神明是责任,是明知不可为还要咬牙坚持的重担,是一条不被人理解也不可能承受得住的殉难之路。想要逃离?不,不可能的,即使变成令使、变成人类、远离星球也会在午夜梦回想起它。它刻进你的骨流进你的血,撬开你的大脑吸干你的骨髓,摆在你眼前的路只有两条,要麽在漫长的生命日日夜夜悔恨,要麽就在对的时机做对的事。”
“我知道的,”年长的他轻声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嘉波的眼里流出鲜血,漆黑在他眼里变得明亮,“如果你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一切,给你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你会放弃逃避和抵触,放弃当一粒沙子、一块石头、一朵沙漠里的小蘑菇,你愿意成为禁忌知识的容器,成为人类与知识的魔神吗?”
他将小孩拦住他的手拨开,却并不丢弃,而是将稚嫩的手握在掌心,手心贴着手背,温度传递温度,而后一起放在铁环上。
愿意吗?
成为一个不被所有人理解甚至会被视作恐惧疯狂的存在?
像是一秒被拉成了无限长,又或是根本没过去多久,嘉波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个尚且年幼的自己,在拼命思索良久后终于重重点头。
“我愿意的!”
指尖陡然一拉,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漆黑的触手霎那布满狭小洞xue,它吞噬漆黑,吞噬梦境,也吞噬两个手牵手站在中心的生物。
在回到现实的那一刻,嘉波侧身回望,他手中的触感已经消失,所能凝望的不过是被剥离纷飞的太一之梦和早已不存在的自己,银白的发丝倾泻划落,像一颗点亮黑夜的星光。
望着那星光,他温柔地说:“我也愿意。”
“我很高兴能成为提瓦特的神明。”。
“呵呵呵呵……”
星期日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同化为秩序星神后,所有作为人类时的情绪都离他远去,他本不该感到困惑或惊惶,太一之梦完成了,所有匹诺康尼的生命都在他编织的美梦中沉睡,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生命在幸福的操控中无法逃离。
但事实上是星期日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大洞,就在嘉波曾经站过的地方,那黑洞自边缘就在吞噬他编织的美梦并逐渐有扩大的趋势。尽管不知道黑洞是怎样行程的,星期日也不再迟疑,抬手编奏十数个音符朝着黑洞的正中心砸去。
就在音符即将撞上黑洞看似柔软腐烂的表面时,一只手突兀从洞中伸出,紧紧地抓住并无实体的音符!
可想象中能量碰撞爆炸的场景没有实现。
那音符居然全部在半空中停滞,一个接一个地从精纯能量化为实体,正如同一道铁索链接着两端,一端被手臂主人攥得更紧,他手上的烂泥沾染音符,而后便像瘟疫传染一样将整条锁链染得漆黑!
谁?
到底是谁?!
星期日内心的慌乱也正随着黑洞边缘逐渐扩大,属于人的一部分似乎回来了,他能察觉到体内属于秩序的力量正在快速流失,被铁链吸收再传输到另一端,可他无论是甩开还是尝试用旧梦的精神连接断开都无济于事,这曾经属于他的力量竟然再也不听从他的指令,成为一道想要将他拽下高空,拽进地狱的枷锁!
一个怪物从地狱爬了出来,他还是嘉波,但也如星期日一样,影子和污泥自足底开始正慢慢吞噬他的全身,如同在他身上覆盖一层漆黑的盔甲。
可他毫不在意,居然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嘶哑又疯狂,尖锐又刺耳,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下一刻是不是会笑得背过气,“哈哈哈哈哈……”
“太棒了!亲爱的老板!你召唤的是真正的秩序,童叟无欺,货真价实!”
笑声还在持续,剧院内部也开始出现其他黑洞,密密麻麻如同虫巢布满整个空间。每一个黑洞形成后都会吐出一个人,而后将影子凝成一道绳索投向无处可逃的金色人偶。
“怎麽啦老板?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吗?”帽子早就不知掉到哪去了,也许是被影子吃了吧,嘉波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没了帽子他只好将手握拳放在心口,权当作礼仪,“不好意思,我有点忙,如果你需要庆祝贺词的话我等一会再写。”
星期日:“……”
那不知起源的枷锁缠绕困住他,每多一根,体内的星神之力便弱一分,星期日能感觉到躁动不安的影子在吸收他的力量后变得平静、易于安抚,属于秩序的压制和冷静属性被吸收吞噬后也同样生效,而后又引来下一根蠢蠢欲动的枷锁。
他忍不住问:“这是什麽东西?”
“这是寄生在我身上的禁忌知识,它无序、混乱,与秩序天然对立。”嘉波将手放在耳边,凝神,“你听见了吗,它在哭呢。”
“……”星期日长叹一口气,“你要破解太一之梦,不仅要击败我,还要打开现实与梦境的信道。”
“不用你提醒。”
从内部打破太一之梦需要三步。
第一,砂金列车星核猎手等人在内部拖延时间,同时派黑天鹅拦截在外的桑博,愚者有愚者的沟通方式,想来桑博短时间纠集一帮欢愉信徒并不难。
第二,无论是激起匹诺康尼所有人想要离开的欲望,还是强行将秩序从星期日身上剥离也好,本质都是取得一定秩序的控制权。没了秩序,星期日就没法维持一个稳定的太一之梦。
完全释放的禁忌知识完成了这一使命,先前同样被丢进太一之梦的砂金、拉帝奥、波提欧、酒馆等人从黑洞掉了出来,在意识还未完全恢复之前就被嘉波用最后与禁忌知识仅存的联系丢出大剧院。
星核猎手上一刻还在与星穹列车组鏖战,太一之梦无声无息席卷而过,现在骤然清醒。不需要卡芙卡和艾利欧提醒,银狼、刃和流萤就立刻放弃正与自己缠斗的对手,分散到大剧院各处信道前。
“【听我说】”
“命运怜悯众生,不忍其孤苦,不忍其流离,竖起一道名为守护的高墙。”
恰好在剧场内众人被抛出的那一刻,一道以五芒星为基础的阵法在大剧院周边生成,五道透明墙壁应召唤而来,将匹诺康尼大剧院隔绝成一个独立的空间,即使是完全体的禁忌知识短时间内也无法吞噬。
砂金醒了,与嘉波隔墙相望,他趴在墙壁,用力到要将整个人都挤进去:“这是什麽?”
黑猫跳到他肩膀上。
“这是命运。”艾利欧道。
第三步。
白日梦酒店。
先前嘉波房间盥洗室的门打开了,从里走出的是早先嘉波藏在里面的傀儡,他在面见星期日之前留下了这道傀儡,如今傀儡被控制着走出盥洗室,徒手画圈。
——一道闪烁火花的发送门凭空生成。
星球之外。
被驱逐的黄泉感应到匹诺康尼内部的变故,她相信这是好的变化,因为除了朋友,不会再有人以在心底默念的方式向她呼救。她屏息闭气,闭上双眼。
佩刀应召而出,天地间只剩下一抹艳红,能破解一切的虚无之力荡开惊天一击,瞬间将匹诺康尼的梦境和现实劈开一道裂缝!
——现实和梦境的边界被打破。
提瓦特,须弥净善宫。
天空传来一阵异响,无论是身在极北的至冬,还是遥远之海的稻妻,又或者是被人类藏在净善宫深处的小吉祥草王都察觉到了异动。
魔神之战过去已逾千年,如今的尘世七执政都被这只有神明才能察觉到的响动吸引,提瓦特的天从最初形成就没有变过,而现在却隐隐有破开的趋势,不知是哪一位魔神复苏才会导致这一变化。
只有掌管世界树知晓这个世界过去和未来的草神透过净善宫的窗户,向外眺望,同时喃喃:“布耶尔,仁慈的树王。”
——“他要回来了。”
匹诺康尼大剧院。
黑泥争先恐后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属于秩序的星神余晖,它变得平静而又稳定,此时天空突然闪烁一抹亮光,那其中倒映出无边无际的沙漠和远处婆娑的树影。
已被黑泥吞噬得只剩下头颅的嘉波艰难抬起头,用最后的力量控制着完全吸收秩序的禁忌知识朝亮光飞去。他从最初就没有说谎,他想要打倒星期日并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自由,从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秩序而已。
如果代表制约的秩序和代表混沌的禁忌知识结合。
如果有序和无序结合。
如果秩序能让深渊的混乱和难以控制变得平和而充满生命力,
——那提瓦特是不是就能从静默之地解放出来?
所以他才会在阵营两端周旋,意图拖延时间让星期日完全释放属于秩序的太一之梦,也尽力让太一之梦留下瑕疵和后门,好让他能得到解放禁忌知识,吞噬秩序的契机。
现在,到了收割成果的时候。
也许和嘉波同样感应到回家的路,吞完秩序的禁忌知识没有继续冲向由星核猎手构建的屏障,它慢慢漂浮,飞向半空,裹挟嘉波朝亮光飞去。
这一幕太令人震撼也太令人忘怀,在场任谁都感受过禁忌知识那股令人发狂崩溃的气息,可如今它却安静了下来,像是永不熄灭的火山终于变成石灰岩,漆黑的它飘向高空,残留的剧场灯光和黑泥混在一块,像极一条闪烁的银河。
嘉波也是银河的一部分。
所有人屏息静静地注视着,姬子走到砂金身边:“嘉波……他这是在做什麽?”
砂金颤抖着声音:“他在履行作为神的职责。”
隔着天与地、生与死、世界与世界这麽遥远的距离,嘉波忽然心有所感向下望了一眼,他的人生、他的生命到处都充斥着荒谬和不可理喻,但只有砂金,只有这一点是他的真实。他们遥遥对视,星火倾泻而下,他们在对方的眼中变成一颗燃烧的繁星。
无论有多强烈的厌恶,无论有多漫长的相持,都在这一刻冰释前嫌,他懂他的执着,他懂他的使命。
到了最后的时刻吗?
这一生书满文本,尽是遗憾,若说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像一对普通人,坐下来好好推心置腹谈一次话。
嘉波只剩下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在熠熠生辉,他弯了弯睫羽,食指放在唇中,有那麽多想说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万语千言最终只能汇聚成一句。
“我爱你。”
我爱你,直至天荒地老,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爱你。”
我爱你,直至劈开沿途荆棘,直至遥远重逢的那一刻。
砂金突然后撤一步,墨绿的盔甲再一次将全身包裹,他也是星核猎手,屏障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阻碍,在粘贴去的那刻他就开始计算破解的方法,此刻终于能赶在一切还没走到最后前挤进内部,迅猛冲进黑泥,只为和嘉波一起。
像一颗熊熊燃烧的流星,像一轮蓬勃而出的朝阳。
像命运。
第115章 你是一个好孩子
好沉。好重。
砂金在原地躺了一会才渐渐找回了四肢的知觉,细密钻心的疼痛像无数钢针钻进骨缝,他花了好一会接受这股疼痛,缓慢睁开干涩的眼睛,但实际上眼睛睁与不睁其实没有区别,入目的皆是一片朦胧的黑暗。
……嘉波在哪?
他疲惫地想。
禁忌知识对他来说已经很熟了,而砂金能清晰地意识到此时他身处绝不是禁忌知识内部。它安静,却隐隐听见络绎不绝的哀鸣,它稳定,身在其中却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砂金试图通过休息恢复体力,出乎意料的是体力却没有任何回复的迹象,他不得不试图坐起来,再扶着自己的膝盖竭力站起。
记忆如潮水回归,他记得自己不顾阻拦强行跳进被秩序同化的黑泥,随着发送阵一同被裹挟送回了提瓦特。
所以,这里是提瓦特吗?
他是和嘉波一起被送回提瓦特的?
……算了,都不重要。
砂金缓了几口气,任由心脏在胸膛砰砰燃烧,他要去找嘉波,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嘉波。
说到就要做到,他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头顶的黑暗始终没有变过,他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也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偶尔他会看见几个虚幻的人影闪起亮光,可那些人却看不见他,自顾自地做自己手头的事,而等他向那些人影迈出一步,他们便会突然不见,又或是闪现到另一个位置。
于是他知道了,这个地方并不遵从空间法则,它的空间是跳跃式的。
而那些人影也不存在,它们只是一段记忆,主人已死,只剩下记忆被遗留在此。
有好几秒钟砂金的心都要停跳了,在这样一个地方找到一个人的可能性比大海捞针还要微乎其微,但他没有选择,或者已经做出了唯一的选择,踏上一条绝无可能达成的死路,他必须走下去。
“……”他绝望地坚持着,“嘉波……”
——回到我身边。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效果,一阵叮叮铃铃的声响被耳朵捕捉,又说不定是幻听而已,砂金瞬间提起精神,聚精会神地聆听这不同寻常的声音。
“你……叫……”模糊不清的电流吞没几个音符,“……呀?”
“卡……卡……夏。”
“谁在……你……录像?”
“嘉波……哥……”
霎那间砂金就像飞蛾看见火光,一股狂喜从头到脚冲刷神经的每个突触,他认出来了,他认出来了!
这是嘉波和年幼的自己的声音!
曾几何时两人只是玩闹一般留下的视频记录竟然成为绝处逢生的道标,砂金疯狂地向声音源头的方向狂奔,尽管空间跳跃没有连续,但只要这声音还在,他就能找到空间的规律!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逐渐清晰,没有被黑暗吞噬,也没有变得遥远。
“你和嘉波……什麽关系?”
“嘉波……哥哥是我……家人。”
“那你是嘉波哥哥的什麽呀?”
风吹卷帘将门帐掀起,属于茨冈尼亚永远狂乱的风顺着记忆吹拂在砂金脸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回到二十年前,在大地荒芜雷暴不歇的小土坡,一个年幼的小鬼,穿着一身华贵而又不合时宜的裙子,布满蕾丝和水晶的裙摆拖在地上,他步履不稳,踉踉跄跄地朝一个方向跑去,烛火摇晃闪动安宁的光。
他的眼神纯洁而又坚定,面容因为羞涩泛红,脚步却没有停歇,终于他走到了目的地,大大方方地举起双手,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是嘉波哥哥的小奴隶呀。”
砂金是嘉波的奴隶呀。
那段尘封的年少记忆反复播放,从老旧的记忆中被释放。砂金找到了死路的出口,终于从虚幻人影和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背影。
嘉波蜷缩着,双腿并拢抱紧膝盖,被侵蚀而变得漆黑的身体部位都尽数恢复,洁白的长发散落,像菌丝一样裹住他,只露出小半张白皙透明的脸。
他正低头把玩一个手机,属于一个孩子和一个成年人的熟悉声音从中传出,他伸出右手食指一戳,那声音便强行中断。
“你还是这麽好骗啊,卡卡瓦夏,”嘉波慢慢回头,瞳孔粼粼水光,映照出微红的眼眶。
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吸了口气,尽量以一种开玩笑的平静口吻说,“你看你,小时候被我欺骗穿姐姐的裙子,现在又被我用同样的手段骗到这里。”
“……是啊,我怎麽这麽好骗。”砂金静静地凝视着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们之间没有拥抱,也没有一个充满爱意的吻,在这充满死寂的黑暗,他们吞掉了所有感慨和哽咽,像是被时间遗忘一样地注视彼此。
这一个眼神穿梭千万年终于在此刻交汇。
“你怎麽想起带以前的手机了?”
嘉波眨眨眼睛:“我不知道啊,这个手机之前在艾利欧那,早上我出门前他突然说现在正是恰当的时机,非要我带上。”
想到这他勾了勾嘴唇:“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嗯。”砂金同样报以微笑,“是命运吧。”
“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嘉波回答,“也许是深渊,也许是深渊与静默之地的生死夹缝,我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影子的家。”
深渊是隔开静默之地和提瓦特的保护屏障,但它在抵抗了静默之地侵蚀的同时也因自身的疯狂和无序而困住提瓦特,现在秩序和禁忌知识同时回归,两者相互转化相互依存,现在的深渊已不再像从前那般无序,它被固定,被束缚,在履行保护职责的同时不在成为提瓦特和外界沟通的障碍。
它和提瓦特有了新的可能性。
“这是影子的家,不是你的家,”砂金朝他伸手,“我们走吧。”
嘉波却苦笑着说出赞同的话:“好啊。”
砂金这才发现他一直维持蜷缩的姿势并不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是像生了根一般被捆在这里,无数细小的影子触手一般缠住他的脚踝、小腿和腰际,用尽全力要让嘉波留下来。
“影子……他再也不能污染人类、毁灭地表,他跟我说,他想要回家,永远留在这里。”嘉波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而我……是他的半身,作为他最后的愿望,作为我应当付出的代价,他希望我能留在这里陪他。”
砂金割断缠住他的影子。
仿佛是在证实他的话,一茬黑影被切割后另一段又长出来,即使被秩序同化后没有了自我意识,他却依旧执拗到可怕,唯一的执念便是嘉波。
嘉波垂下眼眸,他尽力地前伸,靠在前行几步再蹲下的砂金肩膀。自离开提瓦特以来,砂金再没有见过嘉波如此脆弱狼狈的样子,余光见到他光洁的后颈,透明到能看见血液的流动,他在说话,呼出的气息冰冷起起伏伏吐在侧颈。
“影子脱离之后我就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我会是你的拖累。我自己也好累,我拖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自己不知道该怎麽去面对……”
嘉波紧紧地抓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小片衣领,将额头和鼻尖尽数埋进温暖的胸膛:“砂金,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被留在这里,害怕回到故乡。
害怕他来晚了,提瓦特不复存在。
害怕他没有来晚,提瓦特的人类依旧恨他。
害怕到他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高傲,那个曾经茫然无措的少年魔神再一次降临于世,他紧紧闭上双眼,像一条随波逐流的小鱼,将自己的身心都交付到另一人手中。
然后他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手腕生生提起,一道列车鸣笛的尖锐声音出现在这本不该存在的空间,然而嘉波再也注意不到高空的异动,熟悉到想要落泪的声音在耳边呼唤他的名字。
他说:“嘉波,我在。”
星穹列车呼啸而过。
开拓的脚步永不停息,开拓的旅途会奔向每一个星球。
砂金抱紧怀中人,开始着手准备逃离,他计划带着嘉波飞向高空,星穹列车拥有开拓道路铺开星轨的特性,会自然而然地找到空间的薄弱点,而他只要想办法带嘉波进入列车内部,便有离开的可能性。
“我们走!”
砂金再一次隔断影子,趁着影子新生的一秒间隙抓住嘉波的手腕,瞬间腾空,用尽全力加大到最高速度,利箭一般朝列车飞去!
他快到像一束光。
然而却终究是太慢了。
这里是影子的家,是禁忌知识力量最强的地方,这道属于深渊和黑暗过往的力量在最适合他生长的地方爆发出汹涌澎湃的力量,四面八方都长出漆黑的新芽,他们呼啸着,奔腾着,爆发出一位仿若神明存在的最后的执念,拼尽全力也要将人拦下!
一瞬间空间都在震荡,震荡晃出无尽的波纹,波纹吹拂到嘉波的脸颊,他被拽着向上飞翔,列车忽近忽远,空间被层层折叠,他与无数的黑影藤蔓擦肩而过,仿佛感觉到了风。
但是这里是不应该有风的。
……
“妈妈,”尚未培育完成的孩子还长在罐子里,他对外界伸出一只手,贴在培养他的玻璃罐上,想将自己的话语透过屏障传递给诞育自己的女神,“妈妈。”
“我在。”花神转身,温柔一笑。
小嘉波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我该拥有怎样的理想呢?”
“嘉波想成为什麽样的人呢?”娜布·玛莉卡塔也学着孩子的模样歪了歪脑袋,得到茫然的眼神作为回答后,她将自己的手贴在小手所在的玻璃另一侧,“不如问问爸爸吧。”
赤王在另一头摆弄实验台的瓶瓶罐罐,他向来是一个负责的神明,实验的细节每一处都必须经过他的确认。听见盟友和孩子的呼唤,他从实验中分出一部分经历,走到培育嘉波的玻璃罐旁边。
阿赫玛尔身形高大,气势威严,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挡在身前,像是一座巍峨重压的山峰。
他将手贴在玻璃罐与嘉波另一只手相对:“你要成为一位伟大的魔神,聆听人的愿望,实现人的祈求,引导人的未来。”
风变得更大了。
而后时间极速流逝,花神愈加沉默,赤王愈加威严,长在玻璃罐中的小人逐渐完整,他的身形逐渐拉长,贴在玻璃罐上的手也逐渐长成了和花神差不多大小。他再次呼唤花神和赤王,呼唤他的创造者、领路人和父母。
“妈妈,我害怕。”打开深渊创造新神这一理想实在是太过宏大,嘉波对自身未来感到由衷恐惧,“您不能留下来吗?”
“你在害怕什麽?”还没等花神回答,赤王迈步进入石室,低沉的嗓音轻轻回荡。
和从前一样,两位神明站在玻璃罐外看着他们的孩子,嘉波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感知和思考,他在担心自己无法承担这一职责,比起两位成熟年长的神,他还那麽弱小。
“我怕我没办法成为一位好的神明,我什麽都不会,什麽也做不好,”他怯怯懦懦地低下头,躲闪两位魔神的眼神,“我就是害怕嘛……”
花神和赤王一愣,对视一眼。
而胆怯的嘉波不敢探头看他们的眼睛,他试图把自己藏起来,可玻璃罐空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地方。
如果没有办法完成期待呢?
如果让他们失望了呢?
如果一切失败只剩下我一个人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花神却噗嗤笑出声,她隔着玻璃罐想要触摸嘉波的额发却被冰冷的现实唤醒,但她依旧在柔声安慰嘉波。
“没关系啊,嘉波,做不好也没关系。”
……
“因为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黑影不停试图将二人从高空打落,它生生不息,数量实在庞大到超乎想象,铺天盖地仿佛所有的黑暗都是影子的化身,它拼了命地无声嚎叫,想要将痛苦和孤独尽数发泄在两人身上。
就在这时,嘉波感觉到了风。
而后风声变得更大,两股力量从左至右分别粘贴他的双肩,左边巍峨炙热如同沙丘,右边温柔馨香如同绿洲,他们共同发力托举着嘉波向上冲刺。
“爸爸妈妈不在乎你的失败,你不会被责怪,反倒是我们要道歉,将我们的理想强加给你。”
温柔的女声和低沉的男音似乎同时在嘉波耳边回响,在托举他加速离开影子攻击范围奔向列车,星穹列车像一颗长尾彗星,闪耀得令嘉波觉得刺目。
他咬着牙,没有回头。
可是我很害怕。
花神赤王接连陨落,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不会啊,亲爱的孩子,你不是孤身一人。”
在那个漆黑没有星尘的夜晚,在那个孤独而绝望的夜晚,在那个所有生命都被失败的他尽数毁灭的夜晚,一个人跨越宇宙踏过星辰而来,用一枚筹码换取他的自由,抓住他的手带他抛离痛苦和绝望,然后又牵着他的手,走向更遥远更宏大的旅程。
——砂金,卡卡瓦夏,他全部的爱和他的宿敌。
如同此时此刻,砂金用同样的姿势抓住他的手,他只能看见他飞扬的金发,他挺拔的身姿,然后再一次被他拯救。
嘉波恍惚觉得穷尽一生守护一个世界和穷尽一生守护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竟然毫无差别,它们都是一条充满荆棘也看不见尽头的路,充满牺牲和自我牺牲的痛苦,却从始至终甘之如饴。
拯救与被拯救,守护与被守护,我爱他与他爱我。
最高空出现了纷纷扬扬的完全光点,那是旅途的终点,空间最薄弱的地方,甚至能透过那层几乎看不见的薄膜看见山河湖海和广袤的沙漠。
“嘉波,你是一个好孩子。”
“你永远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孩子。”
两个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紧接着被更多更微弱的声音淹没,
“谢谢小祭司!”
“什麽时候才能在和小祭司一起玩抓滚滚草啊?”
“小祭司不要难过!我们知道是你守护了村庄,是我们被吓坏了!”
“就是就是,都是我们的错。”
“快回家吧,小祭司。”
……
越来越多的力量从无穷无尽的黑暗涌现而出,在嘉波身后聚合成一只难以被撼动的巨大手掌,共同托举着两人逃离触手。黑影变得越来越狂暴,攻击越来越急促,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看到了永恒孤寂的未来,气急败坏地用尽最后一点没有被秩序同化,仍旧属于禁忌知识的狂乱污染。
他要他的半身死!
咣!
咣、咣、咣——
他的攻击竟然没有丝毫起效!
一层看不见的护盾牢牢地护住了嘉波和砂金,随后在他们身后的那只由思念和记忆汇聚而成的手迅速生长出岩石一般的血肉、经络和皮肤。
在没有任何物质滋养的情况下,这只手违反一切既定的物理常识快速生长出躯体、如同石墙的胳膊和散落在身周漂浮的碎石,暗金纹路如同奔流不息的岩浆在石块之间显露,如同他的血和他的骨。
嘉波感觉到体内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不断涌现,填补他被抽离影子后空洞的内核,并让四肢百骸焕发新的生机,他不再是作为容器的旧日魔神、记忆星神叛逃的令使、欢愉命途的苦行者,而是一个崭新的、完全出于自己自由意志选择的新身份。
存护星神克里珀赐下目光,他降临于此,用手托举两人,并作为嘉奖为两位新的存护令使注入属于他的力量。
——嘉波,砂金。
——两位新诞生的令使。
他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砂金奋力抓住列车末尾车厢的栏杆,直到他们狂热奔向一个早已失落的星球,他慢慢闭上双眼,神躯一个突兀消失在这冰寒孤寂的黑暗之间。
而后列车轰隆奔驰,星轨铺就,于万千星光和呼唤中突破裂隙,冲向湛蓝晴朗的天空!
烈烈狂风夹带着灼热干燥的细沙,是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的记忆,如今记忆冲破桎梏回到现实,嘉波鼓起勇气睁开眼睛,从长发的缝隙中望向他须臾片刻的幸福和灵魂的归处,他彻底僵住了,只有还没有松开的手传来些微的晃动和令人想要落泪的温度告诉他,是的,这是现实。
砂金抚摸他的眼角。
耳边是他放轻的气息,带着同样的颤抖和释怀,一起睁眼看向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美丽世界。
他说:“嘉波,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