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但愿夏日长。

    他的生辰?

    红木圆桌上放了细纱台罩,细纱台罩下面摆着一碟表皮油黄的蒸鸭,一碟黄豆大小的珍珠团,一盅火腿汤煨的银鱼羹,红蛋,青釉的八曲海棠花式碗里盛着细细长长的面条。

    一年到头三百多个日子,每天都有人出生。太寻常了。寻常到一个人的出生本身哪里就值得专门设宴庆祝了——能让这样寻常的一天变成一个特别节日的不是一个人出生的事实,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你爱你。家人,朋友,有人因为你的诞生,因为能与你相遇而高兴。

    “你等了多久?”谢随轻轻问。

    他揭开台罩。其他的还好,至少还是能看的。只有那碗面完全坨住了,面条一根根粘连在一起,像个新手编出来的草盖子盖在碗里,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滑稽。

    她肯定是等了很久的,因为都这个时候了。

    “其实也没多久。”

    冯妙瑜不想让谢随有负担,于是故作轻快地说。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面都坨成那个样子还怎么入口。但过生辰怎么能没有生辰面,她咬了下唇有些懊恼。其实应该等谢随回府后再煮面的,她怎么就睡着了呢。

    “那面你先别吃,我去重新做一碗。很快就好。”

    “不碍事。”谢随拿起筷子。

    那面只有小半个指头宽,从头到尾细细长长的一条,做面之人显然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只是花再多心思,已经坨了的面能有什么好滋味,吃起来如嚼软蜡般。

    冯妙瑜坐在旁边看着他,她似乎很紧张,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那种紧张中还带着一点隐秘的期待。不过看谢随吃一口面的功夫,她就眨了不下二十次眼睛。

    “我还是再做一碗吧。”冯妙瑜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

    谢随伸手轻按在她肩头,又问,“我今晚要是宿在衙门里没有回府,你难道还要一直等下去吗?”

    “可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冯妙瑜笑笑,抬手支着沉甸甸的脑袋,“怎么可能一直等下去,若过了子时你还没有回来,我就打算去睡了。”

    过了子时,他的生辰也就过去了。

    傻里傻气。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谢随突然想,精心准备好一切,等一个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就为在这天结束前笑吟吟对那人说一声生辰快乐?太蠢了,就算说出来了又能怎样,付出和投入完全不对等的事情。她的脑袋悄悄往下滑了一点,然后又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继续微笑着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似乎他的一点点喜怒哀乐都比她自己的感受还重要。

    想来情爱这东西还真是可怕,竟能叫一个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低微到尘埃里去。

    就像只雨天夜里被遗弃在路边的幼猫,见到有人停下脚步伸出手就喵喵叫着贴上去拿脑袋使劲地蹭人的手,它以为自己得到了温暖。殊不知那只伸过来的手其实是想拿它的皮毛去暖自己的手。

    可悲过了头,倒显得有些可怜了。

    大概是那碗面太凉,太黏腻了,顺着咽喉流下去连带着他心里也黏糊糊堵得难受,像置身于南地闷热的梅雨季节,烦躁不安,却也无处可躲。

    谢随沉默了许久,垂眸道:“公主可有什么愿望?”

    “嗯?”冯妙瑜揉揉眼睛,因为困倦眼框微微泛红,“我的愿望?你问这个做什么,今日是你的生辰。”

    该许愿的是他才对。

    “公主有什么愿望?”谢随一脸固执,又问一遍。

    冯妙瑜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她好像也没什么想要的了,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有点冷。她就摸了摸胳膊,“愿望啊。希望这个夏天能长一点?”

    生命中美好的事情似乎都在这个夏天翩然而至,所以她希望这样的时间能长久一点,再长一点。这个夏天最好永远不会结束。

    “妙瑜,别闹。”谢随无奈地看着她。

    长寿也好,暴富也罢。愿望这种东西总得是能实现的吧?想让夏天再长一点算哪门子的愿望?小孩子的梦话么?

    “那,明年你能陪我过一次生辰吗?”冯妙瑜想了想又说,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谢随微微一愣。有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就这样?

    作为一个愿望来说,这个愿望似乎有点太小了。

    就好像河里的老神仙问孩子是掉了一个金斧头还是掉了一个银斧头,孩子却说我掉了一块鹅卵石,就您脚边那块,麻烦您老挪挪脚……他原以为她会提出更任性的要求的。

    “好。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还早着呢,要等到春天了,”冯妙瑜说,“唔,就是我们头一回见面那日,在书院外面的长廊里。”

    谢随看着冯妙瑜,头一回见面那日?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隐约记得那时天色阴沉,苍白的藤蔓,站在长廊的另外一头的她也是苍白疲倦的。

    太违和了,他突然想。

    完全不像传闻中那个野心勃勃的长公主。

    传闻……

    如果那些传闻不全是真的呢?

    想这些做什么。谢随在心里摇头。大抵是这几日累过头了吧,他竟然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冯妙瑜那些传闻是真是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过是对露水夫妻罢了。

    冯妙瑜已经支着胳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

    “起来,回屋里再睡。”谢随轻拍她的肩。

    冯妙瑜半梦半醒间“嗯”了两声,身子一偏,脑袋就跟着枕在谢随肩膀上。

    “公主?”

    没有回应。

    “妙瑜?”

    还是没有回应。

    她的侧脸贴在他肩膀上,甚至还扭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伸手环着他的肩膀。睡得很安稳。好像身边这个人是可以全然信赖和托付的。

    都这个时候了,侍女早被冯妙瑜打发下去休息了,在这里睡怕是要着凉。谢随轻轻叹了口气,打横抱起她回了听荷轩。

    ——

    一眨眼的功夫立秋就过去了。

    今年的秋老虎是纸糊的,三两场秋雨,威风凛凛的秋老虎就变成了湿答答的落汤猫,暑热散去,秋高气爽。

    没多久就到了赵氏邀请两人去赏花宴的日子。

    谢随早上要先去衙门应个卯,就穿着青色官服。他绕过屏风进来拿香囊时冯妙瑜正对着镜子戴耳坠,水透的翡翠玉扣,她穿了件淡青色的纱衣,耳垂雪白。谢随上去随手帮她戴好耳坠,手指无意扫过她冰凉的皮肤,不由得微微皱眉。

    “怎么不穿那件?”谢随指了指扔在一旁鹅黄色衫子,那件明显更厚一点。

    “那件显胖。”

    冯妙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身,抿着嘴一脸不快地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入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凉下来的缘故,她的胃口比夏天的时候要好很多,又因为困盹总是躺着睡着,就难免长肉。

    说起来这肉长得也忒没眼力见,但凡往上长点,或是往下长她都不会有一点意见,可那肉偏偏就要长在腰上。

    难得有人邀请她,还是和谢随一起,她才不要裹成个粽子。难看死了。

    “也不胖啊。”

    谢随伸手就往她的腰上摸,摸着摸着手指就滑到了衣带边缘,冯妙瑜立刻警觉起来,没好气的一把拍开他的人爪子。

    这大白天的动手动脚做什么。

    待会还要出门呢。

    “你不懂。”冯妙瑜就说。

    谢随其实也没想在这个时候乱闹,只是下意识手就去了那个地方……他咳嗽一声,又说,“到了下午风凉,穿的这样单了凉,你这个月又要肚子疼了。”

    冯妙瑜开了妆奁挑了只镯子戴上,随口说,“最近是怎么了,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大抵就从谢随的生辰后,他突然就对她关心起来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甚至前几日在她小日子里忙前忙后,又是帮着递姜糖水,又是帮她暖肚子。

    他一向是体贴人的,只是近来有点太过体贴了,像是变了个人。

    “这样不好吗?”

    谢随笑笑,直勾勾看着冯妙瑜的眼睛。看似深情的眼神,其实

    只是想从她的眼神中判断她在想什么,以便应对而已。

    一切都很顺利的在他计划内,万事俱备,这戏台子都已经搭好了,当然不能让她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因为小小的风寒或者痛经而掉链子。

    “你这样体贴我我当然高兴,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冯妙瑜看着镜子,微微张着嘴用指尖一点点抹去唇角多余的口脂,“好像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

    “你难不成背着我偷偷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我胡说的。开个玩笑,你才不会骗我呢,对吧?”

    “我骗你做什么。”

    谢随俯身低头亲她,她的口脂是浓郁的玫瑰味,嗲嗲的在唇齿间化开。冯妙瑜的后腰抵在妆台上,单手搂着他的脖子,两人分开喘息的间隙,谢随无意在妆奁中瞥见了一支眼熟的簪子。

    不过是那个林修远送的一支破簪子,她竟然还宝贝的放在妆奁上层显眼的位置。趁她背对着妆奁,他鬼使神差地将那支簪子塞进妆奁最底下。

    两人的气息又交缠在一起,谢随突然在她耳边轻轻问:“那如果我真的骗了你呢?”

    阳光斜斜从格窗里透进来,冯妙瑜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睛却很清澈。她看着天花板想了想才说,“那我大概会很伤心,伤心到一百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第32章 32他用手背抚过她的脸颊。……

    冯妙瑜最后还是换了那件鹅黄色衣裳,又补了妆,于是等她到仁亲王府就迟了。

    她先去见了仁亲王冯重暄,给他行了礼。她这位皇叔一向悠游自在惯了,摆摆手叫她不必拘礼,说罢便丢下冯妙瑜兴致勃勃地跑去苑子里陪女儿挖土玩,绣金团龙纹衣摆就垂在泥土里。倒是没有一点亲王的架子。

    “你皇叔前些日子得了几盆罕见的绿菊,就嚷嚷着说一定要办个赏花宴。只是毕竟太后娘娘还在病中,我们也不好大办。就只是请了些熟人一起聚聚,图个热闹。公主只管玩得开心。”赵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冯妙瑜笑着点点头,眼角余光又看到仁亲王陪女儿玩耍一大一小两个背影。

    两个人的孩子。

    她心里微微一动。

    因为两个人的结合而诞下的新生命,一个和她,和她的爱人血脉相连的产物。这种联结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密在里面。冯妙瑜突然就想,如果她和谢随有一个孩子……不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那应该会是个很聪明很漂亮的孩子吧。就像它的生父那样。

    她垂下眼睛,抿嘴很快地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谢随喜不喜欢孩子。

    他会不会陪它玩耍,教它读书写字,和她一起看着它长大?

    若有一个孩子跑来跑去,长公主府里也会热闹起来——也会更像一个家的感觉吧。

    赵氏见冯妙瑜眼中闪过一丝期望,也不难猜出冯妙瑜心里在想什么。她亲热的挽着冯妙瑜的胳膊穿过游廊。

    廊架上垂着一串串橙黄色凌霄花,再往前是一片假山,绕过假山后面就到王府花厅了。眼下众宾都聚在花厅里赏花。

    凌霄花影扑簌簌落在两人肩头。

    “妾身瞧着公主好像丰腴了些,可是有动静了?”侍女在两人身后远远跟着,赵氏扫了眼冯妙瑜的腰身,低声问道。

    “什么有什么动静?”

    冯妙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摆手。骤然被人问到这个,她有些羞赧。

    “哪里有这么快……虽说我那月事一向不准,但前两日才来过。大概是我最近吃的有点多,又总犯困不大爱动弹的缘故吧。”

    冯妙瑜扯了下衣襟,心里十万分后悔听了谢随的意见穿这身鹅黄色衣裳。

    暖和是暖和了,显胖也是真显胖——都让人家误会她有孕了。

    “哎呀,都是我眼拙口快的。还请公主不要怪罪。”赵氏连忙捂住嘴。安静了一小会,她又小声道:“不过这事情可说不准。有了身子初期见点红也是有的,就跟月事似的,妾身当年就是这样。我看稳妥起见,公主最好还是找个太医瞧瞧。这头几个月是最要紧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是有了,可马虎不得。”

    “前几日已有太医来诊过脉了。没别的,就说气血不足,要补补。”

    “既然朱太医这么说,那就是妾身想多了。”赵氏笑笑。

    朱太医的医术是出了名的厉害。尤其是在号脉上,整个太医院加起来也没几个人敢说自己能比得过他。

    “这次不是朱太医看的。朱太医生病了。是个姓贾的年轻太医来诊的脉。太医令贾济的儿子,想来医术应该也不差的。”冯妙瑜说。

    “原来是他。”赵氏点点头,也不多谈这个,把话题转到了今日的赏花宴上。

    ——

    冯妙瑜在仁亲王府中玩了大半日。

    世家的这些宴会办来办去,其实都大同小异。赏菊宴,赏月宴,酒船宴……名字起的花里胡哨,但说起来也不过是喝酒吃茶,听曲看戏这些,见多了就觉得无趣得很。

    午膳后赵氏邀她一同去后院听戏。

    冯妙瑜坐在一堆太太中间,伶人在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一出《南柯梦》,她听着听着,那股困劲就上来了。

    难得受邀,冯妙瑜不想显的太不合群。又硬撑着坐了会,等这一出唱罢,才和赵氏打了个招呼,赵氏还要招待其他人分不开身,便叫了两个侍女带冯妙瑜去偏房里歇息。

    等冯妙瑜醒来,都已经到申时初了,天边飘浮着一缕淡橘色的云丝。

    “姑爷可过来了?”

    冯妙瑜一只手扶着侧额,不知道是不是睡过了头的缘故,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有点像染了风寒的感觉。

    “已经来了许久了,”翠珠扶着冯妙瑜起身整理衣妆,“姑爷先前过来看了您,这会应该在后院陪着亲王殿下下棋。要奴婢叫他过来吗?”

    “不用,我过去找他吧。”

    “公主。姑爷,关于姑爷我……”翠珠的嘴皮动了动,欲言又止。

    “嗯?你说姑爷怎么了?”冯妙瑜抬手调正鬓间的步摇。

    姑爷似乎目的不单纯。

    翠珠闭上眼睛,但她没有任何能拿的出手的证据。说到底这里面也有很多是她的猜测。况且要解释清楚一切,势必要将她做过的一切和盘托出。犹豫再三,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勇气。

    于是她摇摇头,干巴巴地说,“也没什么。奴婢带您去找姑爷。”

    ——

    “是我输了。”

    冯重暄看着棋盘思忖许久,轻叹一声,最后将手中的黑子扔回棋盒。小厮悄无声息的上前添茶,收拾棋盘。

    “承让了。殿下棋艺超群,谢某今日只是好运罢了。”谢随说。

    “谢大人谦虚了。能赢一盘也许是运气,连赢三盘可就不单单是运气好了。”

    冯重暄端起茶杯撇去浮沫,又透过杯口淡淡看着这位侄女婿,试探道:“都说名师出高徒,不知道谢大人这手棋术师从何人?也不知为何,谢大人的棋风总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听闻当年几位皇子里,就数这位仁亲王冯重暄和冯重曜的关系最好,两人皆是才华出众之人,时常一同手谈。果然不假。

    “家中的几位长辈。”谢随说。

    “哦?是哪家的哪位长辈,你不妨说了名讳出来,搞不好我也认识。”冯重暄眯眼笑笑。

    家中长辈?

    说起来他如今是冯妙瑜的夫君,冯重曜是他的伯岳,自然也可算家中长辈。

    “您当然认识的。就是您想的那位。”谢随转着杯子。

    冯重暄沉默了很久,他望着苑子里打理的整齐的花圃,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他挥手示意侍从们退下。

    “你和我一个闲散王爷说这个做什么?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懂。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只求安稳度日。谢

    大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谢随摇摇头,他抬头看着冯重暄,目光清亮,“您逃避得了一时,难道还能避得了一世?棋如其人,以您的才能……您可不像坐以待毙之人。”

    如今几位亲王或多或少都在朝中任职,只有仁亲王一人不愿受任何官职,成日老婆孩子热炕头游手好闲。

    与其说寄情山水,不理俗世,不如说是不得不收起锋芒避嫌。

    毕竟几位亲王里就他和冯重曜最为亲近,又没像献亲王一般,前日才上了折子大夸太子,后日一听冯重明发动宫变,便毫不犹豫倒去了冯重明那头。

    “什么坐以待毙的,都说了我不懂这些朝廷上面的事情了。”

    “若您当真的什么都不懂,又何必要假冒一个小侍卫的名字,在千里之外安置产业,以留后路?”

    谢随轻轻说,身体往前探了探,“当然,我今日说这些并不是威胁殿下,殿下岂是我一个小小九品芝麻官能威胁得了的?我也不是来逼迫殿下即刻就做出抉择的。我只是,想给殿下多提供一条出路。身在局中,有时候不是你我想不想选,而是能不能选。”

    “我会考虑的。”冯重暄最后说,“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那便多谢殿下了。”谢随回道。

    ——

    冯妙瑜走到凉亭时,亭子里只有谢随一人静静坐着。

    棋盘上黑白两色胶着着,他却没有再看棋盘,只是默默眺望着天空。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下,余晖如血,他灰黑色侧影看上去像一尊饱经岁月风霜的黑石雕像,蒙在红纱之下,肃穆,苍凉中带着无法言明的悲伤。

    冯妙瑜就在三步开外看着他的身影,看了很久,直到风有点冷了,她才拢了拢衣裳走上前去。

    “我听翠珠说你在和皇叔下棋。皇叔人呢?”

    谢随拈了枚黑子递给她,不远处陆陆续续亮了灯。

    “他有事先走了。要来下一盘吗?”

    “不了。”

    冯妙瑜摇摇头,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好像整个世界在骨碌碌地转来转去。也许有点着凉了吧,她在谢随身边坐下,这才好受些。

    “我想早点回去。”

    “怎么了,不舒服吗?”谢随皱眉摸了摸她的手,并没有很凉。

    他看了眼天色,这个时候走就太早了。

    于是他搂着冯妙瑜,又温声哄道:“我们在这用过晚膳再走吧,你也许是有些血虚,吃点东西也许就会好一点。”

    冯妙瑜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就没再坚持要回去了,靠着他的肩膀轻轻点了下头。

    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种幸福吧。

    见看她缩在自己怀里乖巧的模样,谢随用手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在心里冷冷想。

    第33章 33此章已于1月1日晚八点修改(修……

    用罢晚膳,冯妙瑜二人便提前告辞了。

    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

    仁亲王府在义宁坊,和长公主府正好一东一西,就算是骑马也要走上好一阵,何况外面还在修路。马蹄踩在泥泞不平的路面上,车内的灯晃悠个不停,灯影也跟着来来回回地摇摆个不停。

    谢随掀帘往外看,雨越来越大了。

    他计算好了一切,但是人再算也算不过天。这场雨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得不考虑这场雨可能对整个计划产生的影响。

    雨点啪嗒啪嗒敲打在车盖上,像是嘲讽,他心里不免烦躁。

    “大概是皇叔淡泊的性子使然,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倒是甚好。”冯妙瑜打破沉默。

    对皇家和世家来说,儿女的婚事更多是合二姓之好,两个家族的结合远远大于个人的喜好厌恶。夫妻间貌合神离是常态,能如此美满的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凤毛麟角。

    冯妙瑜有点羡慕。

    “是吗?”谢随又一次掀帘望向窗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也不尽然吧。每个人都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单纯。”

    有能者多恃才傲物。

    至少冯重暄这个人绝对称不上淡泊二字。

    “你好像总是习惯于把人想的太坏。”冯妙瑜把玩着垂下来的发丝。

    “是你太……”谢随本想说天真,又觉天真这个词像是变相骂人愚蠢,思忖片刻改了口,“是你把人想的太好,会吃亏的。”

    冯妙瑜靠在软枕上,淡淡“嗯”了一声。晚膳时她没抵挡住仁亲王夫妇的热情喝了两壶酒。巴掌大的白玉莲花小执壶,不至于喝醉,意识却有些不清楚,半梦半醒的。

    “但人总不能因为会摔倒受伤就不出门吧?不出门是不会摔倒受伤,可也就看不到萤火虫了。”

    “萤火虫?”

    “小时候我很想看一看萤火虫是什么样子,可我居住的宫殿附近没有萤火虫。照顾我的老嬷嬷告诉我说夏天晚上御花园后面的林子里有萤火虫,但那个地方离我很远,晚上宫里不能随意走动,照顾我的嬷嬷年龄大了眼睛又不好,她不能陪我一起,所以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趁着天黑走小道偷偷溜过去。”

    她的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右手撑着脑袋,一缕乌发缠绕在她细白的手指间。

    “天太黑了,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还担心被巡逻的侍卫发现不敢出声,”冯妙瑜笑笑,“好多次想放弃回去算了,萤火虫而已。看不看的到有什么要紧?但最后走到林子里又庆幸自己没有半路上返回了。”

    “因为太漂亮了。就像是九天之上的银河落在了林子里一样。”

    说着,她的眼睛也明亮起来,眼底流过一丝惊人的瑰丽。

    “人有好也有坏。因为一个或几个人的恶意而把所有人都看做是恶人,严加防备警惕,把所有人通通关在外面——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很安全,不会让自己受伤。但这样也会失去善意。恶意是坏的,善意是好的,为什么要因为不好的东西把好的东西关在外面?”

    “这个世界待你并不友善。”谢随立刻道。一针见血,像要想要揭穿什么。

    “它是很残忍。”冯妙瑜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可也很温柔啊。”

    她伸出手指一件一件算着,又因为酒意有些迟钝地笑笑,“有温柔的人,春天的风,冬日的暖炉,夜里的万家灯火……有时候觉得它残忍,但想来想去,我还是好喜欢盛京,还有这个世界。”

    谢随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冯妙瑜会这么说。他大概一直以来都把她当做一个被娇宠过了头的公主。因为被宠爱着,所以可以骄横到不在乎任何骂名随心所欲。因为被高高捧着俯视众生,所以天真愚蠢不知人心险恶。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只要有心,其实传闻这种东西的真假其实不难判别……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做罢了。

    若她是愚蠢骄横的,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用一句“像她这样的人,被人利用当做跳板使纯属活该”来摘得干干净净。

    可若不是,那那个肆无忌惮践踏,利用他人信任和爱慕的卑劣之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糟糕极了。

    没有多少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卑劣,这似乎是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人人都希望自己看上去体面正派,所以用他人的卑劣来掩盖自己的卑劣。

    但有的人却像一面铜镜。

    镜子不但不能掩盖他人的卑劣,反而将对方的卑劣从里到外摊开了照映在镜面上,纤毫毕现,无从闪躲。

    雨势更急了,雨珠在车盖上滚动跳动。

    “这条路虽近,但未免太颠簸泥泞了些。马儿若脚下打滑可就麻烦了。不如我们换条路走。”

    谢随闭了闭眼,突然提议。

    冤冤相报永远没有止境,何况报以怨恨的对象……许家出事的那日她也不过十几岁,一个大家族的沦陷,那些事情又岂是她说了能算的。因为自己受过伤,尝到过悲伤欲绝的滋味,所以还要将这种滋味加诸无辜的他人吗?如果这样做,他和那些害死谢家人的山匪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换路?”

    冯妙瑜凑上去越过他的肩往外看了一下。

    谢随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暖香。

    大抵是脂粉气笼着的花香,玫瑰,茉莉,桂花……谢随虽然精通

    香道,却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花的香气,只是那气温暗戳戳浮动着引人靠近。

    “可我们就快到崇仁坊了。”

    进崇仁坊后,再走过三条岔路就到长公主府了,干嘛换路走啊。

    冯妙瑜闻言一脸疑惑,不知道谢随是哪根筋抽了犯病要绕远路。

    她的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毫无征兆的一个急停。谢随想都没想扣住冯妙瑜的腰,以免她失去平衡摔倒。勒马时马儿的嘶鸣声和车夫的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雨声混做一团。

    “怎么回事,外面出什么事情了?”冯妙瑜提高声音问。

    “回,回公主的话,有人……有个人穿了一身黑衣裳站在路中间,天色又黑,小的一时没有注意他,差点就碾到他了。”

    车夫惊魂未定,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声音都在发抖。

    方才那马的蹄子离那人的脑袋可就差不到两拳的距离!要是被疾驰中的马儿踢中脑袋,这人怕是要当场丧命,就算侥幸不死也是重伤。

    哪有人雨夜里站在大路中间的!

    车夫越想越生气,于是回过神来又对着那人好一顿嚷嚷。

    “哎,我说你这人大晚上站在这里做什么?还穿着一身黑,若不是我反应得快,你不要命了!”

    “我也是没办法了,我想见公主。我有话要对公主说。”

    “去去去,你是什么人啊,公主岂是你说要见就能见到的?快让开快让开。”车夫不耐烦道。

    “我真的需要见公主一面,就让我见一面,说两句话就好!”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车外传来两人的争执的声音。

    还是迟了。

    谢随隐藏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握起,捏成拳头,然后慢慢放下。

    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都按照他原先计划的发展了。

    分毫未差。

    他看着冯妙瑜,她眼下正半歪着头听车夫和外面那个人说话。外面的雨声很大,稀里哗啦的,她必须要集中注意才能听个大概,所以也无暇顾及到谢随古怪纠结的表情。

    罢了,不如将计就计,到时候再补偿冯妙瑜就是了。

    谢随想了想最后拿定了主意,便温声开口,他道:“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合适,不如我们出去看看吧?”

    油红伞面在雨夜中张开。

    冯妙瑜才刚掀开车帘出了马车,那黑衣人就挣开车夫三步做两步跑到冯妙瑜面前,什么都没说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地,拱手拜了三拜。

    “公主慈悲,求您救救我的子侄吧!”

    那黑衣人说着抬起头,背对着车夫摘了斗笠露出脸来。

    长脸,五官周正普厚。那张脸,却是原先在冯敬文一事上帮过冯妙瑜的那位大理寺寺丞。

    冯妙瑜回想了一下,隐约记得他应该姓白。鹅黄色衣袂在风雨中飘摇,冯妙瑜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救人?

    若是躯体上的病症那该去找郎中,若是被绑架失踪了那该去找京兆府报案,找她来做什么?

    白寺丞那张一向严肃的长脸上如今满是无奈,他说:“我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最后也只能来求公主大发慈悲,救救小人的子侄了。”

    “要我救你的子侄?”冯妙瑜问,她仍然一头雾水,满心都是茫然。

    谢随执伞居高临下扫过地上的白寺丞,随即柔声在冯妙瑜耳边提醒道:“这位是公主的熟人吗?雨下的这么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将人带到府里再说。”

    热茶升起袅袅白雾,半遮住白尧心事重重的面孔。

    因他说不愿意此事声张,屋内便只有他和冯妙瑜两个人,连谢随都为避嫌暂且出去了。

    “你说你的子侄和他的一个同窗自幽州来京谋差事,而后失踪了?”冯妙瑜揉着眉心,委婉道:“那你应该去京兆府报官让他们找人。”

    白尧沉默了片刻,眼睛四处打量好几转,方才低声道:“发现他们失踪后卑职就去京兆府报官了,可问题如今就出在京兆府上面——”

    第34章 34他的脸藏在伞与夜色之下。

    待他说完,冯妙瑜默默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这事你能肯定?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白尧抬头看着冯妙瑜的眼睛,点点头又摇头。

    “绝对不会看错。卑职可以肯定。我的子侄和他的同窗根本没有失踪,他们人就在京兆府手里。那时候天色尚明,所以卑职看的清清楚楚——”

    “我那侄儿和他的同窗五花大绑着,然后被三五个京兆府的便衣衙役自小门压进了平康坊的一间酒楼内。卑职接着就去京兆府找那几人对峙,可却被他们倒打一耙,说卑职无理取闹。还说卑职一个大理寺官员无权插手他们京兆府办事,若是再闹腾下去,就算同为朝臣,他们也有权依律处置卑职。说完,他们便将卑职撵了出去。”

    白尧一脸愤懑,他说着掀起衣袖,胳膊上一块青一块紫,大抵是被推搡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硬物。

    “除了找京兆府,大人可有试过旁的法子?大人您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冯妙瑜委婉道。

    她其实想起了前几月莫名其妙被关京兆府大牢之事。

    京兆府似乎是有些不对劲的。但那毕竟是献亲王的地盘。献亲王是她的尊长,又手握兵权,在几位亲王之中颇得帝王宠幸,是硬骨头中的硬骨头。若无必要,冯妙瑜不愿随便掺和进和他有关的事情里面去。

    白尧苦笑两声,无奈道:“那间酒楼的人似乎是得了命令,很是硬气,说是不接待生人,于是卑职走才到门口就被拦下了。卑职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别说整个盛京,就光大理寺,像卑职这样的寺丞便有六个之多。我位卑言轻,又无家族荫蔽,大理寺寺卿大人和少卿大人皆是世家出生,这世家出身的人和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之间的嫌隙公主您也是知道的。一听卑职手头拿不出来任何证据,他们便不愿理会了。”

    冯妙瑜揉揉眉心。

    世家自持清贵看不起寒门士子,寒门觉得世家只顾享乐目光短浅,两派这些年来明争暗斗不断。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朝中高位要位还是由世家大族所把持,寒门也只是占个人数上的优势,人多,但没多少话语权。

    “卑职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求公主了,”白尧说,“卑职答应了家中兄长会照顾好我那侄子,如今这……京兆府行事遮遮掩掩,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京兆府和那酒楼,这其中必有问题!”

    冯妙瑜心里有许多要考量的,便靠在椅背上静静想了一会。

    白尧是她一力推举到大理寺寺丞上的,为人性情她算是了解,此人绝非信口雌黄之人。何况冯敬武的事情上若不是有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忙,没有大理寺中人内部接应,仅凭她一人哪能成事。

    白尧心急如焚地看着她。

    如果她拒绝的话,他会很失望的吧。毕竟当初她要他帮忙时,他可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了。

    冯妙瑜闭了闭眼睛,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那间酒楼叫什么名字,再详细描述一下你那子侄和同窗的相貌,姓名。白大人且先在我府里等候消息。人若在里面,我可以帮你把人带出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兵贵神速。

    找人自然是越快越好,盛京这么大,若是白尧的子侄和同窗二人被转移到他处,那要找起来可就麻烦了。

    等安顿好白尧,冯妙瑜走出花厅。此时才刚到戌时,漆黑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红,阿玉砰的一声在她身后撑开了油纸伞。

    “去拿件侍卫的衣裳给我,然后从侍卫里挑几个机灵的假办成小厮跟着我,然后再把苍公子叫过来。”冯妙瑜一面走,一面匆匆吩咐道。

    她其实对大概的事情已有了初步的想法。毕竟献亲王好男色的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个女子半夜跑到平康坊里找人未免太显眼,那些做生意店家最怕这个,可能还没有进门就会被拦下。

    往外走了几步,冯妙瑜无意回头才突然发觉谢随就站在不远处。

    苍白的指骨,伞柄是枯黄的竹枝,淡青色的伞面在满天大雨里像一支荷叶在水面上飘摇。压低的伞檐和不断落下的水珠遮住了他的脸。冯妙瑜眯了下眼。她看不清楚谢随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公主这个时候要出去?虽说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但平康坊里有些地方手脚不干净。公主还是多带几个人去比较好。”谢随说。

    “我们方才说话,你都听到了?”冯妙瑜皱眉。

    “没有,只是去书房路过听到了两句。”谢随平静道。

    这是他一手设计的圈套。冯妙瑜和白尧二人关起门说了什么,就算不偷听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冯妙瑜抿了抿嘴,她没想把谢随拉进这件事里,所以和白尧说话时她特地叫他离开了。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了。

    “你接下来有事吗?若没什么事的话可否去花厅陪白大人喝杯茶坐一坐,他这个时候不适合一个人呆着。我很快就会回来。”冯妙瑜想了想说。

    “好。记得多带几个人。然后早点回来。”谢随轻轻说。

    他的脸仍然藏在伞与夜色之下。

    ——

    平康坊,芙芸斋。

    粉墙青瓦,半旧木门,门口两只绸灯笼高挂。

    全盛京数一数二的烟花风流之地。这里在白日看着不过是个普通的院子,是那种马车走过去都没有人会多瞧一眼的地方。但一到夜里点起灯,这里就像只从冬眠中睁开眼睛苏醒过来的猛兽。

    各色灯笼垂着软红的穗子,在歌声笑声不断的风里晃荡着,大大小小的马车停在门口,先是小厮,他们搬来脚凳撩起车帘,然后才是身着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们。几个头发梳理的油光水滑的管事早在一旁等候多时,一个个笑容满面的迎上去,躬身引导贵人们迈入由绸缎,胭脂,轻纱构成的猛兽纸醉金迷的大口。

    戌时未半,大雨。一辆由两匹黑马拉着通体漆黑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芙芸斋门口。

    车身上没有任何雕饰或者能表达马车主人身份之物,乍一看像是坊市间几十文钱就能租一整日的马车……后面传来几声低低的嘲讽,毕竟来这种地方除了喝茶听曲,炫耀家世和财力,一掷千金争一个面子也是重要的一环。

    但芙芸斋的大管事黄六却理了理衣襟,一把从小厮手中抽过伞恭敬迎了上去。

    他在芙芸斋待了二十年,眼光老道,一眼便认出那马车是由紫油梨打造的——黄花梨木已是寸木寸金,可这紫油梨却是黄花梨木中产量极少的御贡之物。

    一般人能得上一块紫油梨,是拿去雕刻都不舍得的,这人却用它做马车。

    真是暴殄天物。

    黄管事不由得在心里想。

    但能拿如此珍贵的紫油梨做马车玩,也间接说明这位贵客可不只是低调不差钱,身份也非同小可,他面上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敬。

    车后跳下一个佩刀侍卫,身姿笔挺。他冷冷扫了管事一眼,那目光凌厉如锋刃。黄管事下意识垂手往旁边退了半步。

    佩刀侍卫这才扭身打开车门。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个白袍年轻公子,衣袍柔软飘逸,黄管事偷偷抬眼,下一秒对上一张眉眼如画,美艳到几乎是带着几分妖气的面庞。

    他眨了眨眼睛,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貌比潘安,大抵就是用来形容这个人的吧。

    直到那白袍公子眉头骤然打结,黄管事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懊恼于自己的失态,这时候又有一个人从马车内钻出来。

    宽檐斗笠,那个人身材娇小,穿着一套侍卫的衣裳安安静静的站在白袍公子身后,黄管事便猜想此人是白袍公主的贴身侍卫,还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

    “贵客远来,失迎了。敢问您可有预约或者是熟客介绍?我们这里的规矩是暂且只接待熟客,或熟客介绍来的贵客。”

    白袍公子闻言正要张口,很快却眉头一皱,嘴角不悦的抿起。像是再忍耐什么。

    黄管事心道坏了,这群大爷们十个里八个怪脾气,还有两个特别怪。不会是他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惹到这位了吧?

    苍宴身后的冯妙瑜悄悄收回脚。在另外几个侍卫默契的掩饰下,黄管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狂踩苍宴的脚以阻止他乱说话。

    “开门做生意,怎么你们还挑起客人了?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冯妙瑜压着嗓子,掏出一块令牌扔给黄管事,“这世上,我家主子不能进出的地方你这还是头一处啊。”

    黄管事双手接过令牌,他认得的字其实不多,只能勉强认出上面“御赐”两个字。这位公子的来头果然不小!

    冯妙瑜看着黄管事的表情。

    她扔给他的其实是一块进出宫门时用的腰牌,皇室宗亲都有这玩意,而且这上面并不写明持有者的姓名。

    她找人探查到了献亲王今日宿在府中,并未出门后便想出了这个法子。虽然有几分冒险,但人既然是献亲王的人送来的,那就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快找到白尧的侄子了。

    “我家主子是谁介绍来的,我想管事心里该有数了。我家主子一向低调,这事情管事自己心里明白就是。”冯妙瑜低声引导他误解,而后又提高了声音,“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我家主子上座?”

    今日被拉来扮演贵公子的苍宴嘴唇微动,显然很想说点什么……这人也只有脸能看,一开口可就露馅了!于是冯妙瑜眼疾脚快又是一脚。

    苍宴矜贵又俊朗的面容微微扭曲。

    其实是脚疼。

    可这场面落在黄管事眼中,就变成贵客感觉自己被怠慢了的不满。于是他的腰弯得更低了。

    “是我怠慢了,大人里面请。”

    第35章 35你这女人要害我!

    “您既是那位大人介绍来的贵客,小人便带您去那位大人常用的雅座。楼里通往雅座的路都是专用的,从头到尾,保管您不会碰上旁的闲杂人等。”

    黄管事一面介绍着说,一面领着冯妙瑜和苍宴等人穿过光线昏暗的过道。

    空气里漂浮着脂粉和浓重的熏香微尘,狭窄空间内,那气味挤得人头晕目眩。直走,左转,上楼梯,右转,再右转,再上楼梯,冯妙瑜感觉他们似乎绕了好几个“回”字形,黄管事终于停下脚步。

    他扭头躬身笑着推开雅座的门。

    光芒隔着软红的纱幕刺入眼帘,冯妙瑜下意识眯起眼。

    雅座出人意料的宽敞。像是两间屋子贯通了的,中间以一道十二折的覆金漆雕屏风隔断出内外间。内间里暗蒙蒙的瞧不大清楚,外间正对着门两道隔扇窗大开,底下就是楼下的舞台。全身裹在轻纱中的男女舞伎轻歌曼舞,拧腰旋转间,衣袂也跟着绽开,金粉在他们裸露肌肤上流淌瞬间划出一片诱人的金色闪光。

    绮靡绚丽宛如绘着神祇壁画。

    只是哪里有神祇会露出讨好的谄笑,又哪里会有神祇是被人用迷离渴求的眼神来回扫视估价的。

    黄管事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试探道:“大人可有看着顺眼的?若大人不嫌弃,小人这就叫他上来陪大人打发时间。”

    苍宴难得没说话。

    因为冯妙瑜临行前只说是来找人,顺路带他来平康坊玩玩,活动一下手脚——一切花销由她全包。冯妙瑜根本没说他们要来什么地方。就算苍宴再迟钝,眼下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那个带路的老头脸上笑容越来越奇怪,这里好像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啊。

    “管事可少拿这等庸脂俗粉来敷衍我家主子,”冯妙瑜随即低

    声道:“前几日不是新送来了两个吗?叫他们两人过来。”

    黄管事迟疑一下,道:“可是那两人才送进来不久,性子野,还没来得及调理,牙尖嘴利的,小人怕冲撞到贵人……”

    冯妙瑜笑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啧”了一声,拍拍他的肩。

    “性子野好啊,就是要野一点的。我家主子就好这口,太乖了可就没有意思了。你懂吧。”

    黄主管闻言肃然起敬。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白袍公子生的如此貌美,谪仙一般,没想到口味竟是如此的……狂野。

    “那小的这就带人过来。这后头热水、器具一应俱全,外头随时有人待命。有什么需要您喊一声就是。”

    黄管事躬身告退,离开前还十分贴心的轻轻带上了门。

    “你,你,你之前说我们是来找人的。”

    苍宴进内间只转了半圈便满脸通红,一脸狼狈地跑回外间,他望着靠在椅背上翻看什么的冯妙瑜,猛地一拍巴掌,恍然大悟。

    “你这女人要害我!你自己找男人还故意骗我叫我也过来,好败坏我的名声,然后你再给素烟告状是不是?”苍宴抓着衣领眼里满是惊恐,嚷嚷道:“我就知道你突然对我这么好肯定没安好心!你肯定是嫉妒我貌美!恶毒!”

    “真是来找人的。我方才向那管事要的两个人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

    冯妙瑜翻了个白眼,她有时候真想敲开苍宴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到底怎么才能想到嫉妒害他上面去。她叹口气,还是简要向苍宴解释了下情况。

    “也就是说,你叫上我是为了让小爷给你当打手以防万一的?”苍宴顿了顿,又问:“要是那两个人不是你要找的人怎么办?”

    “那我们就在这里坐上一个时辰再回去。”冯妙瑜说。

    她带来的那几个假扮成小厮的侍卫会趁着这段时间细细搜索整座芙芸斋。芙芸斋不算很大,一个时辰足矣。

    “你府里那么多侍卫,叫他们把这地位围起来搜不就完了,何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苍宴一屁股坐在冯妙瑜旁边的圈椅上,拈了串葡萄吃。

    “本朝严禁朝中官员经商,但只入个份子不参与经营并没有明文规定禁止。”

    “所以有官员钻空子?”苍宴哼哼两声。

    “平康坊里的大小酒楼多多少少都有朝中官员在后面撑着,我手上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人确实在这里。这里背后的人不一般,大张旗鼓的搜查,若是找到人倒也就无所谓了。若是找不到人,搞不好还会被倒打一耙。”冯妙瑜晃了晃手里的纸页。

    那是临走前白尧交给她的,他从户部调出来的他侄子二人的户籍册子,上面记载着两人的籍贯姓名,还有两人的手印。只要能找到人,到时候一对比就能证实两人的良民身份。别的不说,至少给这芙芸斋治个买卖良民,逼良为娼的罪名是没问题的。

    等了许久,外面才传来轻柔地敲门声。很快,两个反剪双臂捆着的人被几个人抬进了屋。

    冯妙瑜叫苍宴拿了灯,两人的状态都不是很好,张嘴咿咿呀呀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想来是黄管事为了避免他二人冲撞贵客灌了什么东西,好在两人的意识似乎是清楚的。

    “白去华,赵岳?”冯妙瑜问二人,“没错的话就点头。”

    两人闻言动了动,十分艰难地点了下头。

    冯妙瑜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哪个是白尧的侄子白去华,哪个是他侄子的同窗赵岳,他们穿着这里的衣裳也不好出去见人,于是她匆匆对两人说:“你们哪个是白去华?我受你伯父,大理寺白尧白大人之托带你们出去的,你们先换身衣裳,然后我带你们两人出去。”

    两人都是清秀斯文的少年模样,其中那个个子矮半头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白去华张嘴道:“我,我是。你可一定要救我们出去啊。”

    另一边的赵岳闻言,却突然伸手够了一下冯妙瑜的衣摆。带着几分茫然的眼里还有深深的恐惧。他看着冯妙瑜的眼睛,口中含混说道:“小心。同乡的,命官,杀了。”

    冯妙瑜愣了一下。

    什么叫同乡的命官杀了?但是眼下显然不是详细询问的时候,还是先把两人带回长公主府再说。

    两人手脚被捆久了发麻,行动不便,她便让苍宴留在内间帮他们,自己则绕到了屏风后面等着。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响,门外却突然传来一连串脚步声,随后是急促地砸门声。

    冯妙瑜没有作出应答。

    门外,黄管事和芙芸斋的护院头子对视一眼,黄管事下了决心,咬牙道:“砸开。”

    他前脚刚刚把人送了上去,后脚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两人是献亲王手下的人亲自交代的,说是身份有些麻烦先在芙芸斋放一阵避避风头,过个把月人调理好了他们再接回去……前几日还有个大理寺的小官员跑上来要人,给他赶走了,怎么可巧今日就有人借献亲王介绍过来的名义点这两人?

    恐怕有诈。

    于是他转头就叫了斋内的护院过来砸门。弄错了不要紧,如果真如他所料,那也只能让这人有来无回了。

    “黄管事这是做什么?”冯妙瑜问。

    事到如今没有装下去的必要,她也不再压着嗓子说话了。

    果然有诈!

    黄管事面色一沉,十几名护院在他的示意下一拥而入,将冯妙瑜四人团团围住。

    “你好大胆子。你方才已经看到了本宫的腰牌,应该不难猜出本宫身份才是。还不让开?”冯妙瑜冷冷威慑道。

    一个女子,两个中了药连走路都困难的男子,再加上那个一看就是小白脸花瓶的白衣公子,看起来没一个能打的。黄管事想。他平静道:“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今晚斋里进了贼人。等我带着护院赶到时,那贼人早已杀人越货,扬长而去。”

    天潢贵胄又如何?死人可没办法为自己辩解,负责查案的京兆府可全是他们的人,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冯妙瑜还未开口接话,今夜几乎是沉默了一晚的苍宴却突然开口。

    “你的剑,”他拿下巴指着其中一个护院,那人是里面唯一一个用剑的,苍宴问:“不会是破云剑吧?”

    “正是。”那护院满脸傲气,想来他这柄佩剑在江湖上颇有来头。

    “你认识?”冯妙瑜问苍宴。

    “人没见过,那把剑算认识吧。”苍宴说。以他的仇家之广之多,冯妙瑜想了下,觉得这里的认识最好理解为有仇。

    “别听名字叫什么破云,吹的。其实那玩意连片我衣角一块布都划不破,我之前就建议过他,大概是你家长辈,和你有点像,长得丑兮兮那个,”苍宴指了指那护院,“叫什么破云剑,叫破烂剑最合适……”

    那护院气得脸色涨红,不等苍宴说完便抽剑直直前劈。

    “被我说中了?”

    苍宴笑着嘲讽,他用帕子裹着拿起了一旁放着的折扇,折扇上男男女女纠缠的雕刻让他嫌弃的呸了两声,剑锋顺着折扇扇骨划过,苍宴于是笑的更灿烂了。

    “我说了吧,破烂剑破烂剑破烂剑。”

    苍宴一面用十分恶毒的语言“友善”问候对方,一面扭身抬肘,持剑护院颈部受到重击,直挺挺砸在地上。

    其他几个护院见势不妙,纷纷拿起武器冲上去支援。

    离苍宴最近的是一个持刀护院,扇柄点在刀背力量最薄弱之处,下一秒刀的主人被一拳打晕,仰头后倒向同伴的怀里,他的同伴连忙收起武器,却被苍宴抓到了破绽,他猛地借持刀护卫的肩跃起,膝盖正好击中对方下颌,有人偷偷绕到苍宴身后,他落地的同时反手用扇尾猛刺那人的喉咙……护院们就像是环绕着花蕊的花瓣一样一个个倒在白色花蕊,啊不,苍宴脚边。

    他怕了拍一尘不染的宽大衣袖,看向唯二还站着的人,黄管事和那个护院头子。

    护院头子把手放在刀柄上,又缓缓放下,最后抱拳行了个礼,“方便请教阁下尊名?”

    这样的身手想来绝非无名之辈。

    “你爷…

    …“苍宴抬头,犹如一只准备开屏公孔雀。

    冯妙瑜眼疾脚快一脚踩上去。

    他的名字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这盛京内外还有那么多他的仇家可就等着他露头呢。

    “他没名字,叫狗蛋就行。”

    冯妙瑜随口敷衍道,后边半句是说给黄管事背后的皇叔听的,“黄管事,我们来这也只是想带人回去,没有别的意思。现在可以把路让开了吧?”

    第36章 36雨夜。

    长公主府,花厅偏房。

    黑色云子轻轻落于棋盘之上,茶凉了,谢随侧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幕,白尧一连叫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谢大人,该你了。”白尧说。

    “抱歉。”

    白子很快落下,白尧看了却笑了。他摇摇头,然后把手里的黑子放回了棋盒。

    “时辰也不早了,谢大人心思并不在棋盘之上,我就算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不如今晚就下到这里吧。”

    谢随这才发现自己方才那一手棋竟直直落在白尧的包围圈之中。他竟走神犯了这样简单的错误,谢随喝了一大口冷茶定了定神,他正准备开口,这个时候榴红匆匆进来了。

    “公主回府了。”

    白尧闻言猛地起身,他坐了太长时间,一下子没站稳,身体晃动了两下,撞到了桌子边上。

    谢随紧紧捏着手里的白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冯妙瑜不会连这个都解决不了的。他抿抿嘴什么都没有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公主特地吩咐奴婢来知会白大人一声,人已经找到带回来了。这会公主有些事情要单独问两人,人就先带到后院了。公主问事情可能要问一阵子,这会不早了,您看您是等公主那边问完了就过去,还是歇一晚明早再过去见人?”

    “人找到了?”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白尧长出一口气跌回椅子上。

    “人找到就好。白大人这会可以放心了。”谢随温声宽慰他,又提议道:“都这个时候了,他们二人平白无故经受了这些,估计累坏了。我看不如都好好休息一晚等到早上再相见,反正人已在公主府中了。”

    白尧仔细想了下,觉得谢随说的有道理,大喜大悲情绪起落是最伤身的,倒不如缓一缓到明日再相见。

    定昏时分,雨势总算渐渐小了些。

    冯妙瑜命人去取纸笔,她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上依稀可见太仆寺,宋钊几个字。

    冯妙瑜沉吟片刻,又问:“赵公子,你肯定你方才和我说的话里面没有半句虚言?”

    从平康坊回长公主府的一路上白去华两人喝了些水,意识清醒不少。冯妙瑜在意赵岳方才在芙芸斋里说的话,路上不方便,她就简单问了两句。等回到长公主府,冯妙瑜带着两人直奔苍宴所住的问梅阁,这里一则清净安全,二则问梅阁的东西厢房都空着,方便将两人分开了细问。

    西厢房由阿玉问白去华,东厢房则是冯妙瑜亲自问赵岳。

    赵岳闻言点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又止不住下来,他抬臂胡乱拿了衣袖去擦。

    “那木牌的主人,宋老爷是我和白公子的同乡。差不多一年前,他登第留京任官——像我们家乡那样的小地方十年二十年都没几个出人头地的,这件事很轰动,人人都认得他的……所以我决计没有认错人。京兆府那些人杀鸡儆猴,当着我和白公子的面不断折辱他打他,人都没进气了还不停手,临终前他偷偷把这个木牌塞给我。他什么都没说,我猜他是希望我们能逃出去,逃出去后能给他家里人一个交代,帮他讨一个公道……”

    宋钊这件事情冯妙瑜也有些印象的。除了这位已经入仕的宋大人外,那段时间还有好几个进京赶考的寒门士子突然下落不明。

    光天化日之下,几个大活人毫无征兆的人间蒸发,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人心惶惶。

    不过这几人毕竟都是外乡人,在京兆府几次大范围搜查无果后,这件事也就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诚若赵岳所言不假,这件事上京兆府贼喊捉贼,当然不可能找到人。

    侍女捧着纸笔和印泥过来了,冯妙瑜示意她将东西放在赵岳面前。

    虽然说都是世家,但世家间对下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有宽仁和善的,也有不把人当人看的。对后者而言,奴婢部曲的寒门的区别,不过是前者有罪报了官府既可打死,后者过失致伤了死了要赎铜折罪,出不出钱罢了。

    但堂堂一位亲王为了一己私欲谋杀一位寒门官员。事关天家尊严,亲缘上冯妙瑜是他的小辈,没有资历管这事。可这件事若不小心传出去了又难免激化寒门和世家矛盾,动摇朝纲。

    无论如何,这事冯妙瑜不敢做主,想想也只能尽快告诉父皇由他定夺。

    “既然赵公子所言非虚,那就请公子写一份陈情书,你将方才对我说的那些一一写在上面,最后签字画押。”

    冯妙瑜顿了一下,又提醒道:“这份陈情书会直接交由圣上亲阅,所以下笔务必慎重,一个虚的字都不能有。否则,到时第一个掉脑袋的会是你自己,甚至有可能牵连到你的家里人。”

    一位亲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弹劾的。

    “草民省得。”赵岳挽袖提笔。

    冯妙瑜起身出了厢房,阿玉那边也结束了,白去华的那份陈情书递到冯妙瑜的手里,和赵岳所言大差不差,只不过写的更加隐晦些。

    “让两位公子这段时间就先在问梅阁中住下,你叫人守在院门口,凡是送进去的东西,不论是吃的,用的,都必须检查无误才能送进去。他们若要见什么人,送信出去也必须先汇报与我再说。”

    冯妙瑜捏着两张薄纸,交待完阿玉她便回屋更衣。

    火烛跳动着,谢随也还没睡。他正靠在窗边翻书看,见冯妙瑜匆匆进来换衣裳,他抬起头不经意似的问:“这么晚了公主还要出门?”

    “你先睡吧。我有急事需要入宫一趟。”

    冯妙瑜强打精神答道,眼角余光瞥见谢随伸手准备拿起那份陈情书,连忙说:“你别看。这件事情有些麻烦,你不要看的好。”

    “好。”

    谢随见她强忍着倦意整理衣带,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他默了一会,垂眸道:“明天早上再去不行吗?夜半突然入宫觐见,明天一早恐怕会招来非议。”

    这时有人匆匆进来回禀马车已备好,阿玉和榴红服侍着冯妙瑜系好了襦裙,冯妙瑜走过来拿起了那份陈情书。

    “我知道。但这件事上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反正我最近晚上睡也睡不好,”冯妙瑜说着笑了笑,“倒不如早些把事情告诉父皇,烫手山芋交给他,让他头疼去。”

    谢随就没再说什么了。他披了外衣,和榴红一起送冯妙瑜和阿玉出府。

    冯妙瑜前脚刚刚离开,榴红都准备下去歇着了,谢随却突然叫住她。

    “姑爷有什么事吩咐?”榴红停步问。

    “我突然想起来一桩事情。你替我去开明坊的博古斋取件东西,”谢随说,“是我之前在他们掌柜那请的几卷古籍。我和他们掌柜说好了,你去了报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

    “开明坊的博古斋?都到这个时辰了,人家会不会已经打烊了——要不奴婢明天一早替您去取吧?”榴红微微蹙眉,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他们掌柜吃住都在哪里,就算打烊了也有人在店里。那几卷古籍我有急用,明天早上再去取就迟了。劳烦。”谢随说。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冯妙瑜的行动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既如此,那他的计划也必须要提前了。取古籍是他和夏宵事先前约好

    的暗语,代表公主府这边进展顺利,让他即刻着手进行下一步。

    “那,奴婢这就出门。”

    榴红有些不情愿,但整个长公主府里除了公主就属谢随地位最高。谢随坚持,她一介下人,就算不愿意她也只能应下照办。

    马车抵达皇城已近子时,整座太极宫一片寂然。冯妙瑜喝了两杯茶冯重明才姗姗来迟,脸色非常难看。

    “大半夜的,你找朕何事?”冯重明不耐烦道。

    纵使知道冯妙瑜半夜匆忙入宫肯定是有要紧事,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巫山云雨到一半被叫起来,不得不离开宠妃温暖的床榻间也实在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冯妙瑜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说。

    她先如实说了她和阿玉之前碰到献亲王府中之人当街耍横,两人被关进京兆府大牢之事,然后又将今晚的所见所闻一一和盘托出,陈情书和木牌由刘公公捧到了冯重明手边。

    冯重明看过后抬头睨了她一眼,淡淡问:“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除了儿臣以外,目前只有书写陈情书的两人知晓。这两人现在在儿臣府中,儿臣已经命人将他们两人看管起来了。”

    冯重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命刘公公收起陈情书和木牌,冯妙瑜见状,心里微微一沉。

    “这件事情上老八确实做的不够地道,朕这几天会找个时间提点他一二的。你皇叔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许是那人顶撞了他,他不小心说了两句气话,结果下面的人给当真了,下手重了点。京兆府的人做事不当心,该罚。”

    两句话,轻描淡写就草草了结了一桩人命官司。

    帝王已做出了决断。冯妙瑜捏着杯盏沉默了一会,只能轻轻道:“儿臣明白了。府里那两人儿臣回去后会想办法安抚的。”

    “缺什么就和朕说。他们要是借此狮子大开口,你来回朕就是。”冯重明道:“今晚你就在宫里宿下,省的来来回回跑折腾了。”

    第37章 37日行一善。

    从东宫到太极宫不过小半炷香光景,一路上,小书童已经为冯敬文整理了三回衣冠。

    碧空如洗。昨夜下了半晚上的雨,风里不可避免染着几丝寒意。

    这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帝王定下检查冯敬文的功课的日子。像这样的日子每月少说五六次,每次都能让东宫上下从早上紧张到晚上。当然,最紧张的还要属冯敬文本人。

    “……是,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明,呃,明其德?然后是什么来着……”冯敬文的指甲都掐到肉里,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磕磕绊绊顺了近来新学的功课,在宫门外边徘徊了两三圈,才终于下决心踏进太极宫。

    往里走了两步,冯敬文突然眯起眼睛,他扭头问小书童:“你看前边站着的那个,好像是那谁的侍女啊?”

    小书童也眯眼瞅了瞅,离得有些远,他也只能勉强看清楚一个背影。

    “那人好像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阿玉姑娘。”

    冯妙瑜怎么进宫了?

    冯敬文停下脚步。十六岁还得像个刚刚启蒙的小孩子一样给父皇背书已经够丢面子了,再当着冯妙瑜的面……丢人丢到家。她的功课一向做得好,背书写文章都不在话下,父皇就从来不问她的功课。嘴上不说,她肯定在心里笑话他笨。

    “我们待会再进去。”冯敬文在一棵大树后站定了。

    小书童抬头看天,太阳快走到中天,再不进去就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耽搁了时辰最后挨骂的肯定是他,小书童就有些焦躁。但是冯敬文这个人吧,在有些事情上又格外的固执,显然不会听他的劝。

    “太子殿下?”这时有人在后面喊。是刘公公。他领着两个徒弟正要去御前侍奉,看见冯敬文在树底下站着不动,心里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上去行了礼。

    “您这是要去见皇上?”

    “前些日子皇上说今天上午要查太子的功课。”小书童解释道。

    “啊,是有这么一回事,瞧奴才这记性。”刘公公这才想起来,他皱眉迟疑了一下,“不过今个的早朝上出了点事情,皇上眼下正忙着,这一时半会的恐怕没有时间见您。与其在这等着,殿下要不先回东宫歇着,等皇上空下来了,奴才再差人过去喊您?”

    “早朝出了事情?难道和冯……”冯敬文眼珠子转了半圈,很快改口,“难道和皇姐有关系?”

    刘公公没打算瞒着冯敬文,他瞟了两个徒弟一眼,等两个小太监和冯敬文的小书童皆垂手退到一旁,他才低声道:“算是有些关系吧。”

    “这事情要说起来,就是献王殿下私底下做了件不体面的事,公主碰巧知道了,昨天半夜入宫将此事禀报给了皇上。”

    “八皇叔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啊?”冯敬文立马竖起耳朵问道。: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

    献亲王的事情还没定论呢,刘公公哪敢和冯敬文乱嚼舌根,赶紧找了个借口陪笑着搪塞过去,他继续往下说。

    “奴才只知道这事本来私下就了了,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走漏了风声。今早光是上书要求彻查此事的折子就足足有三十多道,在上面签名的大小官员,还有赴京备考的士子加起来近千人呐。”

    “照你说的,这是八皇叔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

    刘公公顿了半晌,叹道:“话是这么说。只是皇上觉得消息是公主走漏的,这一下早朝就把人叫起来跪在殿外了……皇上这会正在气头上,奴才们哪里敢说什么。”

    “父皇这是老糊涂了?”

    刘公公吓了一跳,连忙低声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

    冯敬文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就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

    *

    冯妙瑜长长地吸了口气。

    日头渐高了。金与红,高高的九天阊阖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愈发威严庄重不可侵犯,暖阳落在肩头,初秋的正午,她却觉得无比寒冷。阴湿的冷意一丝丝顺着经脉钻进僵硬发麻的双腿,身子半暖半冷的,心里却是数九寒天,风雪凄凄冷冷。

    皇叔的事情她绝对不可能走漏。左右都是一个冯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把这事捅出去闹大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昨天做了哪些事,见了哪些人,找阿玉一问便知。冯妙瑜闭了闭眼睛。这么简单的事情父皇怎么会不清楚,他心里其实门儿清,如今不过是他早上在朝中吞了闷气,在拿她出气罢。

    毕竟不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父皇对她能有多少情分。

    “公主,您不要紧吧?”监工的小太监弯腰问,“您若是实在不舒服,那奴才进去和皇上说一声吧。”

    这人要是跪出了问题,那可是他的错过。小太监心里叫苦。

    “我没事。”

    冯妙瑜摇摇头。

    父皇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倒不如就在这跪上几个时辰,等他气消了。

    天上的太阳一会只有一个,一会又变成两个,三个,夹杂着黑色的噪点嗡嗡作响,时间的流逝也变模糊,冯妙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低下头,玉白砖石上一道黑色的影子罩住她。

    “我真的没事。”冯妙瑜以为是那个监工的小太监又过来了。

    过了很久,身后那个人才懒懒开口。

    “谁问你有没有事了。我早就说了叫你安分一些,看吧,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风扬起冯敬文的衣摆,蓝底宽袍,四爪金龙在水云间翱翔。

    冯妙瑜没心情搭理他,干脆扭头装作听不见。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冯敬文瞪大眼睛,他蹲下戳了戳冯妙瑜的肩膀,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比地上的砖石还要苍白,细长的

    睫毛在风里摇晃,不堪重负般。

    “要我帮你向父皇求个情么?”冯敬文笑问道。

    话音落于冯妙瑜耳中,字与字之间好像有人用力拉扯着变了形,声音被拽得极长极长,冯妙瑜努力撑着眼想清醒一点,身子却突然一软,整个人咣的一声砸在地上。

    *

    开明坊,博古斋。

    “听说今早只有三十五道折子,比计划中少了很多啊。”谢随说。

    夏宵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他的右眼从早上开始就跳个不停——现在他总算知道右眼跳的原因了,感情是这位大灾星要过来。

    “这还不够吗?我说你有什么不满的,”夏宵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扫帚提高了声音,“你昨天半夜把我从床上拖下来干活——不到三个时辰的功夫呐,我腿都快跑断了,这么点时间,能把事情办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谢随没说话,他随手拿起一尊三彩梅花纹扁壶在眼前细细端详,指尖划过上面蔓草的纹理。

    夏宵眼睛转了转,笑的像个不怀好意的奸商。

    “你看上这个了?这可是好东西,你看这颜色,这线条,多漂亮。看在我们认识好多年的份上,便宜一点给你,一口价三十两。怎么样?”

    博古斋开业以来的第一单生意,成败就在此一举。掌柜夏宵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

    谢随噗笑一声。

    “三十两?我看起来有那么像冤大头吗?十两最多了。”他把那只扁壶放回原处,“何况要说起来,你这间店铺连带底下的土地都是我的——我拿我自己的东西还需要付帐?”

    “那你来做什么?”夏宵蔫巴下来。

    感情这个人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来挑他的刺?

    窗外依旧是一片翠绿,竹影摇曳。谢随沉默了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他慢慢取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放在桌上,用手指推到夏宵面前。

    “差不多半个月后,具体时间你随意……找人把这个送到长公主府。”

    夏宵草草扫了眼,纸上罗列着几个人名住址,都是和献亲王案子有关的证人。

    把自己的东西兜个圈子半月后再送回到自己手里,他这是做什么?

    夏宵不解。

    “不是送给我,是给她。”谢随淡淡解释道。

    有京兆府在后面收拾残局,献亲王一案真正留下来的线索很少,几乎是无从查起的。有这几条线索的话,她的人调查起来能轻松许多。

    这算是他的赔礼吧。

    夏宵更不解了。

    “这件事是你一手策划,你这又是何必?”夏宵叹道,难得严肃起来,“你不会后悔了吧?”

    “后悔?后悔什么?”谢随起身反问夏宵,他想了想,指指那张信纸,“至于这个。你就当我偶尔发回疯,日行一善做点好事——以免某天突然遭天打雷劈了。”

    “日行一善?你?”夏宵张大了嘴巴。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也许真是疯了,才会来托夏宵做这个。谢随扶额想着,临走前还是叮嘱了句:“送信,这事你可别忘记了。”

    *

    冯妙瑜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杏子黄的帐顶,她分明记得自己在殿外跪着的,怎么会躺在这,这里又是哪里?很快有人托着她的背扶她坐起来,半碗糖水喝下去后,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冯敬文就站在不远处,双手背在身后,手心和后背都靠着墙,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有些无措。

    “你……还好吧?”

    第38章 38上药。

    冯敬文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空气。

    方才冯妙瑜突然歪倒在地上,任人怎么叫也没反应,说实话,他吓了一跳。虽说从小不是一起长大的,毕竟是同母的亲姐姐,他说过希望她去死的话,但那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谁会当真呢?

    冯妙瑜还没完全缓过劲来,就没说话,宫人取了软枕给她垫在腰后。

    冯敬文见冯妙瑜不理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父皇那边我已经和他说了,你不用再跪着了。反正就一句话的事情,你不用谢我。”

    冯妙瑜抿嘴在心里冷冷笑了笑,指甲隔着被褥扎到手心里。

    一句话的事情?

    同样是他的孩子,怎么冯敬文说的话就是话了,她早上还没睡醒就被叫去劈头盖脸一通责骂,大臣们的奏折砸在脚边,她解释千百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原来还抵不得人家一句话管用。真好笑。

    她是笑她自己。

    做的再多,做的再好又怎样?在帝王眼中还是比不上冯敬文的。

    冯敬文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

    “我说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这种事情你和父皇说一声解释清楚不就好了,你没有长嘴么,自己苦哈哈跪在外面,还晕过去了。你说你这样作给谁看呢……”

    冯妙瑜突然掀开被子摇晃着站起来,膝盖一抽一抽的疼,膝盖以下更是麻木木的什么都感觉不到。阿玉忙上前扶着她。

    冯敬文愣了一下,“你怎么起来了?你不舒服起来做什么?”

    “回家。”冯妙瑜冷冷说,“既然不用跪着了,父皇该没说不许我出宫回家吧?”

    “没。可你不能走……”

    冯敬文本来想说太医已经在来的路上,等太医瞧过再走也不迟,但被冯妙瑜打断了。

    她满脑子都是失去意识前冯敬文笑嘻嘻调侃她的模样,这个人什么都不明白!戳人伤口看别人疼的死去活来很好玩吗?

    “我没死掉,你很失望吗?”

    她还是没忍住抽了下鼻子,虽然是弟弟,可他站着时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她看他时得仰着头才行了。

    “这些年你不喜欢我,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我也讨厌你。”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也许都记不清楚了吧?”

    其实一开始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的时候,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有了一个新的玩伴,她想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喜欢玩什么吃什么……直到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把一条手指长的毛虫扔进她衣裳里,她吓得尖叫,他却在一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我那时只是想吓唬你玩一下而已。”冯敬文回过神来轻轻说,但冯妙瑜已经蹒跚着走出去了。

    从皇城回崇仁坊最近是从延禧门出宫。软轿最多只到延禧门处,接下来就该换马车了。

    阿玉扶着冯妙瑜从软轿里出来,这时一辆马车停在延禧门门口。车帘掀开,有个人从车上下来,长相憨厚,皂靴上绣着龙纹,步子虚浮着,像是才从宿醉中醒来。

    献王冯重晟微微眯起眼睛,见是冯妙瑜,他咧嘴笑了笑。

    “这不是我的好侄女么?怎么,你对我上次送去的东西不满?”

    浓烈的熏香味里带着一丝丝酒气,冯重晟估计是才得知了消息,匆忙入宫觐见的。至于觐见是为了什么,来伸冤也好,求情也罢。冯妙瑜不想管,便没有说话。

    走过她身边时,冯重晟压着声音威胁道:“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的,都是一家人,你为何要这样做?看在叔侄一场的份上,我不得不多说一句。私下编排他人不是,到处树敌,这样的人历来没几个好下场……”

    说罢,他歪头翻眼睛,做了个被吊起来的手势……

    “多谢皇叔提点。”冯妙瑜平静道。她这些年来苦心经营也不是白干的,一两句话而已,吓唬谁呢?她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

    “皇叔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有句话送给皇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皇叔自

    己心里是最清楚的。那腌臜事情是您自个做的,如今被抖出来,您怪别人做什么?”

    “日子还长着呢,”冯重晟轻蔑地扫过冯妙瑜,以他的地位,几个小官员的弹劾,又没有实据,他还没放在眼里,“我们走着瞧。”

    *

    谢随下值回府已是酉正,落日熔金,他披着漫天碎金走入院门,就见屋门紧闭,阿玉和翠珠两人正一脸焦急的在屋外徘徊。

    见是谢随进来,翠珠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眼前一亮,她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上前道:“姑爷可算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院子里的气氛实在是反常,谢随挑眉疑惑道。

    翠珠看了眼阿玉,这次冯妙瑜入宫并没有带着她,她简单把从阿玉那里听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公主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一个人呆在屋里头,也不让人进去,奴婢们担心公主的身子,还请您进去看一看要不要紧,”翠珠说着,从上到下撇他一眼,语气带着不甘,“这时候能进去的也只有您了……奴婢们就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情您喊一声就是。”

    谢随把手搭在门上,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没有点灯,昏沉沉的,残阳余晖从窗格空隙间涌进屋里,冯妙瑜就缩在窗边的圈椅里,怀里抱着毛茸茸的雪团,猫儿雪白的毛发被夕阳染成金红,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眼睛里浮动着瑰丽的夕光。

    “我说了想一个人呆一会,出去。”冯妙瑜听到推门声,头也不回地说。

    “是我。”谢随在门边站了一会才慢慢说。

    冯妙瑜愣了一下,发呆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格外快。她感觉自己只是刚刚回府坐了一会,这怎么谢随都下值回来了。她张了张嘴,本来想笑笑说句你回来了,却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就只轻轻点了点头。

    “喝点水?”谢随听她声音嘶哑,倒了杯水轻轻放在她手边。

    她依旧穿着昨晚那件衣裳,朱柿色泥金的襦裙,榴红的披帛在晚霞下更显绚丽,这样浓稠的颜色是最衬她的,她就该是华丽的明艳的,荆钗布衣不适合她。她仰头看他,苍白的脸,神情平静又悲伤,可以说是温柔的,在暗黄的光下甚至是有几分苍凉冰冷的,有如玉石般。

    谢随呼吸一滞,心脏突然猛烈的跳动起来,每跳动一下都伴随着丝丝缕缕的抽痛感。

    他清楚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什么,他应该说点什么哄一哄她,让她打消心里可能的疑虑,心甘情愿的继续做他手中锋刃,为了大人的大业,把盛京的水再搅浑些……

    至少今天,让这些都见鬼去吧。

    他轻轻坐在冯妙瑜的身边,然后伸手慢慢地搂住了她。他的衣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意,暖意从冯妙瑜身上一点点渡到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冯妙瑜的头发,贴着她耳边问:“疼不疼?”

    太阳沉入了远方的山影之后,于是冯妙瑜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

    一见钟情么?冯妙瑜在心里淡淡地想,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想很多事情了。情之一字上,血脉相连的家人尚且如此,又何况一对陌生的男女。

    他对她,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利用呢?

    她歪头枕在谢随肩膀上。他的侧脸精致极了,如工笔画般漂亮的细线条,颜色层层晕染。骗子。她低低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是不能细想的,因为一旦想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不能长久拥有这个人,那么曾经拥有过一段时日也是好的。她不想强求什么,他既不是全心全意待她,痴男怨女,冯妙瑜在他肩膀上依恋似的蹭了蹭,那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分开的好。

    至于分开的时间……她很想要一个孩子,那等他们的孩子出生后便和离好了。她平静地想。

    冯妙瑜打定主意,终于伸手环抱住谢随,她把头贴在他的身上,带着点哭腔委屈道:“谢随,我好疼……”

    这倒不是装出来的,她的腿是真的疼,委屈也是真的委屈。

    她很少向他撒娇露出这样软弱的姿态来,多数时候是默默隐忍着的,每每都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才会抓着他的手软声让他轻一点,慢一点……谢随说不出来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整颗心像是融化了一样柔软。

    “没事了,没事了。”谢随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动作有些笨拙,却格外轻柔,“我叫你的侍女和太医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一大堆人乌泱泱进来围着她那不坏事么!冯妙瑜在心里暗暗骂谢随榆木脑袋不开窍。

    “可我不想让他们进来。”于是她抓着他的衣袖,脸埋的更低了些。

    “别任性,这个时候处理你的伤要紧。不是疼吗,上了药就好了。”谢随低头哄道。

    “可我就是不想让他们来……上药而已,你帮我也可以的吧?”

    冯妙瑜想了想,把自己的衣带塞到了谢随掌心里。她眨了眨眼偷偷瞄着谢随,她都这样明示了,他要还不明白,那她也没办法了。

    第39章 39秋夜。

    府里这些跌打损伤的药都是常备着的,谢随出去吩咐了一声,很快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拎着药箱回来了。

    待谢随净过了手,从药箱里挑出治疗於伤的药膏,冯妙瑜却还在榻上坐着。方才谢随出去的时候她撩起衣裙看了一眼,膝盖上青紫交错,还有一大片红肿,实在是难看的很。有谁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出丑?她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让翠珠她们进来帮她上药……

    只是这时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怎么了?”

    谢随走过来,见她有些别扭的用手压着衣裙,不由失笑,“公主方才不是一定要让我帮你上药么,又不是没有看过……”

    冯妙瑜脸上一热,她飞快地瞪他一眼,谢随笑笑,知道她脸皮薄就没再说下去了。

    谢随半跪在地上,然后伸手去卷她的裙子,此举着实孟浪,她下意识去挡,却被他捏住了脚踝。

    “不是腿疼吗?”

    他的眉毛微微皱起,一脸认真地抬头望向她。一本正经的,也正因为他的表情太过板正,冯妙瑜反而更不好意思了,她抬手捂住眼睛。

    药膏丝丝凉的,指尖伴随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滑过痛处,她悄悄分开手掌透过掌间的缝隙去瞧他。谢随稍稍低着头,一缕碎发落在鬓边,非常专注地盯着她腿上的伤。常年藏在衣衫底下不见光的苍白皮肤青一片红一片的,格外触目惊心。

    谢随眼睛垂着,若不是因为他的筹谋,她也不必受这个伤……他想着想着有些分神,手底下动作不免稍重了些,冯妙瑜低低嘶了一声。

    其实也没有多疼,只是突然疼了一下她没反应过来而已,谢随却连忙抬起手,愧疚道:“弄疼你了?对不起,是我没注意手重了,再一小会就好了……这样的力道可以吗?”

    “没事的。”冯妙瑜说。

    她静静地看着谢随帮她敷药,手法相当娴熟老练——他似乎不是头一回帮人上药了。她在心里想。上药这回事不说也没什么,但要说起来总归是几分暧昧在里头的。冯妙瑜抿抿嘴,他之前也和别人做过这样的事吗?那个别人是男子,还是个女子呢?越想越不是滋味。只是这样问他似乎又显得她有些忒小心眼了。

    “你之前也有帮人这样……上过药吗?”犹豫好一会,冯妙瑜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谢随取药膏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

    屋里火烛的光荡着,蜡油顺着烛身淌下来,在鎏金烛台边凝结成一块块暗红色伤疤。灰白的青烟中,他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屋里的气氛就有些怪异。

    冯妙瑜茫然,想来想去只能猜想是不是她说错话了。果然她就不该问的。她正准备说点什么打个圆场,谢随突然缓缓吐了口气。

    “我曾经有个妹妹,单名一个宁字。”

    谢随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好像随意聊起家常一样,冯妙瑜的心却往下沉。她果然说错话了!谢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他的妹妹……想来除了在流放路上遇难外,没有别的答案了。她不该问的。

    “她的名字是祖父取的。寍(宁),安也。大概是希望她性情和静,一生安宁吧。”

    “但她却是个闲不住的,有一次甚至还背着侍女和嬷嬷们一个人偷偷爬到了屋顶上很高的地方,把家里人都吓坏了……她老是磕着碰着受伤。她知道父亲母亲发现了要训她,所以每次贪玩受了伤就先跑到我那里,让我帮着她掩盖糊弄过去。”谢随说着收起了药膏,“这样就可以了,最近这段时间伤处尽量不要沾水。”

    这好像是谢随头一回和她提起谢家的事情。

    总归是揭他的伤疤了。冯妙瑜伸手扯了下他的袖角,低声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谢随说,他既然愿意和她说起这个就是不介意的。他收拾了药箱,又问:“饿了吗?我叫她们传晚膳进来。”

    待两人用过晚膳,天都黑透了。

    冯妙瑜由榴红服侍去梳洗,等她梳洗完回房准备睡觉时,谢随早已经在她之前洗漱完,合衣躺在床靠外侧睡下了。

    冯妙瑜在床边停了一会,他的胸膛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安宁感。

    她尖着嘴吹灭了屋里最后一盏灯。

    她本来没打算吵醒他,想着轻手轻脚地越过他到里面睡的,脱去鞋袜后却又改变了主意。

    春宵苦短,这秋夜难道就长了么。

    于是她瞟了眼谢随,装作腿脚不方便的样子爬上床,重重斜坐在他腰旁。谢随的眼皮动了动,没醒。这个位置到底在床的边缘,空间太小,冯妙瑜就又往里迈了半条腿,她调整了下姿势,整个人非常故意地伏倒在他身侧,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离谢随还是有点远,她又往外往谢随方向挪了挪身子。

    谢随睁开了眼睛。他方才只是有点犯困而已,没有真的睡着。冯妙瑜爬上床的时候他就清醒了。

    冯妙瑜几乎是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的,她的唇瓣离他胸口不到一个指甲盖的距离,轻柔的气息就像小羽毛似的扫来扫去,痒痒的。何况寝衣单薄,实在是太近了。他不由得有些紧绷,转念又想到她腿上有伤。

    她大概是无意的吧,只是因为受伤不方便才扑到他身上的,不能多想,不能多想。谢随的喉结微微动了下,闭了闭眼,随即伸手把她的手和搭在他腰间的那条腿轻轻放了过去,十分贴心地帮她盖上了被子,最后还拍了两下被子。

    “没事了,睡吧。”

    反常。

    这太反常了。

    冯妙瑜张了张嘴,这个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狐疑地看他一眼,难道是她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她缓了下,又慢吞吞地蹭过去。

    这事上她一直是有些被动的,突然要她主动,她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她思忖了片刻,闭上眼睛在他的眼尾亲了下。她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谢随没有动作,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谢随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刚刚放松下来,没想到她竟然又靠过来了,软绵绵贴在他身上,还抱着他毫无章法的又亲又啃的……额边青筋直跳,这远不是他能够忍耐得住的。

    他单手捏住冯妙瑜的脸颊止住了她,低头又沿着她的唇角细细描摹,他在这方面的天赋远不是她能比的。小小的呜咽声音被吞入腹中,她半眯着眼睛,生涩的学习着回应他,就在她想要继续往下时,谢随却突然放开了她。

    他还是有几分理智的。

    谢随一只手手背抵在唇边。他这时候的样子应该是很狼狈的,还好屋里黑漆漆一片看不太清楚,他有些庆幸地想。

    “别闹了,快睡吧。”谢随哑着嗓子说,这话就像一杯冷水浇下。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反常了。

    看他方才的反应,也不像是她的问题啊。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那就是……他的问题?

    他不会是不行了吧。

    冯妙瑜沉默了一会。

    这种问题自然是不合适问出口的,不管是不是都太伤人自尊。听说男子都很在意这个的。但是就算不好开口,这种事情拖着也不合适呀。久病不医,就是小病也拖成了大病。冯妙瑜放在他胸口的手往下滑了滑。他不愿意说,也有确认的法子不是吗。

    察觉到冯妙瑜的意图,谢随赶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再闹下去可就真收不住场了。

    “你有伤在身,早点睡。”谢随无奈地说。

    “可……”

    眼看就差一点了,冯妙瑜还想再努力一把,谢随起身不由分说地将她团团卷进了被子里面,“睡觉!”他说着,下床绕到了屏风后面,过了一会,那边断断续续有水声传来。

    这个时候服侍的人早都下去休息了,屋里的水是之前备下的,浇在身上凉透了,冷的人牙齿打颤。不过对谢随来说却正好。

    等谢随再回来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冯妙瑜看到他手里抱着一团东西。

    是一床被子。

    冯妙瑜异常不满地用手指戳他。

    他主动的时候她可从来都没说过一个不字,怎么换了她,他一副见了洪水猛兽模样,还专门拿了一床被子来要分开睡。

    “你有伤,碰到伤处怎么办?养伤要紧。等你腿上的伤口好了再说这些。”

    “总有不碰到伤处的办法的……你多出点力罢了。”冯妙瑜反驳道。

    谢随心知再这样和她争辩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于是赶紧换了个话题。

    “你好像很少提起你以前在宫里的事情,在宫里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谢随翻了个身,面对着她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妙瑜眼神闪躲了一下,一下子没了兴致。那是她不愿意提及的事情,他怎么偏偏问起这个。

    谢随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他不过是突然好奇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而已……虽然都是女孩,但她大概和谢宁不同,她小时候应该是那种很讨人欢喜,又乖巧聪明的孩子吧?

    “我困了,我们睡觉吧?”冯妙瑜不想再提这个,翻身背对着他打了个哈欠,装作困得不行。

    “好。睡吧。”

    谢随伸臂从背后将冯妙瑜圈入怀中,又低头,嘴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

    第40章 40学艺。

    接着一连飘了好日雨,树叶子落了一院。满地金黄,亦难掩萧瑟。

    秋深了。

    “公主,颜先生到了。正在花厅等您呢。”

    冯妙瑜午睡才醒,榴红背光挑了棉帘进来说。

    颜先生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褐色布袍,头发乱蓬蓬,一把又长又密的胡子却梳理的齐整漂亮。冯妙瑜走进花厅时,他正歪头对墙上一副花鸟画嘀咕着什么,没出声的。此人瞧着神叨叨,却是冯妙瑜手下最重要的幕僚之一。非常能干。冯妙瑜很是器重。

    冯妙瑜笑着和颜先生打了个招呼,摆手叫榴红上茶。

    自献亲王冯重晟之事事发以来,不只是京畿,各地不少寒门官员士子纷纷站出来上书检举控诉世家。事情越闹越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冯重晟。对他的调查由台院的两位侍御史带头,调查进行的如火如荼——大概是自信京兆府的办事能力,他本人倒不大在乎的样子。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剩下的精力全用在针对冯妙瑜上。

    冯妙瑜今日叫颜先生来主要就是为商议这事。

    有些事情是忍一忍就能风平浪静的,但对于皇叔这样的人,忍一时,只会助长对方气焰,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而已。

    纵使颜先生有备而来,待两人商议敲定下反击的对策后,日已西沉。谢随今晚在外面有应酬,冯妙瑜知道颜先生要回家去陪发妻用膳也不留他,亲自送他到影壁处,颜先生拱手告辞欲走,冯妙瑜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他。

    “颜先生,倒还有件事。劳烦你回去草拟份和离书,得空差人送过来。”

    “和离书?公主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颜先生一手捋捋自己的长胡子,她成亲可是连一年都不到,他想了想问:“可是驸马犯

    了什么错?”

    冯妙瑜轻轻摇头。

    “那是夫妻感情方面有不和?”

    冯妙瑜还是摇头。

    “和离的事情倒不着急,快则一年内,慢些可能要一两年。”

    颜先生沉吟少许,低声道:“恕老拙僭越,可否问下公主突然要和离的缘由?既然驸马无过错,您二人感情也没问题,才成亲没多久就和离,这种事情上吃亏的多是女子,对您的影响不好。”

    “缘由的话,算是成全他吧。”冯妙瑜折了支满开的金桂在手里把玩。

    “成全?”

    揉碎的树叶汁液渗进指甲缝,一弯弯淡绿的月牙儿白惨惨浮上来,她扯扯嘴角,“他待我不差,但是也不全是真心。他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为其他的,仕途前程,我说不好。”

    “公主,”颜先生欲言又止,“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百分百拿出真心待旁人的。”

    “我知道,人都有私心。所以我不怪他。如果他是为了仕途,那他已经如愿了……又何必拴着他,最后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呢?”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硬着心肠继续往下。

    “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是我的。能拥有一时我已经很满足了。眼下还新鲜着看不出来,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复一日下去,他的心意能持续多久呢?与其纠缠到相看两厌,恩断义绝的那一天,不如早早断了,少点痛,还能彼此留点好的念想。”

    “公主何须这般悲观?也许往后日子长了,感情越发深了。”

    “那样的终究是少数,”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是在害怕不安的,害怕到哪怕有一点点不对劲的苗头也要先掐灭了再说,“这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你不必再劝。”

    岁月煎人寿,她大概是没有这个福气的。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颜先生说。

    “随您怎么说。这事先您一个人知道就行。”冯妙瑜笑笑,目送他上了马车。马车走了。

    独自用过晚膳,冯妙瑜又去书房处理一阵公事,实在是熬不住了才一个人先睡下,她给谢随留了盏小灯。

    今日秘书省中一位同僚幸得右迁,谢随与他都是王大人的门生,论资排辈谢随喊他一声师兄的,应酬的难免晚些,夜半才醉醺醺回府。

    烛影惶惶,冯妙瑜迷迷糊糊地觑着眼,“回来了?”她问,她似乎又回到了没成亲前的那些时日,夜里有一点动响都睡不安稳。

    有人嗯了一声,很快掀起棉帐钻进被子里。澡豆清香里带着点酒气,暖烘烘的,冯妙瑜听到是谢随的声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

    她脸颊上微微带着熏暖的红晕,谢随说:“最近应酬多,不用等我的。”他顿了顿,“腿上的伤可记得上药了?”

    “榴红帮我上过药了……这还没到过年呢。”冯妙瑜含糊咕哝着。

    每逢年底才是官员应酬最多的时候,拜师访友,同僚往来,你拜我我拜你,林林总总加起来多的时候得跑十几家。一天下来,累得恨不得永远瘫软在上床榻歇息。

    “都是些小应酬,去了没多少意思,推又不好推掉。下月就是圣上的生辰了吧?那日我刚好有点事情……”谢随迟疑道。

    帝王生辰当天百官可以休沐一日。户部的几位大人约他那日去平康坊一同游玩——这是个拉进关系,甚至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但是帝王生辰,他身为驸马不随冯妙瑜进宫祝寿又不大合适。

    冯妙瑜仍然闭着眼睛,但谢随话里的话她听出来了。

    “父皇的生辰你进不进宫都行。”

    太后还病着,父皇的生辰就算是要办也是一切从简,没那么多讲究。

    “你要有事就去忙你的事情,父皇不会在意这个的。”

    入秋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他喝了酒,身上比往常更加暖和。小动物也好人也好,到了天冷的时候多少有些趋暖性,冯妙瑜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等谢随再说话的时候,她已经睡过去了。

    翌日冯妙瑜醒来,身边空落落的。谢随早已经洗漱过去上值了。她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仍有余温残留。

    习惯了有这个人在身边的的日子,现在她又要学着去习惯,提前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了。

    吃过早饭,冯妙瑜前脚走进书房,后脚阿玉就来送东西了。榴红在书桌边上伺候笔墨,冯妙瑜接过来翻了翻,是府里这个月的账簿和今天收到的书信。

    “翠珠呢?最近老不见她。”冯妙瑜一面翻着账簿,一面奇怪道。

    账簿这些都还是翠珠管着,怎么是阿玉来送。

    “好像下面有间米油行什么的账面怎么都对不上,她看账去了。”阿玉道。

    “这么一大早她跑那边去看账了?”冯妙瑜抬起头。

    “翠珠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妥吗?”阿玉说。

    一间米油行而已,哪里用得着她这个公主府的大管账专门跑过去对账,叫人把账送到府里来不是更方便?但阿玉从来不管这些,不知道情况,冯妙瑜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算了,也许是那间米油行的账实在棘手吧。

    翻着翻着,冯妙瑜目光停在问梅阁的账面上。笔墨纸砚,光白纸就要了不下三百张,还有诸如铁砂、圆木等物,苍宴这是要做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眼下翠珠出府去,她想问都没个人能问的。

    “你跟我去问梅阁一趟。”冯妙瑜说。

    榴红没有应声,磨条一圈圈在鸭头绿的洮砚中打转,她垂着头好像在想事情,冯妙瑜又叫了两回,她才呆呆抬起头回过神来。

    “怎么了?”冯妙瑜问她。

    “没什么。”榴红忙收敛心神,摇头笑笑。

    两人便往问梅阁走去。

    如今问梅阁可不止住着苍宴一人。从那晚起白去华和赵岳二人也暂住于此。冯重晟之事一日未决,二人的安全就没法得到保障。冯妙瑜和白尧商量后决定在事情解决前,二人暂时先住在她府里。冯重晟再嚣张也不可能直接冲进她府里抢人,何况旁边还住着还苍宴呢。

    两人还没走到跟前,远远就听到苍宴的声音。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这就不行了?你们还差的远呢……你!哆嗦什么呢,给我打直了!抬高,再高!使点劲,别偷懒!”

    一声惊叫。

    冯妙瑜和榴红对视一眼,加快脚步。推开院门,短短数日过去,问梅阁整个变了样。

    院里苍宴拿着根半人高的竹棍晃悠着,白衣,依旧是飘然若仙模样,只是院子里另外两人可就没他这般从容了。

    白去华和赵岳两人双手打平按掌撑开,正在院里踢腿。脚踝上绑着沙袋,从北头走到南头,再从南头走回北头,走一步踢一下,踢上去那条腿必须高过腰,底下撑着的腿必须板直的不能打弯,不然就是苍宴的竹棍招呼。

    初秋的早上,两人都被汗浸湿了,赵岳甚至光着膀子……见冯妙瑜两人进来,他也顾不上苍宴的竹棍,连忙扭身背对两人套上了外衣。

    竹棍在地上敲了两下,苍宴一脸不满。

    “有事找他们?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没眼色!”苍宴言简意赅,转脸又十分威严地扫过踢腿的两人,“算你们走运,休息会。待会再从头踢一百下。”

    他说罢转身进屋,白去华听到他后面那句待会再从头踢一百下,累的翻了个白眼,一屁股歪倒在地上。赵岳好些,还有劲站着说话。

    “是我们求了苍公子硬要他教我们点功夫防身的,”他挠挠头,有些害羞,“苍公子是个好人。”

    问梅阁里添置那些东西原来是为了这个。冯妙瑜的表情有些复杂,她看了眼紧闭的屋门。没想到他愿意做这个

    ……触景难免生情,真是难为他了。

    赵岳颤巍巍拉冯妙瑜走到院子边上,小声道:“有一事我想问问您——”

    “一般习武学艺都要先拜师立契入门,再不济也得出些银钱,我和苍公子提了这事,他却什么也不要。苍公子这样的人,想必师从高人。我也不能这样占他的便宜……”

    冯妙瑜打断他。

    “他既愿意教,你们跟着好好学就是。”冯妙瑜想了想,又嘱咐道:“别的没什么,只是别和他提起他师傅的事,也别问他过去的事。”

    毕竟为了救他,素烟误杀了他们二人的师傅,从此一身武艺散尽,远走他乡……那些前尘往事,想来他是不愿被人提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