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包虫,就是多条绦虫虫卵在动物的大脑或脊髓中生长发育造成的脑包虫疾病。
简单来说,就是这头牛的脑子或者脊髓已经爬满了寄生虫。
如果放到后世,或许可以通过检查和开颅手术等方式消灭寄生虫。
但这可是抗生素才刚刚发明出来的1928,x光机在整个约克夏郡都没有几台,他们对这种寄生虫几乎毫无办法。
最重要的是,人类才是绦虫的最终宿主。林维伦干了那么多年的总厨,对这种事非常敏感。
不过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暴跳如雷的那种。
“你在说什么屁话!你的妈妈没有教给你不应该对不擅长的东西发表言论吗?!闭上你愚蠢的嘴巴!”费迪南德大力拍着木柱,脸色涨红,眼睛里几乎喷出火焰。
他想起什么,猛然转向旁边,恶狠狠瞪着头发花白的老人,“费里,这就是你新聘用的助手?穿的人模狗样,说话臭怎么的和街边的乞丐样令人恶心?整个巴娄山谁不知道我家的牛最最好了?他在这里诋毁个屁,能不能拜托让他离我的牛远一点?!”
老费里抬手安抚地拍了拍农夫的手臂,拍散了接下来所有咒骂。接着,老人转身,的目光在助手和牛身上来回打转,“林格特,你有什么依据么?”
林维伦慢条斯理拔掉牛屁股中插着的体温计,“瞳孔涣散,肌肉震颤,精神紊乱,口吐白沫,体温升高,这些都是脑包虫的症状,先生。”
“可这些也全都是食物中毒的状态。”费里摇摇头,“费迪南德的牧场修的很坚固,已经很多年没有狼或者狐狸光顾了,感染绦虫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绦虫幼虫通常寄生在狼、狐狸之类的肉食动物身体里,然后通过粪便排出,虫卵便会污染掉附近的草。
牛吃掉这种草,自然就会被寄生。
“听见了吗浑小子!”获得支持的农夫得意洋洋挥动拳头,“啪啪”拍着木制栅栏,警告道,“赶紧离我的牛远一点,别想在我这里卖弄你那一点也不专业的知识!你只会弄脏它漂亮的皮毛!你妈妈真该为你感到耻辱!”
一个刚从温暖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一个单纯愚蠢毫无社会经验的年轻人。费迪南德理所应当地认为,被当众质疑、威胁、嘲讽会立刻让这个脆弱的家伙无地自容。
会结结巴巴道歉然后滚蛋吧,农夫邪恶地想,说不定还会流着泪跑出去,再也不回来。
然而,眼前的助手却连眼神都没波动一下,只是像包容犯错了的孩子似的叹了口气,“您说过,对待生命要严谨。那么,您真的有好好检查这头牛吗?”
费里和农夫齐齐一愣。
费迪南德咬牙切齿,开始挑拨离间,“费里,这就是你找的助手?真的不是你给自己聘用的新老板么?你居然容忍他这样反驳你?”
费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见那位大言不惭的年轻人抬起手,一寸一寸摸着牛的头顶。
这是一头西门塔尔牛,骨骼粗壮,毛色是黄白相间。但被养的太脏了,身上臭气熏天不说,毛上还挂着不少泥和草秸秆。
但林维伦面不改色,做学徒那段时间,更脏的他都接触过。
他长长的手指灵活摸过牛尖硬的头骨,不放过每一块凸起,直至——
“找到了,”他扭头望向老人,“先生,食物中毒可不会让牛的头骨塌陷。如果您现在把这里切开,或许就能和绦虫面对面交谈了。那些虫子没准儿会用手上密密麻麻的虫卵,来从这位手中买下这头牛。”
“再说或许不是狼或狐狸,也可能….是狗呢?”
费迪南德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急促摆手,“我家的确养了条狗,但几个月前狗就跑进山林里,在没有回来过了。所以你说的根本不可能!”
老费里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已经几步走上前。
刚刚他的确也注意到了牛头骨处有一块凹陷,可费迪南德最初就说过牛经常会自己撞柱子,再加上凹陷不太明显,所以老人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牛自己撞的。
万一…..不是这样呢?
干了几十年兽医,严谨几乎刻在老人的的每一个细胞中。
他带上单片眼镜,仔仔细细观察着。
一瞬间,费迪南德的脖子仿佛被勒住了,眼底的愤怒迅速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果然,当老兽医再抬头时,眼神变的锋利,“费迪,我想林格特可能说的是真的。这块凹陷不是撞出来的,血迹是沾上的,木屑也并没有扎进皮肤里,这是从大脑内部塌掉的。”
更多的话老费里没有说明,比如血迹更像是被涂抹上去的,木屑混合着污泥的位置也非常刻意。
——就像有人希望他真的能把这一块当成撞痕似的。
脖子上缠的某种东西更紧了,费迪南德感觉自己的后背正在出汗。
中毒的牛没什么大事,只要吃几天药就可以痊愈,牛的出栏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这头牛是他最看好的肉牛之一,至少重达1800磅(约816斤)以上!
如果好好的被送进屠宰场,扣除掉运输费+屠宰费用,他至少能拿到每磅1先令6便士的价格,那就是135英镑!
但如果被确诊感染寄生虫,那135磅会直接变成0!
0!!
哦可能该死的政府会给予一点补偿,但最近两年农业并不受重视,再加上来自美国和加拿大的进口牛肉价格低廉,市场很快被他们占领。
政府愿意给予本地农户的补偿自然也越来越低,申请过程还非常麻烦。
那他养了这头牛这么多年花费的所有精力与金钱,就等于全部赔光!
“别这样严肃,费里,”魁梧的农夫摊开双手,声音里带了点祈求。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毛病,寄生虫感染?怎么可能?它只是有些缺钙,或者缺点别的,给我开点药不就行了?那些美国进口的牛肉可没这么严格的检查。你不知道吗?那些牛蹄子上满是真菌都能被送上肉摊,拜托,没人会因此吃出问题的。”
家里两个小伙子的鞋都已经开胶了,十五六岁的人了,还没有一双能穿出门的皮鞋。厨房的灯泡坏了三个多月,妻子一直在念叨。昨天才因为夜里光线不好,烫坏了她的手。
那么大一个水泡,舍不得涂药,只能一点一点挑破,随便涂点松节油,然后用布条包扎上。
而他们的牧场租金,十天以后就要交了。
可老人锋利的目光丝毫不退让,他紧紧盯着农夫,“绦虫会寄生人类的,费迪,这是大事,我们必须通知农业部,彻底排查你整个牛舍,包括那些产奶的母牛。”
“费迪,”老人深吸一口气,“抱歉,但你这里只能暂时关闭。”
“放你的屁费里!”费迪南德感觉声音在抖,他的耳朵里发出海啸般的耳鸣,他只能用暴跳如雷来掩盖那股不安。
“你知道的,因为进口低价肉的冲击,愿意收购牧场牛肉的屠宰场本来就越来越少,我们的日子…..你都看见了不是么?!我的牛不可能感染的,我每天都要在它们身边呆上十几个小时,我绝对绝对不可能让它们感染上的!”
“倒是你!你老眼昏花了么?!居然听信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垃圾?!这难道是你的私生子?!这他妈是不是你的私生子所以你才这么听他的!”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个年轻人魔鬼似的朝自己笑了起来,“先生,如果您不相信,我们完全可以检查一下牛粪,被寄生的牛牛粪中会含有虫卵节片。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您牛舍里所有牛都必须检验。先生——”
年轻的助手转身,“您介意和我分头行动吗?这样我们的速度能更快一点。”
这个时代的化学正在高速发展,各大地区早就建设出了私人实验室。专门承接各种私人化验和病原分析,包括动物。
就连费里医生的诊所里,都有一台显微镜。
牛粪中是否含有虫卵节片,只需要送到最近的实验室就可以了。
老费里完全不介意,自然而然提起工具箱,“那我去河边取另外的牛粪样本。等会让费迪南德和你一道。”最后一句话中带着浓浓的警告。
对谁,不言而喻。
然而他再次望向年轻人的眼神中却流露出浓浓的赞许和欣赏。
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令人惊喜。
细心,缜密,严谨,大胆,知识扎实。
更难得的是,他不会因为软弱的善良而做出错误的选择。
一切优秀兽医的特质他几乎全有,比起他,自己这个头发都白了的,或许早就应该躺回摇椅上了。
老兽医离开了,昏暗的牛舍中只剩下两个人。
“真可惜。”林维伦将空玻璃瓶握在手里,声音很低,“明明是上好的牛肉,却只能被杀死然后烧掉,一分钱都卖不出。哦,不仅如此,在那之前还要背上昂贵的账单——费迪南德先生,您知道送检牛粪的钱得您自己出,对吧?您家一共有多少头牛来着?”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咧开嘴角,看向农夫的眼睛在昏暗中中看起来阴森森的。
费迪南德喉咙一热,脑子“轰”一下炸开。
他的祈求得不到任何怜悯,胸中绷紧的弦彻底拉断。
农夫像头被激怒的野牛似的突然冲过来,“你这个黑心的家伙…..你就是为了赚我的钱…..你就是为了赚我的、我的钱!该死的!你应该下地狱!别以为德纳姆镇只有你们一家兽医诊所!给我滚出去!”
玻璃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惊动了还没走远的老费里,他愕然转身,快步朝牛舍冲去。
还没跑出两步,远远就看见他好不容易才找来的精英接班人被费迪南德赶了出来。
“滚!滚出去我的地盘!”费迪南德七窍生烟,暴怒之下抄起旁边的草叉对准林维伦,“别让我再看见你!给我滚远一点!”
“费迪南德!”费里一惊,慌忙跑过去拦在两人中间,“你疯了么?!”
看见熟悉的白头发,农夫身形一僵。
费里在德纳姆镇已经干了二十多年兽医,地位超然,口碑极好,深受当地农户的尊敬。能和他媲美的兽医在当地几乎没有。
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
“别在这里假惺惺了费里!”费迪南德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喘着粗气,“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想从我们这些可怜人身上捞钱!”
费里被他无耻的话震惊了,“那可是寄生虫,费迪!寄生虫!如果有人喝了你家母牛的奶,很有可能也会被寄生的!你想害死谁么?!”
“放屁!谁说我家牛有寄生虫!德纳姆镇又不止你一个兽医!我会联络安德烈兽医——”费迪南德话还没说完,一眼看见老人身后的年轻人正好整以暇站着,姿态悠闲,嘲讽的目光越过老人肩膀,直直落到自己身上。
就像在说:“废物。”
那一瞬,费迪南德仿佛被谁抽了一锤子,端着草叉吱哇乱叫地冲了过来!
大动静还引来了农夫的两个儿子,他们继承了父亲的暴脾气,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前,就加入了驱逐大军。
一个放出了家里的大鹅,另一个则不停朝他们扔牛粪。
林维伦身高腿长,轻而易举就把人甩开了。
而躲闪不及被砸到的老年选手:…….
等两人跑回车上时,老人已经累的手都在抖了。
“我们应该报警,”林维伦面不改色打开车窗,“他一定会因此关进监狱。”或许在里面,那个暴躁的农夫就会学会尊重以及怎样才能好好说话了。
那张嘴,太贱。
自身的困境不是随意向他人散发恶意的理由。
林维伦并非彬彬有礼的大不列颠人,他壳子里装着的灵魂,来自睚眦必报的21世纪,最记仇的年纪。
费迪南德对他口出狂言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准备了。
“不,不,”老费里狠狠闭了闭眼睛,直接把沾到牛粪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砸到后座,“我们去农业部,必须将这事儿上报。费迪南德家的牛奶很受欢迎,有不少固定顾客,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就完蛋了。”
林维伦看了他一眼,“您真是个善良的人,但先生,我们没有证据,如果他藏起那头牛,或是私自杀掉不承认怎么办?我无法确认他家其他牛有没有被感染。”
“私自宰杀患传染性疾病的牛是重罪,”费里发动汽车,风瞬间驱散掉车内的味道,“如果他真的那么干了,他家的饲养资格就将被永久没收,牧场也会被强制回收给土地的主人。况且——”
老人扭头,笃定似的咧开嘴,“农业部只会相信我,而不是他。如果我想,我甚至可以将整个巴娄山的所有牧场全部封闭。”
“林格特,这就是一个兽医的声望。我很少使用这种声望,以至于他们都忘了我究竟能干出什么事来。”
福特车奔腾驶过,吹进来的风变成了肆虐的声音。
林维伦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坚硬车身。
“声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