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朕不记得朕说过这话。
狂风夹着冷冰冰的雪迎面一扑,冯妙瑜打了个寒战,冻僵的手反手抓着栏杆,脚后跟只有一小半踩在栏杆上,微微低头,脚下就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渊,她却突然清明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不要命了,真是不要命了?疯了吗?
极其剧烈的恐惧感突然占据了上风,冯妙瑜只觉得头晕目眩。方才翻过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却整个人从头到脚趾尖都在颤抖,她本想扭身再翻回去,可她太冷也太怕了,僵硬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转身不成,反而脚下一滑,差一点掉进湖里。
好不容易操纵着抖如筛糠的手脚爬到栏杆边缘,冯妙瑜正踮起脚尖准备坐在栏杆上翻回去时,倏然传来轻轻的碎裂声。
是她脚下的栏杆断裂的声音。
踩空了。
湖水冰凉刺骨,身体落入水中的一刹,有如千万根冰针同时扎进身体,痛苦万分,湖水还不断灌进嗓子——她不会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出于本能地拼命挥舞着手脚,扑腾挣扎着向上,向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可越是用力挣扎,身子越是往下沉。
被湖水吞没的瞬间,冯妙瑜似乎又产生了幻觉,她迷迷糊糊竟看到了谢随的脸。
焦急的,狰狞的,奔她而来的。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最后想到的还是谢随。冯妙瑜的心情很是复杂。
她对这段感情的不安,这些日子来他对自己的照顾……理不清,又不舍得剪断,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意了。理智告诉她应该快刀斩乱麻,要断,还要断的干净利索,可另一边,又留恋着他带来的温暖,哪怕是虚假的。嘴上说得潇洒,可怎么好割舍。毕竟她这么喜欢他,喜欢了这么多年啊……
浓重的黑蓝在她眼里晃动着,冯妙瑜闭上了眼睛——
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霎,她突然被一只手用力地拽着捞了上去。
冰冷的空气取代湖水重新涌进鼻腔,她趴在地上猛地咳嗽起来,狼狈极了,湖水,连带着五脏六腑好像都要咳出来了。
灯笼翻倒在一旁,火苗窜出来,烧到了红纱糊的灯罩子。
谢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眼睛里仍透露着惊恐,发冠散了,头发湿漉漉贴在颈侧。方才跳下去救冯妙瑜时他也有些呛到水,但又要比冯妙瑜好很多。他扯过两人的外衣盖在颤抖个不停的冯妙瑜身上。
他向来是温和有礼的,冯妙瑜从来没见过他动气的模样,他这个样子实在好生吓人,冯妙瑜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再往后面就是湖水,退无可退了。
灌了水的衣裳如有千斤之中,谢随拖着步子靠近她,一把将她拽离了湖边,又胡乱的用两人的外衣把她裹紧,声音冷硬,质问:“你在做什么——”
“你一个人跑到这里,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我……”冯妙瑜冷得说不清话,断断续续哆嗦着辩解,“我只是来这里散散心,不小心,不小心掉到了湖里……”
“不小心?”
大冬天不小心脱了鞋袜,还不小心翻到了栏杆上面?谢随气极,竟然笑起来,额角青筋突突抽动,他捏着冯妙瑜的肩膀,那湖水冷得彻骨,他只是跳进去一小会都觉得难以承受,何况身子本就娇弱又未痊愈的她。
“你知道若是我再晚来半刻,你就
真的没命了!“他厉声呵斥道,色厉内茬,满心惶然,冯妙瑜却偏头不言。
谢随伸手掰过她的脸让她抬头看着自己,继续厉声逼问:“你知道不知道就这样不爱惜自己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明白——”
她根本就不明白她对他的意义。一个人吊着一口气在炼狱里生煎熬煮了这么些年,总算遇到一个想要携手相伴下去的人,好生活下去的理由——可她却想寻死。怎么能?她若死了,他要怎么办?再次被抛弃在世上?
谢随捏着她的手更用力了,力气大的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不是皆大欢喜?”冯妙瑜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谢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管我做什么啊?”被他疾言厉色以言语相逼,这些年的疲惫倦怠,冯妙瑜也绷不住了,冲他叫道:“你也是这样想吧——她这样的麻烦,还不如死了好。反正你的目的也达成了不是吗?”
“我的目的?”谢随有些心虚,难道她真的察觉到什么了?因为心虚着,面上也软和了些,“我的什么目的?”
“荣华富贵?重新回到官场?”冯妙瑜笑笑,总算说出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这要问你自己。你又不喜欢我,若不是别有用心,又何必装作一副深情模样接近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谢随愕然。
“我不是没长眼睛。”冯妙瑜抿着嘴,这种事情难道还要等他亲口说出来吗。
谢随手上力道松了些,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毕竟过去一开始他确实不喜欢冯妙瑜,还想过一些过分的事情,但那已经是过去了啊。想了想,他避重就轻地说:“你这样说,知道我有多伤心这些天来,我的心意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他把冯妙瑜抱在怀里,细细地亲吻,两人冻得半僵的头发海草一样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骗子。”冯妙瑜咬他,喘息着骂他。
“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句话骗你。”
他有什么可瞒着她的……当然为冯重曜做事的事情不能告诉她,那他不告诉她就是了。不说出来就不算是欺骗。至于冯重曜重回太极宫登基大宝之日……
左右时日尚多,何况车到山前必有路,好好哄哄也就过去了吧。毕竟她这样喜欢自己,又这样的心软。
谢随说服自己压下心中的不安。
皇城,太极宫。
大雪飘落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檐之上,夜色下殿宇森森,越来越冷了。
刘公公才命人添了盆新炭,又有人过来在他耳边耳语两句,刘公公眉头微皱,正考虑着要不要向帝王汇报此事时,帝王威严的声音自里面传来,“出什么事了?”
刘公公不敢隐瞒,只得如实说:“长公主府那边请了太医过去,说是,”刘公公小心地瞄着冯重明的脸色,“说是公主和驸马两个人不小心掉到湖里去了。”
冯重明批示奏章的手微微一顿,御笔朱墨在奏章上洇了好大一团红,鲜艳如血。
“哦?你今日才去了长公主府,说公主瞧着没有大碍了,怎么这人下午还好端端的,晚上就掉湖里去了——可是对谁不满啊?”
手指一下一下,哒哒哒地敲着。敲在桌上,也是一柄钝头锤子敲在刘公公身上。帝王明显不悦,刘公公手心开始冒冷汗。这话可怎么接?总不敢说冯妙瑜就是对您的命令不满。
还要不要脑袋了。
“听说是湖边栏杆年久失修,不小心掉下去的。是那些负责整修的奴才该死,就算有不满想来也是对他们不满……还能对谁不满呢。”
冯重明冷笑一声,看破不说破,只道:“好嘛,既然连个栏杆都整修不好,没用的东西,朕要他们的脑袋留着做什么?不必留过今晚了。”
“去凤仪宫。”冯重明起身。
时辰不早了,凤仪宫内只留了一盏小灯。一弯月白的寝衣上罩了件梅子青的外袍,张氏对着灯幽幽的刺绣,郑姑姑进来添灯,心疼道:“娘娘,时候不早了,仔细着伤了眼睛,不如早点就寝吧。”
“伤就伤了,反正也再见不到他了。成日关在这笼子里,我要这眼又有什么用处。”
细针穿过锦缎,桃花柳叶缠枝连绵,两只栩栩如生的新燕在锦缎正中互诉衷肠。
郑姑姑欲言又止,最后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不多时,又听得宫门推开的声音。
张氏头也不抬的,“你怎么又来了?出去吧,我绣完这个就会睡了。”
冯重明不允许下面的人通传,郑姑姑有心提醒张氏却被拦在外面,无力为之,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高大的影子挡住了光,张氏抬头见是冯重明,下意识一抖,指尖传来尖锐的痛,绣针针尖已没入手指。顾不上手上疼痛,张氏忙将绣棚藏至身后,强装镇静。
“今个又不是初一十五的,陛下来做什么?”
“怎么,朕思念皇后,想来瞧瞧都不行了?”冯重明笑着,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地挤着张氏坐下,声音冷冰冰,“朕的皇后方才在绣什么?瞧着是男子用的手帕一类,可是给朕做的?”
张氏的脸色比窗格透进来的雪光还要白。
他这是明知故问。毕竟她可从来就没有给他做过什么东西。
“是给文儿的。”张氏说。
她想偷偷把绣棚藏得远些,却被冯重明抓住手腕,他慢条斯理一根根掰开她紧紧捏着绣棚的手指,从张氏手中抢过绣棚对着光细细欣赏。
“朕都不知道皇后的绣工这样好,”冯重明轻轻拂过上面的春燕,喟叹道:“只是为何绣了春燕桃柳?燕子成双,是忠贞之鸟。文儿尚未及冠,你这个做母亲的绣这个给他?”
张氏趁冯重明不备,伸手想抢过绣棚,却被冯重明反手重重摁回到榻上。墨发如瀑散落榻间,柔若女萝。
“朕听说,云塘渡口,你曾经和安王互赠桃花春柳以表心意。才子佳人,好一段佳话,月白色亦是皇兄最喜欢的颜色,你心里还惦记着皇兄是不是!”
他突然暴怒。
“朕的皇后还想着和另一个男人燕尔——”
安王安王安王,为什么大家都只注视着冯重曜,先皇,太后,就连他喜欢的女子也是……满心满眼只有他!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心里那个人还是他!
绣棚连带着那两只燕子被扔进炭盆里,燕子们发出闷闷的哀鸣声,他扯开了月白的衣襟,素白的肌肤是一地落雪,承载怒意的空白画布,他压着张蓁,衣带落下,张蓁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长指甲刮出数道红痕。
“你答应过我,生下儿子后不会再碰我一根手指!君无戏言!”张蓁尖叫道。
冯重明不理会她。
辉煌殿宇不是她最后的尊严,但衣裳是。
轻飘飘,无助的碎了一地。
浮浮沉沉,以爱之名的蛮狠刑罚终于抽离,发泄过后,心情好了不少。怜爱地捋了捋张蓁汗湿的长发,得不到心又如何,至少他得到了这个人。他有些小小的得意,觉得和安王打了个平手,甚至是小胜一筹。
“朕不记得朕说过这话。”唇瓣摩挲过她小巧的耳垂,冯重明轻轻说,见张蓁脸色极差,又道:“可是弄疼了?”
张蓁冷眼看着那张与昔日爱人足有七分相似的脸,事后诸葛亮……她突然笑了,还笑的很甜。
“我没事,重曜哥哥。”她眯起眼柔声唤道。
她也不会让他好受。
第52章 52谢大人这是要金屋藏娇
冯妙瑜落水一事闹得不小。
发动了大半个府里的丫鬟小厮找人不说,还在夜半请了两位太医过去。虽说事后冯妙瑜已经尽可能的封锁消息,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了此事。
冯妙瑜与驸马落水倒是其次,这件事最令人玩味的是冯重明的态度。
以往长公主府里出了事,帝王就是再忙也不会忘记派个人过去探望一二,送些东西,毕竟是最宠爱的公主,连权势都毫不忌讳的给她了。然而,这次宫里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别说差人探望,甚至还以战时前线银饷吃紧为由,缩减了长公主府的用度——能探听到长公主府消息的,哪个不是聪明
绝顶的?尚若是前线真的吃紧,那为何只缩减长公主府一处的用度?杯水车薪。
大家虽然不清楚帝王和冯妙瑜间具体发生什么,冯妙瑜失势的消息很快便在盛京圈子里传开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当事人却满不在乎。
那日分明冯妙瑜是两人中身体最弱,也是在水里泡的最久的那一个,但她上岸后有外衣裹着挡风保暖,太医们也紧着她先救治,喝了姜汤,她不过在被子里捂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便能如常下地活动了。而身体一向康健的谢随自那晚后却染上了风寒,久久不好。为了避免过病气给冯妙瑜,他还暂时搬去了偏院住着。
谢随极少生病,这一病,前来看望他的人不少,甚至连不便露面的夏宵都偷偷混进来探望他。
天气甚晴,谢随正坐在床榻上看书,夏宵裹着一条长巾溜进来,他缩着脑袋,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全身上下唯一露出来的那双眼睛还不安的四处乱转,活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他把带来的探望礼放在桌上,又十分警惕地扭头扫视了一圈,隔扇,窗户,一处也没有放过,生怕有人突然从某个角落窜出来抓他个正着。
“你看我来看你一趟多不容易。”夏霄抱怨,“刚才在院子门口碰上一个小厮,我差一点就被他拦下来坏了事!还好我跑得快溜进来了。”
“若不是你穿成这样,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谁会拦你——这边都是我的人,他们估计是看你形迹可疑才想问一下的。”谢随淡淡说。
“你的人?这不是长公主府吗?”夏宵惊讶道。长巾往下滑了滑,他本以为他是独身一人闯龙潭虎穴的。
“不用这么紧张兮兮的,他们不会乱说,你放心就是。坐下喝杯茶再走”
有小厮进来给夏宵倒茶,从进门到出去全程低着头,显然训练有素。
当初翠珠还管着府里的银钱和人事的时候,谢随借她之便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进来。如今翠珠虽然离开了,但这份成果却是留了下来。
长公主府的好茶,不喝白不喝。夏宵本着占点谢随便宜的心态欢欢喜喜大刺刺坐下来。
“我听说你是为了救公主跳进湖里才染上风寒的。真是没想到,这完全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当初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来着?我记得好像有人曾经说过自己绝对不会动一,点,点感情的——哎呀呀,会不会是我记错了?”
两口热茶下肚,夏宵又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翘着脚尖尖愉快地揶揄道,他看着谢随弱弱的靠在床榻上,阳光下苍白的脸,心里啧啧称奇,这家伙也有今日。他心里暗爽。
谢随好像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侃和幸灾乐祸,放下书,只微笑着说:“能帮我把那边桌旁那筐文书拿过来?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也就两步路,你要不介意我天天来看你。”
夏宵摆手,能天天来看谢随的笑话,他巴不得呢,辛苦什么,高兴还来不及。半人高的竹筐,里面堆满大小文书信函,夏宵尖着嘴都压不住脸上的笑意,甚至都有些想同情他了。
“都生病了还看这些做什么,你就是太操心了,这时候就该多休息休息嘛!”
“真巧,我也这样想。”谢随挑挑拣拣从竹筐里挑出几封文书信件,又把竹筐推给夏宵,笑的更灿烂,“盛京太冷了,这里又没有装地龙,实在是不利于休养。要说休养,这附近还得去临江。”
临江地处盛京以南,气候温和,距离盛京只有不到一日车程。相比于繁华忙碌的盛京,临江是一场悠闲的旧梦,是盛京周边有名的休闲胜地。不少达官贵人在那里置办了田宅。
“说的是啊。我的梦想就是能在临江买个小宅子。”夏宵不明所以的跟着点头。如捣蒜。
“说起来也巧了,我有个熟人在那边有一套空置的宅子,他们一家人子今年在盛京过年,我就把宅子租借过来了,我接下来打算和妙瑜去那边休养一阵子……”
夏宵大惊失色。
“等等,你要去临江玩?那大人交办给你的事情怎么办?”
不好的预感。
“不是还有你吗?我正想着怎么把文书送过去,恰好你自己过来了,”谢随笑着指指那个大竹筐,“我可全交给你了。你会做好的吧?”
“这,这,”夏宵面色惨白,手里千金难买的好茶也不香了,“你要交给我?那个收买夏绥节度使的事情,还有控制丰都的事情?我是个粗人你知道的吧?我哪里做得来这些个啊……”
“你放心。该处理的我已经提前处理好了。夏绥节度使的事情有仁亲王殿下在那边帮忙,你不用多管,只要照常保持联络即可。”
“至于丰都,那地方几乎是原节度使曾义的一言堂,圣旨虎符,都比不上他的一句话。”谢随看了眼天色,披衣起身,“冯重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不敢将他就地正法,只能先让人把曾义押解到盛京再说。我已经命人在路上救下了曾义,你只需要派人给他送些东西,让他好好养伤就是。至于要送什么过去,我已经写下来了。”
夏宵抱着个大竹筐,怎么看笑话不成,还给自己找了一大堆活呀!真是欲哭无泪。
“那盛京这边?”
“一切顺利。等西境安稳下来,我们就可以准备动手了。如果我预料的不错的话,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那个位置就可以物归原主了。”谢随轻轻说,对镜整冠理衣,举手投足间有种身在茅庐却知天下事的泰然从容。
夏宵默了默,突然问:“那事成之后公主……你,你们要怎么办?”
雀巢之下岂有完卵。冯重明一倒,除了太子,接下来首当其冲就是冯妙瑜这个长公主,冯重明手中的一柄刀。斩草除根也好,杀鸡儆猴也罢,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大人不可能放过冯妙瑜。
“这件事你不用管,我自有打算。我会找个时间和大人谈谈的。”谢随抿了抿嘴,阳光柔柔搭在他的肩侧,单薄而又消瘦的,那光又顺着他的肩轻飘飘滑落到地上,碎了一地。
到时候长公主冯妙瑜是断断不能留在盛京……不可能光明正大留在他身边的。
可也不是没有让冯妙瑜留在盛京的办法。
这次决定和冯妙瑜一起去临江游玩亦非一时兴起。
她若喜欢那地方,他便把那宅子买下来,虽说有些委屈了她,要在临江的宅子里拘着隐姓埋名住上三五年,等盛京这边的人把她忘的差不多了,才好再换个身份接她回盛京,但他会好好待她。补偿她的。谢随在心里暗暗想着。
夏宵听完后久久没有说话。
谢随整理好了衣冠,挥挥手,像是在赶苍蝇。非常嫌弃。
“快到午时了,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
“你不留我吃个饭再走吗?”
夏宵难以置信,怎么还赶客人走呢!都这个时辰了,顺便蹭顿饭也不奇怪吧?听说长公主府的伙食很精致,光是南北厨子就有好十几个,他今日特意磨蹭到了饭点才过来探望谢随,为的就是这个。
“待会妙瑜会过来,我们要一起用膳。”谢随淡淡瞥他一眼,嫌弃的意思很明显,就差把碍事二字说出口了。
于是夏宵拎着个小篮子兴冲冲地来,抱着一个大竹筐蔫巴巴地回去了。
临江城,清水巷。
这里的巷道远比预想中狭窄许多,马车不能通行,阿玉等人在后面收拾提拿行李,冯妙瑜两人便先下车。
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窄道,各家饭菜飘香,谢随拉着冯妙瑜慢慢往里面走,冯妙瑜这是头一回离开盛京出来游玩,十分新奇,拖着谢随走的很慢,一面走一面左看看右看看。
“倒是个清净的地方。”冯妙瑜说。
那宅子建在清水巷最深处,后头是好大一
片林子,宅院门户简朴,灰扑扑的,门上连个牌匾都没有。冯妙瑜抬头看了一圈,问谢随:“民居?”
谢随说要两人一起到临江游玩,说是已经租借好了宅院,冯妙瑜以为他是借了王大人私宅供两人小住,没想到是深巷里民居,出乎意料。
冯妙瑜伸手摸了摸门口的柱子,斑斑驳驳,蹭了一手灰。
跟在后面的阿玉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先进去看看再说。”谢随敲了敲门,没人应门,“应该是有个小厮在的,可能是出去了吧。”他说着,拿钥匙开了门。
绕过入口处的青石影壁,内里却是别有洞天。雕梁画栋,明瓦窗扇,底下裙板上镂刻着海棠花,家什器物无一不精致,虽然远远比不上长公主府的奢靡,倒也能算是小巧。
阿玉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
“谢大人这是要金屋藏娇”冯妙瑜看了一圈,随口打趣道。
谢随没有答话,只是问道:“你喜欢这里吗?”
第53章 53临江焰火。
冯妙瑜笑着点了点头。
“这宅子原是一个做绸缎生意的富商早年修建的私宅,眼下他手头紧张,急需现银周转,就托骆掌柜帮着寻找合适的卖家。你若喜欢这里我便买下来,以后可以常在这里小住。”
谢随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冯妙瑜往里间走,像个急于分享新玩具的孩子。
冯妙瑜瞥见那砖石上细致的雕花,想了想劝道:“也没必要买下来,太破费了。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呢。要不还是等想来的时候再说吧。”
就算是卖主十万火急急于出手,买下这间宅子的花费也绝对不小,虽然这点花费对她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谢随入仕还不到一年,本朝官员的俸禄没多少,她怕他是打肿脸充胖子,人前逞能,人后活受罪。
“也不算破费。”谢随说。买一间宅子罢了,别说一间,十间二十间都买得。他手头并不缺钱。只不过好些都和冯重曜有关系,说不清来路,暂时不敢拿到台面上用罢了。
他既坚持,冯妙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进了内间,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谢随应该是提前找人细细打点过了,墙面上糊着大红的喜字,刻意做旧,焦黄边角稍稍翘起,供桌上的香燃了一半,明显是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的卧房。阿玉等人早已经进来铺好了被褥,浅红的锦缎上绣着并蒂莲花,冯妙瑜坐在床边,环视一周,有种飘飘然奇妙的感觉——
坐在这里,恍然间好像她和谢随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民间夫妻,春去夏尽秋往冬来,从白昼到夜晚再到白昼,一起相伴度过许多时日,柴米油盐酱醋茶,平淡却安详的日子。
谢随挨着她的手边坐下。
“接下来做什么?”冯妙瑜扭头看着谢随,还沉浸在出门游玩的兴奋中,语气十分高兴。
谢随见她半垂着眼睛,脸色也有些白,一路舟车劳顿,肯定还是累着了,就说:“今天就先休息吧?明日天气若好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反正眼下也没什么事情,时间多的是。”
“好。”冯妙瑜靠在他肩头,合上了眼睛。大概是习惯了提心吊胆忙忙碌碌的日子,这会一下闲了反倒是不安起来……还真是个劳碌命,冯妙瑜在心里摇摇头暗笑话自己。
这是外面有人进来,是个穿缺胯衫扎幞头的青年,下巴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笑眯眯的,十分讨喜。
“这是路安。”谢随指着那青年介绍道:“他负责看管这间宅子,虽然年纪不大,算是这里的半个管事。”
“老爷,夫人。”路安殷勤笑着给两人行礼问了安。
冯妙瑜和谢随便在这住下了。
清水巷不大,一年到头都是那些熟的发腻的老面孔来来往往,新鲜事少之又少。巷尾那间空置许久的宅子搬来了对夫妻的消息很快便在巷子里传开,男的俊雅温和,女的明艳动人——两人还带着七八个丫鬟小厮,排场着实不小。
有几个大胆的邻居便上门去打听,谁知那宅子里的人从上到下嘴巴都紧的很,忙活一下午,结果半句话也没套出来,铩羽而归……于是大家伙更好奇了,什么来头呀,还神神秘秘藏着掖着。
街坊邻里们睁眼伸耳,卖茶的,药铺送药材的,送鲜鱼鲜虾上门的渔家女……个个使尽了浑身解数打探,只见那两人天气好时轻装结伴出游,天气不好便窝在宅子里。那男的似乎也没个正经营生,女的也不缝缝补补贴补家用,两人只是成日玩乐,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邻居们便猜这两人也许是哪家的公子小姐,一对野鸳鸯,偷了家中财产私奔出来。还有人偷偷报了官。
衙役上门捉人时碰巧直直撞上了冯妙瑜,她这次是私下离京,不想声张,只拿了公主府侍卫的令牌虚晃两下,三言两语打发了那衙役回去。晚上睡觉前她和谢随说起这件事,野鸳鸯,两个人都笑的前仰后合。
弹指间便到了除夕这日。
往年这时候天还不亮就得动身入宫向父皇母后请安献贺了,从早到晚泡在宫里,应酬不断。今年借着生病的由头出门休养,倒是省去了这些个琐事。
两人睡到天已大亮才嬉嬉闹闹起床梳洗,熙熙攘攘的声音传进屋里,外面已经热闹起来了,归乡的游子,走街串巷拜访亲友的人,两人在临江无亲无友,也没个可去拜访的人。商量一二,便决定上城东的庙会玩。
冯妙瑜换了前几日赶集时和谢随一起买的新衣裳,桃粉,艳丽得有些过了头的颜色,但她带来的衣裳不是绫罗就是貂裘,在屋里穿穿还可,拿去外面穿就太扎眼了,又不是去赴宫宴。她匆匆系上衣带,绕出屏风,谢随还没有换好衣裳,在整理腰带。
“你快点,可要我帮忙?”冯妙瑜催促道。
庙会每到逢年过节才有,她方才听路安说临江每年庙会都是人山人海,去晚了就只能看见人脑袋了。她自然着急。
下次能出来玩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好,好,我知道了。你帮我拿下玉佩吧?”谢随嘴上说着,手底下却还是不紧不慢理着腰带,世家公子的毛病,悠悠闲闲,自个从来不着急,反正急死的都是旁人。
冯妙瑜打开锦匣,扫了一眼,随手拎了块白玉玉佩出来,上好的羊脂玉,有点眼熟,白玉温润,正好和他今日穿的红衣裳相配。
谢随眼神微微一滞。
冯妙瑜立马察觉出了不对,但也没多想,只问:“怎么了,这玉佩可有什么不妥吗?”
那玉佩是许大人所赠,底下有个小小的许字,平时都是单独放在一个盒子里的。这次来临江前,服侍他的小厮见他似乎很喜欢这个玉佩,经常佩戴把玩,便随手装上带来了。
他和许大人的关系眼下还是个秘密。何况当年许家的事情和她脱不了干系……今时不同往日,他不想去想这个。
谢随不动声色从她手里抽走玉佩,笑道:“逛庙会人挤人的,少不了有贼儿什么的。这个贵,丢了有点心疼。选个便宜戴着出门玩玩就行了。”
“那你干脆挂串草绳,绳子上绑块鹅卵石出门算了。保证没有贼儿惦记你。”
谢随总算理好腰带,故意凑过来和她一起挑选玉佩,有些无赖,“只要夫人肯做,就是草绳绑大青石我也喜欢,日日带着出门。”
“谁要给你做那个。”冯妙瑜扭头白他一眼。
又打打闹闹好一阵,冯妙瑜最后挑了块青岫玉的玉佩帮他戴上了。
过了今日便是新的一年了。过年嘛,冯妙瑜给其他侍女侍卫放了假,发了赏钱,让他们自个出去好好玩玩,身旁只留了阿玉和一个负责带路的路安。
四人出了清水巷先是乘马车一路向东,越往东走,游人和车马也越来越多,似乎整个临江城的人都挤到了同一处来。本就拥挤的道路不但挤满了人和车马,还有沿街叫卖的小贩,卖花的,卖草编小动物的,卖糖人卖冰糖葫芦卖糕饼的……实在是挤得水泄不通,比肩继踵,几人只好下车步行。人挤人,挤扁压圆,人都硬生生给挤瘦了三两斤。真是热闹非凡。和宫里过节的井然有序不同,这也算是一种节日乐趣吧。
路安好不容易领着三人冲进了庙会,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耍社火的队伍已经和锣鼓声一起
走远了,冯妙瑜垫着脚尖,也只能勉强瞟到高跷上摇摇晃晃的几个人影,她伸手在谢随腰间轻轻掐了把,有些遗憾。
往年除夕宫中也有民间艺人的社火表演,但毕竟是在宫里,天子在上,连几时鼓掌,几时喝彩都是有章程的,年复一年,连热闹都讲究规矩礼仪,实在是无趣到了极点。
几人一路吃吃逛逛,时而坐在路边歇脚,直到暮色四合,残阳如霞,楼头的花灯一盏盏亮起来了,地上卖花灯的小贩也不甘示弱似的点上灯,绣球的,兔子的,两个巴掌大的金鱼在夜色里游弋,看得人眼花缭乱。人也越来越多了,不过是给冯妙瑜买个莲花灯笼的功夫,四人便走散了。
人山人海,冯妙瑜怎么看也看不见阿玉和路安的踪影。
“回广顺楼吧!”
人太多了,冯妙瑜扯着嗓子对谢随道。广顺楼是他们事先约好走散后汇合的地方。
谢随却一把拉住冯妙瑜,把花灯塞到她手中,还顺势攥紧了她的手。
“后面全是人,我们根本没法过去。先往前走,不找他们了。焰火表演就快开始了,等看完焰火我们直接回宅子。他们找不到我们也回到宅子里去的。”
“可是阿玉……”
冯妙瑜想说他不知道阿玉那个性子,是个脑袋绕不过弯的。她怕阿玉会死守在广顺楼等着和两人汇合。
“没事,有路安和她在一起,他知道该怎么办的。”谢随说。
“好吧。”冯妙瑜看了眼来路,路上挤满人,回广顺楼希望渺茫。
焰火表演在建筑物稀少的临江河岸,至于临江河岸在哪,这是个问题,但跟着人群走大抵是错不了的吧。
两人就顺着人群一路往前走,越走,人却稀少了,等走到一座石拱桥上时,两人身边早已没了旁人。
“我们这是到哪来了?”冯妙瑜问。
谢随也是一脸茫然。他也是头一回来临江城,没有路安,只能勉强分辨个东西南北。
焰火炸开的声音突然响彻天空,冯妙瑜扭身,焰火自他们身后升起……果然是走错地方了啊。
“还能再走吗?”谢随问,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了。
冯妙瑜点点头,却没动,她叹了口气。
“还来得及过去吗?”
放焰火的地方离拱桥看着不远,但等两人摸索着找过去,估计焰火表演也该结束了。谢随也想到了这点。
“是我不好,要不将就一下就在这里看?”谢随摇了摇栏板确认安全后,才脱了外衣铺在上面,好让冯妙瑜能倚着着休息一会。
“不冷吗?”
“我的身子骨可要比你的硬朗许多。”谢随笑笑,又伸手环住了冯妙瑜的肩,“这样就不冷了。”
天上万星焰火一簇簇炸开,焰火落了,落在地上,是万家灯火煌煌,从水面上吹来的风依旧是冷的,可她心里却没有那么冷了。也许是因为有了一个愿意陪她看这焰火与灯火的人。
“好漂亮!”冯妙瑜说。
来年,后年,在后年……愿年年岁岁都如此时此刻,与这个人一起,一起看这除夕焰火。
“是啊,”谢随也轻轻说,却没有看着天上的焰火,而是垂眸看着怀中看焰火的人,他喃喃自语道:“真漂亮。”
冬日寒夜真的好长,焰火璀璨,却是要孤独划过漫长而又寂寂的夜的。当焰火升空时,是否也会觉得这长夜冷寂?只为了那一瞬的灿烂……
又是一道焰火砰的绽开,照亮了冯妙瑜的脸,她瞳中流光溢彩,比烟花灿烂。却也只有一瞬。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于是更用力的搂住她。
也许是在害怕。可是在害怕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等两人转回宅子时,夜色已深。用屋里备好的热水洗漱更衣,今晚是要守岁到天明的,两人对坐着聊了会家常,谢随起身端了壶温热的椒柏酒过来。
往日宫中除夕夜里也要饮酒,帝王赐群臣分岁酒,群臣起身拜谢天恩,作诗歌颂海内升平,五谷丰登。在自家守岁喝椒柏酒倒是头一回。
“怎么给你自个是大杯,到我就是小杯了?”冯妙瑜看着谢随倒酒,不满道。
“太医说你不能喝酒。”
“可这是辟邪酒啊,喝少了岂不是不吉利?”冯妙瑜强烈要求换个大杯,这可是关乎来年福运的大事,杯子自然是越大越好。
“你少喝的那份我替你喝,”谢随想了想说,她的身子是真的不能多喝酒的,“酒我代你喝,福气还是你的。好不好?”
僵持许久,冯妙瑜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一壶椒柏酒热乎乎下了肚,两人说了许久的话,又取来棋盘对弈了几局,除夕夜总是格外漫长,怎么也到不了天明,两人熬得眼里都有了血丝,谢随就说:“反正也过了子夜,去睡吧。”
冯妙瑜撑着眼皮摇摇头。
这可是守岁夜,怎么能跑去睡觉。
“总下棋容易犯瞌睡,你陪我去巷子里转转吧,我看邻居家的孩子在巷子里堆雪狮子玩,我们也去玩吧?玩雪可就不困了。”冯妙瑜野心勃勃的建议道。
于是两人换了最厚的衣裳跑去院子里玩雪,才堆了两条狮子腿冯妙瑜就冷的受不住了,跑回温暖的屋里……还得做点什么才是。谢随又陪着冯妙瑜摸了几把叶子牌,窗外总算透出一线微光。
吹了蜡烛,隔着一缕青烟,两人看着对面那张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不禁失笑。
“是新的一年了。”冯妙瑜说
“新年快乐。”谢随说。
“你也是。”冯妙瑜笑着起身,“睡觉吧——不过新年的第一天就睡大觉是不是不太好?往年这时候可得进宫拜年呢。”
“这又不是在盛京,管他呢。”谢随突然打横抱起冯妙瑜,上了床。
屋外爆竹声不绝于耳。
第54章 54春天来了。
这过完了春节便是立春了。
虽说到了春天,可那天气却越发冷起来,许是倒春寒,一天里一半天晴,一半天阴,还又下了两场冷雨,院里一地泥泞。纵使外面天光再明朗,冻手冻脚的,冯妙瑜也不愿出门,便蘑菇似的长在屋里,成日不是喂喂院子里的鸟,就是烤火看话本子。
阿玉端着汤药进了屋,依旧是黑乎乎一大碗,只是汤药才放在小桌上,冯妙瑜都还没有端起来喝,阿玉却突然伸手就准备收碗了,神情恍恍惚惚,梦游似的。阿玉素来认真,这么多年还是头回出岔子——虽说是人,多多少少都会犯点小错误,可放在阿玉身上就是很奇怪。
且近来她做事总是毛手毛脚,有头没尾的,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冯妙瑜不情不愿喝了药,当的一声,她把药碗放回桌上。
阿玉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偏头呆呆地望着窗外在地上捡食的三两只禾雀儿。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冯妙瑜想了想,又正大光明的探手向小桌中央那只三层的黑漆螺钿花鸟大食盒,往常这时候阿玉早该过来一把连盒子揣走的,冯妙瑜从第一层摸了两块金丝枣儿,甜丝丝的,去去苦味儿,她回头见阿玉竟然还在发呆,干脆大着胆子将手伸向第二层,第三层,蜜饯橘子,冰糖花生,松花糖……吃到肚里胀气打了两个嗝儿,阿玉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伸手——
她端起的不是药碗,是药碗旁边的青瓷大花瓶。
“阿玉,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啊。”
阿玉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大花瓶,摇摇头,赶紧放下花瓶端起空药碗。
“你可是累了或是身子不舒服?若是这样,你和我说一声去歇着就是。”冯妙瑜扭头瞅着阿玉,看见她眼下淡淡的乌青,就说。
往年过年长公主府里的下人都是轮流着休息的,今年情况特殊些,在临江过年,人手又不足,阿玉也许是累着了。
可阿玉还是摇头。
那这人最近怎么回事,倦怠期?冯妙瑜狐疑地想。
阿玉垂着头似乎是沉思了片刻,而后突然抬头问:“公主,假如您想让另一个人,奴婢是说假如——假如您想让另一个人觉得自己好,您会怎么做?”
这竟是从阿玉嘴里面问出来的话?
冯妙瑜呲溜一下坐直了身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狐疑地打量起阿玉。红蓝间色裙,交领窄袖衫,淡漠的眉眼间薄施粉黛……阿玉还是那个阿玉,不是其他人假扮来的。
“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阿玉被冯妙瑜看得不自在,微微偏过头,欲盖弥彰。
“哦,前段时间姑爷不是新采买来了几个丫鬟小厮吗,前日她们问起这个来,那些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就好奇这些。只是奴婢想了好久都没想出答案。奴婢比她们年长许多,若是答不出来岂不是丢面子,日后如何服众管束她们。”
“是这样啊。”
冯妙瑜不疑有他,又缩回了软枕上靠着。若说这话的是他人,她必定疑心那人春心萌动,无中生友旁敲侧击着试探。
可这是阿玉哎。
冯妙瑜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多心,阿玉嘛。虽然她在这事上也没多少经验,但糊弄一群十二三的小姑娘嘛——冯妙瑜撸撸袖子,带着点心虚,开始大言不惭的指点起了江山。
“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只要把自己的长处展现出来就行了。”
“长处?”
“人总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嘛,比如说有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的人擅长写诗,”冯妙瑜顿了顿,“当然这个长处倒也不一定是才艺上的,也可能是性格上的,外貌上的,甚至身份地位上的……总之,长处这个东西每个人都不一样的。”
阿玉点点头,又问:“那就拿奴婢来说,公主您觉得奴婢的长处是什么?”
默了少许。
“阿玉,阿玉你武功很厉害呀。我想没几个人敢说能接下你一拳的。”
毕竟这是一个能一掌拍断铁锁的女子。凡人的血肉之躯哪里比得上那大铁锁结实。
阿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出去了。
这不过是一日午前的小小插曲,冯妙瑜便没有放在心上,很快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午后暖阳顺着灯笼锦的窗格轻手轻脚溜进屋子里,光尘浮动,鎏金大肚花瓶上虚虚柔柔映出床榻上的两道身影。
“睡醒了?今天天气挺好。听说城外的芸薹花开了,要一起去看看吗?那地方宽敞,还能放纸鸢玩。”
谢随靠坐在床榻上温声道,用手指指墙上挂着的金鱼风筝。那还是过年前逛庙会时随手买的,一直挂在墙上落灰。
冯妙瑜懒洋洋揉揉眼睛,的确有些日子没有出过门了,似乎有些辜负春光,出去玩玩也好,她想着点了点头,撑着床榻准备起身。
“好啊,帮我拿下衣裳。”
她的外衣放在谢随手边的架子上,他拿更方便些。谢随探身拿过衣裳,扭头,目光却微微一怔。
人睡觉的时候翻来翻去,起来时那衣裳难免会松散些。何况绸子的衣裳又是那样的服帖顺滑。柳叶的青色随着冯妙瑜起身的动作落下肩头,长发凌乱披散,底下一截精致的锁骨隐约可见,圆润曼妙的线条,如丝绸般,却又不似丝绸光滑冰冷,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想来他们许久未曾亲近过了。
这之前主要是考虑到她的身子不好,不宜运动。但眼下已经好几个月过去,想来应该不要紧了吧?
冯妙瑜见谢随拿着她的衣裳久久不语,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奇怪道:“给我呀,不是说要去看芸薹花吗?”
谢随低低嗯了一声,却把冯妙瑜的衣裳往旁一扔,手指试探地爬上了冯妙瑜的腰侧。滚烫的温度隔着一层轻薄的绸子传来,冯妙瑜轻轻颤了下,抬眼,他的眼神也是试探的,像是映着火苗,烫的叫人浑身燥热,不敢直视。
冯妙瑜羞赧微微别过脸,却也不拒绝,其实她也有点想他的,毕竟这么长时间了……但嘴上还是说:“那芸薹花怎么办,肯定来不及的。”
“我快点就是。”
谢随笑笑低头细吻过冯妙瑜的侧脸,手指攀上她的衣带,修长食指伸进去,挑开,声音嘶哑的要命,“何况那花要开上大半个月,我们明日一早再去看也无妨。”
冯妙瑜被他逗笑了,他解完了她的又火急火燎地扯自己的,冯妙瑜按住他的手,帮他解开了衣物。
谢随随手扯下了床畔的幕帘。
他方才分明一副饿死鬼投胎模样,眼下却不着急了,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适应。冯妙瑜被他逗得有些招架不住,眯着眼没好气的出言催他,只是临门一脚,谢随却又犹豫了。
“真的不要紧吧?”
冯妙瑜轻轻啧一声,气得用指甲挠他。哪有这样的。
“那若是有不舒服的你要和我说。”
谢随确实也忍耐到了极限,温柔地咬了咬她的唇瓣,幕帘微动——
屋门突然被人砰的一声给推开了。
紧要关头,两人都吓得一哆嗦。尤其是谢随。
回过神,谢随忙抓起被子挡在冯妙瑜身上,脸色难看极了。
“谁啊?怎么进来也不知道提前通传一声,规矩呢?”谢随冷声斥责道。
“啊?老,老爷赎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是个稚嫩的声音,大抵是前些日子谢随新采买进来的小丫鬟。那小丫鬟慌慌张张告了罪,又匆忙道:“不是,奴婢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奴婢是有事要说,是后院里出事了!”
这整座宅院明里暗里好几十号人轮流看守着的,供下人居住的后院自然也不例外,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事?
冯妙瑜匆匆穿好了衣裳,见谢随依旧沉着脸,他难得这样吃瘪,冯妙瑜觉得十分有趣,于是戳戳他的脸,催他穿衣裳,自己则唱起了白脸。心情莫名很好。
“后院出事?出什么事情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那小丫头缓了口气,“后院有人打起来了。”
“这点事情你找阿玉姑娘或路安就是,不必报到这里来。”谢随没好气说。
后院那么多人,偶尔因为鸡毛蒜皮小事起争执也是有的。要是连这这点小事都要来找他或冯妙瑜,不得忙死了。
“可是后院里打起来就是阿玉姑娘和路安啊……”小丫鬟欲哭无泪。
“你说阿玉姑娘和路安打起来了”谢随一愣。
“是啊,好像还有人受了伤。不过奴婢离得远,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伤着了。”
冯妙瑜眨了眨眼睛,面色有些古怪,她突然想起了前几日阿玉问她的那几个问题。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这完全是阿玉那个木头能干的出来但事情。
冯妙瑜扶额叹了口气,扯扯谢随的衣袖,“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说完,她又吩咐那个小丫鬟,“快去叫个郎中过来,”想了想,她补充道:“记得让他带块白布来。”
至于到时候是用药还是直接白布盖上,就全看路安的命了。
第55章 55话本子里棒打鸳鸯的恶婆子(不是……
等冯妙瑜和谢随两人赶到后院,分开人群,后院的情况远比冯妙瑜预想的好。
冯妙瑜把那些个围观凑热闹的小厮小丫鬟统统赶回去,又叫来两个侍卫架着路安进了屋。也不知道是阿玉手下留情了,还是路安的确是个命硬的,竟没有闹出人命来。不幸中的万幸了。
郎中出来后摇了摇头,只说路安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但也要在床上好好休养上小半个月,冯妙瑜松了口气,过去安慰路安两句,转身对垂头站在门边探头的阿玉使了个眼色。无论如何,她都有必要和阿玉谈一谈了。
“夫人。”
阿玉前脚刚刚出去,冯妙瑜还没有走到门口,路安突然挣扎着撑起身子叫住她,一脸焦急,又嗫嚅着,迟疑着,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都怪我先前唐突了阿玉姑娘。都是我的错,还求夫人不要责怪阿玉姑娘。您要责怪要罚也该怪我,罚我。”
路安和阿玉素日分工不同,两人之间应该没什么往来独处的机会,除了除夕那日……瞧
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还没说什么呢就赶着上来替罪了,冯妙瑜如今在这事上也算是过来人,心里大抵有了数。
一对小鸳鸯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那就没事了。
“只是叫她问两句话,你不用担心,且好好歇着养伤,一会我叫她过来看你。”冯妙瑜笑眯眯地说,给路安吃了记定心药丸。
西耳房里,阿玉见冯妙瑜进来,便一撩衣裙跪在了地上。垂着眼,一言不发,一副引颈受戮模样。她虽说是宫里出来见过大世面的人,但终究是奴婢,贱籍出身。路安虽说父母双亡,早早就出来给人家做小厮看家糊口,但他是正儿八经的良民。良贱有别。何况宫里的人,从头到脚都是主子的东西,婚丧嫁娶也是主子一句话的事情,哪里有自己做主的份儿。
这是逾矩——
做了主子的主了。
何德何能,胆子大的包了天了。
阿玉干脆利索俯首磕了三下头,她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冯妙瑜。
“这都是奴婢的错,不关路安的事情。他是个好人,他什么都不知道,是奴婢执意要缠着他的。要罚,您也该罚奴婢一人。”
冯妙瑜端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哭笑不得。这两人!好像她是那话本子里棒打鸳鸯的恶婆子似的。早知道今天有这出,今早梳妆时就该在唇角上点颗大媒婆痣,再在鬓边戴上多大粉花,好应应景。
转念又见阿玉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冯妙瑜突然就起了几分玩心。
于是板起脸,茶盏往桌上一拍。
“你也知道你做得不对?阿玉,你是从宫里面出来的,阖府上下,就属你最懂规矩,最守规矩。如今怎么带头犯禁,做出私相授受这样的事情来?你可——知罪?”
声音冰冷森严,嘴角不住地抽搐。
不是生气,主要是因为必须要憋着笑。只是这笑实在不是她能忍住的。
“奴婢回去就自个领罚。不论您怎么责罚,奴婢绝无半句怨言。只是一件事,还请您一定要放过路安。奴婢求您了。”阿玉又一次俯身叩首。
“路安那边我可以放他一马,至于你——”
冯妙瑜刻意拖长了调子,她垂眼看着阿玉脑袋上轻颤的金步摇,桃花蝴蝶,冯妙瑜在心里轻轻摇头。这傻姑娘长大了,怎么还是木呆呆的,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最近不必来我这当差了,”冯妙瑜恶声恶气道:“从今日起,我罚你——去照顾路安,照顾到他痊愈为止。”
阿玉猛地抬起头。她是抱着挨罚丢脸的心思跪在这里的,这,这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然后,就在这个月内,我要喝到你们两人的喜酒。”冯妙瑜说,“喝不到喜酒,到时候你们两个给我一起挨罚。”
“可,可是,”阿玉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地上,眨了眨眼睛又茫然道:“可奴婢怎么可能和路安摆喜酒的?他是良民,奴婢是贱籍出身,良贱不婚,何况奴婢是不能离开盛京的……”
“户籍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只管去陪着路安。”
阿玉的籍还是挂在宫里的,良贱不婚是规矩——那给她凭空弄一个良家的户籍就是了,冯妙瑜盘算着,就算日后有人知道了,反正有她护着,看有谁敢说什么。
“至于盛京那边,到时候你和路安好好说说,让他跟着我们一起回盛京就是了。”
冯妙瑜挑挑眉,见阿玉还坐在地上,催促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毕竟路安早一日好起来,这喝喜酒的日子就早一天。冯妙瑜又笑着补充道:“到时候要让我做你们的主婚人!”
民间婚礼远没有皇家的繁琐。何况路安家中无长辈,阿玉自记事起就入了宫,连父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想大办也办不起来。不过扯上几匹大红的料子,做两身红衣,两双红鞋,剩下的折成大红绣球,再有剩下的,也不能浪费了,裁裁剪剪,就成了新娘子鬓边一朵红花。
冯妙瑜抬手拿起红花,别在阿玉鬓边。
不知是这大红的颜色衬人,还是喜气衬人,乌发雪肤,新娘子当真是漂亮极了的。
阿玉却惶恐,摸了摸鬓边的红花,低声道:“公……夫人您怎么能做这个!”
“这有什么。今日是你成亲的日子,新娘子最大。”
冯妙瑜伸手拍拍阿玉的肩,示意她不必起身,很快另外两个来帮阿玉梳妆打扮的小丫鬟上来帮阿玉绞面搽粉涂胭脂。
路安在临江并无居所,冯妙瑜想小夫妻两挤在后罩房里不合适,便吩咐人收拾了倒座房给两人用。左右还是住在这宅子里,倒省去了迎亲接亲的步骤。到了时辰,新娘子穿嫁衣坐轿子绕着巷子转一圈再回来就是。有头有尾,首尾相接,也是圆圆满满。
前脚送阿玉的喜轿出了门,后脚谢随便领着新郎官过来在门口候着了,路安是这两日才知晓冯妙瑜身份的,拘谨地行了个礼,头也不敢抬。就直直站在门口处。
谢随把人带到也不管他了,忙着在一旁和冯妙瑜悄悄咬耳朵说说笑笑。
正说着,一个负责接亲的小厮匆匆跑过来,喘着粗气,看着冯妙瑜。
“阿玉姑娘的花轿快走到巷子口了,谁知道前面有一队今日出殡的,我们这的人讲究丧不冲喜,我们的人上去说了,可出殡的那家人怎么说也不愿绕路。夫人,这可怎么办?接亲是不能走回头路的呀,可要撞上,多少有些不吉利了。”
大抵平常人家嫁娶礼仪这些事多是女主人操心,所以那小厮才会问冯妙瑜。但冯妙瑜哪里懂这些个。毕竟她平日出行都有仪仗在前开路,哪里会碰上这种情况。冯妙瑜于是看向谢随。
“这有什么,撞上就撞上了。见官(棺)见财(材),紫气东来。”
谢随说,转脸吩咐人拿了碎银给阿玉送去,又吩咐人去拿红布往路中间铺,以喜压丧。
悲戚戚的哭喊声里,漫天纸花,出殡的队伍自院门前拖拖拉拉走过,没多久,大红的喜轿又带着欢欢喜喜的吹打声过来了,一白一红,生与死,喜与丧,爱与悲,圈圈圆圆,是个轮回了。
倒座房内张灯结彩,珠帘绣幕,大红绣球底下,一对红烛静静燃烧。
且任司仪的是个随行的年轻侍卫,声音又清又亮,是出了名的好嗓子。
“一拜天地。”
两个穿红衣的人相扶着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两人又拜向座上的冯妙瑜和谢随,冯妙瑜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脸。坐在这个位子上接受新人跪拜,总有种德高望重长辈的感觉……可路安和阿玉跟她其实差不多年纪,甚至她的年纪还要更小些。
“夫妻对拜。”
待夫妻对拜完毕起身,冯妙瑜和谢随便道:“花黄片落,濡袜生尘,透迤南国,婀娜东邻,飞愿双翥,处同一身。夫妻相对,二若鸳鸯。今日结亲以后,恒愿鸾凤同鸣。盖闻夫妇之道,禀二仪以为姻;情重移天,结三世而作案。恩深似海,伉俪族贵。宠荫长新,和如琴瑟。”
待两人念完祝词,这婚礼就算成了,又说几句吉利话,冯妙瑜便和谢随一道去院子里喝喜酒。
此次随行的侍卫里有不少素日和阿玉相熟的,都是习武之人,时有切磋指点,见新郎官红光满面的出来应酬,纷纷摩拳擦掌,含蓄些的好歹还端个大海碗上去敬酒,那直白的就直接拎着两个酒坛子上去,冯妙瑜看了直摇头,真是苦了路安这孩子了。
好在没一刻阿玉就出来拽着新郎官入洞房了,在场没人打得过她,不
然路安还不知道得被那群酒坛子灌成什么样子。
天色也不早了。
谢随伸手盖住冯妙瑜的酒杯。
“我们也该回屋了——你看我们在这里他们都放不开,玩的不尽兴。”
冯妙瑜斜他一眼。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院里的人都醉到乱唱乱跳还说什么放不开——他想什么她还不清楚吗。那日亲近被打断后,恰好到她的小日子,再之后她又忙着阿玉的户籍和婚事,没功夫理他……他当真是忍了许久的。
“走吧。”过了好久,冯妙瑜才似笑非笑地回到。
清闲又荒唐的日子总是过的飞快。
雨水过后,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水珠顺着屋檐落下,一滴又一滴,不得不回盛京的日子随之而来。
真是愁得很。
冯妙瑜长长叹了口气。
第56章 56谢随有种不妙的预感。
环视一周。
年后谢随便去信买下了这间宅子,不过数月功夫,原本空荡荡只有几样家什的屋子里如今堆满了大小物品,全是回忆,屏风上挂着那只莲花花灯是除夕夜时谢随送她的,铜镜旁那盆玉石水仙是两人乔装打扮从临江城南角那颗老槐树下的鬼市淘来的,妆奁边上散落着两人昨晚画了一半的丝绸扇子……低头,又是一声叹息,就连她手上这枚镶蓝宝石的金戒指都是某日谢随亲手打了送给她的。
戒指圈底下刻了“平安喜乐”四个字。小小的,歪歪扭扭,字不像字,前状元郎的书法文章皆是一绝,雕工就不敢恭维了。傻乎乎的。
只是这戒指能带走,这样的日子却是怎么也带不走的。真是不想回盛京去。
但这也只能是在心里想想。
开春了,谢随得去门下省的新衙门应卯当差,而她——
冯妙瑜又看了遍手里的信。那是颜先生差人送来的秘信。送信的是个机灵的小子,因颜先生交代了这信只能由冯妙瑜亲启,他便硬是等到谢随出门才将信送到冯妙瑜手上。薄薄的纸,上面其实寥寥写了两句话,只说冯妙瑜前些日子要他查的事情已有了眉目,事情要紧,请冯妙瑜尽快回京。
她近来委托颜先生调查的,还能称之为紧急的事情,想来也只有调查那股既不属于世家,又不属于寒门的势力的事情了。
像这样要紧的事情颜先生自然不敢在信里明着写出来,只能等回盛京见到颜先生才能知道具体情况了。
冯妙瑜拿了蜡烛过来,看着那张纸一点一点蜷缩焦黑,她把纸灰倒进花盆里,又用脚踩了两下,直到那纸灰完全压到了泥里看不出来,冯妙瑜才坐下来给颜先生写了封回信,也不说别的,只是告知颜先生她回到盛京的时间。
吹干墨迹,冯妙瑜将信封好,又叫来一个小厮快马将信送去。
小雨时节,东风解冻,冰雪皆散而为水,化而为雨。
回盛京那日的一路上都飘着毛毛细雨,沿途的柳树、杏树、梨树轻轻挥舞着枝条,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说欢迎回来。蒙蒙雨幕中,盛京那以黑石砌成的高大城墙总算映入眼帘。
又回来了。
因道路泥泞,马车便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谢随赶着去门下省衙门应卯,没有入府门,只在门口和冯妙瑜道别两句便匆匆上衙门去了。
“公主。”
许久未见的榴红就在门口处等着,她有些奇怪地望了眼冯妙瑜身后梳了妇人发髻的阿玉,微微屈身在冯妙瑜耳边道:“颜先生正在花厅等您。”
热腾腾的姜枣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花厅里,冯妙瑜揉揉眉心,有些疲倦,还是打起精神细细听颜先生说话。
“……结果一查之下,倒是有了些眉目。公主,您可还记得去年秋天时,有人匿名送来一封写有献亲王殿下一案证据的信?”
大半年过去,时间有些久远。冯妙瑜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个事。”
“老夫下去命人挨家挨户的细细查问,总算揪出了那日送信的人,顺藤摸瓜,接着又找到了当日指示他送信之人,按照您的吩咐,老夫不敢打草惊蛇,只是叫人偷偷盯着。”
“哦?指示他送信的是什么人,”冯妙瑜目光沉了沉,有些冰冷,“那人可与蛮族有来往?”
“是个叫盛三的闲汉,平日除了帮人跑跑腿,打听打听消息,其余时间都在平康坊里泡着,不是赌钱就是喝酒。虽说欠着些小债,但他和蛮族还远远扯不上关系。”颜先生摇摇头,很小心地看冯妙瑜一眼,补充道:“但是此人和许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原是许家的家生子。”
“许家,你说的是哪个许家?”
冯妙瑜一愣。
“兰溪许家。”颜先生轻轻答。
“而且这个叫盛三的人似乎对许家颇为忠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年上元节他都会到许家的旧宅里烧纸祭拜。”
沉默良久。
此事既与蛮族无关,冯妙瑜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想,可兰溪许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从耄耋老人到三岁幼童无一幸免。若说幕后之人是许家故旧,那应该恨死她了才是,怎么会送情报予她?说不通。那难道是有人假借许家的名义行事?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费这么大的功夫下这样一盘棋,借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家族的名头行事,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越想越乱,百思不得其解。
“那这个盛三现在在何处?”冯妙瑜抬头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这样埋头苦想,倒不如把那个叫盛三的人弄过来盘问一番……实在不行就动刑,刑罚有千千万万种,总能撬出来点东西的。
老练的猎手会相信自己的嗅觉,这是猎手的本能,一个老道的政客也会相信自己的直觉,深思也许会被干扰,但直觉不会。她心里就有这样一种隐隐的直觉——顺着这个叫盛三的人往下查,一定能查出来些相当了不得的东西。
“这个时辰,”颜先生望望窗外,细雨绵绵愁不断,“他应该在平康坊的酒馆里准备喝酒呢。”
“你即刻去安排几个人,”冯妙瑜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那个盛三不是欠债吗,就让我们的人假扮成前去讨债的人,尽量不要引起旁人的注意,悄悄把他弄到府里来。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
马车经过永兴坊,缓缓停在了延禧门门外。马车只能走到这里,穿过延禧门就到宫城了,谢随下了马车,一柄淡黄的油纸伞自他斜后探出,轻轻展开。
京城官员办公的衙门基本都设在皇城里,只有中书和门下两省的衙门设在宫城里,就在天子办公起居的太极殿南侧,天子脚下,这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权力中枢。国之命脉,汇聚于此,又被踩之脚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青史留名也好,千古骂名也罢,古往今来,所有的名臣贤臣奸臣佞臣,皆曾是庑殿金顶下抬头仰望龙宫玉阙的少年人。
斜风细雨,是权势的味道。纸醉金迷,叫人欲罢不能。
谢随深深吸了两口气,肃容,仔细正了衣冠,方才小步迈进延禧门。
今日是谢随入门下省的第一天。
其实左迁也好,右迁也罢,每到一个新衙门任职的头几天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初来乍到,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拜见长官,熟悉熟悉衙门和同僚,再看看自己日后要负责的事务,熬到了下值的点便可拍拍屁股走人了。
新官上任,无事一身轻。
午后天便放晴了,空气清爽,车夫见天色尚早,便殷勤道:“谢大人,您是直接回府,还是要顺道去哪里逛一圈?”
“那就去开明坊逛逛吧。”谢随说。
毕竟把夏宵一个人扔在盛京这么久,他是个跑江湖的情报通,不是文官,也不是读书人,并不擅长处理文书案牍,这段时间他该急坏了吧?得去看看才是。谢随想。
夏宵确实着急。急死了。
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一会抱头蹲在角落拿脑袋蹭墙,一会又抱着个紫檀木的笔架喃喃自语,而
笔架只是一味沉默,没有回应他——这是好事。
他正哭丧着脸嘀嘀咕咕,忽闻门口铃声响起,扭头看到谢随,夏宵如终日望夫总算盼得夫归的孤石,丢开手里的笔架。泪眼汪汪。
“你可算回来了!”
惊喜,兴奋,睁大的双眼,脸上洋溢着大大的笑容——还带着点心虚。
那是看到救世主时的表情。
“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安之,你来的可太是时候了!”
夏宵捏着手指,眨了眨眼睛,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那个啊,其实是这样的。我好像犯了个错误。闯祸了。”
“嗯?”
见谢随脸色不好看,夏宵连忙拇指食指相扣,哒哒哒地比划着,眼神游移不定,“也不是什么大祸啦,就是个小小的小麻烦——”
“我手底下有个人突然找不见了,你可能也认识的。他原是许家的一个忠仆,叫盛三的。”
谢随有种不妙的预感。
一盏茶后。
“你是说,这个叫盛三的人认识你。”谢随的手指敲了下桌面,“然后这个人还知道送情报给妙瑜的人是你,”谢随的手指又连着敲了好几下,“最后,这个人很有可能知道我和许家的关系,还一大早就被公主的人给带走了”
“我上次和他喝酒时无意提了两句你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不过他这个人还是挺靠谱的,对许家绝对是忠心耿耿,也不一定会把咱们的事情抖出去……”大概是心虚,越说,夏宵的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小的听不见了。
谢随只觉得头疼。
忠心耿耿
逢年过节给老东家上个香烧个纸,表表忠心容易,真到了五刑加身的时候,能不能管住嘴那可就不好说了。
若是妙瑜知道了他和许家的关系,以她的聪明……抛去阵营立场,他是欣赏她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宁愿她没有那么聪慧敏锐。谢随匆匆起身,连袖袍带倒茶盏,热茶烫伤了自己都没注意到。
“哎,安之,你这是去哪”
谢随压下心中的急躁,大步离开。夏宵闯祸这账日后再算也不急,有的是时间,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处理了那个叫盛三的。
冯妙瑜绝对不能知道他和许家的事情。
第57章 57风雨欲来。
“他开口了?”
日头渐渐西斜,就这样干等着结果也实在无聊,午膳后,冯妙瑜便和颜先生两人窝在后花园偏院的东耳房里玩起了簸钱。铜钱在手心叮铃哐啷晃动的声音稍稍盖住了西耳房时有时无的咒骂声,见侍卫进来,冯妙瑜转头问了句,把手中的银钱掷于桌上,又用手一一摊平。
“六个正面,三个反面,颜先生,这次又是我赢了。”
“还没有,那个人的嘴硬得很……属下等实在无能。”那侍卫单膝跪下道。
“起来吧。”冯妙瑜说。
她哪能怪得他们?这是预想中的困难。
毕竟上午盛三一见到她就红了眼,新仇旧恨,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饮血寝皮的模样,哪里是那么好说话的。何况这动刑是有讲究的,先轻后重,眼下还没有上大刑……要说盛三这个人也是很聪明的,他猜到冯妙瑜想从他嘴里套情报出来,没问出东西前,底下的人断断不敢冒险上大刑。不过是鞭笞恐吓——还不敢用力那种,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能多活一日是一日。若开了口,那才是真的断了自己的生路。
“阿玉怎么说?”冯妙瑜问。
毕竟在这方面阿玉才是行家,盛三没开口阿玉就叫侍卫来找她,想来是有话要说。
“阿玉姑娘说这样下去没什么用。对付这种嘴硬的得直接上大刑……”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冯妙瑜打断。
“不能上大刑。那是最后的办法,还有其他的法子吗?”冯妙瑜问。
她费功夫抓盛三过来为的是打听情报,又不是为了折磨人。那大刑一上,轻则终生残疾,一个不好,人没熬住就死了,死人可不会说话,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阿玉姑娘说若是不能上大刑那就只能慢慢耗着了,冻饿烤晒,阿玉姑娘说先饿他个三五天看看,他坚持不住,也许就愿意开口了。”
冯妙瑜和颜先生对视一眼。
谢随回府后先去了正屋和花厅,见冯妙瑜不在屋里,底下的小丫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说公主人还在府里,他心里便大概有数了。
想来盛三还没有开口。
但他开口那是迟早的事情。
要处理盛三,必须先知道他人被关在哪里。长公主府这样大,兴许还有他不知道的暗室暗道,不可能一间一间挨着找过去,时间不够,也太惹眼……要怎么才能找到关盛三的地方?谢随一面想着,一面抬腿出了院子,抬头,却见路安一个人在不远处发呆。
冯妙瑜念及阿玉新婚,给他们两个都放了假的,怎么路安一个人坐在这里?孤零零的。阿玉是冯妙瑜的暗卫……路安也许是个突破口。
“路安。”
谢随笑着叫住他。
“这个天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阿玉姑娘呢?”
路安见谢随过来,忙站起身行礼,手忙脚乱,一时间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
在临江的时候只听阿玉说时还没什么感觉,直到踏进了长公主府,朱门绣户,阆苑瑶台,他才真正意识到那所谓的夫人和老爷身份有多贵重,一个是公主,一个是朝廷命官,都是大人物。是那种他一介平民老百姓原本一辈子都见不着一面的人物。诚惶诚恐。
“坐坐坐,”谢随说,“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他本就生的清隽,温文儒雅,一张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坦诚相待的脸,此刻又笑的如此温和近人,路安被他拍了拍肩膀,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要化在那双含笑的眼睛里了,像是受了蛊惑般,路安依言坐了回去。
“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吗?突然换了地方很辛苦吧,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我会帮你的。”谢随温声关切道。
如沐春风。
“能住进这么好的地方,我想都不敢想,哪里说得上辛苦,”路安连忙摆手,沉默了好一会,他试探性地看着谢随,“只是……”
“谢大人您知道阿玉姑娘在公主身边是做什么的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绝不是说公主坏话。只是,只是阿玉今天怪怪的。她早上突然就被公主叫过去了,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回来,衣袖上还沾了血。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却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也不让我跟着她一起去,我实在担心……她是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种幸福。
谢随笑了两声。
“阿玉姑娘是公主的贴身丫鬟,能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至于衣袖上沾了血,”谢随摇摇头,“你可有仔细看?”
路安被谢随问住了。
“这……我倒还真没有细看。”
“我估计就是沾到了胭脂或者书画用的颜料,你这是关心则乱了。”谢随笃定道。
也许真是他多心了?路安想。他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而已,吃个午饭的功夫,在厨房里吃午饭的又不止他们夫妻两。有那么多人在,他也不可能拉起阿玉的手仔细看。经谢随这么一说,他倒是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对了,你知道公主现在在哪里吗?我这会正好要去找公主,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心,我可以顺路帮你去看看她们在做什么。”谢随十分贴心建议道。
侍卫前来通传说姑爷过来了的时候,冯妙瑜正准备起身送颜先生回去,乍闻谢随过来,她有些惊讶。这地方在长公主府后花园深处,四周林木环绕,很是偏僻,谢随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心里虽然疑惑,但冯妙瑜还是命侍卫放行。
颜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她,摸了摸胡子,道:“看来公主要老夫草拟的那份的和离书暂时是
用不着了?”
“当时不觉得,眼下却觉得您那日对我说的话十分有道理。”冯妙瑜想了想说。
在感情上面,也许的确是她过分苛求了吧。真心里就算掺着些砂砾,到底还是一颗真心。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早该没有了利用的价值才是。若他对她没有丝毫感情,那放任她去死就好,又何必救她,哄着她,宠着她?一阵东风吹来,杏树梢头微颤,细细的枝条上已打满了花苞,这是花信风,杏花很快就会开满院子了吧。她的心蓦地也跟着柔软下来。
不是再给他一次机会,而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公主您自个能想开那就是最好的。那老夫就不打扰您二位了。”颜先生拱拱手,也不要冯妙瑜送,自己一颠一颠的从小门溜达出去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冯妙瑜揉揉后腰,坐了大半日的马车,又和颜先生窝在这里等了整整一下午,她的腰背酸困的要命。
谢随今天穿了一身绯色常服,腰配金带鱼符,五品大员的服制,因为风大,外面还罩着件黑色的披袄,格外的英俊,她看着谢随,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再也压不住了。
谢随也随着她松了嘴角,轻快地笑起来。
“来看看忙完了没有。到晚膳的时间了,”谢随说,“找你一起用晚膳,顺便替路安过来看一眼他的阿玉。”
他拉着冯妙瑜的手往外走,院外侍卫林立,一边走,一边和她说了方才遇到路安的事情。
冯妙瑜捂着额头。她都忘了阿玉已经成亲这回事了,有了家室到底是不一样了,看来以后得多注意些了。
两人用过晚膳后天色便不早了,冯妙瑜正准备去洗漱更衣,却见谢随弯着腰在屋里四处翻找。
“你在找什么东西?”冯妙瑜走过去问。
谢随在桌子上找了一圈,又拉开椅子伸头往桌子底下瞅,声音隔着桌子含糊不清,“我的鱼符不见了。”
“你的鱼符不见了?”冯妙瑜吓了一跳。
铜鱼符是本朝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之物,分左右两符,左符藏于宫内以备勘验,右符由官员本人所持,上面刻有官职和姓名,既是官员身份的象征,也是官员出入宫门时的通行证,弄丢了可是件麻烦事。
“你可记得落在哪里了?我来帮你一起找吧。”冯妙瑜说。
“没事,你去洗漱早点歇息吧,累了一天了,”谢随从桌子底下出来,“屋里没找到。我估计是掉在外面了,我下午去找你的时候还在的,有可能掉在偏院了。”
“那我叫偏院侍卫帮你找。”
谢随却拉住冯妙瑜。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找吧。你的侍卫也是宫里的人,我才上任第一天就弄丢了鱼符,这件事情传出去不好。多没面子。”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点,后花园里有好多石子路,早上下了雨,地上滑。”冯妙瑜就说。
“我知道了。”
谢随从衣架上拿起短袄披上,待冯妙瑜转身去了隔间沐浴,他拿起风灯,轻手轻脚地打开小机上黄花梨的双层食盒,从里面摸了一把糖炒花生包在帕子里,又将帕子藏于袖中。
等冯妙瑜沐浴出来时,谢随已经找到鱼符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又提到了许家的事情,一闭上眼,盛三那双猩红如同发狂野兽般的眼睛就死死盯着她,森白的牙齿咯吱咯吱来回摩擦,身体明明已经疲倦的不行,却怎么也睡不着。
谢随轻柔的呼吸洒在耳畔,冯妙瑜从他怀里微微抬头看着谢随的下巴。她倒是无所谓,只是谢随明日一早还要早起应卯,她不想吵醒谢随,拂开他的胳膊挪了挪身,动作轻缓。可还是吵醒了他。
“怎么还不睡,”谢随迷迷糊糊问道,习惯性地爬起身点灯,“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小产后身体本来就不好,冬月里又落了水,身体变得格外虚弱,头疼脑热成了家常便饭。偏偏她又是个不愿意麻烦人的性子,不舒服也总是自己忍着不愿说出口。谢随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仔细查看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大概只是一路上舟车劳顿累到了,并无大碍。
一颗提着的心才缓缓放下。
“我没事,只是睡不着而已。”冯妙瑜轻轻说,“大概是一下子换了地方,有点不适应吧。”
在临江躲了近两个月的清闲,突然又回到忙碌到喘不过气来的生活里,冯妙瑜幽幽叹了口气,权势,是自保的锋刃,何尝又不是一种重负呢。
既不愿受制于人,就得往上爬。爬啊,爬啊,总算爬到了山顶,有了一席之地,可这条路却是没有尽头,更不允许回头的……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地想爬到山顶上啊,于是山下的人仰望着山上的人,而山上的人呢,则警惕的看着山下的人,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稍有松懈,就被山下的人扑上来撕碎了踩在脚下,成了一块垫脚的石头。
屋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谢随吹灭了灯,春夜在两人间静静流淌着。
“感觉你好像没有在临江的时候开心。”谢随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顺着冯妙瑜的长发,一种无声的安慰,自从决定回盛京后她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他突然问道,“如果能自己选择的话,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轻松一点的?”
“这样的回答也太笼统了,不作数的,”谢随笑笑说,“得说得再具体一点。”
“具体一点?”冯妙瑜于是仔细地想了一会,“像在临江时那样悠闲的日子吧?养养花,逗逗猫儿什么的。但这也不好说,老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会很无趣,四处游览也很不错,走遍四海——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冯妙瑜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摇摇头。这种事情当然也只能是想想罢了,成人的世界里哪里有轻松二字。说着不喜欢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日子,但她也只会做这个,这是她的生存方式。一只老虎就算不喜欢吃肉也还是会咬断猎物的喉咙,这是刻在骨子里本能。要是有一天她不做这个长公主了,那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
谢随说,却默默把冯妙瑜所说的记在心里,外面更夫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
“时辰不早了,快睡吧。”谢随轻轻说。
——
翌日一早,没出太阳,天是蒙蒙浅灰。谢随早已经上衙门应卯去了。冯妙瑜刚刚睡醒起来,就察觉到了几分古怪,屋里的气氛紧紧绷着,阿玉抿着唇站在门口处,脸色极差,像是风雨欲来。
“公主,”阿玉深吸了口气,“那个盛三昨天晚上死了。”
“死了?”
冯妙瑜一愣。
昨天下午还好端端的,那个骂她半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若说是巧合,那这未免也太巧了点吧。
“是侍卫早上进去换水的时候发现的。奴婢去看的时候那人面色发绀,身上没有其他外伤,瞧着像是窒息而死的。”
“没有外伤,那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窒息窒息的原因能查出来吗?”冯妙瑜问。
阿玉摇了摇头。
就在两人说话间,榴红带着几个小丫鬟端了早膳进来,单笼金乳酥,汉宫棋,生进二十四气馄饨……都是冯妙瑜素日爱吃的食物,与在临江的吃食相比精致许多,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早膳才刚上桌,就让人撤下去了。
昨天晚上负责看守偏院的领卫很快被叫进来。
“昨晚看守偏院的一共是两班,加上卑职共十七人,一班负责前半夜,一班负责后半夜,其中四人把守院门,其余四人则每隔一刻巡逻一次。人员名册在此。”
领卫恭恭敬敬递上册子。他的脸色也难看得很,能入选公主府侍卫的都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才,不过是看守一个被锁在屋里的闲汉,这么简单的差事,人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杀了,这简直是当面打他们的脸。太丢人了。
“昨天我和颜先生离开后,还有谁进过偏院?”冯妙瑜问。
“酉正时卑职手下的人进去放了一桶水给他喝,戌初郎中到了,进去帮他处理了身上的伤口,还有府里的两个侍女进去帮忙,然后那人把水打翻了,郎中出来后,卑职手下的人又进去重新放了水,”领卫迟疑了一下,一面瞅着冯妙瑜的脸色,一面小心地开口,“对了,昨晚姑爷也去过偏院,时间约莫在郎中出来后到卑职手下进去重新放水之间。”
“姑爷在里面呆了大约有一刻的功夫。姑爷既没有向卑职解释那个时辰去偏院的缘由,也不允许卑职等跟着一起进去,此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依卑职之见,姑爷实在是可疑得很。”
“不是他。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个时辰去偏院,你不用管这个。”冯妙瑜笑着摆摆手。谢随粗心弄丢了自己的鱼符,又没脸让旁人知道,所以他当然不会对领卫解释去偏院的缘由,更不会允许侍卫跟着一起进去。真是无妄之灾,冯妙瑜转头又吩咐阿玉道:“把昨晚那个郎中,送水的侍卫,还有进去帮忙和准备水的几个侍女全部都叫过来。”
送水的侍卫和那三个侍女很快进来了,去叫郎中的小厮却迟迟没有回来回话。
直到正午那小厮才步履匆匆地跑进来。
一开始他见那郎中家中无人,门上挂了锁,以为那郎中是出门出诊去了。可等了两个时辰都不见人,他起了疑偷偷翻墙进去才发现那屋子里能搬走的东西全搬走,人早就跑路了。至于那郎中究竟跑去了哪里,冯妙瑜当晚就知晓了。
献亲王一倒,由他总领的京兆府也跟着遭了殃。该砍头的砍头,该卷铺盖的卷铺盖,一下子空出来不少位子。傻子才会错过过这个往京兆府里安排自己人的机会。
冯妙瑜把京兆府的人递来的信递给颜先生。
“人是在城南一处偏僻的排水涵洞底下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就已经死透了,手里还攥着一截银票的碎片,”冯妙瑜摇摇头,“听说这人是个黑户,此前就因为医死了人才跑带盛京来的。京兆府把这桩案子定为蒙古大夫跑路途中遭遇强盗,黑吃黑。眼下正在集中排查盛京城内的地痞流氓,至于盛三的死,是因为这个郎中医术不精,给他用错了药物。纯属意外——您怎么看?”
“依老夫看,这恐怕是借刀杀人后又杀人灭口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冯妙瑜说。
“真是可惜,这线索就断在这里了。”颜先生郁闷的直拍桌子,看对方那反应,如果能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查到什么的。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我们现在知道盛京的确有一股藏在暗处的势力,他们和过去的兰溪许家有些关系,而且手伸得很长,这眼线都安插到我的长公主府里来了。”冯妙瑜轻轻地说,眼底涌现出些许杀意。
第58章 58你好受欢迎。
这年二月出头,新年刚过,长公主府突然毫无预兆地处理了一批小厮丫鬟,变卖的变卖,发配的发配。
左不过是几个小厮丫鬟而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外只说这些人年纪太小,手脚粗苯,反正只要有心鸡蛋里挑骨头总能挑出来点毛病。
至于真正发配变卖他们的原因,府里的两位主子都心知肚明,只是一个不愿声张,另一个装聋作哑罢了。
浮云聚了又散,雨声淅淅里,一声春雷如鼓。
二月初六,惊蛰始。
榴红一早就带着侍女们以香条,艾草等物四处熏烤驱虫,每到这个时节,屋里总沉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今天是王大人的生辰。
王谢两家是故交,王冕又是谢随的师长,谢随能有今日,也少不了他的提携帮助。谢随自然是要去为他庆生的,冯妙瑜想了想就说要一起去。左右没什么事情,外面淫雨霏霏,一个人闷在家里也实在无聊。王大人她虽然不熟悉,可他的夫人葛氏她却是见过面的,就在他们成亲那日,别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葛氏是个十分和气的妇人。应该是好相处的。
时辰不早了,阿玉进来给她梳头,冯妙瑜的头发又黑又长,每次梳头都是个大工程,得耐着性子等待,窗外雨水滴滴答答敲在窗沿上,冯妙瑜无聊,就翻面前的妆奁玩。
最上面两层都是她的,胭脂水粉,簪钗环饰,只有最底下一个小格子里放着谢随的东西。
男子的首饰无论是种类还是样式都远没有女子的丰富,常用的无非就香囊、玉佩、带钩几种,冯妙瑜随手伸进去摸了摸,里面多是些玉佩,他喜欢玉,平日常戴的也是各种玉,白玉青玉黑玉,各种样式的,摸着摸着,倒从里面翻出了枚老银戒指。
似乎是件有年头的物什,上面的花纹也非素日常见的样式,像是爷爷传孙子,孙子再传给孙子这样一辈辈传下来的传家宝,冯妙瑜拿在手里把玩了一转,戒圈很细,像是女子用的,可那上面的花纹又很硬朗,仔细想想,好像从没见过谢随戴过这个。
这时候谢随换好衣裳过来了,目光下移,见冯妙瑜一直捣鼓着那枚戒指玩,他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你喜欢这个?”
冯妙瑜摇摇头,“只是觉得样式挺新奇。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算是吧。”
谢随含含糊糊地答。
巫阳世子所赠之物,是送给他和冯妙瑜的结婚贺礼,更是一份国礼,未来国君的承诺。一诺千金。只是现下巫阳部已经没落了,旧王已死,万俟闻兄妹下落不明,于是这份重礼也变得名存实亡了。
但毕竟是贺礼,意头还是好的。
“倒从来没见你戴过。”
“是一个朋友送给我们的结婚贺礼。我日常不太戴这些,你喜欢便拿去玩吧。”
“你的朋友送你的东西,我怎么好拿。”
冯妙瑜摇摇头正准备把戒指原路放回去,谢随想了下,总归是祝福,祝福这种东西多多益善,他走过来把戒指套在了冯妙瑜的手上。
她的皮肤其实偏冷偏透,戴银饰反而比戴金饰更好看,银光泠泠,有种说不出来的冷清矜贵。
“这有什么。本来就是送给我们两人的东西。你看,大小刚刚好,”谢随说,顺手扣着冯妙瑜的手牵她起身,“走吧,我们也该出门了。”
王大人的府邸还在通化坊,马车要走两刻钟才能到。王家府邸占地虽然不大,却因临近着朱雀大街,里里外外都十分热闹欢腾,和长公主府所在的崇仁坊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景。
下马车后,一路避开门口处三两个四处伸手乞讨的乞索儿,谢随和冯妙瑜一道去向王大人祝寿。
王冕今年八十高寿,已是垂暮之年,大鼻头,眼睛却很清亮,穿着一身亮色布衣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笑眯眯地接受道贺。冯妙瑜还是头一回见王冕本人,他是清流世家中人,两人在派系上并不对盘,她以前只是知道朝中有这么个人,仅此而已。没什么交情。
“公主安好。能迎公主大驾,当真是蓬荜生辉。您请上座。”
王大人看见冯妙瑜,连忙走过来颤巍巍行了礼。簇拥着他的人也忙乌压压的低头行礼,人群自动散开了一条道。
“今天是大人的生辰,您不必多礼。”
冯妙瑜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致意了。他对谢随亦师亦友,夫唱妇随,还让寿星公给她行这样的大礼,有些说不过去,冯妙瑜伸手虚扶起这个老人。
不消说,自她进来
后,屋里的气氛明显变得拘谨起来。
和王冕日常往来的多是些清流世家中人,清流里有不少早就看冯妙瑜不顺眼的老古董,几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投来,冯妙瑜也感觉到了,反正她和王冕也不熟悉,客套两句便找了个借口去回廊上吹风。
谢随则留下来和王冕单独说了几句话,王冕笑起来,拍了拍他的手,也不知道他们师徒究竟两说了些什么,谢随点了点头,突然回头冲她这边笑笑,朝她走过来。
一路上,有不少同样前来贺寿的官员同他打招呼,平日冯妙瑜一露面就咳嗽瞪眼睛那几个老头子也都笑眯眯同他打招呼,一个个笑的很慈祥和蔼,和看见冯妙瑜的态度天差地别……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冯妙瑜轻轻撇了撇嘴。
“外面潮,站在这里仔细受了凉。”谢随说,“我得在这陪着王大人他们喝几杯。今天来的女眷不多,就是葛氏的几个朋友和女儿孙女,她们这会在花厅里喝茶,我带你去找她们。”
谢随攥着冯妙瑜的手,领着她往花厅走。他似乎不是头一回来王大人府上,对这里的路非常熟悉,这里的丫鬟小厮也都认得他,见了面笑盈盈地屈身向他问好。
穿过一条窄道,又转进一道胖乎乎的葫芦门,几株盛放的红梅映入眼帘。许是梢头红梅过于招人,女眷们都从花厅跑到旁边八角青瓦的亭子里赏玩梅花,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又往前两步。
有个身材高挑的妇人斜对着两人,正叉着腰吩咐底下的仆妇,腕上的玉镯子甩的叮当作响。
“那梅花要选干净完整的,这个不行,太小了……一篮就够了,拿到厨房去让她们做了梅花粥端过来,再给祖父他们也送些去,他们今日离不了酒,没有比这个更适合解酒的了……”
转脸,正对上谢随,两人均是一愣。
谢随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打了招呼。
“如意姐姐,许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谢家的谢随。当年我们几个人还常在一起玩的。”
王如意看他好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很惊喜,“原来是你。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我平时大多和夫君在凤翔府那边,难得回来一次,没想到能碰上你——我听祖父说你高升了,五品呢,才这么年轻,恭喜恭喜。”
“这位是王大人的孙女,王如意。我们几个从小基本是在一起长大的,就和亲姐弟差不多,”谢随低头在冯妙瑜耳边道,又抬头对王如意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妻子,永乐公主殿下。”
闻言,王如意脸上的表情微变。
哪怕远在凤翔府,她也听人说起过这位永乐公主的事迹。本来以为会是个相貌凶恶之人,没想到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睫毛细长,安安静静站在谢谢身边。按规矩行了礼问了安,王如意心里还是忐忑,眼角余光既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冯妙瑜。
冯妙瑜倒是习惯这样的目光了。毕竟这些年她恶名在外,又少在女眷中走动,王如意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谢随轻轻咳嗽了两声,语气很低,很软。
“如意姐姐,她是头一回来你们府上,没几个认识人,又怕羞。好歹我叫一声姐姐的,待会你可要多陪她说说话,替我多照顾着点她。”
王如意这才又笑起来。
在他们这一辈的世家子里,谢随自小就是数一数二拔尖的,意气风发,难得见他这样低声下气拜托人,王如意眯眯眼,很是受用。
“就冲你这一声姐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祖母嫌我们这些小姑娘叽叽喳喳太吵闹,自己个儿回屋里躲清净去了,这边就数我最大,我会照顾好……”
王如意突然停住,在对冯妙瑜的称呼上犯了难。若是平常,自然是以姐妹相称的,但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和皇帝的女儿以姐妹相称,这胆也忒肥了。
冯妙瑜瞧出了她的难处,很快道:“既然是谢随的姐姐,那如意姐姐私下也和谢随一样,称我妙瑜就好了。”
规矩是死的。虽说亲疏贵贱有别,但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好。那妙瑜你先等我一下,”王如意也不推辞,爽快接受了,“下面这些人手脚粗苯得很,等我吩咐完她们我就带你进去。很快的。”
“我陪你等着。”谢随说。
王如意便风风火火过去安排那些仆妇做事了,雷厉风行。冯妙瑜看着她的背影,偷偷挠挠谢随手心里的肉,小声说:“你好受欢迎。”
前院里的朝臣们,王家府邸里的下人,就连花厅里的女眷都是同他熟悉亲近的人,她心里就有点酸溜溜的,倒不是吃味儿,只是觉得这人与人间的差别怎么能这么大呢。
手心里像是被一片柔软羽毛扫过,扫在手心,软在心里。
“我们这些人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亲近些。时间还长,等以后有了机会我慢慢介绍他们给你认识。都是很不错的人。他们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谢随低声回道,又觉得她总要认识这些人的,提前了解一下是好事,便对冯妙瑜说起了几人儿时的一些趣事。
就在两人说话间,王如意忙活完匆匆折返回来了。
“来,我带你去找她们一起玩儿。”王如意说。
谢随恋恋不舍松开冯妙瑜的手,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再叮嘱王如意两句的,王如意翻了个白眼,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怎么变啰嗦了比我那个死鬼夫君还要烦人。”
她摆摆手,领着冯妙瑜走进了亭子里。
第59章 59乖巧的大狸奴。
亭中玩闹的女眷们年纪都不大,大都是王家自己家中的姐妹妯娌。乍闻公主驾临虽然有些惊讶,但有王如意引荐,冯妙瑜本身又是个没多少架子的人,于是众人渐渐放下防备,继续亲亲热热谈笑起来。
不多时,王如意细细交代下去的梅花粥便端上了桌。
天青荷叶小瓷碗,每人的粳米粥上都浮着五朵去了花蕊的五瓣梅花。
众人皆是赞叹不已。
其实这梅花粥的味道和普通粳米粥并没有多少差别,只是因为亭外轻雨梅花香,多添了几分情致罢了。好在端上来的不止有粥,还有酸酸甜甜的蜜饯梅子和梅干,就这这两样小吃,倒也能勉强咽下一碗粥,不必糟践了主家的一片心意。
冯妙瑜顺势跟着赞叹了两句,王如意却摇摇头。
“可惜盛京家中没有绿鄂梅,要说熬煮这梅花粥,还得是绿鄂梅,冰清玉洁。既好看,又好吃,还能够调养胃气。凤翔府那地儿原本没有绿鄂梅,我特意移了两颗过去绿鄂梅,为的就是这一口。改日您若是路过凤翔府,还请务必上我们府上来尝一尝。”
“只要如意姐姐不嫌弃,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上门叨扰你们。”
冯妙瑜笑笑,看了一眼眼前的粥碗,心里对王如意所言的好吃二字并不抱多少期待。
一碗白粥,前面加上梅花二字也好,绿鄂梅三字也好,对她来说,白粥吃起来就是白粥味儿,与其费这样大的功夫捣腾一碗白粥,倒不如制些甜丝丝糕饼来吃。
冯妙瑜在心里暗自摇头。
这大概就是她和这些清流世家中人相处不来的原因了。
用过了午膳,女眷们又换到了屋里继续聊起来,在座的女眷们都是成了亲的,孩子们由几个老嬷嬷带着在另一间屋里玩,倒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几盏薄酒下肚,聊着聊着,因着王如意的夫君乃是凤翔府少伊,他们一家素与邠宁节度使一家交好,邠宁北接朔方,如今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众人就聊到了西境的局势上。
“缩头乌龟。要说这天底下我王如意最瞧不起谁,定非那老贼莫属。”王如意恨恨嚷嚷道:“如今到了春天,支援前线的军士们难免思春念家。耽误了农时,万顷良田无人耕种,他们人在前线作战,家中没有收成,那他们的家人可要饿死的。我夫君不过是提了句开粮仓向邠宁借调二千石粮食暂解其燃眉之急,可那獠却夹枪带棒好一顿嘲讽,还说我们这些世家之人成日就知道沽名钓誉——”
“如意姐姐你消消气。姐姐你和那等小门小户出来的穷书生较什么劲?他们的眼界就只有眼前一粒米那么大的地儿。我家夫君见了他们都只当没看见有个人过去
了。“有人说。
“我就是看不起那狗贼,抢了我夫君的位置不说,还成日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我们在凤翔府扎根了数百年,他他算什么?”
今日席面上上的是金春刚酿好的新酒,酒性暴烈,冯妙瑜尝了一小口便主动要求换了茶水,她在一旁静静听了会儿,倒是听出了些门道。
大概是前任凤翔府伊有意让王如意的夫君接替他的位置,谁知道他告老还乡后,京中却派了个寒门出身的士子任了凤翔府伊,抢了王如意夫君的位子不说,两人在大小事务的处理上又总是不和。一个是外调京官有盛京在后面撑腰,一个是盘踞多年的地头蛇,这些年来两人斗的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王如意当然有十万分不满。
但这样的局面却正是父皇想要的。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冯妙瑜喝了口茶,淡淡地想,要是哪天世家和寒门之间和和美美称兄道弟了,那父皇在太极宫恐怕是连眼睛都不敢闭上一刻了。
等用过了晚膳,王如意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又提议姐姐妹妹们一起去摸两把叶子牌再增进一下感情,玩了一天,冯妙瑜有些困倦,正准备推辞了找个理由去前院找谢随回府去,一个小丫鬟进来在王如意耳边说了两句话,王如意转脸看向冯妙瑜。
原来那丫鬟是王大人派来找冯妙瑜的,说是谢随有些醉了,恐怕得早些回去了,来问冯妙瑜是和谢随一起回去,还是想留下来再玩会再回。
这真是瞌睡送枕头,还省得她费尽脑汁找借口先走了,冯妙瑜想都没想就说她和谢随一起提前回去。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一柄柄油纸伞撑开,黄橙橙的伞面是阴雨天的小太阳,王家府邸门口停了不少马车,冯妙瑜才知道前院上的酒要比女眷们喝的那种更烈,今日席上喝晕了不少人。谢随还算是好些的那种,至少能靠自己走上马车。
天气灰蒙蒙的也瞧不清楚人脸。
旁边有个人在耍酒疯,小厮劝他上车回家,他死活不上去,抱着马脖子大着舌头嘟囔:“我就想在这里吹吹风,你放手,管我做什么?这里风景好!我不是不回去,也不是怕被她念叨!我只是不想同她计较!”
冯妙瑜晃头瞅了瞅,天色太暗了,实在没法瞧清楚那位耍酒疯的仁兄的尊容,有些遗憾,但雨势越来越大了,也只能上车回长公主府了。
待她沐浴更衣后回到房里,谢随已经洗漱好在床边上坐下了,蜡烛光下,他眼底水盈盈的,清澈见底,又有些傻里傻气的。
难得见他这幅模样。
冯妙瑜十分新奇地笑笑。
碰巧这个时候衔蝉不知道从哪窜出来跳到两人床榻上捣乱,冯妙瑜走过去弯腰抓衔蝉,一边和衔蝉在床头床尾躲猫猫,一边随口问谢随,“你们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人都醉成这个样子了,她也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指望谢随会回答自己。
“很多,数不清。”谢随说。
冯妙瑜愣了一下,没想到谢随会回答她,何况谢随回答她时还坐的笔直,一本正经,看起来很乖……很好欺负的样子。
冯妙瑜就抱着衔蝉在他旁边坐下了。
冯妙瑜想了想,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妙瑜。”
“那今天是什么日子?”
“二月初六。”
“那你今天玩的高兴吗?”
“一般,酒很难喝。”
……
有问有答,像是一个乖乖回答夫子问题的小学生。
冯妙瑜嘴角的笑意更深,她发现这人喝醉了以后当真是好玩的很。
冯妙瑜就摸了摸他脑袋以示鼓励,谁知道他竟打蛇附棍,整个人软绵绵贴上来,和衔蝉争起了冯妙瑜怀里的方寸之地。简直是只大号的狸奴。
“谢大人,你可真是出息了。”冯妙瑜哭笑不得。
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跟一只小猫儿抢起来了冯妙瑜很是嫌弃,搡了他两下没推动,他到底不比衔蝉,是抓着后颈就能轻轻松松拎起来的。她想了想,干脆把乱动的衔蝉拎起来塞到他怀里。
绵软在怀,谢随这下终于老实,又坐直了。
难得他这样乖巧,冯妙瑜心里蓦地微微一动。
她犹豫了一下,很小声地问他。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我最喜欢的人是……唔……”谢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只是话刚刚说了一半,冯妙瑜连忙捂住他的嘴,那个未说出口的名字就变成了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唔唔嗯嗯声。
“不能这样。”冯妙瑜警告他道:“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所以你要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回答我。知道了吗?”
直到谢随呆呆地点了下头,冯妙瑜才松开手。谢大狸奴似乎是被她捂疼了,脸上有片红印子,整个人都委屈巴巴的。
“这种问题还用得着想吗,我又不愚笨,”谢随嘟囔着,“我很清楚,我最喜欢的人肯定是……”
冯妙瑜突然就害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个名字了。
她转念又觉得自己十分幼稚,竟他问这个。好端端问这个做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于是她立刻大声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好了好了,你不要往下说了,我不问你这个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外面敲了下隔扇门。
潮湿的木头发出闷闷的声音。
榴红立在外面,喊道:“公主,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找您。”
“宫里的人这个时候可有说是什么找我事情?”冯妙瑜疑惑道。
“那人只说是有急事要禀报,请您速速过去。”榴红说。
天色已经黑透了。
这个时候宫门早就下钥了,若非是十万火急的事情,父皇是绝不会派人出宫找她的。
会有什么事情呢?冯妙瑜抿了抿嘴,起身抓了件外衣披在肩头。
“知道了。你和他说我这就过去了。”
屋外暴雨如注。
隔扇门缓缓阖上了,木门既隔绝了屋外的暴雨,也把屋里人含糊不清的低语关在了里面。
“好奇怪。你为什么又不让我说了?”
……
“冯妙瑜。”
……
“我最喜欢的人是妙瑜。”
……
“我都按你说的如实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
烛火扑地晃了一下。
一声炸毛的猫叫瞬间弹出,撕裂了雨幕。
第60章 60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冯妙瑜在延禧门外下了马车。
两个面容森严的老太监冒雨用肩膀顶着宫门,雨天地滑,使了全身的力气,也只开了一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缝。
黑压压的云层笼罩着整座宫城,暴雨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雨幕中依稀可见几点摇曳的灯火,快走到太极宫门口,冯妙瑜才意识到今晚被叫来不只她一人。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冯敬文。
“你也被父皇叫起来了?”伞缘相接,并肩同行数十步,冯敬文问她。
冯妙瑜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么晚了,也不知道父皇叫我们有什么事。”冯敬文嘴里嘟囔着。
肯定不是好事。冯妙瑜心想。
等到了太极宫门口,刘公公早已在此等候二人多时了。他向两人行了礼,低声道:“皇上正在书房里同几位大人谈话。他吩咐奴才带二位先在书房旁的隔间歇一歇脚。”
“刘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冯妙瑜微微蹙眉,问道。
父皇这个时间还接见大臣,实在是不寻常。
“唉,奴才一边走,一边慢慢和您二位说吧,请随奴才进来吧。”刘公公答道。
等走到了书房门口冯妙瑜姐弟两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献亲王的死对世家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朔方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也是为了安抚世家,冯重明便从世家子弟中挑了一个叫潘青的
率军赶赴西境支援。
虽说帝王给他加封了个大将军的头衔,但他在盛京呆了大半辈子,最多读了两本兵书,哪里有领兵作战的经验?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个空架子,实际行军打仗全由底下几名副将商量着布置。可谁知这个潘青是个心比天高的,急功近利,竟不顾几名副将的劝阻贸然出击,孤军深入,中了蛮族埋伏,害三万大军全部被分割围困在孤城之内。
原本解朔方之困的大军变成了瓮中之鳖。气得冯重明摔了密函,直骂那人蠢才。
隔间和书房只隔着一道十二折的黑漆螺钿山水大曲屏,刘公公给两人上了茶,书房里几人的谈话声隐隐传来,冯妙瑜漫不经心地听着,冯敬文突然鬼鬼祟祟凑过来,扯扯她的衣袖。
“这么晚了,我又不懂得行兵打仗,你说父皇叫我们来做什么?”冯敬文低声道。
书房里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谈话声止住,有人问起了冯重明的身体,冯妙瑜从屏风缝隙的间见冯重明扶着桌边咳嗽,过了好久才直起腰,说了句朕无事,不过是有些着凉,几人的谈话才又继续下去。
冯妙瑜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心下微沉。
没有谁能够长年百岁,总有这一天的,帝王也不例外。可这一天似乎要比想象中来的更早……冯敬文还远远不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啊。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抬手对冯敬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认真听,待会父皇要考你的。”冯妙瑜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冯重明和几位大臣说完话已是深夜,外面的雨势听着小了些,几位大臣前脚刚走,冯重明就叫了两人过去。
“这件事你怎么看?”问的是冯敬文。
冯敬文一滞。
什么怎么看,他方才根本就没有用心听几人的谈话,这时候那能说出来个子丑寅卯。冯敬文就望向冯妙瑜。往常这时候她总会帮他的……可这次冯妙瑜只是坐在一旁低头喝茶,全当没注意到冯敬文的救助的眼神。
未来天下的主宰,总不能一辈子靠着他的长姐吧。
又是好一阵咳嗽,冯敬文吓得直缩手,冯重明看他良久,最后只叹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太子先回去吧,朕和你皇姐还有话要说。你在功课上还要多下功夫才行。”
冯敬文松了口气,应诺后赶忙大步离开,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冯重明又后悔,喊他回来训斥。
同样的问题,冯重明又问冯妙瑜。
冯妙瑜本想用一句儿臣不懂行军打仗之事糊弄过去,抬眼对上一双疲惫的眼睛,却又不忍心敷衍他了。
“朔方残部,再加上最近的夏绥应该还能凑出五六万人马,届时由他们引开蛮族的军队,应该能为潘将军他们解围。只是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儿臣不敢断言。”断水少粮的,潘青等人也许根本坚持不到朔方和夏绥军前去解围,冯妙瑜顿了顿,又安慰道:“天佑我大梁,那蛮族不过是一时猖獗,父皇不必过于担忧……无论如何,您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啊。”
冯重明又叹了一声,表情有些复杂。
“朕知道你们二人此前有些嫌隙,都是朕过于宠溺太子,”冯重明摇摇头,目光恳切,“但你们到底是亲姐弟,血浓于水的。太子年纪还小,有不足的地方,日后还得你多多提点他。”
“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敬文尚且年幼,父皇也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冯妙瑜说。
就在两人说话间,刘公公带着人进来布置饭菜,帝王家的宵夜倒也很简单,不过两碗鲜鸡汤馄饨和几样小菜,刘公公又递了茶,给冯重明的是浓茶,冯妙瑜的则是暖身子的杏仁茶。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看样子父皇今晚是不打算睡了。
“让你等那么久,也饿了吧。来陪朕吃点宵夜再回去吧。”
桌上碗筷都摆了是两份,冯妙瑜明白他的意思,她想了想,却说:“不了,父皇若没其他的事情,那儿臣先告退了。”
冯重明和刘公公都是微微一愣。
半晌后,冯重明才点了点头,“有空记得去看看你母妃。”说罢挥挥手,叫刘公公送她出去。
书房一下子就冷清了。
等刘公公送完冯妙瑜回来,帝王已经用过了宵夜,正坐在书桌前沉思。
“她变了。”冯重明轻轻说,“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倒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帝王有意留冯妙瑜用膳,她却拒绝了。刘公公摸不准帝王的心思,不敢贸然接话。
“要是他们两能换一换,朕也不必操这个心了啊。”冯重明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朱笔,“替朕研墨吧。”
蚕丝绫锦在书案上展开,刘公公挽袖替帝王研墨间无意扫到了上面的内容,登时吓得跪倒在地。
“陛下,恕奴才僭越,这,这……”刘公公有些结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哪怕是公主,从古至今,也从来未有过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啊……”
“多嘴。”冯重明拿起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落在锦书右下,帝王的意志,“若有用到这份圣旨的一日,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好了,你拿下去好生保管着吧。”冯重明把圣旨交给刘公公,却又不住地咳嗽起来,好一会才止住。
他张开手,掌心里有淡淡的血色。
——
出了太极宫的宫门,往延禧门方向走了两步,冯妙瑜又突然改了主意。说起来她也有些日子没去凤仪宫看望皇后了,凤仪宫内仍亮着灯,母妃一向睡得晚,冯妙瑜便叫人前去通传,没一会,郑姑姑从里面出来了,她屈身向冯妙瑜行了礼。
“时候不早了,公主请回去早些休息吧。皇后娘娘这会不愿见人。”郑姑姑说。
雨已经停了。积蓄的雨水从瓦檐上落下。
“又吵架了?”冯妙瑜问。
“年前的时候,”郑姑姑动了动嘴,哪怕冯妙瑜已经是有了家室的大姑娘了,父母间的这些事情也不好当着她的面明说,郑姑姑便含糊道:“皇上和娘娘起了些争执。娘娘不是不愿见您,眼下娘娘是谁都不想见。还请公主见谅。”
“我知道。”
郑姑姑又道:“奴婢瞧着公主的气色不错,您的身体可是好些了?娘娘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里是担心您的。上次送去的那两个嬷嬷照顾您照顾的可用心?”
“好多了。宫里出来的人,自然是好的。那两个嬷嬷做事很细。”冯妙瑜说。
她小产的消息传出去后,张氏便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补身子的,日常用的,非常实用,这种事还是女子最清楚了……还派了两个经验老道的嬷嬷专门过去照顾她休养。
“那劳烦姑姑和母妃说一声我来过了,”冯妙瑜抬头望了眼凤仪宫,黑魆魆的,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她轻轻说,“我走了。”
——
帝王的身体状况是绝对的机密,就连冯妙瑜无权过问,更别说普通臣子了。
大概真的是龙体欠安,不得不提前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自那天晚上传冯妙瑜入宫后,冯重明又开始器重冯妙瑜了。具体表现就是不论做什么都要带上冯妙瑜一起去,就连去京畿大营校阅都不忘叫冯妙瑜在身边——这是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事情,带一个已经及笄出嫁的公主去大营校阅,这是打算把兵权给她玩玩的意思?
满朝内外一时哗然,众说纷纭。
只是外面的风言风语暂且不论,冯妙瑜自那日后便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有空回府也是倒头就睡,谢随看着心疼,却也
没法帮她分担,干着急,只能在零碎的小事上更加体贴,让她少些烦扰,能多休息一会是一会。
人忙起来就顾不上时间。
一转眼,春已深了。
三月初七,清明祭祖。
祭祖之事有礼部和太常寺一手操办,冯妙瑜才总算有了些许喘息的功夫。一觉睡到翌日下午。神清气爽。
午后暖阳透过隔扇洒在地上,屋里安静极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许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冯妙瑜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才有些不情愿地爬起来。
她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只好自己披了外衣推门出去,院子里也安静极了,空无一人。
又往外走了两步,才终于在梨花树下瞧见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