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翠珠
两人昨晚乱了大半夜才睡下,不过冯妙瑜一向睡得浅,迷迷糊糊听到有动静就睁开眼。
腰,腿又酸又软,像面条做的一样,还伴随着难言的不适感,她皱着眉勉强坐起身,吵醒她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屏风后边传出来的。
谢随已经起来开始穿衣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半个背影,宽肩窄腰,漂亮的肩头上几道猫爪抓过般的红痕,她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扫过一片狼藉的室内,昨天晚上还乖乖挂在床边的大红纱帘被人扯下揉成团扔在一边,金杯翻倒……冯妙瑜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进去躲起来。
谢随走到床边,冯妙瑜虽然坐起来了,可人还迷瞪着,发丝凌乱,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青红痕迹密布,谢随又想起昨晚抱她去清洗时看到的星点血痕……他是恨她,却也没想过在这方面上故意折磨她,谢随抿着嘴,俯身帮冯妙瑜拢了拢衣领,动作轻柔。
“怎么不多睡一会,是我吵醒你了吗?”谢随道。
按来说今天早上应该要早起见姑舅的,但谢随情况特殊,这一步倒可省略了。冯妙瑜看他穿着整整齐齐的官服,他应该是准备去衙门应卯,脑子里却突然就蹦出“衣冠禽兽”这四个字,她立马摇了摇头。
“再多睡一会吧,你的侍女那边我会帮你交代好。”
冯妙瑜低低“嗯”了一声。她其实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谢随,这刚好是个借口,她伸手拉着被子蒙在脸上,只是这回笼觉一睡就睡到了大中午。
阳光暖洋洋的落在屋里,屋里已经收拾过了,想必这就是谢随交代的内容之一了,窗明几净,桌子上的茶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她突然就有一种被人照顾着的感觉。
心里好像一个充气鞠,有人噗呲噗呲地打了气进去,吹得鼓鼓的膨胀起来。
听到屋里的动响,有人进来服侍,却不是翠珠或是阿玉,而是一个宫里出来的老嬷嬷。
那位老嬷嬷原来是太医院的医女,姓陈,这次冯妙瑜出嫁宫里特地派来陪嫁的。毕竟翠珠和阿玉都是不通人事的姑娘,有些事情上面她们没有经验,也不是很方便。
昨晚听荷轩闹腾到了大半夜才消停下来,陈嬷嬷就知道不好,如今一看更是生气。这些年她见了太多不懂得爱惜自己的人,一面取了药膏过来,一面劈头盖脸一通指责。
“这驸马年轻没个分寸的,公主您自己怎么也不知晓分寸,就一味纵着驸马胡来这到头来亏损的可是您自个儿的身子……”
那药膏有股好闻的青草味,冯妙瑜还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喜悦中,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陈嬷嬷的话她压根没听进去多少。
等用过早午膳,老蝉无精打采叫着,这个时候外面热得要命,再午睡的话又怕晚上睡不着,冯妙瑜就命人冰了些西瓜,一白,一黄,毛茸茸的两团猫儿缩在不远阴凉地上呼呼大睡,她拿了昨日收到的贺礼单子翻看起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收了谁的礼,收了什么样的礼,日后都是要回礼过去的,反正无事,提前看看也是早有个准备。
除了日常往来官员,谢随那边的宾客,张家自然也在贺礼单子上头,他们送了一尊白玉观音像,冯妙瑜看到后突然想起还有一桩事情。
如今她既不愿再掺和在父皇和张家之间两头为难,打铁要趁热,那有些事,有些人也是时候该处理一二了。
冯妙瑜合上贺礼单子,命人拿了近几年的账册账本,这个时候恰好阿玉进来给花瓶换水,冯妙瑜就吩咐了阿玉找翠珠过来。
翠珠正在后院里调理新来的小丫鬟,没多久便过来了。
她今日换了身新粉色衣裳,鎏金宝石耳坠子,手腕间还戴着一对红玛瑙镯子,从头到脚都是得脸的贴身侍女的气派,格外明艳出挑。
冯妙瑜笑了笑,抬手让其他人都出去。
阿玉去叫她时并没说冯妙瑜找她有什么事,翠珠又看到桌上堆着账本,便上前道:“公主怎么不多休息会?这劳什子账本什么时候看都行,您可仔细着保重身子呀。”
“翠珠,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有七年多了吧。”翠珠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答说了,说完她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于是又勉强笑笑道:“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你且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冯妙瑜用银签取了块西瓜吃,语气平静,“翠珠,你说这七年来我待你如何?”
翠珠吞了吞口水,方才那种缥缈的预感蓦地变成了实打实的惶恐。
公主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这些年中饱私囊的事情,替张家监视公主的事情,还有她私下偷偷去威胁谢随敲竹杠的事情,公主知道了其中哪一桩事情……还是说她全部都知道了?
“公主待奴婢自然是极好的。”
说得多,错得多。翠珠这时候不敢多说半个字。
“既然如此,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话吗?”冯妙瑜拍了拍手边的账册。
那里有一半是翠珠这些年做的账,另一半则是冯妙瑜找人一笔一笔核对后的账。翠珠这些年吞了多少,冯妙瑜也许比她本人还清楚。
翠珠打了寒战,知道是瞒不住了。
私自借着主子的名号吃回扣敛财,别说撵出府去,冯妙瑜若狠下心把她扭送到衙门里面,那可是要受杖刑的。屈辱不说,那一百脊杖下来,人不死也残了。于是她一下子扑通地跪在地上。
“奴婢一时被鬼迷了心窍,才做了这样的糊涂事情,公主饶了奴婢将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做过的糊涂事何止这一桩”冯妙瑜说,“那些事情要查也不难,宫里的东西都有定数,送去了那个宫里,那年那月那日又赏给了谁,差人去问一声就很清楚了——所以,你最好是一五一十都交代清楚了。”
“是,是皇后娘娘要奴婢盯着公主的!”翠珠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她抬起头看着冯妙瑜,“奴婢也是出于无奈啊……那时奴婢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父母兄妹十几口人,皇后娘娘许诺重金,奴婢怎能拒绝的了……”
“那你都向母妃汇报了什么?”
翠珠捏着手一一招来,末了又可怜道:“看在奴婢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公主且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她说的和冯妙瑜知道的基本能对上,冯妙瑜在心里点点头。翠珠是不忠,但这些年若没有她的保护,冯妙瑜能不能活到现在都难说。
一个普通侍女说换也就换了,可像是翠珠这样机灵又有武艺傍身的,千百个人里头都难挑出来一个。
“看在这七年主仆情分上,我给你两个选择,”冯妙瑜说着抬起两根手指,“要么即刻收拾了东西走人回老家去,要么继续留下来——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一次我能就这样过去了,但绝对没有第二次。你若想留下来,就得重新做人,和之前的都断干净了。若再叫我发现你私下里做小动作……”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这是要放她一马的意思了。翠珠大喜,忙行了三个个大礼,能继续留在公主府当差自然是最好的。主子好说话,差事清闲银钱多,她上哪再找这样的好事去。
“公主仁慈,奴婢日后一定尽心尽力,使出十二万分的劲儿当差好好侍奉公主!”
“好了,奉承话就免了,帮我去小厨房拿些点心过来吧。”冯妙瑜挥挥手,道。
“好嘞,奴婢这就去。”
翠珠起身正欲往外走,脚步
却微微一顿。
想当初,她贸然跑去威胁谢随就是担心东窗事发被冯妙瑜撵出去没了退路,如今既没了这个顾忌,那要不要把和谢随的交易和盘托出呢?
不说的话,可以从谢随那弄到不少银子,说出来的话,算是将功折罪,可以弥补弥补和冯妙瑜的关系……翠珠有些纠结。
“怎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见翠珠站在原地,冯妙瑜就问道。
翠珠又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声开口。
“驸马,关于驸马奴婢还有一事想和公主说。您有所不知,驸马他……”
暖风扑了进来。
“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隔扇门被推开,有人轻轻地说。
谢随从外面走进来,他青色袍子上沾染了夏日的暑热味道,他淡淡看了眼站在屋里左右不是的翠珠,冲她礼貌地笑了笑,装作不明所以地问道。
翠珠觉得他那个笑里面暗藏深意,于是警惕地垂着头退了小半步。
“没,我们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冯妙瑜摇头说,又看向翠珠,“你方才还有什么要说的?”
翠珠的声音太小,她没听太清楚。
如今当事人谢随就在眼前,被他似笑非笑的盯着,翠珠哪里敢再说什么,只摇摇头咕哝了句“没什么。”
谢随已经越过翠珠走到了桌边,像是随口一问。
“好像瞧着有点眼熟,这位姑娘是?”
这也不奇怪,毕竟翠珠和谢随是见过面的,只是没有正式介绍过而已。
冯妙瑜道:“这是翠珠,是我的贴身侍女之一。”
谢随点点头,坐在冯妙瑜对面,“公主在看什么?”
第23章 23“可以吗?”
“翻陈年烂谷子的账本而已,翠珠负责管着往来账项。”冯妙瑜笑道。
翠珠的事情本来就是成亲前遗留下来的旧事,她本人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冯妙瑜就点到为止。翠珠是她的贴身侍女,这事情要是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出去,也许能起到个杀鸡儆猴的作用,但翠珠日后可就没脸服众,更别说吩咐下面的人做事了。
翠珠明白冯妙瑜的用意,她用眼角余光瞄了眼谢随,恭敬行礼下去了。
很快有侍女端着水盆进来伺候谢随净手,冯妙瑜一面装作整理账本,一面偷偷地看他。刀裁般的墨眉,漂亮的眼睛微微垂着,儿时无比仰慕的那个人真的成为了她的夫君,还有昨天晚上的亲近……早上她迷糊着倒没觉得有什么,这会清醒着就不一样了。
“谢公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衙门下值的时辰呢。
冯妙瑜没话找话。
惯于握笔的手指上沾了透亮的水珠,阳光下水灵灵的,现剥的春笋嫩尖似的,谢随接过帕子,一根一根擦干了,随口敷衍道:“左右今日衙门里也没什么事情,就提前回来了。公主可好些了?”
其实是王大人体恤他才新婚,特地让他早些回府陪着冯妙瑜的。
“嗯。不要紧。”
冯妙瑜低低的应了一声。只是句再平常不过的关切话,她听了以后却有些脸热,欲盖弥彰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道:“谢公子以后就别叫我公主了吧。”
夫妻间还这样称呼听着太疏冷了些,也太分明了些。
“公主,这样恐怕不合礼制。”谢随委婉提醒道。
“在外面的话当然还是按规矩来,在家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就别叫我公主了,就叫我……”冯妙瑜愣住了。她还没想好。
其实论亲密叫小名当然是最好的,可狸娘这个小名她并不是很喜欢,好像她只是一只仰人鼻息度日的猫儿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有喜有怒的人。那再叫什么好呢?
直接叫名字?
好像还是太疏远了些。
娘子?
又太肉麻了。
“妙瑜?”谢随试探着说,见冯妙瑜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说:“那日后你也别叫我谢公子了,叫我的名字就好。”
这时候阿玉进来问要不要传膳,冯妙瑜今日就吃了一顿饭,谢随也在衙门里忙活了大半天,虽然有点早,这会应该也饿了。冯妙瑜点了点头,不一会一道道菜就端上桌了。
公主府里的厨子还是原先的那几个,做菜自然也紧着冯妙瑜的口味,几样清淡时令小菜,然后就是几样精致小点心。冯妙瑜吃的心满意足,却见谢随除了那盘葵花肉丸外几乎没动筷子,想来是不和他的胃口吧。到时候得吩咐厨房的人也做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上来,冯妙瑜默默记在心里。
两人用过晚膳后天还微微亮着,凉风阵阵,十分的惬意,冯妙瑜提议道:“要不我们在府里逛逛?”
冯妙瑜本来是想和谢随两个人独处的培养一下感情的,只是这新长公主府她也只来过三四次,不是很熟悉,只好叫了个管事过来在前头远远的指路。
新长公主府占地极广,尤其是后花园,要是一处一处的逛下去还不知道要逛到什么时候,冯妙瑜就只挑了重要的地方去。正厅,花厅,厨房,绕了一小圈两人终于走到了藏书阁。
从葫芦形的门洞进去是个清幽的院子,鹅卵石铺地,四处种着竹子、枇杷等,正对着门的屋子是藏书阁,这里的东西厢房原先分别是书斋和茶室,后来被冯妙瑜改成了两间书房,中间以一条七拐八绕的鹅卵石小径相连,既不会太过于疏远,又保留了各自的隐私。东厢房是冯妙瑜的书房,里面藏着不少她珍藏的话本子,这个自然是不能让谢随看到的,她几个字草草带过,随后就拉着谢随进了西厢房。
“你觉得怎么样?”
厢房里面并不大,却五脏俱全。青竹书架,长条书桌,笔墨纸砚样样都是比照他之前的书房布置的,冯妙瑜有些紧张地看着谢随。
“多谢。你有心了。”谢随轻叹似的说。
冯妙瑜笑得很开心。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心血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个人怎么看,怎么想。谢随看到了,还表示非常满意。冯妙瑜就高兴,心里高兴的直冒泡泡,于是那点付出也就变得不值得一提了。
“你喜欢就好,这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往后有什么缺的你尽管和管事说,或者和翠珠说也行。”
两人接下来又去了马房,厨房还有账房,冯妙瑜把公主府里的大小人物依次介绍给他认识,直到天色擦黑,两人才晃晃悠悠回了听荷轩。
冯妙瑜梳洗起来繁琐,等她沐浴更衣出来时,谢随已经靠在床上看了会书了。冯妙瑜走近发现他读的是一本诗集,她记得那是朝中几位老臣自掏腰包刊出的,以枯燥和死板著称,连他们的门生都不愿读的,得亏他能读的这样认真。
听到动响,谢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今日换了件月白色寝衣,上面绣着香气逼人的茉莉,其实那只是淡淡的一眼,冯妙瑜却下意识伸手拢了拢衣领。
她有些腿软。
虽然说和谢随那事也不是全无乐趣,但谢随在那方面和平日里翩翩公子模样完全判若两人,她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了。
冯妙瑜掀了被子在他身边躺下。
今日当差的似乎是个新来的侍女,屋里竟只点了一盏灯,湖风一溜进来就吹灭了,冯妙瑜正打算起身点灯,黑暗中,一具身体连同那人炽热的呼吸便顶在了她背上。
“可以吗?”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低哑,伴随着冰凉的吻沙沙扫过她的耳畔,冯妙瑜只觉得痒痒的,脖子上,心里,都是。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的,可她又想这是他们成亲的第二天。才第二天就拒绝他,似乎有点太扫兴了。谢随肯定不会说什么,甚至可能会安慰她说没关系的,但冯妙瑜还是担心他会有点不高兴。
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高兴不是吗。
冯妙瑜于是转身,两条胳膊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脖颈,很快就被迫着卷入风雨之中,摇摇欲坠,像是攀附在峭壁边缘,一松手,就会掉下去摔个粉碎。
第
二天一早,冯妙瑜果然又睡到了日上三竿。看着陈嬷嬷比黑脸门神尉迟恭还要黑的脸色,冯妙瑜慢吞吞爬起来,有些头痛。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若是每天都睡到这个时候才起,她还要不要做其他的事情了。
冯妙瑜突然有些后悔让谢随做校书郎了,一定是白日里差事太清闲了,这才这样有精神天天晚上作弄她,得给他找点事做才行。
等用过了早午膳,冯妙瑜就去了书房,往日来送信件的都是翠珠,今日却是阿玉。
阿玉抱着好大一个箱子进来了。
“翠珠呢?”
箱子落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咣当声,阿玉答道:“奴婢也不清楚。翠珠说她这几日有事告假,今个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抱着一大包东西,神神秘秘的。”
估计是和过去的事情做了断去了,冯妙瑜心里有数,“你不必管她,”她又继续问:“这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早上连着信一起送到门房的,听说是从西境那边送过来的。”
西境?
那就是五皇妹冯妙瑶寄来的东西了,看来她托使团的人捎去的信送到了。只是这么大一个箱子,也不知道冯妙瑶都往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冯妙瑶搓搓手,就说让阿玉打开来看看。
阿玉却摇摇头。
“锁上了。”她把箱子调转了个方向,让冯妙瑜看那个足有成人巴掌大的铁锁。
“没有钥匙吗?”
冯妙瑜抖了抖冯妙瑶寄来的信,里面轻飘飘的,只有半张纸的重量。
“不知道,”阿玉说,“门房的人就只收到了这两样。也许是他们粗心弄丢了,要奴婢吩咐他们去找找吗?”
“不用,”冯妙瑜捂着脑门,肯定是妙瑶那丫头自己忘了把钥匙一同寄过来了,“直接砸了吧。阿玉,你去拿个榔头过来,再找个力气大的人过来砸……”
卡啦。
那是何等轻描淡写的一巴掌。随后,一只白白嫩嫩的手捡起了地上碎成两半的锁。
冯妙瑜眨了眨眼睛,阿玉把碎锁收拾到一边,扭头疑惑道:“公主,您刚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
阿玉挠挠头,迟疑了一会才说,“可您为什么一直盯着奴婢的手看,可是奴婢的手上有什么东西?”
“真的没什么,你手上这个镯子怪好看的,我就多看了两眼。”冯妙瑜的表情有些复杂。
那可是铁锁啊。
——
翠珠到了傍晚才回府里,迎面正好撞见了往厨房走的阿玉。
“翠珠?”阿玉在后面叫了她一声,见她满脸倦意,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日子而已,”翠珠随口编了个理由出来,又问:“姑爷可回府了?”
“姑爷早就回来了,晚膳都用过了,这会去书房里收拾东西……”阿玉越想越不对,眼神变得有些奇怪,“翠珠,你问姑爷做什么?”
“镇纸,”翠珠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早上我出门前碰上了姑爷,他说书房缺件镇纸,让我挑些送过去。”
阿玉不疑有他。
翠珠走进书房时候,谢随正在写字,旁边站着一个小厮在帮他磨墨。见到翠珠,谢随没有丝毫意外,他打发那小厮去倒茶,支开了人。
翠珠咬着牙低声道:“谢大人是什么意思?”
第24章 24这算是好的变化吧
翠珠从袖里摸出一只玉石镯子拍在书桌上,那正是她当时留给谢随的信物。她的手都在抖。
狡兔三窟。
在冯妙瑜身边这些年,除了私自收了些财物外,她还偷偷在盛京和周边置办了几处田庄宅院。这些都是透过江湖上的中间人私底下进行的,冯妙瑜不可能知道这个,自然也就不在“了断”的范围内。
这算是她耍的一个小小的心机,也是她最后的退路了。
可她今日去找代她打理田庄事务的管事时,那管事竟然一脸歉意地说,她名下好几处田庄的权属有争议,田庄连着地契都被真正的物主给拿走了,还说那物主还给她留了个信物——翠珠看到那熟悉的玉石镯子后立马就反应过来了。是谢随搞的鬼。
“谢大人,”翠珠抬着下巴,强装镇定道:“你,您就不怕我把这些事情全部告诉公主?”
“翠珠姑娘是聪明人。”
把事情抖出去对她可是全无好处,何况她现在能拿出来的证据只有区区一个手镯——那还是她自己的东西。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谢随面上淡淡地笑着,依旧一派世家公子的云淡风轻模样,翠珠突然有些后背发冷。
这些事情她做的很隐蔽,绝对不是一两天能查出来的,所以,谢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查她的?是从那日她去威胁他之后……不对。
分明直到昨日冯妙瑜才向谢随介绍了她,可那日她威胁谢随时,谢随的第一句话说的是“翠珠姑娘。”
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他什么都知道,甚至她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极有可能是他在背后一手操纵的。
谢随从旁拿起一叠地契,连带着几大张银票递给翠珠,“这是翠珠姑娘的东西,还有我答应了你的。”
“这是封口费,还是卖身钱?”
翠珠闭了闭眼。本以为他是个冤大头,却不想撞上了铁板。如今她的经济命脉连带着小辫子都被他捏在手心里,她还有得选吗?
“谢大人想让我做什么?”翠珠道。
“放心,并非难事。”谢随说,“你是公主的身边人,日后公主那里有什么事情,她见了什么人,都说了什么话,你事无巨细都汇报给我即可——就像你之前给皇后娘娘做的那样。”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翠珠捏着那一大沓价值万金的纸,只觉得沉重无比。
“谢大人可真是好算计奴婢哪里敢说个不字出来呢。”
这个时候那小厮提着茶壶回来了,翠珠满肚子的火没地方撒,便狠狠瞪那小厮一眼,沉着脸行了个礼下去了。
——
又在书房里处理一会儿公事,谢随才回了听荷轩。
听荷轩内灯火通明,屋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毛茸茸的坐垫,奇怪形状的布团……谢随抬手拿过一物。
金线串了剔透的琉璃珠,展开也就比人手掌大一点,有点像女子的小衣,但要说是人的衣裳的话,又实在是过于透风了。这穿上能遮挡住什么。
谢随正疑惑着,一个想法突然从心里闪过。
难道是冯妙瑜对他这两晚的表现不满,又不好直说,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委婉的提醒他?
谢随抿了抿嘴,拎着那件小衣往里走了两步,冯妙瑜正坐在地上翻捡东西,看见谢随回来,她高高兴兴冲谢随挥了挥手。
“谢公……”她很快改口,“你回来了,快来帮我看看——你觉得衔蝉会喜欢这个吗?”
说着,她举起了手里的串珠衣裳——款式一模一样,只是和谢随手里的“小衣”配色不同。
“这些是?”谢随愣了一下,问道。
“是五皇妹寄过来的东西,”冯妙瑜也有些无奈,指了指桌上的小匣子,“那里面是给我们的贺礼,地上这些都是给雪团的。她做的猫窝,猫玩具,还有猫儿的衣裳和首饰……只是眼下家里有两只猫,我想着得分一分,不能厚此薄彼才是。”
原是他想多了。
谢随默默把手里那件串珠衣裳放到了一旁。
等收拾完冯妙瑶寄来的一大堆东西,两人都累得够呛,草草洗漱了上床歇息。
屋里静极了,唯有月华透过碎玉的窗格沥沥流下的声音,冯妙瑜翻了个身,分明方才还困得要命,这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你睡了吗?”她盯着纱帐发了会呆,轻声问道。
“没有。”半晌后,谢随淡淡回道。
冯妙瑜看着他的背影,又提议道:“既然睡不着,不如来聊会天?五皇妹寄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虽然
说大部分都是给雪团的……但总得回礼才行,我还没想好回什么礼好,你帮我想想?”
“回礼倒不在于贵重,最重要的还是投其所好吧。”
“投其所好吗……妙瑶在信里说想吃宫里做的点心了,水晶龙凤糕、油浴饼什么的。可这些东西是要现做的才好吃,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等送到她手里也早放坏吃不成了。”冯妙瑜道。
“那寄原料过去如何?五公主身边应该有懂厨艺的仆下,到时候连着菜谱一起送过去。”
“这倒是个办法,”冯妙瑜眼睛一亮,笑道:“这样一来就不只是点心,其他的吃食也能给她带过去了。我想想,除了吃食,应该再找人画几幅雪团的画给她送过去,然后再……”
谢随只是安静地听着。冯妙瑜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了,又一点一点消融在月光和微尘里。
谢随翻过身。冯妙瑜已经睡着了,侧脸沉静,长长的睫毛随着她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他心里忽然感觉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平静,如静水,亦如今晚月色。
谢随就看着她,良久,他伸手帮她拉起了已经卷到腰间的薄被。
等冯妙瑜睡醒来时,外面阴沉沉的,还飘着点小雨。谢随一早已经去衙门应卯了,阿玉则在门口数落人,这倒是件罕见事。
等阿玉进来,冯妙瑜一面梳洗一面问她,“怎么一大早的就训斥人?”
“值夜的小丫头忒粗心了,奴婢早先交代过她们这听荷轩的烛灯是一晚上不能断的,可早上来时奴婢却见屋里没有一盏灯亮着。”阿玉道。
闻言,冯妙瑜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侍女忘记了留灯吗?可她昨晚睡得很好……
这算是好的变化吧?
“算了,以后就不用留灯了。”冯妙瑜笑了笑,轻声道。
——
虽说要给冯妙瑶寄的东西列个单子吩咐下人去跑一趟就是,但毕竟是给妹妹的东西,冯妙瑜还是想亲力亲为,一早便带上阿玉和侍卫们出门了。
索性都是些寻常原料,青盖小车在东市转了一圈就采买齐全了,雨已停歇,冯妙瑜就和阿玉一道站在外面监督店小二往车里搬东西。
白日里的市坊热闹极了,贩夫走卒,车水马龙,粮油铺子对面的胡饼铺子跑出来一个抱着布老虎的小姑娘,她盯着两人看了许久,突然转身进去拉了一个布衣妇人出来。
“囡囡啊,没看见阿娘在忙吗,到底什么事……”
布衣妇人原本皱着眉头,出来看到阿玉后,却陡然眼前一亮。
“这,这不是玉姑娘嘛!”
说着,那布衣妇人又看见阿玉身前站着的冯妙瑜。
阿玉穿着打扮已是不俗,可她旁边那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却更为出挑,白上衣,底下是齐胸宝石蓝色瑞锦花纹裙,一条翠烟似的水绿披帛,发髻间雕花玉栉莹润细腻……再加上阿玉对那女子的态度,不难猜出冯妙瑜的身份。
“多谢夫人!”
那妇人拉着小姑娘的手匆匆走来行了个大礼。
冯妙瑜虽然不认识这个布衣妇人,但阿玉应该是知道的,她暗暗用眼神戳了阿玉好几次,阿玉才反应过来,小声说道:“这是范氏和她的女儿——她的夫君是周阿七,咱们府里原先的车夫。”
冯妙瑜微微一怔。
府里原先的车夫,那这布衣妇人就是周阿七的遗孀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想来周阿七也不会死在回猎场的路上……她哪能受这个礼。冯妙瑜往旁边迈了半步,又叫阿玉扶人起来。
第25章 25请务必让我见识一下。
范氏盛情再三,冯妙瑜实在难拒,只好随着她进了铺子里。那间铺面不大,胜在位置极好,临着街道,还未到午膳时候店里已坐了三四桌人。
冯妙瑜想她当时只拨了银子叫阿玉去安顿周阿七后事,并未做细的安排,难得阿玉做的这样妥帖,冯妙瑜就觉得奇怪,便趁着范氏起身去招呼客人的空档问了句。
阿玉果然摇头。
“这主意是一个叫榴红的小丫鬟出的,她说是金山银山也有花光的一日,范氏既有手艺傍身,与其给银子倒不如盘个铺子给她做买卖。奴婢觉得她说的在理,就按她的主意安排了。”阿玉说。
那个叫榴红的倒是个机灵的。
“回府后你把她叫过来,我要见见她。”冯妙瑜就说。
如今府里的事务繁多,光靠翠珠和阿玉两人管着实在是力不从心,若能再多个机灵能顶事的就再好不过了,一则能帮着分担府里的事务,二则能削削翠珠的权——她似乎有点太依赖翠珠了。
正说着,范氏端来一盘刚出炉的胡饼过来,热气腾腾的,还带着麦子的清香。
“实在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还希望您不嫌弃。”范氏局促的在衣摆上擦擦手。
冯妙瑜摇摇头,正常来说她经口的每一样吃食都要先由下面的人试毒,但范氏正一脸期待看着,她只是个普通妇人,这样做未免会伤了她的心。于是冯妙瑜顶着阿玉不善的眼光小小地尝了一口。
只是一小口,应该不要紧的。
“谢谢,非常好吃。剩下这些我想买下来带回去。”冯妙瑜说。
“不用,不用,也不值几个钱的。”
范氏摆手,转身拿了荷叶和细绳过来打包,她话不多,手底下的动作干脆利落。
“在这里的生意还好吗?”冯妙瑜问道。
范氏点点头,又抿嘴笑了,她指了下靠窗坐着的两个客人。
“这里离平康坊近,过来吃饭的人很多。大多是像他们一样来盛京赶考的读书人,都是些讲道理的人,很少有那种难缠的客人。”
那两人都穿着细布襕袍,一个穿蓝色,一个穿青色。范氏女儿的布老虎不小心滚到他们桌下,那个穿青色襕袍的人弯腰捡起布老虎递给范氏的女儿。
“阿叔,我听说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那你们有没有见过真正的老虎啊?老虎真的会吃人吗?”范氏的女儿道了谢,大声问。
这个年纪的小孩是最好奇的,一问起问题来就没完没了,范氏怕她打扰到客人,赶紧走过去拉开女儿致歉。
“不要紧,不要紧。我家里的女孩儿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蓝色襕袍挠挠头,他是个大个子,说话时带着点外地口音,“唉,都好几年了,希望今年能一次中试,不然可是没脸回去见家里人啊。”
“王兄何必妄自菲薄?你熟读经书,去年是因为吃坏了肚子,今年正常发挥肯定能中的。”青色襕袍安慰道。
店内的客人们虽然不过萍水相逢,却也笑着鼓励他两句。炉子里冒出来的热气轻飘飘把小店分成了两个世界,他们的声音隔着水雾远远飘来。
冯妙瑜静静听了一会,“我们待的够久了,走吧。”
她们还未起身,竹制帘子“唰”的一下子掀开,显然是又有客人进来。范氏扭头,“欢迎——”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锦衣男子率先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大马金刀的壮汉,三人腰间都吊着长刀。
京畿地区兵器管理严格,哪怕衙役街吏也只有在当差时才允许佩剑。这三人并未穿着官服,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护院侍从之流吧。
“老板,上六个胡饼,再把你们店最好的酒都拿上来!”
为首的那个锦衣男子叫道。他仰着头刻意拉了下衣领,好叫人注意到他衣裳上华美流动的花纹。众人投向他的目光多是莫名其妙,那其实是种看傻子的眼神,他却相当享受。
“几位客官,那个,那个小店里没有酒水……”范氏往锦衣男子身后望了一眼,战战兢兢地说。
锦衣男子身后两个壮汉满脸横肉,眼神凶狠,门神似的矗在那里,就差把“我很不好惹”四个大字刺在脑门上了。
“没有你不会出去买啊,老太婆。”两个壮汉分明和范氏差不多年纪,其中一个却搡着范氏的肩,一面大声骂道。
“这位子不
错,你们给我坐那边去。“锦衣男子的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窗边。长刀拍在桌上,他居高临下道。
“这位兄台,”青色襕袍一脸奇怪,语气还是很客气的,“我们还没有吃完呢。凡事总得讲道理,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先来后到?”锦衣男子笑了,“小爷我今个还就非坐在这不可了。这些大道理你留着和我的刀讲去吧。”
说着,他竟抽刀。雪白刀光闪过,那青色襕袍头上黑色的儒生冠一分为二,连着几根发丝掉在地上。
青色襕袍摸了摸脑门,面色惨白。
锦衣男子哈哈大笑,他慢慢地抬头,一脸傲色,睥睨众人。
“杀人啦!”
店内不知道是谁带头尖叫一声,众人鸟兽似的受惊向外跑开。
蓝色襕袍也怕极了,两瓣嘴唇上下打架,结结巴巴的,但他还是说:“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你竟然当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冯妙瑜眉头一皱,没想到盛京还有如此放诞无礼之徒。锦衣男子拿着长刀在空中刷刷挽了几个刀花,又用刀尖挑起地上的儒生冠,嘲笑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也劈成两半,就如此冠!”
“中看不中用。”阿玉评价。
她是宫里千里挑一选出来的暗卫,在她眼里这几人不过是挥舞着树枝炫耀打闹的稚童。师傅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是不要轻易出手,一旦拔出刀剑就该以雷霆之势了结对方……或者被对方了结了。
有在这拿着刀乱挥撂狠话的功夫,早死八九十次了。
“是谁?”锦衣男子怒道。
他本来打算好好教训一下那个没长眼笑话他的姑娘,让她吃个苦头……扭过头,却是眼前一亮。
说话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姑娘,她旁边坐着一个梳了妇人发髻的姑娘,两人皆是难得一见的好颜色,说话的那个冷若冰霜,坐着的那个艳似牡丹,锦衣男子又见两人穿着和排场,想来不过是小富人家的太太和侍女。
他吞了下口水,只觉得今日真是撞了大运。
于是他理了理衣裳上前。
“都说相见就是缘分,这附近有间不错的酒楼,他们家的软兜长鱼做得极好,在下想做东请两位姑娘,不知道两位姑娘可否赏个脸?”
“你是何人?”冯妙瑜问。
“姑娘别怕,我不是什么怪人。姑娘可知道咱们献王殿下?我姓刘,我姐姐是献王殿下枕边人,我就在献王殿下身边当差。”
献王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皇亲国戚,那可不是谁都能沾得上边的。
他一脸得意,本想借着身份压一压面前两个姑娘,只是一个一脸漠然,那表情好像在说“哦,所以呢?”,另外一个则依旧冷若冰霜,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刘三想了下,最后只能归结于这两姑娘是被他的身份给吓傻了。
他咳嗽两声又换了个姿势,特地亮出腰间精致的金镶玉的带钩。
“两位姑娘若是不想吃东西,那不如一同在东市里逛逛?姑娘们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龙王宫里的珍珠,我也绝不说一个不字。”
“不必。我夫家虽然不是皇亲国戚,却也不至于缺少衣食。”冯妙瑜道。
几个不入流的混混而已,家里人多了总有几个这样不着调的。冯妙瑜实在懒得理会,这种人有贼胆没多少贼心的,待会报了官让他们在监牢里面蹲上个三五天就老实了。
冯妙瑜起身欲走,刘三登时急了,忙拉着两个壮汉堵在冯妙瑜和阿玉身前。
“姑娘们别走啊,”刘三道,两个眼袋松松吊在眼睛下面晃荡,“想来姑娘误会了。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心疼姑娘,见不得美人受委屈而已。”
他指着冯妙瑜的手腕,她今日戴的是成亲时张氏送来的那只金镯子。刘三于是一脸痛心疾首。
“妹妹,你那夫家连个新镯子都不舍得打给你,你又何必替他说话呢。倒不如跟着我,我这个人是最怜香惜玉的,不信你去平康坊里问,定不会叫你吃一点苦头……在各种方面上。保管比你那个夫家强。”
他话里意有所指,身后那两个壮汉也十分配合的贼笑捧场。
“我说了,让开。”冯妙瑜只觉得倒胃口,这人怎么跟腐烂的牛皮糖一样,又粘糊又恶心。谁是他妹妹。
“我就不让,妹妹先答应了我再说别的。或者先叫声哥哥来听听。”
刘三嬉皮笑脸,说着还伸手作势要抓冯妙瑜衣带。
“注意分寸。”冯妙瑜就道。
这话是交代给阿玉听的。范氏做生意不易,若在她的店里闹出了血案,可叫她日后怎么接着做生意糊口。
阿玉素来严谨守礼,最恨这种不三不四的做派,骨节早就捏的咔啦咔啦地响,就等冯妙瑜发话了。她闪到冯妙瑜身前,左手直直迎向刘三伸过来的手。
刘三心中窃喜,以为阿玉是害羞要拍他的手。
年轻姑娘细软的手,他呼吸一时间变得急促,就连眼神都有些迷离……下一秒,手腕间一阵剧痛,刘三抱着脱臼的手腕哀嚎。他身后那两个壮汉又惊又怒,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笑声戛然而止,看看刘三被拧成麻花的手腕,再看看一脸平静的阿玉,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竟然敢,敢打我,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小娘养的!”刘三疼的满头大汗,回过神后尖叫道。
“那请务必让我见识一下。”冯妙瑜笑笑。
朝中那些正一二品的大员再看她不顺眼都不敢说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朗朗乾坤,他寻衅滋事动手在先,倒还有理了。
“你等着!”
两个壮汉匆匆扶着刘三离开。
范氏一脸担忧,那个刘三听起来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冯妙瑜如今得罪了他可怎么是好……冯妙瑜安慰她两句,也带着阿玉离开。再待下去就是给范氏添乱了。
只是两人才出了胡饼铺子没走两步,七八个街吏突然涌上来,将冯妙瑜和阿玉团团围住,长刀寒光逼人。
“表哥!就是那女的——”
“就是她偷了我的银钱,还打伤了我!”
刘三惨白的脸上浮现阴森森的笑意。说起来他今日的运气真的不错,前脚被扶着出了铺子,后脚就遇到了前来巡逻的街吏,领头的还正好是家中表哥。他忍痛看向冯妙瑜,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慌乱。
可冯妙瑜根本没看他。她忙着抬手给不远处公主府的侍卫打手势。
领头的街吏大手一挥,“就是她们俩?给我押走!”
第26章 26在想什么?
自古以来,牢狱总是建在又湿又冷的地下。分明是盛夏正午,京兆府大牢里却伸手不见五指,微弱火光在黑冷的械具上一跳一跳。
冯妙瑜和阿玉被几个街吏一路押到了刑房中“候审”,刑房内空间逼仄,要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凉快……大夏天能凉快到让人想狠狠打几个哆嗦的地方真不多。
通常关押疑犯都有专门的牢房,不会关在刑房里,更不可能把两人关在同一间房子里撂着不管,冯妙瑜猜这是想给她和阿玉来个下马威。
被关在一间黑冷冷满是刑具的房间里,人对黑暗和未知或多或少有种从骨子带里的恐惧。但此地的氛围和她小时候生活的冷宫有几分相近,何况还有阿玉在身边,冯妙瑜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毕竟那是一个能徒手震断铁锁的女子。至于阿玉,她在这间刑房里简直像是回到了家。
阿玉一进来就先绕着转了圈,时不时还伸手去摸摸挂在墙上的刑具,转完一圈,她甚至摇头叹气,非常失望。
“比宫里的差远了。这里的家伙也不是很全。”阿玉说。
毕竟暗卫除了护卫的工作外,有时候也会负责审讯,这些刑具阿玉了如指掌。
冯妙瑜则觉得冷,她拢了拢衣领,“这里就没有一处能坐的地方吗。”
刑房上首虽有审讯用的书案和长凳,冯妙瑜伸手拉
长凳时却触到一片混合着旧蜡的滞黏,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怪膈应,京兆府这些人也忒不讲究了,审完了人都不知道擦一擦收拾干净的。
——
曹七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派人送表弟刘三去医馆后他就一直在值房里午睡,他只是个街吏,但是京兆府名义上由献亲王总领,他是刘三的亲戚,硬要说的话也和献亲王沾点亲故,午睡一下,没人会多说什么。
“什么时候了?”他推开值房的门。
“快到末正了,曹大人。”外间就有人答道。
午睡刚醒后人的脑子总是蒙蒙的,把那两个姑娘扔在刑房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吧?是时候过去看看了。
曹七懒洋洋地挥手叫人去拿牢狱的钥匙。
刘三是什么样的人他其实心里门儿清,但碍于在人家屋檐下——没有刘家的荫庇他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呢。反正他也只是配合着刘三吓唬吓唬人,这种事情就是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一回生二回熟了。教训人就关上一夜,吓唬人是一个时辰正好,不然真吓坏了他也没办法交代。
生锈的铁门哐当当地开了,风灯的光晃悠悠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团。
刑房内一片寂静。
这刑房不是什么吉利地,鬼气重很,平日里哪怕是京兆府中人都不大愿意到这里来,这样的安静,那两个姑娘不会是吓昏过去了吧,曹七就想。
随行的小吏点亮了书案上的油灯。
和阿玉两个人待在一间小黑屋里实在是无聊的紧,冯妙瑜就靠在还算干净的绞架边上小憩了会,直到火光晃眼,她才睁眼醒来。屋里的光线实在是刺眼,她什么都没看清,于是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总算来人了……阿玉,过来扶我一下,那木头硌的人背疼。”冯妙瑜迷瞪着嘟囔。
此地虽然凉快,终究比不得她府里的大床舒服,睡得不踏实还腰酸背痛。
曹七也揉了揉眼睛。
他怀疑自己看错产生了幻觉或者是走错了房间。那两个姑娘皆是一副松散自在的悠哉模样,看起来不像被关倒像是来郊游的……合着这两人把这里当成了什么地方,牢狱主题客栈吗?
曹七觉得自己在自己的地盘上受到了严重的轻视。这是不可容忍,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于是他在书案后坐下,重重一拍惊堂木,震的灯影森森乱摇。
“你们两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行礼?”
曹七喝道,又指冯妙瑜。冯妙瑜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眼睛才睁开了一半。曹七嘴角抽动,以往人进了这屋,哪个不是哭天喊地下跪求饶喊冤的?他觉得这已经不单单是轻视,这是根本没把他这个人,甚至是京兆府放在眼里。
“你,姓什么,哪里人士,现住哪里,父母夫家都是何人,做什么营生?你偷人钱财,还故意指示侍女打伤钱主——你可知罪?”曹七道。
“大人问话,两位姑娘还是从速如实招来的好,免得大人动刑两位受皮肉之苦。那斩子一上,哎呦喂,再好看的手这日后也看不成了。”见曹七动怒,一旁随行的小吏立马道,他还十分贴心拿起拶子咔咔比划着演示了两下。
曹七身子往后靠了靠,心想这两个姑娘也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无知者无畏,现在大刑临头,总该知道害怕了吧?
“拶子。”阿玉纠正,“那字念拶(zan)不念斩的。还有你的用法也不对,拿反了,你看这头才是夹手的地方,你用那头是使不上劲的。”
冯妙瑜:……
曹七:……
到底谁是主审,耗子教猫怎么用老鼠夹,这倒反天罡了还!
曹七手指又指阿玉,“你又是什么人?”
——
京兆府,值房。
年过半百的京兆尹钱衡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京兆府长官牧虽是献亲王,但这样类似的头衔献亲王还有五六个,京兆府实际主事的其实是他这个京兆尹。
“您刚刚说,长公主殿下被下官手底下的人抓进了京兆府大牢里,大人,您,您没在开玩笑吧?”钱衡拿帕子抹汗,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七八个街吏押着公主和侍女进了京兆府大牢,此乃我等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公主眼下还在大牢里,还得劳烦钱大人带个路。”公主府一个侍卫道。
冯妙瑜那时打手势就是在交代他们,先把购买的东西运回府中,一个时辰后她若还在牢中没有出来,就上京兆府找她。
——
虽说只是做个样子,随行的小吏还是抖开了空白卷宗,又舔了舔毛笔尖埋头记录起来。
“姓冯,盛京生人,现住崇仁坊,父母……”冯妙瑜迟疑,小吏的笔也跟着悬停在半空中。
这该怎么回答?父母住在宫里,名讳不能说,至于做什么营生的,皇帝?皇帝也能算是一种营生吧?冯妙瑜很认真地想了想。
等等,崇仁坊?
曹七突然警觉起来。
崇仁坊可在皇城根下,地价不菲,能住在那里多是富贵人家,听说好几位亲王还有公主的宅第都在那处……不,崇仁坊占地不小,住在那里也说明不了什么。从外面回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也许是来押人提审的,这不奇怪。曹七没多想。
“崇仁坊可大了,你具体住哪!”他色厉内荏,猛拍桌子。
刑房的门猛地打开,大团的火光涌进屋内,曹七看清楚顶头上司钱衡的脸时,钱衡也看到了里面正在接受审问的冯妙瑜。曹七当然没见过冯妙瑜本人,钱衡却遥遥见过她好几面,这会一眼就认出来了。
钱衡闭上了眼睛,又开始擦汗,只恨自己生晚了几年。
若是能早生几年,他这时候都已经致仕回家种豆南山下养老了。何须处理这些个烂摊子。
“一点粗茶,还望公主不嫌弃。”
半柱香之后,冯妙瑜坐在京兆尹宽敞的独立值房里,端起茶水浅浅抿了一口。
“微臣驭下不利,才闹了的这样的事情来,是微臣失职,”钱衡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他一面局促地搓手,一面又问道:“公主,那几个不长眼的小子都已经关起来了,您看是怎么处置他们?”
“这个钱大人似乎不该问本宫。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呗。只是这样的事情可不该有下次了。”冯妙瑜摆摆手。
她又不是判官,何况京兆府名义上还是她皇叔统领着,诬告反坐也好,枉法擅权也罢,皇叔的人她插什么手。
既说了要按照章程办,那笔录肯定少不了。冯妙瑜,阿玉还有随行的侍卫都要做笔录,饶是钱衡匆匆找了三个小吏过来记录,一套章程下来,冯妙瑜再出京兆府时暮鼓声远远传来,鸟雀扑棱着跃入天空,已经到官员下值的时辰了。
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三三两两出了值房,秘书省的值房也在附近,冯妙瑜没费多大劲就看到了谢随,青色官袍,他和几个同僚走在一起。她挥手叫住了谢随。她那辆青盖小车在府里。当然叫个马车回去也行,但她更想蹭谢随的马车。
“公主怎么在这里?”谢随惊讶。
“说来话长……”
冯妙瑜绞着帕子,谢随那几个同僚在不远处探头,让她有点紧张,“一起回去吗?”
谢随点头。吩咐马夫赶了马车过来。
马车里堆放了不少公文,本就不大的空间更是有限,冯妙瑜就贴着谢随坐在他身边,她大致和他说了今日的事情,“也不知道最后钱大人怎么处置那几个人,那几人看起来是惯犯了,也不知道用这样的手段祸害了多少人……”
谢随心不在焉地听,听完陷入了沉思,睫毛半垂着,细长
的阴影落在眼睛下面。
冯妙瑜好奇道:“在想什么?”
谢随回了神,侧头对上她澄澈柔软的眼睛,马车外是东市间热闹非凡的叫卖嬉笑声,他突然低头凑过来。
冯妙瑜吓一跳,伸手抵在他肩膀上,“这是在马车上!外面还有人……会听到的。”
“不会,外面那么吵。”谢随说。
“那会弄脏官服的,你明日,明日要怎么见人?”冯妙瑜断断续续说。
“正巧我明日休沐。”
谢随抬头,狡黠地笑了,上挑的唇角像个小钩子,眼角眉梢湿漉漉流淌着诱惑,那眼神是滚烫的,只一眼,就叫她融化成一滩软软倒在了座位上。
“谢公子太狡猾了。”这简直是犯规。
冯妙瑜心跳一滞,回过神来便抓着他的胳膊用力啃了一口。他这是拿准了她不会说不吧?她心里莫名升起一丝丝的难受,虽然事实如此。
第27章 27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马车足足绕着东市转了三圈。等回到公主府时日已西沉,虽然没有人多嘴乱说什么,冯妙瑜还是止不住的脸热,好在天色够黑。
胡闹这么一通两人都累了,回府用过晚膳便早早洗漱睡下了。
这晚冯妙瑜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一早,她醒来时谢随还在睡着,阳光透过青蓝色的帐子铺在床边上,她已经尽量小心去挪他搭在她腰间的胳膊了,可还是吵醒了他。
谢随懒懒眯着眼瞟了眼窗外,扭身又把冯妙瑜按回怀里,嘴里低低嘟囔着说,“还早,再睡一会……”
还早?
这太阳都快照到三竿了。
冯妙瑜有些无奈,没想到这人还有赖床的毛病,她抬头瞅着他,不过呼吸的功夫他又睡过去了。她伸手戳了戳他也没反应。
这人怎么和猫儿似的,说睡就睡了。冯妙瑜想。
等两人起来都快到正午了。
冯妙瑜侧对着镜子带耳坠,冰透白玉滴,一滴凝结的泪,她从描金菱花镜里望见谢随从屏风后绕进来穿衣。往常谢随要上衙门点卯总是早早出门,这好像还是头一回两人一起床。
今日休沐,他穿了件爽利的淡竹青色长袍,很家常的感觉,她抬手戴上另一边耳坠,想了想,走过去从他手里抽走了革带。
“我来吧?”冯妙瑜说。
话本子里那些恩爱夫妻,常有丈夫一早帮妻子画眉,妻子帮丈夫整理衣裳的桥段……难得有机会实践一番,她跃跃欲试。
只是男子所用革带和女子的衣带不大一样,谢随的又格外繁复,她摸索着捣腾了几次还没有系好,死结倒是打了好几个。谢随垂眸看着她一脸认真的在自己腰间摸来摸去,喉结滚动,最后他轻轻叹气,“公主……”
“嗯?”冯妙瑜正忙着和革带缠斗,头都没抬一下。
“还是我自己来吧。”谢随抓住她的手。
再叫她这样揩油揩下去,怕是今天一天都出不了房门了。
“好吧。”
他既坚持,冯妙瑜只好悻悻收了手,后退半步看着他。第一回手生嘛,下次肯定不会这样了。她想。
早膳是在炉子上小火滚出来的绿豆百合粥,一碟马蹄虾仁的蒸饺和几样小菜点心,清清爽爽,只是夏暮酷暑闷热,冯妙瑜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你今日打算做什么?”她随口问。
看看书,或者练练字?平日忙着的时候想做的事情一大堆,一旦真的闲下来,却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没什么安排,公主有什么想做的?”谢随就道。
冯妙瑜用手支着下巴。她本来想拉着谢随一起去后花园里逛逛的,住进来这么久还没好好转过呢,可扭头又看到外面的大太阳。算了,这种天气还是不出门的好。
于是她眨了眨眼睛,又提议,“去书房里下棋怎么样,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套棋谱。”
那棋谱其实是前几日买话本子时相熟的店掌柜随手送的,卖不出去的老古董,哪里能比话本子有趣。冯妙瑜翻都没翻开就扔一边去了,她是想起了谢随喜欢下棋,才记起那棋谱的事。
反正都是消磨时间。谢随点了点头,这个时候竹帘掀动,翠珠进来了。她行了个礼,将手中的信函递给冯妙瑜,“公主,这是今早送来的。还有,献亲王府的管事过来了,人这会在花厅等着您呢。”
那信是从仁亲王府送来的,赵氏邀请她和谢随参加小半个月后的赏花宴。至于献亲王府的管事,估摸着是为昨日的事情来送赔礼的。冯妙瑜心里已有了数,她随手把信递给谢随。
正好去书房要路过花厅,她就对谢随说,“我们一起去花厅吧?处理完事情正好顺路去书房下棋。仁亲王府半月后要办赏花宴,你有时间一同去吗?”
“早上我要去衙门点卯,估计不能陪着你一起过去,”谢随想了想说,“不过下午下了值可以过去。”
“那我就和仁亲王妃说你也要去了。”冯妙瑜笑道。
眼下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侍女在后撑着伞簇拥着冯妙瑜一行人去了花厅。献亲王府统共来了三个人,一胖两瘦,瘦的两个戴了斗笠低头站在后面,白胖的那个原翘着脚尖喝茶,看见冯妙瑜,忙站起来对着冯妙瑜和谢随一一行礼。
“小人见过公主,驸马。愿公主万福,驸马吉祥。”
那白胖管事说话时长长拖着腔调,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这种能代王府出面和事的都是油滑的不能再滑溜的老狐狸,锦上添花有他一份,到了需要雪中送炭的时候又跑的比谁都快。反正这次是他们理亏在先,冯妙瑜也懒得装样子,摆摆手直接打发走上茶的侍女,不耐烦摆在台面上。
白胖管事立马会意,浅浅赔笑两句便奉上一只锦匣,里面三支宝石簪子,底下垫着两张薄纸,一张是银票,另一张也是。
冯妙瑜莫名有种收压岁钱的感觉。这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她也早过了能收到压岁钱的年纪了。
白胖管事一直盯着冯妙瑜,见她没推辞收下赔礼,他松了口气,又搓手笑道:“这还只是一部分的礼呢……公主,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说这话时,他刻意看了眼谢随。
昨日的事情谢随都知道,没什么需要瞒着他的啊。冯妙瑜就说,“有什么你说就是。”
白胖管事面上流露出几分为难,迟疑一下才继续。
“王爷还特地给您备了一份大礼。”他说着,扭头对身后那两人道:“没个眼力见的,还不快点上去给公主请安?”
那两人一前一后摘了斗笠,都是十几岁出头的男孩,前一个生的剑眉星目,后一个则是个腼腆清秀的,一直半低着头,两人上前款款行了礼,短短一句“见过公主”,竟然能弯弯绕绕转了十八个弯。
吓得冯妙瑜抖了一下。
“这是,这是面……”白胖管事又看一眼谢随,把面首的那个首字吞进肚子里,他眼睛咕噜噜转了半圈,灵机一动。
“是这样,最近京中也不是很太平,年初公主不是还受了伤?我们王爷十分担心公主,就从府里挑了这两个过来送给公主做护卫,还望公主笑纳。”
那两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闻言挨个儿抬头报上自己名字,不只是声音千回百转,就连眼神都黏糊糊拉着丝儿的勾人。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眼巴巴瞅着人。
冯妙瑜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椅子和地面突然擦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声。
谢随面无表情起身,他冷冷斜睨那两人一眼。
分明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来做这个呢。
护卫?
献亲王府这管事当真是说谎都不知道提前打个草稿的。就这两小男宠那细胳膊细腿,若真遇上了事能保护得了谁?又拿什么保护——靠那妖里妖气的眼神和声音勾走对方的魂么?
谢随抿着唇,他心里知道冯妙瑜并
没和那些面首做到那一步。但没有做到那一步,做到那一步了?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捏着,狠狠挤压着他的胃肠。
那些人会不会簇拥着她讨好她,她会不会躺在别的男子怀里笑着和他们说话……那种场景,光是想一下都让他觉得无比反胃。
这绝不是出于爱或是嫉妒,只是出于尊严,人之常情而已。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的伴侣转头就和其他人亲近都会生气的。这很正常。谢随在心里对自己说。
“突然想起来还约了人,我就不奉陪了。先告辞。”谢随抚了下衣角,面上云淡风轻笑着。
他虽然笑着,可冯妙瑜就觉得他其实是在生气。
“谢……”她想留住他,可谢随早已经转身离开,脚步没有一丝停顿。
“公主?”
她一起身,底下两个便黏黏地贴上来。冯妙瑜拿扇子推开那两人的手,态度很明确了,她淡淡道:“你转告皇叔,他的赔礼我收下了,但这个两人就算了。皇叔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府里不缺护卫。”
“可王爷特地吩咐了,”白胖管事顿了一下,又问:“您难道是介意驸马的态度?这驸马也忒小心眼了,奴才可以帮您去说……”
冯妙瑜打断他的话。
“人你带回去。你若不带他们回去,那我即刻派人把他们送回皇叔府上。你就说我怎么样都不愿意收,皇叔知道我的性子,不会说你什么的,”冯妙瑜往门口望了一眼,这会连谢随的影子都瞧不见了,她招来门口的侍女,“送客吧。”
冯妙瑜匆匆冲出了花厅,仍没看见谢随的影子,倒是见阿玉领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正往这边走。
“可有见驸马?”冯妙瑜问。
“驸马?奴婢方才见驸马往马厩方向去了,这会估计已经骑马出府了。”阿玉答。
冯妙瑜跺了跺脚,又叹气,他骑马出去可就很难追得上了。
阿玉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指了指旁边那红衣姑娘,“公主,您要找的榴红,人我给您带过来了。”
说着,阿玉又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公主,昨日买回来要送给五公主的东西怎么和您列的单子不一样,多订了一袋子青槐嫩叶。”
冯妙瑜回了神,“那个不是给五皇妹的,你拿到厨房去。”
婚前合八字的时候她特地留意了谢随的生辰,就在这个月月底,廿七。祥云酒楼已有很多年不做那道槐叶冷淘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至于今天的事情。他晚上总会回来的,到时候把事情摊开解释清楚就好了。冯妙瑜想。
第28章 28装睡。
开明坊,盛京一百零八坊市间十分不起眼的一座,既没有尖顶的异国波斯寺,也没有名动京华的美酒美馐,要说有什么特色,坊内种植有大片的竹。
夏日午风穿过细长萧条的街道,竹叶索索低语,风在街巷深处停下脚步,小径尽头,隐约可闻琐碎的古铃声。博古斋,颇负古意的招牌,黑底牌匾上桐油的味道还没有散去,那是近来新开的一家古董铺子。
老桃木的架子顶在天花板上,南朝莲花浮雕的盘子,晋时磕碎半个角的花瓶,老旧的尘埃在空中起舞,推开门就像是步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盛京繁华格格不入的世界。
年轻的掌柜穿着件深蓝夏布长袍,他伸手抚平袖子上的褶皱——这个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端着托盘上了二楼。
二楼是间清雅的茶室兼书房,窗外正对着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阳光洒在连绵不断的乌青瓦上,窗边,穿竹青色衣裳的人正专注地写着什么。
“这是第十杯茶了!”年轻的店掌柜夏宵以希望这人识趣一点赶紧走人的气势放下茶盏,“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吗?”
谢随没有搭理他。
“我说,你们小夫妻闹别扭你跑我这里做什么?做生意最讲究风水,你看你这尊瘟神一来,把本来要来的客人全都吓没了。”夏宵抱怨说。
待写完最后一个字,谢随才抬起头,挑了挑眉,一脸平淡地戳人心窝。
“你这店开店一月有余,支出共计五百三十七两银子,进项为零。说得好像我不来,你这就有客人来似的。”
“这,这万事开头难,再过一个月肯定就不一样了……”
夏宵说,只是他的声音明显低了八度,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毕竟店里一切开支全靠谢随支援着——准确来说是靠他们和蛮族的贸易撑着,人在屋檐下,吃人嘴短,他也不得不低头。
谢随拿起写好了的纸吹干墨水,又读一遍,递给夏宵。
“这是?”
夏宵低头翻看,那纸上面只写了三个人的名字,还有一个时间和地点。
“我需要你帮忙散布消息给这个人,让他知道只有长公主能帮到他,”谢随喝了口茶,用手指了其中一个名字,“然后让他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拦下公主的车驾申冤。”
“拦公主的车驾,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夏宵一脸不解。
拦车驾……是要上去打劫吗?
怎么这人话里每个字他都能听得懂,但组合成一句话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接下来的事情那人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管。”谢随说。
“盛京看起来一团和气,但那也只是表面上。那位的位子来的不正,对当年亲近大人那些清流世家,许家、平远侯,甚至谢家……这些年来他可没少借着提拔寒门的由头打压。”
“你想争取清流世家的支持?”
可这和让人拦公主的车驾有什么关系。
“争取世家的支持?”谢随摇头,手指轻扣桌面,“不需要争取他们的支持。我们要让那些世家心甘情愿的倒向我们这一边——”
“你这是打算借公主和寒门的手打压世家,让他们不得不向大人倒戈?”夏宵好像明白了些。
“是,如今寒门和世家基本上势均力敌,世家当然不会冒着赔上整个家族的风险支持大人,但当这个平衡被打破,火烧到他们的眉毛上了,他们可就不得不冒这个险了。”谢随笑笑。
“那公主……?”
世家大族百年经营,势力从京畿到地方盘根错节,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自然百利无一害。只是此计难免将冯妙瑜推到风口浪尖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人的身子骨那样单薄,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夏宵微微皱眉。
“你怎么突然问起她。难不成,你也看上她了?”谢随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睫毛半垂着,嘴角的笑意笼在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里,意味不明。
什么叫他也看上冯妙瑜了?
夏宵一愣,瞪大了眼睛,气得好半晌才开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那种人吗,我问起她——是在担心你啊。”
算起来夏宵认识谢随有很多年,谢随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是无比冷静的,自从当年谢家出事,只有他一个人侥幸活下来后,那种冷漠,甚至是漠然又变本加厉。好像他身体里那个“人”的部分早已经死去了,只剩下某种精心设计的机械还在运转着,算计着。步步为营着。
夏宵还记得当年谢随清算那些害死谢家人的山匪。白刀子拎进去红刀子出来,没人知道他进去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侍从在他的命令下提着铁桶,一桶又一桶的石脂水倒进去,不过指甲盖大的火星,整座寨子瞬间塌倒化为一片火海。
长夜里业火如莲,炽热焚风扑面掀起衣摆。
大仇得报。这该是个普天同庆,大快人心的时候。夏宵就觉得他该拍拍谢随的肩膀来句,“今个是个好日子。都结束了,走,咱们喝酒庆祝去。”
可他扭过头,对上的却是一张无比平静的脸。
一张有如万物尚未诞生时的亘古长夜般平静到绝望的脸。
仇报了。
可那又如何?
就算手刃了一百个,一千个仇人,用刀用火焰把他们烧成灰烬……可
谢家的人还是死了。
没有任何人,任何方式,能挽回已经画上了句号的死亡。
在它面前,每个人都脆弱的像一张苍白的薄纸。
“我们事成之后,她,你打算怎么办?”夏宵问。
作为共事的同僚,他希望谢随能一直冷静精密下去。但作为朋友,他希望谢随能闹闹别扭……活得有点人味儿。
“放心,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没打算要她的命。”谢随依旧垂眸笑着,“冯重明倒了她也没了靠山,你若喜欢我就送到你府上,是娶还是纳你随意。你若没兴趣,我会把她送到一个远离盛京的地方好生养一辈子。”
“谢安之!”夏宵愣了一下,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你的意思是事成后,打算软禁她一辈子?”
“远离这个鬼地方,清清静静的颐养天年不好吗?”
谢随扭头望向窗外,朱雀大街上游人如织,分明一片太平盛景,他的眼神却像一个重度洁癖看到一块污渍,带着深深的厌恶。
“她若是识趣点,给她送几个面首过去陪她玩玩也不是不可以。”
——
“是谁开的窗户?这面粉吹得到处都是,快关上!”
白烟弥漫,长公主府原本敞亮干净的厨房里,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靠窗长案摆着的调料罐子已经被清空,取而代之是各种……绿色的类球状物。软黏的、生硬的、干裂掉渣子的,千奇百怪,虽说是面粉和水做的,但没有一团看起来像能入口的食物。
侍女匆匆上来关了窗,冯妙瑜被面粉呛得直咳嗽,面团和得太稀,她按面点师傅讲的往里头加面粉,又想开了窗户通风面团会不会干快一点。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面点师傅欲言又止。
“这离驸马的生辰也没几日了,公主对驸马的情意大家都看在眼里的,”翠珠上前小心劝道:“那生辰面不如就让面点师傅做了,到时候由公主端上去,想必公主的一片心意也就送到了。”
面点师傅和厨房里其他几人点头如捣蒜。
冯妙瑜咬着唇,一点一点剥下黏在手上的面团,十分郁闷。
“这不一样。”一袋子槐叶已见了底,怎么就拿这么小小一团面没了办法,冯妙瑜不甘,“再买一袋来。”
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她就还不信开不了区区一团面了。
厨房门突然开了,阿玉进来,言简意赅,“公主,驸马回来了。”
“快收拾了,千万别让驸马瞧见了。”冯妙瑜忙擦了手上的面粉。
既然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惊喜,就得瞒到最后一秒。反正后面几日谢随都要去衙门,她有的是时间练习。
为保险起见,冯妙瑜沐浴更衣完了才回听荷轩,等她回去,谢随已经睡下了。
只是他似乎还没睡着。
冯妙瑜迟疑了一下,在他身边躺下了,青色帐子边上垂着如意冰花的络子,她轻轻开口,“谢随?我想和你说今天早上的事情……”
“嗯。”谢随含混应了一声,好像是困得不行了,声音低低的,“那是公主的事情,您不必向我交代什么。没有这个必要。”
没必要,这三个字有时候可以代表很多意思。
不在乎。
不想听。
冯妙瑜原本要说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不上不下。
她想了一会,用手肘支起身子,谢随清俊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平静,有种陶瓷般的质感,她小声唤了两声,没反应。
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冯妙瑜只好又躺回去,她伸手,想从背后抱着他睡,谢随却正正好好翻了个身,堪堪躲过了她的手。
冯妙瑜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原来他是在装睡啊。
暮夏的夜里已经有了几分冷意。其实她根本不了解谢随。她突然想起和张氏吵起来那天,张氏冷冷宣称说这段婚姻不可能幸福。
也许母妃真的是对的吧。冯妙瑜浑浑噩噩地想,但她就是不想承认。
生在帝王家,生不逢时,不受待见都是她所不能选择和改变的,可身边的这个人和这个家是她自己选择的啊。如果连自己亲手选择的人都是错误……冯妙瑜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她翻了个身,一点一点把自己卷起来蜷缩成一团,可肩膀还是在颤抖。
明天就会好。
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盯着蓝沉沉的墙壁,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第29章 29山不就我,我就山。
身旁传来一丝很轻的抽搭声,谢随抿了抿嘴,面首的事情他什么都没说,没有过问,甚至还把空间留给了她和那个送男宠的……他不明白冯妙瑜有什么好委屈。院外的蝉叫个不停,他强压下心里的烦躁,合上眼睛,渐渐睡了。
黑暗中,马蹄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整整八年的时光,慢慢近了。他能闻到自己皮肤上跳动着阳光味道。
“可算睡醒了?”有人问他。
谢随缓缓地睁开眼睛。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梦。
狭窄的马车内,年过七旬的祖父冲他微微一笑。初冬苍白的阳光洒在身上,母亲在一旁教妹妹翻花绳玩,父亲蹲在炭炉旁捣鼓着烤地瓜。马车颠簸了一下,一只半生不熟的地瓜骨碌碌滚到他的脚边。
谢随没有弯腰去捡起那只地瓜。他仰头长长吸了一口气,睫毛微颤,像是要把这一刻深深烙进心里。
“我们还有一个时辰进城。”谢随问。语气却是笃定的。
“差不多吧。”
祖父仍然乐呵呵的。虽然一把年纪遭到贬谪流放,他身上却没多少颓然,反而兴致勃勃。
“这里可真是冷啊。一直听说梅州的羊肉很有名,进城后我们先找家羊肉馆子打打牙祭怎么样?啊,说起来这里的油茶也很出名……”
没有羊肉吃,也没有油茶喝了。
半个时辰后,他们就会遇到早已经埋伏在路边的山匪。在这架马车里的六个人,最后只有他一个人不幸的活了下来。
但谢随还是附和着笑了笑,那笑意是从眼角流出来的,苦的。
“那就去如意斋吧,那里的羊肉做的好吃,油茶也煮的很不错。”谢随轻轻说。
他这话说得过于轻描淡写,就好像他已经在梅州生活了多年,于是祖父一脸奇怪地望着他,母亲也抬起头。
“随哥儿这是要去哪里?”她问。
谢随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走出车厢,驾轻就熟的锁上了门。
“呦,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您快进去坐着,我们这就快到了。”赶车的中年人扭头冲他咧嘴一笑。
谢随也冲他笑笑。
“快到哪里了,你们的埋伏地点吗?”
一把剪刀瞬间扎进那中年人的脖颈里。剪刀是他出来前从母亲的绣线筐里顺的。中年人怒目圆睁,拼命挣扎起来,谢随只是个十五的文弱少年,他的胜算应该很大……
但就像是预测到了他的行动,下一秒谢随猛地松手,趁着他失去平衡的一瞬间,膝盖跟着一顶,将那中年人一脚蹬下车。他接着拎起缰绳,驾车奔驶向另外一个方向。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浪费一秒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就像是提前演练过数千遍……
他的确演练了数千遍。
在梦里。
这一次,他一定会找到救下所有人的方法。
——
这晚冯妙瑜睡得不很安稳,人一有了心事就容易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好一会,好不容易入睡,迷迷糊糊梦见张氏冷冰冰的脸,还有凤仪宫廊下那只被关在金笼子里的鹦鹉……她是被身边的动响给惊醒的。
谢随似乎是魇住了。
他眉头紧蹙着,整个人从指尖到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像是想要扼住什么。
冯妙
瑜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想叫醒谢随,却被他反手捏住了手腕。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急切地乞求着什么,但冯妙瑜凑近了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谢随?”
他很用力地捏着她的手腕,冯妙瑜试了几次都抽不出来,只好使劲晃他的胳膊,希望这样能叫醒他。
谢随的眼皮颤动了两下,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冯妙瑜就松了口气。
“你总算是醒了,方才吓死我了,你可是魇着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随突然起身抱她,他的力气大的出奇!冯妙瑜觉得她身上的骨头都快要被勒断了,她难受地挣扎。
似乎是感受到身下人的抗拒,谢随于是抱的更用力了,像是要把人按到怀里揉碎了。他迷迷糊糊还没完全从梦境中醒过来。
祖父,父母,妹妹,他又一次亲眼看着他们死去了。
十五岁的谢随输给了命运,二十三岁的谢随还是跑不赢命运。
哪怕是在他自己的梦里。
梦境的最后,又一次定格在妹妹谢宁攀着他的手无力垂落的那一瞬。
平心而论,他不是很喜欢谢宁。
谢宁从生下来就是万般宠爱,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所有人,祖父和父亲母亲都一反对他的严厉,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她转。谢宁总是在他写功课看书的时候跑过来,哥哥哥哥的叫着,一会要他陪她去摘果子一会要去捞鱼,不答应她就耍性子闹腾,闹到他没办法不得不答应她为止。
任性的要命。
可她死的时候一声都发不出来了,连呼吸都无比困难,只能用眼睛看着谢随,那眼神痛的让他想哭出来。
他能做的只有固执地捂着她脖子上的伤口,血流的慢一点,少一点,坚持一会就会有人发现他们了,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可她还是一点一点冰冷下去,眼睛里的光彩也散了。
谢随闭了闭眼睛,慢慢松开了冯妙瑜。
“不好意思。刚才做了噩梦,有点没回过神来。我没有吓到你吧?”谢随温声道,又恢复到了平日一派温和模样。
“没。”
冯妙瑜摇摇头,活动了下手腕。
他既然没有多说的意思,那她还是不问的好吧,她拢了拢衣领,又说,“我叫侍女给你煮碗安神汤来?”
“不用。你继续睡吧。”
谢随说着起身去了隔间洗漱。
五更天的钟鼓声悠悠传来,原来已经是第二天,到谢随准备出门去点卯的时候了。
冯妙瑜双手合十在床上躺了一会,睡不着,她于是又翻身起来,披了件衣裳等谢随。
有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做,就有大把的糖吃,而有的孩子必须又哭又闹才能换来几颗糖。其实没多少区别,因为到最后无论哪个孩子都是有糖吃的。冯妙瑜在心里默默想着,山就不就她也没关系,反正她长了腿可以去就山嘛。
她做了个深呼吸,冲洗漱完回来的谢随微微一笑,拿过朝服帮他穿衣。
谢随愣了一下。
“公主,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你去休息……”
冯妙瑜微笑,正在系衣带的手上却微微用劲,谢随哽了一下,他准备要说的后半句话就被她硬生生给勒回肚子里去了。
“你我是夫妻,这么客气做什么?瞌睡的话,你出门后我自己会去歇着的,”她很快抬头看他一眼,又半真半假的抱怨,“你总得给我点亲近你的机会吧?在床笫之外。”
谢随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于是他很识趣的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冯妙瑜十分满意,三下五除二帮他系上最后一处衣带,她后退半步歪头欣赏,那是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随:“……”
算了。反正衣带藏在衣裳底下,没人看得见。就随她喜欢吧。
一起用过早膳,直到把谢随送出门后天都还没完全亮起来。实在是太早了,冯妙瑜在院子溜达两圈消食,又溜去书房处理了一阵子公事,才得了闲,榴红就过来了。说是商队的管事带人来取带给冯妙瑶的东西了,需要冯妙瑜亲自过去一趟。
说起来,那商队的大管事也是一位熟人,素烟的夫君,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容貌虽比不得苍宴惊艳,却胜在性情爽朗,又带着几分生意人不讨人厌的圆滑世故——和别扭,又不会说话的苍宴完全是两种人。
也难怪素烟会选择他,而不是苍宴了。
冯妙瑜看着他们装车,在清单上签了字,留他简单喝了杯茶,问了问素烟的近况,略聊了两句便匆匆让他尽早出发了。
她才送着商队出了巷子口回府里,苍宴便冲到了门口。
门口的小侍女一个五指张开捂着眼偷看,另一个则捂着嘴偷偷地笑。
苍宴一手扶着歪歪扭扭的玉冠,一手拎着裤腰带和长剑,沉静的黑檀剑鞘上刻着威严无比的麒麟和卷云。
衣衫不整,但来势汹汹。
苍宴扶正了玉冠,又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银白色暗纹在阳光下流转,他活像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那男的是不是过来了?人呢?他人在哪?让他是个男人就滚出来小爷我要和他单挑!”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这种时候都美的让人赏心悦目。
冯妙瑜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一下,又十分庆幸自己让素烟的夫君尽早出发了,不然这疯子指不定在她府里惹出一桩血案。
“回去继续睡吧,人早走了。”冯妙瑜凉凉地说,转头就要走,却被苍宴闪身拦住。
“走了?怎么可能这么巧?你是不是知道我出来了,就把那个丑八怪偷偷藏起来了?我要单挑他!那样的小白脸根本配不上她!”苍宴气得直跳脚。
冯妙瑜无言。
苍宴这个人啊,难不成他觉得自己能打过素烟的夫君,素烟就能改变心意喜欢上他了?
算了,打又打不过,说了他也不会听,她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冯妙瑜就抬步绕开他去了小厨房。
离谢随的生辰没几日了,她握拳给自己鼓鼓劲,今天一定要做出一碗能吃的面来。
第30章 30生辰快乐。
暮夏时节太阳依旧毒辣,只是院里的蝉鸣声越来越微弱,这大暑一过,接着就要立秋了。
半年过去,眼下正是户部一年中为数很多忙碌的时候之一。光是核对上半年的财政收支、调整下半年财政预算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何况还有日常的土地、赋税、户籍等等事务压在肩上——但这都是户部自己的事情,和在秘书省当差的谢随原是没一点儿干系的。
只是时任户部尚书的罗大人和秘书省监王大人交好,罗大人案牍劳形之余,便动了找一向人多事少的秘书省借个人用用的法子。
王大人想都没想就安排了谢随去。
一来谢随可以跟着户部的人学些本事,二来他新入官场,多认识结交些朋友百利而无一害。
谢随明白这是王大人的一片美意,便爽快应下了。
只是户部不同于秘书省,诸事繁忙。
谢随一连五天只有一天回了府休息,另外四天都直接宿在衙门里——唯一回府休息那天还是罗大人心里过意不去,特地给他放了天假。
眼看着谢随忙得脚不沾地,回府后累的倒头就睡,冯妙瑜自然是心疼的。
不过这份心疼没持续太久。
因为唯一休息那日,像是要把这没回府的几日补上,谢随拉着她作弄了一天。从早上折腾到夜里。冯妙瑜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精神,一开始她还有精神攀着他软声叫他慢些,到后面她嗓子都哑的说不出话来,他倒还有劲抱她去清理……甚至翌日一早,这人还早早起来,神清气爽的上户部衙门应卯去了。
冯妙瑜不禁有些怀疑,究竟是她体弱,还是谢随这人的精力太过于变态。亦或是两者皆有之。
谢随早上出门后,冯妙瑜一觉睡到晌午才起。
这日正巧轮到翠珠和榴红当差,两人一同进来伺候她梳洗。
进门时,翠珠先是身子一扭硬把榴红挤去了后面。到了给冯妙瑜梳头的时候,翠珠又悄悄用胳膊肘顶榴红,榴红一个不留心,手里的梳子就掉在了地上。
翠珠
于是笑道:“榴红,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还是我来吧,你到底年纪轻,又没伺候过人,手笨也不奇怪,来,你去后面看着我是怎么做的。”
翠珠的动作隐秘,又当着冯妙瑜的面。榴红没有证据不好说什么,只能吃个哑巴亏,一脸不情愿地让开了。
这两人从进门起明争暗斗就没断过。
冯妙瑜都看在眼里。
翠珠这是见榴红分了她的权心里不痛快,在耍性子下马威呢。
冯妙瑜在心里叹气。
毕竟当初提拔榴红上来就是为了分翠珠的权,何况这种事冯妙瑜就训斥了翠珠也没多大用处——治标不治本,指不定翠珠下去加倍给榴红穿小鞋。她管得了一次,还能管得了十次么。
冯妙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在翠珠过分的时候咳嗽两声提醒一下,剩下且交给榴红自个处理,权当是对她的考验吧。
若是她自己不争气,一直被翠珠压一头,想来日后也很难接替翠珠管束好下面的丫鬟婆子几百号人。
等用过午膳,冯妙瑜又叫翠珠几人过来交代谢随生辰的事情。
谢随的生辰她原本是打算热热闹闹大办一场的,这还是她头一次操办宴席,自然格外看重。
只是眼下谢随忙的团团转,生辰那日他有没有空闲回府用膳都不好说,遗憾归遗憾,也只能从简了。
“把琵琶班子,说书的这些都去掉吧。”
冯妙瑜靠在临窗的小榻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秋天近了的缘故,她近来总是困得不行。她打了个哈欠,继续吩咐道:“这次姑爷的生辰就在花厅简单办了,生辰面、红蛋,再叫厨房多做几样姑爷喜欢吃的家常菜就行。”
“那奴婢去和厨房商量先拟个菜谱出来请您过目。”榴红立马抢在翠珠前面应道,一旁翠珠气得鼻子都歪了。榴红装作没注意到,殷勤问道:“公主,可要再备些酒水?”
冯妙瑜稍微犹豫了一下。
说起来除了成亲那日,她没怎么见过谢随饮酒,他平日好像喝茶多一些。她正准备开口,这时候陈嬷嬷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穿太医院官服的人。说是来给她请这个月的脉的。
那穿着太医院官服的人年纪很轻,不是冯妙瑜所熟悉的朱太医。
“你是?朱太医呢?”冯妙瑜疑惑道。
“微臣太医院医正,贾仁。见过公主。”那人上前行了礼,又解释道:“朱大人因染了风寒不能见人,这段时间暂时由微臣代朱大人的班。”
“你和太医院院令贾济大人是什么关系?”
冯妙瑜突然想起来总管太医院的院令也姓贾,不由多问了句。
“贾济大人正是家父。”
贾家世代从医,在盛京中也小有名气,太医院院令的贾济更是有“小华佗”的称号,虎父无犬子,想来这个贾仁的医术应该不差。冯妙瑜在心里面思忖着。
“你来的正好——”冯妙瑜挥挥手叫翠珠几人先下去,她这几日正想着要调养调养,“本宫最近总是觉得乏得很,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过来看看。”
贾仁低头诺了一声,上前替冯妙瑜诊了脉,又细细问她最近都吃了些什么,可有用过什么药,睡得怎么样等等。好一番盘问后,他才道:“依微臣之见,公主贵体并无大碍,只是有点气血不足。这在女子中是很常见的,想来您觉得困乏,一来是这气血不足,二是换季的缘故。微臣一会给您开个方子,您照着这个方子调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那劳烦贾太医了。你这个方子不会太苦,不会太难吃吧?”冯妙瑜试探道。
识趣的贾太医从善如流,“那不如微臣给您开个药膳方子,几味药材加上鸡肉或者羊肉炖煮,既滋补,味道也不差。”
“如此甚好。”
冯妙瑜满意地点点头。
这位贾太医年纪轻,到底心宽好说话些,要换了朱太医,她可万万不敢提出旁的要求。
陈嬷嬷就领贾太医下去开方子了。
冯妙瑜本想叫翠珠等过来继续交代生辰宴的事情,可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困劲又上来了。她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之间好像有磁力吸着。分明她已经睡一个早上了,怎么还是困呢。往年都没有这样过。
冯妙瑜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靠着软枕睡着了。
——
谢随从户部衙门出来已是亥正。
晚风里夹杂着初秋的寒意,长街上空无一人,夜实在是深了,就连灯火都没剩下几盏,黑洞洞的街巷,更夫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
户部的差事总算是告一段落。
谢随长长吐了口气,他看着外面的天空,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谢大人,你也才回府去?这几日可真是辛苦你了。”身后有户部的官员同他打招呼。
“哪里哪里,这都是安之应该做的。这些天来没给诸位大人添麻烦就好。”谢随一拱手,客套回去。
“平康坊里新开了家酒楼,里面有我两成份子,改日我做东,再加上孔大人和蒲大人,咱们一同去喝酒听戏啊。”
那人也在衙门里连着熬了好几宿,眼下顶着一大片乌青。
他说着拍拍谢随的肩,两人像是熟识多年的老朋友。在一个衙门里同吃同住,共事了近十日,没有混熟才是件怪事。
谢随就笑着应下,两人又闲聊了三两句,便拱手作揖各自打道回府了。
这几日在衙门里埋头处理公事实在是闷得慌,左右户部衙门离崇仁坊并不远,谢随就顺着街巷慢慢溜回去。等他走到长公主府都快到子时了。
三间的朱漆大门,两侧各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风灯火光摇曳,守在门口的小厮见谢随回来了,立马起身笑脸相迎,“姑爷,您回来了?”
“嗯。”
心底升起淡淡的暖意,过了好半晌,谢随才应了一声。
孤身一人穿过空荡荡的长街,长街尽头有一盏为你而亮的暖灯,和一个等你的人,那种感觉其实很不错。哪怕那个等你的人只是个忠于职守,看门的小厮。
长公主府内一片寂静。黑夜中灯火通明的花厅就格外醒目。
“都这个时候了,公主在做什么,还没睡下?”谢随问。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那小厮笑着把谢随引到了花厅外。
花厅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
可今日只是个寻常日子,并没有什么节日,甚至连个节气都不是。
“这是怎么了?”谢随奇怪道。
那小厮无奈,这位姑爷怎么忙得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不过他并没有答话,反而是悄悄退下了。
冯妙瑜差不多从酉正就开始等谢随,等着等着她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直到听见有脚步声进来才懵懵懂懂睁开眼睛。
“你可算回来了。”
冯妙瑜揉了揉眼睛,扶着椅背起身。她平日里为了树立威信难免需要端着些架子,这个时候的声音里稍带着点鼻音,倒有点撒娇的意味,尽管她本人并没有注意到。
谢随的身体无意识的紧绷了一下。
“公主这是在……等我?”
“是啊。”冯妙瑜点点头,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华贵的榴红色长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羊脂软玉一般,又因为睡眼微微朦胧着,整个人身上有种轻松的烟火气。
“这会应该还没过子时,谢随,祝你生辰快乐。”
闻言,谢随整个人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