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一出戏。
这日午后突然回暖,天高云淡,若忽略院里光秃秃的枝丫和满地落叶,阳光暖和明媚,不像是快入冬的天。
长公主府后院堆杂物的柴房旁的方寸之地,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奴婢前几日收拾东西时还疑惑少了两件旧衣不知道放到哪里了,原来是给它偷去做窝了。一,二,三……它肚子底下好像还藏着一只,一共六只,好大一家子。”
“只是这家子怎么长得不像,什么样的都有?那两只长毛猫儿瞧着有些像公主身边的雪团,这爹娘一个是白猫,一个是黄白的,底下那只纯黑的乌云豹又是哪来的?”
小丫鬟们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还都是半大的孩子呢。冯妙瑜笑笑。府里两只狸奴,这段时间总不见衔蝉的踪影,本以为它是溜出去玩了,没想到是在府里的角落里偷偷安了家。
小猫们嘤嘤叫着,窝在边角晒太阳的衔蝉突然动了动眼皮起身,叼起身下拱来拱去的小猫走到冯妙瑜跟前,把小猫崽扔在冯妙瑜伸出来的手心里,屈尊纡贵地扬扬下巴。
“这猫儿成精了,还知道躲懒,找人帮它带孩子呢。”榴红捂脸笑着说。
不到一个月大的猫崽还没人手掌大,软乎乎一团四处乱扒拉着,实在太小了,冯妙瑜轻轻抚过它细细的脊背,生怕力气大了弄疼它。
榴红凑近也想伸手摸摸,衔蝉却扭头冲她咧牙警告,榴红只得悻悻收了手。
“真是成精了,还挑人呢。”
做娘的衔蝉想偷个闲,可那黄白相间的小猫却不依,嘤嘤叫着从冯妙瑜手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又缩到衔蝉身子底下,不见了踪影。
“小白跑掉啦!”一片失望声。
这时,翠珠进了后院,手里拿着一封信。冯妙瑜之前特地交代了,收到冯妙瑶的信要第一时间拿给她看。
“小白猫成精变了人,这不又从另一头给过来了。”
翠珠今日正好穿着件杏子黄的长袄,臂间搭了浓白的披帛,和方才那小白猫一个颜色,榴红就调侃道。她抓住翠珠的披帛摇晃,“既化了人形,翠珠姐姐这猫尾巴可要藏好了,不要叫人发觉了才是。”
不明所以的小丫鬟们噗嗤嗤地笑。翠珠却觉得榴红笑的有些意味深长,她向来都是低她一头的,今个怎么突然反了天,还敢拿她开玩笑……但她这几日确实心虚,只没好气扯过自己的披帛。
“什么成精不成精的,不像话,公主还在这里呢你就带头说胡话。”翠珠训斥道。
“姐姐教训的是。”
榴红从未如此恭谦过,翠珠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更烦,她越过榴红将信给了冯妙瑜。
冯妙瑜看了信,久久没有说话。
谢随散衙回家后冯妙瑜还在翻来覆去看那封信,谢随换了便服,问道:“这是怎么了?”
“是好事。”冯妙瑜把信原样折好收起来,却忍不住轻轻叹息,“我的五皇妹你还记得吧?如今我竟也是做姨母的人了。是个男孩。”
“记得。这是好事,何必叹气?”谢随说。
“是啊。”
可在她眼里妙瑶还是个孩子呢。蛮地风土习俗不同于中原,诸部族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却各有心思,政局错综复杂。若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女孩倒还好,男孩……日后不管冯妙瑶愿意与否,少不了要在血雨腥风里闯荡。
不过无论是外甥外甥女,冯妙瑜心里都有淡淡的失落。有了这个孩子后,妙瑶是坐稳了王妃的位子。这是好事。但好像从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与这片中原大地再无干系,她的命运将完完全全系在那片土地之上,要与那片土地同呼吸,共进退了。
“本来就离得很远,就算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十天半个月。如今感觉离得更远了,有种骑再快的马也够不到她了。我有这种感觉。”
谢随取了她的斗篷过来,一圈绵绵白白的兔绒围着她的脖子,“别乱想了,总有机会再见面的。”
以他和巫阳的关系,带她去探望冯妙瑶和她的小外甥并非难事……就等事成后,一切都安顿下好之时吧。谢随想着,伸手帮她系上了斗篷带子,“该去吃晚膳了。”
他牵着冯妙瑜的手,两人一起,并肩出了屋。
不管怎么说,妙瑶喜得一子,冯妙瑜这个做姐姐的都得表示一二。第二天一早,谢随上衙去了,冯妙瑜坐在椅子上喝茶,又开始为送什么给妙瑶和小外甥而头疼。
榴红添了热茶。
“小孩的话,除了常送的长命锁,对镯,再送些新制的被褥衣裳过去如何,这些都是送过去就能用上的。”
“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小家子气。你以为谁都和你家里面一样——送被褥,衣裳?人家王妃缺这些。”翠珠抱着两盆开得正好的菊花进来,正好听见榴红的话,反唇相讥。
“公主送的东西,就是娘家人送的东西,那和王妃手底下人做的东西那能一样?”榴红说,“何况奴婢听说蛮地那里荒凉的很,养不出蚕,织不出好料子也就罢了。连好的绣娘都没几个,那针线做的粗拉拉的——”
“别说小孩皮肤娇嫩,就是成人,天天穿盖那样的东西,皮肤都给磨坏了。”
送这些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冯妙瑜心里还有顾虑。
“听说小孩长得快,等做好送过去会不会就用不上了?”冯妙瑜说。
“这个您不用担心。算好时间,稍微做宽些就是。”榴红得意抛了眼神给翠珠,“咱们府里就有个丫鬟给家里的姐妹做过这些,名字叫玳瑁。她针线活做得也好。奴婢上次见过她绣的蝴蝶的帕子,漂亮极了,就跟真的蝴蝶似的。”
“那你把人叫过来。”冯妙瑜有点被她说动了。除了给小外甥的一份,这些东西她可以给自己提前准备一份。
翠珠这回吃了个败仗,气得趁冯妙瑜不注意狠狠剜榴红一眼,摆好花盆出去了。
榴红叫了门口的小丫鬟去传话,那个叫玳瑁的姑娘很快过来。去喊她的人似乎没有说清楚叫她来的目的,玳瑁绞着手,惴惴不安。
站在冯妙瑜身后的榴红悄悄递了个眼神,玳瑁立即心领神会,惶然四顾一周,忽而扑倒在地上。
“公主,可是翠珠姑娘跟您说了什么?您不要信翠珠姑娘的说的话!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做,是冤枉的——”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莫名其妙,倒把冯妙瑜吓了一跳。
“公主叫你来是要问你事的,你突然鬼叫什么?翠珠姑娘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和公主说了什么,公主信与不信,由得着你多嘴?”榴红说。
冯妙瑜扭头看了榴红一眼,笑笑,双手交叠靠在了椅背上。
既然有人想演戏,那她怎么能不配合一下呢。
毕竟一场戏若不演到最后,谁能知道编排这出戏之人的目的呢。
“榴红,叫人家把说完。”冯妙瑜说,“你说翠珠冤枉了你。府里上百号人,平白无故,她冤枉你做什么?你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
“那是因为,因为奴婢瞧见了她。”
玳瑁起身跽在地上,抬头望着冯妙瑜,满眼期盼。至于期盼着什么,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你瞧见了什么?”
“奴婢前些日子出府采买无意瞧见了翠珠姑娘被一群人围着。那些人看起来个个都凶的很,不像是好人。奴婢,奴婢以为翠珠姑娘被街上的地痞缠上了,就想过去帮忙,走近,却见带头的公子反而在给翠珠姑娘银钱,好像在做什么交易。然后翠珠姑娘回了下头,肯定看到奴婢……”
“你方才说翠珠被一群地痞围着,怎么领头的又是个公子?”冯妙瑜打断她。
“奴婢也觉得奇怪,但奴婢看到的就是那样的。奴婢真是怕……”
“那公子长什么样子?”又一
次打断。
“长脸,”冯妙瑜咄咄逼人,玳瑁没忍住看榴红一眼,“然后细长眼睛,脸白白的。穿金戴玉,一看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番话半真半假。冯妙瑜很快下了结论。
细眼长脸,天天混在地痞堆里除了张家那位纨绔张久闵还能有谁。她能说出张久闵的相貌,翠珠大概真的又见了张家的人,并且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但瞧见这事的并非这个叫玳瑁的姑娘。她不过是个传话的。
冯妙瑜挥挥手叫她下去。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屋里只剩下她和榴红两人。
“翠珠姑娘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呀。玳瑁她也许是看错了。为了翠珠姑娘的清誉,奴婢觉得您一定要严查此事,还给翠珠姑娘一个公道!”榴红言辞凿凿。
冯妙瑜笑出声。
“今日之前,我也不觉得你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跪下。”
“公主?”
榴红眨了眨眼睛,疑惑归疑惑,还是依言拎裙跪在地上。
“翠珠的事情,你为什么会跟着她,都瞧见了什么,说吧。”
“公主,翠珠姑娘的事情不是玳瑁看见的吗,您问奴婢,奴婢怎么知道她……”
“翠珠做了什么我自会查清楚,你做了什么,我当然也能查的一清二楚。这是你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明白?”冯妙瑜淡淡说。
检举可以,但为了私心在她面前自导自演这样一出戏,把自己摘得干净,这样的风气决不能纵容。
“是那天。奴婢在书房听到您和阿玉姑娘说话,说起翠珠姑娘天天跑米油行很奇怪,奴婢就起了探查的心思。您也知道翠珠姑娘把奴婢当成眼中钉,奴婢怕这话由我自己来说您不信……”许久,榴红才开口道。
第42章 42羽书。
榴红说的和玳瑁大差不差,她当时离得远,没有听到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是比玳瑁所言多了些细节。冯妙瑜静静听完。翠珠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说没有一点感情,没有一点失望是骗人。她抿了口茶水,挥手叫榴红下去了。
榴红的话她不会全信。但这种事情叫探子查一查,用不了几天就水落石出了。
她闭了闭眼睛。
翌日,正好是谢随旬休的日子。两人本计划趁着天气还没太冷上京郊登高望远,可早上却突然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珠劈劈啦啦打在屋檐,冯妙瑜叹了口气。这样的天气显然不能出门游玩了。
两人成亲近半年,却难得在白日共处一室。
冯妙瑜怕冷,还没到冬天屋里已经烧上了炭。谢随找了本书看,冯妙瑜伏在书案上描花样,线条圆润漂亮,狮子戏绣球,是她给小外甥准备的……也不止是给小外甥准备的。她抬头望眼谢随,笔微顿,墨汁在纸上晕开好一大块。
半只狮子揉皱了,团成团扔在废纸篓里。
“谢随,你能来帮我描一下花样吗?我手腕上没劲,勾线总是抖,不好看。”
话说完了,她又欲盖弥彰似的添了句,“让孩子也沾点他状元郎……姨丈的聪明气。”
“描的是什么的花样?”谢随走到她身后,接过毛笔,笔杆上还留有余温。
“狮子戏绣球,”冯妙瑜把纸推到他跟前,想了想,“还有一个是牡丹蝴蝶的。”
他的脊背微微弯下,执笔的手很稳,墨色很快勾勒出圆圆的狮子脑袋。
“怎么还要牡丹蝴蝶的?不是个男孩吗?”
冯妙瑶诞下的确是个男孩,可他们若有孩子,是女是男还不一定呢,当然得做两手准备。
“你只管画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冯妙瑜笑笑糊弄过去。
用什么色的缎子去配冯妙瑜早就想好了,海蓝底子黑色滚边。她拿着针坐在在窗边,雨天屋里暗,便叫侍女点了灯,针线刺破缎面从下穿上,她翘着小指拈着那根针往上拉,表情十分专注。她的手不算巧,只能比旁人多用点心,免得绣错了又拆拆改改浪费时间。
书页翻过一页。又一页。
书是拿在手里的,眼睛却总是飘到书上方有意无意瞄着冯妙瑜。她半低着头,睫毛也半垂着,眼底映着盈盈流光,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雨敲青瓦,又顺着瓦檐淌下,一滴一滴,一步一步,谢随恍然间忽觉落下的不是雨。是雪。多年前的雪落在了谢府的屋顶上。屋里温暖胜春,谢宁摇着父亲的衣袖跺脚说着什么,母亲坐在炕上剪窗花,小几上一半是红油油的纸,一半是祖父布置给他的功课。他捏紧了手里的书。怎么会想到那些陈年旧事去?分明人是不同的,这里也不是谢家……可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那种岁月静好的味道如出一辙。
这晚,他又做了那个谢家除他以外无人生还的梦。
只是在梦境的最后,他不再抱着奄奄一息的谢宁。冯妙瑜握着他的手,因她背着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从掌心传来的暖意,和一句清清淡淡的“没事了。”
谢随醒来时,外面天还黑着。
他披衣去外面坐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淡淡的白才回屋。冯妙瑜还在睡,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最后幽幽叹了口气。
“这下可真的麻烦了……”
他理了理她的头发,动作轻柔。
很快便到立冬前一日。冯重明的生辰。帝王降生之日,普天同庆之时,奈何天公不作美,天霾霾的阴着。
纵使她并不想去冯重明的生辰宴演一出父慈女孝的戏码,想来父皇也不怎么想看见她。奈何孝字大过天,她不能不去……反正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就是走个过场,去了说两句吉祥话献上寿礼便找个借口告退回府。冯妙瑜随意穿了件蓝紫的短衫,底下的襦裙是橙色,绣着大簇的团花,谢随也换了身常服,正在整理袖口。
冯妙瑜还记得他今日要和户部的几位大人去平康坊玩,一面梳妆,一面随口问:“你们今日去哪里玩?”
谢随理衣袖的手指一顿,眼神飘了一下。
“同和居。”
“同和居啊,”冯妙瑜说,同和居是个小有名气的茶楼,淮南菜做得非常地道,“听说他家近来请了个新的戏班子,里面有几个孩子相当出彩。”
“你若喜欢,不如请他们来府里唱堂会,正好快冬至了。”谢随继续低头弄袖子,不敢看她,心虚。
其实户部几位大人邀他去的是清月桥,这清月桥虽然也是达官贵人常常光顾应酬之处,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去处。虽然他没有那些旁的打算,但她心思细,直说只怕她会多心。
“听戏要人多热热闹闹的才好,在府里听多没意思。”冯妙瑜不疑他所说,她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检查妆容,见他拾掇停当了,又笑道:“旁人我不清楚,不过户部侍郎孔大人能喝酒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要拉你喝酒你可别上当。”
“好,我知道了。”谢随敷衍道。
去应酬哪有不喝酒的?孔大人的官位可比他足足高了五级,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整整五级。
谢随出门后不久,冯妙瑜手底下的探子就进来了。人证物证俱全,翠珠这事便清清楚楚了。冯妙瑜收好卷宗。
她给过她机会的。
纵有通天的本事,若没有忠心……翠珠,万万是留不得了。
既然翠珠留不得,从今天开始,榴红就必须顶上她的空子。冯妙瑜于是叫上榴红陪她一同入宫赴宴。
因太后抱病,虽是帝王的寿辰,宫里却连红绸红灯笼都没有挂,更别说伶人乐师吹吹打打了。将冬的风一阵阵的,枯藤老树,好生冷清。
冯妙瑜本欲如往常一般
速战速决,献上贺礼,等一轮酒过去就找借口先走,谁想在去太极宫的路上撞到一个粗心的小宫女,淡红的酒液洒在了冯妙瑜的裙摆上。若是她今日穿黑色或是红色倒好说,可偏偏是橙色。怪显眼的。
“公主,这可怎么办?”榴红慌道。
临行前阿玉有简单教她面圣的规矩,其中姿容不整,是为不敬之罪。可若回府换一身衣裳再过来铁定迟到,那又是另一桩罪了。
冯妙瑜横榴红一眼,无奈道:“就这点事你慌什么呀?”她用手指指不远处无人居住的宫室,“去那里面帮我把裙子调一调,再用披帛和披袄挡着不叫人看出来不就完了。”
等调整好衣裳出来,恰有个衣着华贵不凡的女子沿着甬路迎面走过来。她太瘦了,枯瘦的,金银璎珞和锦缎貂裘重重压在肩膀上,如厚雪压在细枝上,轻轻吹口气,便地动山摇。
是献亲王妃王氏。
这些天献亲王府的日子不好过。
冯重晟杀害命官一案没多少进展,但两位负责查案的侍御史却好巧不巧翻出多年前他伪造朝廷文书匿税的事情,一事未平又出一事,一时间鸡飞狗跳,王氏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看到冯妙瑜,王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冯妙瑜知道王氏见她心里肯定不痛快,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抬步就走,王氏却突然叫住了她。
“公主。”
王氏挥手叫她身边的侍女离开,捏着帕子的手上指甲坑坑巴巴,是用牙齿啃出来的,不像位养尊处优王妃的手。
“妾身不明白,我是哪里得罪了您,您非要置我死地,等我一条白绫吊死自己您才肯罢休吗?”
“您何出此言?”冯妙瑜说。
人是冯重晟杀的,税是冯重晟匿的。想来父皇念及兄弟手足之情和自己仁君的名声,到时候最多就是削爵夺官,虽然说得举家搬迁去封地生活,但富贵依旧在,怎么就至于寻死觅活的了。
王氏的嘴唇颤抖着。
“以前他和那些该死的相公们在府里乱来……哪怕当着我的面我都忍了,现在他喜欢男人这事全盛京都知道了。在他眼里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还不如几个做那营生的下贱相公!别人会怎么看我?我还有脸活着吗?盛京那些人一人笑一声,一人啐一口够淹死十个我了!算我求您——收手吧。”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远不是她,或者某一个人说叫停就停的了。连帝王都做不到。
但王氏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妇人,冯妙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您又没有做错什么。没有谁会因为一口唾沫淹死的……您要不要回娘家休息一段时间?”冯妙瑜说。
在这个关头跑回娘家难免会让人觉得大难临头各自飞,似乎有些不顾夫妻情分。但这事毕竟错在冯重晟身上,她就算回娘家也没人有资格说什么,以王家的势力护着她是没问题的。
“娘家?泼出去的水,他们躲都躲不及呢,有谁会在意?”
王氏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吓得她的侍女赶紧跑过来拉住她劝她。
“我要是死了,就是你害死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王氏尖声撂下一句。
“这个人莫名其妙的。”榴红望着王氏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说。
“走吧,再不走就要迟了。”冯妙瑜说。
等献上贺礼入座后,冯妙瑜才发现她的座位竟然在冯敬文旁边,真是冤家路窄。
用膳时,冯妙瑜能感觉到冯敬文的视线总是时不时扫过来,好不容易熬到酒过一巡,冯妙瑜正忙着打腹稿想离席的借口,他借桌案的掩护用胳膊肘捣了冯妙瑜一肘。
“你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冯妙瑜看他一眼,非常敷衍。
这时一个小太监突然闯进了宴席。步履匆匆。他未经通报,竟径直穿过一众桌案朝帝王走去。
冯敬文扭头对来递果盘的刘公公说:“刘公公,您老是真上年纪了。您手底下调理出来的人怎么也这么不懂规矩?”
“也许是有急事回禀。”冯妙瑜低声说。
座上的帝王突然摔了筷子。
“你说什么——”
小太监仓皇跪倒,口条还是清楚的。
“朔方来报,蛮族叛乱。西洲,梅州,灵州沦陷。节度使与副使双双战死。羽书在此。”
小太监双手高举军函,色泽艳丽的雉羽在风里晃悠悠。
第43章 43血色。
殿内一片渗人的死寂。窃窃低语之声如薄雾般漫漫升起。
“两国交好多年,他们怎么会突然出兵,会不会是消息有误?我在灵州可置办了不少田宅呢。”
“我早就说那些未开化的蛮子不可信!狗改不了吃屎,他们连忠孝仁义四个字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当初就该打下去的!他们不认字,只认得拳头和刀剑!”
……
有人焦急,有人愤慨。席上数十张熟悉的面孔,各有盘算。
“送信的驿使人呢?把他带上来!”冯重明看过羽书,啪的一声,信纸拍在桌上。
“人脱力昏过去,眼下——”
“太医院的太医都是吃粮不管事的吗?叫太医来,把他给朕弄醒了!”
驿使很快被两位太医架着抬进殿中。是个稚气的少年,脸像花猫一样沾着泥污。帝王问他,却是一问三不知。
毕竟他只是个普通的士兵,连个伍长都不是,能获知的消息实在有限。他只知道三洲失陷,军情十万火急必须即刻送往盛京。
“可有永泰公主的消息?”冯妙瑜问。
永泰是冯妙瑶的封号。
驿使嗫嚅着,直到冯重明不耐烦了出言催促,他才开口。
“小人不清楚。只是那些蛮子出征前有祭旗的习俗,永泰公主——只怕凶多吉少。”
“祭旗?”有人疑惑。
“就是在出征前以活物祭神乞求庇佑,”驿使顿了顿,“那些蛮子,向来用活人祭旗。”
妙瑶没了?怎么可能?冯妙瑜眨了眨眼睛,冯敬文在一旁来来回回嘀咕着怎么会,不可能一类的话。她捏着扶手,这个时候她心里竟是波澜不惊,甚至是非常冷静的……也许她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冷血的吧。
席上一片纷乱。帝王脸色铁青,难看得能滴出水,生辰宴眼看是继续不下去了,不少人已识趣的准备起身告退。
冯重晟却猛地站起身,他轻轻睨了冯妙瑜一眼。
“那帮蛮子未免得寸进尺!他们不过是几个游牧部族组成的草戏班子,当年我大梁军队一路从长河打到了他们的回丘城下,要不是当年安王优柔寡断,说什么以和为贵,以德化人——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蛮族?”
冯重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些年来,我们向他们出口粮食布匹,传授技术,甚至还尚公主给他们的王,天恩浩荡,他们却恩将仇报,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臣弟愿为皇兄分忧,亲自领兵前往西境,彻底铲平蛮族叛军,以扬国威!”
既有了一个出头鸟,几位素日与冯重晟交好的几人也纷纷站出来加入了请战的行列。人还不少。
高台上,冯重明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
“今个只是家宴,何况天也晚了,这事等明日朝会再议。”
宴席早早散了。
榴红扶着冯妙瑜上了马车,又往她手里放了个汤婆子,水红提花缎套子,暖烘烘的。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位献亲王殿下瞧着白白胖胖,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没想到还有几分血气,敢上场杀敌。方才席上那么多人就他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奴婢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即刻答应他。”
榴红说着,攥着拳头对着空气呼呼挥舞两下。
“那个安王殿下也是,当年要是继续打下去灭了蛮族,不是就没有今天这事情了!”
“天大的好事,他当然第
一个站出来了。“冯妙瑜摸摸汤婆子上绒绒的料子,“领兵前往西境?他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更别说上马拿刀了,谁敢让他一个亲王上前线去,这不是添乱吗。他不过挂个名换个地方喝酒作乐而已。反正打赢了是他的功劳,打输了也有他的一份苦劳——班师回朝,到时候他是大功臣,谁还敢拿一个小官员的死和他过不去?”
“何况,蛮族哪里是那样好打的。蛮地荒凉广袤,光是大军进入蛮地后每日的粮草军费补给都是天文数字,更别说其他的支出。那些蛮族人全民皆兵,除了正直壮年的男女,就是五岁孩童都能上马充当斥候,布置陷阱。当年我们看似赢了,实则付出了远比蛮族人惨重十倍百倍的代价。三年战乱,人员伤亡不计其数,国库亏空,良田荒废……最后我们得到的只有数百亩无法耕种的不毛之地,蛮族人游牧为生,居无定所,几百亩荒地对他们来说不痛不痒。继续打下去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这样说来,献亲王殿下要是掌兵打了胜仗回来,那岂不是对公主您很不利?”榴红问。
“何止是我。那些上奏要求严惩他的寒门官员和士子。他是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天色暗淡下来。明天就是立冬,不少人家已经提前在门口挂上了祈福的灯笼,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蛮族叛乱之事很快会从太极宫传到大小官员耳朵里。今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至于明天一早的朝会,恐怕会比年前的东西两市还要热闹吧。冯妙瑜想,最要紧的是父皇的态度……不过那些寒门官员也不傻,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献亲王得势再起,但仅凭他们势单力薄,她这边也得早做些准备才是。
“拿我的令牌,即刻请颜先生来府里一趟。”
冯妙瑜探身掀帘吩咐侍卫,这次除颜先生外,她还叫上了另外几位幕僚和探子。
几个侍卫抱拳领命下去了。
冯妙瑜才刚刚坐回原位,外面忽然传来尖叫声。有人在长街上纵马飞驰——
几名骑手从街道拐角处直直冲向她们的马车。驾车的马夫吓得猛拉缰绳,冯妙瑜身子霎时向前冲,一下子撞到桌案边角上,她疼的倒吸了口凉气,手下意识地捂住绞痛的腹部。
“哪有这样骑马的,你们不要命了!”马夫吼道。
驾马拦车的是几个纤弱漂亮的少年。他们挑衅似的冲车夫抛了个眼神,他们身后,一辆马车在一众侍卫簇拥下慢慢溜过来。
是献亲王的车驾。
“哎呀,公主的车驾怎么在此?也不多点几盏灯,我们几个都没看到您的车驾,差点就撞上了,好险啊。”为首的少年笑嘻嘻地说。
车夫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睁眼说瞎话,什么没看到!那几个人分明就是看准了故意冲上来的!
冯重晟也从车内探了头出来。
“这不是我侄女的马车嘛,走夜路本就危险,怎么还这样不当心?”冯重晟笑道:“既然你都停下来了,不介意让个路,让我的马车先走吧?”
小腹处一阵一阵的疼,冯妙瑜强忍着痛意平静回道:“多谢皇叔关怀……”她又吩咐车夫,“让皇叔的马车先走。”
“公主您没事吧?”
痛感好像没那么强烈了,冯妙瑜摇摇头,“没事,只是稍微磕到了一下。”
长公主府门口也早早挂上了各色灯笼,青的蓝色红的,灯笼底下坠着同色流苏,漂亮极了。
冯妙瑜前脚刚刚回府,颜先生几人后脚就匆匆赶来,冯妙瑜连坐下来更衣的时间都没有,几人一直商讨到快二更天才结束。
颜先生和冯妙瑜手下的探子查到的消息,加上前些日子有人匿名送来一封写着知情人姓名的信,冯重晟杀害寒门官员一案已是板上钉钉,铁证如山,是如何也抵赖不得的。
送走了颜先生几人,冯妙瑜又叫探子进来。
“你下去想办法打听永泰公主的下落。然后今晚务必要把这个亲手交给侍御史李大人,请他在明天在早朝时上奏此事……”冯妙瑜吩咐着,却迟疑了。
铁证如山不假,可若父皇执意要庇护献亲王怎么办。毕竟父皇从一开始就打算私下了结,保全献亲王的。父皇若是不想相信,就是再多的证据也不过废纸一摞。
“公主?”探子见冯妙瑜迟迟不语,不由得出言道。
“没事。你下去办吧。”冯妙瑜长吁一口气。
事到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探子也离开后,她一个人在花厅坐了好一会才起身。从花厅到正房并不远,一路上月色皎洁,夜风冷的彻骨,冬天就要来了。
正房临窗的小机上放着绣棚,蓝底上狮子戏绣球的花样已经绣完了大半,针脚细密扎实。冯妙瑜鼻子突然一酸。分明方才听到妙瑶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的消息时还没有什么感觉的,这时候心里却一下子难受的要命,揪心的疼。她连忙挪开眼。不敢再看。
凶多吉少,那也只是一种可能。妙瑶不见得出事了。她是大梁的公主,但也是蛮族王妃,还刚刚诞下了孩子,蛮族就算对大梁不满出兵也不一定杀她啊……也许这个时候的妙瑶正抱着小外甥,哄他睡觉呢。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姑爷还没有回来吗?那给姑爷留盏灯,”冯妙瑜说,她累极,也懒得再去洗漱更衣,只简单漱了个口,“明天一早,天亮就叫我起来。”
她合衣便睡下了。
虽睡着了,却睡得很不踏实。夜半迷迷糊糊又翻身醒来,只觉得腿上湿湿黏黏的,伸手一探,幔帐内黑魆魆又瞧不大清楚。
这个年纪,总不可能孩子一样溺床吧?
正巧这时候守夜的翠珠进来挑灯翻炭,火烛的光照亮了青幽幽的幔帐,也照亮了冯妙瑜的手。
红的。
冯妙瑜翻开被褥,底下的单褥湿淋淋已经瞧不出浅黄的底色,大片大片暗红,全是血。
“奴婢去叫太医来!”
翠珠手里的火烛晃了一下,却被冯妙瑜哆嗦着一把抓住手腕,“不,不能叫。”
翠珠手腕上留下一圈红色掌印,这时候痛觉也苏醒过来,冯妙瑜疼的厉害,但脑子还是清楚的。
叫了太医冯重晟那边必然能得到消息,如今正是两边相争的要紧关头,她不能出问题,就算真的出了问题也绝对不能传出去让人知道。
“叫陈嬷嬷来就行了,她是医女,再煮点姜糖水,我估计就是月事,比往常多些罢了,不要紧的……”
第44章 44清月桥。
陈嬷嬷半夜睡得正香,懵懵懂懂就叫人叫起来拉去了正房里。还未踏进房门,闻得浓重的血腥味,她心里登时一凉,拨开人群匆匆冲到床榻跟前。
冯妙瑜面色惨白如纸,额头挂满豆大的冷汗汗珠,意识都有些模糊,陈嬷嬷一连叫了好几声她才有微弱的反应。
陈嬷嬷心道一声大事不妙。
“公主这是小产了,这样子孩子肯定保不住,先止血再说。”
陈嬷嬷深吸口气平复了心情,这一屋子除她以外都是半大的小丫头,她不能慌。她即刻净手吩咐丫鬟下去准备止血的药物,又问:“太医怎么还没来?”
“公主不让叫。”
“胡闹!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去请人!”
陈嬷嬷气得大骂,这汤药下去血若能止住倒不要紧,止不住就远不是她能应付的了,人命关天,没有太医在场怎么能行。
“奴婢这就去叫太医来……”榴红慌慌乱乱就往外跑,却被翠珠拦住了。翠珠拉着她和阿玉退去了外间。
“阿玉,你偷偷去朱太医府上把朱太医带进来,翻墙走,别惊动其他人。”这个时候谢随也得在
场才是,翠珠看一眼还半懵半愣着的榴红,不能指望她,“我去平康坊的同和居找姑爷,至于你——”
“你就在屋里守着,今晚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府去,你要盯着院里的小丫头们,盯紧了。明白?”翠珠板着脸,十分威严。
翠珠这一声也唤醒了榴红,她回过神哆哆嗦嗦着眼点头应诺。
*
平康坊,清月桥。
石榴红的花毡地毯,兰花幽香,胭脂水粉里晃荡着低婉的阮咸琴声。
今晚做东的吴大人已经不胜酒力醉了,歪在那弹阮咸的小姑娘身侧扣着两根手指弹酒杯玩。那小姑娘是个才出师没多久的,本就紧张,被他这么一打乱拍子,手底下立马又弹错两个音,在旁陪笑陪着喝酒的老鸨恶狠狠剜她一眼,明早指定少不了一通打骂……她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缩到衣裳里面去,往下倒酒的酒壶似的。
“大人再饮一盏吧?”
老鸨转头又是笑盈盈斟酒,孔大人满上一杯下肚,谢随作陪,执壶倒酒,亦是一杯热酒下肚。
一曲罢,有人拍手叫好。
“吴兄这地方不大,但人才济济呐。”
吴大人闻言笑笑,眯着眼屋里横扫一圈,几人中就谢随身边没人了,便指谢随对那弹阮咸的小姑娘道:“小袖,去,给谢大人斟杯酒。”
小袖迟疑望眼老鸨,待老鸨微微颔首,她才慢慢起身跽坐在谢随身侧,老鸨灼灼的视线落在身上,她不敢懈怠,小心斟了酒递到谢随手边。
“大人,请喝酒。”
那个叫小袖的姑娘瞧着十四五岁,身量纤纤,低眉顺眼,艳红口脂和一张青涩到能掐出水来的稚嫩小脸拼凑在一起有种奇异的违和感,是个被迫套上大人衣裳的孩子。
“你放着吧,我自己来就好。”谢随轻轻说。
老鸨就在对面盯着,小袖哪敢听他的,执意举着酒杯。
“安之,这又不是在府里有人管着,都出来玩了,还这么见外做什么?你看小美人好心给你斟酒,手都举困了,你再不理她我看人家都快哭出来了,你就喝了吧。”孔大人说。
吴大人和另外几位大人也在旁起哄,谢随才接过小袖手里的酒杯抿了一口。灯影下,那侧脸清雅隽永如玉雕般漂亮。
小袖见他生的细致,亦不似其他客人那般瞅着空儿油手油脚,心里不免生出一些好感,她轻轻在谢随身侧坐下,抬手捋了捋耳畔发丝。
她虽然年幼,却也知道像她这样的姑娘最好的出路就是得了贵人赏识赎了身离开这个鲜花绸缎搭的烂泥滩子。做个妾,也许是低人一等,好歹衣食无忧,有个指望。
谈笑间,又是数杯酒下肚。
谢随伸指揉揉眉心。正如冯妙瑜所言,这位孔大人是个海量,怎么喝都跟没事人似的,精神得很,他实在陪不住,便起身拱手去梢间小歇醒酒。起身起得太猛,踉跄一下就要跌倒。
“大人当心。”
软软一声,是一旁的小袖扶住了他。
指尖无意触到他的身体,小袖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飞红。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店了,谁知道下个机会在哪里,又是怎么样的人?小袖于是鼓起勇气抓住谢随推她的手,若无其事道:“大人当心脚下,还是妾身扶您过去吧。”
*
“就是前面那间?”翠珠强忍着心中怒火。
清月桥的管事一脸为难的点头。
翠珠大步向前。
她匆匆骑马赶到平康坊,把同和居翻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谢随半分踪影,若不是府里的车夫最后松了口,谁能想到他竟敢背着公主出来喝花酒!沿途听得紧闭的屋门后传来的男男女女淫靡之音,翠珠的心里的怒意更胜。她走到门口站定,用劲一把搡开门,让屋里的幽香和隐秘毫无保留一泻而出。
“你是何人?”
屋中之人皆不明所以,吴大人眉头一压喝问道。
翠珠不理他,很快环视一圈,门边的桃木衣架上挂着谢随出门时穿的外衣,知道了谢随就在里面,她便直直冲入屋内翻找起来。
“是长公主府的人,她手里拿着令牌,小人实在不敢拦……”
管事紧跟在翠珠身后进了屋,贴在吴大人耳畔道。
平康坊寸土寸金,这清月桥的雅座虽布置的豪奢却并不宽敞,翠珠很快找到谢随——
软帘一揭。
梢间里寝具一应俱全,谢随倚在罗汉床上,有个穿粉衣的姑娘坐在床边,低垂着头,翠珠看的清楚,她伸手在谢随的脖颈间,正在解他的衣扣。
翠珠僵住了。
公主在府里九死一生,他却在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她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朝梢间里面掷去。她砸过去的是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幞头,正正好好砸在谢随的脑袋边上。
小袖一惊。
她一路扶着谢随到梢间躺下,见他有些气短便想帮他解开领口扣子顺顺气,没想到有人突然闯进来,那姑娘穿戴不俗,一副气势汹汹模样,不会是这位年轻大人的妻室吧?她赶紧心虚地起身。
廊上冷冰冰的空气扑了进来,谢随也稍微清醒一些,捂着头慢慢支起身。发髻微乱,衣襟更是松松散散开了些,露出底下一截锁骨,酒醺中自然有几分浪荡子的姿态。
“你是谁来着……”
他半眯着眼,人还迷糊着在梦里。
“都什么时候了,您……”
翠珠心里着急,扬手便拎起地上的花瓶便要倒水好让他清醒清醒,吴大人几人却误以为她又要动手砸人,这么大一个花瓶可不比软纱幞头,要出人命的!几人忙上前拦住她。
翠珠气得一甩手,偏头又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奴婢真是看错人了!”
他这幅模样,她就是把他带回府去又如何一身的脂粉酒气,恐怕只会让冯妙瑜更伤心难过,不如让他就这样烂软醉死在外头!她突然后悔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一股脑想撮合冯妙瑜和他。
翠珠转身甩袖大步离开。
*
意识朦朦胧胧,冯妙瑜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灯影重重,似远似近,一切都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她隐约瞧见圆脸的朱太医,有人托着她的头一勺勺喂了汤药下去,又酸又苦,眼泪就不受控制的往外淌,满心恐惧。
“我……就要死了吗?”她问朱太医。
“怎么会,你很快就没事了。”朱太医说。可他的声音在抖。
冯妙瑜明白他在说谎安慰自己,因为她还在流血。好多血。一个人又有多少血能流的,她抓住了朱太医的手。分明她才十八岁,还很年轻,还有很多很多想做没有做的事情。
“我不想死……”她说。
朱太医拍了拍冯妙瑜的手,这时候又有人过来喂药,喂得太快,她呛了一下。很快另一个人接过药碗和喂药的差事,是翠珠。
“他呢?”冯妙瑜仰着头问。
翠珠面色微变,但这个时候她怎么敢以实情相告?于是她找了个借口。
“姑爷已经在回府的路上了,一会就到了。”
喂完了药,翠珠又拿帕子俯身帮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很淡,但是胭脂和酒的风尘味道在满是汤药和血腥气的屋子里,就像一群乌鸦里混着一只白鸽。鹤立鸡群。
翠珠是去找谢随的。
同和居只是一间听戏喝茶的茶馆,只是进去找个人的功夫,又怎么会沾染到女子的胭脂味和酒味呢?除非,他今日去的根本就不是同和居。
秦楼楚馆,花街柳巷,那个去处有诸多名字……既有了头一次,还可能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吗?
想到这里,冯妙瑜在心里轻轻笑了笑。一种悲哀感涌上心头。
“血止住了!”
陈嬷嬷突然抬头激动叫道。
屋里众人皆松了口气,就连从医多年的朱太医也长长舒了口气。血止住了人就有救,他忙吩咐下面人又端了新药上来。冯妙瑜还是觉得疼,却又比之前好受许多,身体上的冰冷粘腻渐渐下去,心里却反之,如坠冰窟一般。
第45章 45我的下场如此,您的下场只会更糟……
谢随回府已过夜半,一切尘埃落定,冯妙瑜睡下了,长公主府内仍然灯火通明,风中犹带铁锈般的血腥气味,侍女们来来回回,捧着盆子或者染红的被褥棉布从他身边沉默穿过。
谢随一人夹在川流的人群之间,茫然且
不知所措。
这是出什么事了?
于后墙头送走了朱太医,陈嬷嬷还没回去睡,她转头回来就看见谢随站在门口,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个人也是心大,竟然连有了孩子都不知道……她是想两个一块骂个狗血淋头的,只是一个刚刚在鬼门关上晃悠一圈好不容易回来,骂不得,她便将满腔怒火全数倾泻在另一个身上。
“姑爷酒喝好了,可算是找到回家的路了?您这么大的人,怎么连个事情的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被陈嬷嬷劈头盖脸指着一通骂,谢随好半天才回过神。
“孩子?”
茫然不解再到惊骇,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谢随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没有任何准备。没想过两人会有孩子,更没有想到还来不及因为初为人父而欢喜便失去了它,他头晕目眩似的捂着额头踉跄后退半步,恐惧如同东风席卷落叶般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圈着他,在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是他杀了这个孩子。
分明已经决定了要好好待她,可他都做了些什么?但事已至此,再想这些毫无意义,他跌跌撞撞三步并做两步往屋里走去。
“妙瑜呢?”
“公主已经睡下了。姑爷打算就这样进去?”
陈嬷嬷拦住他,又是一通骂。谢随这才想起自己一身酒气,该洗漱换一身衣裳。
价值不菲的银骨炭,屋内烧着足足三盆,温暖如春。寝具等皆已换了干净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陈嬷嬷怕冯妙瑜见风受凉,不敢叫侍女们开窗通风换气,只能放些瓜果熏香先盖盖味儿。
谢随轻手轻脚进屋坐在了榻边,伸手,犹豫许久,他几乎有些不敢抬手撩开榻边的帘帐。
冯妙瑜就躺在里面,头发披散在枕间,安静,苍白,连呼吸都那样微弱,淡得好像下一秒就会突然消失不见。谢随把颤抖着将手指放在她鼻子底下,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分明才过去不到一天,早上她还笑盈盈的和他说话,眼角眉梢艳若春月盛放的牡丹,此时却像干枯了一般。简直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凡夫俗子,终有一死。她会生病,会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了。
屋里烧着炭,她身上还盖着厚厚的被子,她却很冷的样子,蹙着眉,连嘴唇都是青白的,他伸手想向以往一样抱着她,又怕弄醒或是弄疼她,只好轻轻覆上她放在被子上的手,纤细冰冷,像握着一块冰。
心里更难受了。
难受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愧疚自责,还有一种恐惧感在心底嘶嘶滋生。
谢随静静望着她。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一切会怎么样……她会不会像那天说的那样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想着,谢随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怎么会呢——毕竟她是个心软又好脾气的姑娘,那天也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而已,原谅不原谅的,不让她知道那些事情不就好了?
谢随握紧了她的手。
冬月里的太阳像身患重病之人,惨白的光奄奄一息从窗格里垂落到屋子里。冯妙瑜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谢随。
他没上床,就这样衣不解带地趴在塌边上蜷缩着凑合了一宿,眼下带着层薄翳的乌青色,冯妙瑜不过轻轻抽了下手,他便惊醒过来。
阳光下她的脸看起来更苍白,透着光,他有些复杂地说:“你……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我去叫陈嬷嬷过来……”
话到一半,却没了下文。
大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在枕头上烫了一汪深烟色的破洞。她没想要哭,但这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直到这时候她才有了实感。失子之痛,对他的怨恨,那些纷乱而又说不清道不明滚烫的感情,随着冷冰冰的眼泪落地生根,耳边隐约有个稚嫩的声音不断质问她,又嘤嘤呀呀地说好疼,好难受,为什么不要他?他等了好久才等到她做他的娘亲……
“对不起,”她就对那个小小的声音说,“都是我不好,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早一点注意到就不会这样了。”
冯妙瑜无意的呢喃却像刀子一样扎在谢随的心上,他低头去亲她的手背和脸颊,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内心的苦痛一般,“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的错。
但是他不敢说。她知道了是不是就会不要他了?
冯妙瑜垂眸看着谢随,蜻蜓点水般的吻在肌肤上激起一转转涟漪,她心里却觉得十分厌恶。
这双手,这个人,昨晚是否也似这般在另一个女子的石榴裙下俯首称臣?简直令人作呕,厌恶到可悲——可悲厌恶于自己即使如此,竟仍然对这个人,对这点可怜的温暖抱有爱慕和依恋。
“大人,”外面有人叫道,大概是他的随从,“有位姓夏的公子一直在您的书房里等您,说是有急事找您,您看?”
谢随一怔。
姓夏的公子?
夏宵
以夏宵的谨慎,若不是紧急时刻他是绝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跑到长公主府找他。可这个时候他怎么能丢下冯妙瑜不管?
“我没事。你去忙吧。”
力气不大,冯妙瑜推开了谢随。
谢随没有动,冯妙瑜再次强调,“你去忙就是。”
“我今天告了假,过会我们一起用早膳?”谢随就说。
冯妙瑜点了点头,挺无所谓的。这是心虚补偿她来了?挺好,但没必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书房。
夏宵心急如焚,像只玩自己尾巴的猫儿一样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影子长长短短,总算等到谢随。
“你来做什么?”谢随问。
“出事了呀,”夏宵鬼头鬼脑关上门窗,“我们和蛮族那边的联络断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谢随说。
两边隔着数千里的距离,联系时有时断也是正常的。谢随坐下才端起茶盏,就听夏宵继续道:“是真的断了!”
“昨晚我才收到我们的人来信,蛮族内乱,巫阳的万俟一族死伤惨重,王死了,万俟闻和他妹妹万俟满下落不明——”
“目前蛮族掌权的是主战的青跶部,他们的人已经一路打到了灵州,我们在西境的人马伤亡不小。大人也很着急,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茶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谢随出去后,陈嬷嬷先来看过了冯妙瑜,女子落胎不是小事,得好生调养才能不落下病根。陈嬷嬷指挥着几个小丫头抬了小机进来,保险起见,这头几日冯妙瑜都不能下床活动。小丫头们端来早膳,早膳是朱太医特地吩咐的,都是清淡又滋补的食物。冯妙瑜想起谢随说要一起吃,就叫她们先等等。
几个小丫头退下去,翠珠也准备跟着下去,冯妙瑜叫住她。
“翠珠,你先别慌走。去我书房里,把右手边抽屉里最上面那卷卷宗拿过来,再把炭盆子端到床边。”冯妙瑜说,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翠珠如常点头应诺。
送走夏宵,谢随转头往屋里面走。屋里只有冯妙瑜和翠珠两人,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翠珠正跪在地上哭,上气不接下气的。
“奴婢是无奈,张家那张久闵是什么样的人公主您也是知道的,那日他带人把奴婢堵在巷子里,拿奴婢以前那些事情威胁奴婢,奴婢不得不从——他问的是您那日和颜先生商议的内容,奴婢发誓,奴婢没全说只说了一小半与他!”
“你下去收拾东西吧。这么多年主仆一场,我也不至于太绝情,”冯妙瑜说着将手里的卷宗丢进炭火盆里,火苗狰狞扑上去,霎时就烧焦了一大片,这时候她看见谢随进来,也不多言,“这东西就当没有过,日后你也许能找个比我这里更好的差事。我言尽于此,你下去吧。”
翠珠暗地做的那些事情谢随知道一二,他瞟一眼眼圈通红的翠珠,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谢随问。
“翠珠今后便不在这里做事了。”冯妙瑜平静答。
“翠珠?”谢随刻意顿了下,好像在思考这个人是谁,“我记得她的,蛮能干的。好端端的怎么叫她
走,留着用不好吗?”
“你倒是头一回过问府里这些杂事。”冯妙瑜说。
翠珠抬手抹了把眼泪,不论目的,谢随是帮她说话,但他到底不了解公主,冯妙瑜若真下了决心没有人能劝动她,冯妙瑜曾说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那就真的只是最后一次机会。无可挽回。她冲冯妙瑜磕了三个头,算是告别。
早膳后冯妙瑜要处理公事不要谢随陪,谢随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会,烦心事太多,又踱步走到院子里,翠珠正在一颗老石榴树下站着发呆,见是他,不咸不淡打了招呼。
“公主那边,我会找机会替你再多说两句的。”谢随说。
毕竟能贴身服侍冯妙瑜的人没几个,阿玉和榴红,想再收买一个谈何容易。
“多谢好意,”翠珠缩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但不必了。你根本不了解公主。她说出来的话是泼出来的水,不会收回去的。”
“也许……”
“谢大人。”翠珠冷冷打断他,表情是嘲讽的,“您与其在这里猫哭耗子,倒不如多担心担心您自己——”
“奴婢犯了错,一而再辜负公主信任被撵出去,没什么,我做了,我认。可您呢?”
“您在做什么奴婢不清楚,奴婢只知道您在做的事情恐怕要比奴婢做的这些事情过分千倍万倍,她那么相信您,奴婢在她身边七年从未见过她那样相信过一个人,”她笑了笑,擦肩从谢随身边走过回耳房去收拾东西,“我的下场如此,您的下场只会更糟糕吧。”
谢随下意识想反驳,张张嘴,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第46章 46休养。
快到晚上,颜先生过来了。
冯妙瑜将邸抄连带早上侍御史李大人托小厮捎来的信递予他。
“证据确凿,李大人上的折子却被父皇驳回了。父皇这是要保皇叔的意思……我估摸要不了几日,皇叔便会领旨前往西境了。”
“亲王殿下到了西境,再回来那可不得了了,”颜先生嘀咕着说,又低头不语,摸着胡子,良久才低声道:“要不我们干脆先下手为强……?”
他用手在脖子上一划。
“这是最下策。您也是糊涂了。”冯妙瑜无奈道。
冯重晟身边的护卫少说十几人,这还只是在盛京内。一位实权亲王,哪里是说暗杀就能暗杀的。
“您叫手底下的人细细盯着点皇叔那边,”圣意如此,冯妙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皇叔最近见了什么人,还有往来信件,一一想办法截下来检查。也许能赶在圣旨下来之前,再找出什么猫腻来。”
颜先生点头,起身拱手告退了。临走前,他从袖中取出一件竹筒包着的信交给冯妙瑜。
“这是公主之前吩咐过的。”他叹了口气。
该说真不愧是颜先生,一份断绝夫妻情谊的和离书也能写得这么漂亮,龙章凤藻。冯妙瑜打开草草看了一眼,又原封不动放回竹筒内,叫榴红拿去先放在书房了。
今天是立冬,立冬总是要吃饺子的,又因为朱太医叮嘱,厨房便准备了几样滋补又好消化的汤粥,就连饺子都比往常口味清淡些。
谢随进屋时,冯妙瑜还靠在软枕上翻看李大人捎来的书信,若有所思。谢随微微皱眉,叫人摆了晚膳。
“你先吃吧,我没胃口。”
热腾腾的吃食摆在眼前,炖的油黄鸡汤,白白胖胖的饺子,闻之令人食指大动。冯妙瑜收了文书,却微微别过脸,提不起一点胃口。身子不爽利,一堆烦心事……也有躺久了的缘故。这可还得在床上修养好几天呢。
“这怎么行。”
谢随望着她依旧很苍白的脸,眉头压得更低了,他问过了陈嬷嬷,小产后要悉心调养的,她的身体本来就弱,再不吃东西可怎么行。他盛了小半碗鸡汤放在她面前,温声哄道:“好歹吃两口?”
冯妙瑜没动。谢随干脆起身轻轻坐在她身侧,端起碗,调羹递到她嘴边。
冯妙瑜抿着嘴,斜眼瞪他他也不为所动,这人是铁了心了……侍女们都在看的。她没好气拍开谢随的手,“我自己来。”从他手里接过汤碗三两口喝完了。
谢随笑笑,又夹两只饺子在她碟中,“再吃点饺子?今个是立冬,哪有不吃饺子的。”
她是真不想吃东西,但转念想他告假估摸着也就这一天,明日就要照常早出晚归的上值,不过就这么一回,忍忍便过去了。
于是她拿筷子夹起饺子,虾仁萝卜馅儿的饺子,皮薄薄的,拇指粗细的虾子又香又鲜,她又从盘子夹了一个,想了想,也给谢随碟里夹了一个,“你也吃。”免得他老盯着她看。监工似的。
同时,献亲王府。
大红灯笼高挂,这里又是不同于长公主府的热闹与寂冷。
吹熄了灯,王氏砰的一声重重合上了隔扇。可外间歌伎的鼓乐之声还是从门窗缝隙间溜进来,无孔不入,阴魂不散。
冯重晟右手端着酒杯,左手臂弯里搂着一个,那是最近盛京风头正胜的歌伎,一双桃叶似的眼睛,微醺时面色如暮春西府,美人如斯,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头便想拉着那歌伎好好亲昵一番,谁知那歌伎却突然倾身端起桌上酒杯,小小的鎏金酒杯挡在一张笑盈盈的面孔和一张垂涎的面孔之间。
“西棠贺喜殿下。”
“哦?贺喜什么,你知道什么了就道喜?”冯重晟说。
“西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殿下高兴,一回府就叫我们兄弟几个过来伺候,肯定是有好事。西棠说的可对”
“就你聪明,”冯重晟大笑着将他搂得更紧,咬耳朵,“这事本王只告诉你一个——”
“西境战乱,听说那些蛮子已经打到了灵州。过不了几日,本王就要亲自率领大军上战场了……”
“那岂不是很危险,殿下您非要去不可吗?”西棠惊呼一声,担忧道。
冯重晟很是受用,来回揉捏他的肩膀,花枝乱颤。
“区区一群蛮子,何足为惧何况本王这次去就是去打胜仗的。朔方以北即是丰都,谁都不知道,那里掌管军政大权的防御使正好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给他去了信,到时我们两边的大军双管齐下,保准打那些蛮子一个措手不及,估计他们眼睛都没睁开就被赶回老家去了!”
“殿下英勇,西棠再敬您一杯。”
这边热热闹闹打情骂俏着,酒席上,却还有一方寂冷之处。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卿卿我我的两人,同伴端了新酒过来,顺手搡他两下。
“沈枕,别看了。风水轮流转,别看他眼下风光着,迟早有也我们这一天。来喝酒吧。今天这可是上好的兰陵酒,平日可喝不着啊。”
沈枕一把拍开同伴的手,起身。
“一股子骚味,喝什么喝。”
“哎,你这是要去哪?”
“去外边,找个没骚味的清净地儿喝酒去。”沈枕说。
同伴忙拉着他,低声道:“殿下还在上面坐着呢,你这样私自离席,要是被殿下发现了可不好。”
“前提是殿下能发现。”沈枕一脸嘲讽,“新人在那笑呢,我算什么,一个看烦了的玩意儿,他才不会在意呢。”
“话也不能这样说嘛。”同伴还想再劝两句,可沈枕已经离开了。
冯妙瑜翻来覆去,这晚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断断续续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她第二天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手边空空的,床榻上只有她一人。也是,都这个时辰了,谢随早该上衙门了。
阿玉和榴红进来服侍她简单洗漱更衣,又抬了小机进来,蒸蛋,米粥,现烤的胡饼,羊肉汤还有几样小菜。冯妙瑜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蛋羹,还在想皇叔的事情和李大人昨日捎来信上的话,正想着,门帘响动。大概是阿玉或榴红进来了,这个时
间还能有谁啊。
“拿个帕子来,然后把早膳先撤了吧。”冯妙瑜说。
没人回应。
那人轻手轻脚拿了帕子帮她擦去了唇角沾到的汤汁,暗蓝色的便服,冯妙瑜抬眼便看到了谢随。阳光下,他眼睛颜色是浅浅的棕,毛茸茸,很温柔的样子。
“你怎么还在府里,今天不用上衙门去吗?”冯妙瑜嘴角抽动两下,青天白日,活像是见了鬼。
“我告假了。”
谢随说的轻描淡写,又坐在冯妙瑜旁边摆弄起碗筷,一碗羊肉汤递到她眼皮子底下,他又取了只干净的小碗开始掰胡饼,白花花胡饼块堆了大半碗他才停手,就坐在一旁盯着冯妙瑜……这顿饭又不得不吃了。
“你休息几天啊?”冯妙瑜喝了口汤,又问。
秘书省再清闲,他总不能一直告假吧,这官还做不做了。
“问这个做什么,”谢随说,又笑眯眯往她碟子里夹菜,还是她讨厌吃的胡瓜,“来,再吃一点菜。”
冯妙瑜本来想他告假最多也就三两日,谁知道谢随这一休息,竟休息了整整七日半,从冯妙瑜卧床休息到她能下床走动两步,甚至能由人搀着到院里晒太阳了。
这些天来冯妙瑜简直度日如年,不胜其烦,吃少了不行,穿少了不行,晚上多看会公文也不行……这人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罗里吧嗦的,烦人。冯妙瑜偷偷给车夫使了个眼色,马车拉着谢随上衙门去,世界总算清净了。
“扶我去西间坐会吧。”冯妙瑜对榴红说。
西间院里有颗老柿树,枯瘦的梢头坠着几个干黄的柿果,旁还有一座前主人留下来的秋千架子,红漆斑驳,微风里吱吱呀呀响着,缓缓的。
冯妙瑜才在游廊里坐下,便有丫鬟过来找榴红。翠珠离开后她手头的活儿一下子变多了,如今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
“不用管我,去忙吧。”冯妙瑜说。
“奴婢要不先扶您回屋里去”榴红左右为难。那边的事情必须得她过去盯着,可又不能让冯妙瑜一个人在这坐着吧。
“没事的,这里离正房不远,两步路而已,我坐会就自己回去了。”
“那奴婢先去那边看一眼就来找您。”
冯妙瑜不耐烦的摆摆手,“你去忙就是。”
天气晴朗极了,万里无云,但毕竟入了冬,阳光照在身上也没多少暖意,风还有点冷。
还是回屋里去的好。冯妙瑜想。
她拉了拉反裘披袄,起身慢慢往屋里走,只要走出院子,再拐个弯就能到的,往日走个来回只怕连一盏茶功夫都要不了,可才走到一半,她的两条腿就不住的打颤,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走不动了。
有三两个小丫鬟步履轻快自院门外匆匆路过,明明很近,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冯妙瑜叫了两声,大概是她的声音太小太微弱了,那几个小丫鬟没听到,走掉了。
冯妙瑜只好扶着绳坐在最近的秋千上,回头看,也就十几步路而已,她却出了一身虚汗,风一吹,冷飕飕的。她心里突然没有由来的生出恐惧和低落。
人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呢……会好起来吗?如果好不起来怎么办,连走两步路都困难,那她还能做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阿玉找过来了。
“公主,颜先生过来了。”阿玉说,“您怎么坐在这里,还出了这么多汗——是不舒服吗?”
冯妙瑜立刻摇了摇头,像是要证明自己没问题似的硬撑着起身,心里空茫茫,面上却又笑道:“玩会秋千罢了,颜先生人呢?”
第47章 47栗子。
蛮族突然撕毁两国和约出兵之事已在盛京圈子里传开了。不过盛京离西境足有数千里之远,中间还隔着道号称天下第一关,从未被从外部击破过的的永安关。知道归知道,生活归生活——盛京还是那个盛京。
颜先生一路上过来,变戏法的,卖热茶的,给人算命占卜的……卖炒栗子的妇人拖着个缩头缩手的孩子沿街大声叫卖:
“炒栗子!又香又甜的大栗子……走过路过,来一包尝尝吧……”
冯妙瑜进屋的时候,颜先生正在炭盆边猴儿似的两只手里来回倒腾着颗烫栗子,手边一只成人半臂长的的盒子,阿胶,燕窝,花胶……那是带给冯妙瑜的探望礼,再旁边,粗粗看堆着少说有几十包炒栗子。
“您这是买了个炒栗摊子?”冯妙瑜惊诧道。
就是松鼠鸟儿囤冬粮也没这样的囤法吧。
“栗子嘛,健脾补肾的,这人冬天就要多吃板栗。”
颜先生为掩饰尴尬挠头打哈哈,一把年纪的人,总不好意承认自己又一时冲动把人家摊上所有栗子都买下来了。
冯妙瑜无奈地叹口气,看他神情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颜先生也不是头一回头脑发热。之前他还一口气买了十多斤白面酥饼,买了后又怕回家后挨夫人训,于是全部塞给冯妙瑜。冯妙瑜这辈子都不想再吃……再看见白面酥饼了。再之前是冰糖葫芦,再再之前是元宵……颜先生的夫人不许他管账是有道理的,他管账迟早败光家底。
阿玉给冯妙瑜拿了条毯子,收了东西便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冯妙瑜和颜先生两人,炭噼噼啪啪烧着,颜先生将一封信推给冯妙瑜。
冯妙瑜拆开很快看了两遍,信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写落款,只是内容实在叫人玩味,写的是有关丰都调军之事。
“这信是哪来的?奇怪了,也没听说父皇下旨从丰都调军支援朔方啊?”
丰都扼守着大梁北境门户。从丰都调军,那北境的防御怎么办,那里的边防本来就人手不足。拆了东墙补西墙,父皇不可能不考虑这个,允许从丰都调军的。冯妙瑜有些摸不着头脑,望向颜先生。
“这信是从献亲王府里弄到手的,”颜先生又抓了个栗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稍稍前探,“这段时间我一直叫人盯着献亲王府上。他们也是谨慎的很,但凡要紧的书信函件都不从王府里走,走的是军中的加急公函,我们的探子不敢拦,却无意搭上了他们府里一个失了宠的小相公。”
“那小相公好说话得很,不过喝了两杯酒,聊了几次,便什么都说了。献亲王殿下和丰都防御使私交甚好,献亲王殿下打算私自从丰都调兵对付蛮族……他甚至还帮我们从献亲王殿下的书房偷出了这封信。虽然没有写落款,但笔迹一核对就明明白白了。”
“那个小相公可靠吗?”冯妙瑜没忍住也伸手剥栗子吃了,“不会是皇叔故意放出来的吧?”
“您放心,我已经着人仔细查过了,这个人没有问题。”
冯妙瑜又把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和戍边的节度使防御使有私交算不得什么,朝中大小官员,同僚,师生,同乡有所交往再正常不过,谁能因为这个给他定罪。至于未经准许从丰都调兵,这也算不上什么——打赢了蛮族后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糊弄过去了。
能制住皇叔的其实只有功高震主一条。
说到底还是帝王的忌惮。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孤家寡人。君主之位从来容不得任何人有分毫觊觎染指。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既要让冯重明相信皇叔与丰都防御使勾结图谋不轨,那这封信就得以合情合理的方式流落出来,再由某位冯重明非常信任器重的人交给他才行,冯妙瑜心里已有了大概的主意和人选,她收了信。
“那个偷信出来的人,不能留着。”
那相公知道事情的原委,留着就是一个隐患。
“老夫明白。一个失了宠
的相公,晚上喝多了酒,一个人在回去路上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河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说罢,颜先生便起身拱手准备告辞,笑眯眯的,“既事情说完了,那我也不打扰您休养了。”
“您先别着急走,我还有事要劳烦您。”冯妙瑜却叫住他,压低了声音,“您来看看这个。”
她拿出那日侍御史李大人捎给她的信。
“颜先生,您不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不对劲吗?从一开始白大人找我帮忙,到我连夜入宫向父皇禀报,再到第二天早朝的寒门上书……一切进行的太顺畅了。寒门也是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他们中有人依附于世家,有人憎恶着世家……什么时候这么团结过了。上书弹劾世家,这么做也许能让他们心里痛快些吧,但除此之外,对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对世家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您怀疑白大人别有用心?”颜先生问。
“他?他若是有这份算计和狠劲,就不会屈居于一个大理寺寺丞了,”冯妙瑜摇摇头,炭火房里干燥,又说了好一会话,她喝了口水润润嗓才继续道:“两败俱伤的事情。我这几天一直再想这件事,思来想去,我认为盛京很可能出现了一股既不归属于世家,又不归属于寒门的势力。这次的事情便是他们在暗中鼓动,甚至从一开始就有可能是他们的人一手促成的。”
“所以您是想要我下去调查这股势力?”
冯妙瑜微微颔首,表情凝重,“如果真的有这样一股势力,敢设这样的局,把我们这么多人都蒙在鼓里当成棋子使唤,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们的野心绝对不小。眼下他们还藏在暗处,您调查时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惊动了他们。”
“您说,这股势力有没有可能和蛮族有关系?”颜先生摸了摸胡子问。
“那是最坏的可能。”冯妙瑜说。
“那老夫先差人下去查查,有了消息再来向您汇报。”颜先生拱手退下了。
阿玉进来送药时,冯妙瑜手里仍捏着那封颜先生带来的信,她靠在椅子上望着供桌后面那对四君子的堂屏,春夏秋冬,梅兰竹菊,一一排开。
“公主,到该吃药的时辰了。”阿玉说。
“知道了,先放着吧。帮我拿纸笔过来。”
冯妙瑜脸上没什么表情。能制住皇叔,给他削个爵贬个官,这就够了吗?不,远远不够。无论有意无意,差点害死她,害死她的孩子的事情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过去呢。她转过身,又瞥见桌上的栗子小山,“这些栗子是颜先生带来的,你拿下去给府里的大家分了吧。”
长公主府,问梅阁。
“真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赵岳才从外面锻炼回屋,就见白去华拍桌抱怨道。
“这是怎么了?”赵岳不明所以,便问。
白去华指着桌上的炒栗子,“你来看看这个!”
“唔,是炒栗子啊。这栗子有什么问题吗?”赵岳依旧不解。
“你瞧不出来吗?这栗子又小又干,明显不是他们府里常吃的那种由南地进贡来的——还是冷的,都放凉了才送到我们这里来!我看这长公主府里的人和外面那些人没什么分别,见人第一面都是先看人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势利得很!他们看我们两人寄人篱下,公主也不来过问我们,便拿吃剩下的不要的打发我们!这是明摆着欺负人,看不起我们了!”
“我看是你想多了。什么势利不势利,看人下菜碟的。一盘栗子而已,天气又冷,拿来的路上凉了呗。”
为了两人的安全起见,这些天他们只能在长公主府内活动活动,不能离开长公主府。赵岳便猜他是在屋里憋久了心情烦闷,难免胡思乱想,便随意安慰了两句。
白去华依旧沉着脸,他突然一把抓着赵岳的手。
“赵岳,等这事过去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留一辈子吧?”
“我还没什么打算呢,就想着在盛京找份差事糊口,要是能把我家里人接来最好。”赵岳为难,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的,只好如实答了。
“我已经打算好了,等这事一结束我就去去宋罂大人手下做事,”白去华压了压声线,在赵岳耳畔道:“我已经和宋大人联系上了,他那边缺人的紧,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去宋大人手下做事宋大人慷慨,官位也不小,到时候你我前途可谓一片光明啊。”
说完,他横着胳膊肘撞了下赵岳。
“宋罂大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赵岳想了想,异常吃惊,白去华怎么和宋罂扯上关系了?但赵岳嘴上还是委婉道:“可我听说那位大人的名声不大好……”
何止是名声不好,宋罂这个人在朝中简直是臭名昭著。实干没多少,却是个纸上谈兵的行家,年近半百,总算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奉承上了位,却转头就把曾在微寒时提携他的岳丈一家踩在脚下。肚子里有三两滴墨水的读书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傲骨的,士可杀不可辱,没几个人愿意自降身价和宋罂扯上关系,可帝王偏偏赏识他,时常召见。世家,官位比他高的人不屑管他,官位比他小又管不了他,于是谁都拿他没有办法。
“那些都是虚的,最要紧的是宋大人愿意提携我们,有他帮我们能少走多少弯路?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姓黄的同窗他不就背靠大树一路高升吗?当年他可是哪哪都比不上我们的……要我说宋大人这事,是提着灯笼去找都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就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白去华一脸期待。
“你……你让我想想。”赵岳为难道。
这真的是个好机会吗?他想问白去华,但看到白去华的眼神,他又把问题吞回了肚子里。
第48章 48这人可真是自作多情。
到底是急景凋年,一晃眼十几日过去。
小雪过后,赵氏约了冯妙瑜去宣阳坊新开的绸缎庄散心。两人逛了半日,民间织物虽比不得宫里精致,却胜在纹饰花样繁多,甚是新奇,两人说笑着各挑了些让店家包好了送去府里,逛累了,转头又去附近的草堂茶亭喝茶歇脚。
虽然店名里有草堂二字,这草堂茶亭却是开在朱雀大街边上的,小竹门推开,暖意扑面而来。圆石小径,茅屋,细水潺潺流过,桃花桑竹,俨然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茶水果点也算说得过去,有好些人物在这里品茗谈笑,苦短中偷得半日闲。
前院散座人多眼杂,冯妙瑜便和赵氏去了后院。两人才坐下喝了几口茶,赵氏起身去后面更衣,冯妙瑜刚拈起块枣花酥,就听不远处有几人在小声议论献亲王府之事。
“听说是和戍边大将暗通款曲,两人私底下常有书信往来,这回碰巧被内卫截下来,递到御前去了。”
“何止暗通款曲这么简单。那位犯的是不道之罪。我哥哥在宫里当差,抄检王府的时候他也去了,在王府发现了穿着龙袍的射偶人碎片。听说他和那大将勾结通信倒是其次,主要是北境那边有一种更加阴毒的邪术,他想学那种邪术咒人……”
“真吓人。快别说这个了。”
冯妙瑜捏着枣花酥的手微微一顿。
献亲王这事也算是落下帷幕。丰都防御使革职押解回京候斩,王府被抄。滥施巫蛊邪术意图害人是属十恶的重罪,不过刑不上大夫,父皇顾忌着皇家颜面,并没有拖去问斩,只是吩咐刘公公亲自去赐了壶鸠酒。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时,冯妙瑜正在用早膳,听闻皇叔死讯她也只是平平淡淡点了个头,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一报还一报的快意,也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
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
“既然说起这件事,你们可认识那位的王妃王氏?说是在娘家悬梁自尽了。”
“她素日待人十分刻薄,嘴里总没句好听的话,一脸刻薄,看着就烦。听说她为了留住亲王,不惜去学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做派,甚至还亲手挑选男伶送去亲王身边……一点都不像名门出身,把王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这时候碰巧赵氏更衣回来了,她抿着嘴,显然也听见了那几人的话。冯妙瑜记得她和王氏沾亲带故,便抛了个新话题。赵氏却没接话,坐了良久,她突然低低叹了一声。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赵氏转着手
里的茶杯,“出身好,人生得漂亮,画画也画得好极了,是远远近近姐妹里头最出风头的一个。公主,说实话,我曾经很羡慕她。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冯妙瑜没说话。
有谁是生来就面目可憎的?大抵是岁月可憎,将人消磨至此。
两人在外面玩了大半日,冯妙瑜回府已是日暮,有个小厮过来说白公子离开了,他本想当面辞行,奈何等了半日都不见冯妙瑜回府,只好先走了。冯妙瑜用过晚膳,谢随还没散衙回来。
献亲王一事后,许多与他交往甚密的世家都受了影响,革职的革职,贬官的贬官,朝中一下子空出来不少位子,王大人便推举他去门下省。
门下省属三省之一,主要负责审核中书省草拟的诏令,对不当诏令有封驳之权。入了门下省,也算是真正的进入盛京权力中心了。
本来王大人为他推举的是个正七品的左补阙,考虑的是稳扎稳打,以谢随如今的年纪和资历,官位太高不易服众。可折子递到帝王手里,冯重明想了想,却直接圈了个左谏议大夫给他——除了谢随本身和王大人苦心经营,这里面大概还有几分借花献佛,弥补冯妙瑜的意思。
御医几时出诊,几时离开,用了什么药都有记录,朱太医能瞒一时,却不敢瞒一世,冯妙瑜小产之事还是传到了帝王耳朵里。
左谏议大夫是正五品的官职,非常有实权。虽说要等年后考课结果出来后才有可能升迁,但帝王已经发话,负责谢随考课的王大人又偏心谢随,升任左谏议大夫这事其实已经板上钉钉了。
谢随眼下还在秘书省,工作量没什么变化,应酬却增加了不少,有时候到半夜才能回来。
这晚谢随虽然回来的比以往早些,却也到了亥时。冯妙瑜早就睡下了。
屋里没给他留灯。谢随一手端着烛台,怕亮光晃醒冯妙瑜,又用另一只手挡着光,轻手轻脚在屏风外去了外袍革带,吹了灯摸黑在她旁边躺下。
冯妙瑜其实没睡着,这些天她夜里总是难以入睡,请朱太医看了几次也没结果,只说是她思虑过重。可她也没想着什么啊。冯妙瑜下意识拢了下头发,以免被谢随压着。只是经这么一动,谢随便知道她还醒着了。
“怎么还没睡,是哪里不舒服吗?”谢随紧张道,思忖片刻,又伸手去探冯妙瑜的额头。
她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吃了许多药也不顶用,但朱太医说没事,只是气血有亏,慢慢调养上三五个月就好。转念又想起门房说她今日和仁亲王妃一同出游。人天天在家窝着不出门,就是没病也窝出病来,她愿意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但冬日容易风寒,她身子又弱,谢随有些担心。好在她的额头摸着并不烫,甚至有些冰手。
“我没事。”冯妙瑜说。
“我最近应酬有些多,你先睡就好,不用等我。太医不是也说了你要多休息好好睡觉吗。”
冯妙瑜轻轻笑了一声。
睡不着而已,谁特意等他了?这人可真是自作多情。
谢随说着又贴近了些,暖烘烘的,冯妙瑜一年四季手脚总是冰冷,尤其是到了冬天,穿的再厚,盖再厚的被子也不管用,他倒是相反。冯妙犹豫了一下,也往他怀里靠了靠。现成的火炉子就在手边,不用不白用呢。
冯妙瑜这样一靠近,倒是让谢随整个人紧绷起来。
毕竟他是个年轻的正常男子,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但这样会伤到她的,又不是禽兽……何况她小产后情绪一直不怎么好,对他更是不冷不热的,难得亲近。他只得忍着平复了。
“今天出去玩了?玩的怎么样?”
“挺好。和赵氏一起去了新开的绸缎庄子买了东西,还一起喝了茶,吃了点心。”
去了绸缎庄子那肯定是买了布料回来。谢随捂着冯妙瑜略凉的手,这天是越来越冷了,他本想开口让她帮忙做件护膝——王大人就有一件葛氏给他做的护膝,其他成了亲的同僚们也都多多少少带着妻子做的东西,香囊啦,扇坠儿的,他很是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但想想又不敢开口。怕让她想起冯妙瑶。她直到前天才知道冯妙瑶的死讯,伤心的不能自已……失去至亲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何必让她再伤心呢。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元旦了,元旦晚上西市有社火表演和花灯,要一起去看看吗?”谢随问。
“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再说吧?困了。”冯妙瑜翻了个身,她其实一点也不困,睡不着,只是不想聊下去了。
冬夜漫长,长公主府里睡不着的又何止冯妙瑜一人。
赵岳披衣走入院中。
献亲王这个隐患没有了,白去华也走了,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十分茫然,留是不可能久留的,只是去的话,又要去哪里?赵岳翻来覆去,最后想着出去吹吹风,走一走会好些。
彼时天尚未雪,可风已经足够冷了,他咬牙转了两圈便冷的直打哆嗦,实在受不住,准备回屋,转头却见苍宴出现在了门口,正臭着一张漂亮的脸擦剑。用软布擦完,又用干净毛笔沾了剑油往剑身上刷,细致的,一寸一寸的。
“对不住,”赵岳连忙说,他出门时苍宴那屋还黑着灯的,“是我吵醒公子了吗?”
“你心里有数就好。”苍宴没好气从鼻子里哼哼了句。
赵岳挠了挠头,又说了声对不住,便准备回自己屋里了,却又被苍宴手中那柄长剑吸引了目光。
月色下,剑身清透如水,又泛着波浪般的纹路。赵岳这些日子只跟着苍宴学了些简单的架势,他不懂刀剑,却也能瞧出这把剑的不凡。
“这把剑应该很有来头吧?看上去很漂亮。”赵岳犹豫一会,试探着问。
“这叫什么漂亮,它使起来才是真漂亮呢。”苍宴说着,轻弹剑尖,“想来我也好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你有眼福了。”
赵岳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苍宴已经起身走到了院中。
他身后是一颗矮树,秋天时还有两片半黄不黄的旧叶挂在梢头,入了冬,连那两片叶子也没了,光秃秃的,只剩下细瘦枯枝,好不可怜。苍宴慢悠悠拎起剑,一声叹息,赵岳只觉得眼前一亮。剑光旋起,似是一夜春风,枯木之下银花乍开,平静的杀意流淌在每一道弯弧之中,眼花缭乱。赵岳看痴了。月末的月亮也细细眯着,不知道是在抿着嘴笑,还是在眯着眼看院里的两人。
苍宴收鞘好久,赵岳才回过神来。他早知道苍宴武学造诣不俗,能以一当十,却是头一回见他舞剑,实在是震撼……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想学吗?想学可以教你。”苍宴突然说。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老了。生锈了……准备传承衣钵了。毕竟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的人,有几个能活到而立,又有几个能善终呢。
第49章 49边缘。
“公主还未起来吗?”
眼看快到正午,小丫鬟捧着药盅急的直转圈,又见榴红从屋里出来,忙迎上去问。
“急什么?不管公主起没起床,你做好你手头的事情就是。”榴红横她一眼,威仪十足。
如今她也有几分长公主府大丫鬟的样子了。
“可那药太医说是一早用过膳就要吃的,已经在炉子上温了六七次了,这都快午时了。下午还有下午的药呢——公主这是怎么了?这样惫懒。”
房门紧闭,小丫鬟亦愁眉不展。
“公主怎么样岂是你该评判的。吃个药嘛,往后推一两个时辰也不要紧,就先温着,到未时你再把药端来。”榴红吩咐道。
等那小丫鬟走远,榴红才长出了口气,整个人噗
呲的蔫巴下来。
不是累,是愁的很。
入冬后冯妙瑜过得格外不顺心。先是失去孩子,接着又失去手足姐妹……噩耗一个接一个,放鞭炮似的一连串儿。换了常人,总得休息几日缓缓,平复一下悲痛。她倒好,没事人一样和皇叔争斗,忙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献亲王一事了结,树倒猢猴散了,本该趁此机会好生静心休养才是,她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身体本来就没有恢复,晚上还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到了白天,又变得无比嗜睡疲倦。昼夜颠倒,人变得憔悴,大把掉头发不说,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
前几日。一个小丫鬟不过是梳头时无意扯断她一根头发,她突然一反常态指着那小丫鬟大骂起来。小丫鬟吓坏了,年纪小脸皮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挨训没忍住哭起来,小丫鬟哭,她也跟着哭。一个站着大哭,一个趴在妆台上大哭,屋里乱成一锅粥,就连在她身边多年的阿玉都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手忙脚乱。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姑爷?”榴红有些惊讶。
“公主还没有睡醒?”谢随把手里的食盒递给榴红,“来的路上可能有些凉了,你先拿下去热一热。”
食盒里是祥云酒楼的羊肉菌菇饺子和老鸭汤,冯妙瑜前几天随口说想吃,她近来又总是不愿出门,年末秘书省也忙起来,但他一直记着这茬,得空便买了带回家来。
榴红摇摇头。
“早醒来了,但就是不愿起来。公主从来没有这样过的,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撞了邪似的。还得您多劝解着些——总不能这样下去吧。”
冯妙瑜一个人缩在床里面。
太阳光从蓝绸帷幔透进来,是一汪幽蓝,随着帷幔摇曳泛起涟漪,深不见底。耳边一直萦绕不断的哭声是这样的颜色,人若真的有三魂七魄,一片片扯碎时大抵就是这样的颜色。悲戚戚的颜色。
榴红她们在外面说了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下去当然不行。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哪有人成日躺在床上不动弹的?又不是冬眠的蛇。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得起来才是。
必须得起来。
可就是起不来。
好没用。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恨不得拿剪子扎自己的腿。如果这样就能让自己起来做事的话。
她呆呆望着床边垂下的香囊坠子,架子床,四方四正,由绫罗绸缎包裹着——
绫罗绸缎裹着的笼子怎么就不是笼子了?任凭她在心里如何焦急地大喊拍打,身体困锁在狭小的木头笼子里,上面是石头压着,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听到谢随进来的脚步声,冯妙瑜猛地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裹在里面。
“我带了祥云酒楼羊肉饺子和鸭子汤,还有你上次说想吃的点心。先起来吃点再睡?”床榻微微往下陷了陷,谢随坐在床边,“外衣我帮你拿过来了,一件鹅黄,一件浅葱的,今天想穿哪件?”
被子底下传出来闷闷的声音。
“不饿,你自己吃就行了。别管我。”
话音落下,又恼于自己说话的口吻。他是好心,她怎能这样对他说话他会生气的。他本来就没有那么喜欢她不是么。
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恐惧。
清月桥的那些姑娘肯定不会这样和他说话。所以他才去那里……也许还会在那里偷偷养上一个,年轻漂亮嘴巴甜,谁不喜欢那样的——她呢?有名无实的空架子,就算把和离书扔在他脸上又如何?盛京就这么大,什么都瞒不住的。
她会变成下一个王氏。
形容憔悴的,茶余饭后和点心一起上桌的,一碟笑料。
她不要变成那样。
“你今天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比往常早好多呢。”
冯妙瑜压着心里的烦躁,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一如往昔。
“今天没什么事,散衙早,就提前回家了。”
年末各个衙门都忙,哪有闲的功夫。不过是加班加点提早做完手里事情,想方设法抽时间出来看她。
“其实我也不是很饿,反而有点困。天气这么冷,被子好歹分给我些”
谢随轻轻扯了扯被子,语气放的很软,冯妙瑜却像被戳到了痛处,用力拽着被子。拉拉扯扯,露出半只乌青发肿的眼睛,终于控制不住。
“你滚出去!”
她少有这样崩溃大叫。守在外面的榴红一个激灵,一时间不知道该静观其变还是冲进去查看,屋里面的谢随也是一滞。不明白他方才哪里说得不好,突然惹她这样的恼火。
“非要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才满意吗?又丑,又恶心。心肠更是歹毒至极。害了那么多人,杀死自己的孩子,害死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这么烂的人,还有脸哭哭啼啼的,矫情又恶毒。我这样的人活该被人恨,被讨厌啊。我要是没出生就好了——哈哈,你现在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字字如刀,割心剜骨。积压已久无处宣泄的情绪,随着把刀子对准自己的瞬间血淋淋倾泻而出。痛苦,但快意着。哪怕这样只会让自己伤的更重,还是忍不住饮鸩止渴。
谢随心里一紧。
她怎么会这样想?不论是意外小产后,还是知道冯妙瑶的死讯后,她表现的都很平静,甚至是克制的……也许这种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这是他亲手造就的。
谢随抬起冯妙瑜的脸,用帕子轻轻擦她眼角泪水,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冯妙瑜很快别开眼,她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谢随突然害怕极了。他把冯妙瑜紧紧抱在怀里,低头细细亲她,“胡说。我没有这样想。从来没有过。你前天很漂亮,昨天很漂亮,今天明明也很漂亮。”
“骗子。你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吧?”
“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说过,也只会对你这样说。何况谁会觉得你不漂亮?除非他的眼睛瞎了。”
谢随想了下,又简单解释了清月桥的事情。本就是怕她多心才没说,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让她更在意了。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所以,你是怪我没有说出来吗?我又做错了什么?”冯妙瑜尖锐道,伸手搡他,她半日水米未进实在没有多少力气,搡不开,便用指甲挠,指甲生生断在肉里见了血也不在乎。
谢随顾不上手臂丝溜溜的痛感,忙抓住她的手,免得她再伤到自己。
“你误会我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会陪在你身边的。这些事情,你若愿意说给我听我会认真听你讲。但以后不要这样贬低自己了。那些事情谁也没有办法预料到,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真正做了坏事的人往往不会反省不会自责。”
谢随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表情很认真。
“他们不喜欢你那是他们的问题。你要多喜欢自己一点。别人怎么想我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你。冯妙瑜出生在世上真是太好了。”
……
林林总总哄她许久,才勉强让濒临崩溃的她平静下来。两人一起吃了顿不合时习的饭,等了大半日的小丫鬟总算有机会端上那碗本该早上就喝了的药。
温度正好的药汤就摆在眼前,冯妙瑜没动,表情突然有些古怪。谢随便找了个借口去院子里转悠半圈,等回去时药盅果然空了,只是桌边那颗半死不活的盆栽盆土也变湿了。
谢随微微皱眉。
她的身体还虚着,要好好调养,不喝药怎么能行。但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不想喝药,也有旁的法子调养身体,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她开心,这种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
吃过东西没多久,冯妙瑜便又犯困了,谢随看着真的她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出屋,把榴红叫到一旁,细细叮嘱她近来要多盯着冯妙瑜,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绝不能让冯妙瑜离开人的视线。
她状态不好,秘书省又正是忙的时候,他不一定能天天在府里陪她,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谢随眼下过的也很是艰难。
他空降到秘书省,省监王大人对他颇为照顾,本就引得好些同僚心怀不满。如今突然高升,冯妙瑜小产时他告了七日假,这事王大人压下来了。现在正是年末最忙的时候,他又频繁告假。虽说该做的事情他都带回家做好了,王大人也没意见,还笑着安慰他说:“我这个秘书省省监是从三品,公主可是正一品,哪边的事更重要,这还不清楚吗?你放心照顾公主,衙门这边我会帮你圆过去。”
但秘书省不是王大人的一言堂,那些本就看他不顺眼的同僚明里笑着,暗地里却使绊子给他。脏活累活全都交到他手里,挑刺,穿小鞋……手段低级,但是经久不衰。毕竟年后这人就是五品大员了,不趁这时候踩他一脚可就没有机会了。
鸿鹄何须与燕雀之流纠缠。
何况,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日后又如何坐稳左谏大夫的位子
谢随不想因为这点事情就去麻烦王大人,只能过两头忙的日子了。一边和同僚暗枪对暗刀子,礼尚往来,一边又忙着安抚照看冯妙瑜……好在大半月过去,冯妙瑜的状况稳定不少,他总算能腾出手专心找那几位同僚好好算算新仇旧账。
这日午后,天气略略有些阴沉,大片浅灰的云排满天空。毫无征兆的,刘公公突然过来了。
第50章 50长桥。
冯妙瑜才起来用了午膳,从榴红手里接了茶漱口。外头天气阴沉沉,吃完东西,人正懒在白兔绒披袄里昏昏沉沉,正想着要不要睡个回笼觉,就听下面有人通传说刘公公来了。冯妙瑜眨了眨眼睛。不想见……但躲得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么,长痛不如短痛。想着,还是忍着困意强行打起精神见他。
“这么冷的天,公公怎么亲自过来了。”
刘公公依旧笑得很和煦,弯腰向冯妙瑜行了礼,一脸关切,“您的身子如何了?可还有大碍?”
“好多了。”冯妙瑜含糊道。
屋里烧得烘暖的炭火为她添了层薄薄的血色,至于那苍白的底色,刘公公猜想是她许久未出门的缘故。
看这样子应无大碍了。
“皇上十分担忧您。只是眼下西线战局吃紧,您也知道的,太忙了,实在是分身乏术,抽不出空召您入宫相见,便差奴才过来看看,给您送些东西过来。”
匣子一个个打开,几十年的老参,将近人拇指长的冬虫草……小匣子里多是滋补的药材,还有两三个大匣子。最大的里是尊约莫一寸多高的送子观音。整块白玉雕成,玉质温润,慈眉善目,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也太贵重了。”
冯妙瑜微微皱眉。心里不安。若只是探望病人怎会送来这样重的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不明白父皇这是什么意思,问刘公公,刘公公却笑着说帝王的爱子之心,岂是这些俗物能衡量的?
他话说到这份上,帝王的心意,不收,反而是不识趣了。
冯妙瑜只能让榴红把药材等都拿去入库放好。至于那尊观音像,就且先摆在屋里。
刘公公又笑眯眯地谈起西境的情况,从西境战况说到宫中琐事,语气轻松。他是个健谈的人,不过宫里的太监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主子高兴时陪着笑,主子悲伤时陪着哭的。冯妙瑜听着偶尔点个头,淡淡附和上两句,榴红时不时进来添茶。刘公公好像真的只是来探望她的,聊着聊着,刘公公突然说起了仁亲王。
“说起这事,公主近来可曾见过仁亲王殿下”
“皇叔?最近倒没见过他。”冯妙瑜摇摇头,“不过我上个月倒是和赵氏一起去宣阳坊逛了逛。怎么突然提起皇叔”
“朔方失守,丰都也不太平,眼下压力可全在夏绥了。您和赵氏关系不错,那就是说,仁亲王殿下请命去夏绥督战一事,公主已经知道了?”
冯妙瑜一愣。
“皇叔自请去了夏绥?”
文官和武官向来水火不容,她在军中并无多少耳目,能探听到的消息有限。仁亲王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朝事政事这些有多远躲多远,从来不问的,如今怎会突然跑去夏绥督战,蹚进这摊洪水里。
冯妙瑜直起身子,喝了口茶,“真是奇怪了。”
“谁说不是呢?”刘公公顿了顿,“都说他们夫妻鹣鲽情深,无话不说的,您和仁亲王妃关系好,奴才还以为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呢。她竟什么都没有和您说吗。”
冯妙瑜从他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对劲。
“刘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前的红人,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奴才。奴才背后是有主子的,奴才的话,背后也是有主子的。
“仁亲王殿下突然请命督战,皇上也很吃惊。这种事总不可能是头脑一热就拍拍屁股说去就去了吧?仁亲王妃可能知道些什么,毕竟他们夫妻情深——您又和仁亲王妃关系不错,不是吗?”
“父皇的意思是,让我从赵氏那里打听皇叔请命督战的缘由?”冯妙瑜突然扶着额头低低笑出了声。原是为了这个来的啊,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嘲讽道:“既然您是为了说这个来的,那早说就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浪费彼此的时间。”
她方才竟真的以为父皇是关心她的。所以才特意派了刘公公过来探望,陪着她说说话聊聊天……原来都是假的。关心是附带的幌子,只有利用是真。她该觉得开心吗?毕竟在帝王的眼中,她还是有利用……有想起来的价值的。
刘公公被她呛了两句,一时间也有些不快,清了清嗓子,继续笑道:“这事说起来也不急,但皇上的意思是这点小事就不要拖到明年了。今个都廿四了,离腊月也没几天了。”
这是父皇的命令了。君命如山,她哪里有拒绝的权力?以往这时候她就是再不情愿也点点头答应下来,但今日,她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勇气。
过去她只是一味的听从,不情愿,不喜欢,亦不拒绝,从来没有试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刘公公,”她抿了抿嘴,叫住话带到便准备告辞的的刘公公,“您替我转告父皇。这件事也不是非我不可,何必一定要我来做?这事我实在不愿做,也做不了,”她吸了口气,头一回说出拒绝的话,说的有些艰难,“这么多年,我难得有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难得有人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愿意接近她,一起玩闹说说话。她实在不愿为了冯重明的一点疑心,就去赵氏处试探她,断送两人的情谊。
刘公公没想到她会拒绝,这人难道卧床养病把脑子养出了毛病来?他摘了脸上的笑意,常年挂着笑的人,不笑时总觉得怪怪的,垂下来的眼纹和少年般尖细的声音,有些瘆人。
“公主这是睡糊涂了?您要是缺个说话的人,嫌不够热闹,奴才叫宫里再选些好的丫头送到您这就是了嘛。”
“这不一样。这哪是能一样的”指甲顶在手心,冯妙瑜反驳道:“您帮我把这话带给父皇。”
刘公公面色更冷了。
“奴才一直都觉得公主是个聪明人,今个怎么您突然就拎不清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上地下最大的就哪一位。旁的人,奴才说难听些,又算得了什么?公主您可不要忘了本。皇上眼下忙得焦头烂额的,正烦心着呢。这话,奴才可不敢带呐。”
“难道我连个朋友都不配有吗?”冯妙瑜笑着问。
“公主言重了,奴才可没这有这个意思。”刘公公重新笑起来,“只是奴才想,这人不能什么都有吧,总得缺个一样两样的。您已经拥有了常人一辈子不能及的富贵,再想要更多的,那就未免有些太贪心了不是?曲高和寡嘛。”
“这离腊月就七日了,奴才觉得,公主与其想这些
事情,不如想想怎么从仁亲王妃嘴里问出来点东西,好向皇上有个交代。”
等榴红再进来添茶时,刘公公已经走了。地上一地碎雪,是那尊送子观音像,残破的脸依旧温柔的笑着。冯妙瑜只说是不小心失手打碎,困的很,抱着披袄睡下了。
一如既往。似乎没什么异常的地方。
傍晚时断断续续飘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冯妙瑜吃了晚膳,又在窗边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说要上后花园里走一走。
榴红谨记谢随的吩咐,不敢让她一人出去,撑伞在半步后紧紧跟着。
初雪是细细的粉雪,落在人身上也软软的。走到半路,冯妙瑜突然说手冷,要榴红拿个手炉过来。榴红为难了。去拿手炉把冯妙瑜一个人扔在这不妥,冷着冯妙瑜,更不妥。
“怎么了?”冯妙瑜笑笑,心情很好的样子,“拿个手炉罢了,我就在那边的亭子里等你回来。”
见她心情不错,榴红想了想,反正这里离正房也不远,跑一个来回也就半炷香功夫,能出什么事?便把冯妙瑜送到亭子里坐下,自己跑去拿手炉了。
见榴红的身影消失在了雪中,冯妙瑜毫不犹豫拿起伞起身,漫无目的向另一边走去。她走过之处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雪势变大,很快盖住了她的脚印。
冯妙瑜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兜兜转转,走到了听荷轩外的长桥。
她随手扔了手里的红伞。
夏日里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避暑地,长公主府冬日里也没有比这更冷的地方。长桥其实不是桥,是架在听荷轩外的湖面上回廊,笔直的,通向湖心。夏天站在长桥末端观景最好,藕花深处,风荷送香,这里夏天时有多美,冬天就有多萧条。
古铜色的残荷断枝竖立在黑色的水面上,乌压压的,雪无声落在水面上,连涟漪都没有泛起就化的干干净净,简直像荒野无名孤坟。无人在意,无人看见。人若是落在里面,会很冷很痛苦,还是会像雪一样悄无声息的化掉,就像从来没有来过?
冯妙瑜撑在栏杆边上,在黑色的湖面看到了晃荡着的自己。
她想了很久,怎么都想不出两全的法子了。她也有今日。父皇的命令,自己的心意,必须在二者中做出选择。可她不想选了。厌烦了。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突然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一个不必在二者间做出选择的选择。
没有她,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吧。
也许还能见到妙瑶和小外甥,还有她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何尝不是一种团聚。
怕人失足摔下去,长桥边的栏杆足有半人高。
冯妙瑜松了披袄,脱了靴子,可冬天衣裳还是太厚重了,她没法一下子翻过去,只能先用脚踩着底下的雕花一点点往上爬。大概是没想过有人会故意踩在上面,整修时又赶时间,宫人们便没有换掉之前的栏杆,只刷了层新漆。吱吱呀呀,不堪重负的人踩着不堪重负的栏杆,老旧的栏杆痛苦的呻吟着。
谢随回府时,雪已经落了一层,府里上下乱成一锅粥。
榴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抓着谢随的袖子,“公主说要去后花园转转,后花园已经翻遍了,奴婢看公主今天心情挺好的,只是取个手炉而已,很快的,天气这么冷……奴婢想着不会有事的啊……”
“只找了后花园,那其他地方呢?”谢随立刻道。
“人手主要集中在后花园,”阿玉接道,“后花园太大了,今天天色又黑,实在分不出人手各处都找了。”
顾不得疲倦,谢随接过灯笼匆匆加入找冯妙瑜的行列。天色越来越暗,雪也越来越大了,这样的天气,她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他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挡着风雪,走的艰难。又一阵风夹杂着鹅毛大雪打在脸上,骨碌碌的,一柄红伞妩媚地滚到他脚边,停下了。
谢随抬起头,长桥周边光秃秃的,一片黑寂风雪间,暗红色的衣带格外亮眼。
他还来不及为找到冯妙瑜欣喜,就看见那截衣带的主人晃动了一下,扑通一声,似乎是决然地跃入湖中。
那一瞬,风雪骤停,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