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她自己都忘记了的,他竟还记得。……
冯妙瑜想了许久,才记起那人是谁。
是赵岳。
这人竟还在她府里,冯妙瑜有些惊讶,时间过得太快,她都快忘记有这么一号人了。
赵岳也看见了冯妙瑜,本欲打招呼,转念又想起这两日谢随的嘱咐——绝对不能走漏了风声。他低头就想跑,可冯妙瑜已经直直向他这里走过来了。四顾一周,周边空荡荡的,连个能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装作没看见也不可能了。无路可逃。
冯妙瑜和他打了个招呼,果然问起他这府里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赵岳猛地摇头。
非常可疑。
冯妙瑜蹙眉奇怪地打量着他,目光下移,落在了他怀里抱着的长剑上。
“这是……”
过了好久,赵岳才哑然道:“公主,苍公子好像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昨天早上。前日我见苍公子匆匆忙忙拿着一封信回来,他什么都没说就回屋里去了。昨天早上醒来,我就发现苍公子的剑放在我桌上,而苍公子不知道去了哪里。除了剑以外,他的其他东西也都还留在屋里。公主可知苍公子去了哪里吗?”
“也许吧。”冯妙瑜含糊道。
回过神她又责怪起自己粗心,这段时间太忙,竟忘记吩咐底下的人要收好素烟寄来的信件。苍宴肯定是拿了素烟的信,顺着信上的地址去找她了。去了却一桩孽缘。
“那,苍公子还会回来吗?”
赵岳垂头丧气地看着手中那把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冯妙瑜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面早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视剑为自己半身的剑客留下自己的佩剑后只身离开,大概是没想过能回来了。
冯妙瑜摇了摇头。
梨花落了一地。
那样一个闹腾又不讨喜的家伙,离开时却是这样不声不响的,一袭白衣消融在清明时节纷纷的雨幕里。落寞到让人讨厌。
冯妙瑜心里也有些难受起来,抬眼,不愿再去看赵岳怀中拿把剑,只淡淡道:“既然他交给你,那便收好这把剑吧。”
冯妙瑜又漫无目的在府里闲逛起来,今天真是奇怪极了,也不知道这府里的人都上哪去了,她一路走到了后花园,才又碰上了个人。
榴红迎面撞见冯妙瑜,大惊,慌里慌张把一双手往身后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公,公主您不好好休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见榴红一脸心虚,冯妙瑜心里越发疑惑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府里的人一个个都躲着她,一个个神秘兮兮的。她就命令道:“你手里藏了什么,给我看看。”
榴红不情愿地伸出手,小竹篮里是一大把通体橙红,约有小指粗细的小木条,冯妙瑜又问:“这是什么东西?”
“苏木。”榴红说,“是,是厨房用的东西。公主您就别往下问了。”
后面又有几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走出来,冯妙瑜分明记得前面是间小厨房,因为是在后花园里,实在偏远,根本就没有人用的,人都挤在这里来做什么。冯妙瑜想了想,越过榴红向小厨房走去。
“公主,公主,您快别往那边去了!”
榴红忙跟着她往小厨房走,挥舞着手,想拦又不敢拦,急的跳脚。
谢随擀好面,正拿起切面刀准备切面,听得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榴红回来了,便头也不抬地说:“煮红蛋用的苏木可取来了先放在那边吧,等我切完面再准备煮蛋。”
因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谢随才抬起头,冯妙瑜正倚着门边看他。
嗓子有些发干,她抿了抿嘴,问他:“谢随,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随也有些无措,他本来打算给她一个惊喜,没想被她提前撞破了。他只得如实道:“想给你煮碗生辰面吃。”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去年的时候,我答应过你的。”
冯妙瑜一阵恍惚。
忽然想到今天已是三月初八,是她的生辰了。她自己都忘记了的,他竟还记得。
“饿了吗?”谢随问。
“还好。”冯妙瑜说。
她睡了一天多,本来还没什么感觉,经他这么一问倒真有些饿了。
“厨房里油烟大,呛人,你先在外面坐会,面很快就煮好了。”谢随说。
冯妙瑜却摇了摇头,兀自走进来,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板凳坐下,也不说什么,只在一旁托着腮安静地看他。
案板边炉灶上咕嘟咕嘟炖煮着浓白的骨头汤,谢随拿起切面刀开始切面。做长寿面有讲究,那面是不能断的,一刀不能切到底。切好了,把面搓揉成条放在盘里盘成一圈醒面。醒面的间隙他也不闲着,熟练地烧水,切洗准备配面的浇头,竹笋,香菇,木耳,油豆泡,胡萝卜丝切的细细的……君子远庖厨,原本是那样众星捧月的人,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冯妙瑜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鼻酸,也许是被厨房里的水汽熏到了,她揉了揉眼睛。
等面煮好,暮色已经渐渐落下来了,浓春的夜是静谧的蓝,后花园那颗西府海棠底下摆了桌案,绛纱灯下除了谢随亲手做的那碗生辰面外还有几十样酒菜,感情她府里的人都被谢随征用来布置这个了。
谢随却还是有些不满意。
过生辰就要热闹点才好。他本来打算请上几位素日与冯妙瑜交好的夫人小姐,好好大办上一场的,途中却被陈嬷嬷给拦下来了。陈嬷嬷不愿说明原因,只非常强硬地说不能大办,要办两个人在府里简单庆祝一下就是。
冯妙瑜拿筷子挑起面条,一碗生辰面本来就没多少,两筷子便连面带汤吃完了,她放下碗筷,忽然想起她似乎没有对谢随说过她生辰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的。”谢随摸了摸鼻子,说的轻描淡写。
去年她只说是两人头一回在老书院见面那日,一年多过去,谢随哪还记得具体的日子,只记得是大概暮春的时候。他找府里的仆妇问,她们竟然也都不清楚冯妙瑜的生辰,只说公主府上从来没有为冯妙瑜办过生辰宴……最后还是他想办法托人查了宫里的档案才查出来的。
可以说是几经波折。
但这是他一厢情愿为她做的事情,中间经历的这些艰难没必要告诉她。
“给你的生辰礼。”
两杯岭南的博罗酒下肚,谢随才笑着从旁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冯妙瑜,他抿着嘴,有些期待地看着冯妙瑜,眼睛里映着焰焰跳动着的灯花,那眼神是说不出的认真。
锦盒里是一只青白玉扁镯,玉质温润,镯面上刀刻了浅浅的云纹,非常有古意。
谢随拉过冯妙瑜的手,亲手将那只玉镯戴在她手上,指尖轻轻扫过镯面上的纹路,有些怀念。
这只镯子原是祖父赠予祖母之物,祖母又把它赠予了母亲。
儿时的他趴在母亲膝上,伸手想去摸她妆台上的青白玉镯,却被母亲一巴掌拍在了手背上,笑着说不许乱碰,那是要送给他未来妻子的见面礼云云。如今快十年了,找回这只镯
子不易……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可还喜欢?”谢随问。
冯妙瑜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明明是那样的温柔,可偏偏就是因为那样的温柔,太温柔了,海棠花花瓣在浊绿的酒液里飘摇着,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镯子,突然就哽咽着,忍不住大哭起来。也许是悲哀,也许是委屈,心里实在是难受——
如果有得选,有谁愿意生在那样一个不详的时日
太后骂她是灾星,克死了她的夫君,又害得她与她最疼爱的大儿子相隔天涯。母妃说若不是因为被迫着有了她,吃了药落不下去,月份大了瞒不住实在没办法,她怎肯入王府给此生最恨的男子做小……事情是父皇做的,细细想来,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是受害的一方,可那是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这些年他们有谁又来问过她的感受了。
这人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哭成这样,谢随一时错愕,他也不知道冯妙瑜这是怎么了,只能拿了帕子手忙脚乱的替她擦眼泪,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过她消瘦的背脊。
“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没事,都没事了……”
他像哄着一个任性孩子一样哄着她,冯妙瑜于是抓着他的肩膀,哭的更厉害了,眼泪很快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过了许久,才堪堪止住。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府里从来没有给我办过生辰宴,也没有人会来为我庆生”
冯妙瑜靠着他的胸膛,突然开口。她眼角脸颊上还泛着淡淡红晕,神情却是很平静的。
“因为十九年前的今天,正是父皇发动三门宫之变,弑父篡位的日子。”
一阵南风温柔地拂过,树影婆娑。
——
盛京的城门向来是日出时开,日落时闭,这时夜色已深,城门早已经关上了,却仍有一人一马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城楼上的守卫听见逼近的马蹄声探头出来,来者的面容藏在夜色与斗笠之下。守卫心道哪来的田舍郎这样没规矩,都这个时间还想进城,便没好气喊道:“喂,骑马那个!你没看见城门已经关上了吗?要进城等明天早上再说!”
骑马之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信使!立刻开门,朔方军情急报!刻不容缓!”
第62章 62谢随的脸色难看极了。
清明时节总是多雨。
这晚夜半突然下起雨来,不是春日常见的毛毛细雨,而是疾风骤雨。
狂风携着雨水哗哗地浇下来,海棠花瓣落了一地,大雨倾盆,两人也顾不上别的了,谢随脱了外衣罩在两人头上,两人顺着小径匆匆跑回屋里,一路上泥水飞溅,两人从头到脚均是一身狼狈。湿漉漉的,雨水从发丝衣角滴滴答答不断滴落,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中又有几分好笑。
屋里丫鬟们早被谢随提前支开了,幸而底下的丫鬟们还算贴心,净房里热水一贯是备好备足了的。
等两人一面嬉戏胡闹,一面擦洗完已经是深夜了。外面雨还在下。好在清明期间官员休沐七日,谢随倒不用早起去应卯。
翌日。
一直睡到了快正午,两人才顶着晕乎乎的脑袋慢吞吞爬起来洗漱用膳。习惯了忙碌一下子闲下来反而不适应,谢随要一直休息到十三,还有四天时间呢,怎么打发时间是个大问题。
谢随用小炉煮了淡茶解酒,递给冯妙瑜一杯,又一本正经地提议道:“去城郊的汤泉玩几天可好泡汤泉对身体有诸多好处,而且这个时节景色宜人,天气不热不冷也正合适。”
汤泉,那说白了就是个天然的大浴桶。
冯妙瑜不免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他是嫌府里的浴桶太小了施展不开吗,太丢人了,真不想想起这个……脸颊上不由浮上一层薄红,十分妩媚,她狠狠瞪了谢随一眼,“不去。要去你自个泡去吧!”
他当她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吗,她的腰腿到现在都还有些酸软,若真顺了他的意去泡汤泉,她还能自己下床吗。
心里的小算盘被她揭穿,谢随倒也没多少意外,他笑笑走到冯妙瑜身旁坐下,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后,痒痒的。
“那你想去哪里玩,好歹说个地方出来。”
说着,他搂着冯妙瑜的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在她腰间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凭心而论,蛮舒服的,新任左谏议大夫大人这端茶递水,按摩伺候人的本事倒还算上乘——如果他的手不总是“不小心”滑到她腰上的敏感处就更好了。
她被他撩拨得有点心猿意马。
“不论我想去哪玩,你都陪着我一起?”
“那是自然。你只管说想去哪里玩就是。”
“净身房。”
冯妙瑜看他不一眼,凉凉地说。
身侧之人闻言,身体明显一僵,冯妙瑜就笑的前仰后合。
两人喝茶聊天,正打算就这样闲闲消磨了这一日功夫时,阿玉匆匆进来报道:“公主,宫里来人请您即刻入宫一趟。”
“是什么事?”冯妙瑜问。
“是喜事,”阿玉说,“来请您的小太监说是西境大捷,大军不日将班师回朝,宫里请您过去同太子殿下一起商议筹备接风宴的事。”
“西境大捷”
冯妙瑜微微一愣。
——
西境大捷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盛京。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人欣喜,但更多的是茫然。
冯妙瑜忙着宫里的事情不着家,谢随一个人呆在府里实在没意思,只好和王大人几人一起出来喝茶。
天气好极了,惠风和畅,朱雀大街上游人如织。
“前几日不是还说五万大军被围困在灵州城里吗?怎么突然又打赢了?”王冕眯着眼问道。
过完八十大寿后,他便上书致仕了。如今闲在家中,整日弄花逗鸟,正打算过两日随孙女去凤翔府小住一段时日。
“会不会是消息有误?”户部尚书罗大人舀了一大勺卤味花生,就着茶水,吃的津津有味。
“这个你可要问他们了。”王冕笑着指了指谢随和坐在谢随手边的兵部司员外郎唐志。
唐远志也是王冕门下的学生,官位虽居于谢随之下,却比谢随早入仕几年,年纪也比谢随大了足足十岁,按辈分,谢随要叫他一声师兄的。
王冕摇着头,继续感慨道:“我老喽,告老还乡了,如今就只管在家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至于官场,现在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
“你这老滑头!不过是告了老,还真成甩手掌柜了!”罗大人就笑着骂他。
“倒是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占着户部尚书的坑做什么贪心不足蛇吞象,要我说,你也该给年轻人挪挪位了,趁早赶紧递道折子上去,来和我做伴儿吧!”
两个耄耋老友孩子一样热热闹闹吵做一团,底下两个小辈不好插话,只能无奈笑笑,一个给老师添茶,一个给老师剥花生米,直到两人闹够了,话题才又转到西境的情况上面。
“消息是从宫里直接传出来的,应该不会有假。学生也只是听说是有人解了灵州之围困,又打了蛮族一个措手不及,”谢随抬眼看了眼唐远志,笑着说,“至于再具体的学生就不清楚了,还得问唐远志师兄。毕竟师兄在兵部当差。”
“难道是潘青他虽然在灵州一役上犯了大错,但他若能解灵州之围,击退蛮族,那也算是戴罪立功了。”王冕说。
“不是他。那个潘青这回麻烦大了,要是能活着回来……依学生看,他还不如不回来的好,”唐远志摇摇头说,“这次立下赫赫战功的是南安侯府的世子,林修远。”
南安侯府世子,林修远
谢随嘴角抽了抽,剥花生的手一顿,一粒花生米滚落在了地上。不过桌上其他人都忙着专心听唐远志说话,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听说他得知大军被围困灵州的消息后,当机立断整合了手下的八千人马,一面放出假消息迷惑蛮族军队,一面从后方切断了蛮族军队的补给,和灵州城内的五万人马联手破了围,又乘胜追击,一举夺回了灵州,梅州,西洲三城且不说——”
唐远志说到兴奋处,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
“还把蛮族打退了六十多里,拿下了对方一城,俘虏近万人,更是缴获了数以万计的金银异宝……这一次蛮族可谓是元气大伤,没有个几十年是别想卷土重来了。”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下西境可以安稳上好些年了。”罗大人和南安侯私下里有些交情,听到老友的混账儿子终于出人头地也很高兴,他摇着手对王冕道:“南安侯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老家伙估计高兴坏了。看来得抓紧去他府上道喜了,去晚了,估计连他
家的门都挤不进去了。”
“此乃我大梁之幸,是该去南安侯府上恭喜一番。也不知道皇上这次打算怎么犒赏他。我听说南安侯世子好像尚未成亲?少有所成,等他这次回来,媒人怕是要踏破侯府的门槛了。”王冕笑着说。
“可惜我那孙女已经说了亲,”罗大人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突然看向唐远志,“我记得远志好像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
唐远志忙不迭地摇头摆手,“罗大人说笑了,南安侯那样的人家,舍妹哪里高攀的上……”
三人有说有笑,只有谢随沉默不语,低头专心地剥花生,手底下越剥越快,花生很快在白瓷小碟里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等谢随回到长公主府已经过了酉时,太阳西沉,人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有小厮上来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点心,又问他是否要这会用膳。
“公主呢,等公主回来再用膳吧。”谢随说。
“都这个时辰了,”那小厮说,“公主今晚应该又宿在宫里不回来了。您看您是这会用膳,还是?”
“再等等吧,也许过一会就回来了呢。”那小厮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谢随摆摆手,已经越过他往屋里走了。
推门进屋。屋里空落落的,晚风从半开的南窗里溜进来,残阳下,淡青的帷幔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他突然就生出一种错觉来,也许这个世上,这间屋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名叫冯妙瑜的女子只是他发疯前的幻觉……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大概是屋里太暗了的缘故吧。
谢随摇摇头,走过去合上窗子,又点了灯。他一个人在窗边坐着等了许久,暮色朦胧了窗外的景色,一直等到天色昏黑,院里寂静无声,她还是没有回来。
也许那个小厮说的对,谢随在心里淡淡地想,看来今晚她又宿在宫里不回来了。
去睡觉吧……
不,还是再等等看吧。
——
朔方和盛京相隔千里,大军开拔是件麻烦事,饶是林修远一行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西境大捷的消息传来到大军回朝,也足足过去了两个多月。
春去,夏至。
大军行至盛京城下已是午后。太阳毒辣,砖石路面烫的能煎熟鸡蛋,可还是有不少人自发跑去城门口,大街上迎接大军回朝,想要一睹少年将军的风采。万人空巷,沿街凡是有扇窗户的酒楼茶馆一座难求,连屋顶上都挤满了人,鲜花更是供不应求,卖花姑娘笑的嘴都合不拢了,这么多年来这生意从来没有这么好做过,刚刚出摊就能收摊回家了。
鲜花干果如夏雨般倾泻而下,时不时还夹杂着几根杂草树枝——总有没抢到鲜花干果,也想表达一番自己心意的人。
“大军已经进城了!”
来往探信的侍卫气喘吁吁地进宫报信,脑门上还挂着几朵鲜花,十分滑稽。
“走吧。”冯妙瑜暗中搡了把不想出去晒大太阳的冯敬文。
入夏后,许是天气炎热干燥的缘故,冯重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许多事情不得不交给冯敬文——准确点说,是交给冯妙瑜,由她盯着冯敬文去办。
这是场前所未有的大胜,盛京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随着太子和长公主站在宫门口迎接,谢随当然也在其中,不过他只能垂手站在最后面,勉强能看见冯妙瑜的一个背影,她金红色的披帛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远处传来人群喧闹的声音,等了好久,谢随才看见一队人马遥遥而来,黑甲玄马,好不威风。
为首那人跳下马向太子等人行了礼,铁甲发出沉闷的响声,没说两句话,又突然转向冯妙瑜——
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那位少年将军突然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抱了一下冯妙瑜。
“谢大人”
站在谢随身旁的太常寺丞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又矮又胖,不住地擦汗和谢随抱怨着天气炎热难受,说得口干舌燥,半天不见谢随回应,疑惑地扭头,却见这位谢大人方才分明还和煦地笑着,这会的脸色却难看极了,比那冬天里烧得炭还要黑。
“谢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不要紧吧?”太常寺丞连忙问道。
第63章 63她突然有些嫉妒林修远了。
接风宴定在了三日后的夏节,在盛京以西的九成宫。
九成宫四周山林环绕,气候凉爽宜人,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避暑行宫。正好太医建议冯重明到更为凉爽的地方休养,接风宴设在九成宫里,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这还是冯妙瑜头一回亲手筹办这样的宴会,虽说是一回生二回熟,但她也绝不愿闹出岔子惹人笑话。冯敬文借口要写功课脚底抹油早早溜回东宫去了,冯妙瑜又留在宫里再三确认当日的种种仪注流程,直到诸事无论大小均确认无误后,方才从宫中离开回府。
谢随早她好几个时辰回府,冯妙瑜进屋时他已经洗漱过了,只穿了件黑色轻绡的寝衣倚在床边看书——
冯妙瑜觉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谢随很少穿这样的颜色,且那绡衣单薄不说,衣裳的领口还松松散散一直开到胸口处。
他素日是极其注重体面的人,少有这样浪荡的模样。
也许是天气太热了吧。
暑热无君子嘛。冯妙瑜想着,转头就吩咐榴红多添了些冰在屋里。等她洗漱完再回屋,凉风丝丝,那衣裳的领口已经合上了。
果然是屋里太热了。
一连忙碌了许久,宿在宫里虽说不必来回跑节省了路上的功夫,但陌生的宫室总归没有自己府邸熟悉的床榻睡着舒服踏实。
冯妙瑜见谢随似乎一门心思都放在手中的书卷上,连头都不抬一下的,怕打扰了他,只轻轻说了句:“我先睡了。”便脱了鞋袜越过他在床上躺下了。
谢随抿了抿嘴,不死心。端着书翻了个身,面对着冯妙瑜,又忍着冷意把那衣领往下拉了拉。
他刻意咳嗽了两声。
冯妙瑜勉强张开眼睛瞟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个人今晚犯什么病,看个书还要背着光看,懒得管他,她又闭上眼扭身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谢随合上书,那书上写了什么东西他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全是下午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林修远拥抱的模样。说起来,她和那个林修远可是差一点就成了夫妻,她这是新欢来了便忘了旧爱?兴许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可这么多天没见,久别胜新婚,她却连看他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就这样睡了——
还睡得很安稳的样子。
她怎么睡得着的。
谢随又掀开被子伸臂环住她,脑袋搭在冯妙瑜肩头就想吻她,热乎乎的气息吹在冯妙瑜脸上。
大夏天的!
冯妙瑜扭身用力挣开他的手,这么大一个人凑上来,一个大火炉,他也不嫌热得慌!
“我要睡觉了,你这是做什么?”睡得迷迷糊糊被吵醒,冯妙瑜没好气问他。
谢随的手就停在了空中。
好嘛,她这是连给他抱一下都不愿意了?当真是朝秦暮楚,那个什么林修远就有那么好?也是,那可是少年将军,鲜衣怒马的,有谁不喜欢呢。谢随在心里凉凉地想着,总算放开了冯妙瑜。
“你今日与那位林将军倒是亲近的很,怎么同我就不愿意了?”谢随垂眸看着她,低声道:“我听说他原是你母妃为你选定的驸马人选,你果然还是更钟意他一点?他一来,你便不愿同我亲近了。”
“什么同他亲近不同你亲近的”
“你下午,”谢随顿了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了他。”
“什么抱他……”冯妙瑜大概回想了一下,啼笑皆非,“那是他一路上骑马过来腿麻了站不稳当,那么多人看着的,我伸手扶他一把而已。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谢大人,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你主动抱了他。”谢随强调。
一个
武蛮子,腿麻了让他摔在地上就是,反正又摔不死。她这次扶了个林修远,谁知道下次会不会还有什么张修远,王修远的……他心里就是酸的很,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决不能这么轻易叫她三两句话就给圆过去了。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谢大人的心眼子还没有芝麻粒大,看来日后是做不成宰相的。”
冯妙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她这会才反应过来谢随今晚这是犯什么病——感情是老陈醋坛子打翻了。
无奈中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好了,好了,脸伸过来。”冯妙瑜说,单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有点扎嘴,她又立刻躺了回去,非常敷衍,“这样总行了吧?”
蜻蜓点水,这当然是不行的……远远不够。谢随摸了摸方才被她亲过的脸颊,又把冯妙瑜捞起来继续逼问。
“那你当真对他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别的心思”
“当然。何况人家已经成亲了。”
“成亲了?”谢随听完她的话,突然愣了一下。
那林修远什么时候成了有妇之夫了?
冯妙瑜拗不过他,干脆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又凉快的地方躺下来。
“你不知道他这次回来可还带了个蛮族姑娘一起回来,说什么也要娶她为妻,把他父亲南安侯气的跳脚。过两天的接风宴,他应该会带上那姑娘一起,”冯妙瑜笑了笑,带着点揶揄地说,“这下你总能放心睡了吧?”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能让他如此死心塌地。”谢随心情大好。
情敌不战而溃,还比这更好的消息吗。他嘴上说着场面话,心里却希望那蛮族姑娘厉害一点,把林修远那厮栓得死死的,离冯妙瑜远远的,最好明天就能收拾包袱回西境去……
——
夜里飘了一整宿的雨,好在到了早上总算是停了,天灰蒙蒙的,像是笼着一层纱。榴红推开窗好让新风吹进屋里来凉快凉快。
接风宴虽是正午开宴,但九成宫可还远在盛京城外的山上,得早早起来准备。
长公主的礼服是青罗衣料制成的翟衣,朱红的衣领上绣着黼纹,里面是一层青纱中单,蔽膝,外面还有大带,佩绶,一层又一层,裹粽子一样,穿起来十分繁琐。怕弄乱了头发,等穿好衣裳阿玉等才进来给她梳发,双博鬓,佩九树宝钿,十分华贵端庄的打扮。榴红拿了铜镜过来,底下的小丫鬟们围了冯妙瑜一圈,直夸好漂亮。
冯妙瑜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沉重无比。开玩笑,她脑袋上可是压了一座金银宝山,这珠光宝气的,能不好看吗。
等她梳妆完外头天已经微微亮了,天空中飘着几丝橘红色的云,几缕还带点凉意的风扑面而来,前院的车夫差人来催了又催,说再晚就赶不上时辰了。冯妙瑜匆匆扒了两口早饭上了车,反正车里有阿玉她们提前准备好的点心茶果,谢随也给她单独准备了些路上吃的东西。
一路上除了她们,还有不少马车匆匆忙忙往城外赶。想来都是和她们一样,踩着点儿去赴宴的。
九成宫虽说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避暑行宫,却是前两年才修缮过的。红墙黑瓦,绿林环绕,一路上凉风习习。宫室里面也是同样的凉快。冯妙瑜是费了心的,早早就命上林署的官员运了大量冰块过来,由能工巧匠雕刻成山兽状,环以金玉,既可解暑降温,又能装点宫室。
今日前来赴宴的人多。一众命妇里有大胆的,也有羞于在外男前露面的,于是便分了男女席,用层层纱帐和珠帘隔开,中间有几个面容姣好的伶人抱着琵琶轻轻弹唱,余音绕梁。
接风宴的事情既全权交由冯敬文和冯妙瑜两人来办,冯重明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当着众人的面给林修远等人赏赐了些金银田宅,坐下来还没有半个时辰,就借口回去休息了。
帝王摆驾离开后,席间氛围明显松活不少。
在外行军打仗之人本就不拘小节,待几杯冰镇过的酒水下肚,那些繁规琐矩更是抛之脑后了。女眷这边本来还拘着礼,听得男眷那边喧闹起来,又见冯妙瑜并不阻拦,慢慢也放下了规矩,三五成群走动起来,觥筹交错。
来的路上垫了太多点心,冯妙瑜只吃了几颗樱桃便没胃口再吃了。
如今王如意回了凤翔府,赵氏又病了并未出席今日的接风宴。看了一圈,席面上她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底下倒是还有个姑娘和她一样,孑然一身,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脊背挺的笔直,倔强的,不像是来赴宴的贵女,倒像是个单枪匹马闯进敌方大营的孤胆英雄。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冯妙瑜招手唤来宫人,问道:“你可认得下面那个穿红色衣裳姑娘是谁梳妇人发髻,一个人喝酒那个。”
“奴婢之前没见过那位夫人,不过她好像是和林世子一起来的。”
“你把她叫到我这里……”话说到一半,冯妙瑜又改变主意,“算了,还是我过去找她吧。”
那蛮族姑娘一个人坐在末位,许是欺负她听不懂雅言,有好些人低低地议论她,其中不乏挖苦嗤笑。
“你们瞧,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女子,一点都没有女子该有的模样。方才落座时,她突然一撩裙子,那脚腕都露出来了。吓得我差点晕倒过去,还好今日是分了席的。”
“蛮女就是蛮女,我刚刚从她身后走过,那味儿哟……”
“我听说啊,他们那里的人一辈子都不洗澡的……”
冯妙瑜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拎着裙摆反而加快脚步。
那道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背井离乡来到千里之外陌生土地的孤女,是林修远带回来的蛮族姑娘,也是曾经嫁去蛮地的妙瑶。迥异的文化,不通的语言……妙瑶刚去那边时,是不是也曾像这样被那里的人孤立嘲讽
冯妙瑜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走到那蛮族姑娘身边坐下了。
那姑娘捏着酒杯的手一滞,回头看了冯妙瑜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她很快偏过头,不再看冯妙瑜。
冯妙瑜却是眼前一亮。
这姑娘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墨黑的长眉,五官深邃利索,她那种明艳漂亮和盛京贵女们的明艳漂亮又不是同一种,是凛冽的,甚至带着杀意的。若说盛京贵女的明艳是春和日丽御花园里名贵的魏紫牡丹,那这姑娘就像是一柄出鞘的绝世宝剑,美的凌厉肃杀。
她突然有些嫉妒林修远了。
冯妙瑜和她打招呼,那个姑娘没搭理,冯妙瑜就猜她也许不太能听懂雅言,便换了蛮语,那姑娘总算动了动眉毛。
冯妙瑜又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姑娘总算开口说话,说的却是雅言。
“阿满。”
“是哪个满字?”冯妙瑜又问。
“是满……是‘蛮歌豆蔻北人愁,松雨蒲风野艇秋。’的蛮。”
冯妙瑜怔怔看着阿蛮,好半天才道:“你的雅言说的真好。”
“这,这是林教我的。”阿蛮反应极快。
第64章 64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炎炎夏日,晶莹的泉水自雕花石槛中涌出,水质清透澄澈,谢随信步走去以手捧水尝之,果然味甘如醴酒。泉水旁一座高约一丈的石碑,正是素有“天下第一正书”之称的《九成宫醴泉铭》。
谢随自幼受谢玄影响,在书法上颇有造诣,路上无意听冯妙瑜提及此处有欧阳询的真迹,便打定
了主意要前来观摩。
唐远志本是要一起来的,谁知那家伙正午席上吃多了冰水肠胃不适,谢随便只好自己一个人来了。
帝王行宫,这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谢随正仰头细细欣赏着,有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背后不远处。停步,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个“一”字。熏风撩起几片朱红的衣袂,艳煞榴花。
“谢公子?”阿蛮说。
谢随循声扭头望去,阿蛮一见到那张脸,顿时狂喜。方才隔着纱帐她看不清楚人脸,不过能瞧个大概的身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了出来——没想到真的是他!
不远处遥遥走过来两个宫人。
阿蛮偏头轻轻“啧”了一声,大步上前,一把将谢随拉到了石碑后面,“你知道我兄长的下落是不是?你肯定知道——”
声音似乎有些大了,那两个宫人停下了脚步。
万俟闻的妹妹,万俟满。
谢随很快反应过来,微微皱眉,心道一声:“麻烦。”没想到把林修远迷得神魂颠倒的蛮族女子竟然是她。想来林修远能以少胜多,那般顺利地击溃一向骁勇善战的青跶部,这背后也少不了她的功劳吧。
阿蛮知道自己有些太激动了,很快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强忍着喷涌的情绪压了声又道:“别以为我不清楚,谢公子,你可是借着互商的名义在我们那里安插了不少探子,你肯定知道点什么!我兄长现在在哪里?”
安插几个探子算什么,谢随一脸平静,说得好像万俟闻就没有借机往他这边送探子一样。他送去的探子在蛮族内斗中折损大半,剩下的那几个如今也是断了线的风筝。
万俟闻如今在哪里,是生是死,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你快说呀!我兄长呢?”
谢随垂眸,慢条斯理地拨开她的手,像拂去袖上的一粒微尘。
他知道万俟闻的下落也好,不知道也罢,凭什么要告诉她?巫阳已是日暮穷途,一个空有架子的公主,帮她非但没有好处,还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若是万俟闻活着,他们一部倒还有东山再起的指望,只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万俟闻大概是死了。
谢随很快权衡了利弊。
没必要扯上关系。
谢随淡淡道:“姑娘在说什么,本官怎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姑娘恐怕是认错了人罢。”
阿蛮呆住了。
“你不是兄长的朋友吗?”她问。
谢随不语。
“你可知道我兄长为了你们付出了多少?要把马匹、刀剑运送出去,还是送给你们中原人——你可知道兄长为了说服族中长老们费了多大的功夫!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她又问。
谢随温和笑笑,那眼神却是平静而又冰冷的。
他才入仕不久便能入门下省官居五品,多少人一辈子也够不到的位子,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机缘巧合,但他也不是单单就靠着运气坐稳了这个位子的。同样世家出生,同样是王大人门生,那唐远志可是熬了十多年才熬到了六品——但凡他心性稍弱一点,不够果决,不够狠辣,又谁会在意他这样一个落魄无依的世家子?就是去亲戚屋檐下借住一晚都要遭人家白眼的。
这些事情上面,他向来是很清醒,甚至是不近人情的。
“那你以为,我要瞒住朝廷上下给你们送粮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了?”
倒卖粮草,囤积兵马,勾结外寇。无论哪一条单拉出来都是决不待时的重罪,一旦消息走漏就是脑袋落地,谁也救不了他。但这样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对双方都是……不过是各有所图,互利共赢而已。有买有卖,谁又比谁更高贵了。
谢随这才轻飘飘扫她一眼。
鸳鸯缠枝莲鎏金三角钗,外环四对八只石榴纹金银簪钗,颈间金串珠上坠着的红宝石比人的拇指指甲盖还要大,价值不菲。西境到盛京一路上风尘碌碌,他方才在席间见林修远一脸疲态,而她的气色却是极好的,想来这一路上林修远待她当真不赖。
对那个头脑简单的武蛮子来说,真是难得了。谢随在心里淡淡地想,某种意义来说是个好命的,国破家亡,飘零至此,却还是有人愿意好生宠着护着的。
“你就算知道了你兄长的下落又能怎样?”
她已经借林修远之手把青跶部打了个落花流水,俘虏近万人,这仇也算是报了。如今南安侯虽然不同意,但听说林修远已经预备着直接上书奏请皇上为两人赐婚了。林修远有军功在身,不过是想娶个不知道来头的蛮族姑娘,南安侯就这么一个宝贝独子,南安侯松口是早晚的事。
她成为大梁正儿八经的世子夫人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若我兄长还活着,我自然是要去找他,和他一起为父王母后报仇。若他死了,那我便杀光青跶部最后一个人为他们陪葬。”阿蛮说。
谢随沉默了片刻。
“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便真心奉劝你一句,”谢随说,“既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改了头,换了面,你若还爱惜这条性命,那些旧事,国仇家恨还是忘了的好。入乡随俗,好好活着不好吗。”
万俟闻十分疼爱这个妹妹。
想来如果万俟闻就在这里,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掺和到男子的这些事情里为他报仇。做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就好,往后余生做她的世子夫人,开开心心,和和美美活下去。
阿蛮听了后却冷笑。
“不过是怕累又怕麻烦,不想帮这个忙而已!谢公子,既然这样,你不妨直说,又何必找这些借口来敷衍我果然你们中原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懦夫!”阿蛮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谢随笑笑。该说的已经说了。至于信不信,如何选择,那是她的事情,谢随没有兴趣干涉这些。书法最讲究静心凝神,被她这么一打岔,谢随也没了继续欣赏的心思,转头离去。
“虚伪,”阿蛮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手足兄弟的你这个人没有心,衣冠禽兽,狼心狗肺的坏东西!”
谢随步子一滞,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午后天边飘来几片乌云,风里也渐渐大了起来,空气粘湿沉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夏季多暴雨,何况九成宫又在山间。
先皇在时,几乎每年都会带着妃嫔子女在九成宫小住,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处理政务,接见大臣自然也搬到了九成宫里。方便起见,有不少官员在这附近添置了宅院,但那只是少数。多数人晚上接风宴散了还是要乘马车回盛京去的,若是下起暴雨可就麻烦了。
冯妙瑜便和冯敬文商量着把晚上的席面提前了一个多时辰,她过去找冯重明说明了情况,嘘寒问暖,顺便又和父皇一同用了晚膳,等她回来的时候宴席已经快散了,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告辞离开。
阿蛮倒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整个人几乎是倒伏在桌上,面前的饭菜没动几口的样子,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只一个劲的喝酒。
这样下去哪里能行。那酒再好,也不是能这样喝的。人喝成这个样子,倒显得她这个做东家的招待不周了。
冯妙瑜就过去摁住了阿蛮端酒杯的手,坐下来说:“别喝了,我看林世子那边也准备要回去了,我叫你的侍女送你先上马车里去吧?”
“你,别管我……”
阿蛮懒洋洋张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想推开冯妙瑜的手,指尖却无意触到一片冰冷,是一枚戒指。
阿蛮的眼神突然变了。她反手扣住冯妙瑜的手腕。
冯妙瑜疼得倒吸一口气“嘶”了一声,她用力,却怎么都挣扎不开阿蛮的手。
这姑娘的手劲怎么这样大!
“这戒指是从哪里来的?”
阿蛮捏着冯妙瑜的手腕低声逼问,她忽然就想起兄长曾提起过那位谢公子尚了妙瑶的姐妹……兄长送给谢随的戒指在她手上,那应该错不了了!这个人大概就是谢随的妻子。
腕间的钳制又松开了。
“这戒指有什么问题吗?”冯妙瑜揉了揉手腕。
阿蛮不答,刚才的举动仿佛只是她一时酒蒙的无心之举,她整个人从桌上移到冯妙瑜肩头,半搂着,说:“妙瑜你也要回去的吧你要上马车,我也要上马车,你送我过去吧。”
“阿蛮”
冯妙瑜唤她,没反应。
又推了推她的胳膊,还是没有反应。
榴红过来想把她从冯妙瑜身上拉下来,阿蛮却怎么也不愿意放手,她力气又大,大半个人搭在冯妙瑜身上,纹丝不动。
“算了,她好像还能走的样子,我扶着她去马车那里,”冯妙瑜摆摆手,“你去叫林世子和姑爷。”
到了酉正的时候,天上果然飘起雨来,好在只是零零星星的毛毛细雨。
阿蛮仍伏在冯妙瑜肩头,她半眯着眼睛盯着雨幕,在看到谢随神情的一霎,她就勾唇轻轻笑起来。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的神情做不得假,她确确实实地咬到了猎物的喉咙。
涂着柿红蔻丹的指尖扫过素白的侧颈,动作轻柔得像是情人间隐秘的爱抚。可这分明是个威胁。
阿蛮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明日正午,春和酒楼。你若不来,我便杀了她。”
她歪了歪头,慢慢放开了冯妙瑜。起身时嘴唇有意无意从冯妙瑜的侧颈边上擦过,唇脂留下印子远看是一道殷红的伤口。那伤口被雨水细细晕开,血顺着脖子流到了衣领里面。
天边隐隐传来雷鸣的声音,很远,但又很近。
第65章 65蝉,螳螂与黄雀。
冯妙瑜撩起车帘。
外面已是一片水墨画般的浓黑,树影乱舞,豆大的雨点砸落在车顶上,啪嗒啪嗒的雨落声压住了马蹄铁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路上不见有其他马车,这样的天气就该窝在家里,有谁愿意出门呢。一路上只有几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计划的行路人,抱头挡雨作鸟兽四散而去。
冯妙瑜松了口气,舒舒服服靠在软枕上。心里无比庆幸他们此刻已经下山走在了平坦的官道上。这样大的雨,若他们再晚出来一盏茶的功夫,只怕现在已经连人带车的被困在半山腰上进退两难了。
竹制车帘隔绝了外面湿热的水汽,烛火在八角琉璃的罩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晃动着。谢随不动声色地凑过来,“妙瑜,你脖子后面沾到东西了。”
冯妙瑜伸手摸了摸,“是吗?好像没有东西啊。”
“你用手当然摸不到,我瞧着好像是沾到胭脂了。”
“胭脂怎么会沾到那里去。”冯妙瑜嘟囔着,微微偏过头,“明显吗?”
“还好。”谢随一手托着冯妙瑜的脸,一手拿了帕子细细擦拭,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神情异常专注。只是那唇脂哪里是轻轻松松三两下就能擦去的,车里没有温水,更没有洁面用的香粉。越擦,反倒让那道伤口似的红印晕得更开了。
“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等回去了洗一下就好了。”
细碎的呼吸落在颈畔,冯妙瑜觉得痒痒,便笑着躲开,随手抓住了谢随的手腕。他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着。
这是怎么了?
冯妙瑜有些奇怪。
“你的手怎么在抖,是不是坐在风口上着凉了?我往里面坐一点吧。”
谢随摇了摇头。
“刚才扶着你的那个红衣姑娘就是林修远带回来的那个蛮族姑娘?”
“是啊,你看到她了吧?漂亮吧。”冯妙瑜很兴奋,兴奋中又带着点遗憾,“林修远那家伙可真是撞了大运。”
好端端一个美人妹妹,怎么就看上了林修远那个武痴呢。
“是吗?我觉得也就那样吧,”冯妙瑜瞪他一眼,这人是没长眼睛吗,谢随接着轻描淡写地问,“你们俩都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阿蛮她不大开口说话,主要是我在说,但我也不清楚她听懂了多少。她还不太会说雅言呢。”提起这个冯妙瑜更遗憾了,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耷拉下来。
没聊到什么就好。谢随折好帕子抬起头。
“最近天气炎热,我听说有好多人出门中了暑,甚至有热死过去的。你最近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最好还是不要出门了。”万俟满再厉害也不过两条胳膊两条腿,双拳难敌四手,长公主府守卫森严,冯妙瑜只要不离开府邸就是安全的。他又犹豫了一下说,“还有那个阿蛮……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这话他不敢说的太明白,以冯妙瑜的敏锐,说得太明白必然会暴露他早就认识万俟满的事情,他心里再焦急,也只能装作随口似的提上一嘴。
“怎么你也对蛮族的人抱有偏见”冯妙瑜挑眉。
是对万俟满一个人有偏见,谢随在心里说,毕竟她可是放话说要杀了冯妙瑜的。谢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他又回想起了那日午后被那女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冰冷锋刃随着呼吸在肌肤上跳动,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另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如果只是单纯嘴上威胁威胁就罢了,可万俟满,她是真的能做到的。
不过能做到和真的做到是两回事。
她真当他是好威胁的?谢随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拿冯妙瑜来威胁他,很聪明,但又不够聪明——她自己除了万俟闻难道就毫无软肋了?
若是没有软肋也不要紧。
一个孤女而已,她真当他不敢下杀手吗。
“当然不是对她有偏见了,只是觉得她的举止很奇怪。”谢随在冯妙瑜耳畔轻声说,“你想想看,林修远奉命讨伐蛮族,他手下的人屠杀了多少她的族人?这里面兴许还有她的家人亲人,可她却义无反顾地跟着林修远来了盛京,这不奇怪吗。”顿了顿,他又说,“我是为了你好,妙瑜。”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多注意的。”冯妙瑜敷衍道。
她不过是透过那姑娘的身影想到了妙瑶,就过去和那姑娘多聊了两句而已!这人有时候婆婆妈妈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和别人说两句话,还要他管着。
谢随看着冯妙瑜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把这话放在心里。
等回到长公主府已经是定昏了。
雨水顺着铺了瓷片的芝花海棠纹铺地一股一股汇成小溪,灯影碎金,石块间的青苔油绿到发亮。谢随从随从手中接过伞,迟疑了一下,又回头望了眼。屋子里一片漆黑。
冯妙瑜累了一整日,回府洗漱过便早早睡下了。
“别告诉公主我出去过。”谢随说。
“是。”随从垂首应诺。
“最近你们多盯着公主些,没什么要紧事不要让公主离开府里。”谢随又说。
“大人,”那随从苦笑,“这公主要出门,小的们怎么可能拦得住。”
“马车坏了,拉车的马生病受伤了,黄历说今天不宜出门……办法总比困难多,”谢随淡淡瞥他一眼,眼睛在漆黑的雨夜里愈发显得幽深冷漠,“如果有个自称阿蛮的女人来找公主,不必请示公主的意思,你们直接打发她离开。她要是闹起来不走,或是想强闯进来——”
谢随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笑,“手脚干净点,可别让人发现了。”
“大人放心。”随从拍胸口保证。
青面油纸伞展开,谢随一个人撑着伞走向了雨夜中。
翌日正午,春和酒楼。
一辆灰扑扑的翘棚辎车在酒楼门口停下,车帘掀起,一只玄色的皂靴踩在积水上,随后是一柄青面油纸伞张开。连绵不绝的潮热阴雨天气,连筝的音色都泛着潮潮的闷劲。楼上的雅座中,万俟满信手把玩着一只角骨茶刀,刃尖流淌着冰冷的光,她指了指外面的滴壶,笑得灿烂,“正午已经过了一刻。谢公子,你迟到了。”
“在中原,有耐心可是一种美德。”谢随把伞扔给外面垂手而立的店小二。
“那需要我再给你半个时辰,你好回去涂个脂抹个粉再过来
吗?“万俟满嘲笑他。
“你出来见我的事,林修远知道吗?”谢随不为所动,出言反问她。林家家风甚严,怎么可能允许准世子妃一个人出来单独和男子会面。
万俟满唇边的笑容一滞,她冷哼了一声,很快不甘示弱道:“你出来前难道和妙瑜交代了你要去哪里,要来见谁?这件事上我们彼此彼此。”
一旁倒茶的小二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手一抖,茶水差点倒到杯子外面。
“来谈正事吧,”万俟满身子往前探了探,“你帮我找到我兄长的下落,我可以保证我此生都不会再去纠缠妙瑜,很合算的买卖吧?”
谢随端起茶杯看了一眼,又放下了。他素日爱喝口味鲜爽的绿茶,不喜欢这种滋味醇厚的沱茶。
“别着急,你先看看这个再说吧。”谢随拿出几张纸放在桌子中间。
万俟满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半信半疑接过来翻阅。她雅言虽然说得不错,但阅读文字还是很吃力的,三四十页的内容,她只大概看明白了上面写着许多的人名和地址。她不解地望向谢随。
“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万俟满问。
“是礼尚往来的意思。”谢随扫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你的手足亲人,可不止万俟闻一个人,你叔伯姑母,堂兄弟姐妹,他们是死是活,你觉得无所谓吗……”
“他们还活着?”万俟满眼前一亮,随即心里一沉,明白了谢随拿出此物的意思,“你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我?”
“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做你的世子妃,我当然不会动他们一根头发。他们可是偷渡进来的,没有户籍,又是蛮人,听说生活十分艰难。只要你不惹我,我不介意让下面的人在方方面面上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过得舒服些。”谢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或者,你更喜欢我的人把他们一个个送去南安侯府上?天气这样热,路程又这样远,等送来——那味道恐怕不会很好闻。”
谢随垂眸假装专注地看着深红色的茶汤,他知道万俟满正死死盯着他,眼角余光扫过半敞的窗户,那辆灰扑扑不起眼的辎车依旧停在楼下,车夫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如果她的答案是拒绝,那么南安侯府的准世子妃将会在今晚突然失去音讯。
他不喜欢被人威胁,更不喜欢有人可能威胁到冯妙瑜。当然,双方能坐下来谈妥了是最好的,杀人灭口,那是最后迫不得已的办法。
万俟满沉默了很久,脑海里天人交战。谢随,这个人是她找到兄长的最后的希望了,在盛京她还认得谁……林修远,她是不讨厌的,但她总不能真的一辈子隐姓埋名,困在南安侯府里相夫教子吧?可姑姑叔叔家——那是百来条人命啊。
兄长一个人的下落,和手足亲人数百条的性命,孰轻,孰重?
万俟满深深地呼了口气,闭了闭眼睛,“真卑鄙啊。我能说个‘不’字出来吗。”
谢随离开后,万俟满一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外面风越来越大了,呜呜呜地吹着。她突然像被人抽走了骨头一样软倒在椅子上,轻轻地哭起来了。
她要怎么办才好,难道就真这样认命,忘记了姓名前尘,恬不知耻的活下去吗……
她呜呜哭了好一会才止住,擦了脸起身,她是偷偷从南安侯府溜出来的,再晚回去只怕瞒不过府里的人了。
这时候却有人过来敲雅座的门。
店小二在外面道:“夫人,外面有位自称是一位闻公子朋友的人说要见您。您看是让他过来,还是”
万俟满一愣。
谢随早就离开了,她在盛京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眼下找上门来的会是谁?
灰白的雨幕下,那辆不起眼的辎车依旧停在酒楼门口,那戴着斗笠的车夫却不见了踪影。
第66章 66纵马。
午后,一天里最容易犯困的时间,何况外面还沙沙沥沥下着暴雨。
早上颁政坊书店的伙计送来了谢随前些日子订购的新书,小书僮整理到一半犯了困,正枕着两本书趴在地上打着盹儿,突然间听到推门声,吓得猛地起身,站直了,又用袖子抹抹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
“姑,姑爷,您今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随看到了他脸上几道红红的印子,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
“姑爷,您吃过饭了吗?这会厨房里应该还有人,奴才立刻叫他们给您做点东西吃。”小书僮殷勤道。这份讨好里带着点将功折罪的意思。
“不用了,我不饿。我要处理公务,你出去吧,不要让人进来打扰我。”谢随说。
看着小书僮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雨幕里,谢随立刻锁上了门,阖上窗子,再三确认门锁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后,他才坐下,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就着火烛挑开了上面的蜡封。
信是几个时辰前夏宵亲手交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让别人看见,只能由他亲自拆开看——其实夏宵这是多此一举,就算不叮嘱他也不可能不谨慎的。
因为这封信是从岭南寄出的。
身在岭南,还会寄信给他的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原太子,安王,冯重曜。
上好的蜜香纸,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些岭南趣事和家常问候,似乎只是一封普通信件。谢随耐着性子一句句往下读,终于在信尾看到了熟悉的字迹,笔走龙蛇,却只有短短四个字。
“时机已到。”
他翻来覆去地把那个四个字看了许久,脑子里一片空白,雨声沙沙,像是白腻腻的蚕啃食桑叶的声音。这里没有蚕,书房里怎么可能会有蚕?可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啃食着他的心脏。这一天总会到来的,在安王救下他,又安排他重回盛京的那一天开始,这就是注定的……虽然他心里知道总会有这一天,但是这一天怎么就不能来得晚些,来得再晚些?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谢随拿过烛台,火光跳动着将信封连带着里面的信撕扯了个粉碎。他起身推开窗户,冷风猛地扑进屋里,谢随打了个寒战,搭在窗边的手缩了回去,正准备收拾一下出去叫那个小书僮过来整理新书,一个念头却突然闪过。
今早夏宵把信交给他时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封信不是问候,更不是什么友善的提醒,而是一个警告。最后通牒。
他本该在西境大捷的消息传来时就开始动手的,却一直拖到了现在,拖到冯重曜不耐烦到来信警告他。
身不由己。
谢随闭上了眼睛,叹气,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
——
小暑过去后,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下雨时的盛京是个盖了锅盖的大蒸笼,开水从天而降,潮热难耐。不过下雨的时候到底还好些,不下雨更糟糕,腾腾热气里夹杂着东南风,整个盛京是个石板青瓦做成的烤炉,路上行人拼了命地挥手扇凉,却杯水车薪般的无济于事,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个个热得衣衫不整,形容枯槁,活像风干挂在杆子上的的肉……行走的人干。
暑气熏蒸,金石熔解。
皇子龙孙们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冰块冰碗儿消暑解乏,位高权重的大臣们时不时能得到帝王赐冰的荣宠,何况就算没有冰块解暑,家宅后院的绿荫底下也总有一丛凉爽地。而既没有冰块可用,又没有能种植大量林木的大宅院的寻常人家倒琢磨出了一个消解暑热的新办法——
上寺庙里静坐。
赵氏先带着女儿去凑了这个热闹,回来后对此大加推崇,说什么暑热不过都是人的幻觉,心静自然凉云云。她说的天花乱坠,冯妙瑜自然是不信的。外面那么大的太阳烤着,哪里有放了冰块开着北窗通风的屋里凉快?左不过是闲来无事,也去凑个热闹罢了。
果然,马车还没走到白龙寺门口冯妙瑜就后悔了。
盛京寺庙林立,光是城内就有大大小小二十来座寺庙。这白龙寺属于
其中没什么人气的,素日门庭冷清,烧香供奉者更是寥寥无几。既然要出门偷凉,冯妙瑜特意挑选了此地。往常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的街道,今日却堵得水泄不通,热闹程度堪比逢年过节前的东西两市。
“公主,好多人啊!这些人难道都是上白龙寺避暑的?”榴红目瞪口呆。
“应该是吧,”冯妙瑜也被震撼到了,大热天出门,还被挤在人山人海里,这简直是绝望的,她干脆道:“我看我们还是回府去吧。”
“公主,您看看后面。”榴红苦笑两声,挑帘指了指她们身后。
她们来时的路已经完全被汹涌望不见边际的人流堵死了。
好在白龙寺后还有一道只出不进的小门。两人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步行入寺。只是寺庙里面竟比外头还要热上几分,香烟缭绕,举目望去四处是人。哪怕是块巴掌大的阴凉地都早早被人占据了,但毕竟是来了。冯妙瑜带着榴红艰难地穿过人群,两人在大雄宝殿门口上了炷香,打听了小门的位置,匆匆落荒而逃。
出寺的石阶两旁种满了翠竹,石板滚烫,但凡有点阴凉的地方仍是挤满了人。虽然比起寺内好上许多,却仍是寸步难行。
“奴婢再也不敢相信仁亲王妃殿下说的话了,这寺庙里头可一点都不凉快!”榴红一面喘着气艰难地往下挪动,一面不停地拿帕子抹汗。
冯妙瑜也热的头晕眼花,她在心里点点头,这哪是避暑地,分明是自投罗网进了火炉子里。但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她想了想,勉强找出了一个理由说服自己,“也许是我们的心不够诚吧。”
自从白龙寺小门出来后正对着一座马场。这里平日是不对外开放的,今日既没有马球比赛,只有零散几个富家子弟在里面骑马作乐。冯妙瑜花重金买了冰绿豆水,拉着榴红在马场的台子边上找了块遮阴的地方坐下来,等马车过来。
一碗凉丝丝的冰绿豆水下肚,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似的,冯妙瑜长出一口气,伸了伸脚,突然扭头问榴红,“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榴红正忙着和自己那碗冰绿豆水做斗争,喝了冰得倒牙,不喝又热得受不了,她抬起头笑道:“公主怕不是热过头听错了?就算是有认识的人看见了您打招呼,哪有直呼您的名讳的。”
“也是。”冯妙瑜说。
马蹄声近了,这一次坐在台子上的两个人都听得真切。
“妙瑜!”顿了顿,那个声音又说,“这边!我在下面!我远远看着就像,果然是你啊!”
“阿蛮?”冯妙瑜起身抓着栏杆探头。
阿蛮骑着一匹枣红色,额头上有一方白毛的大马,正在台子底下冲招手,她干脆利索地撩袍跳下马背,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单手一撑,就翻上了台子。
“你也来这里骑马?”阿蛮问道。
“我不会骑马。”冯妙瑜连忙摇头摆手。
“不会骑马?”阿蛮非常惊讶,她抬手挠挠头,“这有什么不会的?在我们那里,就没有不会骑马的人,”阿蛮顿了顿,毕竟蛮族人几乎可以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别说是成年男子,就是三五岁的孩子都能轻轻松松地策马奔驰,“不会骑马的话,你要出门去玩可怎么办?”
冯妙瑜本想说乘坐马车,阿蛮瞟了她一眼,笑道:“你那天不是说想去我们那里玩吗?马车在草原上可走不了,必须得会骑马才行。走吧,我教你。”
说罢,阿蛮就拉着冯妙瑜往下走。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看我还是算了吧,我肯定学不会的……”
不到半刻的功夫,冯妙瑜缩手缩脚地站在马场的沙地里,仰头,她几乎是畏惧地看着那匹几乎和她同样高的马儿,刚好在这时候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冯妙瑜赶紧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阿蛮已经又跳上她那匹枣红色的大马背上了,见冯妙瑜迟疑,“别怕,这里的马儿都温顺得很。你要实在不敢一个人上马,那我先带你跑两圈吧?相信我,你肯定会喜欢上骑马的感觉的。”
“我以前也教过其他人骑马,她是我父亲的继……继配。她和你一样,一开始连马儿都不敢靠近呢。但后来她马骑得可好了,都可以自己一个人骑马去看冰川了。”阿蛮怀念道,她拍了拍马背,“来,你踩着马镫,我拉你上来。”
“那,我就先试一试?”冯妙瑜还是缩着肩,却被阿蛮说得有些动摇,倒是没有再往后退了。
阿蛮笑笑,突然一个用力将冯妙瑜拽到了马背上,冯妙瑜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它,它在动!”
“这马儿是活的,它当然会动啊。”阿蛮说,“坐好了?”
只是还不待冯妙瑜回复,阿蛮一夹马腹,那枣红马儿便撒蹄子就往前冲,转眼间已跑过了半圈。
“公主——”
守在后面的榴红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第67章 67传闻。
热浪贴着头皮扑面而来,冯妙瑜捏着马鞍的边缘紧紧闭着眼睛,耳边除了呼啸打着转儿的风声外什么都没有了,马儿在飞驰,阿蛮倒是游刃有余,一面驾着马,一面还有空拍拍冯妙瑜绷着的肩膀,说,“睁开眼睛,不然真的可能掉下去哦?”
以这个速度从马背上掉下去恐怕不只是摔断脖子这么简单。冯妙瑜吓得立刻瞪大了眼睛。
身后传来阿蛮的笑声。
“别怕。我骗你的,你怎么可能会掉下去?”
知了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叫着热,天空,翠绿闪亮的树影快速从眼前掠过,南风唰唰唰地卷着冯妙瑜的头发往后散去。和坐在马车里看外面的风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这么恣意放肆过,冯妙瑜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像是被蜗牛触角轻触,微微一动。
马儿绕着马场飞快地奔跑了两圈后,冯妙瑜也没有最初那么害怕了。她在阿蛮的鼓励下试着伸出手,握着拳的手慢慢张开,像是出生不久的雏鸟第一次试着张开翅膀,满怀着对世界的茫然畏惧与新奇。南风从她的指间溜过,她挥舞着握拳试图抓住这奇妙而又炫目的一瞬,却是竹篮打水。
“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阿蛮问她,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下来,阿蛮说着叹了声气,有些遗憾,“可惜这地方太小,再好的马儿来都跑不开。”
“小吗?可这里已经是全盛京最大的马场了。”冯妙瑜随口说。
阿蛮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低落,冯妙瑜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场再大,哪里能比得上草原辽阔呢。少时离家,她干嘛不识趣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平白勾起人家的思乡之情。冯妙瑜在心里责备自己的不小心,“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个的。”
“没关系,”阿蛮摇头,她背着光,夏日的天空分明离她那样得远,却因为十分明朗干净,总是给人一种伸手可触的感觉。风轻轻吹起她鬓边一缕金线般的碎发,“我又不是回不去了,”她低声说着,“就算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了这里,风也会把我的魂灵带回草原的。”
扭头,猛然撞见那张和冯妙瑶足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阿蛮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冯妙瑜的脸,细声喃喃道:“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你说什么?”冯妙瑶没听清楚阿蛮后面说的话。
“没什么,”阿蛮跳下马,她笑笑伸手向冯妙瑜,“走吧,我来教你怎么骑马。”
——
冯妙瑜小心翼翼地揭开衣摆,倒吸了口凉气。
大概是她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不过是骑了一下午的马,身上的酸痛自不必说,腿上甚至磨破了好几处皮,伤口处嘶嘶溜溜的痛。榴红很快拿了烛台和青瓷莲花的药膏盒子过来,细纱布沾着膏药按在伤处,又冰又痛,无异于一种酷刑。
榴红上完药出去后,冯妙瑜才换了个不会碰到伤处的姿势躺下,正呲牙揉着酸痛的肌肉,谢随进来了,他这些天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回来的格外晚。冯妙瑜猛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腿。
“怎么还没有睡?”谢随在屏风旁摘幞头,解革带。
“准备睡了,我也才回来。”
“白龙寺这么好玩?”谢随就问道。
“一点也不好玩,里面全是人,热得要命。没意思,”冯妙瑜撇撇嘴,“我再也不想相信仁亲王妃说的话了。”
“那你还玩到了这个时候才回来。”谢随笑笑。
冯妙瑜本想说她没有在白龙寺里待多久,主要是和阿蛮学骑马,学着学着就学到了这个时候。话到嘴边,她又忽然想起谢随似乎对阿蛮颇有些成见,之前还特意提醒了她要离阿蛮远点。冯妙瑜就只是笑了下,没接话。
现在先不告诉谢随,等她学会骑马后再告诉他,吓他一跳好了。冯妙瑜在心里想。
谢随很快更衣洗漱过,走过来吹灭了灯,钻进被子里。
冯妙瑜感觉他的手从背后环了过来。冯妙瑜碰到他的胳膊,摸了两把,好像是瘦了点?
“你最近很忙吗?我看你最近总是回来的很晚,好像人也变瘦了些。”
谢随愣了愣,随即故作轻松地说:“公事上面倒也还好,门下省的诸位大人很照顾我。夏天天热,难免吃的少些,人自然要比冬天的时候瘦。”
“路安这几天带着阿玉回临江祭祖了,我让他们顺路去我们在临江的宅子里收拾收拾,添置点东西,毕竟好几个月没住人了,”谢随在她身后轻轻说,“最近京中不是很太平,过些日子我们再去临江住上一阵可好?听说临江秋天的红叶很漂亮。”
“不太平……那些传闻你也听到了?”冯妙瑜渐渐已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应道:“不过是几个疯道士说胡话而已,什么‘梦见南方出现了一条真龙一口吞掉了北方的假龙’的。每年总有些妖言惑众,满口胡话的人。这事你不用担心。那几个疯道士已经统统拉去大理寺处以绞刑了。”
“你难道不想回临江?”谢随抿了抿嘴问。
“可是我们才刚从临江回来没多久,不到半年,”冯妙瑜嘟囔着,“再说了,最近正是忙的时候,我明天早上还得早起入宫,陪父皇早朝,然后还要见几位大臣……”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谢随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妙瑜?”
没人应他。
谢随轻轻支起身子,身侧的冯妙瑜果然已经阖着眼睛睡着了。细细长长的睫毛乖巧地垂着,月光透过淡蓝纱帐洒在她的侧脸上。有点孩子气,又有点瓷器般的冰冷质感。谢随垂眸静静地看着她,她不愿意去临江。这可怎么是好?他幽幽地叹气,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轻柔像是小心梳理羽毛的鸟儿,也不知道冯重明这段时间是抽什么风,大事小事总是要把冯妙瑜带在身边。继续留在盛京的话,她几乎是无可避免的会牵扯到接下来的风暴当中……这是他所不愿的。
谢随闭了闭眼,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他还有时间想办法说服她。
——
“回禀陛下,这是那几名疯道的供词。”
紫宸殿内,年过六旬的大理寺寺卿大人上前将供词呈上,又拱手退回到了坐上。
冯重明低头翻看那几份供词,冯妙瑜抬手借着理发簪时衣袖的遮挡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从寅时入宫听朝,到辰时早朝结束单独会见大臣,三个多时辰,她瞟了眼依旧神采奕奕的大理寺寺卿大人,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这么大精神……她眼角余光又扫到手边支着本书偷偷打盹的冯敬文,她是因为谁才不得不早起听朝的,冯妙瑜瞪他一眼,毫不客气抬肘在他胳膊上狠狠一顶。
这一招百试不爽。
冯敬文立马睡眼惺忪地坐直了。
“看来这些人真的认为上天托梦给他们,朕是假天子,而真正的天子在南方”冯重明冷笑两声,把供词扔到桌上,问大理寺寺卿,“南方,好一个南方出真龙,你怎么看他们所说的这个南方?”
第68章 68大人真是神了。
“依微臣所见,几个满口胡言的疯汉的话怎么能当真?他们连眼前的是真狮子还是石狮子都分不清楚。”
大理寺寺卿尤大人摸了摸胡子,面上波澜不惊。
“如果非要说南方的话。在我大梁十五道中,光是带有‘南’字的就有河南、淮南、山南、剑南、江南,”他偷偷看了眼冯重明的脸色,压低了声音,“还有岭南六道。当然,这个南方也不一定是指陆地上,极有可能说的是南海——”
南海里当然有龙。还是龙王呢。
“这老鬼光拿俸禄不干事,一天到晚净胡扯。”冯敬文在底下翻个白眼,偷偷嘀咕。
冯妙瑜嘴角抽了抽,想笑,但眼下显然不是能笑的场合。出于长姐的威严,她又狠狠瞪他一眼,以示警告。
紫宸殿是帝王半个起居之所,能被宣诏入紫宸殿议事的个个都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精,精明得很。而这位大理寺寺卿尤大人更是其中翘楚。此人是两朝元老,原先就颇得先皇宠幸,还做过原太子冯重曜的老师,不折不扣的原太子党。冯重明夺位后大肆捕杀原太子党,谢家、许家……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而此人不但没有遭到贬斥,反而官运亨通,一路升官加爵官至大理寺寺卿。这老狐狸的油滑由此可见一斑。
在座除了一个冯敬文,大家心里都清楚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谋反’二字。毕竟这人就是越缺什么便越在意什么,冯重明这位子来路不正,岭南那位安王一直他心头的一根刺,昔日若不是太后以死相护,他是断断不会放虎归山,留兄长一条生路的。
冯重明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垂眼淡淡扫了眼冯敬文。
站在帝王身侧的刘公公立马会意。太子年幼怯弱,上次帝王不过是当着他的面下令杖杀了个不长眼的太监,他就吓得病了好几日。处置安王这事情皇上怕是不好当着太子的面说的。
刘公公就咳嗽两声,眯着眼睛弓腰拱手笑道:“皇上,诸位大人,还容奴才插一句嘴。这会已经到太子殿下回东宫读书的时辰了。”
冯敬文松了口气起身,冯妙瑜也跟着起身准备告退,毕竟她名义上是陪太子来旁听的,太子离开,她当然也要该跟着离开。冯敬文回去读书,而她回府睡回笼觉。
心情好极了。
谁知道冯重明却冲着冯妙瑜招招手,“太子回去,永乐留下来。”
冯妙瑜的后脚离紫宸殿门槛只有半步之遥,只能不情不愿地收回来,又走回去坐好。
隔扇门开了又关上,在座的几位大人神色各异,不过这是冯重明的意思,也没人敢说什么。
“依朕看,那几个道士口中所说的‘真龙’,怕不是指安王?”冯敬文离开后,冯重明也没了顾忌,“他和朕是同母兄弟,以前还做过太子,又身在岭南。你们看,这完全对得上嘛。那些疯道士说的话倒不全是疯话。”
殿内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
“您的意思是这几个疯道士背后有人操纵?那微臣这就下去命人追查。争取早日查明幕后之人。”尤大人硬着头皮说。
“下去追查?”冯重明把手串扔到桌上,人靠在椅背上,笑了,“他这个人一向是不安分的,只怕等你下去查出来,叛军的刀都已经架在朕脖颈上了。”
帝王单手撑着头扫视一圈,眼中杀机涌动,就差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杀了安王。防患于未然。
十九年前没有除掉的那根刺,眼下除掉,也不算迟。
“陛下是仁慈之君。当年您念及手足之情留安王一命,还赐予他封地,让他安度晚年。没想到他竟这般冥顽不灵,白白浪费陛下一片苦心。卑职愿为陛下分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事已至此,在座唯一一位武
官,南安侯立刻起身抱拳。掷地有声。
底下的几位文官大佬动动眉毛胡子,很快交换了个眼神,放松了许多。杀人放火,太好了。拿刀子的事情,和他们这些只会挥挥毛笔的文官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这该表的态还是要表示的。
“陛下圣明,目光如炬。”
“安王辜负陛下良苦用心,意图谋反,其心当诛。”
于是几人也站起来,纷纷捶胸顿足,谦虚地表示自己等鼠目寸光,竟然没有看出安王狼子野心,又摩拳擦掌,表示自己等与叛贼安王不共戴天,恨不得冲上去亲自和安王搏斗的决心。
冯妙瑜倒是一点也没动,老神在在低头喝着她的茶。浅绿色茶汤上浮着两朵茉莉花,里面还额外加了蜂蜜和冰块,清甜可口。
反正她也只是个旁听的,和安王一事越少牵扯越好。
“你们的心思朕都明白,都坐下吧,”冯重明又叹了口气,“但那安王毕竟是朕的手足兄弟。朕这心里不忍啊。手足相残,只怕朕百年之后也难免会被天下人所诟病,背上千古骂名。”
冯妙瑜在底下偷偷撇了撇嘴。不忍心只怕是其次的,主要是不希望背上弑兄的骂名。她偏头看到冯重明淡笑着的侧脸,手指忽然哆嗦了一下,茶水微微泛起涟漪。
“这事要怪也是怪安王殿下自己犯禁,”底下有人摇头说,“您是被逼无奈,又有谁会怪罪于您呢。”
“既然这样,这件事就由南安侯去办吧,其余几位大人从旁协助,”冯重明说着,又从桌上抽出一本奏折递给南安侯,“这是前几天你儿子递上来的折子。说是要请朕赐婚给他。自古婚姻大事,都是要听父母的,朕就想问问你的意思。”
南安侯的脸色当即就沉下来了。
“是卑职教子无方,犬子竟为了这点小事上奏折……卑职回去定会好好教育犬子。”
冯重明摇摇手指,“朕倒不是要责备你的意思。你儿子在西境立了大功,他上书向朕讨赏,朕也不能装作没有看到。你回去也好好想想,蛮族女子,做世子的正妃是不合适,但他若是喜欢的紧,给个她侧妃也做做,也不是不行的。”
“是。”南安侯垂首应诺。
冯重明便挥手让刘公公送几人出去了。
冯妙瑜也放下茶盏起身准备告退,冯重明却突然叫住她,他叹了口气。
“狸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冯妙瑜沉默着,没有接话。
“如果朕不杀了你们皇叔,他就会来杀了朕。这些年他虽然不声不响的,好像无欲无求了,但朕心里清楚,他没有一天不想回到这里,坐在朕的位子上。他恨朕啊。”冯重明说,“敬文那性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太过软弱。在这点上他远不及你……日后在这方面上你要多多辅佐他才是。如果有必要,越过他行事也无妨。就他那个性子,光靠他自己什么都守不住。”
“合着在您眼里,我就是那等能笑着手刃父兄的冷血无情之人了。”冯妙瑜在心里冷冷想着,她该把这话说出来狠狠扎他一下的,冯重明却又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嗽声越来越重。
冯妙瑜迟疑了一下,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淡淡地点了个头告退了。
——
岭南之地多水,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成巷,船只间以铁索相系,宛若一座水上浮城。柳叶般的渔船,小货船,花船……晨光熹微,商贩们不绝于耳的叫卖讨价还价声音里,一艘昨晚才停泊在港口的云纹广船缓缓起锚,向北驶去。
这船瞧着不过是艘普通商船,船舱内却布置的异常奢华。小叶紫檀的雕花家什擦得光亮。一架如意八宝的酸枝木木雕大屏风下面,一个穿深蓝罗衫的中年男子闭目靠在椅背上,屋里还有三五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一个跪在地上给他捶腿,一个在后面捏肩,一个端茶递水,剩下两个在角落里,一个弹琴一个唱曲儿。男子翘着腿,脚指上挂着一只黑漆谢公屐,随着婉转的曲调一晃一晃。
“大人。”一个葛衣随从掀帘进来,抱拳笑道,“您真是神了。”
“哦?”
冯重曜懒懒抬眼,眼角堆起几道细纹,鬓发微白,亦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姿貌,他挥手叫那几个小丫鬟先下去。
“和大人所料的一点也不差。那位果然派了人来暗杀您。我按照您的吩咐,找了和您身形相近的男子换上您的衣裳,又把他推到了火里……那位见了尸首果然上了当,以为您死了。”
“已经下葬了?”
“是,眼下所有人都以为您已经死了。”
冯重曜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轻柔地笑笑。
“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把我的旗号打出去吧,好让大家都知道我回来了……也好给我的皇弟一个惊喜。”
那随从便抱拳出去了。
屏风后边有人说:“他好像还真当你料事如神了。”
“这样不好吗,我是天子,在他们眼里自然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冯重曜说。
“那个给你提供情报的姑娘你打算怎么处理?可要我的人动手除去她?”
“这么着急做什么。”冯重曜说,“她我还有别的用处。不需要你的人出手,不用管她。与其大费周章杀她,她会亲手把自己送上绝路的。”
第69章 69入宫。
细雨纷纷。
伞下苍白修长的手抬起,手指蜷缩,又慢慢放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谢随深深吸气,不知道站在门口犹豫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抓起斑驳生锈的旧锁晃了晃。一手斑驳的红锈。他摸出钥匙小心地转动,这么多年过去,锁生锈了,好在里面的锁芯并没有生锈。
‘咔’的一声,旧锁应声弹开。
厚重的青苔覆在门上编制成稀稀疏疏的毯,那道老门似乎还有些变形,谢随手上用了劲才推开了门,灰尘扑扑簌簌落下,两只在门后躲雨的喜鹊受了惊吓,扑掕着翅膀贴着他的头顶窜出。
昔年谢家流放离开京后这间位于道政坊的老宅便易手他人,挂牌待售。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这些年这间宅子一直无人问津,就连房主一家都已经搬离盛京多年,谢随私底下花了好些功夫才打听到房主的下落,从他手里买回了谢家老宅。
影壁斑驳难看,后面那座曾令祖父十分得意的小庭院如今早已荒芜,足有人脚踝高的杂草侵占了这片土地,触须似的嫩芽四处蔓延,地上,墙上,窗子上,甚至是屋顶上。宅院原来的样子几乎被植物腐蚀到看不出来了。
谢随顺着记忆慢慢扫开杂草往里走。
想来房主在买下谢家的旧宅后就再没有来过了。大门上的锁是完好的,屋内的门窗却全部大敞着,碎掉的窗格,满是灰尘的地上散落着发霉发黑的果子和烧火的焦痕。久无人居的宅院,哪里还有比这里更适合无处可去的乞索人过夜的地方?他们可不是那种彬彬有礼,从不空手而来的客人。在这里过了夜,第二天一早便把能搬走的东西全部搬走换钱买酒了,不能搬走的就随手砸了扔在地上,满地狼藉。
走了许久,谢随才找到一处勉强能坐下的地方。只剩下三条腿的椅子吱吱呀呀地响着,风尖啸着从破碎的窗子外钻进来,谢随对着窗子,那窗子下面原来应该放着一张书案的,窗子外正对一颗西府海棠,每年新春花团锦簇,他在桌前写祖父布置的功课,粉白的花瓣落在砚台里,似乎连墨汁都带着淡淡的甜香。
记忆中的那颗海棠树无人照料早已枯萎,至于书案,大抵是被人劈开用作柴火取暖了吧,他淡而细长的影子投在熏黑斑驳的旧墙上,雨水和微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漏下来,带着湿漉漉新鲜的苦味。少小离家时尚且不明白的愁滋味,如今一拥而上,堵在心里,五味杂陈。
——
“给我看看你都许了什么愿?”阿蛮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像一只舒展身体的丹顶鹤。
“这可不行,这东西看了可就不灵验了。”冯妙瑜笑笑,赶紧把许愿用的笺纸摁在胸口,不让她看。
两人并肩沿着白龙寺湿滑的石阶往下走,雨已经停了,风吹起两人衣袂同时,又时不时从两旁浓绿的树叶上抚下一两滴残雨。这场雨来的突然,两人刚刚骑完马出来天色就变了,大片的乌云聚集,左不过周边也
没有其他躲雨的好去处,两人便进了白龙寺,顺路过来许了愿。
“我知道了,”阿蛮学着冯妙瑜的样子对着面前渡了金的佛像拜了三拜,置气似的,当着冯妙瑜的面展开笺纸投入许愿箱中,“你肯定是只顾着许愿你和夫君那些事情,没有为我们的友情许半个字的愿,所以不好意思让我看到……我可是把你当好朋友看,许愿也许的是友谊长青。”
“谁说我只许了一个愿?”冯妙瑜摇摇头,笑道:“你刚刚没仔细看,我可是拿了两张空白笺纸。”
“啊,妙瑜你耍赖!许愿这种东西,怎么还能许两个愿的!”阿蛮说。
“又没人规定说一个人许愿一次只能许一个。”
“那我只许了一个愿,岂不是吃亏了。”阿蛮懊悔的往回看了一眼,扯着冯妙瑜的衣袖,“早知道这样,我就许它十个八个……一百个愿了!妙瑜,我们再回去重新来一次!”
“一百个也太多了点吧?要是人人都许一百个愿,那天上的神仙还不得给忙死了。”冯妙瑜笑着说。
出了寺门,两人正说说笑笑往马场走,临近的巷道突然冲过来一个戴宽边斗笠的车夫,斗笠压得很低,他像是没看到前面的有人似的狠狠地撞在阿蛮侧肩上。撞了人,那车夫也不说声对不住,抬手摁着斗笠就大步走开了。
“这都是什么人哪,撞了人就走,也不知道说一声的……”
陪着阿蛮出来的侍女冲着那人的背影抱怨道,冯妙瑜见阿蛮脸色不是很好,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轻轻撞了一下而已。”
阿蛮摇了摇头,左肩微微发麻,她勉强勾唇冲冯妙瑜笑了笑,藏在袖中的左手攥紧,将那人趁机递过来的荷包用力地捏在手心。
——
“姑爷。您瞧,那边那位穿淡青衣裳的夫人,好像是长公主殿下。”小厮从马车后面搬来了脚凳,眼角余光扫过街角,惊讶道。
“你看错了吧。”谢随淡淡地说。
他记得冯妙瑜今天并没什么事情要出门。她这个人平日就跟家里的那几只狸奴一样,懒洋洋的,没事的时候向来是宁愿窝在府里也不愿意出门的,何况眼下的天气还是这样的闷热烦人。更不可能没事出门瞎逛。
谢随一只脚踩上脚凳,但还是扭头往那小厮所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倒还真是冯妙瑜!
这倒奇怪了。
不过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出来的,除了簇拥在周围的丫鬟婆子,她旁边似乎还有一个女子,两人挽着手臂,看着不大像赵氏。只是不是赵氏还能是哪家的夫人……待看清了人脸,谢随脸上的笑容忽而僵住了。
怎么是她……她们两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要好了?
这边谢随回首看见了冯妙瑜,街巷那头的冯妙瑜抬头也瞧见了谢随。
去南安侯府与去长公主府正好是同路,冯妙瑜和阿蛮来时乘坐的马车还停在马场门口,要走好一段路才能过去。雨停后太阳渐渐出来了,大家都不愿意在大太阳底下多走,就说差人去马场门口说一声,几人直接坐谢随的马车回去好了。
侍女扶着冯妙瑜先上了马车,阿蛮抬步正欲跟着冯妙瑜上车,却被谢随眼疾手快伸出手臂拦住了。
“夫人,您该不会介意退让一步,让我们夫妻坐在一起吧?”谢随轻声说。
“瞧你那眼神,好像我会把她吃了一样,”阿蛮撇了撇嘴,斜眼撇谢随一眼。她眼睛上搽了一周毛茸茸的粉,可那眼角在偏头睨人时依旧清冽锋利,像是一把刀子剜在人身上,“你不会以为任谁都像你一样卑鄙吧?”
“随你怎么说……胜者为王。”谢随笑笑,抢在阿蛮前面弯腰上了马车。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
阿蛮望着谢随的背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你忠心的那个人,他心里其实谁都不相信的吧。”
——
冯妙瑜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谢随。
车内安静极了。她低着头转手里的茶杯玩,能感觉到车内的另外两个人,尤其是谢随的视线,几乎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谢随前面才提醒她不要和阿蛮走的太近,结果转眼就被他撞见她和阿蛮亲亲热热走在街上,冯妙瑜有种被抓包的尴尬感。但是细细想想,这又有什么,两个人都是女子,她爱和谁在街上挽手并肩呢。他凭什么和她置气。
想到这里冯妙瑜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隔着谢随和一旁的阿蛮聊起来,只当中间这是个长了眼睛的柱子。
马车先到南安侯府送了阿蛮,车厢里只剩下冯妙瑜和谢随两人,冯妙瑜本以为谢随会指摘她两句,可他却什么都没说,还给她倒了茶。
古怪极了。
正是因为这种反常,冯妙瑜反而越发不安了。
他难道就因为这点事情生气了?见过吃醋的,头回见吃一个女子的醋的!
下了马车,冯妙瑜正想着要不要回屋后和他勉强服个软,哄两句,抬眼便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正等在门口。
“公主,驸马,”他向两人行了礼,转头看向冯妙瑜,“陛下诏您入宫觐见。”
“你等我换身衣裳就去。”冯妙瑜说。她方才在马场骑了大半日的马,衣摆上全是沙子,仪容不整,如何面圣。
“怕是没有这个功夫了。陛下的意思是请您即刻入宫。公主,请上车吧。”小太监只是一味的催促。
“究竟是出什么事了,能否请小公公稍稍提点一句?”谢随意识到了几分不对,挥手叫其他人退下,时间匆忙来不及准备,他随手从荷包摸了两块银子塞到小太监手里,“一点茶果钱,公公不要客气。”
“具体是什么事,哪里是我一个做奴才的能知道的?”小太监说,刘公公可是下了封口令的,他不敢明说,“驸马爷今日休沐?奴才只能说一句,您这会就去换了官服等着最好。说不好一会就有人叫您上衙门了。”
冯妙瑜只好跟着小太监又上了马车入宫,马车停在延禧门外,冯妙瑜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个人在宫门处着急地转圈——竟然是刘公公。
看见冯妙瑜,刘公公大步迎上来。
“公主,您可算是来了。假传圣意,奴才罪该万死。可奴才实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这宫里必须得有个能拍板做主的人才行啊……”
第70章 70叛军。
“郑姑姑好。”
日光和煦,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午后。一路上,不断有小宫女太监停步向郑姑姑躬身问好,今日郑姑姑却连头都来不及点一下,脚下如飞,几乎是以违反宫规的边缘的速度一头扎进了凤仪宫。
“皇后娘娘,出事了!”郑姑姑急切道。
“能出什么事。还能是这天塌了不成?”
张蓁冷笑,只淡淡回头撇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喜不悲,继续转身去逗弄那金笼里的雀儿。自从安王府大火,安王意外身亡的消息传来后,她就一直是这样漠然的姿态,好像世间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勾起她的兴致。虽活着,却只是一具披着华服的空壳子,和死了也没多大差别。
“丰都和岭南失守了。奴婢方才听人说一北一南两路叛军,北边领头的是原丰都防御使曾义,这会叛军已经到鄜州城下……”鄜坊以南不过百里便是盛京,鄜州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和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本宫又不会行军打仗。”张蓁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谓模样。
“娘娘您听奴婢慢慢说。南边岭南那支叛军如今已经打到了江陵城下,离盛京也只差一步之远……奴婢听说,这两支叛军打的都是安王殿下的旗号——”
“安王殿下没有死,他来找您了。”郑姑姑激动道。
张蓁逗弄雀儿的手微微一顿。
“没有死?不是说人都烧的看不出样子了吗,怎么可能。”
“外面都在传,说安王殿下就像东晋时会稽郡的贺彦琚一样,是‘还阳’回来的。
“郑姑姑压低了声音,“但奴婢听说安王殿下其实根本没有死,真正烧死的是个穿了他衣裳的宫人,一个替死鬼。安王殿下似乎早有准备。”
“你胡说!”
细细碎碎的鸟食洒了一地。
“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些叛军也许只是借着他的名号行事罢了!”张蓁突然心烦意乱起来,记忆中那个人分明是那般温和宽仁,爱民胜过爱自己发肤手足的人,怎么可能让一路从盛京追随他去岭南的仆下替他去死,甚至挑起战争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
“娘娘,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郑姑姑轻轻说。
一朝跌落神坛,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那个人早就变了吧。郑姑姑表情复杂地看着张蓁,今日打听到的消息远不止这些,她知道那个人在张蓁的心里的地位,所以有些事情她都不敢和张蓁提起,比如玄州之事。
因玄州刺史率百姓誓死不降,冯重曜不但围城切断城中粮草供给,还命手下将人畜尸体投入河中污染水源。断水断粮,不出五日,玄州城内饿殍满地,听说玄州百姓的哀嚎声方圆百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哀鸿遍野。而冯重曜就带着众将士在离玄州城门不到十里的地方扎营,成日烹鱼煮羊,饮酒作乐。
——
“有玄州的前车之鉴,一听江陵太守不愿开门降城,江陵城数百暴民竟公然持械强行闯入衙门,劫持了太守一家,逼迫守城官兵打开城门迎接叛军入城,您看这些暴民要如何处置?”
“这些事情都可以放放,”冯妙瑜敲敲桌子打断刘公公的话,伸出两根手指,“眼下最要紧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要查清楚到底是谁走漏了暗杀安王的消息,找出内鬼。二是抓紧时间在盛京布防。”
“安王的事情是私底下办的,知情的人不多,只有那日在紫宸殿的几位大人,然后就是奴才了。不过那几位大人都是肱骨之臣,恐怕不是那么好查的,一个不好,只怕会动摇人心。”刘公公想了想,说。
“这个时候当然不好明着查。既然如此,倒不妨这样,”冯妙瑜招手叫刘公公靠近,对他低声说了两句,“……把消息泄露给安王那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如此一来,究竟是哪一位或者说是哪几位大人和安王串通便清楚了。”
“这个主意好,那奴才下去就着人传旨给各位大人。”刘公公眼前一亮,随即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布防的事情,“京畿地区有十万大军,叛军不一定能攻下邠州或是金州。再说除了邠州和金州,盛京周边还有凤翔府、河中、河南、金商都等在旁拱卫,这个时候就在盛京布防,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只是以防万一,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得好。”冯妙瑜说,“刘公公,你即日起便带人去盛京各处细细检查城墙是否牢固、清点粮仓中的粮草等,要保证即使被大军围困在城内,我们也能坚持上几个月等到援军过来。安王的人既然能渗透到朝中,想来他在盛京城中也偷偷安排了不少人手。宫里的太监这么多,左不过是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你派几个宫里能信得过的公公日夜守在城门、粮仓等要紧处,有异动第一时间往宫里报,绝不能让安王的人有机可乘。”
“既然您坚持,那奴才下去就着手挑选人手……”
说话间,太医院院令贾济大人颤颤巍巍从内室走出来了,一面走一面还拿着帕子不住地抹汗。见他出来,刘公公立刻合上嘴巴,不再往下说了。
“父皇怎么样了?”冯妙瑜抿了抿嘴问。
“眼下陛下龙体已无大碍,只是积劳成疾,加之一时惊吓过度才会突然昏厥过去。这会皇上还有些迷糊,再睡一会人清醒过来就好了。”贾太医拱手道:“只是……”
贾太医很快看了冯妙瑜和刘公公一眼,“只是这日后得好好休养,绝对不能再像这样操劳忧心了。”
冯妙瑜沉默了一会,又淡淡地问:“那太后娘娘呢?”
贾太医摇了摇头。
“剪子没入胸口一寸有余,太后娘娘都这个年纪的人了,公主,请恕微臣说句不恰当的话——这样的伤势,就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了。”
贾太医下去开药了。
冯妙瑜走进内室,浓红的夕阳从隔扇窗流下来,里面只有两三个医女低垂着头在收拾东西。冯重明躺在龙榻上,眼睛紧紧闭着,一时半会也不像是能醒过来的样子。冯妙瑜轻声对几个医女交代了两句,便退出了内室。
“父皇和太后娘娘是怎么回事?”
冯妙瑜低声拉着刘公公询问。太后从去年起便久久缠绵于病榻之上,按来说身体应该十分虚弱,这样的人哪里来的力气把剪子扎进自己的心口。
刘公公揣着手,犹豫不决好久才开口。
“奴才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今天得知安王谋反的消息后,皇上就命人把太后娘娘接回宫了。下午的时候,皇上和太后单独说了会话,奴才等都在外面守着,不知道皇上和太后娘娘说了什么。皇上前脚刚刚走出来没多久,后脚奴才就听到这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只怕是太后娘娘在皇上出去后自己抄起剪子……”刘公公摇摇头,攥拳做了个往心口扎的动作。
“太后娘娘是真的很爱安王吧……”冯妙瑜叹了口气,轻轻说。
这个时候接太后回宫,父皇摆明了是要用太后的性命来牵制安王。太后和安王两人母子情深,当年就是太后以死相逼才逼得父皇留住安王一条性命。可以说,只要太后还在盛京在宫中或者一日,冯重曜就不敢真的放手破了盛京城。太后大抵是想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自刎。为了给一个孩子铺路,当着自己另外一个孩子的面死去。平心而论,冯妙瑜对这位太后娘娘没有分毫好感,但此时也不禁有些感慨。
想来偏爱这东西可真是可怕。
“谁说不是呢……公主,这话您在奴才跟前说说就是,可不能当着皇上的面说啊。”刘公公叮嘱道。
——
“玄州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谢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但他的声音里仍带着几分颤抖。
正如那个来叫冯妙瑜的小公公所言,他日暮时果然被上司喊去衙门。他是去了后才知道了冯重曜的事情,这才刚刚从衙门出来,顾不上疲惫,就直奔开明坊的博古斋。
“玄州这件事情,明明能用更好的办法解决,”谢随背着手在屋子走来走去,语速急促,“大人为什么不告诉我,非要用如此伤天害理的法子?整整七万人的性命啊。就为了杀鸡儆猴?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玄州城那七万人难道就不是他的子民了?大人是仁君,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出来!”
外头的夜已经很深了。漆黑的天幕上连一颗星子都看不见。
谢随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夏宵默默地给他倒了杯茶,“先坐下来喝口茶吧。”
“这件事情其实我早些日子就有所察觉,但因为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所以一直没有和你说。”夏宵耷拉着脸,“大概几个月前,从各地送到我这里来的情报就变少了,我开始也没有怀疑什么,直到今天——”
“安之,”夏宵坐直了身子,难得正经,“如果非要说一个具体时间的话,大概就是你向大人说起你和公主的事情,请大人放过公主之后。”
顿了顿,夏宵接着道:“大概是因为公主的缘故,大人似乎觉得你变得不可信任了,眼下有许多事情都是瞒着你我的。”
谢随愣了一下。
“你的意思不会是”
“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夏宵点了点头,劝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你没有必要在一颗树上吊死。我听说大人之前似乎有意撮合你和他的义女……你该能分清楚的,大人的义女和公主,就算大人最后被你说服了留公主一命,还让她留在盛京,可到那时候她除了一条性命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但没有办法帮到你,甚至
还会是你仕途上拖累。安之,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谢随转了转杯子,冯妙瑜在发呆的时候就常做这个动作。过了许久,他才道:“大人什么时候来盛京,这件事我会和大人当面再好好谈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