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这次不会有人要跟她抢吧?
旧酸枣巷前, 破洞马车旁,缉妖使陆瑶被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居民围住。
“那两个蜈蚣精在这儿守着马车,和仙师大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我听到动静就在门缝里偷看,您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 快给缉妖使大人说说。”
“只见仙师大人,腰一躬,说了声变,人是见风就长,转眼就变成个眼如闪电, 身似山岳的夜叉, 一俯身,两根手指头就把那蜈蚣精捏住,让它们动弹不得啦。”
“厉害啊,后来呢?”
“前面不是说了吗,秋芳让其中一个蒙骗了,把装神称圣的妖怪当成了真仙,正在家顶礼膜拜呢,仙师大人料理完两只放风的小喽喽, 提着刀就进了秋芳家。”
“诶哟喂,那蜈蚣精可要遭殃咯。”
“谁说不是呢,那蜈蚣精一见仙师大人, 腿就软得走不动路了, 可还想奋力一搏, 当即变出本相, 竟是一只十丈长的大黑蜈蚣,口一张就喷出冲天毒雾, 身一翻就地动山摇,我一看不对劲,抱起我家阿狸就往外跑,说时迟那时快,蜈蚣精冲破仙师法阵从天而降,就差那么一点,我和阿狸就要被砸个正着了。”
“喵。”
看着大娘怀里附和的狸花猫,以及周围一圈听得津津有味的观众兼捧哏,缉妖使陆瑶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她追踪这群蜈蚣精也近半月了,多足怪擅长跑路,又听觉灵敏,她总是迟到一步。
它们每次下手的对象,又都是身边跟着满身怨气的婴灵,这些人往往问心有愧,巴不得把婴灵送走,自个儿还能换个心想事成。
陆瑶即便是去询问他们,也往往被插科打诨,问不出几句真话。
司里又在忙别的事,分不出人手给她,她只能断断续续地追踪线索。
好不容易有线人发现踪迹,陆瑶一接到汇报就赶紧跑了过来,远远瞧见这辆熟悉的马车,还以为能抓它们个正着。
谁知过来一看,车顶破开一个蜈蚣形大洞,车里毫无打斗痕迹,蜈蚣精却已经人去车空。
陆瑶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敲开了附近一家住户的门,亮明身份,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非常确信,这是她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谁能想到,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巷子,竟然藏着这么多相声大师。
要真有这些住户嘴里说的那么大动静,这巷子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吗?
陆瑶心里幽幽叹气,只能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能得出结论,这群蜈蚣精找上了黄秋芳,却被一个路过的修行之人打断。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看马车中只有蜈蚣精留下的痕迹,而没有她的,就能知道。
要知道,道判大人亲自带队设伏那次,都被蜈蚣精的毒雾喷了个正着,让它们趁机逃之夭夭了。
因为蜈蚣精危害性不算高,捉拿代价又太大,道判大人清完毒素后,就搁置了此案。
也不知要多高的道行,才能无惧这毒雾。
陆瑶在心里想着,却不知道,真实情况是李昼一出手,蜈蚣精连放毒的机会都没有。
“她说的不全,缉妖使大人,你听我说啊……”
“好好好,我已经知道了。”
想办法劝退了试图再从自己角度讲一遍的大爷,陆瑶往巷子深处的黄秋芳家中走去。
越是接近黄秋芳家,越是能感觉到一股妖鬼特有的阴煞之气。
陆瑶两指在眼皮上一抹,使了个能见六道众生本相的“天眼通”,这才上前叩门,沉声道:“缉妖司办案!”
门里,聪儿已经机敏地躲进了后院厨房。
秋芳与婆婆对视一眼,一个起身走到门边,谨慎道:“大人可有凭验?”
另一个用气音在堂屋里四处说:“聪儿,快躲起来!”
透过门缝,看清陆瑶手中凭验后,秋芳才缓缓打开门。
陆瑶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一手从锦囊中摸出一张符箓,打量着秋芳与婆婆神情,仔细盘问起来。
……
与此同时。
李昼跟着中年男人,来到了一间偏僻小院之中。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身着旧布衣的修行之人,全都盘膝趺坐,面容肃穆。
正中间则有一个穿破衲衣的清瘦男子,不过弱冠年纪,便有种大彻大悟的出尘之感。
中年男人自称韩大,又介绍清瘦男子说:“这位是罗教驷州分舵的舵主曲善尊者,你运气好,刚入教就能听到舵主亲自讲课。”
他带着李昼,在人群中拣了个位置盘膝坐下,轻声说:“罗教人人平等,不分贵贱,听课时也是如此,无需区分座次。”
李昼点头说:“听完课可以吃饭吗?”
韩大嘴角抽了抽,掰正她的头说:“你且认真听,当你听进去时,就会忘了饥饱。”
李昼十分听话,当即专心听讲起来。
“……当今世上,人人皆为生死苦海所困,这是因为,人一出生,便伴随着业的积累,业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有相应的果报……”
曲舵主循循善诱地说:“人本是赤.条条来,何以随业受报,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六道轮回,生生世世,苦不堪言呢?”
一名修行者流下两行泪,激动地说:“求舵主解惑。”
“这全是因为,我们承受了本不应该承受的业障。”
曲舵主悲悯地说:“众生无知,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抬头看看天吧,是不是每个苦命人都会问,老天你不长眼,为何偏偏就轮到了我?”
“天也不敢回答你。”
“因为,天是假的!”
“这假天窃居了高位,世人却都不闻不问,因而从一出生,被太阳照射的那一刻开始,就要承受真假不辨的苦果。”
仿佛敲下一记重锤,所有人身躯一震,瞳孔轻微放大,接受着这隐秘而惊人的信息。
曲舵主郑重地说:“我们罗教的目的,便是将真正的天,我们的须弥天,送回它应在的位置。”
“此为翻天之举,比古之补天更胜一筹的壮举,你我何其有幸,能参与到这样一件千载难逢的大业之中。”
“大业若成,众位必功德无量,修成正果,此后生生世世,不复轮回之苦。”
“诸君之未来,皆在一念之间啊。”
听得此言,在场众人无不备受鼓舞,纷纷询问:“舵主,该怎么办,您吩咐吧!”
“究竟如何才能让须弥天归位?”
“贼老天,还是少骂了它!”
一众群情激奋的声音中,一道冷静的询问格外突兀。
“请问,什么时候开饭?”
众人蓦然一滞,随即对说话之人怒目而视。
韩大默默远离了李昼,假装这不是自己拉来的。
有人正要指着李昼说什么,突然,肚子发出了一声长鸣。
人是铁,饭是钢啊。
这人捂住肚子,面红耳赤。
周围人皆是摇头,唯有李昼露出理解之色。
被破坏的气氛再也回不来了。
曲善望了李昼一眼,垂了垂眸:“说得也是,开饭吧。”
……
晚餐极其简陋,只有豆羹稀粥,连盐巴都没怎么放。
曲善解释说:“食肉即啖众生因缘,令众生怨怼,自绝于安乐。*”
李昼小声叹气:“教里日子已经这么困难了吗?”
曲善一顿,继续说:“常食鱼肉,则四体沉重,神明浑浊,须弥天教导我们,应断酒肉,戒杀生,长此以往,神明清爽,远离业障,更能得须弥天护持,灾劫全无。*”
李昼悄悄对韩大说:“待会儿去夜市吃免费试吃吧?有烤兔肉丁和炙猪肉脯。”
曲善:“……”
曲善看向李昼,这么喜欢讲,干脆你上来讲好了啊。
在舵主的凝视下,众人默默低头吃豆,韩大汗流浃背,只有李昼还想继续跟韩大说小话。
急得韩大脸都憋红了。
舵主可是修炼了“天耳通”的呀,这点距离对他来说还不是轻轻松松。
而且你声音也没有很轻……
韩大悄悄抬头看舵主表情。
只见曲舵主嘴角略有抽搐,和善问道:“这位姑娘,是谁邀请你来的,似乎还没有介绍?”
韩大弱弱举手:“是我。”
“哦。”曲舵主语气听不出喜怒,“她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李昼在给宗门取名时,已经顺便编好了掌门大师姐的id:“在下薛静真,来自海外名山,花果山。”
这个名字是她前世好友的名字,虽然她们暂时分开了,但她一定会在这个世界让好友声名远扬,以表达她对好友的思念之情。
原来是穷乡僻壤的乡巴佬,那不是跟猴子差不多吗?难怪这么没规矩。
曲舵主脸色稍霁,温声解释说:“食素是我教一种修行方式,并非吃不起肉。”
李昼点头:“原来如此。”
曲舵主本来还准备了长篇大论,要好好和她辩一辩经,让她知道自家教义精华所在。
没想到她这么简单就认可了。
感觉一口气不上不下,曲舵主颇为憋闷地闭上了嘴。
李昼则一边哄自己吃下这碗难吃的豆羹,一边在心里记录宗门建设经验。
第一,食堂一定要搞好。
这罗教可以给她当失败案例,李昼默默想,决定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把这些人踩过的坑都记下来。
……
吃完晚饭,夜色已深,本该是休息的时间,罗教众人却精神奕奕。
昼伏夜出,是每个罗教人必备的修养。
虽然这习惯看起来和邪.教有点像,但他们绝对不是邪.教。
曲舵主站在院子中央说:“今夜的任务是——”
包括李昼在内,所有人竖起耳朵。
是要奇袭刺史府,让天下人知道苍天已死,须弥当立?
还是祭炼法器,用这一城之人的鲜血,取悦即将归位的须弥天?
又或者掠夺童男童女,收集极阴极阳之体,前往秘境寻宝,铲除敌对势力?
“——去十字街朱氏巷,当喜尊。”
曲舵主神情严肃地说。
众人蓦然一静。
随即有人问道:“喜尊是什么?”
曲舵主说:“就是送亲客。朱家人丁不丰,主家旁支都加上,也没姚氏人多——姚氏就是朱家结亲的人家。朱老爷怕儿子迎亲的时候被打得太惨,用三百两银聘我们去帮忙。”
众人本来脸色不太好,听到三百两,都变了脸。
有算学好的悄悄点了点人头,院子里一共有十三人,若是均分,每人能得二十多两,但曲舵主肯定要多拿点,嗯,就算一个人二十两好了。
一晚上就赚二十两银,岂不美哉?
众人纷纷开口道:“看来是个宣传教义的好机会。”
“没错,一定要让这些大户知道我们罗教的厉害。”
“有我们在,谁也别想碰新郎官一根手指头!”
罗教众人个个发狠,发誓绝不放过这笔酬金。
曲舵主满意地点了点头,特地看了眼李昼,这下知道了吧,我们罗教有的是赚钱的手段。
李昼则在心里默默记下,建立宗门第二条:准备好足够的启动资金。
否则,宗门弟子还得出去干外包。
李昼一直是个好面子的人,对罗教大半夜出门不杀人不放火非常不满意。
曲舵主等人却越走越自信,平时熬夜多的好处这不就体现出来了,迎亲队伍半夜就得出发,别人都是人困马乏,他们罗教中人却是神采飞扬。
要等吃过早饭,才是他们开始睡觉的点呢。
干劲十足地到了朱氏巷,朱老爷带着几个朱氏子弟来迎,见众人精神状态极佳,也是非常满意,大手一挥,吩咐一个堂侄道:“贵儿,领他们去更衣吧……贵儿?朱贵?”
朱贵面色苍白地盯着堂叔请来的帮工们,人群里,那颗似曾相识的人头格外醒目。
当然,和乱葬岗惊魂一瞥有所不同,如今,这颗人头已经长全了身子,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像模像样。
可看过这颗人头单独行动的朱贵,死都忘不了这张脸。
李昼察觉到对面有人死死盯着自己,疑惑抬头,看到了朱贵虚汗直流的惊恐面孔。
她对朱贵印象没那么深刻,见他神情古怪,还以为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一般。
唉,毕竟气质摆在这,李昼心想,想扮猪吃老虎,都扮不起来啊。
她刚想说什么,朱贵忽然一个激灵,把头埋得低低的,哑声说:“诸位请随我来。”
韩大则拉了李昼一把,手底下比了个二,还想不想赚那二十两了?别捣乱!
曲舵主亦回头瞥了李昼一眼,眼底隐隐有警告之色。
李昼乖乖闭上嘴,跟着众人进了朱宅,沿着挂上红灯笼的游廊曲折而行,来到一间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客房。
朱贵埋着头说:“左边是女子更衣房,右边是男子更衣房,诸位请便。”
他说完,便像身后有鬼撵似的,脚步匆匆地往客房外走去。
经过李昼时,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李昼那颗头突然飘到面前,问他:“你看到我的身体了吗?”
所幸,这一幕并没有发生,李昼的头安分地待在她的脖子上,没有任何动静。
朱贵长长地舒了口气,右脚刚要迈过门槛,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咦?”
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却令朱贵亡魂大冒,竟连头都不敢回,拔腿就往屋外蹿去。
曲舵主还想说几句客套话,嘴都张开了,那朱家年轻人却忽然一溜烟跑了。
他皱了皱眉,谴责的目光望向发出动静的李昼,不由暗想,回去要警告她一下,就算是出身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也不能在外头丢人现眼,大呼小叫。
也不知道她在惊讶什么?
曲舵主顺着李昼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正对门的案桌上,放着一副古怪的面具。
这副面具制作精细,眉毛上扬,凤眼微闭,额上长角,没有下半张嘴。
颜色丰富,红、绿、蓝、白、黄、黑等等颜色都有,更有琉璃镶嵌,凤纹飞舞,贴金刷银,极为华丽。
这副面具如此精美,可不知怎么的,曲舵主一看到它,就油然而生一种抵触感,平时念诵教义,侍奉须弥天时,才会隐隐听到的法螺之音,竟然在耳边响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朱家也有喜乐神面具,但面具上散发的香甜气味,已经勾起了李昼的食欲。
她现在不饿,有足够的耐心等着这次的点心露面。
只是……
她瞥了眼身旁神色异常的曲舵主,有些担心,这次不会有人要跟她抢吧?
第29章有没有人管管啊?
朱贵对大哥朱富苦口婆心地说:“我真的看到那颗会走路的头了, 她不知道抢了谁的身体,出现在这里……”
说到这,他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怕不是大公子在外头惹的风流债,怕被姚家发现, 就在大婚前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女子杀了,这女子怨气不散,找上门报仇来了!”
朱富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 就是少看话本。”
朱贵越想越觉得自己推理得没毛病:“那大哥你说她来干嘛?”
“那天月黑风高, 你压根没看清那位的脸。”朱富带着一丝敬畏地说,“今天这女子,估计只是与那位有几分相似。”
“不可能,分明就是一模一样。”
这倒霉玩意儿,怎么就钻牛角尖了呢?
朱富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正要继续说什么,一个下人进来催道:“十三郎,十四郎, 前头师娘都来了,‘还愿仪式’马上就要开始,老爷催你们快去呢。”
“这就来。”朱富拧了把朱贵, 咬牙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别犯糊涂!这回把堂叔伺候好了, 说不定能给咱们管间正经铺子, 也不用老在街上胡混,你都二十二了, 还想不想娶妻了?”
朱贵点头:“前头又没那女子,我不怕。”
“瞧你这出息!”
朱富恨铁不成钢地提溜起兄弟,到了前院,一身红色大襟衫的师娘果然已经到场。
师娘的师,乃是法师的师,只见她头戴官帽,左手持彩带,右手握八宝铜铃,立在一口土陶坛前。
坛前已经摆好熟猪肉,宰牲染血的绑绳,两个下人分别捧一只盛放“愿纸”的茶盆,与一只盛满糟酒的“愿碗”。
朱富和朱贵一来,两个下人便上前,将茶盆与愿碗递到他们手中。
这是一早说定的还愿仪式。为了朱家大公子顺利定亲,朱老爷与朱夫人曾在神前许愿。如今,需向喜乐神交一份心愿已了的凭据,才能安心迎亲。
此刻,屋外漆黑一片,本该点亮的灯笼全都灭了,只有几只萤火虫晃晃悠悠的微光。
与之相对的,屋里便亮得过了分,每个人脸都照得煞白,朱老爷与朱夫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下人们也都漠然肃立。
富贵兄弟手心出了点汗,不知怎么竟然不敢去看那安安静静的土陶坛,喜乐神他们是知道的,朱老爷供奉了好多年,说是极灵验的。
还愿倒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帮忙把愿纸愿碗插在熟猪肉上,接下来的流程就由师娘进行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胳膊有些打颤,连带着两个茶盆也轻微晃起来。
师娘瞥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凉嗖嗖的,令两人后脖颈汗毛直竖,心里暗骂了声,勉强挺起胸膛,免得让人小瞧了他们。
两人按照预先排练的手法,走到熟猪肉前,将愿纸愿碗插上去。
这猪肉炖得极烂,两人担心的插不稳等问题竟然没出现,非常顺利地结束了这一环节。
松了口气,朱富和朱贵赶紧退到一旁,额头的汗流下鬓角,却也不敢擦,大气也不敢喘地望着师娘作法。
师娘一手摇铃,一手甩彩带,脚下踩着玄妙的步伐,口中念道:“铃铛响,把话论,酬恩施主听原因……*”
“叮叮当当”声中,屋里变得越来越冷,朱富朱贵背后的汗黏在衣服上,让两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的道场快圆满,给你神笔勾愿信。画个‘了’字不打钩,信愿犹如水里丢……*”
一只毛笔从师娘怀里飞出,让朱富朱贵瞪大了眼睛,两人眼珠子乱转,试图找出毛笔后头带着的丝线机关,却什么也没瞧见。
也没人握着笔,就见那毛笔在空中飞舞,书写三个字:
了、了、了
“叮叮当当!”
毛笔悬停在半空,师娘继续念:“了索愿、了线愿、了纸愿,要迎请屠官到堂,一刀两断永无质对……*”
随着师娘有节奏地跳跃盘旋,土陶坛无风自动,来回摇摆,熟猪肉上的愿纸愿碗轰!一声,无火自燃。
“解疑心福寿绵远,了前愿喜禄无疆,火化成灰无后患……*”
到这一步,还愿仪式已经接近尾声。
师娘的脸色稍稍放松,朱老爷朱夫人也露出几分笑意,下人们齐齐吐出一口浊气。
朱富朱贵这才敢稍稍抬手,擦一擦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
屋里冷嗖嗖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仿佛某种无形存在正在离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还愿成功,大松一口气时,只有铃铛与师娘唱念声的屋内,忽然响起了凄厉的尖叫。
土陶坛无比剧烈地左右摇摆,嗡嗡震动,仿佛有东西要从坛里钻出。
浓烈的血腥味与冰冷气息,在整个屋子散播开。
朱富朱贵擦汗的手僵在半空,朱夫人面色惨白,朱老爷惊恐惨叫:“师娘,发生什么事了?喜大人怎么会突然动怒?”
师娘却不理他,脸色极为阴沉,扭头望向客房方向,咬牙道:“你家来了邪祟,喜大人要把它正法!”
说完,她一甩彩带,携着八宝铜铃,出了前院,直奔客房而去。
她所过之处,灯笼全部无火自燃,照出一条煌煌大道。
朱夫人两眼一翻,几乎晕厥,朱老爷追出几步,看清她去的方位,急问下人:“是谁在那里?”
这下人是前院管茶水的,哪知道客房安排,一时间支支吾吾,回答不出。
这大喜日子竟然出现邪祟作妖,朱富知道这滩浑水不能趟,抓起兄弟就要偷偷开溜。
这一抓却发现,兄弟的手冰凉刺骨,简直像鬼本鬼。
朱富吓了一跳,松手扭头一看,朱贵的脸色惨白如纸,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他凑近一听,只听到三个字:“那个头……”
朱富一怔,随即想起朱贵刚才说的话,整个人一僵:“客房里,是那女子?”
朱贵僵硬点头。
朱富骇然回头,再次望向客房方向。
朱贵竟然是对的,那人头女鬼竟然真的抢了别人的身体进城了,还潜入了朱家,被喜乐神发现了!
要是喜乐神能把她收了,他们兄弟还能去了一桩心病,倒也是好事一件。
朱富眼神闪动,脑中转过各种各样的心思,见朱老爷原地踱步,焦急叹气,心一横,拉起朱贵上前道:“三叔,我和阿贵去替您看看!”
朱老爷一怔,随即一把握住他的手:“想不到我家有你们两个好儿郎,十三郎,你和阿贵就远远看着,莫要靠近,自己安全第一。”
“大哥你……”
朱贵倒吸一口凉气,才要抗议,已经被朱富拉着走向了客房。
“现在只有师娘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朱富低声快速道,“话本里不都写了吗,这些邪祟最喜欢闯到凡人堆里,抓几个替死鬼,或是吸食生人回复精力……”
朱贵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会儿想大哥说得好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大哥你还是少看点话本吧,那些书生写的能靠谱吗……两种想法交替,让他面色不断变化。
就在他纠结犹豫之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客房附近,听到了急促的摇铃声与悠远的法螺之音。
是师娘和那邪祟在斗法!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后退,看来前方已经是斗法现场,倒也不必离得太近。
朱富正要再叮嘱一句,耳边却已经响起一声惨叫,华灯明烛之下,一道大红人影从客房中飞出,摔在了他脚尖前。
“叮当当!”
一只八宝铜铃滚落在这道身影旁。
朱富低头一看,这道身影正是面容威严、气势凌人的师娘。
然而此刻的她,口中不断吐血,脸色灰青,显然是落了下风。
想不到那人头女鬼如此厉害,朱富腿一软,知道自己这是算错了,扭头就想跑。
客房里却走出一个身穿破衲衣的清瘦年轻人,他面色如霜,头顶一把金色宝伞悬停在半空,散发着正大浩然的辉光。
正是罗教驷州分舵舵主曲善。
“何方邪祟,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曲善厉声喝道。
师娘抹了把嘴角鲜血,冷笑一声:“真是邪魔外道,倒反天罡!我已经通知官府,等着上菜市口吧!”
慌忙从师娘身前逃开的朱富,看了看师娘,又看了看曲善,左思右想,两人都不太像正道,但又都正气凛然,看不出异样。
师娘这里,他亲身经历过,那土陶坛怎么看怎么可疑。
可她毕竟是自家堂叔请来的,现在还口口声声已经通知官府,看起来底气十足。
另一头客房出来的,虽然是被师娘认定的邪祟,可这小伞一撑,宝相庄严的,怎么看也不像坏人。
判断不出来,他便皱眉问身旁的兄弟:“你说他俩究竟谁好谁坏啊?”
“不知道。”一道有点熟悉的女声回答了他。
朱富一愣,接着缓缓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走到身旁的女子。
女子另一侧,朱贵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朱富看了看朱贵,又看了看这个一脸正常的女子,终于知道,为什么朱贵那么肯定地说,她就是乱葬岗那颗人头了。
看到这张脸,那晚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朱富才知道,他竟然能把一张脸记得如此清楚,仿佛……
仿佛她是恐惧本身,只需要看一眼,就会刻在心上,一生都忘不了。
朱富浑身都发起抖来。
李昼感觉到一波又一波的恐惧涌入体内,她又看了眼朱富,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他们伤及无辜的。”
听到这句放心,朱富眼前一黑,颤巍巍地望向斗法中的曲善与师娘,心中无声呐喊:
你们快别窝里斗了,真正的邪祟在这儿呢!
有没有人管管啊?
第30章宗门启动资金有了
半个时辰前。
曲善顺着李昼目光, 看到客房中供奉的镂空面具,面色一沉,对正准备去换衣服的罗教众人说:“都回来!”
众人茫然转头, 不解地看向曲善。
韩大第一反应就是问李昼:“你又干什么了,惹得舵主如此不快?”
李昼:“我没干什么。”
她顿了顿, 疑惑地说:“什么叫又?”
难道她做过什么不礼貌的事,惹怒过舵主吗?
韩大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李昼还没体会出来,曲善已经主动解释道:“这副面具中蕴含阴煞之气,恐怕与妖邪有关, 这朱宅主人, 绝非善类。”
众人一阵哗然。
李昼大吃一惊,悄悄对韩大说:“原来罗教真的是名门正派?”
韩大:“……”
他还以为这小傻子真的信了他的话,原来她也觉得罗教很可疑啊。
她不会是官府派来的卧底吧?
但卧底也不至于傻乎乎地直接问出来。
嗯,所以她确实是个小傻子。
韩大假装没看到舵主抽搐的眉峰,义正辞严道:“我们罗教侍奉的是唯一真实的须弥天,当然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道。”
李昼连连点头:“所以我们罗教中人,荡邪除幽,义不容辞。”
曲舵主心中暗暗点头, 随即吩咐众人:“我们现在在这妖邪的地盘,不能打草惊蛇,你们两两一组, 分散开来, 四处搜检一番, 如果还有类似物品, 速速报来给我。”
“是。”
虽然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可惜没能到手的二十两银,但是非轻重还是都分得清的。
一共十三人, 去掉曲舵主,还剩十二人,正好能分成六组。
很快,众人就自发组好队,往不同方向走去。
李昼本来是准备找韩大组队的,谁知她一转头,韩大已经瞬移到了门口,和另一个姑娘一起出门了。
他怕拖自己后腿吗?
李昼心想,这么有眼色的人,如果他没做过坏事,愿意脱离罗教,她的夺天宗可以给他留个位置。
“薛姑娘,你在找组队的队友吗?”一道陌生的男声在李昼耳边响起。
李昼转过头,看到一个五官端正,气质干净的青年。
“在下石一山,薛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和在下一组吧。”青年说完,放在身前的手悄悄比了个中指,余光还注意着曲舵主,一发现曲舵主目光扫来,就松开了手。
偷偷骂领导?
李昼以后也是要做领导的人,觉得有必要和这样的下属打成一片,好好了解下怎么样才能避免被骂。
李昼点头说:“好,我们走吧。”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已经明白对方所想,出门挑了个没人的方向,快步走向僻静处。
“你是刚进缉妖司的新人?”眼看周围无人,石一山率先开口,此刻的他笑容全无,脸色凝重,“哪位大人让你单独执行任务的?没有提前教导过你,该怎么做好卧底吗?你刚才差点就暴露了!”
李昼:“?”
李昼把关于晚饭太难吃的吐槽咽了回去,略一思量,机智道:“前辈说罗教这个任务不算危险,只要收集情报就好,石前辈,原来你也是缉妖司的人。”
“我是永熹*三年录的缉妖使,今年刚评的甲上。”听起来石一山对这个等级颇为自豪,他音调一飘,接着又重新变得严肃,“就算现在妖邪频出,也不该让你一个新人莽莽撞撞地闯进邪.教地盘,接下来你都跟着我,千万别乱走。”
李昼点了点头,跟在石一山身后,看他一会儿钻假山,一会儿戳窗户纸,忙得不亦乐乎。
李昼嗅觉灵敏,早就闻出这片区域并没有喜乐神面具的气息,其他地方的喜乐神面具也已经被搜出来,送往客房方向。
她静静等石一山忙完,才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所以石前辈,你刚才是……”
她学着石一山的手势,比了个中指。
“哦,你说灵官诀啊。”石一山道,“以后你如果遇到疑似缉妖司的同僚,也可以用这个手势试探他/她,这是司里最常用的手诀之一。刚刚我也是用这个手势试探了下你,才能确认你的身份。”
李昼恍然大悟,赞许道:“前辈果然谨慎。”
就是读微表情的能力不太行,造成了一个美妙的误会。
石一山不知李昼心中所想,环顾一圈说:“走吧,这里没有发现。”
两人转身回客房,路上李昼好奇问道:“这罗教怎么也来抢我们缉妖司的活?”
石一山冷笑一声:“狗咬狗罢了。”
他看了眼天真单纯的李昼,想了想,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要因为这些邪.教的一点点善举,就被他们蒙蔽,看不清他们的本质。敌人的敌人不是我们的朋友,所有妖邪都是缉妖司缉拿镇压的对象。”
李昼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要怎么区分正教与邪.教呢?”
“没有度牒的是邪.教。”
“啊。”
“怎么了?”
石一山关切地看向李昼。
李昼一边想着果然还是得先弄到官方文书啊,一边随口说道:“我还以为正邪是按照所行所为来区分。”
石一山一愣,接着摇了摇头,嘟哝了句:“果然是清澈又愚蠢的新人。”
李昼耳朵一动,正要说还有哪里有新人,这个形容词一听就不是说她,却被石一山使了个眼色。
“薛静真,石一山,你们二人可有发现?”
曲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回了客房。
石一山恭敬道:“回禀舵主,我们搜检的方向一切正常。”
“嗯。”曲善看了看四周,这是放出去的最后一组,人已经全回来了。
“这座朱宅之中共有三副这样的面具。”
随着他开口说话,众人望向桌案,案上已经摆上了收集来的另外两副面具。
曲善说:“我准备施法,将这些面具上的阴煞之气驱除……大家都后退!”
曲善话还没说完,三副镂空面具已经腾空而起,散发出阴冷血腥的气息,远处则传来隐隐约约的铃铛声,刺耳尖锐,令人昏昏沉沉,几欲作呕。
“有邪魔在作法!”曲善立刻判断道,吩咐罗教众人,“布阵。”
除了李昼之外,一众罗教修士训练有素地分散开,站位近似一只张开的口袋,口中则念道:
“大海微尘,须弥纳芥,若觅死生,问取皮袋。*”
众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堂屋中隐隐荡开一阵阵法螺之音,冥冥之中似乎能感应到天外有至高无上的存在给予了回应。
法螺之音绵绵不绝,飘在空中的三只镂空面具不安地嗡鸣起来,面具震颤不止,被一股巨力吸向口袋中。
它们的眼眶流下血泪,面部裂开一条条细缝,眼看就要崩裂。
忽然之间,前院的摇铃声变得极为急促,一声凄厉尖叫打破寂静,漆黑的游廊一瞬间亮如白昼。
镂空面具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之力,猛地一退,三张没有下颚的嘴张开,发出无声尖啸。
“啊!!!”
罗教众人如遭重击,或是吐出一口黑血,或是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李昼接住同样跌倒吐黑血的石一山,忽然见他挤了挤右眼。
她就说嘛,缉妖使怎么会这么弱。
李昼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石一山是在装死。
装得还挺像的。
李昼露出钦佩的目光。
石一山却用颤抖的手,努力拉了拉李昼衣袖。
她低头一看,只见前者小腿肚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血洞。
旁边则有一只蜈蚣张牙舞爪,正顺着她的裤脚往上爬,要给她也来一口。
原来石一山并不是在假装受伤,他确实受伤了,只不过不是被面具尖啸所伤,而是被这突然出现的蜈蚣精咬了。
他挤眼睛,是因为喉咙肿胀说不出话,示意李昼看他的眼神方向。
李昼看着蜈蚣,突然想起自己捉的蜈蚣精自称苏六娘……
也就是说,排她前面的还有五只。
这是姐妹来报仇了?
在她思索的时候,腿上的蜈蚣精已经恶狠狠地抱住她小腿,一口咬了下去。
它刚咬破一层皮,接触到李昼的鲜血,全身便像中了剧毒一般,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背上生出一个又一个肿包,看得人触目惊心。
现在没功夫管它,李昼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不停哆嗦的蜈蚣,把它扔进了腰间口袋。
她扎紧口袋,火速翻开《符法全解》,找出解毒咒,对着石一山的伤口念诵了数遍。
随着她的念诵,石一山已经开始发青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精神还很萎靡。
他示意李昼从他的锦囊中取出一枚药丸,囫囵吞了,又闭眼打坐起来。
李昼本来要在旁边替他护法,不防外头又传来一道女子厉喝声,一道大红身影气势汹汹地冲进屋里,左手甩彩带,右手摇铃。
“叮叮当当!”
三副面具猛然合体,径直向着站在中央,明显是领头人的曲善冲去。
罗教众人皆是东倒西歪,不知生死,曲善却不慌不忙,右手与左手交互合拢,右手指略高于左手指,口中念道:“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
话音刚落,他头顶便升起一把金色宝伞,伞下飞出一捧甘露,撞上大红身影胸口。
大红身影惨叫一声,竟然被这捧看似寻常的甘露撞飞出去,胸口还被腐蚀出一个凹坑,滋滋冒出青烟。
“快去。”
就在曲善追出屋时,打坐的石一山睁开了眼睛,急声道:“趁他们争斗,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李昼担忧地看了眼他的腿:“但你的伤……”
“不要紧!”石一山加重声音,“这两个妖邪的赏金加起来有五千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李昼:“!”
正愁宗门启动资金呢,原来曲舵主这么值钱?
怪不得他说自己不穷!
李昼忙说:“那我去了!”
“嗯。”石一山再次闭上眼睛,奋力运转功法回复体力,“我马上就好,我好了就来帮你,到时候我们按贡献分成。”
他语气十分急切,生怕自己恢复时,两个妖人已经两败俱伤,李昼包揽了全功。
李昼一口答应,一边往屋外跑,一边顺手捡起掉在地上没人管的喜乐神面具,嘴一张一吞,就把三张合体面具吞进了肚子。
不能浪费粮食啊。
虽然又没怎么尝到味道,但李昼还是给自己的节俭点了个赞。
她不知道,虽然石一山正在闭眼打坐,没看到这一幕,韩大却是刚刚醒转,正好看到她的深渊巨口张开,把无声尖叫的喜乐神面具一口就吞了下去。
那深渊之中透出的无尽绝望,足以令任何一个亡命之徒胆寒战栗。
正面受到此等冲击的韩大,心魂俱震。
回忆了下自己是怎么和李昼相处的,刚刚的分组是怎么故意躲开李昼的,他更是如坠冰窖,而又汗流如瀑了。
此刻的他,内心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呐喊,与屋外看到李昼的朱富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完全一致:
舵主,快别打那个红衣人了啊!
这里有头真正的邪祟,能不能先管管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