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但元明珠天性活泼,纵然元时白的性子如同一块寒冰,在面对熊熊燃烧的烈火时,也不禁融化了几分。而元滢滢则是端庄有余,性情木讷,待元时白也并不亲近,反而多有畏惧。
但即使如此,元时白心中猜测,元滢滢也是不愿意进宫的。当今圣人喜怒不定,那皇宫又遍布心机,元滢滢这般蠢笨的性子,送进宫后便立即会被人当做踏脚石,利用的连渣都不剩。
元时白再不熟悉自己的妹妹,在看到元滢滢柔美的脸蛋时,也不得不承认,在容貌上,大娘子远胜二娘子。倘若元家二老,替元滢滢多思虑些,到时找个身份不高,品行良善的郎君低嫁过去,凭借一张脸蛋,元滢滢未来的夫婿定然将她宠的如珠似宝。元滢滢虽过不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也能够余生无忧。
可元家父母,偏偏铁了心要送元滢滢进宫。而元滢滢在这种紧要时刻,连一句话都不会为自己争取分辩。
面对元滢滢仰起白皙的脸,望着自己的目光,元时白轻笑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轻甩宽袖,侧过身去,避开元滢滢的视线。
元夫人又叮嘱了元滢滢几句,要她本分些,莫要污糟了府上女眷的名声。元滢滢柔声应了。她安静地站在原地,清澈的眸子看着元明珠和元时白亲近的模样。元时白不习惯旁人靠近自己,眉眼之中已逐渐有不耐之色,但元明珠显然不知,她神态娇俏地询问,元时白此行,可带来了什么礼物。
元滢滢突然糯声开口:“阿兄,你上次带回的安神软枕,我很欢喜。能不能……”
她垂下脑袋,声音细小的让人听不清楚。
元时白见元滢滢头次主动和自己搭话,想来定然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说。他便不着痕迹地躲开元明珠的亲近,走到元滢滢面前。
和元明珠拉开距离的一瞬间,元时白微拢的眉,逐渐舒展开来。他见元滢滢百般纠结的模样,声音不禁软了些。
“能不能如何?”
元滢滢声音微顿,轻抬乌黑的眸子,看着元时白。
“能不能再给我一个。”
元明珠见亲近的兄长,被元滢滢夺去了注意力,心中不免郁郁。听罢元滢滢说的话,元明珠顿时想起,上次元时白归家,带来了不少新奇玩意儿,通通放在一个大木箱中,任凭人挑选。元明珠自然是最先挑的,她拿起一个便中意一个,最后竟然挑花了眼睛。元夫人笑她像个贪猫,元明珠便撒娇道:“哥哥送的样样都好,我都想要,这才挑不出来嘛。”
她既然如此说了,元夫人便索性将所有的物件都给了元明珠。
只是,彩云归拢物件时,拿出了一个颜色老气的软枕,元明珠看了就不喜,便吩咐彩云丢回木箱子里去。
不曾想,这软枕的去处竟然在元滢滢那里。
元明珠心中含酸,说出的话中也尽是醋意。
“阿姐,你既然有一个了,又何必贪多,和哥哥再要一个。”
闻言,元滢滢眉眼慌乱,眸子中闪过盈盈泪光。她嘴巴笨,为自己辩解的话如何都说不出来,只干巴巴地重复着:“不是,不是的……”
元滢滢本就跪了许久,身子虚弱。这会儿情绪微微激动,便眼前恍惚,踉跄着要摔倒在地。
春桃慌忙去扶,元滢滢却已经如同落叶般轻悠悠地倒下。元时白扶着他脸色苍白的妹妹,脸色难堪,他竟然不知,自己的妹妹,除了木头美人的称呼,如今还要加上一句“病如西子”。
元时白的怀抱并不温暖,带着风尘仆仆的凉意,元滢滢却眼眶发酸,原本积蓄在水眸中的泪珠,一粒粒地滚落下来。
元滢滢害怕元时白把自己丢出怀抱,但她却连攥紧元时白胸前衣襟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用葱白纤细的指,轻轻拢着触感光滑的绸缎料子。
“阿兄,不是的……”
元时白轻轻垂首,便能看到元滢滢泪萦眼睫的楚楚可怜之态。但元老爷和元夫人,并没有因为这轻柔绵软的哭泣声音,而生出怜悯,反而低声呵斥道。
“你这像什么样子,都快出阁的年纪,还窝在兄长怀里,不像话!”
元滢滢的抽泣声音,逐渐平息了下去。她颤着身子,离开了元时白的怀抱。一旁的春桃忙上前搀扶。元滢滢的鼻尖,还带着樱桃似的绯红,却姿态恭敬地给元家父母行了礼。
她脚步缓缓离开了正厅,虽然身旁有春桃搀扶,纤细的身影却显得无比落寞。
直到元滢滢离去,元明珠才重新走到元时白身旁。她伸出手,要拉扯元时白的衣袖,口中娇气道:“哥哥,我……”
元时白却冷冷地躲开了她。
他面色平静:“我还有约在身,便先行离去。”
元家父母只能应允。待元时白离开后,元明珠脸上尽显委屈:“哥哥是不是讨厌我,阿姐也好奇怪……”
元夫人宽慰她道:“你哥哥就是这般性子,从未改变过。你阿姐,她……如今是越发不像话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元时白本想离府,但他双脚还未踏出府门,眼前便浮现出元滢滢梨花带雨的模样。
——大娘子素来懂事,她虽不聪慧,但从未如此失态过。
元时白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身去了元滢滢的院子。
春桃正用绢布裹了冰,在元滢滢眼睑上慢慢地滚,以免她明日眼睛会发肿。
元时白站在门外,驻足凝视了许久。
元滢滢姿态乖巧地仰起脸蛋,紧闭着眼睑,任凭水绿绢布在她的眼睑轻轻滑过。细而长的黛眉,偶尔会轻轻拢起,唇瓣一张一合。
“春桃,好凉啊。”
待元滢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的便是元时白修长俊逸的身影。她眸中有碎光闪烁,颤声道:“阿兄。”
元滢滢朝着元时白走来,在距离他两步路距离时停下。
元时白微感诧异,这个距离,再近一步,便会是他无法忍受的亲近距离。元滢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好在此处停下。
可不管怎么样,知礼节懂进退的元滢滢,在此时比总要缠在元时白身旁的元明珠,更得他的欢喜。
“阿兄是……是来寻明珠的罢。”
元滢滢柔柔一笑,眸中闪过落寞:“阿兄可是许久没去过明珠那里,这才记错了路。明珠在东院,院前栽种了许多藤萝,阿兄只要一靠近,便能轻易地辨认出。”
元时白淡声道:“不是,我不会走错路。”
虽然元时白从未主动去过元明珠的院子,但他绝不会将两个妹妹的院子记混。
元时白掀起眼睑,眸中微凉如水。
“今日为何如此?”
他眸子中带着审慎人心的凉意,元滢滢只是看着那双眼眸,便将心里话宣之于口。
“我没有贪心。前几日明珠带着彩云来我这里玩闹,烛台掉在了软枕上,烧了一个好大的窟窿,再不能用了。我才求着兄长给我一个,没有那软枕,我整宿都睡不安稳。”
她并未直言,元时白却能听出,元滢滢口中所说的“玩闹”,便是元明珠翻出了男子汗巾,让元滢滢受了责罚那次。
元滢滢担心元时白认为她在扯谎,便从床榻拿出一个软枕给他瞧。
烧掉的部分,元滢滢已经补上了,可哪个大户人家,会用烧破的软枕。若是元夫人知道了,定然要发怒的。
元时白拢眉:“好生解释便是,因为何等缘故要哭?”
“我怕、怕阿兄以为,我是个贪心的人。”
元时白轻笑一声,他有自己的判断,怎么会因为元明珠的三两句话,就疑心元滢滢呢。
他看着低眉垂眼的元滢滢,忽然想通了,为何元滢滢如此守礼,却被外面情郎的几句话,就轻易哄骗了去。
——她这般唯唯诺诺,稍有手段的男子,便能将她拿捏在掌心。
依照元时白看来,那男子也不是个好的。定然是惯会花言巧语,才将元滢滢骗的神思不属,还给他做香囊,缝汗巾子。
元时白道:“明日,我命人将软枕送来。烧破的那一个,便丢了罢。”
元滢滢点头应是。
元时白转身欲走,又脚步微顿,他看着春桃说道:“她伺候你还算细心,便提成你的大丫鬟罢。往日里待在你身旁的丫鬟们,个个都懒散怠慢,我走进院中,竟无一人当值。我便越俎代庖一次,替你发落了她们。”
元滢滢柔声应好,仿佛元时白说什么,她都无甚反驳。但春桃却身子一颤,元时白口中的发落,便是将这些伺候的仆人,卖到他处去。
被发卖的仆人,哪里会有什么好去处,再寻到的主子,大都是性情暴虐,性子反复无常的。不知他们会不会后悔,仗着元滢滢心软便肆意欺凌,毕竟他们日后可不会再遇到这般心软的主子了。
元时白语气微顿,还是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你是元府的大娘子,何必挂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子,仔细想想,他可配得上你的汗巾子。”
元滢滢眼圈泛红,安静不语。……
翌日。
元时白果真如约,命人送来了一对安神枕,和一匣子养身的安神香。
元滢滢正用蔻甲挑起香料,俯身轻嗅,便听闻院子里传来喧哗声音。
春桃站起身子,探首看清究竟之后,便把门一拢,说道:“是那些要发落的仆人在闹呢。”
在元滢滢身旁伺候,无需费多少心思,偶尔有了错处,只要求上一求,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这些仆人再去伺候其他主子,他们自然不情愿。可是命令是元时白下的,元家父母自然不会驳了元时白的面子。
元滢滢突然道:“真是吵闹。”
春桃无奈道:“这些人的嘴,总是关不上的。”
元滢滢柔柔道:“堵住嘴,或是拔掉舌头牙齿,总是有法子的。”
说罢,元滢滢便轻柔一笑,周身散发着温柔似水的气息:“我从书卷看到的。”
春桃当即拍拍胸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暗自想着,为何会有如此骇人的书卷,差点吓到她了。
元家接了请帖,邀元氏二女前去打马球。
元明珠最喜热闹,选了一身火红骑装,衬得其英姿飒爽。而元滢滢,则是一袭碧色长裙,姿态娴静地坐上马车。
元明珠提醒道:“阿姐,要打马球,你穿成这幅模样,既不方便,也会招人笑话的。”
元滢滢轻拢耳便青丝:“我不会打马球,此行便有赖明珠一展风采了。”
闻言,元明珠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昔日的马球战绩。
“今日马球赛,邀了许多人前往。那些侯爷,王爷,公主们都会来的……”
……如此盛景,那人也会来罢。
元滢滢心头一颤,放在双膝的柔荑紧紧收拢。
第32章 被遗忘的花楼女(番外)
佩刀、利器七零八落地倒在地面,脏污的血使得身穿桃红衣裙舞姬的脸颊,变得肮脏不堪。
殷羡之看着插在舞姬腹部的那只佩刀,长眉不禁拢起。他并未想要出手,依照他看来,这毒针虽然是从舞姬身上射出的,但只瞧着舞姬茫然无措的眸子,便知此事与她无关。
不过是一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可现在,刺进元滢滢腹中的佩刀,的的确确便是他的。
殷羡之轻抬眼睑,径直望向刚才在慌乱之中,拔出他身上佩刀之人。
侍卫拱手抱拳,语气中带着讨赏的雀跃:“方才无礼,夺去了主子身上佩刀。只是此女朝着主子走来,属下怕若不及时阻拦,她便会伤了主子和李小姐。”
殷羡之又看了一眼倒在地面,安静脆弱的元滢滢,忽然想到:若是他能被这样一个区区弱女子伤害,他该是有多无用。
殷羡之听得懂,侍卫表面请求宽恕,实则邀功的言语。毕竟,侍卫冒犯拔掉佩刀是真,但与除掉意图伤害殷羡之的刺客相比,这点冒犯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可殷羡之听得懂,但他只觉得心底沉沉的,并没有如侍卫的心愿,开口赏赐他,而是淡淡道:“你既知冒犯,便去领罚罢。”
殷羡之再转身看去时,元滢滢的尸身已被抬走,地面只剩下一片殷红的血迹。
这几夜,殷羡之总是睡得不甚安稳。分明他只见过那舞姬一面,但自元滢滢死后,殷羡之却总会想起她,想起她苍白惶恐的脸,欲言又止的唇。
殷羡之想着,那时,她究竟要开口说些什么话。
月上柳梢头,侍女端来洗脚水后,没有径直离开,反而俯身弯腰,微微显露身前的肌肤。
她朝着殷羡之伸出手,见殷羡之没有勃然大怒,顿时心中一喜,自以为从今日后,便能得道升天。
殷羡之随手抓起身旁的青白玉长笛,挑起侍女的下颌。
是一张他完全叫不出名讳的脸蛋,但生的有几分秀美动人。殷羡之声音清冷,问道:“你想要什么?”
侍女忙表露真心:“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期望陪伴在大人身侧,便已经足够。”
殷羡之沉声道:“是吗。”见状,侍女欲伸出手,搭在殷羡之的双膝。可殷羡之却突然起身,任凭侍女的身子摔倒在地面,盆中水滴飞溅。
“你所求的,不过金银富贵,地位权势,却舌灿莲花,偏偏说是为了我。”
殷羡之的脸色,蓦然变得异常冰冷。
侍女身子一颤,她心中所图,自然是殷羡之口中所说。可是,殷羡之生的清俊飘逸,纵然他非身居高位,也值得让人与之春风一度。但看着殷羡之冷如寒冰的目光,侍女突然生出了畏惧之心,她身子后退,踩着水痕匆匆跑出屋去。直到跑的远了,横亘于侍女脖颈的窒息感,才逐渐褪去。
殷羡之坐回床榻,看着满地凌乱,他没有开口唤仆人前来收拾。在他模糊的记忆中,突然想起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那是殷羡之最不愿意提及的,倍感屈辱的过去。他流落花楼,被花楼中人当做货物观赏评价。殷羡之嫌恶花楼中的每一个人,但唯独对于怯懦可怜的元滢滢,有几分愧疚之心。
元滢滢会私下里给他们送吃食。那些吃食并不精致,惹得李凌萱轻声抱怨。殷羡之清楚地看到,元滢滢那时脸上浮现的窘迫之色。他看到过元滢滢抬着铜盆,里面装满了清水。元滢滢身形纤细,抬着铜盆走的一摇一晃的,可见她在花楼里的日子,不算好过。
但殷羡之不喜惹麻烦,也没有过多的同情怜悯之心。可殷羡之带着元滢滢骑马逃跑时,那一瞬间,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带元滢滢离开。
无论是出于报答恩情,还是因为元滢滢的可怜身世。
但元滢滢不慎从马上跌落,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殷羡之曾经要寻找元滢滢的踪迹,他想,待他寻到元滢滢后,便给她一笔银钱,让她好生度日。只是,殷丞相为了名声,不许殷羡之再查探此事。李凌萱心怀愧疚,直言若不是当初她受了惊吓,殷羡之顾头不顾尾,元滢滢也不会不见踪影。李凌萱便主动要寻找元滢滢的踪迹,可却得知元滢滢已不在那处花楼,踪影全无。
既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殷羡之寻找不到,也不再放在心上。
可此时,他突然想起元滢滢瘦小的身影。她捧着一碗阳春面,像是把它当成了什么宝贝,献给殷羡之。
殷羡之同她说过自己的身份,元滢滢只是抿唇柔笑,她并不懂,丞相是多大的官职。或许,在元滢滢眼中,丞相还没有花楼主人,足够令她畏惧。
但即使如此,元滢滢还是不遗余力的帮了他们。或者说,是帮了殷羡之。
如今回忆起,殷羡之仍旧能够记得,元滢滢看向他时,眼底闪烁的光芒。
之前,殷羡之觉得这样轻易得来的好意,飘忽而无用。如今他独坐静室,却恍惚觉出那一份纯粹的好意,何其珍贵。
思虑至此,殷羡之轻抚胸膛,长眉微蹙,因自己突然生出的伤春悲秋而觉得好笑。
——纵然身旁之人,皆是有所图谋又如何,总归身居高位的那人,是他就足够了。
弯月被薄纱似的云雾轻轻覆盖,漆黑夜空中,只看得见一抹柔白颜色。
……
殷羡之是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醒的。
他紧皱眉头,刚要发怒,却听得一声绵软的抱怨声音响起。
“羡之,醒醒啊,羡之。昨夜我便提醒过你,莫要折腾太久,你却偏偏……如今澜儿还等着你我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殷羡之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柔美动人的女子,她只穿轻衣薄纱,影影绰绰可见身子布满了胭脂红痕,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殷羡之凝神细看,发觉女子的脸有几分熟悉,和那个在他面前缓缓倒下的舞姬很是相似。可不同的是,眼前人面颊红润,周身都带着整日被疼惜的娇态,宛如花丛中,盛开的最婀娜多姿的牡丹花。而那个舞姬呢,眸子盛满了可怜兮兮,仿佛任何一个稍有权势之人,便能将她轻易摧毁。
见殷羡之醒来,元滢滢扑到了他的怀中,环着他的脖颈,要殷羡之帮忙拿衣裙来。
“你当初的要求那般严苛,要澜儿在书院中门门夺魁,才肯带他出行游玩。澜儿已做到了,你可要信守承诺,才算得上一个好爹爹。”
殷羡之握紧元滢滢的腰肢,从她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还是他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殷羡之还未弄清楚周遭古怪的一切,他不过是睡了一觉,为何好似一夜之间,便有了娇妻和爱子。
为免露馅,殷羡之轻轻颔首,起身为元滢滢拿来了衣裙。
在见到澜儿时,殷羡之已从身旁人口中,得知了这具身体所经历的一切。他惊诧于,当初那个舞姬,竟然就是花楼中瘦弱可怜的小姑娘。而在这里,元滢滢以六品小官养女的身份,嫁给了他,两人育有一子,名唤澜儿。夫妻两个好不恩爱,几乎整日都黏在一处,从未分离。
可这不过是表象。
殷羡之逐渐能看到这具身体的记忆深处,隐藏在恩爱之下、那些不为外人所道的秘密。
澜儿究竟是他的孩子,还是其他人的?这一点,即使过去的殷羡之试图说服自己,但当澜儿出生后,殷羡之看到他和高羿幼时相近的容貌,顿时明白了一切。
这里的殷羡之坐拥权势,却对膝下之子不是自己所出,而耿耿于怀。尤其是,殷羡之明白,高羿拼尽全力也要逃出,心中自然打的是要蛰伏,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将元滢滢夺回的图谋。殷羡之有权势在手,自然胜高羿一筹,但怎么能比得过元滢滢十月怀胎,孩子却是高羿的骨血。
因此,殷羡之待澜儿不甚亲近,甚至是厌恶。澜儿的存在,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殷羡之,这是他最爱的女人,和兄弟的骨血。
殷羡之整日缠绵在元滢滢的床榻,想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会生的同元滢滢一般美丽,眉眼之间,也会有殷羡之的几分神态。
可元滢滢有了澜儿后,便身子倦怠。大夫号过脉之后,便婉转规劝殷羡之,若是再要一个孩子,纳个妾室便是,莫要折腾元滢滢的身子了。
可殷羡之不想要孩子,只想要一个他和元滢滢连接的证明,而两人的骨血,便是他们融为一体的最好印证。
但因着元滢滢的身子,殷羡之只能作罢。可也是因为这等缘故,他待澜儿越发不喜,这次出行,便是他随口敷衍。不曾想澜儿却当了真,日思夜想地想要陪爹娘一同游玩,为此发奋读书。
如今的殷羡之,已然明白,他大概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里同样有一个殷羡之。但殷羡之嘲讽这里的自己,竟为一个女子隐忍至此,实在可笑。
即使元滢滢是当初的花楼女,给上一笔钱了结前尘旧梦便是,何必将她迎娶进门,还替元滢滢养别人的孩子。
若是他,定然……
元滢滢轻挽着殷羡之的手臂,打断他的沉思。
“羡之,澜儿唤我们呢,快走罢。”
手臂传来的绵软触觉,让殷羡之神色微怔。
素来沉稳的澜儿,脸上尽是雀跃,他唤道:“爹。”
殷羡之生硬地应了一声。
澜儿唤罢“娘亲”,就扑进了元滢滢的怀里。
几人同坐马车,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快活。随着马车行驶,殷羡之古井无波的脸上,不禁舒展开来。他看着扑蝴蝶的元滢滢和澜儿,心中有些明白了,为何这里的殷羡之,会紧抓着元滢滢不放手。
春宵帐暖,殷羡之修长嶙峋的指,挑起层层绵软的轻纱,看着白皙柔白的肌肤,逐渐染上红晕,他冷静自持的眸子,终于一寸寸破裂开来,像过去的殷羡之的一般,俯身而下,轻嗅慢吻。
……
“大人,大人?”
昨夜三更未睡,殷羡之却周身爽利,不见疲倦姿态。他轻揉眉心,问道:“滢滢呢,几时回去的?”
侍卫目光诧异,垂首道:“属下不知,哪位姑娘名唤滢滢。”
殷羡之拢眉:“我夫人的闺名,便是滢滢。夫人呢?”
侍卫浑身发颤,跪在地面颤声道:“大人未曾娶妻,哪里来的夫人?”
殷羡之目光一凛,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确回到了本属于他的地方,但却无法开怀,莫名的恐慌在他的心底弥漫。
“去查,宴会上舞姬的身份来历,从生到死,都查清楚。”
侍卫领命而去,匆匆而归。
殷羡之看着面前元滢滢的来历,抬起手抚去,掌心却在发颤。
本应该是他的夫人的滢滢,早已经死去了,甚至刺进她腹部的,还是他贴身携带的佩刀。
殷羡之攥紧那张写满了元滢滢短暂生平的宣纸,来到李凌萱面前,冷声质问道。
“当初坠马,究竟是意外,还是你有意为之。”
李凌萱当即白了脸,她想要扯出一抹笑,却在殷羡之冷如寒星的眸子中,吐露实话。
“当时情况危急,若不如此做,你我皆逃不出去的。羡之哥哥,不过是一个花楼女子罢了……”
“那之后呢,你主动请缨,说去寻人。”李凌萱噤声不语,她并未去寻。身为侯府千金,她所有的卑劣不堪,都在一小小的花楼女子身上显现。她不想要见到元滢滢,万一元滢滢说出推她坠马的那件事,她便不再是单纯无辜的千金小姐,而成了卑鄙小人。
霍文镜和高羿,不明真相,被李凌萱身旁的丫鬟喊来时,听到的便是这番话。
一时间,众人神色不一。
殷羡之稍使了些手段,便令李凌萱被家族厌弃,隐姓埋名地离开了京城。至于霍文镜和高羿,每次他们登门拜访,殷羡之总是闭门不见。
在这个世界里,殷羡之还是登上了丞相之位。众人为他置办宴会庆祝,殷羡之坐在首位,他看着满座宾客,忽然想到:若是元滢滢和澜儿在,他不必邀这些人前来,不过一家三口,吃顿饭菜便好。
周围奉承迎合之词,殷羡之却倍感心中荒凉。
待宾客散去,他看着打扫狼藉的仆人,突然身子一软。仆人忙上前搀扶,殷羡之却挥手令人退下。他一步步地走回寝居,那里被他装扮成和元滢滢在时一般模样。
可殷羡之心中清楚,他再不能见到元滢滢了。
此生,绝无可能。
……
殷羡之只觉做了一场梦,梦中他成了旁观者,亲眼看着其他人,顶着他的脸和身子,同元滢滢、澜儿出游,甚至和元滢滢欢好。
殷羡之拼命挣脱束缚,才将那不知哪里来的人,从他的身子里面挤出去。
醒来以后,殷羡之立即请来得道之人,为他驱散污秽,再不能让旁人占据他的身子。
元滢滢全然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只依偎在殷羡之怀里,轻声说着:“澜儿说,近来每每有古怪之人,往他位子上放东西。”
殷羡之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他,拿了些蛇虫来。”
元滢滢摇首:“不是。都是澜儿喜欢的物件,几块糕点,时新的玩意儿,偶尔还有女子用的首饰。澜儿拿给我瞧,款式都是最新的。”
殷羡之轻抬起元滢滢小巧白皙的下颌,见她眼眸纯净,仅仅有单纯的好奇,却是半点怀疑都无,不由得放下心来。
“不明不白的物件,丢了就是。你若是想要什么时新的首饰,我陪你去买。”元滢滢问道:“那澜儿呢?”
殷羡之轻拢长眉:“我在他如今大的年纪,想要什么便去买什么,哪里用得着父母担心。”
但他见元滢滢蹙起黛眉,还是无奈改口道:“带他一同去。”
元滢滢这才开怀,她从未怀疑过殷羡之待她的情意,只因为这份情意太过外露,如同烈火一般,几乎要将元滢滢灼伤,容不得她质疑。但对待澜儿,殷羡之却总是平平,好似把他当做了旁人的孩子。元滢滢思虑着,父子之间,总要相处久了,才能生出情分来,这才有意让他们两人多同行。
殷羡之看着元滢滢离开后,脸色微沉,他不知道书院中的手笔,是来自霍文镜的,还是高羿。
这两人,都是他昔日一同长大的兄弟。可此刻,殷羡之却期待着两人早日化为灰烬,再不能来打扰他和元滢滢。
殷羡之命人守株待兔数次,终于等到了高羿的身影。
他凝神望去,高羿的脸上褪去了少年郎君的青涩,身形仍旧高大,相貌俊朗。高羿见了殷羡之,面容没有半分慌张,他已经看得清楚明白,身旁的殷羡之、霍文镜,无一人是表里如一的。倘若他能早日摒弃心中那些兄弟情意,那今日,和元滢滢相知相守的,便是他高羿。
人总是要为自己曾经做出的错事,付出代价。
只是对于高羿而言,这代价太大,心爱之人不得见,家中之人见了以后,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当初朝堂之上,殷羡之一手遮天,隐瞒高羿和霍文镜的下落。他做的一丝痕迹都无,给所有人都按上了一个不见踪迹的理由。霍家本就对霍文镜不甚重视,得知他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做出这般出格举动,在殷羡之许诺重利下,便毫不留情地舍弃了他。但同样的法子,却不能用在高羿身上。殷羡之便巧舌如簧,以昔日情分,诓骗的高将军相信,那个一心想要去兵营的儿子,终于舍弃京城的一切,去往边关去。
高将军甚至亲口承认高羿的去处,在他眼中,从军之事,生死不定,若是高羿十年八年不归,大概也是符合常理的。
殷羡之没有对高羿拔刀相向,他已经不是当初的他。如今的殷羡之,有妻有子,纵然高羿想要重温旧梦,元滢滢也不会应允,因此殷羡之并无顾忌。依照殷羡之对于霍文镜的了解,他若是活着,定然会寻到高羿。
听罢殷羡之的推测,高羿轻笑一声:“果真,唯一看透霍文镜的人,便是你了。没错,他的确来寻了我,出了良计,要我们两人联手。”
高羿微一停顿,缓缓道:“但我拒绝了他。我绝不会和一个伤害过滢滢的人联手,即使目的是为了对付我更厌恶的你。”
殷羡之眼神微顿,在他心中,他自己只是披着一只君子皮囊,而几人之中,唯一至纯至性的人,唯有高羿而已。
高羿突然道:“你知道霍文镜同我说什么吗。他的腿被打断,只能坐在轮椅上,但和站着走路时没什么分别,脸上还是一贯的运筹帷幄。他竟然同我讲,等杀掉了你,便由我们两人共同拥有滢滢。”
殷羡之一怔。
“我自然觉得他卑劣不堪,怎么能想出这般法子。可羡之,这些时日,我看到了——每日一早,滢滢依依不舍地把你送到府门,你搂着她的腰肢,旁若无人的轻吻。你们的儿子,那个叫澜儿的,他可真是聪明,像极了你。他在书院,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的父亲有多么厉害,娘亲有多温柔体贴。羡之,现在我突然动摇了。我竟然可耻地觉得,霍文镜的法子也没有那么卑劣。”
高羿嘲讽一笑:“可我想着,若是我当真这般做了,滢滢会不会恨我杀掉了她的夫君,澜儿的父亲。”
高羿拔出贴身长剑,剑光在月色下闪烁着凛冽白光。
“羡之,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日,我当真会改变主意,和霍文镜联手。但至少现在,我还能忍耐住这个念头。别误会,这绝对不是为了你,为了那狗屁的兄弟情义。”
高羿扔掉长剑,缓缓离去。
“我只是想,滢滢笑起来的样子,比流泪时要美多了。”
殷羡之走了过去,捡起那把长剑。他依稀记得,这是年幼时,他听闻高羿想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为他寻来的名剑。
当时的高羿,力气不大,很难拔出这把剑,他涨红着脸颊,轻扬马尾,神态倨傲。
“羡之,总有一日,我会拔出这把剑,所向披靡的,你且看着!”
“爹!”
澜儿从书院中跑出,看到殷羡之,他心中很是欢喜。毕竟,殷羡之从没来接他回去。
澜儿顺着殷羡之的视线,看向他手中的长剑。
“好漂亮的剑,是爹新得来的吗。”
殷羡之问他:“你想要吗?”
澜儿点点头。
殷羡之将长剑握在掌心,转过身去。
“若是你娘亲应允,我便把它给了你。”
“娘亲一定会应允的,她最疼我了。”
“我看不然。”
第33章 被遗忘的花楼女(番外二)
“阿羿,你今日不是同羡之他们约定好了吗,怎么还未出发?”
年少的高羿端坐在床榻,两只脚轻轻摇晃,双眸中闪过茫然。
分明昨日,他还满怀期待地同殷羡之,霍文镜几人一同出行,但经过一场噩梦后,高羿已对这次出行,再提不起半点兴致。
醒来后,高羿完全不记得梦中的景象如何,他只觉得心口满是绵密的疼痛。
高羿绷紧小脸,马尾随着他的摇首,荡漾起轻微的幅度。
“我不想去了,没意思。”
高将军笑他:“你平日不是最喜和羡之他们在一起吗?”
高羿没好气道:“每次出行我们几人一道便罢了。偏偏李凌萱也要跟着来,她又娇气又爱生气,我不喜欢。”
若是在平日里,念着几人一同长大的情分,高羿或许对李凌萱有几分容忍。可是做过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后,他心底的情分被彻底磨灭,再想起李凌萱时,只觉得她娇气的很,每次出行都玩的不痛快。
高羿跃下床榻,随手拿起挂在墙壁的长剑,朝着高将军道:“我一个人去。”
他走到半路,又转身对高将军道:“爹,听闻最近拐骗的人伢子很多,你多派几个人跟着我,不必亦步亦趋地随行,远远地跟着就是。羡之那边,你也托人和殷丞相说上一声。”
高将军道:“羡之素来沉稳,出行又有仆人随行,定然不会……”
他心头一梗,忽然疑惑起为何高羿会变得如此心思细腻,难不成是知道内情。
面对高将军的质问,高羿目光闪躲,想起李凌萱前几日所说,整日被仆人拘着,好没意思的话,这才突然想起此事,此次出行,他们或许会想法子躲开仆人。
只是,高羿虽然不喜李凌萱,但让他告密,他也是做不出的。
高羿转身便走,身形敏捷,他清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爹,你可莫要忘记了!”
高将军低声骂道“混小子,连你爹都瞒着。”
但高将军还是去拜访了殷丞相,出言提醒了一番。殷羡之便被留在了家中,而只有李凌萱和霍文镜两人在城中游玩,不过片刻,李凌萱便觉得百无聊赖,两人双双归家去了。……
元滢滢被绊倒在地面,水花在她的眼眸中闪烁。
众人看着孙方带着压迫感的身姿越走越近,不由得提起一口气来。其中,贾苒尤甚,唯恐元滢滢等会儿要攀扯到她,眉心便绷的发紧。
孙方驻足在元滢滢面前,他冷声质问:“你要逃跑?”
元滢滢没有答话,只是可怜兮兮地朝着孙方伸出手。她白嫩的掌心,此时染上了泥土,显得脏兮兮的。
孙方微一怔神,犹豫着要伸出手,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少年郎君的声音。
“住手!”
即使高羿一袭锦衣,只有暗纹浮动,并无其他多余的装饰,但众人只观他眉眼,周身风度,便知道他身份尊贵。
高羿随身携带长剑,独自出行,在路上竟当真遇到了意图拐骗的人伢子。高羿立即拔出长剑,又有身后赶来的侍卫震慑,将几个人伢子齐齐抓住。
高羿已做了英雄,心中正澎湃着,这会儿看到弱小可怜的元滢滢,被欺负成如此模样,而那身形高大的男子,还要施以毒手,不禁心头火起,站出身来。
长剑出鞘,高羿侧身挡在元滢滢面前,剑尖直指孙方。
而随行的侍卫,一见到此等严峻情势,连忙围了上来。
孙方面容不改,语气平淡道:“这是哪家的小郎君,要仗势欺人?”
高羿拢眉:“分明是你在欺辱旁人。”
他不过是路见不平。
孙方轻声笑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侍卫,又瞧着气势凛冽的高羿,沉声道:“这些人,都是被她们的父母亲戚所卖,我们出了银钱,得了她们一张卖身契。纵然去了官府,也绝不会说我们仗势欺人。”
高羿不解,他自幼生在金银窝中,吃过的苦头不过是每日练武的艰辛,从未想过竟有父母,会将亲生女儿卖掉换钱。高羿看向离他最近的侍卫,只见那人微微颔首。
但高羿握着长剑的手,并未动摇一寸。
“不过是金银罢了。你买了她们,便能这般欺负吗。依你所言,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金银,换来她们的卖身契,从此你便不可再羞辱她们了。”
孙方本要拒绝,但被众多侍卫围住,只得沉声应了。
好在,高羿不是恃强凌弱之人,他给了孙方三倍金银,足够他回去同月娘交代。
孙方走时,不禁转身望去,只见元滢滢已被高羿扶起。少年郎君清俊的脸上,满是不耐,但手掌始终未曾松开元滢滢纤细的手臂。
孙方抬眸,看着元滢滢染着泥土,显得脆弱可怜的脸,掂着怀里的银子,暗自想到。
——跟着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可比去花楼好多了。楚楚可怜的花儿,更适合养护在干净的瓷瓶中,而不是和他这样的人一般,坠入泥潭。
侍卫们打发着面容呆怔的小姑娘们,直言道:“小公子心善,把卖身契都还给你们。你们要想回家,便回家去。若是无家可归,便随我们一行,但却不是将你们带回府上,而是让你们去绣坊中做绣娘。你们仔细想清楚,究竟要何去何从。”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要去哪里。她们方才还在谋划,该如何逃出花楼,如今心愿得偿,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抉择。
大多数小姑娘,还是选了回到家中。只有零星的几人,情愿跟着侍卫们,去当绣娘。
贾苒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开口。
侍卫接连询问了几声,贾苒便伸出手,指着脚步踉跄,靠着高羿搀扶才能缓缓行走的元滢滢道:“她要去哪儿?”
侍卫答不出来,便看向高羿。
高羿从未见过如此蠢笨脆弱的女子,人生的愚笨,还不能说,他声音稍微大些,元滢滢便眼眶红红地看着他。被元滢滢委屈地注视着,高羿不知怎地,胸膛突然发堵。
他还没想好元滢滢的去处,听罢贾苒的询问,顿时脸色越发臭了。
元滢滢期期艾艾地说道:“我若是回去,爹娘便再把我卖了。下次,不知还能否遇到你这样的好人……”
高羿觑她一眼,冷声道:“他们都卖了你了,回去做什么!”
元滢滢乖顺道:“那我便不回去了。可我绣工不佳,进了绣坊不知能不能吃上饱饭。”
说着,元滢滢便伸出一双柔白的手,放在高羿面前。
高羿下意识地垂首看去,只见十指白皙柔嫩,一看便不是做苦活的手。
高羿眉心一跳,不由得说道:“你怎么连女红都不会……”
话未说完,元滢滢便眼眸轻颤,满是自责道:“我确实很没用。”
见状,高羿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对着侍卫说道:“她不归家,也不去绣坊,只跟着我就是。”
贾苒听罢,便道:“既然如此,我就去绣坊好了。”
不知为何,贾苒总想同元滢滢比较个高低。但若是她想要和元滢滢比较,总要离她近些。高羿那般性子,带上一个元滢滢,已属难得,再不会多带上贾苒。而贾苒若是想要靠元滢滢近些,便只能跟着侍卫走,去他们口中所说的绣坊。
……
高将军得知高羿不仅平安归来,还在途中做了几件仗义事情,心中自然欢喜。他阔步而去,手中提着一壶酒,准备同高羿促膝长谈。
高将军行至院门外,便停下了脚步。
高羿正练着一套新剑法,他舞的虎虎生威,流畅自如,让高将军不禁满意地颔首。
高羿练罢,将长剑收起,朝着廊下走去,高将军正要开口唤他,便见一身姿纤细的小娘子,缓缓站起身。
而他素来不喜丫鬟近身的儿子,此时却微微垂首,以方便那女子拿帕子擦拭额头汗水。
高羿皱眉:“你熏香料了……”
这香味确实好闻,高羿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同元滢滢要些,好在晚上休息时用。
元滢滢动作轻柔,带着香风的帕子在高羿眉心轻点,她轻轻摇首:“没有呢。”
说着,元滢滢便伸出手臂,微微晃动让高羿闻。
“我没有用香料,哪来的香气。”
高羿却瞧见了她滑落的衣袖,顿时耳根泛红,慌忙地转过身去。
元滢滢轻嗅,喃喃道:“我也没涂粉,会是体香吗?”
高羿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想着,若当真是元滢滢身上的体香,那他想要安神,难不成要拥着元滢滢入眠……
荒谬,太荒谬了……
高羿仓惶离开,身后传来元滢滢不解的呼唤声音。
“阿羿,你不练剑了吗。”
高将军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将手里的酒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高羿已成了模样俊朗的郎君,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可他却不甚在意,只觉得娶妻生子乏味至极,不如练剑痛快。
高夫人心急如焚,高将军却老神在在,并不担忧。见高夫人急着为高羿操办婚事,高将军俯身低语几句,高夫人面上的急切之色,顿时散去。
她没好气道:“既然有内情,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得我平白担心许久。”
“谁知道阿羿如此不开窍……”
高羿得了一把好剑,正要让元滢滢观赏一番,忽然看到府中的侍卫正与元滢滢言笑晏晏。那侍卫甚至抬起手,将一只簪子,插在元滢滢的鬓发中。
元滢滢含羞一笑,姿态美不胜收。
但高羿却觉得此情此景碍眼至极。
元滢滢送走侍卫,看到高羿的身影时,眼睫轻颤,柔声唤道:“阿羿。”
高羿面色冰冷,径直抚上元滢滢鬓发间的那只簪子,样式老旧,色泽黯淡,连他娘亲这般年纪的人,都不会佩戴这般款式的簪子,那侍卫却买来讨元滢滢欢心。
“他送的?”
元滢滢轻应一声,眉眼尽带羞意:“侍卫大哥平日里便待我极好,今日他便以这只簪子作为聘礼,不日便要提亲……”
“扔掉它。”
高羿声如寒冰。
元滢滢微感诧异,偏首疑惑道:“什么?”
高羿一字一句,言语清晰道:“我说,扔掉它。”
他微一垂首,而后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元滢滢。
“告诉他,他是痴心妄想,你绝不会嫁给他。”
元滢滢嗫喏着:“可……”
可侍卫大哥待她当真极好。
高羿耳根红的发烫,只是这一回,他没有躲避自己的心思,将自己所有的嫉妒说了出来。
“——因为,你要嫁给我做妻子,绝不会选择他。滢滢,我讨厌他,日后不要理他,只理我,好不好。”
元滢滢双眸睁圆,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我以为,你一直是不喜我的。”
毕竟,谁会对喜欢的人,紧绷着一张脸蛋。
可元滢滢没有见到过,高羿同其他人相处的模样。若是她当真看到了,便知晓高羿待她,已经到了令高羿的身边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纵然高羿的脸色冰冷,可他的一举一动,在面对元滢滢时,都显露着妥协。
高羿皱眉:“我何曾讨厌过你,我喜……我欢喜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
说到最后,高羿已经是声如蚊哼。可两人相距不远,连手臂都轻轻碰到了一起。从高羿口中说出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元滢滢的耳朵里。
她清楚地听到了高羿的心意。
两人皆是面红耳赤。
高羿仍旧担心,元滢滢会应了侍卫的求亲,便追问道:“不嫁给他,只嫁给我?”
直到听见元滢滢的一声软绵轻柔的“好”,高羿紧绷的胸口才渐渐舒展。
得知高羿要迎娶元滢滢,高将军高夫人相视一笑,并无甚意见。依照高羿的性子,他若是终生不娶,高将军也没有法子,如今儿子愿意娶妻,高将军也顾不得身份如何了。而且元滢滢在将军府养了数年,众人都知道她是个好的,美貌温柔,从未和人吵闹过。这样的女子,嫁给高羿,正好约束他的倔脾气。
成亲当日,张灯结彩。
礼成,送入洞房时,高羿的亲朋好友围在洞房内,起哄要看元滢滢的面容。
高羿轻骂他们几句,便挑开喜帕,对上了光彩耀人的元滢滢。
元滢滢贝齿轻启:“阿羿。”
高羿怔怔地站在原地。
周围人起哄道:“阿羿——你娘子唤你呢!”
高羿被猛然一推,便压在元滢滢身上,两人皆羞红了脸颊。
这之后,高羿便驱赶人离开屋子,莫要耽误他的春宵一刻。
霍文镜随众人退出屋子,轻拉着殷羡之:“羡之,阿羿的夫人生的可真美。”
殷羡之神色淡淡,轻声应了。
霍文镜低声喃喃:“只是可惜了,她是阿羿的夫人……”
高羿轻吻元滢滢的唇轻轻发颤,直到轻吻了许久后,他才逐渐熟悉,平稳了心绪。
他像一只热烈急切的犬,对元滢滢的一切都好奇,想要探究一番。
元滢滢轻抚着他的马尾,手指穿过他的发丝。
高羿身子一颤,胡乱地吻了起来。
“滢滢,你心悦我吗?”
元滢滢垂首,吻着他的发:“我自然心悦你,不然为何要嫁给你。”
高羿郑重道:“我也心悦于你。”
绵软的身子,让高羿思绪起伏,他意识变得混沌。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他当真拥有了元滢滢,那一直萦绕在他胸口的疼痛,仿佛有了神智,轻叹一声,蓦然离去。
“滢滢。”
“嗯。”
“若是我们今日有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该取个什么样子的名字才好?”
元滢滢柔声道:“都好。”
高羿吻上了她的掌心,问道:“就叫澜儿,好吗?”
元滢滢抚着他英俊的脸颊,轻轻颔首。
“那便叫澜儿。”
第34章
到了马球场后,元明珠好似一只欢快的雀儿,她跃下马车,同好友们玩闹在一起。
春桃先从马车中掀起帘子钻出,她的一只手抚着帘子,另外一只手径直伸出,任凭绵若无骨的柔荑搭在她的手臂。
元滢滢模样恬静,缓缓地从帘子后露出真容。
在场嬉戏打闹的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吐息。碧色裙摆微微摆动,荡漾出水波似的涟漪,元滢滢轻轻抬起眼睑,露出乌黑圆润的一双眸子,她不去看周围人的神色,只是望向元明珠道:“明珠,我们在何处就座?”
众人堪堪回过神来,这才辨认出元滢滢的身份,便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木头美人。
一时之间,那些方才被元滢滢的美貌恍惚的众人,纷纷回过神来,面上露出轻蔑之色。
元滢滢恍若未知,她只是静静地跟着元明珠,在席位落座。元明珠耐不住席上寂寞,在座位停留不过片刻,便跃跃欲试地站起身,前去挑选一会儿打马球所骑的骏马。
元滢滢平日里不常出门,也并无亲近的手帕交。离开了元明珠,她在席位上便无可以低声言语之人。元滢滢端坐在原位,轻垂脖颈,露出柔嫩细腻的一截肌肤来。
她身形纤细,轻蹙黛眉的模样,颇有一种萧瑟落寞之感。在场众人之中,不乏有动了恻隐之心的,意图走上前去同她搭话。
元滢滢却突然向身旁的娘子询问道:“今日马球赛,不知大理寺中人何时能到?”
被问到的娘子,原本待元滢滢不甚欢喜,她深觉元滢滢这般的闺阁女子,只知恪守规矩,无趣的紧。但元滢滢问话时,轻声软语,平缓的声音中夹杂着小心翼翼,她仿佛一只易碎的瓷瓶,倘若被人拒绝了,便要蓦然变得破碎不堪。
徐娘子便声音生硬道:“大理寺中人早就来了,不过男客都在别处休整,恐怕一会儿才能现身。”
闻言,元滢滢攥紧的手心,微微舒展。
她本就是不甚大胆的性子,此时也是因为心中惦念着那人,才大着胆子,同身旁的徐娘子搭话。这会儿元滢滢见徐娘子肯理会她,面上顿时露出轻柔的笑,目光之中下意识地流露出依赖之色。
“那……姐姐可知,大理寺卿随行小吏,可会同来这场马球赛?”
徐娘子对上她清透的肌肤,嫩如花骨朵的脸颊,不由得神色一怔,匆匆别过头去,强做没好气道:“区区一小吏,来与不来有谁会在意。”
闻言,元滢滢深觉有几分道理。但她心中惦念的昔日情郎,便是如此微不足道之人。得知他或许不会来这场马球赛,元滢滢不禁面容郁郁。
徐娘子见自己一句话,便将元滢滢说的垂头丧气,不由得拢眉深思,可否是刚才太过疾言厉色了些。
她又淡声补充道:“既是随行小吏,大理寺卿既要前来,想必他也要跟来的。”
元滢滢眉心微展,轻轻颔首道:“姐姐言之有理。”
待大理寺卿同一行郎君现身后,徐娘子隐在桌案下的手掌,轻轻扯动元滢滢的衣裙。
“大理寺中人来了。”
元滢滢下意识朝着人群的末尾望去,依她所见,那人既是小吏,地位卑微,自然不能走在前面,只能跟在队伍最末罢了。只是,元滢滢的视线,从一张张陌生的脸蛋滑过,她光亮的眸子,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徐娘子好奇问道:“如何,那小吏可来了?”
元滢滢轻轻摇头,眼眶泛起了绯红。她面容难以掩饰失落,心中不免想到:纵然那人会现身马球赛,可当初,自己一封绝情信,说的那般不留情面,依照那人的性子,怕也不会再理会自己的。
徐娘子不明白,为何元滢滢对大理寺中的一个小吏耿耿于怀,但她见到元滢滢白皙的脸蛋露出落寞的神态,心中便觉得微梗。
徐娘子没好气道:“区区一小吏,来与不来又有何等关系。如今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可是盛名在外的如玉郎君,你为何不看上一看。”
元滢滢颇有些失魂落魄,但面对徐娘子别扭的好意,还是柔柔一笑,轻掀起眼睑望去。
只是匆匆一眼,她便和人群正中间的那人对上视线。男子鬓如刀裁,风姿清隽,黑眸中蕴藏着无边冷意。他曾经无数次用这双透彻的眼眸,注视着元滢滢。
元滢滢的视线向下滑去,落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掌,那双手曾经轻托过她的腰肢。
元滢滢绝不会认错,此人便是她昔日的情郎。
可她的耳旁,响起徐娘子的声音。
——你看到他了?那便是新任大理寺卿,越曜。
元滢滢心头轻颤,她不会认错情郎的面容,只是她的情郎,姓陆名唤阿曜,只是大理寺中,区区一小吏罢了。而并非是眼前这个,周身气度骇人的大理寺卿。
越曜只是匆匆一瞥,便收回了视线。他面色平静如常,但隐在宽袖下的手掌,却青筋鼓起,一种莫名的郁气在越曜胸膛萦绕。
——他竟会遇到这个薄情寡义的女子。
更令越曜胸膛起伏的是,分明是元滢滢先丢给他一封绝情书,内里极尽尖锐伤人之语,可此刻,元滢滢娇美的脸蛋上,尽显无辜之态。她那双漂亮的水眸中,盛满了哀伤惊诧,仿佛被抛弃的,不是越曜,而是元滢滢。
越曜不去注意元滢滢,他换好骑装,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便在一旁等候。
可越曜不去主动注意元滢滢,身旁人却开始对元滢滢议论纷纷。
“那便是元家大娘子罢,生的当真美貌,只可惜,内里空空。”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不比元家二娘子,德才兼备,鲜活明艳。”
……
几人正议论着,他们身后的骏马却突然受惊,一扬马蹄,险些将他们掀翻在地。几人心有余悸,待平静之后疑惑道,骏马因何受惊,为何他们毫无所觉。
越曜牵着枣红骏马,从他们身旁经过,语气冷冽。
“在你们做长舌妇人时。”
上场的男客,皆是年轻郎君,个个模样俊朗,体态飘逸。可在众多郎君之中,越曜仍旧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他一袭玄色劲装,手持鞠杖,修长的双腿轻夹马腹,那匹枣红色骏马便缓缓行走。
等到开球时,越曜更是一马当先。他身姿轻盈,掌心有力。通体圆润的马球,在他的鞠杖下,被游刃有余地驱使、摆动。
越曜紧实有力的双腿,夹住枣红骏马的腹部,身子猛然向后倒去,几乎要贴到地面。可就是这般快要从骏马跌落的姿态,他却能在下一瞬间,轻巧起身,重回马上。轻轻摇晃的发丝,在日光映照下,发出淡金色的光辉。
成败已成定局。
元滢滢不知,越曜为何隐藏身份姓名,同自己有了私情。但思虑起那等绝情信,她心头一紧,顿觉两人之间,也分不清孰对孰错。
这场马球赛,无论是作为昔日心意相通之人,还是旁观之人,元滢滢都希望越曜能胜。
对面之人,见越曜气定神闲,再反观自己,额头汗水涔涔,得到的分数,却连越曜的一半都不到,难免心头躁乱。他心烦意乱,鞠杖再落下时,便有些破釜沉舟之势。
凭借着这股子莽撞劲头,他竟当真抢到了几次马球,得了分数。此人顿受鼓舞,挥舞鞠杖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只见鞠杖一扬,马球便凌空扬起,直朝着座上宾客而去。
越曜的视线,循着马球而去,他目光顿时一僵。只因为那马球若是往男客方向而去,总会有人出手阻挡,并不打紧。可是这马球,偏偏朝着女客的席位冲去,且它姿态凛冽,所飞向的方向,正是元滢滢所坐的位子。
元滢滢吓得脸皮发白,一张柔美的脸蛋尽是惶恐不安。身旁的徐娘子,想要伸出手拉她一把,但随行的丫鬟忧心主子受伤,偌大的马球,从远处飞来,若是砸到人的脸上,就是不流血,也要落下伤痕。因此丫鬟早就死死地扯住徐娘子,令她动弹不得。
众人摇首叹息,只道元滢滢着实可怜,原本她便只有一张脸出众,如今被马球一砸破,连唯一的倚仗都没了,日后还如何在贵女之中立足。
越曜重重挥舞马鞭,枣红骏马长鸣一声,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元滢滢便眼睁睁地看着,马球朝着自己飞来,她无法动作,也躲避不得。
忽地,一只鞠杖扬起,迎着马球重重舞去,直将马球打回了赛场中。
马球没有伤到任何人,见状,众人齐声欢呼,越曜的掌心,却沁出了汗珠。
他仰头望去,却看到元滢滢柔柔倒下。徐娘子惊呼道:“元大娘子,大娘子……”
越曜深深地拢紧眉峰,但很快,便有许多人围绕在他的周围,遮挡了他望向元滢滢的视线。
众人皆出声赞叹越曜的当机立断,打马球的功夫令人叹服。方才急功近利的那人,更是心有余悸,若非是他急于求成,那马球也不会朝着女客飞去,倘若马球当真伤到了元滢滢,他真是难辞其咎。
思虑至此,他对越曜的马球功夫心悦诚服,拱手称歉道:“是我行了错招。”
越曜神色平淡,拒绝了他的道歉:“你无需向我解释。”
那人恍然大悟道:“元氏大娘子那边,我定然会登门道歉,只是不知,元大娘子可能轻易原谅我。”
越曜心中想到,元滢滢那般心软的人,倘若旁人说了一两句软话,她便再不怪罪了。
想到此处,越曜轻扯唇角,顿觉嘲讽。
第35章
意识昏沉之间,元滢滢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些她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待元滢滢看罢,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便是她此生的命运。
每当元氏大娘子现身,便有人唤她木头美人,明里暗里地嘲讽她空有美貌,却宛如一尊木头般,既无与之匹配的才华,又无引人瞩目的性情。这样的元滢滢,在光彩熠熠的元明珠的衬托下,更显不堪。
元滢滢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她乘马车去寺庙祈福,半路马车深陷泥潭。驾车的马夫还未想到把马车从泥潭中挣脱出来的法子,便被一众穷凶极恶的匪徒围住。马夫和随行丫鬟见状,也不顾元滢滢安危,当即丢下元滢滢跑掉了。独留元滢滢一人,坐在马车中忐忑不安,听着匪徒缓步靠近。
她听到那些匪徒的调笑之语,他们讨论着如何享用元滢滢这个千金小姐。元滢滢无计可施,只是一只手攥紧帐幔,另外一只手拔掉鬓发间的金簪。
她虽无十分勇气,但知道被这些人**过后,即使得救,也会被家中人厌弃。
如此,倒不如就这般了结了自己。
但金簪刚抵上脖颈,还未划破元滢滢柔嫩的肌肤,那些口中宣泄着污秽言语的匪徒们,便响起了惊呼声。
元滢滢身子发软,连抬起手臂去掀开纱幔,一看究竟的力气都没有。
蓦然,一只有着嶙峋指骨的手掌,撩开了纱幔。元滢滢水润的眼眸对上那满是打量的眼神,她听到男子的声音响起。
“谁家的仆人,竟然把主子丢下,一个人逃了。”
那便是元滢滢见到越曜的第一面。
元滢滢无力走下马车,越曜孤身一人而来,又环视着四周,浓眉皱紧,忧心他们再耽搁下去,会有其他匪徒赶来。越曜只得抱起马车中吓得脸色发白的娇小姐。他手中的佩剑无处可放,便放在了元滢滢怀里。
“抱着。”
元滢滢抱着沉重的佩剑,鼻尖甚至能闻到未曾散去的血腥味,但她不敢丢开佩剑。因为若是她丢开佩剑,越曜怕是会同样地丢开她。
元滢滢抱着佩剑,越曜抱着她,一步步地离开了满是泥泞污秽的山腰。
英雄救美,最是能让人心动。
元滢滢看似克己守礼,可她的心肠最是柔软,若是哪个男子,能在旁人讥讽她是木头美人时,为她出言说话,元滢滢便会生出感激。
更何况,越曜于她,更有救命之恩。
元滢滢知道,她除了这张脸,并无其他可以倚仗的。她便头一次鼓起勇气,要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她幼时进学时,也曾希望得到夫子的夸赞,元家父母的怜惜,可她一次都没有得到。在此之后,她再不主动去争抢些什么,因为元滢滢深知,无论她做出什么努力,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
在越曜巡视时,元滢滢大着胆子,握紧他干燥温暖的手掌,把他拉进了黑暗偏僻的小巷里。
越曜本要出手,只是月光映照下,他看到了娇小姐白皙柔嫩的脸,便暂时垂落手,想要瞧瞧娇小姐的名堂。
“陆……陆曜。”
连叫越曜的名讳,元滢滢都显得艰涩,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唤一个外男的名字。
她支支吾吾地许久,却吐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越曜眉眼烦闷,目光瞧着街道是否有人经过,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漠:“元大娘子,寻我可有要事?”
他得不到元滢滢的回应,便转身欲走。元滢滢心尖一跳,慌乱地想着,若是越曜走了,她恐怕再没有此时的勇气和他见面。
为了阻止越曜离开,元滢滢解开披在肩头的斗篷,任凭猩红斗篷缓缓落下。她颤声道:“陆曜。”
越曜下意识地转身看去,那双漆黑漠然的眼眸,却突然有了起伏。
月光冷白,元滢滢的肌肤却透着柔和。她身着轻薄衣裙,薄纱掩映雪肌,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柔美。她羞怯的脸颊,堪称完美无暇的身子,于这个阴暗的小巷,似一副令人永难忘记的美景,尽数显现在越曜面前。
此刻的时节,已不适合穿这般单薄的衣裙,元滢滢颤着身子,扑进越曜的怀中,她埋首在越曜的胸膛中,以此掩饰自己羞赧的面容。
“好冷。”
越曜心想,既是好冷,为何又穿着如此单薄。只是温香软玉在怀,他这句足够令怀中人羞愤不已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之后,两人便私下里来往亲昵。
元滢滢深知,如今所为算得上离经叛道,若是被发现,她的名声都要毁掉了。可她沉浸于此,难以自拔,她知道越曜不过是大理寺中的一个小吏罢了。即使元氏父母不喜她,也绝不会将她嫁给这样卑微的人。
可元滢滢不去细想,她痴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当真到了那一日,便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让她嫁与越曜。
但她与情郎私会的美梦,终究被人戳破了。
元母自然勃然大怒,让元滢滢说出情郎的名字。元滢滢不肯说,她心中明白,若是吐露出“陆曜”二字,元家人为了保护颜面,越曜的官职自然保不住了,恐怕性命也会不保。
见元滢滢闭口不言,元母关了她几日禁闭。却在一日忽然打开房门,允诺不再追问元滢滢有关情郎一事,只要她心甘情愿地进皇宫。
元滢滢怔然,不知元母因何要如此做。
元母为劝她答应,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是元明珠因为好奇,偷跑进了圣人的船只中。待知道游船中的主人是圣人时,元明珠匆匆而逃,没让圣人看见她的面容。只是匆忙之中,不慎遗落了手帕。
那手帕是元家女眷统一绣制的,圣人自然辨认出来,便特意要元氏女进宫。元母自然不能随意寻个侍女送进宫敷衍圣人,而她膝下之女,只有元滢滢和元明珠。
进宫之事元明珠自然不愿,即使她愿意,元母也不放心送她进宫,据闻圣人性子阴晴不定,昨日还得宠的妃嫔,明日便被丢到冷宫,诸如此类的事情,也是常态。
元明珠固然聪慧,可诡谲多变的深宫,她怎么能受得住。
但不送元氏女进宫,便是公然违抗圣人旨意,显然是不行的。
元母思来想去,便想要送元滢滢进宫。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她待元滢滢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少情分。
元滢滢心中不愿,元母便冷下脸来。
“为了区区外男,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元家违抗圣旨吗。”
说罢,元母又软硬兼施,直劝慰得元滢滢眼含泪花松了口,同意进宫。
为了彻底断结和越曜的情意,元滢滢亲笔书信一封,言语中宣称,她早就厌倦了越曜,区区一小吏,竟敢垂涎于她。元滢滢要越曜严守两人曾有私情的秘密,如若不然,她便不会放过越曜的。
一封绝情信送去,越曜果真绝了心思。他本就对这个娇滴滴的元大娘子,并无多少痴情,不过是她美色出众,又表里不一,分外大胆吸引了他的目光。
可不久前,娇小姐还对他言笑晏晏,今日却如此冷心绝情。越曜心头冷硬,立刻焚烧了绝情信。火光的阴影,在他冷峻的侧脸跳跃着,他声音冰冷。
“那便,如你所愿。”
梦中,元滢滢被送进了皇宫。她格外安分守己,但却惦念着昔日情郎,便托人前去打听,才知大理寺中,并没有什么名唤陆曜的。
元滢滢神色怔然,心中难以置信。
她拿出全部的金银,找来宫中最好的画师,亲口描绘着情郎的眉眼脸庞,要画师替自己画出陆曜的模样。
画师落笔,觑了一眼画中郎君的模样,忽然道:“此人不是大理寺卿,越曜吗?”
——越曜,不是陆曜。
他是大理寺卿,而并非口中声称的区区小吏。
得知被情郎欺骗,元滢滢不由得掩面轻声哭泣。自她进宫后,不同于其他人有家中送来的金银相助,数月来她没有收到一封家中来信,更别提为她送来在宫中打点的银钱。
连元滢滢用来请画师画像的金银,都是她当初进宫之时,随身带进宫的。
元滢滢心感凄楚,却早已经习惯此事,毕竟花费在她身上再多的金银,恐怕在元家人眼中,也是无用。其他人或许能凭借金银打点,图谋圣恩,可元滢滢呢,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但元滢滢没有想到,她日思夜想的情郎,在她平平无奇的人生中,唯一给过她温暖的陆曜,竟然是一个假名。
她甚至……连知晓越曜真名,都是从旁人口中听得的。
元滢滢病了,一个不受宠的低位妃嫔,是无人注意的。但皇宫中身居高位的淑妃,却纡尊降贵地来看了元滢滢。
一番长谈之后,元滢滢病愈后的第二日,便被送到了圣人床榻。
是夜,听闻屋中的响动,直到太监出声提醒要上朝时,还未停下。
元滢滢极得圣宠,圣人荒唐地宠爱她,在阖宫夜宴时,甚至不顾其他妃嫔臣子的目光,将她抱在膝上。
她依偎在圣人怀里,在听到越曜的名字时,身子一僵。
圣人像抚摸猫儿般,轻蹭着她的脸颊。
他的手心冰冷,瞧着元滢滢低笑,而后抬起头道:“听闻越卿与夫人好生恩爱,真令人羡慕,为何今夜宫宴,不带夫人前来。”
越曜冷淡的声音响起:“她有疾在身,不便前来赴宴。”
元滢滢想要抬起眼眸,望向越曜一眼,可她不敢,也不能。
她的身子,被圣人完全地掌控着,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她忧心自己一抬眼,便会忍不住质问越曜。
“你何时娶了新妇?对那新妇,你可是坦诚相告,不曾掩饰名讳。”
可元滢滢没有问出口,心中便知道了答案。那新妇,自然是和她不同的。从她在小巷中,拉住越曜的手掌,解开肩头斗篷的那一瞬,她在越曜眼中,大概便是自轻自贱的女子了。既然她自我轻贱在先,那越曜自然不将她看做好人家的女子,不必以真实身份相告。
宫宴未过,元滢滢便起身离席,路上竟遇到了越曜。
醉意熏红了元滢滢的脸颊,她抬起手,径直抚上越曜的脸颊。越曜一时不察,脸颊竟被一绵软的手拢住。
他惊诧抬眸,却见元滢滢眸子水润。
“陆郎……”
越曜要侧身躲开,元滢滢却是不肯。她固执地询问着:“陆郎娶了新妇,比起我又是如何?”
越曜眼眸茫然:“什么如何?”
元滢滢柔唇轻启:“自然是……可比我美貌,比我的身子更软……”
比起从前,元滢滢如今像一株被尽情滋润的娇艳花朵。越曜不紧眼神一黯,他如何不知,使得元滢滢如此媚态的,是当今圣人。但纵然眉眼娇媚,元滢滢的双眸一如从前澄澈,全然不似民间传闻的“妖妃”之名。
眼看着那雪白的藕臂靠近,越曜拢眉,他轻巧侧身,便避开元滢滢的再次触碰。
他冷着脸,离开了此处。
元滢滢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抬起手,抹掉脸颊的水痕。
这之后,元滢滢便病了。
圣人抚着她的青丝,说她是中了毒,御医会尽全力诊治,要她不必忧心。元滢滢本就心中郁郁,在病中听到家中来信,要她替元明珠筹谋婚事时,生性软糯的她,头一次发了好大的火气。
她拉起被褥,躲在里面偷偷哭泣。元滢滢的身子骨,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御医来过几次,说她是郁结于心,对解毒不好,要元滢滢宽心些。可元滢滢如何能宽心,她知自己走到今日,包括身上中的毒,和淑妃脱不了干系。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不过是淑妃的棋子,连反抗的力气都无。圣人对她的宠爱,更是如同云雾一般单薄,他爱她的身子,却也只爱她的身子。
偌大的世间,元滢滢无亲无友,昔日情郎躲避她,家中人只知为了妹妹筹谋,从未关怀过她……
一晃数年,元滢滢仍旧是遇到越曜之前的模样。她温柔可欺,半点都强硬不起来。若不是做了淑妃的棋子,得了圣人的恩宠,她恐怕早就成了皇宫中的一抔黄土,深埋地底,无人知晓。
大限将至的那日,元滢滢没有想起皇宫中的人,元家的人。她眼前朦胧模糊,只记忆起,脏污的地面,越曜朝着她伸出手,抱着她缓缓走过泥泞的山路。
她听到越曜低声抱怨的声音。
“真是娇小姐。”
可元滢滢不恼不怒,只是脸庞红了些,她从未感到这般的心安。
第36章
元滢滢醒来时,香汗浸透了她的里衣。她半伏在床榻,小口小口地吐息着。元滢滢靠着软枕,余光看到屋外影影绰绰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元滢滢轻嘤出声,那身影便转过身来,轻推房门,进了屋内。待她进屋,元滢滢才瞧出是徐娘子。
徐娘子走近,看见几l缕软塌的发丝,紧贴在元滢滢额头,她脸颊处的惊慌之色还未褪去,残留着淡淡的白色,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意。
“你方才昏迷之时,元二娘子来过,她只看了一眼便走了。”
徐娘子提及此事,颇为不忿。原本她因为两位娘子的名声,待元明珠颇有好感,怎知方才元明珠来了,看元滢滢昏迷不醒,不出声关怀便罢了,反而轻声抱怨着,说什么“阿姐太胆小了,马球不是被拦下了吗”、“阿姐这般,可叫人看了笑话去”云云。
说罢,元明珠便起身离开,只吩咐春桃照顾好元滢滢,待她醒来后返回府中。
元滢滢反应平平,像是早已经习惯了元明珠的处事。向来耐不住寂寞的元明珠,若是被强留在这里守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她,对于元明珠而言,可算得上难事。
元滢滢便柔声道:“徐姐姐一直守在我身边,当真是有劳了。”
徐娘子脸色一僵,轻声道:“你在我身旁晕过去的,于情于理,我也得等着你醒过来。”
元滢滢又是轻声道谢,提到元明珠时,声音无奈:“明珠她——就是这般性情,并无恶意。只不过她生性爱玩闹,我这里冷清,她待不住也是自然的。”
徐娘子却心有所感,暗道元滢滢这幅熟稔的模样,向来元明珠诸如此类的事情,做的并不少。徐娘子虽然不知,元明珠才女之名,是否如同传闻所说名副其实,只是对待同胞姐姐,却稍显敷衍。
元滢滢又问及席上发生之事,当时马球朝着她飞来,她只顾着忧心害怕,也不知马球究竟落向何处。
徐娘子便道:“是新任的大理寺卿,越曜出手拦下的。”
元滢滢美眸轻垂,贝齿喃喃道:“越曜……若非是他出手相救,我这张脸恐怕就有损了。待我回府后,定然要告知父母,好生答谢于他。”
徐娘子轻轻颔首,深以为然。元滢滢带着春桃回府时,元明珠早已经回来,她正兴致勃勃地说着,马球赛夺魁之人,赢得了彩头,便是一枚美玉做的马球,晶莹剔透通体圆润。元明珠言语中满是歆羡,若是旁人赢得了这彩头,她便会央求着,从对方手中借来一观。只是马球赛的魁首是新任大理寺卿,他模样冷峻,眼珠乌黑深沉,周身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煞气,令人心生畏惧。因此,元明珠只能羡慕,却不敢开口从越曜手中借过来。
看到元滢滢,元母拢眉问道:“可伤着脸了?”
元滢滢摇首,她抚着自己半边脸颊,柔声道:“有……越大人在,马球被及时挥去,并未伤着我。”
元母轻轻颔首,忽然道:“你的胆子也太小了。那马球既没伤着你,你却陡然晕了过去。倘若在皇宫中你受了惊,难不成要当着圣人的面,昏厥过去吗?”
元明珠随声附和着。
元滢滢声音轻柔:“我自然是比不上明珠的。若是明珠进宫,定然能如鱼得水,在圣人面前也不会失了颜面。”
元明珠噤声不语,元母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元滢滢青黛柳眉蹙起,神色中带着疑惑不解:“宫中需步步谨慎,我一步踏错,伤着自己还罢了,倘若牵连家人……可惜我没有明珠这般聪慧过人,不然定能为家中谋好处,而不是招惹是非。”
一时间,元母反驳不是,承认也不是。
元明珠当即皱着眉,轻声抱怨着:“我才不要进宫去。”
游船匆匆一瞥,元明珠虽然未曾看清楚圣人的模样,但她清楚地听到,圣人要将一个歌姬扔下江水喂鱼去。元明珠怎么肯嫁给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人。
元母安抚似地拍着元明珠的手背,面对元滢滢时,也软了语气。
“你还小呢,遇见这种事情受惊晕倒也是常态。只不过,你若是进了宫,可不能这般胆小了。我改日请几l个进过宫的嬷嬷,好生教导你,免得你在宫中行了错事。”
元滢滢的话,倒是提醒了元母。
元滢滢进了宫,犯了小错倒是罢了,倘若殿前失仪,惹了圣人的怒火,到时连累元家,牵连了元明珠的亲事可就不好了。元母本没有打算去替元滢滢准备教养嬷嬷。在她看来,元滢滢愚钝不堪,即使请来了教养嬷嬷,恐怕也起不到效果。可是如今,听罢元滢滢一番话,元母深觉,无论如何都要让元滢滢知道圣人喜怒,免得给家中招祸。
元滢滢轻声应下。
晚膳时,元滢滢朝着元父说着马球场上的事情。
“……越大人既救了我,理应登门拜谢才是。”
元父拢眉,他自诩资历颇深,不想亲自登门拜访越曜这般的年轻郎君。
“他既然救了你,准备三两样礼物送去便是,不必登门造访。”
“是。”
元滢滢柔声应了,不再多言。
元明珠却满心惦念马球赛中的彩头,那只美玉所做的马球。元明珠心中一动,想着借此机会,瞧瞧那马球的模样。
她便央求道:“爹,越大人救了阿姐,我们只送几l样礼物,不请他上门用膳,未免太过草率了罢。”
元父拧眉看她,元明珠便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打算。
“不如,我们把越大人请来用膳。听闻越大人一举夺得马球赛的魁首,还赢得了彩头。不如借此良机,一饱眼福罢。”
元父轻哼,无奈道:“你啊你,就知道你有所图谋。”
话虽如此,元父还是点头应了,吩咐底下人去送请帖,准备宴席。
仆人要去送请帖时,被元滢滢拦下,她打开请帖草草一观,便轻巧合拢。
“去罢。”
仆人领命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元滢滢顺手夹在请帖中的丝帕。
听到元父派人前来送请帖,越曜拢眉不语,眉眼烦闷道:“不去。”
一则,他和元家并无甚关系,他不想去赴这场满是陌生人的宴会。
二则,越曜想起那张绝情信。信虽然已经被越曜焚烧殆尽,但他可以一字不差地将其中内容,仔细地诵读出来。
……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不过一时兴起,垂怜于你,你莫要因此生了枉念,自以为可以高攀于我……如今,我兴致已减,再不愿同你相好,你我便就此断情……
越曜扬眉,眸中尽是嘲讽之意。
他的娇小姐,竟愚笨至此,亲自写了一封绝情信。若是由他来断绝这份情意,定然会用更周全的手段,不留下一点把柄。即使不得不写信,越曜也不会亲自落笔,留人口舌。可元滢滢偏偏亲自写了,越曜只是轻轻一瞥,便能辨认出她的笔迹。倘若他越曜再心狠手辣些,便会留着这封绝情信,轻松地便可以毁了元氏大娘子的名声。
信中,元滢滢警告他,不要向旁人透露两人的私情,否则便要他好看。可偏偏就是这封绝情信,便是他们两个私相授受的证明。
但如今,那绝情信被越曜亲手烧掉了。他不想去报复娇小姐的侮辱,可也不愿再想起同元滢滢的情意。
而元家,他更是不愿意去招惹,去接触。
管家领命而去,不久便脚步匆匆地折返而回。
“大人,这,这……”
越曜拢眉,问他可曾拒绝了元家来人。
管家摇首,拿起请帖递到越曜面前,沉声道:“大人还是先看看这请帖罢。”
越曜展开请帖,一只带着香风的紫红帕子,便随风吹到他的面上。
鼻尖是娇小姐素日用的脂粉香气,越曜冷着脸,从脸庞取下帕子。
只见帕子上散发着阵阵墨香,书写着几l笔簪花小楷。
——陆郎。
越曜神色微变,询问管家可有人看到了这方帕子。
管家将头垂的低低的,连忙摇头。他刚才已经打探过,送请帖的元家人,显然不知请帖中还夹着一方女子手帕。就连他……也只是不慎打开,才发现内里乾坤,这才急切地禀告此事。
越曜沉声不语。
管家心中却在想,能在请帖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夹杂女子手帕,定然是元家女眷所为。据他所知,元家只有两位千金小姐,不知给越曜送帕子的,是哪一位,大娘子或是二娘子。
越曜拧着眉,帕子上的“陆郎”二字,几l乎要灼伤了他的眼睛。越曜不相信,经过马球赛一事后,元滢滢还不知他真实名讳。
她若是当真不知,便不会在元家给大理寺卿越曜的请帖中,掺上一只写着“陆郎”的帕子。
闻着帕上的香气,越曜想起了元滢滢缠在他身旁时的模样。
她会娇滴滴地唤他“陆郎”,那双眼眸纯粹干净,仿佛当真是在唤自己情深义重的情郎。
就连越曜,也差点相信了元滢滢的谎话,以为她是真的心悦自己……
越曜想要像处理那封绝情信一般,来处置这只帕子。把它丢到火堆里烧掉就成了,就可以眼不见心为净。
但越曜握紧帕子,紫红色的绢纱,笼罩在他宽阔的手背,显得格外不相称。
越曜不禁在想,元滢滢在写下陆郎二字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是如同平日里一般,在落笔写下后,一边轻声抱怨着,写的哪处不好,一边又轻启柔唇,轻轻地吹着未干的墨痕。
或者……她在想着愚弄越曜,一封绝情信还不够,她还要将越曜唤到家中,再好生羞辱一番。
越曜的骨节泛白,突然就不想轻易地毁掉帕子了。
他要留着这张,娇小姐胆大妄为写下的带着“陆郎”的帕子。
越曜把帕子收在怀里,这才凝神看着请帖的内容。
请帖是以元父的口吻写的,字字句句透露着,感谢越曜在马场上救了元滢滢,特意邀他来府上赴宴致谢。但越曜的目光,却落在最后一句,要他带着美玉做的马球而来。
这句虽然是简单一句,但越曜却隐约觉得,这才是元父邀他上门的真正目的。
马球吗?元滢滢马球场上被马球一吓,自然不会对美玉所做的马球好奇。元父元母年纪大了,定然不会对这些新奇玩意念念不忘。
思来想去,想看马球的,大概便是元滢滢口中,那个事事都比她强的妹妹了。
管家低声问道:“元家的邀约,大人去还是不去?”
越曜虽然收下了帕子,但神色淡淡,管家不知他会不会接受这封请帖,这才出声问道。
第37章
越曜凛声道:“去,自然要去。”
此行前去,越曜却不是为了请帖上的谢意,而是因着怀中那只紫红手帕。
得知越曜赴宴,元府准备宴席。元滢滢拿起书写今夜菜肴名讳的单子,抬笔添了几下。
越曜端坐客人首位,而元滢滢便被安置在他正对面,稍一抬眸便能看到的地方。
越曜随意敷衍着元父的客套言语,漆黑的眼眸微掀,便落到元滢滢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锦缎裁成的衣裙,胸前的盘扣似蝴蝶状,在她的胸前排开。不同于元明珠手腕带着几只金钏,稍一抬手便叮叮当当作响,元滢滢的手腕纤白,只松松垮垮地垂着一只羊脂白玉镯,温润清透,衬得其肌肤滑嫩。
元滢滢甚少言语,用的膳食也少,她安静地如同一尊木雕,纤指握着镶象牙红箸,轻轻地拢着碗边,眉眼淡淡,几乎要被人遗忘。
越曜看向桌面,琳琅满目的饭菜,却没有一道是元滢滢喜爱吃的。尤其是摆放在元滢滢面前的烧鹅,越曜记得,这娇小姐最不喜油浸浸的吃食。
可元府众人,怎么会在意她的喜好。那只被熏染成漂亮颜色的烧鹅,甚至将最为油腻的脑袋,直冲冲地对着元滢滢。她紧蹙的眉心,始终未曾舒展,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中的米粒。
在元明珠的示意下,元父清咳两声,才缓声向越曜道谢,感激他在马球场及时出手,护住了元大娘子。越曜神色淡淡,只道是偶然,他并非特意出手,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
元滢滢放下红箸,轻抬起眼眸,黑眸静静地瞧着越曜。
她终于向越曜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多谢越大人。”
越大人,陆郎。
孰亲孰远,一听便分明。
元父旁敲侧击,说出想要一观美玉马球,越曜便顺势拿出,递给元父。
元父摸着此玉通体圆润,触之生温,他看到身旁元明珠伸出的手掌,神色无奈地将马球放在了元明珠的掌心。
仔细摩挲一遍后,元明珠依依不舍地将马球物归原主。但她的目光中,满是不舍。
若是换了旁人,恐怕要问上一句,元明珠可否钟爱此物。更有识相的,更会顺水推舟,将马球赠给元明珠。
但越曜没有伸手去接,他不过微微示意,站在他身后安静不语的侍卫,便走上前来,接过了马球,收在怀里。
元明珠既然看了马球,心愿以偿,心中却不十分欢喜,反而越发惦念起来。
宴会上,她几次提及马球之事,越曜都不曾理会。
元母见小女儿的心思太过明显,越曜神色有几分不耐,便温声打圆场道。
“越大人年少有为,可曾有婚配了?”
越曜淡淡道:“未曾。”
元滢滢柔荑轻颤,险些打翻了酒盏。元母嗔怪地看向她,轻声抱怨她:“你瞧瞧我这女儿,人愚笨又毛手毛脚,哪里有郎君情愿娶她。还好,她不日便要入宫,有圣人做她的夫君,也算是难得的福气。”
越曜眸色微顿,声音泛冷:“是吗。”
原来那一封绝情信,是因为元滢滢要进宫去做娘娘,她不愿让卑微的大理寺小吏,阻碍她的步步高升之路。
越曜扯唇轻笑,突然道:“既是未来的娘娘,日后可不能多见了。”
他轻轻挥手,侍卫便顺势上前。
越曜将那颗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美玉马球,放在元滢滢的面前。
他冷峻的脸庞,倒映在光滑的美玉上面。美玉未曾使得越曜的侧脸变得温润,反而是越曜,令美玉染上了淡淡的冷色。
“便以此物,献给元氏大娘子罢了。”
众人皆以为,这是越曜听罢元滢滢要进宫为妃嫔,特意赠马球讨好于她。
元明珠本就不相信,依照元滢滢的性子,在皇宫中能有什么作为。她心中纳闷,越曜看着果敢聪慧,但却识人不清。不过,元明珠虽然如此想,却未曾出声提醒,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只马球,希望着元滢滢快些收下。
到时,她便从元滢滢手中求来,想什么时候观赏美玉马球,便什么时候观赏。
可在场众人之中,唯有元滢滢能听得清楚,越曜言语中的讽意。
她美眸轻颤,盈盈水光浮动,似波光粼粼。
见元滢滢柔唇启,越曜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以为元滢滢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唤他作陆郎。
但元滢滢没有,她又重新抿紧唇瓣,伸出绵软白皙的手,从越曜掌心,取走了马球。
马球光滑圆润,元滢滢一时不慎,竟未抓牢,让马球跌回越曜的掌心。她匆匆展开手,绵软的掌收拢马球,微凉的指尖轻触着越曜的肌肤。
指尖轻轻刮过,带起酥酥麻麻的痒感,越曜面容如常,黑眸凝视着元滢滢抓起马球,小心翼翼地拢在怀里。
她对越曜说了第二句话。
“多谢。”
此后便黛眉一偏,不再看他。
宴会散去时,越曜甚至记忆不清,今夜究竟有几道膳食,临行时元父向他嘱咐了什么话。
越曜告辞之后,却并没有立即离开元府。他身形敏捷,很快便追上了匆匆离去的元滢滢。
女子身形窈窕,眉眼中含忧带愁,缓步行走至廊下。月光泼洒在地面,仿佛给她的衣裙,镀了一层银色的光芒。
只瞧着地面纤细弱小的身影,便觉得元滢滢惹人怜惜。再望着身影的本人,形单影只,眉眼带愁,越发令人怜爱。
途径一山洞旁,元滢滢便被一步步逼着后退。她小步地向后挪动着,直到柔软的后背,抵上凹凸不平的嶙峋怪石,背上传来的痛感,让她眼眸浮现出水花。
“陆郎……越大人。”
元滢滢看着来人,怯怯地改了口。
越曜拢眉:“你在怕我?”
元滢滢噤声不语,但她轻颤的身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被绝情信羞辱时,越曜还未如同此刻,心中郁郁。
他仍旧记得,元大娘子恪守规矩,可却会大着胆子抓紧他的掌心,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与他私相授受。元大娘子或许在众人眼中,是极其木讷的,但在越曜眼中,她时而胆子大的惊人,但寻常时候更像是缩在笼子里的猫,不越雷池半步。
但此刻,越曜仿佛和其他人一般,面对的是木讷不安的元滢滢。
她再不会在他的面前,展现不为人知的一面。
越曜问道:“你几时要进宫?”
元滢滢垂眸:“不足三月。”
越曜拧眉:“你这般的性情,本就不适合进入宫中。宫外的委屈,你尚且承受不住,何况宫中满是豺狼虎豹……”元滢滢却只问他:“陆郎也觉得我无用是吗。我周身上下,没有一点可以比得上明珠。你今日也见了明珠,是不是觉得她如同传闻一般,惹人喜爱。自然是了,不然你怎么会把马球拿出来,让她观赏。我在你眼中,便成了木头一般的人物,进不得你的眼睛。”
她声声尽是抱怨,却因声音绵软却只让人觉得她委屈至极。
越曜拢眉,不明白元滢滢为何会提及元明珠。他何曾觉得元明珠好了,又什么时候如同元滢滢所说,“特意”拿出马球,让元明珠观赏。
他只不过让元父亲眼打量马球,谁知他会径直递给元明珠。因着元明珠碰过,越曜不愿去接,还是让侍卫拿过去,用帕子擦拭干净了才重新递回给他手中。
元滢滢轻眨眼睫,泪珠便簌簌地滚落下来。
越曜本想抬起手,替她擦拭泪水,但手臂刚一抬起,便突然一僵。
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为何此时倒好似情形颠倒。他成了负心汉,元滢滢才是被情郎辜负之人。
元滢滢也不理会越曜,只转过身去,用帕子抿着眼角泪珠。
越曜提及绝情信一事,要问清元滢滢心中所想。
元滢滢只道:“那信是我亲笔所写,你是否就此厌烦了我。”
她美眸轻颤,但越曜却在听到她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心中变得冷硬。
他冷声道:“你既绝情,我何需在意,本就是露水姻缘罢了。”
元滢滢轻瞪他一眼,语气柔软哀愁:“是了是了。若不是我主动拉你进小巷,你如今连理会我都不肯。你若是离了我,还有其他女郎愿意为你宽衣解带。而我呢,便在皇宫中孤苦一生罢了。”
越曜反唇相讥道:“是,正是如此。离了你,我便可以有其他女郎。”
他转身欲走,便听到身后哎呦一声。
越曜本不必理会,那娇小姐有何要紧事情,同他又有什么干系。只是他还是转身回去了,见元滢滢脸色微白,轻抚小腹,顿时明白了什么。
越曜不顾元滢滢的惊呼声,颤着声音要他离开的声音,便将元滢滢拦腰抱起,径直送到闺房去。
将元滢滢放下后,越曜直直地注视着元滢滢的双眸,声音冷硬:“从此,你我便是陌路人。你送来的绝情信既希望如此,便如你所愿。”
元滢滢眼尾绯红,安静不语。
直到春桃归来,元滢滢才软着声音,诉说自己来了月信。春桃又是取来汤婆子,又是送姜糖水,元滢滢才稍感松快。
……
元明珠钻进元滢滢闺房,提及马球一事,说明来意。元滢滢却轻轻摇首,只道不可。
元明珠不愿,在她看来,元滢滢根本不喜那颗马球。而她却不同,她视马球如珠似宝,为何元滢滢不肯割舍马球给她。
尽管元明珠软磨硬泡许久,元滢滢都是不肯松口。
元明珠无奈,只得绷着脸匆匆离去,不久后,元母便亲自来了元滢滢的闺房。
第38章
元母面带愠色,声音强硬地要元滢滢将马球交出来。
“你不通打马球的技艺,美玉马球放在你那里,也只是个摆设罢了。”
从小到大,元母总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叫元滢滢不得不低头退让。可是这一次,任凭元母磨破了嘴皮子,元滢滢只做缩头鹌鹑状,却不肯把马球交出来。
面对百依百顺的大女儿L,变成了这幅不服管教的模样,元母脸色微沉地甩袖离开了,元明珠虽然不舍美玉马球,但也只得紧随其后,跟着元母离开。
之前马球远在越曜身旁,元明珠碰不得,心中虽然惦记但仍有克制。但如今,马球近在咫尺,元明珠却不能好好一观,她难免心绪低落。
听下人们说,元时白回到府中,元明珠便脚步匆匆而去,朝着元时白唉声叹气的。但元时白并不像府里的其他人一般宠着她,闻言也只是不解道。
“既是大娘子的东西,她愿给你就给你,不愿给你就罢了。你何必纠缠不休?”
元时白不清楚元明珠对那只光彩夺目的美玉马球的执念,便是他心中清楚,也不会挺身而出,从元滢滢手中夺过来马球,讨元明珠的欢心。
在他眼中,是谁的便是谁的,怎么能哭一哭,闹一闹就能易主呢。
可元明珠显然不能接受,她素来敬爱的如神祇一般的阿兄,待自己如此薄情漠然。元明珠当即红了眼睛,身旁的丫鬟彩云见状,忙做解语花状:“大爷不知,二娘子尤爱那只马球,可大娘子对那马球反应却是平平。如此,不如将马球给了二娘子,才能物尽其用。”
元时白冷笑一声,他甚少明显外露情绪,因此彩云见了,也不禁看怔了眼,身子轻颤。
“好刁蛮的奴才,竟然会唆使姐妹相争,府中管事的,平日便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彩云尚且愣在原地,管事的已带了侍卫,将彩云拉了下去。
彩云的分辩声音还未说出,便被堵了口,双手钳制背后拉了下去。
元时白嗓音冷如霜雪:“你底下的奴才,都是这般吗。”
他眼眸宛如凝结寒冰,面容冷峻,好似元明珠若是说上一句“是”,元时白便会把元明珠身旁伺候的奴才,全都处置一遍。元明珠讷讷摇头,连半句替彩云求情的话都不敢说。
元时白没有将两个妹妹的争执放在心中,他径直回了书房,温书至深夜。
直到元时白轻揉额角,伺候茶水的小厮,才轻声禀告道:“大娘子等候多时,大爷可要见上一见?”
元时白问道:“她几时来的?”
“快一个时辰了。”
像是怕元时白怪罪他没有禀告,小厮连忙道:“大娘子听闻大爷在温书,怕惊扰了,不许我前来回禀。”
元时白眉心微紧,暗道元滢滢太过谨小慎微,他虽然不喜有人打扰,但也不至于狠心让亲妹妹傻傻地等上一个时辰。
“让她进来罢。”
元滢滢莲步轻移,行走之间,鬓发间的步摇荡漾起细微的幅度,尽显淑女风范。元时白支腮瞧着,觉得元滢滢并非全然无可取之处。
元滢滢手持托盘,轻巧放下。
“阿兄,这是厨房熬煮的银耳红枣羹。”
元时白轻应一声,她便素手轻掀瓷盖,柔嫩的指腹触碰着瓷面。随即便传来元滢滢轻柔的懊恼声音:“方才还是热的,如今却变成温的了……”
元滢滢面带沮丧,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元时白。
元时白对什么银耳红枣羹并无兴趣,他只听名字,便知这道甜羹是女儿L家爱喝的。元时白端坐,神色淡淡地望向元滢滢:“你来寻我,可有要紧事?”
元滢滢便将自己的来意说出,她听闻明夜江水之上,有游船经过,其上悬挂着各式各样流光溢彩的花灯,定然十分热闹。自从情郎一事后,元家父母便不轻易允许元滢滢出门。元滢滢明白他们心中顾虑,他们恐怕是担心,元滢滢冲动之下,会和情郎私奔,留给元家一堆臭名声。
元滢滢有时会怨恨自己不够无情,为何不真的如同元家父母所愿,和情郎私奔离开此地。到时,元家名声如何,与她何关。
可同越曜私相授受,已经用尽了元滢滢此生的勇气,她再也做不出更加大胆的事情。
但是少女心思灵动,对于花船游湖的盛景,总是想看上一看的。
元滢滢柔声开口后,未曾得到元时白的回应,她猛然涨红了脸颊,像是做了什么错事,忙道:“阿兄若是忙碌,我便不去看花船游湖了。”
“几时。”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元滢滢怔怔抬首,只见元时白眉眼冷峻,薄唇轻张:“我们几时去?”
元滢滢忙道:“用罢晚膳后便可。”
元时白轻轻颔首:“到时,我在府门等你。”
元滢滢柔声应了。
翌日。
元明珠穿戴崭新的衣裳首饰,正要乘轿离开时,见元时白锦袍黑靴,长身玉立地站在府门外。元明珠刚唤了一声“哥哥”,紧接着便有一声绵软娇声响起。
“阿兄。”
元明珠转身望去,只见元滢滢身穿水碧色曳地长裙,腰间垂着桃粉颜色丝线编织成的穗子,整整齐齐地围着她的腰肢一圈,越发衬得她体态纤弱。
元滢滢并无特别的装饰,她今日梳的发髻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不过鬓间簪了一只翠绿步摇,随着脚步行走轻轻摇曳。可即使如此,她从一现身,便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没有人会不注意她那张似浸泡过牛乳的脸颊,欲语还休的双眸,柔软娇嫩的唇。
元明珠所有的精心打扮,在这一瞬间,都彻底沦为了陪衬。她轻轻蹙眉,又唤了声哥哥,便见元时白朝着自己走来。
元明珠正要开口,要元时白答应,不许元滢滢出门去。毕竟,前不久元滢滢还惦念着那不知名讳的情郎,她如今定然是要入宫的,倘若跟情郎跑了,皇家和元家的脸面该往哪里放。
但元明珠只张开唇,只吐露了一个字,便眼睁睁地看着元时白从她身旁掠过,径直走到了元滢滢身前。
他问道:“可收拾好了?”
元滢滢柔柔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去。
直至离开,元时白都未曾出声询问过元明珠一句话,他不过微微颔首示意。反而是元滢滢,面露关切地说道:“明珠,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不然便不要出府了,留在家中……”
元明珠气恼道:“要你多嘴!”
元滢滢肩头微颤,像是受到了惊吓。
元时白眸色发冷,声音仿佛淬了冰:“你若是一直这般粗鲁无礼,不止今日,以后都不必再出门了。”
“哥哥!”
看元时白不为所动,元明珠实在想要出门看花船游湖,只得低声认错。
“滢滢是你阿姐,你应敬她。”
元明珠红着眼睛,生平头一次,在元滢滢面前弯腰低头:“阿姐,是我言辞无状,你便……原谅我这次罢。”
元滢滢眼眸微软,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元时白:“阿兄,我们姐妹之间,不必如此。”
元时白这才没有让仆人把元明珠留在府中。
看着两人相携而去,元明珠倍感羞辱。她自从出生后,便处处压元滢滢一头。元滢滢虽比她大上一岁,又生的美貌,可那又如何。无才无智,又空有美貌,自然会惹来嫉妒诽谤。元明珠看惯了元滢滢在她面前退让忍耐,并且习以为常。
这世道本就如此,谁占据高位,便能够掌控一切。
而像元滢滢这般,处于低位的,便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L。
可元时白却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地让她垂首道歉,这让心高气傲的元明珠怎么能接受。
“二娘子,我们可还要出府去?”
“不去了。”
“可游湖……”
“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了!”
元明珠只觉颜面尽失,一想到前去江边,若是再遇到了元时白和元滢滢,想起这令她耻辱万分的事情,她便浑身不自在,便不顾早已经打扮整齐,索性回屋去了。
偌大的游船,处处挂着各色彩灯,烛火透过各种颜色的灯笼纸,在江面映照出颜色不一的光。
绯红,苍蓝,绛紫……各种光芒重叠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
游船开的极慢,有胆子大些的,甚至轻扒着船板爬了上去,站在游船上神色兴奋。游船主人并不阻拦,反而希望越热闹越好。
跃跃欲试的人越来越多,但游船却逐渐开远了,距离岸边好一段距离。岸边的百姓去扒游船的边缘,却一时失手,便跌倒在水里,成了落汤鸡。
红灯笼的烛光,映照在元滢滢的脸颊,在她柔美的脸颊笼罩一层朦胧的纱。她眼眸亮晶晶的,闪烁着各色烛光。元时白唤她时,元滢滢漆黑乌润的眼睛里,尚且残留着细碎的光芒。
“想去吗?”
元时白指着游船道。
在这番热闹景象中,元滢滢表露出自己真正的心绪,她柔柔地颔首,目光流露起期待。
“可是太远了,会掉进湖里的。”
游船离岸边太远,倘若是男子,尚且可以一试,即使不成,也不过是跌落水中,湿透衣裳。但元滢滢身为女子,若是衣裙尽湿,便会引得人侧目而视,议论纷纷。
因此,元滢滢虽然想要攀上那只游船,却深知不可以冒险,只能放弃。
元时白却道:“不远。”
他半抚着元滢滢的腰肢,要元滢滢攥紧他的衣袖。元滢滢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地听从中元时白的要求。
身子蓦然腾空,元滢滢顿觉轻飘飘的,她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待她听到众人的惊呼声时,才缓缓睁开双眸。她这才发觉岸边渐渐离她远去,她耳旁传来轻柔的风。元滢滢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正站在湖面。
“阿兄!”
元滢滢惊呼一声,越发紧紧地依偎在元时白的怀里,她攥紧元时白的衣袖,唯恐一时不慎,便落入冰冷的湖水中。
元时白足尖轻点,便到了游船上。
“到了。”
元滢滢睁开双眸,周围光彩陆离的颜色,打在她的脸颊。她转过身去,眸中波光流淌,素手轻伸,抚着游船挂着的各色彩灯。
她攀着阑干,柔荑轻抚靠近湖面的那盏彩灯,柔声赞叹道:“阿兄你瞧,它可真漂亮。”
元时白神色淡淡,轻声应了。
游船内,大太监冯英胆颤心惊地看着陆应淮,唯恐圣人发怒。
毕竟,开口要耍弄这些百姓,先让游船靠近岸边,放任百姓们登船。在他们兴致勃勃抢着要登船,再看着众人因争着上游船却落水的是他。但此刻觉得无趣,又命人把百姓们驱赶下去的,也是他。
只是冯英未曾想到,他都命人将游船开的这般远了,却还是有人能登上游船。
这只游船,是陆应淮命令能工巧匠打造整整一年而成的,外表富丽堂皇,内里更有乾坤。站在岸边观赏彩灯游船的百姓们,只知游船遍布彩灯,却不知船腹还有人,对外面种种景象,一览无余。
游船驶出时,陆应淮看了一会儿L,只觉无趣,便在船腹沉沉睡去。待他醒来时,本以为游船已经无人,但却听到外面男女的交谈声音,便眉心拢起。
冯英忙道:“我这就出去,驱赶他们下船去。”
陆应淮开口,声音是略带沙哑的深沉。
“莫要着急。”
说着,他便掀开帘子,朝着外面望去。
只见那水碧衣裙的女子,屈膝跪地,瞧不清楚她的容貌如何,只看得见一只雪白的手,拨弄水花,水滴飘落在彩灯上面。
第39章
冯英面上带着笑意,领着一众人等从船腹走出。
听见脚步声,元滢滢忙站起身来,她不擅应对外男,又观对方人数众多,下意识便以为是来寻麻烦的,便侧身躲在元时白身后。
元时白轻扬起宽袖,将她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姿,全然遮挡住。
不待冯英开口,元时白便道:“可是扰了游船主人清净,我们这就下船。”
说罢,他便半揽着元滢滢,意欲离去。
冯英忙道:“两位留步,我家船主人最喜热闹,命我前来,只是同两位打个招呼,而不是驱赶你们走。两位尽可以待在游船上,这里有鲜果香茶,供你们解渴用。你们且慢慢地留在船中,观赏花灯,不必离开。”
说着,冯英稍使眼色,便有仆从奉来几捧时鲜果子,并两盏香茶。
冯英接过香茶,一一送到两人手中。
趁此机会,他闪着精光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元滢滢,只见美人冰肌玉肤,香腮似雪,姿态端庄,便暗道难怪,如此美貌才能让喜怒不定的圣人,见到游船被外人占据,却丝毫怒意都无,反而让他好生招待。
冯英展颜笑道:“我这便离去,不扰两位雅兴。”
元滢滢轻掀瓷盖,只觉得香气扑鼻,她不做怀疑,只朝着元时白道:“阿兄,游船主人可真好,那仆人也眉眼和善。”
元时白走近她的身旁,压低声音道:“那人是太监。”
元滢滢美眸轻颤,难以置信道:“……太监?”
她不会疑心元时白欺骗于她,只是好奇元时白究竟如何看出,冯英是宫中太监的。
元时白淡淡道:“既是男子,却涂脂抹粉,且他行走之间……”
元时白似是想到什么,闭口不语。元滢滢便问道:“行走之间如何?”
元时白自然不能向未曾出阁的元滢滢,诉说他是看出冯英少了些东西,行走之间才和其他男子有明显分别,便轻咳一声,随意遮掩了过去。
看罢花灯游船,待船行至岸边,元时白先行下船,再伸出手臂,让元滢滢绵软的手掌搭着走下船。
夜已深了,围绕在江畔的百姓们,也逐渐散去。元时白起身欲走,却被元滢滢扯住了衣袖。他转身望去,目光尽是不解。元滢滢轻垂双眸,柔声道:“阿兄,我有物件要送你。”
说罢,元滢滢便将美玉马球取出,放在元时白面前。游船已行驶远去,花灯或昏黄或鲜艳的灯光,透过美玉折射出迷人的光彩。
元时白挑眉:“这便是那只马球?”
元滢滢原本兴致勃勃的面色,顿时变得发白,越曜来元府赴宴时,元时白不在府中,并没有见过这只马球,而元滢滢也是第一次当着元时白的面,提及美玉马球的事情。但元时白却好似早已经听闻此事,不难猜想他是从谁口中得知的。
——元母或着是元明珠?她们如何诉说马球之事,大概会说元滢滢不顾姐妹情谊,连只马球都舍不得。
但即使元滢滢清楚,元时白得了马球后,可能会转送给元明珠,她也未曾改变自己的决定,而是柔声道。
“正是马球赛中的彩头。我不通马球技艺,便想着借花献佛,赠给阿兄,愿阿兄事事均能博得魁首。”
元时白没有接过美玉马球,他心中稍感诧异。据元明珠所说,元滢滢虽不喜这只马球,却紧攥在掌心,不肯给人,霸道的很。但元滢滢却情愿将这只马球送给自己……
他瞥见元滢滢发白的脸颊,声音清冷:“你就不怕,我转身便给了明珠。”
“若是阿兄本意如此,我不会阻拦。”
话虽如此,元滢滢柔嫩的脸颊,霎时间又白了几分。
元时白终于伸出手,从元滢滢掌心接过马球的一瞬,他淡淡道:“我不会如此。”
用一个妹妹的好意,去博取另外一个妹妹的欢心,元时白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
元滢滢扬眸看他,目光信赖柔软:“我自然相信阿兄。”
两人并肩而行,沿着波光粼粼的江畔缓缓行走。
“阿兄日后想做什么呢?”
“或许会如同父亲所愿,迈进仕途。”
元滢滢偏首看他,鬓发间的步摇轻轻摇曳:“阿兄定然会得偿所愿,我也会帮阿兄的……”
她后面的言语轻柔,元时白并未听清。
回到书房,元时白将美玉马球收起,本想要束之高阁。这样的物件,于他而言,只可远观而不可仔细把玩。但元时白看着紫檀匣子被放在木柜顶层时,突然道:“罢了,还是取下来罢。”
仆人便将刚放好的紫檀匣子,重新取了下来。
元时白略一沉思,最终将紫檀匣子放到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彩云被押下去后,既挨了板子,又干了数十日的苦活。她跟在元明珠身旁时,哪里吃过这般大的苦头。像彩云这般的丫头,依照管事的意思,是要逐出府去。但彩云寻平日里交好的丫头,时不时地在元明珠面前提及她的好,元明珠果真思虑起彩云的忠心来,便出言保住了她。
重新回到元明珠身旁后,彩云越发谨慎。只是等她听闻,因为元滢滢的缘故,元明珠连花船游湖的盛景都未看到,又思虑起自己吃过的苦头,也与元滢滢相关。一时间,彩云被压制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她进言道,元明珠若是当真想要马球,明面向元滢滢讨要显然是不成的,不如换个其他法子。
元明珠觑她:“什么法子?”
彩云欲言又止道:“奴婢不敢说。倘若大爷知道了,又要怪罪我带坏了二娘子……”
得不到的,便越发心思浮动。元明珠此时急切地想要拥有美玉马球,以缓解这些日子心中被元滢滢压上一头的郁闷。她闻言,便允诺道,若是元时白问起,绝不会说出是她的谋划,只当是元明珠自己想出来的。
彩云这才放下心来,缓缓道:“大娘子总不会常在闺房,她要刺绣学礼,房中无人,能摆放马球的,只有那几个地方。”
元明珠闻弦歌而知雅意,趁元滢滢不在,进她闺房取走马球,确实非大家闺秀所为。因此,元明珠面露犹豫。只是,当她想起自己被迫在众人面前,向元滢滢弯腰低身时的屈辱,心中便想道:元滢滢已不似过去一般,对元母和她极尽顺从。而如今若非如此做,怎么能得到美玉马球。即使元滢滢发现马球不见了,依照她那般忍气吞声的性子,不会闹腾开来。纵然元滢滢要闹,元家双亲也会护着元明珠。
元明珠便道:“那便依你所言。”
这日,趁着元滢滢去教养嬷嬷那里学规矩,元明珠便领着彩云,和几个小丫鬟,走进元滢滢的闺房。
元滢滢院中的丫鬟要阻拦,却被元明珠冷声呵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在院内翻找。
但屋子的里里外外,都被元明珠寻了一个遍,却不见美玉马球的一点踪影。
元明珠面色郁郁而去,她心中惦记马球,自然忘记了收拾屋中的狼藉。彩云因被责罚一事,不敢埋怨元时白,却对元滢滢有怨恨,自然不会出声提醒,想着借此机会出上一口气。
元滢滢待教养嬷嬷亲和,将人领来了院内,要她指点一番屋中的摆设。待看见满屋狼藉时,几人都面色惊讶,愣在原地。
院中丫鬟不想如同之前的下人一般,被赶了出去,忙道:“是二娘子领人来翻的,说是要寻什么美玉马球。奴婢拦着不让进,可二娘子说,若是奴婢敢阻拦,就,就毁了奴婢双手,丢出府去。”
此话自然半真半假。
元明珠的确冷声呵斥,要丫鬟退下。这丫鬟畏惧元明珠的地位,不敢阻拦。但她为了显示自己全然无辜,只将元明珠说成一个穷凶极恶之人。
教养嬷嬷是从宫中出来的老人,在都城有宅院住。听闻元明珠如此嚣张跋扈,全然不像传闻中宣扬的才女名声一般,不由得暗自咋舌。
元滢滢受了委屈,却还要替亲妹妹遮掩。
“明珠年纪还小,不知事的。还请嬷嬷见谅。”
眼看着面前美人眼尾泛红,教养嬷嬷心中自有计较,元明珠虽然是府中二娘子,但不过小元滢滢一岁罢了,却不敬爱长姐,肆意妄为至此。
教养嬷嬷本就不是守口如瓶的性子,当初出宫,除了年纪到了,也有多嘴招惹祸端,只能匆匆离宫避祸的缘故。这次听闻元府里的内情,她自然不会特意保守秘密。只是,面对元滢滢哀求的软眸时,她轻声道:“我明白,大娘子且宽心罢。”
送走了教养嬷嬷,元滢滢轻伏床榻,抽泣一番,声音呜咽哀婉,令人听了心生怜惜。春桃不忍大娘子受了如此大的委屈,便要去寻元母。元滢滢轻轻摇首:“母亲她……不会向着我的。”
元滢滢言辞笃定,只因为面对两人的争执时,无论谁对谁错,元母总是率先走向元明珠,将二娘子搂在怀里轻声安慰。
她从未,开口询问过元滢滢可受了什么委屈。
春桃急道:“夫人不管,大爷总要管的。”
说罢,春桃便脚步匆匆,往元时白的院子而去。春桃本就不是莽撞的性子,在她看来,今日若是容忍元明珠如此行径,改日不知还要经受多少屈辱。
春桃到时,元明珠也在元时白院中。
春桃欲言又止,想要开口诉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元明珠垂眉轻扫,转身对元时白道:“哥哥上次还冤枉我呢,说我不顾及姐妹情谊。可阿姐呢,不也是如此。我不过去她院中一趟,就匆匆让丫鬟来向哥哥告状。”
元时白不理会她的抱怨,只问道:“春桃,你来说。”
春桃轻垂眼眸,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她心中已不奢望,元时白会替元滢滢出头。
毕竟,府中谁不疼惜元明珠,何况是元时白这个亲哥哥。
但出乎意料的是,元时白罕见地发了脾气,他声音冷厉,不过几句话,便把元明珠问得慌了神,透露出了是彩云的主意。
“丫鬟生事,上次便应该处置,怎么生生拖到今日。”
管事的来时,便听到了这样一句诘问。
他冷汗直冒,却不敢为自己分辨,是因为元明珠开口,才放过了彩云。
管事的忙道,要把彩云拉出去,按照背主生事的处置。元明珠怎么肯,她嚷道:“彩云自幼跟在我身边许久,我离不开她的!”
元时白冷笑道:“既是自幼跟着你,想来坏事蠢事没有少做。”
元明珠瞪圆了眼睛:“哥哥,你怎么能如此说我!”
元时白不去理会她:“此事非彩云一人之事,若非你这个主子点头,也成不了事。你若是离不开她,便跟着她去,也不必让我分出心神,来思虑该如何惩戒你。”
丫鬟偷偷使着眼色,元明珠得知元母已经赶来此处,便面露委屈道:“还不是阿姐,一只马球都不舍得给我。依我瞧着,她藏的如此深,比给情郎送的汗巾都藏的深切,莫不是防着我……”
“元明珠。”
元时白声音冷淡,却让元明珠身子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元母匆匆赶来,元滢滢脚步慢,随后进了屋子。
元母一把将元明珠抱在怀里,心肝肉地唤着。
“不就是一只破马球吗?你早早地给了明珠,不就没这么多事。”
元滢滢红着眼睛,不发一语。
元时白出声道:“她给不了,马球已给了我。”
元母诧异,颇有些语无伦次:“这,你们怎么不早说?”
元时白轻轻摇首:“母亲现在,是要我让出来马球吗?”
元母讷讷道:“明珠着实喜爱,你若是愿意割舍……”
元时白看了一眼元滢滢,拒绝道:“这马球既是我的物件,我不会给任何人,也包括二娘子。”
元时白见元母如此维护元明珠,便道:“不问而取,是为贼。母亲疼爱明珠,便情愿看她做贼。母亲不必同我解释明珠本性如何,今日只是一时想差了云云。你是元家主母,不愿责罚明珠,我自然不能越俎代庖。只是那院子,大娘子不能再住了。仆人不忠,姐妹不合,以后不知要起什么乱子。我此处有一处偏院,虽然偏僻了些,也算安静,去皇宫之前,便让大娘子来此处住。”
元母知道元时白此举,已是给了自己颜面,依照元时白的性子,当着众人责备元明珠,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她虽想着息事宁人,不让元滢滢搬来偏院,但也只得颔首同意。
元母带着元明珠离开时,元时白淡声道:“我喜安静,日后母亲和二娘子便不必来了。”
元母背影一顿,应了声好。
第40章
都城中渐起流言蜚语时,元家人并不知晓。当这些传言飘到元母耳朵里时,她面上失态,险些摔破了茶盏。
只因这次,引得都城众人议论纷纷的,不再是她那个性情如木头的大女儿,而是往日里给府中赢得诸多盛誉的二女儿。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说元明珠有才无德,府中府外性情表里不一,素来仰仗自己受到的宠爱而欺辱他人,甚至不敬长姐。和那些捕风捉影、空穴来风的流言不同,这些传闻诉说的绘声绘色,将当日元明珠贸然闯进元滢滢的院子,只为了一己私欲,肆意翻找一通的细节都尽数说出,叫人不得不信。
一瞬间,元明珠由完美无瑕的美玉,有了巨大的污点瑕疵。她不问自取,宛如强盗一般的蛮横行径,更是令人望而生畏。顺心如意的元明珠,在出府游玩,和闺女们交好时,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冷眼。
若是元滢滢遭遇冷眼,只会默默忍受。但元明珠不同,在贵女们朝着她的方向低声言语时,她猛然站起身,出声质问着,几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背后议论是非,就是你们的德行吗?”
几个贵女自然不肯背上议论旁人是非的污糟名声,当即冷了脸色:“我们不过说着姐妹间的悄悄话,你做甚要怀疑我们在议论你。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心思不净,连嫡亲的长姐都欺负,还以为旁人同你一样呢。”
元明珠脸颊涨红:“你——”
“你长姐面团似的人物,任人揉搓捏圆也从未抱怨过委屈。你可倒好,自己做了错事,反而处处杯弓蛇影,疑心我们在说你。与其整日思虑着,旁人是否在议论你的是非,不如先端正你的言行罢。”
周围人的目光随之而来,元明珠脸皮发烫,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路脚步匆匆地回了元府。
直到元母发觉她未用晚膳,唤来丫鬟才知究竟。
元明珠见了元母,便扑进她的怀中,眼眶发红道:“彩云被处置了,如今去了哪个污糟地方都不知道。我如今又被人传成这幅模样,阿姐她可算满意了?”
娇疼了许久的女儿L,受到这般委屈,元母心疼不止。她当即便如同往常般,要人唤来元滢滢,质问一番。
丫鬟去而复返,小心翼翼地禀告着:“大娘子已搬到大爷的院子里,奴婢们进不得。”
元母恍然,是了,元滢滢已搬到元时白的偏院,她再不能像从前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可元明珠也不能平白地受了委屈,元母安抚了元明珠好一阵,亲自唤来元时白。
元时白听罢,淡淡拢眉。
“母亲以为,此事是大娘子做的?”
元母笃定道:“定然是她。那日她受了委屈,可我已经说过明珠了,她却还要毁掉明珠的名声……”
一个女子的名声何其紧要。
往日,元明珠有才女的名声在外,想同她说亲的人家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如今,出了这等子糟心事情,元母再试探地提起亲事,往日里皆热络的人家,此刻都轻笑着回避此事。
元时白看着心早已经完全倾斜的元母,冷淡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他直言道,自从那日后,元滢滢从未离开过偏院。她身旁只有一个春桃寸步不离地照顾她。试问,元滢滢身处深宅高院,要如何污蔑元明珠,更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
对于元滢滢的处境,元母颇有些了解。元大娘子若是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有如此心机手段,哪里会被人称作木头美人数十年。
元时白命人查清了此事,并非是他宠爱元明珠,不忍心妹妹受委屈。而是真相一日不水落石出,元母总要疑心旁人。
待事情明了,流言竟是从府中请来的教养嬷嬷口中传出去的。那教养嬷嬷是元母亲点请来,她的确知道此人多嘴多舌,只是当日未替元滢滢思虑太多。元母想着,若是元滢滢品行端正,教养嬷嬷即使有心议论,也无处指摘。
但不曾想到,最后陷进口舌议论的,不是元滢滢,而是元明珠。
元母顿时悔不当初,元明珠得知此事,也大闹了一场,叫元母冷了心。
她为挽回元明珠的名声,费心费力地周旋,却因为教养嬷嬷一事,只得了满腔埋怨。元母跌坐在圈椅中,顿觉心凉如水。
元父更是指责元母多事,认定若不是当初她请来教养嬷嬷那个祸端,怎么会让元明珠遭遇此等事情。如今教养嬷嬷看到事态不对,早早地便离开了都城,去向不明。元母沉默许久,忽然道:“这些话……是明珠同你讲的罢。”
元父向来不甚插手女眷之事,都是她来操持。若不是元明珠对元父抱怨,他怎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元父拢眉:“是又如何,明珠素来敬重你这个母亲,你却……”
元母陡然生出无力感。
夫妻两个不欢而散,不久元母便病了。元明珠心中发慌,拜访了几次都被拒之门外。她越发焦急,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元父自然疼惜元明珠,可他会插手女眷之事一次,却不会接二连三地替元明珠出头。从小到大,最维护元明珠的,只有元母。
但元母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只是闭门养病,其余人一概不见。
最后还是元时白出面,寻到了教养嬷嬷,软硬兼施,叫她出面亲口否认了流言,才为元明珠挽回了一丝名声。但水过留痕,元明珠再不能回到过去被人追捧的日子了。
院外的纷纷扰扰,元滢滢都不知晓。她待在偏院中,除了春桃是她自己的丫鬟,其余的侍卫丫鬟都是元时白院中的,待她分外恭敬。
元滢滢正坐在桂花树下,手中缝制着帕子,忽见春桃脚步匆匆而来,面带喜色。
春桃放下取饭的食盒,将自己方才听到的,这些日子有关元明珠的一切,娓娓道来。
在春桃眼中,元明珠可不是什么有才有貌的贵女,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元明珠嚣张跋扈,屡次欺辱大娘子。这次听闻元明珠受了委屈,春桃顿觉心头畅快。
元滢滢将帕子放在膝上,目露担忧:“……如此吗?明珠还小,怎么受得了这些。”
春桃便道:“大娘子还顾惜姐妹之情,殊不知出了此事,二娘子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大娘子,还禀告了夫人。若不是大爷拦着,夫人怕是早就进来兴师问罪了。”
元滢滢怔怔抬眸,抿唇道:“母亲,她素来不喜我。幸好我还有阿兄在。”
春桃也深以为然。
往日里无人替元滢滢说话,她即使受了莫名的指责,费心解释也无人会听,只能默默忍受平白的委屈。可现如今有了元时白,他虽待元滢滢没有特别的亲近热络,但明显是偏向元滢滢的。有元时白在,日后元滢滢进了宫,也不会孑然一身,无人可以仰仗。
今日的饭菜也极其丰盛,元滢滢胃口甚佳,足用了一碗鸭汤,和半碗碧梗米。
因着此事,元滢滢亲手给元时白做了一双软靴。她女红还算精妙,黑靴朱纹,靴底既软又厚实。
元时白刚穿上软靴便开口问道,这次做靴的绣娘是哪个,软靴做的甚合他的心意。得知不是都城中的任何一个绣娘,而是元滢滢亲手所做,元时白不禁沉默了许久。
良久后,他缓声道:“告诉大娘子,靴子很好。”
元滢滢得了亲哥哥的称赞,自然心中欢喜,一连数日都眉眼舒展。
……
此次进宫,圣人并非只宣召元滢滢一人,还有其他几个官宦人家的女儿L。
其余女子,无论心中对圣人是喜是恶,此时都在费心打听圣人的喜好。元滢滢自然也不例外,她并不妄想,自己能得了圣人青睐,一飞冲天,只想着进了皇宫后,不要行错了事,惹了圣人不喜。
元滢滢的体己不多,她拿出一包银子,要春桃前去打听。得知圣人近来,偏爱英姿飒爽的女子,他最喜看妃嫔拉弓射箭的姿态,曾经出声称赞道,弓箭冰冷,美人的手掌却是温的软的。冷暖交织,最是美丽。
元滢滢素来只在仪态和女红上,做的还算看的过眼。可若是要她拉弓射箭,可就为难了她。
但元滢滢既使了银子,耗费了心力换取了圣人的喜好,若是就这般轻易放弃,难免会有些不甘。
元滢滢便禀了元时白,只说近来心中烦闷,想要出府散心。
元时白和元家父母不同,他听闻过元滢滢私会情郎之事,却并不会草木皆兵,因为担心元滢滢会做出私奔之事,就此拘着她在家中,不让她出府。
元时白眉眼清峻:“你是元府的大娘子,出行只凭心意,不必事事都来向我禀告。”
说罢,元时白便唤来管事的,叮嘱只要元滢滢想出府,不必追问原因,也无需回禀元父元母,放她出府去就是。
有元时白的亲言,管事的自然满口同意。
元滢滢寻到都城中最大的围猎场,此处可狩猎,骑马,射箭。多是好武的郎君来这里消遣,像元滢滢这般娇滴滴的贵女,往日里来的并不多。可这些时日,因得圣人欢喜女子骑马射箭,来围猎场的女郎渐渐多了。围猎场的主家便道,元滢滢若是想要学射箭,需等上一等。
元滢滢既来了,便不在意再需等上一些时辰。主家将她引到阴凉处,奉上热茶点心。
此处地势稍高,稍微垂眸便能望到女子射箭的风姿。
只见女子搭弓放箭,纤细有力的手臂将弓拉的满满的,半闭眼睑,瞄准箭靶。那长箭便凛空飞起,稳稳地扎到红心,箭尾轻轻发颤。
女子淡淡收箭,引得满堂喝彩。
元滢滢也不禁轻拍手掌,替她欢喜。
主家此时走来,轻声道:“元大娘子,有空处了,且随我来罢。”
元滢滢轻柔站起,不料走的方向,正是刚才那搭弓射箭的女子。
“何娘子。”
被主家唤做何娘子的,朝着元滢滢微一颔首,她眸子黑漆漆的,闪着细碎的光芒。
元滢滢回之浅笑,柔柔俯身。
何娘子放下弓箭,松开缠绕在掌心的布帛。
元滢滢余光瞥见,何娘子的掌心泛红。她的手掌,不似寻常女儿L家的绵软,反而和男子一般,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但元滢滢不觉得突兀,反而觉得这层茧子,和英姿飒爽的何娘子很是相衬。
主家命人收拢弓箭,出声询问元滢滢道:“元大娘子要挑哪种弓箭,大些的还是小些的?”
何娘子欲要离开的脚步,闻言微微一顿,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元滢滢,见她体态纤纤,眉眼温婉,不觉扬眉。
元滢滢伸手抚着弓弩,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周身一颤。她从未来过此处,自然不知该挑选什么样子的弓箭。
元滢滢蹙眉不语,一副颇为困扰的模样。
何娘子突然出声道:“她这样纤细的身子,哪里能拉得动你这里的弓箭,便是最小的弓箭,怕是也抬不起来。”
她快人快语,言语并不委婉。若是心思敏感的听了,恐怕要以为何娘子故意出言羞辱。但元滢滢观她双眸纯粹干净,像是在真心实意替她着想,而非阴阳怪气。
主家陪笑道:“哪里还有旁的弓箭。”
何娘子稍做沉吟,便道:“我十一二岁时用的弓箭,给她用还算合适,你去取来罢。”
闻言,主家顿时朝着元滢滢笑道:“元大娘子可遇着巧了,何娘子平日里哪有这般的善心,还如此善解人意。”
何娘子道:“多嘴多舌。”
主家取来弓箭,是一把漂亮的玄黑长弓,比场中所有的弓都要小些。元滢滢柔声道谢,何娘子轻轻摆手,好奇问道:“你这般的娇小姐,平日里不过绣绣花,怎么如今一窝蜂地都往围猎场跑。”
害得她时常看到一些不忍直视的射技。
元滢滢面容微赧,声音绵软道:“……其余女郎为何,我并不知内情。只是,我是为了讨圣人欢心,才来此处的。”
何娘子听罢,突然笑了。
她让元滢滢放心用弓箭,不必担心用坏了,待用完了后交给主家收起来便是。
元滢滢轻声应好。
她按照围猎场中人的指点,想要依葫芦画瓢地拉起弓,但手指都泛起了绯红,却只能拉起微小的幅度。
主家便道:“元大娘子这般,可需要旁人指点?”
元滢滢问道:“何人?”
主家道:“我们这里并无女郎可以指点,元大娘子若是需要指点射术,只能由这里的郎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