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面对着霍文镜的连声追问,李凌萱目露茫然,身子不停地向后退去。

    她眨动眼睫,口中解释道:“……你我一同长大,我不过是惦念彼此的情分。”

    霍文镜将包裹了绢布的手掌,狠狠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了巨大的响动。李凌萱先是惊诧,待看清楚了霍文镜受伤的手掌后,一时间变得支支吾吾。

    从她进入房门,直到如今,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在这其中,从李凌萱口中提及到许多人,却唯独没有霍文镜。

    “文镜哥哥……”

    李凌萱嗫嚅着,想要出声解释。霍文镜却莫名地觉得烦躁,他垂首看了李凌萱一眼,目光冰冷刺骨。李凌萱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着,隐约明白了,为何在她心中百般温柔的霍文镜,在旁人口中,却成了人间修罗。

    如今,这修罗面容也开始在她面前显现。

    此刻的霍文镜,漆黑的眼眸里尽是冷漠,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敢靠近的气息。李凌萱腹中所有的解释,在看到这样一双凛冽的眸子时,都无法说出口。

    李凌萱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此处。

    屋子重新归于寂静。

    宁静的夜空,突然轰隆作响,残白的闪电闪过,映照出霍文镜冷峻的面容。雨水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将庭院中的草木,淋的东倒西歪。

    侍卫在暗处现身,面上犹豫,拱手询问道:“外面下了暴雨,李小姐离开不久,或许会被雨水淋湿,可要……”

    霍文镜轻掀眼睑,冷声道:“不必。”

    侍卫应声,转身隐在黑暗中。

    地面很快冒出了一个个浅浅的小水窝,曜如白光的闪电,倒映在水窝里面。霍文镜站起身,凝神细看了水中的圈圈涟漪。雨水顺着屋檐而下,霍文镜突然伸出手,任凭雨滴将他掌心的绢布打湿,露出内里肌肤的颜色来。

    霍文镜起身离开了庭院,身后传来仆人焦急的呼唤声音。

    “油纸伞……”

    但霍文镜脚步匆匆,一瞬间就不见了人影。仆人追赶不上,只能捧着怀里的蓑衣和油纸伞唉声叹气,盼望着霍文镜要去的地方莫要远了,别打湿了衣衫才好。

    元滢滢正要安寝,外面的雨声哗啦作响,扰人清梦。元滢滢索性披上外衫,换好绣花鞋,推开窗扉细看雨势。

    雨水连珠成串,似银线般飘落而下。元滢滢拢紧肩头的外衣,凝神细看了一会儿,便准备将窗扉合拢。只是,她美眸扫过廊下,忽然看到有一个衣裳湿透的呆子,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偌大的一场雨,街道看不见半个人影,家家户户皆闭门躲雨。偏偏这人,既不打伞,又不披蓑衣,只硬生生地站在雨下淋,这不是呆子又是什么?

    元滢滢到底于心不忍,眼睁睁地看着旁人淋雨害病。她拿了只水墨丹青的油纸伞,便下了楼去。

    谁料刚推开门,刚才还动也不动的痴人,此时却突然有了灵气,水润乌黑的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元滢滢。

    元滢滢握紧掌心的油纸伞,这才发现呆子原来是霍文镜,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稍做犹豫,还是要走上前去。元滢滢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她将油纸伞塞到霍文镜手中,便转身离开,一句话都不同霍文镜讲。

    只是不等元滢滢挪动步子,霍文镜已经看出她眼底的犹豫之色。他冒着倾盆大雨,阔步走来。

    看着面前一个水淋淋的人,让元滢滢不禁向后退去。

    霍文镜开口,声音比这突然落下的大雨还要发冷,带着渗透骨髓的寒意。

    雨珠悬在霍文镜纤长的眼睫,将落未落,像是冬日凝结在松柏的雾凇。他直视着元滢滢的脸庞,眼睛一眨不眨。

    “你在关心我?”

    元滢滢偏过头去,握着油纸伞的指尖发白,她轻声道:“我不知是你,只是以为是旁人淋雨,这才下来。”

    换而言之,倘若元滢滢在楼上时,便已经知道淋雨的是霍文镜,她便不会好心前来送伞。

    霍文镜却不在意元滢滢口中的无情,他伸出手,沿着伞骨轮廓轻轻抚过,动作缓慢却带着浓烈的占有谷欠念。他的手指在摩挲伞身,双眸却落在元滢滢身上,没有一刻离开。这幅情景,倒是好像他抚摸的,不是冰冷的梨花木料,而是暖玉肌肤。

    霍文镜声音凉薄:“我讨厌你。”

    元滢滢从未被人如此恶言相向过,当即眼尾泛红,想以一句“我又何尝不是”反唇相讥。

    但随着“我讨厌你”,接下来的举动却不是疏远分离,而是霍文镜湿漉漉的两只手,掐紧元滢滢的细柳软腰,带着浓郁掠夺气息的轻吻,如同今夜这场大雨一般,来的气势汹汹,令人招架不及。

    披在瘦弱肩膀的玉色外裳,从柔软的身子滑落,坠入泥泞之中。元滢滢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裙,因为被霍文镜揽在怀中,沾染上潮湿的水痕。

    掌心的绢布,不知何时掉落,露出一抹苍白的红色。霍文镜便将掌心,托在元滢滢最柔软的后颈处。

    他搂的发紧,元滢滢无法挣脱。如此蛮横的力气,元滢滢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呜呜咽咽地哭泣。唇角的晶莹,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更显得靡艳。

    琉璃莲花彩灯碎片,没入肌肤的疼痛,相比当日的长箭穿透之痛,则是九牛一毛。但霍文镜却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人,来感受他身体的疼痛。

    他未尝不知,李凌萱待他没有关切。但幼时的仗义执言,足够令霍文镜抱着这段回忆怀念余生。他像一株快要干涸的树木,唯有全心全意的爱念,才能让他存活。

    霍文镜渴求着李凌萱指缝间泄露出的关怀惦念,他痛恨自己看的太清楚明白,如此轻而易举地揭开了,那层关心之后,是单薄至极的情意。

    霍文镜自己不快活,又如何能看着旁人快活。他想起高羿得到元滢滢的轻吻后,发亮的眼眸,心中酸涩交加。

    一种名叫嫉妒的念头,在他的心底疯狂生长。

    他目睹了元滢滢的含羞带怯、高羿别扭的欢喜。霍文镜恶劣地想着:这世间凭什么会有高羿这种人?高羿身为将军的老来子,自幼受宠是不消说的。

    高羿会因为玩伴争抢李凌萱的注意力,而加入其中。但他从不缺少爱意,自然不会对李凌萱任予任求。在发觉自己似乎对元滢滢有了别样心思后,面临霍文镜威胁的好友情分,高羿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数年情分。

    凭什么,他能如此果断?

    霍文镜抱着怀中的娇人,薄唇忍不住使了力气,在元滢滢柔软的唇瓣之上,保留属于自己的痕迹。

    “好痛……”

    元滢滢痛呼出声,声音绵软轻柔。

    霍文镜的心,却仿佛被塞的满满的。

    ——痛吗,和我一样痛苦,就好了。

    他丝毫不嫌弃朱唇的血珠,舌头一卷,便吞进了腹中。

    他狠狠地碾磨着,元滢滢耳垂的柔软。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长进。善有善报,都是骗人的。你这般良善,只能遇到我这般的毒蛇罢了。”

    “混账!”

    大力传来,霍文镜的耳侧轰隆作响,他倒在雨水中,本就被浸湿的长袍,此时更是湿了彻底。

    霍文镜半跪在地面,用手背抹掉唇角的血。他抬眼看去,视线被雨水打的模糊不清,依稀辨认出两道身影。

    殷羡之解开外衣,披在元滢滢肩头。他拾起地面的油纸伞,打在两人中间,伞面微微倾向元滢滢。

    此时的元滢滢,姿态着实狼狈,她衣裳被扯的凌乱不堪,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唇角、耳垂……到处都是霍文镜留下的痕迹。

    元滢滢轻咬着唇,面上尽是羞耻地望着殷羡之。

    “抱歉。”

    殷羡之伸开宽袖,遮挡住元滢滢纤细的身姿,他眸色温润清浅,并没有因为元滢滢的狼狈境况,而露出不屑神情,是难得的君子风范。

    元滢滢心有感激,忙趁着殷羡之的宽袖,整理凌乱的衣裳。

    可谁都不知晓,殷羡之的心,几乎要穿破胸膛而出,他手背的青筋鼓起,看似清明的眼底,却在一边又一边地回忆着元滢滢刚才的姿态。

    殷羡之不禁在想,刚才,霍文镜是如何轻吻元滢滢的,两只手放在了何处。

    是如同那个旖旎的夜晚,和他一样,将她的柔软都尽数轻吻了一个遍吗。那元滢滢呢,她又是如何想,觉得霍文镜的轻吻,比起他又如何。

    ……他有没有比霍文镜差劲。

    “大公子。”

    柔软的轻唤声音,停止了殷羡之的种种猜想。他面容温润,任凭是谁,都不会想到在这样一张公子如玉的脸庞下,会隐藏着那般诡谲的念头。

    殷羡之看她衣着整齐,微微颔首,转身看向霍文镜。

    霍文镜已从地面站起身来,他的衣裳被扯开,露出大片的胸膛。他的肌肤发白,却并不温润,而是带寒意的冷白。雨珠顺着沟壑缓缓流淌,没入他的衣襟里面。

    他唇角破了,脸上却没有多少怒意。在霍文镜看到元滢滢被他咬破的唇角时,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满意之色。发冠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发丝散开,毫无章法地披在他的肩膀,雨水把发丝粘结成一缕一缕的。

    殷羡之察觉到元滢滢身子发颤,便伸出手,在她柔软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霍文镜原本散漫的神情,顿时一凛,他扯着发疼的唇角,言语中的讥讽如同风霜刀剑,朝着殷羡之刺去。

    “羡之,你惯会用这些英雄救美的招式。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足够迷惑那些无知女郎了。但稍微有些脑子的女郎,便不会被你这些小恩小惠打动。”

    霍文镜意有所指,但他言语之中所说之人,却连瞧他一眼都不肯,只躲在殷羡之的身后,柔荑甚至攀附在了殷羡之的手臂,仿佛将殷羡之当做了什么能够救世的英雄一般。

    霍文镜脸上的嘲讽之意更重,心中自嘲道:他竟然忘记了,元滢滢本就是一个只有美貌,内里空空如也的蠢笨女郎,任凭他如何暗示,恐怕此时元滢滢只会信赖殷羡之罢。

    殷羡之冷言相向,他虽然平日里性子温和,但面容发冷时着实骇人。霍文镜倒是不怕,他突然觉得,该让元滢滢看看,殷羡之是何等的表里不一。

    可惜,元滢滢被殷羡之护在身后,看不到此时冷若冰霜的殷羡之。

    霍文镜离开时,雨势仍大,他手中无伞无衣,却丝毫不在意。经过元滢滢身旁时,霍文镜有意停顿脚步,果真看到了元滢滢雾气蒙蒙的眼睛,他扯唇一笑,用手指虚点了点唇角,阔步离去。

    ……

    殷羡之刚回到家中,便有仆人前来禀告,说是殷丞相在厅堂等候许久。殷羡之还未换过衣裳,便跟随仆人见了殷丞相。

    他昨夜未曾回府,外袍虽然没有被雨水打湿过的痕迹,但因为经过炭火烘烤,有了明显的褶皱。

    殷丞相手持拜帖,看到殷羡之不觉拢起眉。

    还未等殷羡之站定,他便开口诘问道:“听府中人说——你昨晚未曾回府。”

    殷羡之脚步微顿,答道:“被公事绊住了脚,便索性留在府外休息了。”

    闻言,殷丞相面色稍缓,但仍旧微拢着眉,直言殷羡之即使忙于公事,也该注重体表仪态,不能以这种风尘仆仆的姿态见人。

    殷羡之没有不虞,皆是满口应下。

    殷丞相这才提及正事,他正为殷羡之挑选妻子,相中了一个,便径直下了拜帖,要殷羡之得空去见。

    不知为何,提及妻子之事,殷羡之下意识地看向还残留着几分水气的宽袖。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元滢滢柔美可人的身姿,她细腰款款,如同笋尖般娇嫩的手指,捏着他的宽袖边缘,身上淡雅的芬芳,尽数染到了宽袖上。殷羡之换上外袍时,还能闻到那似有若无的香气。

    这些年,殷羡之早就明白,面对殷丞相,他的父亲这般性情蛮横**之人,应该如何令他满意。不过是满口应下,听其差遣。

    但殷羡之明知该为却不想为,他头一次,在殷丞相发话后,没有立即颔首应下,而是询问道:“父亲只中意这个女郎吗?”

    虽然父子间情意不深切,但只听到殷羡之区区一句话,殷丞相便明白,对于日后妻子的人选,殷羡之并不中意此女,而是另有人选。

    他凛声道:“谁?你想选那个没落侯府的千金小姐?”

    殷丞相的眼睛中满是失望之色,他并不喜李凌萱。当初,殷丞相不过是随口一说,让殷羡之陪伴照顾这个侯府千金,以彰显殷羡之年纪轻轻,便有君子之风。可殷丞相没有料想到,这一照顾,便有了十几年的牵扯。殷丞相大权在握数年,什么样子的美人没有见过,环肥燕瘦过眼云烟,他并不觉得李凌萱有多么出类拔萃,更不喜李凌萱的性子。

    李凌萱想要众星捧月,可以,但作为他府上的大公子,殷羡之不能是那颗作为陪衬的星星。殷丞相自诩看的透彻,不过是一个逐渐衰败的侯府内的千金小姐,竟然试图同时攀扯几家青年才俊,围着她身旁团团转。殷丞相绝不可能松口,让这样的女子,做他的大儿媳。

    “她不可以。”

    殷羡之眉心蹙起,轻声解释道:“不是父亲所想。”

    殷羡之不知,为何他长成之后,每每提及婚事,他本人开口并不热衷,但身旁的人都会挤眉弄眼,一副你知我知的模样,说他要守候着李凌萱。

    殷羡之讶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他清楚自己待李凌萱的情意,是少年伙伴情分,纵然……没有元滢滢,殷羡之也绝不会想着迎娶李凌萱做自己的妻子。

    不过……如果真的没有元滢滢,殷羡之便会接过殷丞相的拜帖,而不会试探着询问出口。

    殷羡之说了“不是她”,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提起元滢滢。身为没落侯府千金的李凌萱,尚且不被殷丞相看得上,何况如今的身份,仅仅是挂在六品小官名下,作为养女的元滢滢。

    殷羡之贸然开口,只会给元滢滢招惹祸端。

    殷羡之便恢复了往日里的恭敬,拱手道:“全听父亲安排。”

    ……

    见过皇帝后,殷羡之跟着太监,走过狭长的甬道,上方传来悠扬的笛子声音,带着初学者的稚嫩生涩,却莫名吸引殷羡之的注意力。

    他开口问道:“这是……宫中女眷?”

    或许是小宫女们玩闹,偶尔生起的吹笛兴致。

    太监含笑道:“并非是宫中女眷。是那些进宫参选花神的女郎们,不知是谁,弄来一只碧绿玉笛,众人便争抢着要吹。旁人吹的笛子声音,小的可能分辨不出。可是这声笛声,小的却能分辨出,是哪个女郎吹奏的。”

    殷羡之心头微动,那个名字几乎要从唇齿中吐出,他却不能说,只是浅笑道:“是哪个?”

    “正是元氏女。她吹奏玉笛技艺生疏,宛如三四岁孩童。底下人都说,元氏女的笛声,在众多女郎中最不精妙,可小的却喜欢的紧。旁的女郎的笛声,我听不懂。唯独元氏女的笛声,我听罢便心中畅快,因而只需一耳,就能轻易认出。”

    太监本就是圆脸,说此话时脸颊带笑,看着更是讨喜,殷羡之也不禁舒展了眉眼。

    走出甬道,殷羡之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笛声,他想象着元滢滢吹笛时的模样神态,幻想着若是自己在她的身侧,定然能握住她轻软的柔荑,与她合奏一曲。

    只是,笛声渐渐停下,甬道外一片寂静。殷羡之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端庄持礼的神态。他朝着约定好的地方走去,今日,他要见余生相伴的妻子。

    对方是一位模样端庄的女郎,身份高贵,进退有礼。殷羡之挑不出半点毛病,他稍一抬眸,便能看到女郎看向自己时,眸中闪过的细碎光芒。

    即使殷丞相对殷羡之,没有太多的父子情意,但选中这样的女郎,也足够可见殷丞相用了心思。

    他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却是一个慧眼如炬的掌权者。

    殷羡之应该满意,早在母亲离开人世,殷丞相待他日益冷漠之时,他就谋划好了一切。没有人可以坐享其成,至少殷羡之不可以。他若是什么都不去做,成为真正表里如一的君子,那等待他的,只能是成为一堆骸骨的命运。

    他从不觉得自己心狠,他不过是技高一筹,将所有的筹码拉到自己身边。殷丞相年纪大了,其余孩子个个不中用,他只能仰仗殷羡之。无论殷丞相是不是想过,将殷羡之当成弃子,他如今只能用他所拥有的一切,替这个儿子筹谋打算。不然,殷丞相生前可以做风光无限的丞相,死后却只能看着家族凋零,逐渐破败。把自己当成棋子时,殷羡之就已经想清楚了,他日后会迎娶一个完美无缺的妻子,平淡而安稳地度过余生。

    但此刻,殷羡之握着茶盏的手指收拢,他难以克制地想着,他当真要这样的一生吗。

    ——权势在握,无趣至极。

    殷羡之突然想到元滢滢那双晶莹潋滟的眼眸,带着香气的细软腰肢。

    他打断对面女郎的话:“抱歉,我已有心悦之人。”

    女郎心情大起大落,但见殷羡之如实以告,并没有想着待她进门后,再养着心上人做妾室,心中稍感安慰,更觉殷羡之表里如一,君子坦荡。

    殷羡之走下楼去,他清楚自己今日所言会招致多大的麻烦,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悔意。

    归家时,殷羡之手中拿着一只青白玉长笛,触觉温润,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殷丞相面色阴沉,他已经得知,殷羡之以“已有心上人”,婉拒了这门婚事。他心口发堵,继室生的几个孩子,均是不中用的,不是从骏马跌落跌断了腿,便是被人算计伤了身子,纵然他们身子健全,也是头脑简单,不堪重任。唯一有他的风范的殷羡之,恭敬顺从了十几年,却突然间起了违抗的心思。

    “跪下。”

    殷丞相冷声道。

    他上一次这般责罚殷羡之,还是在他流落花楼逃回来时,觉得殷羡之无用。

    其余仆人皆垂下脑袋,不敢去看。当着众人的面,殷羡之想起幼时他曾经无数次听到这冷冽的声音。

    膝盖抵上冰冷的地面,殷羡之刚才重金买来的青白玉长笛,被殷丞相拿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后背。

    殷丞相在用殷羡之的物件,来折辱他。

    火辣辣的痛感,让殷羡之想起了幼时的自己。他也是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辱地跪下被笞打。他被打的快要昏厥过去,却还是不肯松口求饶。

    殷羡之的眼前模糊一片,他挺直着脊背倒下。耳旁不再是继母的嘲讽声,而是仆人担忧的惊呼声。

    “大公子……”

    殷羡之看着气喘吁吁,面色发红的殷丞相,心道:父亲还是老了,当初打完他后,还能意气风发地阔步离开,如今却一副老态。

    ……

    侍从给殷羡之上完药,满脸欲言又止。殷羡之素来生得有仙人之貌,原本白皙光洁的肌肤,却布满斑驳的红痕,彼此交错着,一道红痕压着另外一道,极其骇人。

    殷羡之脸颊微微发白,他面不改色地穿上外袍,叫来侍从附耳叮嘱了几声。

    “是。”

    侍从的声音在发颤,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慌乱无措。

    “那只玉笛呢,可摔碎了?”

    有仆人走上前来,献上青白玉长笛。殷丞相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青白玉长笛隐约有裂痕,但并没有完全破碎开来。沿着那些细小狭长的缝隙,有几缕红色丝线漂浮其中。

    殷羡之抚摸着笛身,仿佛感受到自己和青白玉长笛融为一体,属于他的一部分,融进了玉笛里面。

    “给宫中送去。”

    “是。”

    元滢滢看到这只长匣,黛眉微蹙,问道:“这是何物?”

    太监只是说,是见元滢滢近来辛苦,有心人特意送来的。

    元滢滢启开匣子,掀开包裹的红色锦缎,只见里面躺着一只青白玉长笛。

    握在手中,温润滑腻。

    众女郎都围了过来,有见多识广之人,看出这只玉笛并非凡品,便道“这……是青白玉?”

    太监颔首:“正是。”

    女郎又见其中,有几滴殷红,更衬得这玉笛和寻常笛子不同,便喃喃道:“听闻有一只小虫,名唤蜉蝣,朝生暮死。有些蜉蝣,死后融进玉石中,便会以朝生暮死得到永生。”

    太监只是摇头不知。

    那女郎爱不释手,正要把青白玉长笛放置唇边,轻奏笛声,太监慌忙阻止道:“不可。”

    他从女郎手中取回青白玉长笛,还给元滢滢,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一笛一人,不可二主。滢滢你可要仔细收好,此笛只能由你吹奏,而旁人,是万万碰不得的。”

    见他如此,元滢滢一时分辨不清,是青白玉长笛本就有如此的规矩,还是赠与长笛之人,有心嘱咐。不过,不管是因为何等缘故,元滢滢都柔声应下。

    其余女郎,虽然不能亲自吹奏,但皆围在元滢滢身旁,把这只青白玉长笛,里里外外都看了一个遍。

    ……

    杨柳树畔,一个俊俏郎君墨发红带,斜依树旁,尽是不耐之色。他脸上的郁色,加之所穿的玄黑劲装,让众人以为他在等候什么仇敌,皆绕道而走,离他远远的。

    身穿缃色百褶如意长裙的小娘子,如同蝴蝶蹁跹,往杨柳树旁而去。来往之人来不及阻止小娘子,当心那个面沉如水的郎君,便见小娘子轻唤一声“阿羿”。

    而高羿脸上,仍旧是一副不耐之色,只是没有之前那般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意。他全然不知,自己被路人当做了,等待仇敌一决胜负的意气用事的小郎君。高羿见元滢滢身穿长裙,脚步缓缓,因为急切走来,险些跌倒。他不由得直呼麻烦,口中却道:“你站在原地就是,莫要动了。”

    说罢,高羿便抬脚而去。他肩宽腿长,不过数十步,便走到了元滢滢的跟前。

    高羿本要质问,明明约定的时辰已过两刻钟,为何元滢滢才姗姗来迟。只是,他看着元滢滢眸光灿烂,忽然变成了锯嘴葫芦,想了许久只说了一句。

    “我们走罢。”

    元滢滢柔声应着:“好。”

    两人相伴而行,元滢滢不去询问,高羿要带她去往哪里,只模样乖顺地跟随着高羿的脚步。高羿几次欲言又止,暗道元滢滢为何不问,姑娘家不都是心思婉转,凡事都想问个究竟吗。不过,即使元滢滢问了,他也不会直接告诉她,只会说道。

    “待我们到了,你就知道了。”

    行走至一宅院前,此处张灯结彩,光是在门口落轿的轿辇,就不胜枚举。

    见如此热闹景象,元滢滢有些望而却步,不敢上前。高羿见状,宽阔的手掌,轻推着元滢滢的细软腰肢,带着她来到正门前。

    正招呼来往客人的仆人,见到高羿顿时眼睛微亮,口中热络着:“高侍卫长,主子可等候你多时了。”

    说着,他让旁人招呼客人,自己亲自为高羿引路,进了院子,迈进内门。

    只听一人声如洪钟,正厉声呵斥着下人。元滢滢越走越近,才发觉此人皮肤黝黑,声如洪钟,怀中正抱着一个赤红襁褓。

    那人见到高羿,不虞之色褪去,露出灿然的笑意:“阿羿,你可来了,快来瞧瞧。”

    襁褓被交给照顾婴孩的乳母,小小人儿安静地躺在赤红锦被中,睁着乌泱泱的眼睛。元滢滢听高羿和主人言谈之间,才知道今日便是小儿的百日宴,门外那些拜访的人,皆是为贺喜而来。

    元滢滢察觉到,高羿的兴致明显比平日里开怀许多,趁着人来人往的间隙,他垂着脑袋,在元滢滢耳旁低语。

    “阿齐的爹,是我爹的副将。阿齐素来爱缠着齐伯父,幼时他便跟着齐伯父来过我家。我们一同摔跤、骑马,快活极了。后来阿齐从了军,又娶了妻子,如今还有了孩子,我自然该来祝贺。”

    说罢,高羿才心中忐忑地看着元滢滢的神色,担心元滢滢不喜这样的热闹场面。可高羿也不知为何,阿齐邀他前来时,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和高将军共同拜访,而是和元滢滢一道。

    高羿将头侧过一边去,闷声闷气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既没有带你来脂粉铺子,也没有去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是来了这里……”

    高羿面容平静,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垂落在腿侧的手掌,却攥的发紧,骨头都显露出青白色。

    得不到元滢滢的回应,高羿感到了迟来的后悔,他向来不会讨好人,从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大好的时节,日光暖融,即使是去踏青,也比来这人声鼎沸的宅院好多了。

    他……又搞砸了。

    发冷的掌心,突然被一股温暖触碰。高羿茫然地抬起眼眸,看着满脸柔情的元滢滢。他后知后觉地垂首,看到元滢滢悄悄伸出葱白的小指,勾着他的指尖。元滢滢侧身靠近,带来清浅的芬芳。

    “别做出这幅样子,好似被谁欺负一般,旁人都在看呢。”

    高羿展平掌心,用宽阔的手掌,把小巧白皙的手指包裹其中。

    “我才不在乎他们。”

    元滢滢羞红了脸颊,试图尝试挣脱高羿的掌心,可都是白费力气。她目光怯怯地看向四周,唯恐自己抗拒之下,高羿做出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行径来,便只得随他去了。

    高羿偏偏想要从元滢滢口中要个答案,他道:“你若是不欢喜此处,我们立即离开。”

    元滢滢睁圆眼睛,惊诧于他的肆意大胆。

    既来阿齐家中道贺,哪里有随时就走的道理。高羿却随性道,阿齐和他性情相投,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倘若元滢滢当真不愿待在这里,他们立即便能离开。

    说罢,高羿便勾着元滢滢的手指,想要抬脚离开。

    元滢滢连忙柔声阻止他,说自己并非不愿。

    自从进了花楼后,元滢滢自然不再去参加什么孩童的百日宴。在她记忆中,她曾去过叔伯家的一场宴会,还得了只红皮鸡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没舍得吃。

    高羿问她:“那红皮鸡蛋什么滋味?”

    元滢滢摇头,柔声开口:“我并未吃上。连睡觉时,我都抱着那只鸡蛋,谁料一觉醒来,红皮鸡蛋没了,只剩一堆蛋壳。”

    至于是谁吃的,时至今日,元滢滢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她也不能如何,依照她在家中的身份地位,难道还能让吃掉的人,赔出一只红皮鸡蛋给自己吗。

    元滢滢说这些话时,眸色平静的像一湾湖水,她声音不急不缓,是素来的绵软轻柔,仿佛这件事情,不能在她的心中,掀起半分的涟漪。

    高羿却莫名地觉得心口抽疼,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捂着胸膛久久不能回神。

    阿齐和高羿关系匪浅,他又喜得麟儿,眉眼中尽是意气风发,便招呼着要高羿抱一抱孩子。

    高羿拧着眉,犹豫道:“他小小一团,有什么可抱的。”

    阿齐早就习惯他的脾性,闻言并没有生气。阿齐的视线在高羿和元滢滢之间逡巡,他伸出手,将高羿扯了过来,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高羿的耳根顿时绯红一片。

    刚才还不情不愿的他,此时抬眸看着元滢滢,伸出双臂,把裹着赤红襁褓的婴孩抱在怀里。

    这感觉甚为奇妙,婴孩轻柔绵软,还没有高羿平日里练武时拿的佩剑沉重。可高羿看着小小的脸蛋,突然想起阿齐的低声言语。

    ——你如今不抱,日后倘若有了孩子,难道也一次都不想抱。

    高羿看着这孩子长得白净,但算不得漂亮。他突然想起,倘若是他和元滢滢的孩子,定然精致可人,惹人喜欢。到时的百日宴,肯定比今日阿齐家的百日宴,还要热闹非凡。

    高羿抱了一会婴孩,将孩子还给乳母。临走时,阿齐悄声嘱咐高羿:“你若是中意那姑娘,便尽早言明心思。”

    高羿神色一慌,冷声道:“你胡说什么。”

    阿齐瞥他一眼,直言道:“那样美貌可人的姑娘,你稍有不注意,她便会被旁人夺了去。阿羿,倘若你没有,就此罢了。若是你真有这份心思,便尽快说出,莫要等她被人抢了去,你才后悔不已。”

    高羿想要冷声反驳阿齐,可“我不喜滢滢”几个字,却怎么都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

    高羿抿紧唇,胡乱地点头应了。

    临走时,他向阿齐要了几样东西。

    时隔多年,元滢滢参加这样热闹的宴会,不觉烦闷,反而感到新奇。高羿带着她离开,来到一处酒肆。高羿打开从阿齐那里要来的匣子,元滢滢以为是什么珍贵宝物,便探头看去。

    匣子中摆放的是几样时令糕点,并几枚色泽通红的鸡蛋。

    元滢滢目露诧异,高羿便挑选了其中最为圆润的一枚,剥掉外壳,递至她的唇边。

    “喏,这些都是你的,没有人会偷偷地拿走红鸡蛋了,包括我。”

    元滢滢忽然笑了,眼眸微软。她朱唇轻启,咬了一口红鸡蛋。

    很平淡的滋味。

    除了色泽艳丽,它和寻常的鸡蛋,并没有什么不同。

    元滢滢吃了两口,连一枚红鸡蛋都没有吃完,便觉得倦了。她便轻轻摇首,又道:“阿羿,我吃不下了,你吃罢。”

    说罢,元滢滢便捧着茶碗抿了起来。高羿看着那红鸡蛋上,还残留着艳色的口脂。他只觉得手心发烫。鬼使神差地,高羿对准口脂的位置,轻轻地咬了下去。

    他从未吃的这般斯文,细嚼慢咽,轻抿细品。

    元滢滢放下茶碗,她唇边带着细小的水痕。高羿本应该出声提醒,可他却没有说出声。取而代之的是,高羿俯身弯腰,将唇印在元滢滢的唇边。

    他抽身离开时,眼神飘忽,声音急切地解释着:“脏了。”

    元滢滢面露羞怯,沉默不语。

    看着美人含羞带怯,高羿的胸口砰砰直跳,阿齐的话回响在他的耳边,他心中逐渐变得坚定。

    分别后,高羿当即便请媒人上门,询问如何三媒六聘,迎人进门。

    高羿以为,他的亲事,自然要是京城里最为风光的。

    高将军见媒人上门,才知儿子要娶妻,便匆匆来问,是哪家姑娘。

    “元氏女。她虽然只是六品官员的养女,但样样都好,京中女郎无一人能比。”

    高将军心中惊讶,竟然不是李凌萱。在高将军眼中,高羿从小同李凌萱最为要好,得了什么好的,也着急拿去给李凌萱看。除此以外,高羿再没有旁的亲近女子,高将军本以为,高羿此次兴致勃勃,一副即将迎娶到心上人的欢喜之态,恐怕提亲的女眷,便是李凌萱,不曾想却不是。

    高羿向来被宠爱惯了,想要做的事情,定然要做到。在亲事上,高羿也决心,他要迎娶的女子,定然会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高将军将高羿看成眼珠子命根子,自幼便习惯了,什么都随着高羿的性子来。他对元滢滢的身世有几分好奇,便出声询问。但每次询问女子家室时,高羿都面色郁郁,他便识趣不再多问,只替高羿清点库房,查看儿子娶妻迎亲的聘礼,有多少抬,是不是还要再添些锦罗绸缎、金银细软。

    高家请媒人上门,还一连请了京城最有名气的三家媒人,很快便传到了霍文镜耳中。

    他眸带沉色,只需稍作思索,便能想出高羿此番提亲,是冲着何人而去。

    霍文镜面露嘲讽,依照元滢滢的身份,若是她得知能攀附高家这门亲事,自然会喜不自禁。而高羿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倘若当真和元滢滢成了亲,岂不是要被元滢滢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26章

    高羿踏着月色而回,他双脚刚迈过门槛,便听到仆人所说,有客来访,是位女眷。

    高羿脚步微转,即使他有意忍耐,眉梢眼底是隐藏不住的雀跃。他脚步匆匆,赶到厅堂,口中的一声“滢滢”还未唤出口,在看到女子的身影时,顿时冷静下来。

    “凌萱。”

    高羿微微颔首,方才还藏在眸底的喜色,顿时消失不见。

    李凌萱丝毫未曾注意到,高羿的情绪陡然冷静。一见到高羿,她便从靠椅上站起身来,双手紧握,诉说着自己这些日子的为难。

    “阿羿,爹要为我挑选一门亲事,将我草草地嫁出去。可那些平庸之辈,我一个都瞧不上。”

    毕竟有幼时长大的情分在,高羿拢眉道:“你若是不想嫁,哪个能费力逼迫于你。何况李伯父素来疼爱你,倘若你向他陈明心意,他不会……”

    李凌萱急切道:“不,不会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再疼爱我,也不会让我胡闹。阿羿,你我相识多年,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眸中水光闪烁,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哀求。

    高羿拢起眉心:“若是你需要人手保护,我可以帮你。”

    “不是!”

    高羿刚说出口,便被李凌萱连声阻止,她说道:“我不要那般的保护。阿羿,你为何不懂,我想要避开我爹寻来的亲事,不能靠躲避。除非我告诉我爹,我有了如意郎君的人选,才能绝了他的心思。”

    高羿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心越发紧蹙。

    “阿羿,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说你要娶妻。倘若你果真到了说亲的年纪,与其去迎娶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入门,倒不如选我便好了。你我自幼相识,彼此了解性情,若是成了婚事,我也可以借此良机避开不想要的姻缘。”

    李凌萱目光炯炯,正要温声说服高羿。

    高羿却斩钉截铁道:“我要娶滢滢,不会娶旁的女子,自然也不会娶你。”

    他声音冷冽,拒绝的不留一丝余地。李凌萱闻言愣在原地,在她的印象中,高羿虽然性情直率,但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

    被拒绝的屈辱感,从李凌萱心底涌起。逃避婚事是一回事,李凌萱更想要借此机会,和日渐疏远的高羿挽回关系。来高家之前,她从未想过,高羿当真如同传闻所说,有了心悦之人,甚至要大费周章地亲自操办亲事。

    李凌萱喃喃道:“……滢滢,你们竟已经如此亲昵。可阿羿,我们相识数年,你我才是最……”

    高羿眉峰扬起,那张满是少年意气的脸上,尽是笃定。

    “就因为相识数年,我才会开口同意帮你。只不过,你所提的要求简直天方夜谭,我绝不可能应允。无论我们相识一年两年,甚至是几十年,我的妻子,都只能是滢滢。”

    话已至此,李凌萱神情怔怔,为了给自己保留几分颜面,她没有再纠缠下去。

    李凌萱离开高家,听到院子里的人,在低声交谈着,大婚那日,要选哪家绸缎庄的朱红绫罗挂起,她的心中一片荒凉。

    高羿并非是她唯一的选择,在来高家之前,李凌萱第一想到的便是殷羡之。在她眼中,殷羡之温柔体贴,身居高位,若是她要择一夫婿,殷羡之是最好的人选。可李凌萱没有见到殷羡之的面,下人带着她进入府中,她站在殷丞相面前被好生打量一番。

    殷丞相语带轻蔑:“你以为凭借三两句话,就可以换来一桩难得的亲事。身为侯府千金,你起码要懂得门当户对的道理,不是吗?”

    李凌萱不堪被羞辱,匆匆离去。

    她听到街道传闻,高羿要娶亲。得知青梅竹马,要迎娶旁的女子,心中的胜负欲驱使着李凌萱走到高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满心以为,纵然高羿对那个女子当真有几分情意,在面对自己和那女子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可她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满口拒绝。

    李凌萱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她停下脚步,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到了霍府门前。她看着熟悉的牌匾,顿时眼眶发涩。一时间,霍文镜曾经为她做过的种种,都在此刻涌现,李凌萱终于明白,谁才是待自己真心实意的。

    她揉着发酸的眼眶,走进霍府,说明来意。

    在李凌萱等候的时辰,霍文镜便已经从侍卫口中,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命人奉上热茶,率先开口道:“你可知道,阿羿要迎娶的女子是谁?”

    李凌萱原本想要说的话,尽数咽进腹中,她摇头只道不知。

    高羿便将元滢滢的来历细细说出,他看着李凌萱的脸颊,被愤怒熏染的通红。

    李凌萱气得浑身发抖,被高羿拒绝,本就令她无法接受。而如今,她竟然得知,高羿宁愿迎娶一个花楼女子,也不肯要她。那花楼女子,甚至害了他们吃过那么多苦头,高羿他……怎么能。

    李凌萱仿佛被人掌掴一般,脸颊火辣辣的发疼。

    霍文镜直视着李凌萱,眼眸漆黑发沉,声音放软,仿佛诱惑人走进陷阱的毒蛇。

    他语重心长:“阿羿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了。可他性情冲动,如此这般尚且有情可原,但连羡之,都被元氏女迷惑。”

    李凌萱气恨:“这样的女子,该挫骨扬灰才是。”

    霍文镜摩挲着指腹,眸色深沉,一字一句道:“是啊,这样的女子,就该抓在掌心,好生磋磨才是。”

    直到离开,李凌萱都未曾将自己的打算说出。霍文镜没有开口提及亲事,便轻易地打消了李凌萱试图嫁给他的念头。

    待她离开后,霍文镜看着仆人前来收拾茶盏,声音清洌:“莫要收拾,扔了罢。”

    仆人福声称是。

    霍文镜目露嘲讽,当他收回对李凌萱的宽待时,李凌萱在他的眼中,便什么都不是。

    被他冷言以待后,竟然还想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要嫁给他,当真是可笑至极。

    ……

    几杯酒下腹,高羿觉得脑袋发沉,胸膛好似揣着一只燃烧的正旺的火炉。他扯开衣襟,让冷风钻进衣裳里。墨色红缎,乌黑眸子变得模糊不清,白皙的肌肤染上一层薄红。

    高羿只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唤着朋友的名字,可无人应他。高羿站起身,踉跄着要走出厢房,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合拢。

    “阿羿。”

    “滢滢……”

    高羿呢喃出声,但他很快便抓住仅剩的一丝理智,辨认出面前的人不是元滢滢,而是面带犹豫的李凌萱。

    眼看着高羿站不稳,李凌萱走过去想要搀扶他,却被高羿挥手推开。

    “别碰我!”

    高羿性情简单,却并不愚蠢。此情此景,他怎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暗自埋怨自己轻信于人,只因朋友盛情邀请,便跟着他来到此处,却被有心人下了药。

    李凌萱知道今日所为,是自轻自贱之举。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让她觉得恐慌。她时常会梦到小时候,那时大家都围绕在她身旁,将她当做掌心明珠。可梦醒之后,她却要接受自己要被父亲,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公子,只因为家族没落,侯府攀不上什么好的亲事。而曾经和她极好的青梅竹马,都逐渐疏远了她。

    这一切,都是因为突然冒出的元滢滢。

    李凌萱不明白,为何元滢滢那般坏却让几人念念不忘。当初,正是因为元滢滢自私自利,他们才被困在花楼。又因为元滢滢告状,霍文镜掌心才会中了一箭,伤痕终生不可泯灭。

    李凌萱在城门,见过元滢滢一次,她知道长大后的元滢滢,美貌异常,只需一眼便能让人神思不属。可这样一个性情恶劣的女子,凭什么能让高羿满心满眼尽是她。

    愤怒、嫉妒已经将李凌萱冲昏了头脑,她明知所做所为不对,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阿羿,元氏女她出身花楼。你我皆知,花楼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女子一片朱唇万人尝。而元氏女又是那样的容貌,裙下之臣不知凡几了,她如何能配当世家之妇。”

    高羿眼眸发红,怒道:“你闭嘴。滢滢玉洁冰清,容不得你诋毁她。”

    看着高羿执迷不悟,李凌萱终于狠下心来。她抬起手,褪去外衫,正当她要解开里裳时,一个瓷瓶砸在她的脚下,惊得李凌萱僵在原地。

    高羿头也不抬,恶狠狠道:“滚,滚出去!”

    李凌萱面上满是羞愤,她捡起衣裳,捂着脸跑出了屋子。

    “你一定会后悔的。”

    高羿当真后悔了,他后悔为何幼时会结识李凌萱,又和她相识数十年。倘若早知道,李凌萱会变成这般面目不堪的模样,他情愿从小到大,孑然一身,也不要曾经有过这样的朋友。

    高羿从未见过这种阴私手段的药,他也不知,这药效几时能够停下来。额头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高羿的脸色从潮红变得发白。

    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高羿的身上作乱,钻进他的胸膛,在他的血液中肆意横行。

    厢房的门被推开,高羿以为是李凌萱去而复返。他握紧茶盖,已准备用破碎的瓷片,扎透肌肤,换来一时的清醒。

    还未等高羿动作,便传来霍文镜意味深长的叹息声。

    “何必如此。即使你不中意凌萱,凭你的身份,随意抛出名号,便会有众多女郎,心甘情愿地替你解除药力。阿羿,为何要苦苦忍耐?”

    霍文镜温声相劝,要击破高羿岌岌可危的脑袋中的最后一根弦。

    高羿的眸中布满血丝,瞧着骇人至极。

    “霍文镜,你若是还拿我当做兄弟,便出门去替我寻医。便是再不济,你不愿请大夫来,闭嘴就是,莫说胡说八道。”

    霍文镜稳稳坐下。

    “你知道吗,女子的身子是软的,棉花一般。你现在的情态,随意找个女子发泄,便如同火遇到了水,瞬间便会冷静下来。你如此坚持,不会是……为了元氏女守身如玉罢。阿羿,你当真天真可爱。即使你亲近了旁的女子,又如何。那元氏女身份比你低微,哪里敢出声置喙你。莫说你与旁人有一夜鱼水之欢,就是养了十个八个女子,也容不得她质问。”

    高羿冷冷抬眸,勉强扯唇轻笑:“听你所言,看来已经是万花丛中过,见识过不少女子。”

    霍文镜的笑容,顿时变得发冷。

    “没有,我嫌脏。”

    霍文镜讨厌女郎们看他的眼神,黏腻腻的,令人恶心。

    高羿轻嘲:“我不愿亲近其他女子,与滢滢有何干系。我既要迎娶滢滢,便只要她一人罢了,其他女子如何与我无干,我也不会去亲近。霍文镜,时至今日,我才看出你的心肠是黑的。你从未在意过什么兄弟情义。至于李凌萱,你待她极好过,可从始至终,你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罢了。我不去求你,你也不必在我耳旁说这些话。女子的身子是软的,我自然知道。这世间,没有人会比滢滢的身子更柔软。”

    说罢,高羿便踉跄着站起身。药效作祟,他已经无力去推厢房的门,便用身子撞去。

    门被撞开,看到脸色发白的高羿,掌柜慌乱地上前搀扶。

    高羿压低声音道:“去请大夫,给我准备一些冰,用浴桶装满。”

    霍文镜停在原地,眸色晦暗不明。

    他回忆着高羿所说的话,想着高羿所言,确实为真。

    这世间,再不会找出和元滢滢一般柔软的身子。

    轻柔绵软,似怯生生盛开的花儿,稍微一用力气,花瓣就会颤悠悠的抖落下来。

    第27章

    殷丞相已经连续数日,托病未曾上朝。皇帝惦念老臣的身子骨,便临时兴起,在退朝之后,前去殷府拜访。

    殷羡之替皇帝引路。

    皇帝问起殷丞相的病情时,殷羡之敛眉道:“父亲这病是沉疴旧疾,来势汹汹。大夫也只说,需要多用些滋补的物件将养着。厨房中日日都炖着参汤,按时给父亲送去。”

    皇帝踏进殷丞相的屋子,果真嗅到了草药和参汤混合的味道。殷丞相躺在床榻,尽显颓丧之态,再没有在朝堂上指点风云的凌厉姿态。皇帝并未久待,只是关怀了殷丞相几l句,便走出了屋子。

    殷羡之陪伴在皇帝身侧,缓缓地走过游廊。皇帝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依照刚才所见,殷丞相已经站不起身了,行走坐卧都需要旁人伺候,更别替耗费精神处置朝事了。可是近来,经过殷丞相朱批过的奏折,都办的极好。

    殷羡之面露犹豫,许久才答道,那些奏折,是他代殷丞相所批。

    “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看着殷羡之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皇帝心中微动。他深觉殷羡之是在自谦,那几l桩事办的都干脆利落,比起殷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何况,殷羡之进退有度,行事沉稳。皇帝越凝神细思,越觉得殷羡之可堪大用。

    ……

    在皇宫中,元滢滢几l次都未看见高羿的身影。依照高羿的性情,应该不会如此沉闷安静,元滢滢心中纳闷,便去寻了惯常跟在高羿身旁的侍卫。

    侍卫见到元滢滢,脸色顿时涨红,支支吾吾道:“你说高侍卫长,他病了。”

    话刚说出口,侍卫才想起,高羿命人传话时,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莫要让元滢滢知晓此事。侍卫顿时脸色发白,神态慌张:“不不,高侍卫长身子康健,并没有病。”

    元滢滢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心中的疑惑更深,她离了宫后,便直接登门拜访。

    站在两头姿态威武的雄狮子前面,元滢滢犹豫不前,这还是她头一次来到高羿的家中。

    门房看到元滢滢,便询问她来找何人。

    元滢滢柔唇轻启:“我来找阿羿。”

    门房了然:“女郎是要找我家小公子罢。”见元滢滢怯怯颔首,门房便让她稍做等候,他进去禀告。

    元滢滢看着两只瞪着眼睛的雄狮子,突然觉出几l分羞涩来。高羿既没有邀请她来,她却来了,是不是有些失礼。元滢滢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妥,便起身要走。

    门房去而复返,见元滢滢转身离开,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元姑娘,小公子在里面等着你呢。”

    被他这般一唤,元滢滢只得跟在门房的身后,进了高府。

    高羿依偎在软枕上,浓眉拢成一团,心中百般纠结。他既不想要元滢滢看到他如今的境况,可让他开口,驱赶元滢滢离开,高羿又觉得别扭。

    门房一声轻咳,提醒高羿回过神来。

    高羿连忙正襟危坐,伸手抚平了被褥的褶皱。

    元滢滢柔声道:“阿羿,你可还好。这害的是何等病?”

    高羿避而不答,言语中闪烁其词道,不过是小病罢了,是大夫故弄玄虚。

    他刻意躲避元滢滢的眼神,只因生病的真实原因,怎么都说不出口。高羿要如何说呢,他是因为中了迷情药,为了解除药效泡了整整一夜的冰块。内热外寒,才弄得身子不好的。

    若是让高羿如实以告,他宁愿病的更重些,病的说不出话来,也不要说出这般丢脸的事情。

    元滢滢并不追问,只是拿起帕子轻轻擦着高羿的额头。

    她身子带着的淡雅香气,铺天盖地般涌进高羿的怀里。

    “都出汗了,你盖了太多的被褥。”

    说着,元滢滢便让仆人给高羿去掉两床被褥。

    高羿心中本已被扑灭的火苗,此刻却被这香气勾起火星,不过片刻,便熊熊燃烧起来。高羿看着元滢滢修长白皙的脖颈,柔软滑腻的肌肤,眼眸发烫。他失态地垂下脑袋,试图对元滢滢冷声冷语。

    “离我远一点。”

    元滢滢流露出受伤的神色,任凭是谁,被人这般嫌弃都免不得难过失落。

    元滢滢起身便走,高羿微舒一口气,喉咙发干,像是被火燃过后的荒芜之地。他伸出手,去够摆放在桌面的茶碗。

    一只绵软的柔荑,端起那只高羿迟迟触碰不到的茶碗,放到他的掌心。娇嫩如笋尖的指,蜻蜓点水般滑过高羿的肌肤,惹来青筋鼓起,身子战栗。

    高羿艰难地克制着自己,他抬眸望向元滢滢,眸色复杂。

    元滢滢声音轻柔:“我这就走,不会让你心烦……”

    可元滢滢刚转过身去,便有一股大力,挽起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惹动裙裾荡漾,将柳絮一般轻盈的美人,带进怀里。

    高羿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元滢滢的脖颈旁,让白玉般的肌肤,泛起胭脂红晕。

    “……没有心烦,不过意乱倒是真的。”

    元滢滢被他拢在怀里,温顺的不成样子。高羿言语含糊地解释着:“我是当真害了病,大夫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了身子,需要一试才知。”

    元滢滢不解:“如何试?”

    高羿埋首于元滢滢温热细腻的脖颈中,把从头到尾红的彻底的耳朵,显露在外。

    他闷声闷气道:“要你来试,只有你才可以帮我,看我有没有伤了身子。”

    两人彼此依偎,好似牡丹花依靠在坚硬的刀刃旁边一般。

    灼热的温度,几l乎要把元滢滢的长裙烫化,将她柔软的肌肤烫伤。

    纵然元滢滢并不聪明,也能听出高羿口中所说的是何等意思。她糯声骂了一句:“男子,都不是好东西,脑袋里只会想这些。你也是。”

    “嗯。”

    高羿沉声应了。

    这实在不像平日里的高羿。若是无病的高羿,听罢这话定然要拍桌而起,因为元滢滢把他和寻常男子做比较,而气愤不已。可如今的高羿,竟然沉声承认了元滢滢的话。

    高羿承认,在此时此刻,即使傲慢如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男子罢了。

    薄唇沿着娇嫩的脖颈,留下一片轻柔至极的吻痕。元滢滢向着一侧偏首,露出更多雪白的肌肤。她束好的发髻,尽数挽到一边,但脖颈仍然残留着细碎的发丝,贴在泛青的经络上。高羿顺着经络的方向,缓缓而去。他吻到了发丝的清香、肌肤的淡雅香气。发丝不知被汗水,还是被口中的芳露浸湿,越发紧密地贴在脖颈。元滢滢那张平日里懵懂纯粹的脸蛋,此时尽显娇媚之态。

    高羿轻吻的急切,像一只横冲直撞,不知收敛的小犬。他带着锋利的糯色牙齿,在柔软的肌肤,留下一个个微微凹陷的痕迹。高羿紧实有力的手掌,覆上元滢滢的肩膀。隔着一层单薄的罗纱,高羿也能隐约摸到元滢滢骨骼的轮廓。是拔地而出的嫩笋,一层又一层地被剥掉外皮,露出牛乳色的雪肌来。元滢滢香肩半露,罗衣半披在她柔弱纤细的肩头,此副美态,足够令见到此情此景的男子,忘却一切顾虑,只想着能够拥美人入怀。

    高羿在元滢滢的额头落下轻吻,他收拢掌心,让面前这个恍若仙子的美人,完完全全地归自己所有。高羿眉心紧蹙,但眼眸中却不是被烦事缠身的苦恼,而是被柔软牵绊住身心时,一闪而过的窘态。

    两人鼻尖相抵,如此靠近的距离,高羿能够清楚地看到,在元滢滢漆黑乌润的眼眸中,有自己那张潮红羞窘的脸。高羿轻轻地摇动着身子,两人相互触碰的鼻尖也微微晃动。十指相扣,交织的指缝仿佛彻底融为了一体。高羿的心底涌现出莫名的欢喜,他迷恋这种彼此靠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昵。

    屋内的仆人,早在两人相拥时,就已经退了出去。

    青纱幔,人影幢幢。

    春宵一刻值千金,此刻却嫌春宵短。

    ……

    近日,朝中的大事便是殷丞相身子有恙,向皇帝上疏告老还乡。而皇帝则亲自指定了殷羡之做今朝丞相。丞相之职,一退一进,而且两人竟是父子,难免引得人议论纷纷。但无论是谁,都只能在背后腹诽几l句,父子两个都做了当朝丞相,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但平心而论,殷羡之满腹经纶,手段行事,比起其父殷丞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并且,纵观整个朝堂,能比得过殷羡之的青年才俊,竟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古往今来,能担任丞相一位者,皆是德高望重、成熟稳重之人。而殷羡之年纪轻轻,就得到如此高位,难免令人歆羡。

    但殷羡之,并没有因为旁人的议论和青睐,而有所心绪起伏。他依照旧例行事,办事比起从前,越发尽善尽美。

    外面的那些非议逐渐平息下去,殷羡之身上有的稚嫩青涩气,已尽数消失不见。

    地牢被打开,殷羡之接过侍从手中的烛台,他温声谢绝了侍从要陪同的好意,独自一人在漆黑阴暗的地牢中行走。

    在听到地牢门被缓缓关闭的一瞬间,殷羡之的眸色发沉,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颊,烛火一跳一跳的,显现出阴森之感。

    殷羡之面色冷硬,心中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恐惧。

    他慢慢地停下步子,言语恭敬道:“父亲。”

    黯淡的烛火,隐约照耀出模糊的人影。而被锁在牢门后的人,听到殷羡之的一声“父亲”,缓缓地抬起头。

    此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依稀能从面容中辨认出,是“告老还乡”的殷丞相。

    殷丞相的牙齿咬的嘎吱作响,他或许是病了,连谩骂声音都显得含糊不清。

    “逆……子。”

    殷羡之目光平静地看着浑身狼狈的殷丞相,他心中一丝一毫的愧疚同情都无。曾几l何时,是殷丞相教导过他的,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拥有所想要的一切。而被掌控者,只有服从听命的份儿。

    殷羡之不想要被迫接受,他要主动地去拥有,他便只能听从父亲殷丞相的话,做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才能想得到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父亲。”

    殷羡之淡淡开口。

    “一个人总是很无趣的。不过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很快,我便会将父亲的妻子、儿女,都带到这里。到时一家人团聚,父亲便不会这般寂寞了。”

    殷丞相瞪圆眼睛,他想要质问殷羡之,可心中却浮现出一片茫然。

    ——他的儿子,当初那个粉雕玉琢,性情温和承欢膝下的殷羡之,为何会长成这般可怖的模样。

    殷丞相曾经给殷羡之叮嘱过许多要求,他要殷羡之做一个孝顺听话的儿子,恭敬友爱的兄长,温润如玉的君子……可如今,殷羡之像是做到了,又像是没有做到。

    殷丞相心中倍感荒凉,他想要询问殷羡之,是不是他做错了。可殷羡之早已经离开了地牢,他眼前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

    霍文镜以为高羿再见到他时,会恼羞成怒,大声驱赶他离开。可是高羿并未这样做,他只是淡淡地颔首示意。

    霍文镜凝神细看,待看到高羿眉眼中强忍的喜色时,心中顿时一凛。

    “你碰了她,是不是?”

    高羿伸手拂掉霍文镜攥紧他衣襟的手,若不是他答应过元滢滢,不能冲动行事,他早就将霍文镜赶了出去。

    见高羿没有否认,霍文镜已经明白了许多。他极尽嘲讽道:“看来,高高在上的高侍卫长,已经做好了当人狼犬的准备。”

    他意有所指,试图激怒高羿。

    但高羿沉默片刻,小声喃喃道:“当狼可以……犬,我还要再想想。”

    第28章

    元滢滢今日,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她垂首站在殿内,和其他女郎交谈时,总是能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目光,在深深地凝视着她。可等元滢滢怯怯地回过头时,却什么人影都没有看到。

    她颇有些心不在焉,连身旁的女郎同她玩笑,也只是草草应下。

    待众人散开,元滢滢将青白玉长笛收在一方绣囊中,缓缓地走出皇宫。

    微风吹来,元滢滢身子发冷,她收拢着肩上的斗篷,抬头望了望阴沉昏暗的天空。

    她离开皇宫后不久,便被一方帕子捂住了唇。元滢滢没来得及发出呼救声音,就全然失去了意识,宛如飘零柳絮般,缓缓落在身后那人的臂弯中。

    身穿玄色锦袍之人,眸色发沉,他垂首凝视元滢滢许久,一只手扶着元滢滢纤细如同柳枝的腰肢,另外一只手缓缓放置在元滢滢的脖颈处。他稍微用力,便见昏迷不醒的元滢滢,脸色涨红,那张娇嫩如花的脸蛋,浮现处令人怜惜的红晕。

    男子轻笑一声:“连昏迷不醒的你,都惯会靠这张脸蛋装可怜。”

    他语气中尽是嘲弄,但收拢脖颈的手缓缓松开。男子把元滢滢拦腰抱起,临走之前,他眉心微蹙,动手解开身上的锦袍,将元滢滢浑身上下包裹的严实,确保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外露出去,这才面色微缓,抱着元滢滢阔步离去。

    高羿请来京城名头最响的三个媒人,替他上门求亲。媒人皆满口打包票道,高羿年轻俊俏,又在皇宫当差,哪家女郎会不情愿嫁给他。

    得了媒人的保证,高羿心中稍安。等媒人离开后,他在家中来回踱步,心中一片焦虑。高羿已经做好了打算,若是元滢滢允诺了亲事,他明日……不,今日,今日就去皇宫请旨,请求皇帝给他和元滢滢赐婚。倘若,元滢滢不情愿这桩婚事……想到这个可能,高羿停下了脚步,眉峰拢成山丘状,他心中酸涩难当,他们都成了事,元滢滢怎么会不肯嫁给他做妻子。

    ——男女之间,唯有两情相悦,才能做那般亲密之事的。

    高羿越想,越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元滢滢若是不中意他,便不会特意打听他的住所,又来关怀有疾的他,还同他肌肤相近,你侬我侬许久。

    但高羿没有等待媒人的喜报。

    他见媒人喜气洋洋出门去,回来时却是满脸犹豫纠结之色。

    “元姑娘她并不在住处。我问了隔壁厢房的女郎,只说元姑娘早就离开了皇宫,若是还没有回住所,那她也不知元姑娘究竟去了哪里。”

    不安感萦绕在高羿心口,他猛然站起身,朝着元滢滢平日里住的客栈走去。

    高羿撞开屋门,里面的摆设安安静静,梳妆台上,还放着元滢滢今早离开时,打开以后忘记合拢的脂粉盒。

    高羿心中微凉,他吩咐底下人去寻找元滢滢的踪迹。高羿站在梳妆台前,他伸出手拿起镌刻牡丹花纹路的脂粉盒,两指微动,便把脂粉盒合拢。

    他把脂粉盒收在袖中,转身去了宫门口。

    皇宫附近,客栈周围……通通寻了一个遍,都未寻到元滢滢的身影。高羿整夜未睡,直等到第二日,待选花神需进皇宫时,元滢滢仍然未出现。

    高羿当即站起身,拿起挂在墙壁的佩剑。他唤了几个得力的手下,随自己同行。风吹的高羿脸颊发痛,他却感受不到半分痛意。高羿面色如常,声音平稳地指挥着属下,去寻找元滢滢的踪影,无人会知道,他握着佩剑的掌心,一片冰冷发寒。

    ……

    元滢滢醒来时,她的双眸被布帛覆盖,双手被束缚在背后。元滢滢周身绵软无力,连呼救的声音,都显得软绵绵的。

    她轻轻挪动着身子,向后退去。在身子抵着冰凉的墙壁时,元滢滢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颤抖着身子哭泣出声。她哭声轻柔,尽显可怜,听着便令人心生怜惜。

    霍文镜走进房中时,看到的就是美人轻泣的画面。他不用摘下元滢滢眼前的遮挡,便能想象出,元滢滢此刻该是怎样梨花带雨的楚楚动人之态。

    这哭泣声,没有引起霍文镜的半分羞愧难当之情,反而唤醒了他沉闷的心,让他的周身血液,都发出炙热的温度,翻滚着、叫嚣着。

    元滢滢双腿微曲,身上的束缚让她很不自在。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救她,那张柔软的唇瓣,下意识地吐露出高羿的名字来。

    “阿羿,救救我罢……”

    霍文镜朝着元滢滢靠近的脚步,停顿下来。他轻扯唇角,脸上露出讽刺的笑意。“阿羿……他可救不了你。”

    哭声停止,元滢滢颤声道:“霍文镜?”

    霍文镜丝毫没有身份被辨认出的苦恼,与之正相反,在知道元滢滢只听他的声音,就能辨认出他的身份后,他胸膛中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欢喜。

    霍文镜俯身,沉声道:“是我啊,滢滢。”

    面对噤声不语,明显受到惊吓的美人,霍文镜笑出了声。他抬起手,温热的指腹隔着一层布帛,描摹着元滢滢眼睛的轮廓。霍文镜心中喟叹,不愧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连区区一副眼睛,都生的如此美丽动人。

    元滢滢偏首,想要躲开霍文镜的触碰。

    这幅抗拒的姿态,让霍文镜不受控制地想起,高羿眉眼中的喜意。能让一个冲动莽撞的少年,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得了意中人的身子,还能是什么。

    霍文镜脸上的笑意,很快便变成了冷峻。他不过是碰了碰元滢滢的眼睛,便让她如此慌乱。可高羿呢,他不是将元滢滢的每一寸肌肤,里里外外都碰了彻底。

    霍文镜心中吃味,不管不顾地咬上元滢滢的唇,与她唇齿交融。

    视线被遮掩,元滢滢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够清楚的感受到,霍文镜在用柔软,占据着她口中的每一寸空间。她已经被轻吻的吐息困难,但霍文镜好似像个恶鬼,要把她吞吃殆尽,一点不剩。

    唇瓣分离,牵扯出晶莹丝线。霍文镜抬起手,用指腹抹去。

    他冷声道:“你合该是属于我的。你要做我的奴仆,终其一生为我驱使。我想要什么时候碰你,你只要顺从就好了,就像你平日里做的那样。滢滢,你会的,对不对。”

    元滢滢还在呼吸着缺失的空气,无暇回应霍文镜的话。

    霍文镜看着地面铺的稻草,眉毛微蹙,神色之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他暗自想到,合该铺上兽皮才是。尽管心中不满,霍文镜还是轻掀袍子,和元滢滢并肩而坐。他依偎在元滢滢的肩头,解开了元滢滢手上的束缚。可不等元滢滢展开发僵的手指,她的手掌就被霍文镜掌控,供霍文镜驱使利用。

    指尖滑过白皙的肌肤,沾染着霍文镜身上的温度。

    既生为美人,便没有一处不美丽动人。连纤纤玉指,都如同葱白一般柔嫩,和玄色衣裳下摆相衬,越发显得娇柔。

    沉闷,带着克制和欢愉的吐息,喷洒在元滢滢的耳旁。霍文镜时不时地轻啄着元滢滢的脖颈,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元滢滢脸颊绯红,心中又羞又恼。她想要侧身躲避,可她刚躲开霍文镜的轻吻,就被霍文镜得闲的一只手,禁锢着脸颊转了过来。接下来,元滢滢迎接的便是更加汹涌澎湃的轻吻。

    从始至终,霍文镜始终不肯摘下元滢滢眼前的布帛。他不想要元滢滢看到自己此时的姿态,如今的他,和那些被酒色掏空身子,却不肯悔改的男子,没有什么两样。

    霍文镜依偎在元滢滢肩膀,待吐息平缓,他面容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阴沉。霍文镜猛然摘掉元滢滢眼前的束缚,看到了一双满是水意的眸子,里面波光粼粼。

    元滢滢轻眨眼睫,试图震慑霍文镜,以防止他做出更加逾越规矩的事情来。

    “阿羿会来救我的,你这般放肆,阿羿不会放过你的。”

    虽然霍文镜并没有将高羿放在心中,这个地方他寻的安静隐秘,而房契又不在他的名下。任凭高羿如何探查,都是寻不到的。但霍文镜听到元滢滢口中说出高羿的名字,还是被惹怒了。任凭是谁,刚同一个女子小意温存一番,她转眼就唤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心中都不会好受。

    霍文镜抬起元滢滢的下颚,他不过稍用力气,元滢滢白嫩的肌肤,就留下泛红的痕迹。

    “高羿他,哪一点比得上我,嗯?”

    霍文镜一字一句诉说着高羿的缺点。

    “冲动任性,蠢笨不堪,被人当成狗还乐在其中。论才智,我强他十倍百倍,在其他方面……”

    霍文镜的视线,打量着元滢滢的脸颊,意有所指道:“……我亦比他强。这一点,滢滢应该最是清楚,不是吗。”

    元滢滢抿唇不语,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羞恼地瞪着霍文镜。

    她已经清楚,无论自己开口说些什么,都可能会惹怒霍文镜,让他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情。

    可元滢滢全然不知,她如今这幅泪眼朦胧的娇态,即使不发一言,也胜过搔首弄姿百般诱惑。

    霍文镜心中一动,他突然抬起手,看着掌心未曾消退的疤痕,冷声道:“你来,碰碰它。”

    元滢滢心中不愿,但霍文镜身上的气息越发冷冽。她身子轻颤,还是抬手搭在了霍文镜的掌心。

    柔若无骨的手掌,令霍文镜心中一颤。他勉强克制住,收拢掌心,把元滢滢的柔荑包裹在他的手心的冲动。

    “不是用手。”

    霍文镜淡声道。

    “滢滢,用你的唇,碰碰它。”

    元滢滢眼眸瞪圆,她自然不情愿去用嘴唇,触碰霍文镜掌心的疤痕。那疤痕是花楼出逃那日,长箭穿破霍文镜的肌肤而留下的。而此时,霍文镜要元滢滢去轻吻这疤痕,心中难免是存了羞辱之心。

    纤长的眼睫轻颤,元滢滢眼眶中的水珠,几乎要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糯声拒绝道:“我不要。”

    霍文镜面色微冷,质问道:“你嫌它丑?”

    元滢滢默不作声。

    霍文镜俯身弯腰,直视着元滢滢的视线,他唇角挂着冷笑。

    “这是因为你,才会留下的。你如今反而嫌弃它丑陋,滢滢,哪里有你这般的道理。”

    说罢,霍文镜再一次含住了元滢滢的唇瓣。趁着把元滢滢轻吻的意乱神迷,意识不清时,霍文镜抬起手掌,轻声道。

    “还有这里。”

    元滢滢鬼使神差地垂下脑袋,柔软的唇瓣,印在霍文镜的掌心。

    霍文镜从未觉得,掌心的疤痕会发出如此滚烫炙热的温度,几乎都要把他融化了。很快,这股子炙热便变成了温暖,和元滢滢唇瓣的温度,如出一辙。

    看着脸蛋白净,侧脸柔美动人的元滢滢,掌心的温暖,让霍文镜的心暂时柔软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很快,霍文镜又恢复成平日里那个冷漠至极的人。

    霍文镜收拢掌心,用薄唇替代掌心的疤痕,继续感受着元滢滢唇瓣的温度。他不要元滢滢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那样的温度,令他觉得反感至极。霍文镜想着,他要把自己的冰冷传递给元滢滢,他要元滢滢和他变成一样的人,要元滢滢的身上有着和他同样的气息。

    这样,若是他们走出这间屋子。旁人看到了元滢滢,就会理所应当地认为,元滢滢是他霍文镜的,而不会将她和高羿牵扯在一起。

    ……高羿眼眸中遍布血丝,他寻找了元滢滢数日,都未寻找到元滢滢的半分踪迹。高羿深觉自己无用,没有什么聪明才智,能够窥探到元滢滢究竟被谁掳了去。无力感袭满高羿的全身,他怨恨自己无能,又时常觉得后悔。那些时日不该整日为亲事忙碌,而忘记关怀元滢滢的安危。

    倘若,他那日亲自去宫门把元滢滢接了回来,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高羿握着牡丹花纹的脂粉盒,手掌青筋鼓起。

    他下定决心,便去拜访了丞相府。

    殷羡之像是准备安寝,得知高羿前来,匆匆换好衣裳。

    听罢高羿所说,殷羡之温声道:“你不必如此自责。倘若有人意图对元姑娘无礼,一日十二个时辰,总是能寻到机会的,你怎么能防的住。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心怀不轨之人。”

    高羿稍微有了些精神,他急切道:“我只是不知,滢滢素来温柔体贴,待人亲和。谁会如此憎恨她?”

    殷羡之手指微顿,微做沉吟,仔细听了一番事情来龙去脉,心中便有了推断。

    ……

    “你说是霍文镜所为!”

    高羿猛然站起身,厉声喊道。近日来的奔波劳碌,使得他意气风发的面容,带着几分憔悴,但丝毫不折损其俊朗。

    殷羡之淡淡道:“只是推测罢了。不过就你所言,文镜的确是最有可能之人。当年花楼一事,文镜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却被元姑娘……对于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而元姑娘失踪之事,也的确像是他的手笔。”

    高羿拢眉深思,突然道:“早就在我向滢滢求娶之前,霍文镜便百般阻拦,说些莫名奇妙的话。此事定然是他所为!”

    高羿气的胸膛起伏,忿忿不平道:“我早就同他解释过,滢滢并非有意伤他,不曾想他竟然如此小肚鸡肠,出手掳走了滢滢。”

    闻言,殷羡之眸中闪过暗芒,沉声不语。

    高羿行事雷厉风行,心中又惦念元滢滢的安危。他不做犹豫,起身便去寻霍文镜,要他说出元滢滢的下落。倘若,元滢滢出了半点事情,他定然要霍文镜好看。

    第29章

    一声轻叹落在元滢滢耳旁。下一瞬,覆盖在她眼眸前的布帛被摘掉,殷羡之俊逸清朗的脸,在元滢滢面前逐渐放大。

    殷羡之朝着元滢滢伸出手,语气温润:“滢滢,我来接你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惊讶的缘故,元滢滢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殷羡之眼底流露出怜惜之情,他弓腰俯身,将元滢滢打横抱起。殷羡之的拥抱干燥温暖,身上熏染了一股能够令人平心静气的檀木香气。元滢滢依偎在他的怀抱中,紧绷的情绪逐渐舒展开来,眼睑变得沉重。

    看着怀中美人沉沉睡去,殷羡之眸色温润,他没有将元滢滢送回客栈,而是把她带回了丞相府。

    “倘若又有心怀不轨之人,要对滢滢无礼,该如何是好。”

    不如将元滢滢留在丞相府,好歹府中有足够的侍卫,能保证她的安危。

    元滢滢醒来时,才从仆人口中听闻,霍太傅得知其子竟然做出强取豪夺之事,当即把霍文镜派到千里远的地方,要他好生磨炼性子。得知霍文镜远在千里之外,元滢滢胸口微舒。毕竟霍文镜不在,她不必再日日担心,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掳了去。

    这几日待在丞相府中,元滢滢未曾见过高羿的身影。她心中不安,便托人去打听。

    负责照顾元滢滢的侍卫听罢,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立即行事,而是恭顺说道:“元姑娘有所不知。经元姑娘一事后,高侍卫长深觉行事莽撞,便向皇帝请命,自行前去边关,不做出一番成绩绝不回来。”

    元滢滢朱唇微张,蹙眉问道:“那……阿羿几时能回来?”

    侍卫略做思索,答道:“或许是十年,八年,这种事总是说不准的。”

    元滢滢跌坐在床榻,声音怯怯:“可阿羿从未向我讲过此事。我知做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是他心中夙愿。可他、他……”

    高羿他合该同她说上一声,再行出发的。毕竟,两人之间有过肌肤之亲,曾经彻夜相伴,她以为这样要紧的事情,高羿会问上自己一句。

    失落感涌满元滢滢的胸口,她泪眼盈盈,不由得掩面哭泣。

    从被霍文镜掳去,到被人救了出来,元滢滢自始至终都未曾见过高羿一面。面临险境时,元滢滢第一个想要呼救之人,便是高羿。可是高羿,他想要去边关,便匆匆而去,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弃元滢滢于不顾。

    殷羡之踱步而来,见元滢滢用帕子遮掩面容,轻声哭泣,便匆匆走去。他坐在元滢滢身旁,用宽阔的手掌,抚开元滢滢遮掩脸颊的双手。看着泪眼模糊的元滢滢,殷羡之眉心轻蹙,眼底翻滚着暗色,他拿出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掉元滢滢脸颊的泪珠。

    殷羡之什么都没有问,他没有问元滢滢因何而落泪,只是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元滢滢的后背,说道:“过几日便是花神考校的日子,我请了几个绣娘,替你缝制衣裙。”

    元滢滢柔嫩的脸蛋,贴在殷羡之的胸膛处。独属于殷羡之的沉稳风度,配着清冷的声音,很快便安抚了元滢滢不安的心绪。

    她轻眨眼睫,泪珠便滚落到殷羡之的前襟,留下褐色水痕。元滢滢下意识地伸出双臂,虚虚地放在殷羡之紧实有力的劲腰上。

    轻柔的触感,抚上殷羡之感官最为敏锐的肌肤,他安抚元滢滢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只不过,方才还为了避嫌,放置在元滢滢柔背的宽大手掌,此时逐渐向下滑去,落在嶙峋的脊骨,手指缓缓描摹着骨节的形状。

    ……

    花神考校这日。

    元滢滢出现的时辰偏晚,在她之后,已经没有几个女郎了。席位上的皇帝皇后,并一众后妃臣子,已经看的昏昏欲睡,姿态百无聊赖。

    纵然如此,元滢滢身着一袭月白织锦长裙,手持青白玉长笛现身时,还是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

    殷羡之深信,至简至纯,方能最好地彰显元滢滢的美貌。因此,他摒弃了绣娘缝制的各色繁复晃眼的衣裳,而挑了这样一件长裙。

    元滢滢将长笛放在自己的唇边,她唇瓣轻张,笛声便在殿中飘荡。

    殷羡之看着元滢滢吹奏青白玉长笛的模样,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他已经逐渐遗忘的唱词。

    ——那时,他躺在元滢滢闺房的外间,轻声重复着元滢滢忘却的唱词。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勿复相思,才敢与君绝……”

    殷羡之收拢掌心,目光灼灼地看向元滢滢,心中道:他绝不会做唱词中,被断然抛弃,从此不再与之相思的男子。

    元滢滢衣袂飘飘,鬓发间簪着一朵小巧的牡丹花,越发衬的她双靥如花。

    笛声毕,皇帝久久未曾开口。皇后柔声笑道:“你是哪里送来的?”

    元滢滢微一福礼,轻声道:“是鄢城太守……”

    她话未曾说完,便听皇帝称赞道:“好,鄢城太守着实有心了。”

    听罢,元滢滢似懂非懂,只是隐约觉得,鄢城太守所求一切,或许能得偿所愿。

    皇帝看着元滢滢娇美动人的脸蛋,弱柳扶风的身姿,正要说些什么,便见殷羡之从席位站起身来。

    “陛下圣安。我仰慕滢滢已久,望陛下垂怜,能成全我的心愿。”

    殷羡之走到元滢滢身旁,见元滢滢听到这番话后,面上有惊诧之色,但在殷羡之温柔目光的注视下,她犹豫的眸色,渐渐柔软下去。元滢滢面色绯红,含羞带怯地站在殷羡之身旁。

    两人郎才女貌,看起来着实相配。

    只是,元滢滢毕竟只是六品官员的养女,而殷羡之身居高位,皇帝不禁多问了几句,殷羡之究竟是求取,还是要纳妾。

    闻言,元滢滢顿时脸色发白,眼圈泛红。

    殷羡之忙道:“自然是娶妻。我性子无趣,不甚讨女子欢喜。滢滢既不嫌弃我,我心中已觉足矣,请陛下成全。”

    皇帝这才开口,为两人赐婚。

    众人还未来得及细睹皇帝钦点的花神容貌,就得知花神不日就要嫁给殷羡之。

    待嫁的日子里,元滢滢问及殷丞相之事。京城里近来传的沸沸扬扬,只道殷羡之虽情愿迎娶元滢滢,但殷丞相那般心高气傲的人物,哪里肯接受一个六品官员的养女,做他的儿媳。有好事之徒,私下里打赌,称大婚那日殷丞相不会来。

    元滢滢眼眸轻颤,柔软的声音中尽是担忧。殷羡之伸出手,抚平元滢滢眉心的沟壑,允诺道:“父亲他,听闻我要娶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如同旁人所说,不中意你这个儿媳呢。”

    元滢滢原本黯淡的眼眸中,闪过光亮之色:“父亲他真的欢喜我?”

    说罢,元滢滢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同殷羡之成亲,就如此冒失地唤殷丞相为父亲,实在是太不知羞了。她忙捂住唇,双眸睁的圆圆的。

    殷羡之拨开元滢滢的手,将唇贴在元滢滢的唇瓣上,仔细碾磨了一番。他动作柔和,但元滢滢却觉得无法抵抗,本应该绵软轻柔的吻,却沾满了占有的谷欠念。殷羡之握住元滢滢手腕的力气,分明温柔,但元滢滢却怎么都挣脱不得,只能放纵他任予任求。

    一吻毕,殷羡之爱怜地轻吻着元滢滢挺翘的鼻尖,温声道:“父亲听你如此唤他,定然会异常欢喜。你不必忧心,成亲之日,父亲必定会现身。”

    闻言,元滢滢心中安定。她仰起白皙的脸蛋,眸子中满是依赖信服。

    殷羡之答应她的话,从未失言过,她如何能不信。

    元滢滢便微踮起身子,在殷羡之的下颌落下柔软的吻。

    殷羡之握着元滢滢不盈一握的腰肢,向后倒去。

    他抚摸着元滢滢的袅袅发丝,眸中妄念翻滚着:“滢滢,这些还不够呢……”

    ……

    大婚在即,殷羡之将事事都安排妥当,不必要元滢滢费心。元滢滢待在府中无趣,便邀了沈女郎一道同行。

    沈女郎看到元滢滢,先是被她如今的娇态晃了眼睛,久久不能回神。而后,沈女郎轻俯身子,在元滢滢脖颈轻嗅,察觉到元滢滢体香越发浓郁惑人,不禁出声感慨道:“滢滢,你如今当真像极了一只盛开的浓烈的牡丹花,芬芳扑鼻,让人看见,就想要折下来。”

    元滢滢只是柔柔地笑。

    丞相府家大业大,沈女郎陪伴元滢滢购置物件,只看中意与否,其余一概不管,着实逛了个畅快。

    沈女郎家中,已经为她定了亲事。自从霍文镜为了李凌萱,在她面前欺负了元滢滢后,沈女郎便淡去了对霍文镜的心思。只是,少女情思,总是最难彻底忘记的。沈女郎疑惑道:“霍太傅只道将霍公子送到别处,可他口风太紧,竟然是一点都不透露。不知霍公子如今在何处……”

    当初元滢滢被掳走一事,被尽数封锁,没有传入外面,因此沈女郎并不知晓,元滢滢虽不喜霍文镜,但也没有因为沈女郎的话,而苛责于她。

    元滢滢只是道:“听闻是千里之远的地方。”

    这样遥远的地方,即使霍文镜有什么消息,也难以传回京城来。沈女郎轻声叹息,也不再提及此事。

    元滢滢同沈女郎分别后,便准备起身回府。她正欲转身,便被一个从角落窜出来的女子,阻拦了去路。

    侍卫当即拔刀相向,他丝毫没有探究女子是因为何缘故阻拦的意思,眼眸中尽是无情冷漠,毕竟他唯一的任务,便是保护元滢滢的安危。

    女子抬起脸,一双愤恨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元滢滢,竟是李凌萱。

    “我有要事要同你讲。”

    元滢滢丝毫没有动容。

    李凌萱看了一眼随时准备出手的侍卫,不情愿地收回愤怒的神情,目露哀求道:“是真的,求……求你。”

    元滢滢转过身去,吩咐侍卫道:“李姑娘有要事说,或许是女儿家的私事,你不便多听,只在这里等候就是。”

    “是。”

    两人走到了角落里,李凌萱声音急促:“你可知道阿羿和文镜哥哥的下落?”

    元滢滢奇怪道:“霍文镜去了远处,而阿羿……他不是离开了京城,去了兵营吗。”

    李凌萱气的脸颊泛红:“假的!那都是殷羡之骗你的。”

    李凌萱言语匆匆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当初殷羡之寻到元滢滢后,高羿和霍文镜便不知所踪,后来便传出了两人的下落。可不管他们去了哪里,这么多时日,总该传回来一两封书信,可时至今日,一点消息都无。

    有能力掩盖这一切的,只有殷羡之。

    但李凌萱此番前来,却并不是为了揭穿殷羡之的真面目。她要以此为要挟,要元滢滢答应她一件事情。

    元滢滢不解:“何事?”

    李凌萱目光定定:“我要和你同一日,嫁给羡之哥哥,做他的平妻。”

    这些时日,李凌萱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她见识过天之骄子,怎么会忍受平庸之辈做她的丈夫。殷丞相告老还乡,李凌萱以为,横亘在她和殷羡之中间的障碍已经不在。可殷羡之却求取了元滢滢,这让李凌萱慌乱不已。

    可是如今,她的手中有殷羡之的把柄。

    李凌萱已尽数筹谋好,待她嫁进丞相府做平妻后,凭借她和殷羡之的情分,自然能够占据殷羡之的全部心神。而元滢滢呢,不过是空有美貌罢了,很快便会被殷羡之厌弃。到时,正妻被休,她被扶正便是理所应当之事。

    虽然平妻之名不好听,但只要结果是好的,谁会在意过程呢。

    而李凌萱之所以不去直接寻找殷羡之做交易,是因为这个猜测,令李凌萱对殷羡之有所畏惧。如今的殷羡之,不再是幼时那个护着她的温柔小郎君。而元滢滢,耳根子软又好骗,利用她来成事,最为合适不过了。

    但元滢滢却拒绝了。

    她声音怯怯:“我怎能左右羡之?你若是想嫁给他,只管去寻他就是,若是羡之情愿,我便情愿。”

    李凌萱婉转劝说,都无法改变元滢滢的心意。她颇有些气急败坏道:“你以为羡之哥哥会对你一辈子情深义重吗,并不会如此。曾几何时,我也曾被羡之哥哥他们护为掌上明珠,可如今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羡之哥哥厌烦了你的美貌,你还不是会沦落成为今日的我?”

    元滢滢突然靠近李凌萱,她打量着李凌萱的脸蛋,压低声音道:“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我从未生过这般丑过。”

    “你——”

    李凌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她正要思虑如何和殷羡之挑明此事。是夜,殷羡之便来到了李凌萱面前。

    “羡之哥哥……”

    殷羡之面容冷峻:“真是恶心啊……”

    李凌萱身子一震,面露震惊。

    殷羡之缓缓说道,他的声音仍旧温润轻柔,但字字句句却让人觉得冰冷刺骨。

    “若是你不提及此事,我都快忘记了阿羿和文镜。当初文镜被挑破手筋,打断双腿,扔到满是豺狼虎豹的山林中,不知他是否能活下来,你觉得呢?”

    霍文镜既然敢觊觎触碰元滢滢,殷羡之自然不会留情。他可不像高羿,还顾念着曾经的兄弟之情,握着佩剑的手都在发颤了,都迟迟不肯下手。

    李凌萱已经吓得脸色发白,转身想要跑走。

    但护卫已经压制住李凌萱,殷羡之温和的眸子中,透出不解:“你不是爱我吗,想要嫁给我做平妻,怎么当真见到了我还要跑?”

    李凌萱想要开口,但她已经惊吓到说不出话来。她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殷羡之,从不了解殷羡之的本性。

    殷羡之略一示意,便有侍卫钳制住李凌萱的下颌。

    “好丑陋的一张脸,为什么要多嘴呢。凌萱,我记得过去你也不招人喜欢,可起码嘴上会哄人。可怎么现在,又变得多嘴多舌了,让人生厌。”

    李凌萱再不想嫁给殷羡之了,她只是结结巴巴地哀求道。

    “放……放过我……”

    殷羡之没有回他,他能掌控权势,所仰仗的无非就是绝不留情。

    ……

    成亲这日。

    果真如同殷羡之允诺的一般,殷丞相端坐上首,面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一时间,那些有关殷丞相不喜元滢滢的流言蜚语,顿时被击破。

    殷羡之抱着元滢滢下了喜轿,两人拜了天地,给长辈敬过茶。

    殷丞相把一副翡翠玉镯,替元滢滢戴上。

    殷羡之温声解释:“这是母亲曾经的宝贝,要留给我的妻子的。”

    元滢滢怯怯地收下了。

    洞房花烛夜,殷羡之拿起青白玉长笛,滑过元滢滢柔软的唇,白皙的脖颈,修长挺直的双腿……微凉的触感,让元滢滢的肌肤泛起一阵阵战栗,她弓起身子,眼眸中泛起泪花。

    “羡之……不……”

    她这幅楚楚可怜的姿态,殷羡之哪里舍得,当即吻住了她的唇。

    绵软的肌肤,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粒细小的石子,泛起阵阵令人目眩神迷的波澜,层层荡漾,诱人轻抚。

    殷羡之托着元滢滢纤细的腰肢,怜爱地亲着她泛红的鼻尖,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连发尾卷曲的细小弧度,都彼此勾连,难舍难分。元滢滢绵软的柔荑,不小心触碰到了殷羡之的劲腰。

    理智,再一次沉落在湖水底部。

    殷羡之沉声道:“滢滢,滢滢……我的滢滢……”

    如何能不爱你呢。

    ……

    侍卫跪在地面,禀告着高羿逃脱的消息。侍卫未曾想到,在一只虫子都飞不出去的地牢,高羿这个身受重伤的人,如何能逃得出去。

    殷羡之面色如常,他冷声道:“自己去领罚。”

    “是。”

    殷羡之缓缓离去,即使高羿逃走,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如今元滢滢是他的丞相夫人。高羿又想要做什么呢,找到他的滢滢,让她抛弃一切跟一个废物走吗。

    殷羡之的唇角,露出讽刺的笑容。他加快脚步,往元滢滢的院子而去。

    丫鬟一看到殷羡之,就面露笑容:“恭喜大人,夫人已有身孕了。”

    殷羡之眉眼舒展,走过去搂住了元滢滢的肩膀。

    此后数日,殷羡之更是对元滢滢寸步不离,时刻守着她。

    元滢滢都不禁抱怨,自己也没那么娇气,竟让堂堂丞相大人连办理朝政之事,都将她带在身侧。

    殷羡之温声道:“滢滢可怜我罢,是我离不开你。”

    元滢滢嗔怪他一声,也不再提及让他离开的事。

    殷羡之拿起青白玉长笛,替元滢滢吹奏了一曲。

    元滢滢眸色亮晶晶地看着他,殷羡之忽然道:“滢滢知道吗?雄狮子会为了争抢雌狮子的喜欢,而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只有一只狮子,能成功抱得美人归。你觉得残忍吗。”

    元滢滢拉着他的手,依偎在他的怀里。

    “本性使然罢了,本就是自然道理,何必非要责怪呢。”

    殷羡之收拢了放在元滢滢腰肢的手臂,允诺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厌了你。”

    元滢滢柔声道:“我自然信你。”

    殷羡之没问出口的是:可你呢,滢滢,你可会厌烦了我……

    ……

    元滢滢有孕五月之时,撞破了大夫和药童的对话,得知她有孕之期被殷羡之更改了,竟然不是两人成亲之后有的孕。

    元滢滢气的差点晕倒,殷羡之得知此事,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

    他并非有意更改此事,只是若是按照大夫所说之期,这孩子的生身父亲,竟然不知是他,还是……

    殷羡之自然对自己深信不疑,只是若是此事传了出去,难免落人口舌,还招惹有心人的胡思乱想,自作多情。

    毕竟,高羿的踪迹还没找到。而霍文镜,将他丢进的山林中,没有死人的骸骨,只有死伤的野兽。

    元滢滢不去看他,只道:“究竟是谁的……”

    而且,殷羡之这般做,莫不是心中有疑。思虑至此,元滢滢不禁倍感委屈,眸中带泪。

    当初,也不是她非要嫁给殷羡之的,却要被他这般揣测怀疑。

    殷羡之把她抱在怀里,声音沉稳有力:“滢滢,他只会是你的孩子。而你的孩子,只会在我殷羡之的名下。”

    如此,便已经足够。

    元滢滢想生他的气,却被三言两语熄灭了怒火,只能轻打他两下。

    殷羡之端着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手却开始不规矩起来,唇也开始乱亲乱碰。

    温热的轻吻,如同往常一般,密密麻麻地落在元滢滢的脸颊、嘴唇、肌肤……

    可是和寻常不一样的是,这次的轻吻,比之前的力度加重许多,殷羡之像是急切着要借轻吻一事,来证明着什么。

    “羡之,你总是这样……”

    ……

    第30章

    意识清明时,元滢滢只觉得双膝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她跪在坚硬发冷的青石板上,面前是一个燃烧的正旺盛的鎏金铜制火盆。

    从火盆中传来阵阵浓烈的白烟,直冲元滢滢的脸蛋而去。她鼻子一酸,变跪为坐,倒在纤细的小腿上。

    可落到在场众人眼中,便是另外一副场景。

    ——元氏大姑娘偷藏男子私物,被发现后毫无悔意,甚至想要从丫鬟手中夺回这些腌臜玩意儿。元老爷元夫人不满女儿如此行径,便让她在此罚跪,亲眼看着那些香囊、男子用的汗巾子,在烈火中焚烧殆尽。但元氏大姑娘非但不知错就改,见此一幕,反而面露沮丧。

    人群中响起一声娇俏声音,元滢滢仰脸看去,只见一女子身穿桃粉曳地长裙,发丝间簪了几枚步摇玉钗,她双眸大而明亮,看着便能轻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可元滢滢却感受不到半分亲近,即使面前的女子,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元明珠轻眨眼睛,出声劝慰道:“阿姐,你就听爹娘的话罢。外面的男子,哪能比爹娘还重要?”

    元滢滢扬起手,却无人来搀扶她。

    元滢滢正要强撑着自己站起身,人群中便跑出来一个小丫鬟,粗布衣衫,伸出手臂让元滢滢搭上。元滢滢观她模样装扮,和发抖的手臂,便知道她并非是近身伺候的丫鬟。

    脖颈处挂着的璎珞,发出轻微的热度,让元滢滢觉得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她静静地看着元明珠说话,并不言语。

    元明珠抿唇:“阿姐,你是不是在怪我。我当真不是有意的,我见你绣活中有男子用的汗巾子,便以为是给爹爹做的,谁知竟然招惹了这么大的祸端。”

    站在元明珠身旁的丫鬟彩云,见主子委屈,当即侧身挡在元明珠身前。她生的一副伶牙俐齿的模样,说话也快人快语:“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娘子若是行事坦荡,也不会……”

    她话未说完,元滢滢便柔声道:“你叫……彩云是吗?”

    彩云不明所以,只是轻轻颔首。

    元滢滢轻蹙黛眉,糯声道:“你日后莫要再穿低领子的衣裙了,脖颈上的红痕都遮挡不住了。”彩云慌乱地伸出手,试图去遮掩住自己的脖颈。纵然如此,在场众人,还是有不少窥探到了彩云脖颈上的红痕。

    元滢滢又道:“近来蚊虫多,只是咬你的那一只着实大了些。明珠——”

    元明珠被唤道,下意识地应了声。

    “你若是得空,便可以将此事禀告给母亲,要她请大夫拿些驱散蚊虫的药。”

    元滢滢声音轻柔,眸子干净纯粹,神态极其真挚。众人却觉得她蠢笨,彩云脖颈上的,哪里是什么蚊虫叮咬留下的痕迹,分明是姘头私会之后,忘记涂粉遮掩了。

    元明珠只得胡乱着应下,她刚要说些什么,便见元滢滢脸色发白,几乎要摔倒。

    她大半个身子,都倾倒在身旁小丫鬟肩头。好在元滢滢身姿纤细,并没有多少重量,小丫鬟一人都能够支撑。

    见她如此,元明珠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都只变成了一句“阿姐好生回去修养罢”。

    ……

    元滢滢依偎在床榻,她问过小丫鬟的名字,知晓丫鬟名叫春桃,便出声吩咐要她去拿菱花镜来。

    镜面映照出元滢滢的模样,眉眼如画,眼眸乌润,雪肤红唇。她的衣裙都是高领,一副绝不肯多露出半分肌肤的模样,面上的妆容也是偏端庄有礼。元滢滢轻扬起唇角,便露出了一个端庄内敛的笑容。

    春桃站在一旁,仍旧心有余悸。

    若是说都城哪家女子最克己守礼,没有人会比得上元家大娘子。可偏偏就是最端庄持重的元滢滢,却在众人不知不觉中,有了情郎。春桃听闻,元家老爷夫人想要送元滢滢进宫,既是进宫,定然便不能与宫外之人有情意上的牵扯。元滢滢倒是果决,当即休书一封,和外面的情郎断了联系。

    众人都以为,元滢滢会安静地等候进宫那一天的到来。不曾想,元家二娘子元明珠,却在嬉戏之际,翻到了男子的汗巾和香囊。这才引来了元滢滢罚跪,亲眼看着自己做的物件,被燃烧成为灰烬。

    “春桃。”

    春桃忙应声,匆匆走了过去。只见元滢滢脸颊泛白,恐怕是受了惊害了病。只是,春桃看着元滢滢娇嫩的脸蛋,不禁想到:同样是有病,她便是病殃殃的,被其他丫鬟嫌弃。但元滢滢这番病态,看了就令人心疼不止,恨不得以己身相替。

    “帮我换身衣裙,今日兄长归来,我要去见他。”

    春桃打开衣柜,本想要询问换哪件衣裙,元滢滢已合拢眼睑,要春桃随意选一件。春桃选好了衣裳,要替元滢滢更衣。

    元滢滢只做提线木偶,任凭春桃随意摆弄。

    “春桃,里衣也要换。”

    她周身的衣裙,都沾染了烟熏火燎的味道,难闻至极。若不是时辰紧,元滢滢还要再沐浴一番。

    春桃回道:“是。”

    春桃答应过后,才发现替元滢滢更衣,是一件极其为难的事情。并非是元滢滢不配合,或是她脾气差劲,稍微有不顺心意的,便要厉声呵斥。

    与之相反,元滢滢性情柔和的像暖融的春水,这也是为何彩云区区一个丫鬟,竟然胆敢在元滢滢面前指桑骂槐。元府上下,谁人不知,元滢滢行事一板一眼,心底却最是柔软。

    可这世间,并非是心善便被人推崇。元滢滢这般,反而被当人当做软弱可欺。

    春桃替元滢滢褪下衣裙,颤悠悠的,晃眼的肌肤,险些碰到了她的鼻尖。春桃顿时脸色涨红,她看着元滢滢身前的白皙柔软,只觉得眼眶发烫。

    春桃极力躲避,但手指还是会时不时地碰到元滢滢白皙肌肤。春桃满脑子都是“为何能这般软”“好白好嫩”……

    元滢滢不解道:“春桃,你手抖什么?”

    对于春桃心中的百转千回,元滢滢并不知晓。

    春桃连忙收敛心神,忙道无事,她迅速地替元滢滢穿戴整齐。

    元滢滢身子仍旧有些无力,她便让春桃搀扶着自己,缓缓地向正厅走去。

    正厅。

    元老爷元夫人端坐高堂,元明珠围绕在元时白身侧,叽叽喳喳地询问,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元滢滢走进正厅时,元夫人顿时收起脸上的笑容,问道:“可知悔改了?”

    元滢滢轻轻颔首,一副温顺模样。

    元夫人这才面色稍缓。在她看来,元滢滢并无多少聪明才智,唯独在端庄有礼上,勉强能够看的过眼。可偏偏就是最知礼,最守礼的大女儿,却鬼迷心窍地寻了情郎,还私相授受。

    元夫人备觉羞辱,她要元滢滢眼睁睁地看着为情郎缝制的香囊、汗巾子被烧成灰烬,便是要彻底绝了元滢滢的希望。

    “知错就好。你不日便要进宫,若是得了圣人青睐,封个嫔妃之位,也能为家里好生谋划……”

    元时白拢眉,淡淡道:“若是为了我,便不必要大娘子进宫。她那样的性子,哪里斗的过宫中的其他女人。”

    面对元时白时,元夫人的语气没有那么生硬,轻声解释道:“大娘子进后宫,也能帮扶你一二。”

    元时白面容冷了下去:“我不需要。若是要靠女人,才能得到什么,那只会令我不耻。”

    元夫人同元明珠对视一眼,元明珠目露哀求,元夫人只得轻声叹息道:“不是为了你,还有……反正,大娘子是一定要进宫的。”

    元时白拢着眉,没再说话。

    元滢滢打量着自己的兄长,他生的斜眉如鬓,眉眼淡淡,长身玉立。纵然在刚才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中时,元时白也只是轻轻俯身,解答元明珠的疑惑,脸上没有丁点温和的笑意。

    元时白转身,看到元滢滢正盯着自己看,一副懵懂的模样,浓眉越发紧蹙。

    元家有一子两女,元老爷元夫人钟爱,甚至可以说是宠溺幼女元明珠。而长子元时白,因为他自幼不喜人管教、指挥他,在元时白进学后,他的一概事情,都由自己做主,不让元夫人插手。但元时白既为长子,其身上定然寄托了元家父母的百般期望。即使元时白并不亲近家人,元家父母待他也没有疏远。

    而元滢滢,天生愚笨不堪。尤其是在她的身边,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元明珠做对比。幼时读女学时,元滢滢便十分刻苦,但得来的成绩不尽如人意。而元明珠整整一日,放在读书上的心思,不过两个时辰,可每次都得到夫子盛赞。

    久而久之,元滢滢便成了都城里有名的木头美人。尽管她看了多少书,但脑袋里仍旧是空空如也,不甚聪慧。尤其是在元明珠成为都城第一才女后,元滢滢的蠢笨,越发频繁地被人提起。

    这些年元时白读书经商均颇有建树,元明珠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只有元滢滢,无美名在外,还因为木头美人的称号,让元老爷元夫人觉得羞辱。

    元家父母便逐渐疏远了元滢滢。他们更欢喜才名远扬,活泼机灵的元明珠。更何况,元明珠贴心至极,每当他们愁眉不展时,元明珠总会想出些新奇好玩的东西,来让二老重展笑颜。

    元老爷元夫人的心,便一次次地偏向元明珠。

    ……

    元时白常年不在家中,他待在书院和外面的时间,比家中要更多。因此,元时白待两个妹妹都无甚浓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