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漆黑的夜幕中,有白灼的亮光闪烁,打在元滢滢的眼睑,映照出她苍白的脸蛋。元滢滢猛然睁开眼睛,正看到凝眉注视着她的穆俊卿。

    犹如飘零无依的落叶,终于寻到了安稳之处,元滢滢不再想着自己还在生穆俊卿的气。她展开纤细的手臂,躲进了穆俊卿的怀里。梦境太过真实,让元滢滢不能安慰自己那只是一场梦。元滢滢隐约觉得,或许她当真死的那般凄凉,曝尸荒野,身上沾满了泥土。

    穆俊卿是被元滢滢轻柔的抽泣声引来的,他不知道元滢滢梦见了什么,竟然如此神伤。只是,无论如何元滢滢都不该与他这般亲近。穆俊卿伸出手,试图推开元滢滢。

    但元滢滢怎么肯放开,她尚且沉浸在恐怖的梦境中,只觉得周遭的一切皆是危险。唯独留在穆俊卿的身旁,才能觉出几分安心。元滢滢软着声音道:“大人,别推开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粗硬的饼子,我将吃食分给你,你不要推开我。”

    元滢滢的两只手臂,缠绕在穆俊卿的脖颈。穆俊卿推不开她,又听元滢滢这番孩子气的言语,顿觉无奈,便僵直着身子,任凭元滢滢拥着他。

    想要躲开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元滢滢自然可以不入皇城,不再参加选秀。只是,她私心以为,就算是回到仙姝县,她也不会安稳一生。待在仙姝县,元滢滢便要整日为家中的庄稼收成烦恼。她出嫁之后,无论从前是多么美貌,农户出身的夫婿怎么可能会继续娇惯着她,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元滢滢要和其他农妇一般,下田劳作,白皙细腻的肌肤可能会变得粗糙不堪,最终沦落为平庸之人。旁人再提及元滢滢时,恐怕只看到眼前的农妇,再记忆不起元滢滢曾为村花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难道便好过些吗。

    元滢滢黛眉微蹙,她决心继续选秀。梦中,她连临死时,都距离皇城有一步之遥。但如今,元滢滢定然是要进皇城的。

    元滢滢算不得绝顶聪慧,因此她思虑不出什么精妙的法子来未雨绸缪,替她躲避掉灾祸。元滢滢只能顺势而为,待遇到梦境中发生之事,再做思虑。

    元滢滢脸颊的泪痕已干,她忽地意识到,自己拥着穆俊卿有大半个时辰了。穆俊卿身形挺直,手臂垂落在两侧,丝毫没有变换过姿态。连元滢滢都觉得身子微僵,但穆俊卿似乎毫无察觉。

    绵软的手臂,从穆俊卿的脖颈处松开。元滢滢杏眼轻颤,软声唤着:“大人,我不与你置气了。”

    对于穆俊卿推开她的举动,元滢滢看在穆俊卿安抚了她噩梦的份上,不再计较。

    但穆俊卿显然不明白元滢滢的这番话,元滢滢何时置气,因为何事?

    元滢滢眼眸微亮,她侧过身去,拿来贴身放着的包袱,将葱油酥饼裹了满满的肉干,献宝似地放在穆俊卿的面前。

    “大人请用。”

    穆俊卿拧眉,他既用过膳食,自然不必再吃。穆俊卿伸出手,想要推回。但元滢滢却顺势展开了穆俊卿的手掌,将葱油酥饼放在了他的掌心。

    元滢滢仰脸望着穆俊卿,柔声道:“大人定然是没吃饱。不过待吃了这一个,便能饱了,自然可以睡个安稳觉。”

    酥饼到了穆俊卿的掌心,再推回给元滢滢的手中,未免有失妥当。穆俊卿犹疑地张开唇,咬了一口。

    其中滋味,比起穆俊卿啃的干硬饼子要好上数倍。

    穆俊卿慢条斯理地咬着,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将葱油酥饼吃的干净。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穆俊卿的脸上浮现出窘迫之态,他方才还如此推拒,转身却吃的一干二净,难免……

    但元滢滢并不知道穆俊卿心中的想法,困倦袭来,元滢滢眼睑轻颤。这次,元滢滢再不肯离穆俊卿数尺之远,她紧挨着穆俊卿坐下,依偎着梁柱沉沉睡去。

    穆俊卿从未见过情绪起伏不定如元滢滢者。明明刚才,元滢滢因为做了噩梦,眼角垂着泪珠。可是不一会儿,她就面颊红润地重新睡去。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元滢滢恬静的睡态,穆俊卿也觉出了困意。他身子微微向后仰去,合拢眼睛。

    翌日,雨水仍旧未停。庙宇附近的道路本就凹凸不平,此时因为雨水而堆积成一个个小水窝,倒映出穆俊卿和元滢滢的身影。

    地面的积水太深,很难赶路,穆俊卿只得决定再休息一日。元滢滢慷慨地将吃食分给穆俊卿。

    穆俊卿没有拒绝,只是在元滢滢放通红的辣子时,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不必。”

    元滢滢手心一顿,抬眸看着穆俊卿。

    穆俊卿侧过脸去,神情颇有些不自然。

    元滢滢越发将身子靠近,穆俊卿只要稍微垂眸,便能看见元滢滢浓密分明的眼睫。

    “大人,你怕辣子?”

    穆俊卿冷脸道:“只是不食而已。”

    他不喜吃辣,却谈不上畏惧二字。

    闻言,元滢滢轻弯着眉眼,将那张放了辣子的酥饼递给穆俊卿。

    穆俊卿咬开,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滋味在口中横冲直撞。他抿紧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但通红的脸颊,已经泄露了穆俊卿的秘密。

    元滢滢将给自己准备的吃食中,放了多多的辣子。她吃完后,将脸蛋伸到穆俊卿的面前,软声问道:“大人,你帮我看看,我的脸有没有红?”

    穆俊卿脸颊残留着热意,闻言狠狠地瞪了元滢滢一眼。他便是知道,自己有这等古怪的毛病,只要沾染细微的辣椒,便会让面颊通红。如此这般,穆俊卿怎么能在旁人面前,维持他的威严气度?因此,穆俊卿从不在吃食中放入辛辣之物。

    穆俊卿冷眸轻扫,掠过元滢滢的脸蛋。

    她的脸蛋白皙干净,两颊泛着桃红颜色,半点不见殷红。唯有水润的唇瓣,变得越发娇嫩艳丽。

    但元滢滢显然不知,她是何等媚态,仍旧在出声调侃着穆俊卿。

    那娇艳的红唇,便在穆俊卿的眼前摇晃着。

    穆俊卿只觉得被辣子呛到了喉咙,不然他如何会觉得喉咙发干。穆俊卿扬起脖颈,饮了清水,才将脸颊的热意褪去。

    到了夜里,雨水有逐渐停歇的苗头。穆俊卿察看着地面的积水,心道,若是晚上雨停了,他们明日一早便能继续赶路。

    元滢滢柔柔颔首。

    万籁俱寂之时,穆俊卿耳边听闻异样的响动,他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四周。只见漆黑之中,有凛冽白光闪现,朝着穆俊卿逼近。

    穆俊卿伸手拦下,那人身子一偏,竟然朝着不远处的元滢滢而去。穆俊卿出手阻拦,那人便趁机变换身形,用短剑划破了穆俊卿的手臂。

    手臂的痛意,未能分散穆俊卿的心神。他只凭借双拳,便从那人手中夺回了短剑。不过片刻,剑刃就抵着来人的脖颈。

    “是——摄政王派你来的。”

    穆俊卿斩钉截铁,并没有疑惑是谁会派这人来杀他。

    既然被识破,那人扬起眉峰道:“本以为赐穆大人一个护送秀女的差事,会令你倍感羞辱。不曾想,穆大人毫不在意自尊两字。只是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有美人相伴,乐在其中?”

    穆俊卿将短剑递进了几分,没入血肉之中。他的手臂,传来剧烈的疼痛,这明显不是普通的短剑。

    “你在剑上喂了毒,解药在哪?”

    “没有解药,这是无解之毒。”

    那人径直看着穆俊卿,试图想要从他的脸上见到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是没有,穆俊卿满脸平静。

    既然没有解药,穆俊卿便没有继续留这人性命的必要。他将短剑完全送入,毒很快沁透了那人的全身。不一会儿,他就僵直着身子躺在了地面。

    元滢滢脸色苍白如纸,她只听闻过杀鸡杀猪,却从未见过杀人。这番场景实在骇人,让元滢滢心口砰砰直跳。

    穆俊卿身形未晃,他轻声唤道:“过来扶着我。”

    元滢滢轻提起长裙,想要跳过地面男人的尸身。只是她的脚步小巧,心里又满是恐惧,反而踩在了那人胸口。

    那人的身上还残留着余温,察觉到这一点后,元滢滢吓得不轻。她脚步匆匆地跑到穆俊卿的身旁,不敢回头看地面的景象。

    穆俊卿伸出手,拔掉元滢滢鬓发间的银簪子。

    元滢滢捂着鬓发,眼眸轻颤。

    穆俊卿随口道:“到了京城,我还你一只。”

    元滢滢轻颤着眼睫:“要金子打的。”

    “唔。”

    穆俊卿闷声应着。他掌心用力,扯开衣袖,露出紧实有力的肌肤。

    伤痕的四周已经变得乌黑,为了不让毒药渗透心口,穆俊卿必须要尽快将毒去掉。

    刮骨疗毒的痛楚,元滢滢如何都不敢想。

    只是,穆俊卿非但要用元滢滢的银簪子来刮毒,还要元滢滢的手帕来堵住嘴巴。

    穆俊卿担心,自己去毒的时候,太过用力会将嘴唇咬伤。若是能用元滢滢的帕子垫着,便能避免这一件事。

    元滢滢转身去翻找,她只有一只帕子,此时却如何寻找都找不到了。身后传来穆俊卿的闷哼声音,元滢滢抬眸看去,只见穆俊卿的唇瓣已经被咬破,鲜艳的血珠挂在他的唇角。

    元滢滢掌心一顿,她将翻找出的物件折成四方状,没让穆俊卿过目,便塞进了他的口中。

    “唔……”

    汗珠挂在穆俊卿的额头,他眼眸睁的浑圆,即使是自己的肌肤血肉,他下手也丝毫不留情。

    元滢滢有心分散穆俊卿的心神,他若是不眸色深沉看着伤口,或许便不会觉得异常痛楚。

    第132章

    元滢滢便声音绵软地同穆俊卿说些细碎小事,试图让穆俊卿和自己交谈,暂时忘记银簪去毒的痛楚。

    于是,穆俊卿一边要凝聚心神,剔除被毒药腐蚀的血肉,一边听完了元滢滢六岁稚龄,便有村中的男娃争先恐后地向她献上瓜果蜜糖,想要和她订下亲事。

    乌黑水润的眼珠轻转,元滢滢柔唇轻启:“穆大人可曾订过亲事?”

    穆俊卿摇首。

    元滢滢轻轻俯身,靠近穆俊卿的身侧,她娇艳的唇瓣轻轻张开:“若是穆大人年幼时,也在仙姝县待过,我便能目睹穆大人的孩童模样了。”

    银簪狠狠没入血肉,豆大的汗珠从穆俊卿的额头滑落。他牙关紧咬,几乎要将口中塞入的棉布咬烂。巨大的痛意,让穆俊卿的脸色发白,他没有来得及回答元滢滢的话,便身子一栽,倒在了元滢滢的肩头。

    元滢滢身形微晃,鼻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道,这让她不禁皱紧鼻子。穆俊卿几乎要贴在元滢滢的脸颊,他沉闷的吐息声音,便回响在元滢滢的耳侧。

    ——隐忍中带着一丝丝如释重负。

    饶是铁打的人儿,也抵不过如此境况——连半碗麻沸散都未曾饮过,便硬生生地刮骨剔肉。更何况,穆俊卿终究是肉体凡胎。他此时已经毫无力气,只能依偎在元滢滢的肩膀处,重重地吐息。

    穆俊卿眼眸轻转,便看到了元滢滢单薄的背、腰肢垂落的藕粉色飘带。穆俊卿回想起元滢滢刚才的问话,心中忽然想到,他幼时紧跟在小皇帝身旁,平日里无趣的很,整日学着如何震慑旁人,便故意做出一副冷脸无情的模样来。倘若元滢滢当真见过那时的他,也不会主动靠近,恐怕会和其他的孩童一般,对他避之不及罢。

    穆俊卿眼神涣散,脑袋里莫名地想着。

    他此时距离元滢滢很近,近的只要穆俊卿稍一偏首,便能以唇去感受元滢滢肌肤的触觉。乌黑鬓发间,带着的桂花头油香气,在穆俊卿的鼻尖萦绕着。他没有偏头,去轻吻近在咫尺的柔嫩肌肤。穆俊卿只是安静地趴在元滢滢的肩膀,数着藕粉色的飘带上面,到底是绣了几朵纤细的小花。

    “穆大人,大人……”

    元滢滢柔柔地唤着。

    “唔……”

    穆俊卿闷声应着。手臂上的疼痛逐渐散去,穆俊卿缓缓坐直身子,他随手取出塞进嘴里的帕子。不料帕子被轻轻地抖落开来,穆俊卿本是无意间一瞥,却发现手中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手帕,而是女子的小衣。

    缃色棉布,坠着两条单薄的系带。

    在穆俊卿冷眼看过来时,元滢滢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

    她轻柔地解释着:“帕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你却着急用。”

    穆俊卿只觉得手中攥紧的,不是一件女子里衣,而是灼热的火团,滚烫至极。

    他眉心紧皱,却还是将难以启齿的话语询问出口:“这小衣,你可曾穿过?”

    元滢滢小声嘟哝着:“只穿过一次罢了。我向来是爱干净的,本是换下来,等这两日便洗,谁知突然天降大雨,才……”

    说完,元滢滢便睁圆杏眸,抿唇道:“我可是一番好心。你莫不是在嫌弃,这小衣是我穿过的,你觉得脏不是?”

    分明毒药已除净,但穆俊卿却越发觉得眉心抽痛。无论这小衣如何,都不该被塞进他的嘴里。穆俊卿一想到,元滢滢穿过这件小衣,衣服上残留着元滢滢身子的气味,却被他含在口中,狠狠咬着,他垂落的手指,便下意识地收拢攥紧。

    他眸似寒星,径直地注视着元滢滢。

    “你不该将小衣放入我的口中。”

    元滢滢本有些心虚,但她一想到,穆俊卿是嫌弃她的贴身里衣,才如此斤斤计较,顿时将那一分心虚散去,瞪圆了眼睛。

    她仰起白皙的脸蛋,猛然抬头的动作,让穆俊卿始料未及。穆俊卿匆匆退后,唇瓣却还是不慎触碰到了元滢滢的鬓发。柔软纤细的触感,在穆俊卿的唇上轻轻掠过。

    但元滢滢恍然未觉,她如同一只发怒的白兔,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丝毫震慑力都无。

    看到穆俊卿抽身退后,元滢滢反而越发逼近。只是,元滢滢的身子被穆俊卿依偎的久了,仍旧有些僵硬,她身子轻歪,便要栽倒。穆俊卿托住她的腰肢,才免得她身子落地。

    月色朦胧,透过窗牖倾泻在两人的身上。在他们身后,是倒地的刺客。地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在如霜月色的映照下,透出诡异的妖艳感。穆俊卿想要收回手掌,只是他一动作,元滢滢便身子轻晃。

    于是,穆俊卿只能拧着眉峰,将元滢滢的身子扶正。

    他站直身子,将银簪收入怀中。至于那件小衣,穆俊卿不知该如何处理。但他觉得,将小衣还给元滢滢,定然是不妥当的。穆俊卿便攥紧小衣,阔步朝着院中走去。

    元滢滢绵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你不能因为一件小衣,就把我丢在这里的。”

    穆俊卿沉声回道:“明日一早便走,我去外面休息。”

    他这番话,便是解释没有要抛弃元滢滢,独自离开。穆俊卿只是觉得,若他们两个再共处一室,他便坐立难安。

    雨水已停,时而有微风吹过,将小水窝中吹出阵阵涟漪。雨后的庭院,凉意比平时更重。穆俊卿寻了一处废弃的亭子,他坐在石凳上,扯掉外袍的长布,将受伤的手臂包扎完好。

    夜深了,穆俊卿却毫无睡意。他抬起头,看着空中点点星子,垂首时,却仍旧拿掌心的小衣无计可施。

    良久,穆俊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没有扔掉这烫手的小衣。

    天刚微亮,元滢滢便被穆俊卿唤醒。她看着被套好的马车,心中猜测着穆俊卿是几时醒来的。但元滢滢显然不知,穆俊卿整夜未曾睡去,眼看着天要亮了,便起身准备出发事宜。

    铺在马车里的兽皮,仍旧是干燥温暖的,显然是有人将它提前拿出来晾晒过了。元滢滢坐在兽皮上,她扬起手掀开帘帐,看着安静赶车的穆俊卿。元滢滢蹙眉觉得奇怪,即使在仙姝县,也寻不到沉默寡言如穆俊卿的人。他这样的人,总是做过什么并不开口说,只待有人发觉了,仔细揣摩一番,才知道是穆俊卿做的。

    元滢滢想起,元老爹嘱咐元大哥的话,他们农户人家,虽不能做些投机取巧之事,但应有的功劳,还是要争抢一番的,否则便是辛苦劳累许久,最终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若是穆俊卿到了元老爹面前,定然要被狠狠责备的。

    穆俊卿很快便驾驶着马车,同带着一众秀女的车夫汇合。有人瞥见穆俊卿手臂的伤,穆俊卿淡声道,只是行走途中,碰撞所致,众人便不再多想。

    这几日行走,先是受惊,后是阴雨连连,方寒月早就变得蓬头垢面。不过,其余众秀女也是和她一般寒酸模样,方寒月就从未多想过。只是等到看见了元滢滢——她脸蛋素净,衣裙飘逸,神情无忧无虑,显然没有经受过惊吓惧怕,方寒月顿时心中感到不平。

    方寒月看着身形高大的穆俊卿,突然想通了一切。有穆俊卿单独保护,元滢滢自然不用担惊受怕,气色自然好。倘若方寒月一直这幅模样,怕是在第一轮择选的时候,便要被赏赐还乡了。

    方寒月有意和穆俊卿同行,便趁着休憩的时辰,在穆俊卿面前行走。只是,穆俊卿并未分给她目光。在方寒月有心用摔倒,来吸引穆俊卿的注意力时,穆俊卿终于淡淡抬眸,站起身来。

    见状,方寒月心中一喜。但穆俊卿没有走向方寒月,他敛眉对着车夫说了几句话。有心善的秀女,起身将方寒月搀扶起来。

    方寒月见穆俊卿如此不知情识趣,便想要径直开口。在她看来,穆俊卿既然能够带元滢滢一个,自然也能带她同行。

    “穆大人。”

    穆俊卿抬眸看她。

    方寒月便柔声道,她身子虚弱,不能和秀女们挤在同一辆马车里,不知穆俊卿可否行个方便。

    方寒月以为,她说的如此浅显明白,穆俊卿自然知晓她的心思。

    穆俊卿淡声道:“你身子如此虚弱,能走到皇城吗?”

    方寒月眸色一怔。

    穆俊卿扬声对着众人说道:“皇帝仁慈,若是有哪位秀女,身子不适,不愿意参加选秀,如今便能站出来,我会命车夫送你们回乡。”

    众秀女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应答。

    穆俊卿将目光落在方寒月身上。

    方寒月生平从未丢脸至此,偏偏对方是朝廷派来的人,由不得她随意发火任性。因此,方寒月只能涨红着脸,否认着之前所说的话。

    “我身子忽觉好些了,便不劳烦大人。”

    元滢滢捂着唇,笑的眉眼轻弯。

    方寒月见状,脚步走的越发急切。

    穆俊卿不明白元滢滢为何笑得如此开怀,他走至元滢滢的身旁,开口问道:“你可要回乡?”

    元滢滢回答的斩钉截铁,不做丝毫犹豫。

    “我不要。”

    她扬起巴掌大的脸蛋,纯粹的杏眼中,浮现出欲望。

    “我要进皇城的,怎么会半途回乡去?”

    穆俊卿看的怔神。那等神色,穆俊卿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小皇帝、摄政王……他们有所渴求,欲望便随之萦绕在眼睛里。只是,欲望这种东西,出现在元滢滢的眼眸中,却会让穆俊卿心感异样。

    等到穆俊卿凝神再看时,元滢滢的眸色依旧,似清潭水一般澄澈,闪烁着盈盈水光。

    第133章

    “停。”

    随着穆俊卿的声音响起,元滢滢展开帘帐,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北郡。

    此处汇聚着从举国上下奔赴而来的秀女们,各色马车在街道缓缓行驶着。

    一到了歇脚点,立即有男子走至穆俊卿身旁。他看着穆俊卿草草包扎的手臂,语带惊讶:“大人如何伤着了?”

    穆俊卿与他低声言语几句,男子眉峰紧皱,便将穆俊卿径直拉走。

    穆俊卿回首望去,语气淡淡:“我还有护送秀女的差事没做。”

    男子气恼道:“大人明知,这算什么正经的差事。不过是摄政王不满大人,特意寻来的羞辱法子。如今,人已经送至北郡,摄政王便是有多少气愤,也该尽数解了。大人该关心的,是自己身上的伤势。至于那群秀女,我命旁人来送便可。”

    手臂上缠绕的布料散开,灰色外袍已被血迹浸透,显然这伤势,未曾得到最好的处置。

    男子见穆俊卿犹豫,继续道:“大人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思虑皇上。自从大人走后,皇上在宫中更是孤立无援……”

    闻言,穆俊卿这才颔首同意,但他要男子寻一个行为妥帖、办事沉稳之人,来护送这群秀女。

    元滢滢下车小逛,重新返回马车时,却发现穆俊卿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性情沉闷的车夫。元滢滢开口询问穆俊卿的去向,车夫却一问摇头三不知。

    元滢滢捏紧手中热腾腾的糖饼,想着她特意挑选了两个,便是要同穆俊卿分食。不曾想,她心中惦记着穆俊卿,但对方却一声不吭地便走掉了。元滢滢抿紧唇瓣,想要丢掉多出来的糖饼,又觉得可惜。思来想去,元滢滢便将糖饼塞进新车夫手中。

    那车夫垂着脑袋,接到糖饼连句道谢的言语都不知道说。元滢滢并不在意,在她心中,将糖饼给了谁,已是无关紧要之事。

    但元滢滢并没有坐上马车,北郡郡守派人来接秀女们,并告诉她们,后日便要进行第一轮择选。到时,落选者便止步于北郡,再不用往皇城去。

    郡守特意准备的院落,用来安置各位秀女。庭院宽阔雅致,床榻上铺的被褥皆是上好的丝绸料子。如同元滢滢一般,从仙姝县之类的小地方而来的秀女,见了如此住所,自然十分满意。但秀女之中,有见多识广者,瞧不上郡守准备的小院,便发出了两三声抱怨。

    元滢滢听见吵闹声音,便循声走出,她与方寒月面面相觑。方寒月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元滢滢并不理会她,只是脚步匆匆,朝着吵闹声音而去。

    此处已经聚集了数十名秀女,个个模样端正,将视线投向正中间的桃红衣裙秀女。

    那秀女眼眸含泪,神情分外委屈。

    “我打小用的,便是顶好的苏绣。这房间里备着的,不知是从哪里翻找出的、无名无姓的丝绸布料。我不过是浅浅碰了下,身子便觉得难受,要你们换成苏绣。可你们却百般推拒,可是在心中觉得,我定然入不得皇城,奈何不了你们。”

    郡守府上的小厮,顿时冷汗涔涔,只说不敢。

    那秀女闻言,怒气丝毫未曾消散,反而柳眉深蹙:“不敢?那便将被褥换掉,不然我身上起了疹子,择选那日,如何能过得去?”

    “这……小姐恕罪。众秀女用的被褥,都是统一分配,其余秀女都用的此等料子,若是给小姐换了,旁人便该不满了。”

    那秀女用帕子擦拭着眼角清泪,望着一身月白色长裙,身形高挑的女子说道:“卓君姐姐,你难道会因为我用了苏绣,便心中忿忿吗?”

    在众人之中,桃红秀女只觉得许卓君的身份地位,比她高上许多。而且许卓君生得模样清冷,入选是板上钉钉之事。因此,桃红秀女这些时日,总是缠在许卓君身侧。许卓君不曾驱赶于她,桃红秀女便觉得自己同许卓君有了交情。

    若是许卓君能开口,为自己讲话,今日这被褥是无论如何都会换得了。

    但许卓君只是凤眸轻扫,神态冷冷,语气尽显疏离:“与我何干。”

    闻言,桃红秀女顿时涨红了脸颊。她自以为这些时日的亲近,会让许卓君为她说上一两句话。却未曾想到,许卓君如此不留情面。

    许卓君说罢,便转身离开,身姿高冷,望之便觉无法亲近。

    桃红秀女只觉得脸颊都被扯破,被人扔到地面踩踏。若是方才,她做哭泣状,还是真真假假,想要借此威胁郡守府的人。如今,桃红秀女眼角的清泪,便显出几分真切了。

    秀女中走出一个体态纤细女子,她从袖口中摸出一枚银锭,交到面色为难的小厮手中,轻声道:“不过是一件小事,何苦闹得如此。我知郡守府有规矩,你是按照规矩行事,不该叫你为难。只是这位妹妹身子特殊,你可能帮忙,在府外买一整套新的苏绣被褥来。”

    整套被褥,自然用不到许多银钱。小厮心领神会,便知这剩下的银钱,是给他的打赏。若是给秀女们单独换被褥,定然会招惹不满。但是秀女私下里购置,便显得名正言顺,任凭是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小厮顿时轻舒一口气,满口应下。

    桃红秀女转悲为喜,询问着女子名讳。

    “我姓陈,名唤梦书。此等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妹妹无需挂怀。”

    陈梦书同样生得面容美丽,但和许卓君的生人勿近的清冷不同,她面容亲和,眉眼温柔,极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感。

    桃红秀女刚经历过许卓君的薄情冷漠,被陈梦书如此关切,顿觉心尖发软。没一会儿L,便姐姐妹妹地唤了起来。

    人群散开,元滢滢转身离去。方寒月扯住元滢滢的衣袖,她欲言又止,似有话要说。

    但当元滢滢看向她时,方寒月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元滢滢并没有多少耐性,等待方寒月思虑周全,再缓缓说出。她腰肢款款,抬脚便离去。

    “元滢滢,你怎么敢突然走掉的!”

    方寒月在元滢滢身后,脚步匆匆。元滢滢停下脚步,挑眉问她:“何事?”

    这次,方寒月再没有纠结犹豫。她深知,若是自己再吞吞吐吐,元滢滢定然会抬脚便走。

    方寒月姿态扭捏道:“你的房间如何?”

    元滢滢略做思索,回道:“宽敞干净,很是不错。”

    在看到桃红秀女和郡守府的人争执之前,方寒月同样以为如此。她与元滢滢不同,家中有两间铺子,不全都是凭借田地吃饭。也正是因为如此,方寒月在面对元滢滢的时候,颇为高高在上。在她心里,自己要比元滢滢好上许多。只是,来了北郡,方寒月见到其他州县的秀女,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今日见到的诸多秀女,皆是相貌不俗,许卓君模样清冷如月,陈梦书端庄秀丽,连生事的桃红秀女,都生的娇憨可人。

    除去相貌,她们身份更是高贵。方寒月的家中,只有几床被褥,才用的是丝绸料子。她分不清哪种丝绸布料会更好些,只是桃红秀女所说的苏绣,她却从未听过。

    离开时,方寒月信心满满,自以为定然能够入选。但经今日一遭,方寒月行事便有些畏畏缩缩,忧虑自己连第一轮择选都不能通过。

    方寒月试图从元滢滢的身上,寻找出同样的感受。只是,元滢滢听罢,杏眸清澈道:“我不知你是否能入选,但我是定然要入选的。”

    方寒月讽刺道:“你我有哪里,能比得上那些秀女?”

    元滢滢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脸颊丰盈圆润,眼含春水,唇瓣殷红似樱桃,端的一副美人相貌。只凭借这副脸蛋,元滢滢足够胜过在场众多秀女。

    方寒月分明应该生气的——她本想寻找同病相怜之人,各自唉声叹气一番。不过,元滢滢显然没有在见到其他秀女之后,自觉不堪。

    方寒月看着元滢滢白净的脸颊,原本萦绕在胸口的憋闷之感,竟突然间烟消云散。

    她心中想着:即使旁人的身份再高,识得苏绣又如何。只凭借相貌体态,还是抵不过眼前讨人嫌的元滢滢。

    方寒月弱了语气:“第一轮择选而已,我也能过的。”

    “哦。”

    元滢滢不在意方寒月心中的百转千回,只确定方寒月说完了话,便转身回了屋子。

    穆俊卿褪掉外袍,紧实有力的肌肤外露。大夫正给他受伤的手臂上药,口中感慨道:“大人真是忍常人所不能忍。没有麻沸散,岂不是要活生生疼死了,大人竟然能忍耐下来。”

    赫连珏走进屋内时,看到的便是穆俊卿的后背,肌肤相连之间,有幽深的沟壑隆起。穆俊卿的脊背挺直,面对大夫的满口夸赞,情绪并未有所起伏。

    赫连珏刚刚站定,穆俊卿收回手臂,朝着他拱手行礼道:“皇上。”

    赫连珏扶着他的手臂,转身和穆俊卿同坐在一起,姿态亲近。

    “俊卿走后,宫中再无人护着我了。”

    穆俊卿拢眉:“可是有人欺辱了皇上?你是天子,他们怎么敢……”

    赫连珏眉眼艳丽,颇有些男生女相。他身为帝王,身上却无多少威严,举手投足之间,更像是一个没长大的稚童。

    赫连珏拿出油纸包好的糖饼,随口道:“当然是皇叔,他将你派了出去,整日就欺负我。俊卿,你差事办完了,还不想着回来,是不是有人绊着你了?”

    穆俊卿摇首:“并无。”

    糖饼还残留着温热,赫连珏大口咬着,任凭熬煮浓稠的糖汁,滑进他的喉咙。

    第134章

    紧跟在赫连珏身后的太监见状,不免出声劝阻道:“皇上身子尊贵,怎能用此等粗鄙食物。若是皇上想吃甜物,让御膳房用蜂蜜水和面,做上几道点心便可……”

    赫连珏抬眸看他:“依你所言,是我吃不得?”

    太监闻言,双腿发颤,不敢继续多言。

    赫连珏转过身子,将咬开的糖饼递到穆俊卿面前,语气莫名道:“俊卿可觉得,这糖饼除了甜味,还有其他味道?”

    穆俊卿微微俯身,鼻尖轻嗅,他还未开口,赫连珏便慢条斯理道:“是桂花香气。”

    ——的确有一股淡淡的桂花气味。

    穆俊卿了然,顺势提及此次选秀之事。众州县竭尽所能,将各色美人进献,总会有一个女子,能够如赫连珏心意的。穆俊卿跟在赫连珏身旁数年,知道宫中虽然封有妃嫔,却皆是低等位分,且从未得到赫连珏的宠幸。这其中,未尝没有摄政王的缘故在。只因为这些女子,都是经过摄政王亲自选上来的,因此赫连珏还没见到她们的真面目,便生出厌恶,更不可能亲近她们。

    “此次,皇上应能选中一个知心人。”

    赫连珏不喜提这些事情,他秾艳的眉眼浮现出不喜。只是因为面对着的人是穆俊卿,赫连珏才没有如同平常一般,肆意发怒。

    他声音淡淡:“那些女子有什么趣儿。皇叔热衷此事,是想着让我早日让她们有孕。待哪个女子诞下孩子,便将我除掉,扶持孩子登上皇位。”

    屋内众人听到此等秘闻,皆是将脑袋垂的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穆俊卿神色如常,似乎早就习惯了赫连珏的惊人之语。

    “皇上不要乱想。”

    赫连珏跃下床榻,在屋内踱步:“并非是我乱想。皇叔素来不喜我,若非先帝只有我一子,他也不会扶持我。想来皇叔心中定然是忿忿不平罢,他为人子时,年纪虽轻但格外出色。皇祖父却爱屋及乌,偏爱先帝。先帝死后,若是没有我,皇叔登基是名正言顺。偏偏我命贱,母亲身怀有孕时,被灌了几副药,都没落胎。只皇叔觉得我不争气,每每都要找些麻烦,前些时日,竟将你都调走了。我不会去碰那些女子,也绝不可能让她们有孕。”

    赫连珏说这些话时,乌黑的眼眸中闪着幽深的光,声音森寒:“若是赫连一族,在我这里无子而终,皇祖父和先帝知道了,可会生气?”

    穆俊卿不知道答案,因此他并未开口。

    赫连珏情绪变换的快,他转过身,看着穆俊卿的眼睛,径直问道:“俊卿有心悦的女子吗?”

    穆俊卿摇首。

    掌心发凉的糖饼,被赫连珏随手一扔,抛到太监怀里。他唇角扯出微笑,轻声道:“听闻成家立业者,心中便有了诸多牵挂,惦念妻子儿女。倘若俊卿有了心仪的女子,定然会将我的位置往后挪动许多。到时,遇到了危险,俊卿不会在意我的生死,只会想着妻子罢。”

    穆俊卿俯身跪地,声音沉闷有力:“臣不会如此。”

    赫连珏凝神看了穆俊卿许久,心中在判断着面前之人是否在说谎。良久,他才确定,穆俊卿仍旧是过去那个沉稳可靠的穆俊卿,永远会忠诚于他。

    待赫连珏走后,穆俊卿眉眼淡淡。察觉到胸口微硬,穆俊卿手掌微伸,便将银簪摸出。

    大夫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悠声感慨道:“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心思真是难测。”

    穆俊卿却早就习惯。

    赫连珏的母亲,是在先帝尚且为皇子时被宠幸,被封了个侍妾的位分。但她并不受宠,只被恩泽过两次。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她谨小慎微,还是被人灌了汤药。只是,赫连珏的母亲身子见了红,腹中胎儿却没有落地。她战战兢兢地守着这个秘密,只等诞下孩子,再向先帝讨恩典。但因为有孕时,赫连珏的母亲喝下了有害的汤药,她没能等到先帝的恩典,便撒手人寰。而艰难出生的赫连珏,同样地身子虚弱。

    伺候赫连珏母亲的侍女,与她一同长大,感情颇深。她本想抱着赫连珏,去求先帝庇护。侍女将尚且在襁褓中的赫连珏,放在竹篮中,想要求见先帝。只是在先帝寝殿,侍女见到了侧妃——那个坐在靠椅中,姿态慵懒地看着赫连珏母亲被灌下一碗一碗落胎药的女子。侍女自知,若是将赫连珏交出去,恐怕得不到先帝保护,还会被侧妃磋磨至死。她一介侍女,不知该如何谋划,只能秘密地养着赫连珏。

    而穆俊卿,便是侍女收养的孩子。他的养母,时时刻刻都在灌输,要穆俊卿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豁出性命保护赫连珏。直至养母死时,性情内敛的穆俊卿,心中浮现出悲恸。尽管养母待他并不亲近,但却在他孤苦无依时,给了他汤饭。养母拉着穆俊卿的手,心心念念的都是赫连珏的名字。她口中诉说着,赫连珏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先帝初为皇子,而后当了皇帝,若是没有嚣张跋扈的侧妃作祟,赫连珏贵为皇子,应该被前呼后拥,哪里像现在……

    宅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总会惹人注意。养母便将赫连珏养在暗无天日的地室,每日给他送餐饭。等先帝做了皇帝,养母便将赫连珏领到皇宫,但为了不被旁人发现,还是把他锁在一方小屋内。随着赫连珏年岁渐长,她敏锐地察觉到,赫连珏的性情阴鸷,既不像她的主子,也不像先帝。养母越发觉得愧疚,她认为,是自己将赫连珏关在这里,才让赫连珏的性子,变得病态可怕。养母语带哀求,要穆俊卿赌咒发誓,若是此生不事事以赫连珏为先,便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无需养母特意嘱咐,穆俊卿也会如此。养母收留他,便是为了日后他能够保护赫连珏。因此,赫连珏为了学习武艺吃了不少苦头。无人会心疼怜惜他,养母只会惦记,穆俊卿如今能够抵挡多少人。而同龄孩童,不喜穆俊卿的沉闷安静,不会主动靠近他。但唯有赫连珏,会记得穆俊卿的生辰。而这个日子,连穆俊卿都记忆不清。

    赫连珏会将屋门推开一条缝隙,他将作好的画,送给穆俊卿。

    即使只有一条缝隙,穆俊卿也能看到赫连珏的眉眼艳丽。他暗自想着,赫连珏的母妃是个美人,先帝生的英俊,难怪赫连珏模样如此。穆俊卿手下画作,语气生硬地道谢。他展开画卷,发现画的是自己给赫连珏送饭的画面。

    落笔流畅,栩栩如生。穆俊卿摸着手指上厚厚的茧子,想着他此生都不会画出这样的画作。

    他如同养母期待的一般,性情可靠安静,对赫连珏极尽忠诚。

    养母对穆俊卿平平,但对赫连珏可是有求必应。按照常理而言,穆俊卿本应该对此不平,生出嫉妒,甚至会故意欺负伤害赫连珏,以消除心中的不满。但穆俊卿仿佛天生便没有嫉妒这种心思,他心底一点都不讨厌赫连珏。与之相反,他情愿保护赫连珏,不是出于养母的耳提面命,而是源自于他的本心。

    但这一切的想法,在养母活着的时候,穆俊卿没有说出口。在养母弥留之际,穆俊卿越发不会说。他只是在养母的殷切注视下,举起手掌,一字一句道。

    “……若有违此誓,此生不得善终。”

    养母干涸的嘴唇张着,喃喃道:“好,好啊。”

    她的身子失去了温度,穆俊卿松开了养母的手掌,面无表情地给她合拢眼睛。他生疏而自然地处理着一切,又打开了那间关闭许久的屋子。

    耀眼的光线洒在屋内,眉眼慵懒的赫连珏睁开眼睛,朝着穆俊卿轻笑着。

    先帝薨逝,到了赫连珏应该出现的时机。

    当初先帝故去,众人都推崇如今的摄政王,赫连翎骁为帝。一是因为赫连翎骁权势滔天,二则是因为先帝子嗣凋零,尚且在人世的孩子,面目有损,当不得帝王。但就在众人筹备登基事宜之事,穆俊卿带着十四岁的赫连珏,出现在众人面前。

    赫连翎骁看着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神情莫测。无人知道赫连翎骁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若是赫连翎骁当场开口,杀了穆俊卿和赫连珏。唯一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便会化作灰烬,不留一点痕迹。

    但赫连翎骁没有,他扶持了赫连珏登基,却仍旧执掌大权,做无君王之名,却有君王之权的摄政王。

    赫连珏做了皇帝,却处处受摄政王赫连翎骁掣肘。年幼时的经历,令赫连珏极其没有安全感。他总是怀疑着身边人,会随时发怒,因为一件小事情便大发雷霆。

    面对穆俊卿时,已经是赫连珏最好的态度。但即便如此,穆俊卿也经受过赫连珏数次的询问,质问他会不会背叛赫连珏。

    每一次,穆俊卿都是同样的答案。

    “不会。”

    穆俊卿知道大夫受了惊吓,便拿出碎银,放到大夫怀里。

    “压压惊。”

    大夫喜笑颜开地接下。

    只是,银子还未在大夫的怀里揣热,他便在倒在了回家的小巷子里。

    赫连珏听到太监的禀告,面容淡淡。

    他瞥见太监发颤的双股,扬起腿踹了他一脚。

    “你害怕?”

    太监跪在地面,牙齿在打颤:“我……他瞪着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

    赫连珏冷声道:“觉得愧疚?那你就去陪他好了。”

    太监吓得脸色苍白,忙连声保证不会再怕了,才让赫连珏松了口。

    “我的糖饼呢?”

    太监忙翻找着身上,唯恐找不到糖饼,惹怒了赫连珏,刚刚才捡回来的小命,又要在顷刻之间丢掉。

    好在,被油纸包裹着的糖饼被找到了。太监双手捧着糖饼,奉到赫连珏面前。

    粗油粗面做的汤饼,还未过一日,便模样不堪,让人胃口尽失。

    赫连珏闻着,上面沾染的桂花香气也无了。

    他开口问道:“俊卿果真,给那女子做了几日的车夫?”

    “真真切切。那女子是选秀的秀女,名唤元滢滢。皇上若是想见她,传召来便是了。”

    赫连珏想起,元滢滢将糖饼丢给他时,神情沮丧的模样。赫连珏幼时,虽然被藏在一方小屋里,但却未捡过别人的东西来用。

    这次,他却拿了本应该给穆俊卿的糖饼。

    赫连珏眸色沉沉,只道不用。

    传召?他对这女子并无男女心思,何必传召而来。赫连珏只是奇怪,穆俊卿为何会甘心做旁人的马夫。

    仅仅是为了差事,还是生出了怜悯之心?

    第135章

    选秀的第一轮择选,便是查验体态身形。身有异味,或肌肤细微处有瑕疵者,均不得入选。

    排在元滢滢前面的,便是眉眼清冷的秀女许卓君。她神情极冷,一路上未曾展露笑颜。偏偏她生得模样美丽,身份高贵,因此无人敢出声置喙她的冷淡。许卓君进去片刻,便缓缓走出。在经过元滢滢身旁时,许卓君眸色微顿,但并未开口。

    元滢滢进了屋子,屋内仅有宫女太监端坐高位。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朝着元滢滢走来,闷声提醒道:“该解开罗裳了。”

    太监是无根之人,即使被这些人看去了身子,也生不出事端。元滢滢柔柔颔首,她扬起手臂,解开身前的盘扣。单薄的外衫坠落在元滢滢的脚踝,她丰盈圆润的肩头,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元滢滢眼珠微转,打量着屋子的摆设。那双湿润的杏眸中,满是纯粹的好奇。

    小太监伸出手,以掌丈量着元滢滢身子的尺寸。他张开两指,在元滢滢温润的肌肤上,细细比量着。指尖轻触,让元滢滢不禁轻耸着肩膀,小声嘟囔着“好冰啊”。

    元滢滢抬眸,见高位上的宫女太监并不抬眼看她,只是安静地饮着茶水。

    小太监的手指,轻抚着元滢滢嶙峋美丽的锁骨。元滢滢微微垂首,这才发觉面前的小太监,手指生得修长挺直。元滢滢突然生出好奇,有着这样一双手的人,该生得是何等模样。只是,不等元滢滢仔细瞧过,小太监便匆匆垂首,做出一副瑟缩模样。元滢滢只看到细长的眼尾,在她的视线中一闪而过。

    在旁人眼前,轻褪罗衣,并不会让元滢滢觉得羞惭。她知道自己有一副好皮子,且从不畏惧让人瞧看。

    因此,元滢滢的芙蓉面上,没有半分窘迫。她顺从地张开手臂,让小太监凝神察看着,雪白的肌肤上,可曾有一两颗小痣。

    装成小太监的赫连珏,将目光落在元滢滢玲珑有致的身躯上。在查验其他秀女时,皆是由经验老道的宫女亲自动手,那些秀女的脸颊,或多或少会露出难堪的神色。即使是清冷如月的许卓君,因为宫女的动手动脚,也会生出一丝不耐。

    但轮到元滢滢时,赫连珏生出了坏心思。他顶替了宫女的位置,亲自查验元滢滢的身子,本是想要故意给元滢滢难堪,让元滢滢的面容露出羞怯的神态。但从始至终,元滢滢的眼眸中,只有懵懂好奇,并无其他。

    扬起藕白手臂,纤细薄弱的肩胛骨轻轻拢起的元滢滢,显然不知面前的小太监,便是她想要进皇城,看到的当今皇帝。

    赫连珏毛笔轻勾,故意对元滢滢说道:“小姐的身子生的美,只是……”

    他故意欲言又止,果真引起了元滢滢的好奇。

    “只是如何?”

    “只是皇帝偏爱纤弱美人,但小姐却生得如此丰盈。若是小姐能变得身姿纤细,便会极得圣心。”

    赫连珏的声音带着蛊惑。

    扯谎话对于赫连珏而言,早就已经轻车熟路。他口中说着自己最喜美人纤细身姿,实际后宫中那些美人的面容身姿如何,他全然记忆不清。赫连珏说出这些话,无非是想要哄骗元滢滢费心讨好他。让一个美人,为赢得自己的喜爱而劳心劳力,赫连珏深觉有趣。

    元滢滢柔声道:“皇上偏爱纤细姿态,不过是未曾见过我。待我入了皇城,传闻中皇上的喜好,便要改上一改了。”

    赫连珏眸色微凝,扯唇笑道:“小姐想要扭转皇帝的喜好,着实困难。不如退而求其次,迎合皇帝所喜,宠爱会来的更快些。”

    元滢滢走近两步,绵软的身子几乎要贴在赫连珏的胸膛。

    “我不觉得很困难。你瞧,你一个太监,看了这幅身子,都有所意动,何况是皇帝这般血气方刚的男子呢?”

    赫连珏察觉到身子的异样,连连后退几步。他不觉得是自己对元滢滢动了心思。正如元滢滢所说,赫连珏血气方刚,被一个珠圆玉润的女子,如此贴身靠近,怎么不会心猿意马?只是,赫连珏原本的打算,是要让元滢滢露出窘迫姿态,不曾想先露怯的反而是他。

    赫连珏眸色发冷,望向元滢滢。

    元滢滢并没有将区区一个小太监放在眼中,她软声问着高位的宫女太监,可都查验好了。

    有赫连珏在,宫女太监连看元滢滢一眼都不敢,更遑论回话了。宫女太监将视线投向赫连珏,见赫连珏微微颔首,才道:“可出去了。”

    元滢滢捡起地面的罗衣,穿戴整齐,走出了屋子。

    赫连珏目光沉沉地望着元滢滢,以为她会回首望来。只是,元滢滢显然没有将赫连珏假扮的小太监放在心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赫连珏神色越发沉郁。

    宫女太监连忙跪下,不敢继续传召秀女进屋。

    陈梦书在屋外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传召,心中满是疑惑。

    她托人去向元滢滢打听,毕竟自从元滢滢出来后,屋内再没有传召秀女进入。

    元滢滢摇头只道不知。

    “许是大人疲惫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呢。”

    陈梦书扯唇轻笑。

    赫连珏沉默许久,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发怒。他想要责罚的人,早就腰肢款款地离开了,惩戒这些太监宫女,没有什么趣味。

    赫连珏起身便走,留下太监宫女面面相觑。

    太监宫女思虑片刻,决定继续择选。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到,陈梦书轻舒一口气。她微扬起脖颈,走进了屋子。

    待身子查验结束,便一同公布何人中选,何人落选。方寒月本渐渐放下心来,她肌肤光洁,并无瑕疵。但被念到名讳的秀女,皮肤生的白皙细腻,却在落选之列。她泪眼朦胧地出声询问为何落选。

    宫女面容紧绷,只道:“你脚底有一枚小痣,皇上最是厌恶。”

    原本嘤嘤哭泣状的秀女,当即噤声不语。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不过是一枚小痣而已,就会让她落选。

    方寒月的心,顿时高高提起,她身上也有痣,不会同样落选罢。

    方寒月心中不安,便暂时抛掉了她和元滢滢的恩恩怨怨,低声言语道:“此次,我不知能不能中选。不过,你定然是可以了。”

    她看着元滢滢绵软轻柔的肌肤,似一块无暇美玉,不由得心生羡慕。

    元滢滢轻瞥她一眼,柔声道:“我也有痣的。”

    方寒月愣神,她快速地打量着元滢滢的脸颊、脖颈,和所有外露的肌肤,皆没有看到小痣。

    元滢滢轻声道:“我的小痣……”

    宫女肃然的声音响起。

    “仙姝县元氏滢滢——继续择选。”

    元滢滢绵软的声音,被淹没在宫女的宣读声中。

    “……是在胸前呢。”

    不过第一轮择选,秀女人数便去了大半,方寒月心中庆幸,自己可以继续去往皇城,参选秀女。

    她看到元滢滢袅袅婷婷的身影,心中纠结万分。方寒月十分好奇,元滢滢的小痣究竟生在哪里。

    方寒月猜测着,自己的痣是在后颈,才未被宫女发现,那元滢滢的小痣是在何等隐秘之处,才没被察觉。但因为两人关系不佳,方寒月此时从慌乱之中冷静下来,不可能去拦着元滢滢的去路,将她身上的小痣问个清楚。

    穆俊卿手臂的伤势渐好,他听闻赫连珏迟迟没有回皇城,在北郡逗留数日。

    在郡守府中,穆俊卿寻到了赫连珏的身影。

    赫连珏将掌心的珍稀古玩随手一抛,旁边的郡守见状,手忙脚乱地接着。这物件是郡守的藏品,平日里甚少拿出来,若非是皇帝要看,郡守绝不会动它。

    不等穆俊卿开口,赫连珏便说道:“俊卿,我仔细想着,你这等年纪,也合该成亲了。我总不能拘着你,让你孤家寡人一辈子。你说,俊卿如今的年纪,是不是应当成家立业了?”

    面对赫连珏的询问,郡守将藏品交给属下仔细收好,斟酌着回道:“像穆大人此等年纪,大多已有儿女相伴。只是,终其一生未娶妻者,也是有的。”

    赫连珏展颜笑道:“北郡的秀女们,有几个模样生的还算入眼。俊卿随我去看看,若是有中意的,我赐给你做妻子。”

    穆俊卿摇首:“臣无此意……”

    但赫连珏显然兴致颇高,他阔步走在前面,穆俊卿只好紧随其后。

    淡金色的日光,映照在赫连珏的脸颊。他生得模样艳丽,鼻挺唇朱,不免让人心生感慨——赫连珏有如此容貌,怪不得守着一后宫的妃嫔美人,却没有一个动心的。恐怕这世间,能入得赫连珏眼中,被他夸赞“美人”二字的女子,屈指可数。

    郡守出声提议,要命人告知众秀女,皇帝亲临,让她们好生准备。想来秀女们知道能够得见圣颜,定然十分欢喜。

    赫连珏停下脚步,冷眼睨他:“我不喜欢。”

    皇帝如此明显地表示喜恶,郡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穆俊卿淡淡开口:“听皇上的便好,不必过多准备。”

    郡守忙道是。

    赫连珏见状,神情这才恢复如常,气氛没有方才一瞬间的僵硬。

    郡守对穆俊卿心生感激,他瞧着穆俊卿性情沉闷,不想却心底良善,愿意主动开口替他解围。

    穆俊卿清楚赫连珏的脾性,他若是想要做的事情,只需要听命便可。不要违背,更无需提出自以为更好的提议。

    但穆俊卿没有料想到,赫连珏竟然带着他,去爬上青瓦铺成的屋顶。

    赫连珏侧躺在乌黑的屋脊,伸手指着瓦片道:“俊卿,我要让你看的人,就在这里。”

    第136章

    穆俊卿眉心轻皱,还未开口,便见到赫连珏掀开一片青黑瓦片。暖橘色的烛光,透过方寸大小的缝隙倾泻而出。

    穆俊卿无意间一瞥,便瞧见屋内白雾缭绕,衣架上挂着梨花白衣裙。他匆匆收回视线,掌心微紧,只因他看见了女子的面容,正是元滢滢。

    而元滢滢此时,正在沐浴更衣。

    虽是无心之举,但穆俊卿终归是瞥见了雪似的肌肤。他的脸颊微僵,试图劝告赫连珏打道回府。

    但赫连珏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长眸轻挑地看着穆俊卿,似乎是在询问他,觉得屋内的女子如何。

    “俊卿可是有几分意动?”

    穆俊卿并不直接回答,沉声道:“回去罢。”

    赫连珏却是不肯。他并不在意穆俊卿是否会娶妻生子,却是要穆俊卿此生,只能将他放在首位。赫连珏被关在阴暗的密室数年,尽管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但长久见不得旁人,让赫连珏变得喜怒无常。他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情意,一概不可信。唯有永远的忠诚,才能让赫连珏从中汲取几分安稳。

    赫连珏脚步微动,脚底的瓦片哗哗作响。见状,穆俊卿拧眉,暗道不好。

    瓦片之间传来窸窸窣窣的晃动,紧接着穆俊卿只觉得脚底一沉,身子随之坠落。

    耳边传来女子的惊呼声音,穆俊卿在地面维持着身子的平稳。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元滢滢甚远。但赫连珏却是正好落在了浴桶中,他身上的衣袍尽湿,周围是一片飞溅的水花。

    元滢滢随手扯过衣裙,遮挡着身前的风光。她圆润的脸颊沁着水珠,娇憨的杏眼中满是怒意。

    元滢滢涨红着脸颊,指着和她面面相觑的赫连珏,出声斥责道:“大胆狂徒,你如何敢近得我的身子?”

    浴桶中大半的水,都泼在了赫连珏身上。发丝粘连在一起,连赫连珏的眼睫都挂着晶莹的水珠。听到元滢滢的话,赫连珏扬唇轻笑。他轻轻抬眸,视线落在元滢滢笔直修长的双腿。

    元滢滢注意到他的视线,当即轻瞪他一眼,边扯着衣裙遮掩双腿,边训斥道:“你还看!”

    赫连珏语气悠悠道:“我自然看得。白日里,小姐轻解罗裳让我看,如今却遮遮掩掩的。”赫连珏故意放缓了声音,元滢滢蹙眉沉思,便辨认出了面前之人就是白日里的小太监。

    但即使是太监,元滢滢不会容忍对方堂而皇之地打量着自己。

    穆俊卿朝着浴桶走来,他拧着眉峰,思虑着要如何带走胡闹的赫连珏。元滢滢正拿面前之人无计可施,看到了穆俊卿,便眼睛发亮,娇声呼道:“穆大人,你快些将这无赖带走。他竟要偷瞧我沐浴……”

    赫连珏疑惑道:“小姐难道不曾看见,是这位穆大人,同我一起从屋顶坠落。若是行偷窥之事,也是我和穆大人一并做下的。”

    黛眉轻蹙,元滢滢随口说道:“不会如此。定然是你图谋不轨,伏在屋顶想要窥探,被穆大人瞧见了,要捉拿于你。不料生出了变故,你两人才双双坠地。”

    在这一路途中,穆俊卿的为人品行,元滢滢感受颇深——穆俊卿自然不是贪图美色,会做出屋顶窥视之事的人。

    元滢滢拢紧衣裙,看着赫连珏精致艳丽的眉眼,心中想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生得一副好容貌,却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

    从赫连珏的唇中,泄出一丝轻笑。他扬腿从浴桶中走出,站在穆俊卿的身旁。

    赫连珏正要转身,穆俊卿突然伸出手,按住赫连珏的肩膀。

    趁此时机,元滢滢匆匆地往身上套着衣裙。她的身子还挂着水珠,未曾用巾布擦干,但此时元滢滢顾不得许多。

    待元滢滢穿戴整齐,她便径直走到赫连珏面前。有穆俊卿在旁边,元滢滢心中分外安稳,甚至颇为有恃无恐。元滢滢想起方才赫连珏的言语轻慢,顿时心中郁郁。她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至于元老娘嘱咐的,要元滢滢少生事端,与人为善之事,也早就被元滢滢抛之脑后。

    元滢滢扬起手臂,绵软的掌心便落在了赫连珏的脸颊。

    听到清脆的响声,一时间赫连珏和穆俊卿皆是神情发怔。

    幽深的郁色在赫连珏的眼底浮现,颇有些风雨欲来之势。赫连珏从未挨过打,更没有被女人打过。此时,赫连珏再想不起什么有趣,他只想把面前的女子,剥皮抽骨,以消他经受的耻辱。

    元滢滢丝毫不知道危险将至,她眼眸轻动,微扬起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在凶残的猎人面前,肆意展示脆弱的天鹅。

    “这就是你偷看的下场。”

    在元滢滢看来,打赫连珏一巴掌,便足够抵消这偷窥之事。毕竟,赫连珏是宫中的小太监,她想要更加严厉地惩戒对方,想来是做不到的。

    “你竟敢——”

    赫连珏眸色沉沉,正要上前。

    穆俊卿强行按住赫连珏的手腕,不让他有所动作。

    赫连珏抬眸看他:“松手。俊卿,你如此,是让我饶过这个女子吗?”

    他的眸色冷如冰霜,看向穆俊卿的时候,丝毫没有两人相伴长大的情意,有的只是质问和无情。

    穆俊卿声音平和:“元氏是秀女,被旁人窥视自然有怒气。”

    此事,是他和赫连珏有错在先。而且元滢滢不知道赫连珏的身份,贸然动手确实冒犯了龙颜,但……情有可原。

    穆俊卿知道,若是放任赫连珏,他定然会将最残忍的刑罚,用在元滢滢这幅娇弱的身子上,将她狠狠折磨一番。

    两相对峙之下,赫连珏甩开穆俊卿的手臂,阔步离开。

    穆俊卿眉眼冷峻。一方帕子,递到穆俊卿的面前。

    元滢滢见穆俊卿不接,便把帕子往他面前递了递。

    穆俊卿没有接下,他抬起手,抹掉额头的污痕。

    元滢滢软声问他:“穆大人,我好看吗?”

    穆俊卿惊诧抬头。

    元滢滢缓步靠近着穆俊卿,声音绵软轻柔:“穆大人在屋顶上,看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呢?”

    穆俊卿本可以随口扯谎,说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要元滢滢不要再胡言乱语。只是,穆俊卿想起从方正的缺口中,无意瞥见的旖旎风光,他喉咙微滚,只留下一句。

    “我分辨不出。”

    他只见过元滢滢一个人的身子,自然不知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赫连珏回去后,询问着身旁伺候之人,可觉得穆俊卿对元滢滢情根深重。

    众人皆是摇头,只道穆俊卿那样沉闷性子的人,此生怕不会对一女子倾情。

    赫连珏眉峰紧拢,丝毫没有舒展的迹象,他冷嗤道:“好极了。他既对那女子无多少情意,便能维护至此。若是真情意绵绵,怕不是要为了他,将刀剑横于我的头颅!”

    众人噤声不语。

    蓦地,低沉平缓的声音响起。

    “谁有这样的本事胆量,想要弑君?”

    赫连珏坐在靠椅中,看向来人。

    赫连翎骁一袭银朱色长袍,腰间挂着曜石黑玉佩。他身量高大,脚步虽缓,但一步步走来,却带着极强的压迫之感,令众人不敢抬头看去。

    赫连珏姿态散漫地唤了一句“小皇叔”,便不再多言。

    赫连翎骁在他身旁站定,他身形高大,身影几乎能够将赫连珏完全笼罩。两人之间,虽然只有区区几岁的差距,但无论是处事沉稳,还是玩弄权势,赫连翎骁都站在最顶端,像看乳臭未干的小儿一般,看待着赫连珏。

    和赫连珏秾艳深邃的五官不同,赫连翎骁生的英武不凡。多年征战沙场,让赫连翎骁除了上位者的气势,还多了一份令人畏惧的威严。

    “偷跑出来?”

    赫连珏仰脸看他:“小皇叔不是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在自己的疆域,怎么算的上偷跑二字呢?”

    赫连翎骁不同他耍弄这些弯弯绕绕,他早就处置了私下里帮助赫连珏出宫的宫人。想必经此一遭,赫连珏再想要出宫,便没有那么轻易。

    穆俊卿站在门外,拱手行礼。

    赫连翎骁看着穆俊卿因为行礼,而微微弯曲的身子,良久未曾开口唤他起身。

    直到赫连珏站起身,赫连翎骁才淡淡开口。

    “秀女们终究是要进宫的,到时才是你的女人。至于现在——你应该待在宫中,等她们前来。”

    赫连翎骁三两句话,便要将赫连珏送回宫。

    既然赫连珏要回皇城,身为皇帝的御前侍卫,穆俊卿自然要随行。

    赫连翎骁没有提及让穆俊卿护送秀女之事,仿佛此事只是他一时兴起,随口所言。

    穆俊卿站直身子,他的脊背挺直,无半分卑躬屈膝之态。

    赫连珏还惦记着元滢滢打了他一巴掌的事情,面容颇为忿忿不平。穆俊卿姿态沉默地,跟在他的身侧。

    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赫连翎骁对着随侍,突然开口问道:“皇上待穆俊卿如何?”

    随侍仔细思索,回道:“皇上和穆侍卫,毕竟是多年的情分,轻易舍不得他的。不然,穆侍卫被派来护送秀女,皇上便想着法子来看望,打的便是将穆侍卫带回皇宫的心思。”

    赫连翎骁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沉声道:“依你看来,是兄弟情义深厚?”

    “是。这其中,或许还有亲人之谊。自然,您才是皇上的亲叔叔,血缘亲情……”

    赫连翎骁漫不经心地打断随侍的奉承话:“不过是一个疯子,怕身旁唯一忠心的狗跑掉了而已,哪里能称得上兄弟情义。”

    在赫连翎骁看来,赫连珏从始至终,都未曾将穆俊卿看做兄弟。赫连珏只想要穆俊卿的忠诚,让他此生以性命相护,永不背叛罢了。

    第137章

    通过第一轮择选的秀女们,动身离开北郡。不同于来时的浩浩汤汤,辞别北郡时人数寥寥。

    按照朝廷规矩,本是数个秀女同坐一辆马车。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如元滢滢这般,从仙姝县小地方来的人,自然不在意和旁人同乘。但身份稍高些的,便觉得有其他秀女在身侧,颇为不自在。她们便另行雇佣了马车,缓缓地跟在队伍后面。护送之人得了打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当做未曾看到。

    方寒月虽然对元滢滢不喜,但她对马车里的其他秀女,更是看不上眼睛。一个个眼高于顶,交谈的语气中半分客气都无,仿佛将方寒月当做了可以随意驱使的小丫鬟。

    方寒月便挪动了位置,紧挨着元滢滢坐下。用膳之时,方寒月谨记皇帝的喜好,半口不敢多用。她深呼一口气,瞥向元滢滢。只见元滢滢红唇微张,将面前的羹饭吃了大半。

    “诶,你当真要这般吃下去?纵然你进了皇城,见到皇上。可你生得丰腴圆润,皇上定然不喜的。如此,不就功亏一篑了。”

    方寒月盯着元滢滢圆润的杏眸,语气生硬道。她并非是大发善心,想要在选秀之路上助元滢滢一臂之力。只是相比较其他讨人厌的秀女,方寒月此时觉得,还是元滢滢中选,能让她心中自在些。

    元滢滢用帕子轻擦着唇角,她面如满月,眉眼中带着娇憨。

    “纵然你当真瘦成弱柳扶风模样,但脸蛋仍旧是那副脸蛋。皇上若是喜欢一女子,怎么会在意她身姿如何。”

    方寒月眉眼稍怔,许久才反应过来,元滢滢竟然是在讽刺她。说什么只要皇上喜欢,不论纤细丰盈,那便是在说,皇帝不喜方寒月的模样,即使方寒月纤细如柳,也不会惹来皇帝的侧目。

    方寒月眉头紧锁,恨恨地打开刚才合拢的食盒。她看着未曾动过几筷子的膳食,夹了一块芹菜炒山药,送进口中。方寒月仿佛将山药当做了元滢滢,用力地大口咀嚼着。

    而元滢滢,显然无视了方寒月目光灼灼的视线。

    车壁传来清脆的敲动声音。元滢滢掀开帘子,对上一张含笑的眼睛。

    陈梦书见到元滢滢精致的眉眼,眼底的笑意越发深切。她将纸包递到元滢滢面前,轻声道:“几块小点心,送来与各位姐妹们尝尝。”

    元滢滢伸手接过,她径直当着陈梦书的面,将纸包拆开。内里摆放着八个玲珑精致的小点心,形似百合,色泽金黄酥脆。

    陈梦书缓声解释着:“这是松子百合酥,里面放了甘甜的梅子和鲜肉,滋味咸香,不知可合妹妹的胃口?”

    一旁,方寒月悄悄地给元滢滢使着眼色,要她千万别接下这点心。在方寒月看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们同为秀女,彼此之间自然不会其乐融融。陈梦书如此殷勤,万一这点心中放了什么害人的东西呢。

    但元滢滢半分余光都未分给方寒月,她看到松子百合酥的第一眼,眸中便闪烁着亮光。元滢滢拿起点心,送进口中,酥脆的外皮颤悠悠地洒落了她的衣襟。

    元滢滢甚少吃过这般,满口咸香的点心,顿时眉眼弯弯。

    见元滢滢甚是喜欢这点心的模样,陈梦书唇角轻扬。

    “妹妹慢用,我先去给其他姐妹们送去。”

    元滢滢柔柔颔首。

    待陈梦书走后,方寒月气的柳眉倒竖,嚷道:“元滢滢你当真是蠢极了,旁人随手送的点心都敢吃,不怕里面放了什么致命毒药吗……唔……”

    方寒月的话未曾说完,元滢滢便将一枚松子百合酥塞进了她的口中。

    元滢滢杏眼中满是真挚:“好吃罢?”

    方寒月下意识地咀嚼了两口,滋味……确实不错,是她生平吃到的最好的点心。但即使好吃,也不能贸然用下。

    方寒月想着,若是这点心能致命,她和元滢滢便要一命呜呜了。元滢滢无视方寒月青青紫紫的脸色,将点心分给了马车里的其他秀女。

    得知是陈梦书送过来的,有的秀女犹豫着接下,有的只推脱不喜咸食,便不用了。

    “我说了不用,便是不用。”

    听到外面传来争执声音,元滢滢探首望去。只见陈梦书站着一辆马车前,手里端着松子百合酥。元滢滢眼眸微动,便看到了许卓君清冷的侧脸。

    许卓君丝毫不接受陈梦书的好意,她甚至连一句借口都不愿意想,便径直垂落帘子。

    帘子缓缓落下时,许卓君和元滢滢视线相接。元滢滢下意识地抿唇浅笑,许卓君脸色一怔。不待元滢滢看清楚她的神色,帘子便已经垂落。

    陈梦书被断然拒绝,姿态仍旧端庄大方,丝毫不见窘迫。接下来的路途中,秀女们口中议论的,便是陈梦书的大方得体,和许卓君的冷漠无礼。

    秀女们之中,自然也有分高低的。她们以地位容貌权衡每个人的层次,像方寒月这种,家室平平的清秀美人,显然入不得她们眼睛。而元滢滢虽然家室更差,但容貌异常美丽,秀女们便有意无意地想将元滢滢拉进小圈子里。

    便有秀女开口询问,元滢滢觉得两位秀女之中,哪位更好。

    元滢滢摇首,只道不知。

    “这如何不知道呢?陈梦书生得美丽,性情温和体贴。滢滢你方才还用了她送来的点心,自然是觉得她好。而许卓君,一个冰山美人罢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半分人情世故都不懂,令人看了生厌。”

    元滢滢口中吃着松子百合酥,却道:“点心好吃,我该喜欢的,是做点心的厨子才是,与陈梦书有何关系。许卓君性情虽然冷,也给过旁人难堪,但她又没给过我难堪,我为何要讨厌她。”

    “滢滢,你——你太过愚笨了。”

    秀女们见元滢滢如此蠢笨,行事只凭借自己心意,全然不权衡利弊,想来也是走不长远的,便不再有意拉拢她。

    夜深人静时,马车停下休息。元滢滢中途惊醒,她半靠在车壁,忽然想要下车走走。

    身旁的方寒月扯住她的衣袖,睡眼惺忪道:“你做什么去?”

    元滢滢突然俯身,那张晃人眼睛的美人面,便在方寒月眼前放大,惊醒了她所有的睡意。离得近了,方寒月甚至能够闻到元滢滢身子的淡淡香气。她不禁攥紧袖口,心中酸涩地想着:为何她不如元滢滢生的美貌动人,明明她辛苦数日,腰肢却纤细了一点点,脸蛋却全然无变化。

    黑眸中盛着细碎的光,元滢滢朱唇轻启:“方寒月,我没有喜欢你呢。”

    闻言,方寒月顿时恼羞成怒:“谁要你喜欢了?我还不喜欢你的。”

    元滢滢轻哦了一声。这一路上,方寒月对元滢滢十分亲近,如今又做出这幅模样,元滢滢才出声提醒她,两人之间可不是什么亲如姐妹的至交好友,不过是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罢了。

    提醒了方寒月两人的关系,元滢滢再离开时,方寒月便不再阻拦,她扯着衣袍,将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中。

    茂盛的草丛中,响起几声虫鸣。元滢滢仰脸,看着皎洁的明月,心中想起元老爹元老娘。她想着,自己离开之后,县太爷定然会将元家人庇护的极好。元大哥元大嫂为人勤快,此时说不定已经积攒了银钱。家中她的闺房,不知道元老娘有没有每日清扫。元滢滢轻轻蹙眉,想着她不在家中,可否有人会乱翻她的衣裙首饰。

    元滢滢正胡思乱想着,尖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紧接着车夫点燃火把,朝着其中一辆马车走去。元滢滢转身望去,依稀记得,那是许卓君的马车。

    不出片刻,突然生出的变故便在秀女们之中传遍了。原是草丛多虫蛇,便有一只毒虫爬进了许卓君的马车里。它旁的地方不咬,偏偏去咬许卓君的脸颊。听闻,如今许卓君的半张脸,已经是不能看了。

    秀女们心有余悸,再不敢沉沉睡去,唯恐毒虫会爬到她们身上。

    有看不惯许卓君平日里作风姿态的女子,此时便冷言冷语道:“可见平日里要积些口德。你瞧瞧,她白日里才对陈梦书恶语相向,晚上就……”

    日头缓缓升起时,元滢滢终于看见了许卓君的真容——她的半张脸都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

    毒虫早已经逃之夭夭,许卓君的脸颊能不能治好,还尚未可知。倘若许卓君当真毁容,没了那样一张脸蛋,如今的许卓君想要进宫,几乎是痴人说梦。

    护送的车夫惯会捧高踩低,待许卓君的态度不似平常恭敬。他得了旁人的秀女打赏,便有意为难许卓君,只道她一个人乘一辆马车,实在不像话。

    “并非是我为难许小姐,是规矩在这。这样罢,许小姐若是能找到一人,随你同行,便继续坐这辆马车。若是无人情愿,许小姐便和众秀女一同,夜里也安全些,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

    许卓君目光冷冷,清楚这是有人故意给她难堪。毕竟,许卓君性情冷漠,和其他秀女并不交好。定然无秀女会情愿和她同行,到时许卓君再挤进其他秀女的马车,同样地会被人冷待。

    许卓君明白,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便淡淡同意。

    她目光轻扫,落在那些或戏谑、或冷眼旁观的人身上。

    目光在落在元滢滢身上时,许卓君视线微怔。她眉眼轻蹙,心中思虑片刻,选择朝着元滢滢走过去。

    “元氏滢滢,你可愿随我同行?”

    方寒月目露诧异,显然没有想到,许卓君竟然能够念出元滢滢的名字。

    第138章

    许卓君表现的生人勿近,万物皆入不得眼睛的模样,让众人觉得,许卓君恐怕连一个秀女的名字长相,都记忆不住。但此时,许卓君却连名带姓地唤出了元滢滢的名字,让众人略感惊讶。

    听到许卓君的邀请,元滢滢黛眉微弯,正要颔首同意。旁边的方寒月却陡然慌神,她焦急唤道:“元滢滢——”

    元滢滢转身看她。

    方寒月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但眼看着元滢滢要走,方寒月松开捏的皱皱巴巴的衣角,声音颤抖道:“……你别走开。”

    若是元滢滢走了,方寒月在这群秀女中间,便越发孤立无援。方寒月心道,元滢滢有时虽然讨厌的紧,既不会说些吹捧的面子话,又时常仗着容貌美丽无所顾忌。但……有元滢滢在,方寒月的心中便会安稳许多。

    但元滢滢只用乌黑的眼眸,轻轻扫过脸色微白的方寒月。正如元滢滢曾经说过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好,甚至相互看不上眼。若是方寒月是元滢滢的至交好友,她定然不会选择许卓君这个只有几l面之缘之人,但方寒月不是。元滢滢不会因为方寒月两句没头没脑的轻声软语,就径直留下。

    元滢滢缓缓摇头,那张娇憨的脸蛋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

    “不好呢。”

    方寒月见状,心中一沉,她只觉得浑身被卸掉了力气,便听到元滢滢清脆的声音响起。

    “能与你同乘,自然是情愿的。”

    许卓君冷若寒冰的脸上,有冰雪消融之势。许卓君领着元滢滢,往那乘典雅宽阔的马车而去。

    护送之人刚才亲口所言,倘若许卓君寻到有人同乘一辆马车,便不必更换马车,和其他秀女挤在一处。见状,他不好再为难许卓君,只得隔着人群,和眼神愤恨的秀女悄悄地递着眼色,暗示着他收了银钱,也配合着做局羞辱许卓君,哪曾想竟然当真有人愿意和冷冰冰的许卓君在一处,如今他可无计可施了。

    许卓君的马车外表低调,内里却自有一番洞天。茶几l、茶具,熏香帷帐,被褥箱笼等物件,一应俱全,直叫初次见到这样景象的元滢滢,看花了眼睛。

    许卓君淡声吩咐着,休憩之处分为东西两侧,她和元滢滢各自在一侧,中间用帷帐隔开,彼此互不干扰。

    话刚说罢,许卓君便轻轻拢眉。她本就生得高冷,做出这幅姿态,轻易地便让人觉得许卓君对元滢滢不满。但许卓君只是在想,元滢滢方才帮过她,她此时说出这番话,好似在两人之间画出楚河汉街,是否太过不妥当。

    但元滢滢丝毫没有被怠慢轻视的不快,她眼眸微软,语气轻松地答应着。

    “好啊。”

    触感松软,散发着淡雅香气的被褥,让元滢滢不禁将身子埋了进去。元滢滢不知,这被褥所用的布料,是不是那秀女不惜争执,也要用上的苏绣,还是比苏绣高上一等的布料。元滢滢只觉得,若不是她来选秀,此生都不会用上此等好料子。

    元滢滢褪去外衫,只着单薄的素色里衣。她将自己裹紧在绵软的被褥中,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待元滢滢厌倦了被褥,便撩开帷帐,正看到了许卓君换药的模样——许卓君脸颊缠绕的白布被解开,露出青黑的痕迹。

    她原本白皙光滑的脸颊,彻底被毁掉,青黑痕迹从她的额心,蔓延之下颚,瞧着极其骇人。元滢滢轻抚着胸口,显然被这幅模样吓到了。

    许卓君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左右两边脸,一边是清冷姿态的美人,一边是毫无可取之处的丑陋。

    “很丑?”

    元滢滢颔首,缓步走到了许卓君身旁,在蒲团上坐下。

    许卓君微微一怔:“我以为,你会出声宽慰我,说不丑的。”

    元滢滢扬起手臂,绵软的掌心便贴在了许卓君的脸颊。她抚摸着被毒虫咬过的半边脸,只觉得触手光滑,可见毒是渗进了肌肤的。

    元滢滢收回手,黑眸中满是真挚:“只是半边脸丑而已,你还有另外半张脸是美丽的,总比两张脸都变丑,要好上许多。”

    元滢滢实在不会宽慰旁人,但许卓君听到这话,心情却难得松快了许多。

    两人同乘了两日,逐渐相熟。许卓君发现元滢滢性情单纯,虽言语交谈之中,可以瞥见她的欲望,但许卓君并不反感。对于一个未曾见过面的皇帝,如此耗费心机地进京选秀,定然是有所图谋的。比如元滢滢,是为了京城的奢华,而她也是另有所图。

    经过雕刻着祥云纹路的马车时,方寒月不紧放缓了脚步。她抬首,却只能看到紧闭的窗户。方寒月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知元滢滢拒绝自己,是理所应当之事。若是易地而处,元滢滢百般哀求,方寒月也不会因此松口。但方寒月虽然明白,心中却还是不是滋味。

    自从元滢滢离开后,同行的秀女待方寒月越发不善。她们颐指气使,指挥着方寒月做这做那。方寒月为了不招惹事端,只好捏着鼻子一一照做。可秀女们并未见好就收,反而越发自然地差遣起方寒月,连取饭这般的小事,都不愿亲自前来,而让方寒月一并取回。

    方寒月取饭回来,便见到秀女们聚在一处,说着许卓君运气如此之好,碰巧路上遇到了擅长解毒的游医,想必她那张脸,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方寒月攥紧食盒,对于许卓君的面容并不关心,只是在想,许卓君容貌恢复之后,元滢滢还会继续和她同乘吗。

    寂静无人的夜晚,一只纤细的手臂靠近马车,掀开车帘的一角,试图故技重施将毒虫放进许卓君的马车。只是她还未松手,手腕便被人牢牢禁锢。石秀女面带惊诧地抬首,对上许卓君青黑的半张脸,呼吸顿时一窒。

    许卓君冷冷一甩,石秀女便身形踉跄,摔倒在地面。

    “说,是何人指使你的。”

    元滢滢的乌眸朦胧,她本要正常安寝,却被许卓君唤醒,只说今晚要捉坏人。夜里偏冷,元滢滢的身上,裹着许卓君的一件兔毛薄裘,越发衬得她脸颊细白。

    众人披着衣裳匆匆赶来,面对如此多双的眼睛,石秀女自然不肯承认,辩称自己只是途径马车而已,不知为何许卓君要突然发作。

    许卓君唇角扯出冷笑,她用帕子包着没来得及丢进去马车的毒虫,一把钳制住石秀女的下颌,语气森冷:“你不必来这些弯弯绕绕,若是不说,便让这毒虫进入你的腹部,同你作伴。”

    石秀女吓得浑身战栗。许卓君不过是被毒虫咬了一口,便脸颊青黑。若是毒虫进入体内,不知要把人折磨成何等模样。

    石秀女下意识地朝着人群中的陈梦书望去。

    陈梦书缓缓走出,想要调和僵硬的氛围。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卓君脸色发冷,火光映照下,她毁容的半张脸形如鬼魅,让陈梦书不禁皱眉。

    元滢滢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小声喃喃着:“眼睁睁地看着她放的毒虫,还能看错了不成?这能有何误会。”

    陈梦书脸色微僵,不好再开口。

    眼见无人替自己解围,许卓君又一副当真要把毒虫塞进她肚子里的姿态,石秀女当即哭哭啼啼道,只说那日因为苏绣被褥之事,许卓君当场拒绝了她,她心有愤恨,一时想要报复才做下这等事情。

    许卓君冷声道:“你有这等脑子,又从何处寻来的毒虫?”

    石秀女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护送之人此时将石秀女拉了起来,说道要秉公处置。

    许卓君脸色微冷,慢条斯理地将毒虫包好,显然没有交给这些人的打算。

    “我相信,诸位会给我这半边脸一个交代,对吗?”

    对面的人神情微怔,看着许卓君青黑的脸颊,咬牙说着是。

    人群散去,许卓君将毒虫放在蛐蛐罐中,仔细收好。元滢滢探首看去,薄裘的绒毛轻蹭着许卓君的脸颊。

    许卓君伸出手,抚着元滢滢的肩头,将她推远了些。

    “莫要靠近它,若是你也变成我这幅模样……”

    闻言,元滢滢再没了打量的兴趣,她可不想变成丑八怪。

    翌日,石秀女便被遣回原乡,与此同时,石秀女嫉妒成性,妄图害人性命的事情,也随之传遍原乡。想来她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分外艰难。

    途径一州,便要在此地考校诸女的天赋才能。此地两位秀女一间屋子,许卓君声音清冷地邀请元滢滢同住,元滢滢自然颔首同意。这些时日,元滢滢深觉许卓君只是性情冷淡,从未怠慢轻视过她,和许卓君待在一处,倒也随性自然。

    推开屋门,本以为是两张床榻,不曾想只有一张。许卓君微微蹙眉,但她此时为了半张脸颊,不愿多生是非,便未开口表示不满。

    元滢滢不喜起夜,便由她睡在床榻的最里侧,许卓君睡在外侧。

    月明星稀,镌花缠枝香炉中,线香缓缓燃烧,吐出缕缕青烟。元滢滢面颊红润,睡意沉沉。

    许卓君穿戴整齐,丝毫没有即将入睡的模样。

    屋门打开又合拢,高大的身影逆着朦胧月光而来。面对着隐在黑暗中的人,许卓君屈膝行礼:“主子。”

    男人缓缓走近,在许卓君三两步距离的位置停下。他的面容也逐渐显露清晰,便是摄政王赫连翎骁。

    赫连翎骁的视线,在许卓君的半边侧脸一掠而过。

    屋内的摆设分外简单,想来是州城为了安置秀女,匆匆准备,因此有诸多不周全之处。正如同现在,屋内只有两张女子能坐的绣墩。而赫连翎骁身形高大,难以坐下,他便朝着床榻走去,侧身一坐。

    许卓君目光闪烁,想要提醒赫连翎骁这间屋子并非只有她一人,床榻上还有元滢滢的言语,在她的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赫连翎骁的声音平缓,却自带一股威压。

    “弄成这幅模样。”

    赫连翎骁语气中没有关怀问切,他以为,许卓君能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秀女,折腾成这幅模样,便是无能。而无能之人,在赫连翎骁这里,只能被当做弃子。

    许卓君深深垂首:“属下只想以身做饵,诱出心怀不轨之人。至于脸上的伤,属下已经寻找解决之法,不会耽误主子的事情。”

    以身涉险?

    赫连翎骁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这些秀女们各怀心思,短时间内难以分辨出是有所图谋,还是纯粹的恶意嫉妒。像许卓君这般行径,赫连翎骁觉得过于莽撞。

    “你——”

    赫连翎骁正要开口,一只绵软的手从被褥中滑出,温热的指尖轻勾着赫连翎骁垂落的掌心。

    酥麻感,从赫连翎骁的掌心蔓延。

    第139章

    赫连翎骁目光如炬,侧目望去,想要瞧瞧何人如此大胆。

    他乌黑幽深的眼眸,正对上一双紧紧合拢的眼睑,唯有纤长浓密的眼睫,在轻轻颤动。元滢滢的睡颜恬静,脸颊泛着淡粉色。因为屋内燃着安息香,元滢滢睡得分外安稳。

    睡梦中的元滢滢,尚且模糊地记得,自己和许卓君同处一室。因此,元滢滢指腹微动,轻蹭着宽阔的掌心,也只将对方当做许卓君。

    面对一张无知无觉的脸蛋,赫连翎骁眉头轻锁,正要开口质问许卓君,为何隐瞒屋中另外有一人之事。

    元滢滢突然侧身,绵软修长的指便将赫连翎骁的手掌捧进了怀中。

    触手所及,是生平难得一见的柔软。元滢滢只着单衣,她身子的温度和馨香,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到赫连翎骁的掌心。

    元滢滢柔唇轻抿,像只娇憨胡闹的猫,把赫连翎骁的手,当做了可以肆意把玩的物件。她抓着赫连翎骁的手,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心口按去。

    她慌乱焦躁的心口,因为有掌心的轻抚宽慰,逐渐趋于平稳。元滢滢思绪模糊地想着:许卓君人生的高挑清冷,怎么却长了一双宽阔的“巨手”,温度还如此炙热。

    许卓君跪在地面,声音平静地禀告着这些时日,她在秀女们之间发现的蛛丝马迹。赫连翎骁本应该凝神听着,毕竟他深夜来此地的缘故,便是为了此事。但此时,赫连翎骁的思绪已经飞远。早在他的手心,轻覆在绵软时,赫连翎骁的眼睛中便浮现出一闪而过的茫然。

    他当机立断地收回手,冷眼看着元滢滢没了温热,朱唇垂落,一副分外委屈的模样。

    赫连翎骁鼻尖轻嗅,闻到了屋内浓郁的安神香。香气萦绕于鼻,若非赫连翎骁贴身携带着清明神智的丸药,想必早就忍受不住困意,沉沉睡去。赫连翎骁凝眉打量着元滢滢,他确信在安息香的影响下,元滢滢不可能是在装睡。但正是因为如此,赫连翎骁才暂时拿元滢滢没有办法。即使面前的女子,如此这般冒犯自己,但谁会出手责备一个睡意昏沉之人呢?

    赫连翎骁目光微移,看着许卓君低垂着脑袋,仍旧在缓声禀告着。赫连翎骁扬起手掌,朝着元滢滢纤细的脖颈而去。

    清晰的青筋脉络,顺着赫连翎骁的指尾蜿蜒而上,攀附至手背。因为用力,青筋微微鼓动。只需要张开又合拢,元滢滢脆弱的性命,便掌握在赫连翎骁的一念之间。

    但或许是夜晚太过闷热,元滢滢轻轻侧身,大片被褥便从她的肩膀处滑落。即使是一件单薄的里衣,元滢滢穿的格外不安分——袖口上挽,衣襟散开,嫩白的肌肤在漆黑夜色中格外夺目。

    皑皑白雪似的肌肤上,落了一粒乌黑的小痣,芝麻粒般大小,却极其晃人眼睛。

    赫连翎骁的掌心,原本要落在脖颈,却在瞥见小痣的一瞬间,瞳孔微缩。他猛然站起身,动作之大让许卓君面露诧异。

    偏偏,无论赫连翎骁见到何等景象,都无法厉声指责面前沉睡之人,在矫揉造作,故意引诱自己。

    赫连翎骁抬步而去,只留给许卓君一句:“不要再自作聪明”。

    许卓君缓缓站起身,眼底丝毫睡意都无。对于被毁的半张脸,许卓君并不在意。只要能够完成任务,这半张脸是真毁假毁,都无关紧要。但若是付出代价,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秀女,被遣退回乡,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许卓君心感挫败,只望着窗外的月亮凝神思索。直至日头升起,许卓君才整理好思绪。

    元滢滢丝毫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姿态慵懒,望向许卓君的时候,半边光滑的肩头还露在外面。

    空气中残留着线香的气味,元滢滢绵声喃喃道:“这香甜甜的,闻久了却有发沉的滋味。”

    许卓君靠近床榻,闻到了赫连翎骁身上惯用的沉香木味道,听到元滢滢的这番话,便随口道:“这香本就是甜味,至于发沉的味道,应是屋子原本的气味。换上崭新的被褥,便没这种味道了。”

    元滢滢似懂非懂地颔首。

    距离考校天赋才艺,尚且有几日时间。元滢滢每日,都能听到袅袅歌声、乐声相伴。她依窗听着,偶尔跟着学几句吴侬软语。元滢滢的嗓音本就清悦,刻意放缓之后,便越发娇柔,惹得许卓君侧目望去。

    有名医出手,许卓君脸颊的青黑痕迹,已经褪去许多。她弹得一手古琴,对琴技聊熟于心,无需特地练习,便能通过择选。但许卓君和元滢滢朝夕相处,却从未见过元滢滢练笔墨,或者一舞。许卓君心有疑惑,但她向来不是有意打探之人,便从未同元滢滢问过此事。

    附近绵绵高山,有一座道观。秀女们无论是信不信这个的,皆去过道观一次,祈祷有个好运气,可以顺利通过择选。

    仙姝县也有道观,但只一个老道士,带着一个小道童,整日嘴里说着结仙缘云云的话,格外无趣。元滢滢听闻此处的道观宏大,光是道士,便有二十人之众,道观更是庄重宏伟,便有心一观。

    许卓君不喜凑热闹,便拒绝了元滢滢的提议。

    元滢滢并未因此没了兴致,她照旧早起,换上姿态飘逸的衣裙,便往山上走去。

    通往道观的台阶,便有小道童正在清扫。待元滢滢走至道观门外,小道童已经打扫完毕,手中捧着一铜盆,手指微挑,正在泼水。

    陈梦书和一众秀女,从道观中走出。陈梦书只一眼便看见了元滢滢,虽然元滢滢身穿的衣裙,并非是什么名贵料子。但她身姿窈窕,和一身暗蓝色道袍的小道童站在一处,沉静且显眼。

    陈梦书展颜道:“滢滢怎么一人来的,没有旁人相陪吗?”

    其余秀女闻言,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许卓君。她们本以为,在许卓君落魄之时,元滢滢开口同意邀约,能令许卓君对元滢滢有几分不同。有名医诊治,许卓君容颜依旧不过是早晚之事,到时若是许卓君有意扶持,元滢滢也可一飞冲天。只是如今看来,许卓君待元滢滢不过尔尔,不然不会任凭元滢滢孤身一人,来拜访道观。

    “人人皆知是捂不热的冰块,偏偏元秀女不信。如今可知道了,坚冰便是坚冰,任凭是如何暖,都化不掉的,反而会惹得满手冻伤。”

    陈梦书闻言,无奈摇首,目露怜悯地看着元滢滢。

    因有两三层台阶相隔,元滢滢只能仰头看着她们。衣裙掩映处,元滢滢瞥见了方寒月的身影。她的身子纤细许多,只是不知是刻意维持所致,还是这些时日劳心劳神,因而清减了不少。

    和元滢滢清亮的水眸相对,方寒月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错开视线。她处境艰难,若不攀附其他人,恐怕没过择选,便要被磋磨的不成样子。而陈梦书温婉和气,长袖善舞,是方寒月最好的选择。

    元滢滢未回应言语挑衅的秀女,只是对身旁的道童低语几句。

    小道童捧着铜盆,站在秀女们面前,姿态恭敬。

    “烦请各位让出一路。”

    “你——”

    面对模样青涩的小道童,秀女们有气没处发,只能侧身给元滢滢让出道路。

    小道童捧着铜盆,领着元滢滢进了道观。

    细碎的抱怨声音,落在两人的身后。

    “一个是经年不化的寒冰,一个是不通世故的榆木脑袋,真真是讨人厌……”

    小道童年纪尚轻,还做不出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听见这话,便下意识地打量着元滢滢的神色,见元滢滢神色自然,半分动怒的迹象都无,不由得问出了声。

    “你不生气?”

    元滢滢杏眸微转,知道小道童是在说,旁人嘲讽她是榆木脑袋之事。

    “当然生气。”

    榆木脑袋不是什么夸赞的言语,元滢滢听完怎么可能开怀。

    “我不仅生气,还很想骂回去。只是,转念一想,我今日穿了最漂亮的衣裙,因为要来道观,心情格外畅快。若是因为一句话,便坏了兴致,和她在道观门外肆意吵闹起来。尽管,即使是吵架我也不会输掉。只是为了她而败坏心情,实在不值得。”

    更何况,元滢滢来道观是祈福,定然要心情愉悦。陈梦书她们已经结束,不在意多一两句争执,而元滢滢却还未踏进道观,便凭空添了郁气,未免太过不公。

    不过,元滢滢眼眸灵动:“祈福之时,我可要把她们都算进去,要她们一一落选才是。”

    小道童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他还以为元滢滢会语气大方地劝慰他,莫要同人置气。不曾想,元滢滢还会做出“斤斤计较”的姿态。

    小道童难得遇到如此女子,便把铜盆放在一旁,亲自领着元滢滢占六爻,行祈福礼,又用了一份素斋。

    道观的素面做的滋味尤好,青绿蔬菜、细长面条,伴上一份葱拌豆腐,入口清爽。

    元滢滢咬破素面,想着她方才虔诚地跪下,用心祈祷,让她能够用上世间最好的布料,最精妙的首饰,此生无忧。

    想来她如此心诚,定然能够如愿以偿。

    离开道观时,元滢滢想起那盆清水,便俯身问小道童:“你的洒扫事,可还要继续做?”

    小道童看着天色,轻轻摇头:“天色阴沉,不是刮风便是有雨,用不着洒扫了。”

    元滢滢行至半路,狂风涌起,道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哗哗作响。元滢滢想起小道童的话,便加快脚步,往最近的亭子躲去。

    第140章

    元滢滢刚走进亭内,便发现此处早有一男子。

    男子身穿暮云灰夹袍,背对着元滢滢,只瞧着身影,便觉有如巍峨高山,给人以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狂风将元滢滢的脸颊吹得发冷,她伸出手揉搓着面颊,却只带来了一点点温度。元滢滢眼眸微转,看着那男子侧身而立,但刚才她进亭子时,发出了响动,男子定然已经听见。但他并不回头,想来是个沉闷的性子,必定不会主动搭理自己。

    亭子四面通风,唯有顶部有遮挡。元滢滢便缓缓挪动着脚步,朝着男子的方向而去。她在距离男子五步远的方向停下,借着男子高大的身姿,挡住了烈烈寒风。

    元滢滢眉眼轻弯,心中正暗自窃喜着,自己可真是聪慧。

    待她得意够了,柔柔抬眸时,却发现男子正用讳莫如深的目光打量着她。

    赫连翎骁拧眉,他自然辨认出了元滢滢的面容。只是床榻上的元滢滢,还可以称得上一句无知无畏。如今的元滢滢,倒是添了几分蠢气——竟然妄图用他的身躯挡风。

    赫连翎骁转过身时,元滢滢才发现他紧实修长的手臂上,轻挂着一条玄黑狐裘,款式单薄,披上足够抵抗接下来的风雨。元滢滢水润的眸光,直勾勾地落在了那条玄黑狐裘,心中直冒酸气——等会儿雨落了下来,赫连翎骁一介男子,多淋些雨水倒是没什么,可偏偏他有狐裘,即使冒雨跑出亭子,也不会被冻着。而元滢滢呢,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裙,待在亭内。若是这雨下的久了,元滢滢恐怕便要冻坏了身子。

    思虑至此,元滢滢目光殷切,朝着赫连翎骁走近了些。

    她想起戏文中的称呼,便唤赫连翎骁“公子”。

    “公子也是来道观祈福罢,我也是如此。天色如此阴沉,想来会有一场风雨。不过,公子无需担忧,你身子强壮,又有衣物御寒。我便没那么好运气了……”

    元滢滢的心思浅显而直白,让人一眼便能够明白她的打算。

    听着元滢滢绵软轻柔的抱怨声音,赫连翎骁眸色微深,暗道元滢滢胆大,先是在床榻上触碰他,现在竟惦记上了这件价值千金的狐裘。

    赫连翎骁在靠椅中坐下,他顺势将狐裘放在一旁。他开口,声音是微凉的冷意。

    “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狐裘可以给你——”

    元滢滢目光闪烁着亮光,望着狐裘心想,这狐裘瞧着便柔软暖和,毛皮也格外水滑。

    “但,你能给我什么呢?”

    赫连翎骁的声音,如同寒冰般重重落下,让元滢滢本就发冷的身子,轻轻颤动。

    她抬眸,对上赫连翎骁满是恶意的眼睛。元滢滢不过是弱女子而已,来道观是为了祈福,身上带的银钱用去了大半,剩下的不过半钱银子。再看赫连翎骁穿着华贵,不会将元滢滢身上的银钱放在眼中。

    可他的眸中,也没有贪花好色的男子该有的欲色,有的只是冰冷。

    赫连翎骁的本意,是为了折辱元滢滢。只是一件狐裘罢了,让一个女子拿物件来交换,便充斥着轻蔑怠慢之意。赫连翎骁就是想看到,元滢滢那张娇憨愚蠢的面容,露出纠结为难的模样——正如同赫连翎骁那夜,想要责罚元滢滢,却无计可施一般。

    但赫连翎骁显然不了解元滢滢,她既然看中了玄黑色狐裘,赫连翎骁轻易的三两句话,根本不能让元滢滢放弃这个念头。

    元滢滢心中权衡着,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让她身子一抖。元滢滢看着赫连翎骁的眉眼,比起穆俊卿的沉稳,他浑身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气势。

    那句“公子”,着实和赫连翎骁不相称。他生的高大,却没有武将身上浓郁的杀气。张扬和矜贵在他的身上交织着,通过他乌黑的眸,紧闭的唇显露出来。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元滢滢在赫连翎骁面前站定。

    “我是皇帝的秀女,日后、日后是要进皇城的。”

    闻言,赫连翎骁挑眉,他以为,元滢滢表明身份,是为了震慑自己,主动将玄黑狐裘让出。

    赫连翎骁想着,宫中果真是好地方,软绵绵的蠢人,半只脚还未踏进去,便沾染了里面仗势欺人的习气。

    但元滢滢继续道:“所以,这本是给皇帝的,如今给了你,你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赫连翎骁恍神,脑海中思索着,什么物件是本要留给赫连珏的。

    绵软的唇瓣,在赫连翎骁的侧脸一触即分。

    赫连翎骁扬起眼眸,只看得见元滢滢贝齿微张,透着粉意的舌露出细微的幅度,和圆润小巧的下颌。

    元滢滢长臂轻伸,将玄黑狐裘捞进怀里,触感果真和她想的一样,比新弹的棉花还要松软。

    这件狐裘,可就是她的了。

    赫连翎骁猛然站起身,手掌紧握,骨节捏的嘎吱作响。他不曾想到,眼前之人竟然胆大包天,竟敢亲近于他,简直狂妄!赫连翎骁所见之人,哪个不是敬他惧他,恨不得离他千里远,哪有元滢滢这般,为了区区一件狐裘,便将唇瓣印在他的脸颊。

    见状,元滢滢误以为赫连翎骁要反悔,忙抱紧狐裘后退几步。她脸蛋粉嫩,略带怒意地斥责着赫连翎骁不知满足:“我可是会成为皇帝的女人,此等待遇皇帝才能够有,如今便宜了你,你合该感激涕零才是。不然,像你这种男子,若想要亲近我,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

    元滢滢挺直脖颈,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却分外发虚。赫连翎骁长相英武,看穿着打扮,家室应当显赫。也正是因此,元滢滢才愿意用一吻,来交换狐裘。倘若对方是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元滢滢即使是冻死,也不会愿意自降身价的。

    “呵。”

    从赫连翎骁的喉间,发出轻笑声音。

    他一步步向着元滢滢走近,声音低沉。

    “皇帝的女人?皇帝可认得你。你区区一吻,便值得千金,未免自视甚高……”

    元滢滢杏眼微张,瞪着赫连翎骁:“莫说千金,便是你拿出万金,我都不会多看你一眼。方才是你自己说的,要拿狐裘,便用物件来换。你已得了好,心里偷偷欢喜便是,莫要得寸进尺,平白招人讨厌了。”

    说罢,元滢滢便披上狐裘,朝着亭外走去。

    狐裘是仿照赫连翎骁的身形裁剪的,穿在元滢滢的身上,显得过于宽大。元滢滢半揽着狐裘,脚步轻快地离去。

    玄黑色狐裘掩映下,她的身姿越发纤细单薄。

    侍卫赶来时,赫连翎骁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远处。他突然开口问道:“我,招人厌?”

    侍卫慌忙跪地:“王爷金尊玉贵,受人爱戴。”

    这样心口不一的话,赫连翎骁听了只觉得无趣。他想起面容上一触即分的柔软,眸色发沉。

    这场雨终究是没有降临,元滢滢从道观回到寝居时,阴沉的天色已经转为晴空万里。狐裘虽然看着单薄,但元滢滢一路走来,身上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随手将狐裘扔到床榻,心中对赫连翎骁那番话嗤之以鼻。

    在仙姝县,哪个小郎君若是能够得到元滢滢的温声软语,便要欢喜上整整几日。赫连翎骁有幸,能够得到元滢滢的轻吻,应该受宠若惊才是,偏偏他做出那样一副不喜样子,真让人讨厌。

    元滢滢越想越气,索性将狐裘扔到地面,狠狠地踩了两脚。

    “什么价值千金,以为我是蠢货吗,三两句话就要诓骗我,我才不信你。”

    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一排宫女整齐站着。

    赫连珏姿态随意地坐在靠椅中,听着太监发号施令。

    “脱。”

    宫女们不做犹豫,缓缓解开腰带,露出或莹润,或淡黄的肌肤。

    再褪下去,便只穿里衣了。

    赫连珏站起身,烦闷地挥着手。

    太监连忙叫停。宫女们屏住呼吸,看着赫连珏在她们的面前走过。

    “不觉得我轻浮?”

    宫女们心中思虑万千,却紧抿着唇,不敢言语。便有想要搏前程的,从中走出,声音清脆有力。

    “皇上若是想看,便是奴婢的福分。”

    若是能更近一步,被赫连珏宠幸,荣登宫妃之位,便更好了。

    赫连珏走到说话的宫女面前,她生的不错,眉眼圆润,模样清秀,却让赫连珏下意识地想起了元滢滢的身影。

    赫连珏牙齿紧咬,想着挥到他脸上的一巴掌,声音森冷。

    “但有的人,却不像你这般想。”

    不仅不以为荣,反而怒斥他是登徒子弟。

    宫女便道:“那便是不识抬举。或者,她不识皇上的身份,若是知道了,定然会为自己当初的狂妄之言,而后悔不已。”

    赫连珏眼眸轻闪,暗道这宫女说的有几分道理。他出现在元滢滢面前时,是以小太监的身份,如果他以皇帝的身份现身,元滢滢定然会吓得脸色苍白,哀求哭泣地诉说,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赫连珏心情畅快,说了一句赏,便大步离去。

    得了摄政王的命令,宫中众人对赫连珏越发谨慎。赫连珏嗤笑他们是赫连翎骁的狗腿子,只是几双眼睛,怎么能阻拦他。

    赫连珏骑着快马离开时,身后传来一众太监的哀呼声音。

    赫连珏并不在意,他快马加鞭,到了元滢滢所在的州城,听闻正进行着第二轮择选。

    赫连珏便要在一侧旁观,官员自然满口同意。

    “今日本州真是蓬荜生辉,摄政王来此,皇上也亲临……”

    赫连珏拧眉,声音扬起:“摄政王也来了?几时来的。”

    “比皇上略早了一些,已在考校所待了半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