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指尖残留的液体在灯光下反着光。在她触及茶杯的前一刻,星迅速抽回自己的手,抓住胸前的怀表。
金属外壳沾染上着她的体温,摸上去微微发热;老旧的怀表被保养地很好,指腹轻轻一摁,表壳就顺利地弹开,露出里面的表盘。
钟表小子的卡通形象出现在星眼前。
这位老朋友双手叉腰,表盘样式的脑袋上泛着愤怒的红晕,头上冒出的蒸汽将它的帽子弹了起来。
安娜的手已经覆在杯壁上,她似乎失去了知觉,感受不到烫度——抢在她把水泼到自己身上前,星将细细的指针向左拨动,疾速划过半个表盘,换出撇着嘴掉眼泪的钟表小子。
安娜的身体僵住,方才癫狂的神情从她脸上褪去,悲伤冲破了她心中的堤坝,将她卷入在痛苦的漩涡。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豆大的泪水涌出她的眼睛,冲花了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只留下几道蜿蜒而下的痕迹。
支撑着她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安娜的手胡乱挥舞着,无意间将杯子扫落在地。
随着刺耳的碎裂声,滚烫的茶水和杯子的碎片四处飞溅,波及到二人裸露的小腿,周围的皮肤立刻呈现出刺目的红。
星能感受到清晰的痛感,可安娜像块无知无觉的木头,对此毫无反应。
她瞳孔涣散,一面道着歉,一面松开星的手,俯身去地上捡那些边缘锋利的碎片。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摔坏你的杯子的……”她喃喃着,“妈妈不是故意的……”
星不认为安娜的道歉对象是自己,她应该是在向那个假想中的孩子道歉。
安娜的精神已经错乱了,如果不打破她的幻想和美梦,她就一直处于“满足”之中。
如果星想要从她那获取信息,就必须让她从“满足”的情感中脱离——方法有很多种,但激怒她是最快捷的。
星已经达成了目的,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伤害自己。
“别碰。”她伸出左手去拦安娜,可一股微妙的恶意让她的动作顿住,身体下意识后仰。
一道锐利的风从她脖前划过,几根灰色的发丝落在星的衣服上,如果她刚刚没躲开,那被划破的就是她的喉咙了。
星的右手迅速擒住安娜的手臂,女人紧紧攥着杯子的碎片,鲜血从指缝渗出,滴落在一片狼籍的地面上。
她看上去很悲伤,眼睛上蒙着一层水光,眼底却始终燃烧着一簇疯狂的火焰。
“别吧……”
星面前还是眼泪飙出去的钟表小子。
这不对吧?意志这么坚定吗?
“你看到了我的孩子,你还站在这里……”她用嘶哑的声音低吼,“你杀死了我的孩子!”
她挣扎扭动手臂,将手中的碎片胡乱向星身上扎去,但星的力气比她大很多,她挣脱不了星的桎梏,那只握着碎片的手被控制在半空,无法前进分毫。
星叹气:“那很抱歉了,让虫子活下来这种事,我做不到。”
她抓住指针,凭感觉向右拨了45°。
钟表小子哭丧的脸被无形的手抚平,情绪都被收了回去。它闭上眼睛,嘴巴微张,一副熟睡的模样。
安娜挣扎和反抗的动作都被按下暂停键。她的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掉灵魂的空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那摞书。
还是镇静好用……
连续调两次情绪,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看来就算安娜是凶手,也不会被送进监狱了,精神病院才会是她的归宿。
但愿她没有因为过大的情绪波动疯掉。
星把声音放得很轻,试探性地问:“安娜女士,你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她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但人也比刚才正常了不少,沟通起来不是很麻烦,“她为我做了很多,她是没有恶意的,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星清晰地指出问题:“你不知道。你知道帕特里克腹中的存在是一只虫子,你接纳它成为自己的孩子——但它根本不是,它不会诞生自我的意识和智慧,它只是承载了帕特里克退化的灵魂。”
她紧盯着安娜的眼睛,质问道:“你要接纳它吗?你要原谅他吗?”
“你要为了他搭上自己剩下的人生吗?”
安娜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出一个弧度,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我没得选。”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绝望。
“什么?”星和她靠得更近些,“你是什么意——”
“我来说个你不知道的消息吧。”安娜噙着一抹嘲弄的笑,打断她的话,“你什么都查不到。我和她都只是一颗棋子,是蚯蚓丢下的尾巴,我们——”
星看到熟悉的裂缝出现在房间的中央。
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顾不上多说什么,只是猛然起身,一脚蹬开面前的茶几,扯着安娜向门口跑去。
“先别管那些了!”她将空着的左手插进口袋,摸出阿阮袋,用嘴咬着一边的绳子,单手撑开袋口,在虚空中一抓——
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小小的青色袋子里拔出一根泛着冷光的球棒。
球棒擦过她的鼻尖,在空中挥出一个大圆,带着呼啸声甩到身后,再被她重重砸在门上。
门震了下,星借着前冲的势头,侧过身,用全身力气撞上门板,连人带板跌跌撞撞地摔出了门外。
然而,就在星的脸快要和大地亲密接触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地板的裂缝不断扩大,已经扩张到了安娜脚下——女人一脚踩空,拽着星向后倒。
绝对不行!
裂缝每次都在关键节点出现,这意味着安娜家被装了监控或窃听装置,幕后黑手一定觉得安娜要告诉她什么重要信息,因此忍不住出了手。
星咬牙,快速站起。安娜体型跟她差不多,体重要比她重不少,刚刚那一下差点把她拽回屋内。
她肩膀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似乎是拉扯到了神经,右臂一时间麻得几乎失去知觉。
绝!对!不!行!
裂口被限制在房子内,家具早就掉光了,只剩悬在边缘、被星拉着的安娜。
星把球棒丢在脚边,用空出来的手把着门框,对安娜喊:“掐、咬、拧我的手都可以!让它恢复点知觉!”
“别管我了。”安娜身上透出一种非人的冷漠,“我们只是棋子,不重要。那人的野心比你想得更大,我不知道ta的性别,但ta想要让我们的神重现于世——”
“他宝贝的有小可爱啊!”
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的星大骂出声,“讲点我完全不知道的好吗?”
这大地兽都能猜得到!
谁闲得没事研究这些虫子,总不能是因为热爱吧?肯定是信徒脑子抽了,想复活那个名字很长的繁育星神搞事啊!
“这点消息又没有你的命贵!”
安娜怔住。
这孩子刘海乱糟糟的,灰色的发丝戳进了眼睛,但她完全顾不上眼中的异物。昏暗的天空下,这孩子的眼睛比太阳还明亮,金色的瞳孔中全是固执。
她的表情很复杂,愤怒和焦急在她脸上交织,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右手因过度用力不断颤抖着。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救我?
安娜情不自禁地问出口。
“姐姐,问这种白痴问题有什么意义?”星大为震撼,“你是人啊!救人还要什么别的理由吗?”
“可是我杀死了怀特,是我把他当作虫子的温床……”安娜磕磕绊绊地坦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此刻讲这些,只是像倒豆子一样,把出现在脑子里的东西都一股脑说出来。
“这种话等我们到了警察局再说。去和警察、律师、检察官说这些。”星的话是从嗓子眼里强行挤出来的,“我只是一个无名客,你的对错不该由我来审判——”
她的右臂正在慢慢恢复知觉。
星凭借强大的平衡力,扭动身体,强行把安娜甩了出来,自己却因为惯性向裂缝倒去。
行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吞了,摔不死就行。
星乐观地想。
万一这次的下坠点刚好是不明嫌犯身边呢?这下就直接从道中进结局了。
“等一下!”
这下轮到安娜抓住她了。
“你不要放弃自己!”她的话听上去语无伦次,“我还有点信息可以告诉你,想想你的宠物,抓紧我,拜托了!”
其实宠物就是我自己。
“我掉下去也摔不死……”星弱弱地辩解,却被女人的眼泪砸沉默了。
安娜的力气算不上大,抓住一个和自己体型相当的人对她来说很困难,自己也差点被拖下去。她手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不断下淌着的血和泪珠一起砸在星的脸上。
她哽咽着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stelle。”
优雅的女声在安娜身后响起。
“无名客、开拓者、大陆酒店的会员、银河球棒侠、你的救命恩人……怎么喊她都可以。”
星还能分出精力开玩笑:“抱歉,安娜女士可能拉不住那么多人。”
“我已经按照你的指示来找人了。差不多可以把我捞起来了吧,大陆酒店的前台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