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她还没发力呢。
客房门前, 身穿大红襟衫的师娘与一袭破衲衣的曲善激战正酣。
铃铛声响个不停,间杂着法螺之音,与两人“你这妖孽”“你才妖孽”的对骂。
两人斗法斗得专心, 浑然不知,有三人正急得跳脚。
朱富和朱贵悄无声息向两侧移动, 和中间的李昼缓缓拉开距离。
韩大手脚并用地爬出屋子,一边提防着李昼,一边小声呼唤:“舵主,舵主……”
曲舵主没理他。
他死死盯着变换了步伐的师娘,感受到越发冰冷的气息, 越发急促尖锐的铃声, 心中顿觉不妙。
他当即也改变了手诀,驱使头顶宝伞旋转起来。
然而师娘毕竟是在主场,只听前院一声巨响,伴随着惊呼声与惨叫声,一口土陶坛快速飞了过来。
朱富朱贵抬头望去,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土陶坛现在的模样,与他们印象中的不能说一模一样, 只能说毫不相干。
借着明亮的灯光,众人能清楚看到,土陶坛飘在半空, 坛底飘荡着一根长长的彩带, 彩带上串着朱老爷、朱夫人与一众前院下人, 犹如婴儿脐带一般, 不断汲取着他们体内的精.血。
坛口则是吐出一匹白布,一个个骑着纸马的纸人顺着白布滑下来, 落在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就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将军。
这些将军举着长枪与大刀,口中咿咿呀呀地呼喝着,裹着一股腥风,冲向曲善与罗教众人。
本来还指望师娘先收拾了人头女鬼的朱富朱贵,一颗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和食人精.血的土陶坛一比,那晚只是询问“见过我的身体吗”的人头女鬼,都显得和善多了。
而与师娘对阵的曲善,也是不甘示弱,头顶宝伞高速旋转,身后竟缓缓打开一扇充斥着混沌星光的大门。
这扇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缝,渗透出的恐怖气息却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一团不断蠕动、闪着荧光的灰色物质,拼命从门缝后挤出一角,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限制了一般,无法再前进半步。
然而,即便只是露出这一角,原本战意昂然的纸人将军们,也都蓦然一滞,连带着胯.下宝马一起,出现了一条条细细的裂缝。
见状,师娘高喝一声,土陶坛连着的彩带猛然一抽,串在彩带上的朱老爷、朱夫人与前院下人们,都凄厉哀嚎起来,体内精.血以更快速度流向了土陶坛。
曲善却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对罗教众人说:“须弥天将有你们一席之地!”
话音落下,那闪烁着混沌星光的大门便吱呀一声,强行扩大了一丝,更多蠕动的灰色物质从门缝中挤出,身上的荧光向罗教众人散播而去。
包括韩大在内,所有修炼了罗教功法的人都被这些荧光捕获了。
一瞬间,他们仿佛看到了超出自身层级所能接受的东西,纷纷露出迷茫与痛苦之色。
他们的神情越是痛苦,周围的荧光便越是活跃,灰色物质散发的气息也就越恐怖。
显然,两方人马已经到了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放出了自家压箱底的大招。
在场唯二还能动的凡人朱富和朱贵望着这一幕,浑浑噩噩的大脑第一次如此清醒。
原来两个互相辱骂对方邪魔外道的人,并不一定是有好有坏的,还有可能是狗咬狗。
不对,这里还有第三个……
朱富朱贵悚然一惊,不约而同扭头望向李昼,她为什么还不出手?
难道是一个小女鬼,在这两个大妖面前,上不了台面?
还是说准备等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两人正胡思乱想,却见安静了许久的客房里冲出一人,神情慨然,左手握法剑,右手举一张亮澄澄的云纹符牌,口中喝道:“缉妖使在此,立刻放开你们手中的凡人,束手就擒!”
曲善与师娘俱是一怔,前者随即了然笑道:“好个石一山!好个缉妖使!想不到我罗教中居然潜伏了朝廷鹰犬。”
说罢,他一挥衣袍,宝伞下方再次飞出一捧清冽甘露,向着石一山胸口扑了过去。
石一山拿法剑一挡,将甘露甩在地下,在滋滋冒烟声中,捻出一张符纸,就要向曲善掷去。
下一刻,却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一根彩带从他琵琶骨穿出,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素衣。
师娘摇铃轻笑:“就这点本事,也敢班门弄斧?”
缉妖使一出现,她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先帮曲善。
短短几十息,朱富和朱贵的心情大起大落,没想到缉妖使早已潜伏在妖人身边,更没想到缉妖使败得这么快,也就露面时威风了下,完全没有他们想象的神通广大。
这下完球了,两人绝望地想,这座朱宅,恐怕要沦为他们这群人的葬身之所。
究其原因,竟然只是为了给两只邪祟提供燃料。
可悲,可叹。
就在石一山即将被彩带串上天,正道大势已去之时,喧嚷的小院中,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声。
这声铃铛响与师娘摇动的声音截然不同,不仅不会让人昏昏欲睡,胸口憋闷,反而将这些负面状态一扫而空,仿佛一阵清风,扫过众人灵台,令所有人神清气爽。
师娘一怔,接着猛地转头,看向铃声响起的方向。
那个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女帮工,手中竟然拿着一只与她同款的八宝铜铃,手腕旋转,颇有韵律地摇动,发出悦耳的铃响。
“你是谁?”师娘不禁皱眉质问,“喜大人座下,没有收过你这样的弟子!”
“薛姑娘快走。”串在彩带上的石一山紧接着说,“出了朱府往东走三条巷子,去找缉妖使陆瑶,让她带你去缉妖司驷州分部,搬救兵!”
若不是太多凡人落在了妖人手里,石一山本来也不会主动跳出来。
他焦急地望着李昼,心里祈祷这个新人能机敏些,不要在这里枉送了性命。
“哦?”曲善挑眉,望向手持八宝铜铃的李昼,“你也是缉妖司的人?”
李昼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摇动铜铃,恐惧化为的灵气流转,本已被蜈蚣精认主的八宝铜铃,就这么被她轻松摧动——
这全是因为,掌门大师姐所掌握的《夺天录》。
《夺天录》共分五层,分别为信夺、闲夺、慧夺、定夺、神夺。到第五个层次,就能万法通神,阴阳交感,夺天之寿。
当然,要应对眼前的情况,第一层“信夺”已经足够。
李昼有足够的自信,自己的修为在师娘之上,这八宝铜铃,蜈蚣精用得,师娘用得,她怎么就用不得?
她对百思不得其解的师娘说道:“你的八宝铜铃,见了我的便要乖乖让位,因为我手上这个,是你家喜大人的祖宗,就是你家喜大人来了,也得磕头喊太奶奶好。”
师娘恍惚了一瞬,少顷反应过来,简直怒不可遏:“胡说八道!竟敢诋毁喜大人……”
她说着,就要驭使彩带,把李昼手中的铜铃砸个稀巴烂。
然而不知怎地,她的八宝铜铃竟然真像孙子见了祖宗一般,整个铃儿都哑了口,铃身也裂开一条条细缝,仿佛再动一下,就要自裁谢罪。
师娘一惊,心中一阵狐疑,但要让她认李昼的铜铃当祖宗,那是万万不可。
她转头对神色戏谑的曲善说:“还不出手?没听到吗,这女子也是朝廷走狗。”
“缉妖使?呵!一群被蒙骗的可怜虫还差不多。”曲善一边说,一边双手合掌,驱动宝伞,伞下飞出熟悉的清冽甘露,往李昼胸口急速飞来。
“薛姑娘小心!”
见李昼不仅没按他说的逃走,还留下与妖人斗法,石一山心急如焚,高声提醒。
李昼却是不慌不忙,一手摇铃,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拂,取下一把刀环挂铃的小刀,念了句变大咒,转眼就把先前变小的鸾刀化成一口长约二尺的弯刀。
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描淡写地划开了飞来的甘露,在甘露落地,腐蚀地面之时,去势不减,穿过石一山,在保证他毫发无伤的同时,划断了他琵琶骨上的彩带。
到这一步,竟然还没结束。
满脸戏谑的曲善眼睁睁看到,这道刀光分花拂柳般,轻轻落在了挤出门缝,露出一角的须弥天身上。
这团蠕动的灰色物质,立刻被切出了一道光如镜面的切口,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尖叫。
鸾刀,本是祭祀宰牲之刀,鸾刀诀,自然也就能起到庖丁解牛的效果。
“不要!”曲善笑容消失,下意识大喊了一声,往须弥天扑了过去。
挨了一刀的须弥天,却是连回击都不敢,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样,一边尖叫,一边砰一声,死死地关上了星光闪烁的大门。
这扇门关闭的下一刻,曲善便遭到反噬,本就清瘦的身体突然瘪下去,像一具脱了水的干尸,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反而那些被荧光环绕的罗教中人,由于荧光随着须弥天消失而消失,纷纷从迷茫与恐惧中清醒过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众人震惊地望着挥出这一刀的李昼,实难想象,该是怎样高深的道行,才能如此轻易地解决这么强大恐怖的邪祟。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始感叹,李昼身形一闪,已经出现在掉落在地的灰色物质旁。
她用刀尖挑起灰色物质,似乎嘟哝了句“还没到三秒”之类的话,嘴巴一张,就把这团不断蠕动的不明物质吸进了嘴里。
本以为得救了的众人:“…………”
就是说,杀邪祟的果然不一定是好人啊。
那灰色物质已经是浑身散发着邪恶,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恐怖生物了。
这位薛姑娘,竟然能以此等邪祟为食。
那张开的巨口中,蕴含着比邪祟还邪祟的东西,简直就是邪恶本身,是超越人之想象,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大恐怖。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
已经见识过一次的韩大,第二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不但没有习以为常,甚至因为恐惧的叠加,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厥了过去。
而另一侧,原本喊打喊杀的师娘,转身跳上一匹纸马,喝了声“驾”,竟是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有逃跑。
师娘对喜乐神的信仰有多虔诚。
在李昼口中看到四副错乱的、尖叫的喜乐神面具时,就有多崩溃。
逃!一定要逃!
逃离这个无边地狱!逃离这个惊惧噩梦!
李昼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出手,还不就是为了确保能把两个邪魔外道都留下,哪能让她逃脱。
她把八宝铜铃一抛,轻斥了声:“收!”
又念了句轻身咒,正在嚼灰色物质的头还留在原地,无头身子倏地出现在骑着纸马狂奔的师娘身旁。
八宝铜铃拼了命地主动摇起来,悬浮在半空的土陶坛以及它吐出的纸马纸人纷纷落在地上,前者摔得粉碎,后者重新化作纸片。
师娘因此从马背上滚落,咔嚓一声,两条腿都摔得龇出了白森森的骨头。
她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求饶,就看到了面前拖着长长血管的无头身体。
强烈的刺激下,师娘猛地一抽,翻了个白眼,仰头晕了过去。
正准备挥刀斩向师娘的李昼:?
她还没发力呢。
在一旁观战这么久,她可是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的。
还有好多后手没用上,感觉和以前看过的小说不太一样,李昼悻悻地收起鸾刀,身体走回脑袋处,熟练地装上脑袋,咽下细细咀嚼过的灰色物质。
像葡萄味的果冻,好吃。
还想吃。
但今天已经吃多了,有点撑。
李昼悄悄打了个嗝,没被任何人看到。
她转头四顾一番,见不管是被彩带串起的朱府众人,还是被荧光笼罩过的罗教中人,都已经得救,伤口虽然还没修复,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她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不知在想什么的石一山面前,试探问道:“这两人的赏金……”
“我现在就汇报上去,赏金合该薛前辈独享。”
石一山义正辞严地说,垂在身侧的手捏着符箓,正不停地颤抖。
他不知道这位……不知如何形容的前辈,为何要假扮成低级缉妖使。
但只要她还愿意装,他相信,整个缉妖司驷州分部,都愿意陪她玩下去。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要做些什么,更好地稳住这位前辈时,一道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仙师大人。”脸色苍白的朱富扑倒在李昼面前,仰着头,满脸崇敬地说,“愿为大人作图留念,也好让驷州百姓知晓,大人为我们镇妖降魔的恩德。”
不管她是人是鬼,缉妖司都恭维的大佬,他现在不找机会巴结,以后还有什么机会?
糟糕,竟然被这小子抢先一步。
石一山还在暗自懊悔,另一道熟悉的女声又传了过来:“在下也学过丹青之术,前辈若是不嫌弃,我现在就为前辈作画一幅。”
石一山一愣,抬头看去,见到不远处风尘仆仆大步赶来的人,心头一喜:“陆瑶?”
陆瑶点了点头:“我在附近追查蜈蚣精的案子,听到这里的动静,就赶了过来,可惜来得太晚,没帮上你们的忙。”
她当然不会告诉石一山,在李昼出手时,她就已经到了。
在秋芳家中听到动静,从旧酸枣巷疾行到朱氏巷的她,本来准备加入战场,却被李昼的刀法吓出了土遁术。
她躲在地下,思来想去,不能对不起同僚,硬着头皮悄悄折回来,正好撞上李昼问赏金,看起来还挺和气的,这才假装刚刚赶到。
陆瑶向李昼抱拳行了个礼:“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李昼看了看跪在面前的朱富,又看了看神色恭敬的陆瑶,心想,这不就是在争她的独家采访吗?
她是个十分大方的人,微笑道:“不急,想画的都可以画。”
陆瑶与朱富对视一眼,均是目光一闪,暗含刀光剑影。
石一山则取出一张符纸,一阵念念有词后,符纸无火自燃,化作灰烬飘散空中。
他用法剑撑起身体,对李昼躬身道:“薛前辈,缉妖司的人手马上就到,道录大人想要为您接风洗尘,还望您拨冗一莅。”
李昼一来要领赏金,二来要办度牒,三来要买地建宗门,肯定要和官方打交道。
现在官方主动接洽,她还省得再找门路了。
她点了点头,使了个变小术,重新把鸾刀挂在腰上,一边等缉妖司的人来,一边从腰间取下装蜈蚣精一家的口袋,抛给陆瑶。
“对了,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在追踪的案犯?他们一家似乎盯上了我,至少还有四只蜈蚣精要来找我报仇,到时候捉到了,我再拿给你。”
陆瑶愣愣地接过口袋,打开一看,却见到三只泪流满面的蜈蚣精,以及一只七窍流血,浑身鼓包,已然暴毙的蜈蚣精。
盘膝打坐的石一山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咬我的蜈蚣是这么来的。”
李昼心想缉妖司不会因此扣她奖金吧,斟酌道:“那只蜈蚣我也已经抓起来了。”
石一山忙说:“晚辈知道,此事都是蜈蚣精的错。”
陆瑶正往口袋上布置禁制,免得犯人逃脱,却见蜈蚣精脸上反而大松了一口气。
为首的苏六娘哭泣道:“我们早就想自首了!”
她身旁的贾大嫂也说:“请大人把我们关得更严一点,最好是任何人都进不来的那种。”
努力把苏五郎尸体推远的赶车小童幽幽地说:“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他弄出去?”
追了它们大半个月的陆瑶笑出声:“不急,你们家还有四只,等着来给你们作伴呢。”
三只蜈蚣精身体一震,只觉得天都塌了。
陆瑶高高兴兴地扎紧口袋,忽然听到,朱府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她眼睛一亮,走到李昼面前,弯腰说道:“前辈,缉妖司的人来了。”
李昼按捺住即将收获一笔巨款的激动,点了点头,顺着陆瑶目光看向不远处。
为首一道高大身影,带领着数十披坚执锐的甲士,面容肃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这些邪.教都已经没有战斗力了啊。
瞥了眼横七竖八的罗教众人,以及还没醒的红衣师娘,完全不懂这群缉妖使在防备什么的李昼,毫无芥蒂地迎了上去。
第32章仿佛地府开启,百鬼出行。
天光大亮。
恢复了热闹的驷州城中, 百姓们一如既往地过着平静充实的日子,没有人知道,过去的一晚发生了足以颠覆整个驷州格局的大事。
马镛深吸一口气, 脸上挤出千锤百炼过的热络笑容,快走两步, 主动迎上走过来的李昼:“尊驾亲临驷州,某竟俗务缠身,未能远迎,还请见谅啊哈哈哈哈……”
马镛,缉妖司驷州分部道录, 统管一州妖鬼异事。
缉妖司内部, 职级从下而上分别为缉妖使、道判、道录、提点、总提点。
道录,位同三品大员,着御赐紫衣,佩紫金鱼袋,实乃驷州一城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大人物,通过某种远程查探的神通,目睹李昼在朱府所作所为后,立刻放下一部长官的架子, 亲自到驷州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酒菜,甚至亲自站在酒楼门口迎接李昼。
石一山与陆瑶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恍惚与后怕。
他们对这位薛姑娘的态度, 还不够恭敬!
他们竟然有过为了缉妖司颜面, 不能太过谄媚的想法。
要不是薛姑娘大人有大量, 就凭他们心里这些想法, 都能死上千遍、百遍了吧。
李昼当然不知道这两人心中所想。她连“满朝朱紫贵”这句话都没听说过,压根不明白一个紫袍高官给自己当迎宾是什么概念。
她只知道, 缉妖司的人缉拿完朱府的牛鬼蛇神们,就众星捧月地把她簇拥到了这里。
见马镛人还挺礼貌的,她也客气地说:“公务要紧。我也是一时突发奇想才下了山,马道录怎么能未卜先知呢?”
“看来道友是静极思动。”突发奇想?你猜被你一口闷的邪神信不信?马镛抬手示意,“薛道友,里面请。”
他等李昼跨过门槛,再抬脚跟上,有意落后半个身位,不着痕迹地引路。
酒楼里早就被提前清了场,跑堂的全被换成了缉妖使,几位大厨也被耳提面命过,今日贵客登门,务必拿出十二分小心。
李昼觉得自己还是很能吃苦的,在罗教卧底时,连没加盐的豆羹都吃完了。
但她也不是没苦硬吃的人,看到包厢里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心里顿时喜笑颜开。
喜乐神面具和须弥天虽然好吃,但填的不是一个胃。
感觉李昼心情不错,察言观色的马镛心里松了口气,见面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他不敢托大,请李昼到主座坐了,亲自为她掣壶倒酒,口中如数家珍地说:“这是我们驷州名酒,名为摩勒浆,口味独特,回味无穷,有诗为证,‘仙人六膳调神鼎,玉女三浆捧帝壶*’,这三浆之一,就是我们驷州的摩勒浆。”
李昼很给面子地饮了一口。
这不就是油柑风味饮么?有一点点酒精味,和RIO差不多。
包括马镛马道录在内,所有缉妖使眼巴巴地瞅着李昼,生怕对方脸上露出半分不悦之色。
李昼放下精美的琉璃酒杯,刚要说话。
青天白日,忽然一声闷雷,仿佛在众人耳边炸响。
一瞬间,包厢之中,人人变色,除了李昼拿筷子的声音,竟然连旁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马镛鬓角,一滴冷汗缓缓流下来。
他盯着李昼的嘴,放下酒壶,探向腰间佩刀,面上还保持着冷静,声音略显干涩地问道:“薛道友,这酒味道如何?”
若是她一动怒,张开那深渊巨口,他能抵挡多久?
半炷香?一盏茶?
司主大人,我马镛今日若是以身殉职,史书中能否留下只言片语,记住我为一州百姓所做的贡献啊?
李昼哪里想得到,一道雷就让马道录开始考虑身后名了。
她略一思量,吐出一个字:“善。”
虽然前世奶茶酒饮卷得飞起,这杯油柑风味饮对她来说不算稀奇,但人家请客,总归要给面子的嘛。
李昼还打算等马道录喝高兴了,顺便提一提度牒的事呢。
人情世故这方面,她还是很懂的。
马镛扶着刀的手一松,手脚发软地回到了位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摩勒浆,一饮而尽。
甜辣的酒液滚过喉咙,让他终于能有正当理由,吐出一口梗在胸口的浊气。
李昼执箸的手一顿,瞥了眼松了口气的马镛,忽然发现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马道录这是……体虚?
她在脑中搜索了一圈,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强身健体的配方,好献给长官,巴结他一番。
她没发现,在她的注视下,马镛刚刚好转的脸色,又变得紧绷起来。
一众陪坐的缉妖使心想,这就是伴君如伴虎吗?总觉得皇帝老爷也未必比薛姑娘难琢磨。
坐在马镛身旁的陆瑶心思电转,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录大人,怎么一道雷就把你吓成这样?”
咦,是被雷声吓的吗?
这道录不会是猫妖假扮的吧?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李昼看马镛的神情瞬间亲切了几分。
马镛心里赞了声,这陆瑶倒是有几分急智,回去就给她加赏。
他连忙顺着陆瑶的话说:“一雷之威,迅烈至此,薛道友却能面不改色,可见心性之坚,马某佩服啊哈哈哈。”
李昼听到他发自内心的恭维,试探问道:“缉妖司里,会有改邪归正的好妖吗?”
马镛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难道是要查探他们驷州分部有没有与妖鬼暗度陈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向京城方向一拱手,“太祖祖训,某不敢忘。”
李昼点了点头,决定把自己的怀疑藏在心底最深处,马道录人挺好的,她就不给人家添堵了。
在双方有意的谦让、照顾中,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李昼和马镛都感觉,自己把对方捧得很舒服。
酒到酣处,马镛半醉半醒地说:“薛道友你是不知道,我这个道录看起来威风,其实只有表面上的风光,要人手,人手不足,要银饷,银饷没有,朝中相公还总是怀疑我们养寇自重,说是这些年,妖邪怎么越杀越多……”
或许是酒意上头,他胆大包天地指了指天:“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天若反常呢?这天下,还能不乱吗?”
陆瑶、石一山等缉妖使纷纷埋下头,格外专心地吃起了菜。
李昼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罗教的理念还有几分道理?”
听到罗教,马镛便毫不掩饰讥讽之色了:“现在的天下,魑魅魍魉再是横行无忌,总得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他们要换天,却不知自家的天,本身就是不讲道理的东西!”
健谈的马道录说到这儿,又想起一事:“都说,佛门因果讲来世,玄门承负看今生,近日有一伙修承负的贼人,最是可恶,仰仗自己有几分道行,四处挑起争端,借用他人的事端、灾祸,提升自己的修为。偏偏这伙人擅长改头换面,某已经扑了几次空,就是抓不到他们的狐狸尾巴。”
他状似无意地说:“但其中一人,被某用秘术打断了一条腿,没有一年半载的修养,绝对恢复不了,若是道友日后遇到,还得烦请告知……”
“在下确实见过。”
李昼一听马镛描述,就想起了官山县的跛脚少年,甚至更远的,在腹虺村听说过的跛脚道士。
腹虺村蛇妖愈演愈烈的开端,就是请来一个跛脚道士驱邪之后。
这不正符合马镛所说的“挑起争端”“借用灾祸提升修为”吗?
暗暗得意了一番自己的超绝记忆力,李昼将腹虺村与官山县中遇到的可疑人士,以“师妹游历遇到,传信告知于我”的理由,简单说了一遍。
马镛心中一喜。
他突然提起这伙修承负的修士,并不是真的喝醉了话多,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借用李昼的力量,在这个案子上有所突破。
没想到就是这么巧,李昼的师妹们真的遇到过这伙人。
等等,师妹们……
马镛笑容消失,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像薛道友这样的,还有好几个?
冷静……即便是薛道友的同门,也未必都是能生吞邪.神的恐怖存在……
一股清风拂过,马镛的冷汗再次冒出,残存的酒意荡然无存。
李昼却没看出他的情绪变化,还在承诺:“马道录放心,若是再遇到这伙人,在下一定通知你。”
这个承诺,应该能换度牒吧。
看起来喝得也差不多了。
想到这,李昼就打算切入正题,没想到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楼下就响起了激烈的争吵声。
“我们的王子马上就要迎娶你们的公主,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卑贱之人,怎么敢将贵客拒之门外?”
一道腔调怪异的声音格外响,语调生疏,似乎是才学会官话不久。
在他说完后,立刻就有人制止道:“今日酒楼已经被其他客人承包了,贵客请到别处去,莫要在此地喧哗生事。”
“那客人出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让他们滚。”
一个滚字,令楼下众人蓦然噤声,仿佛触犯了什么禁忌一般。
包厢里,马镛瞥了石一山一眼,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扶剑起身,往房间外走去。
石一山步伐极快,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楼下,料理了那些不长眼睛的王八蛋。
不想,就在他推门而出时,李昼也站了起来。
反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她也想看看,在楼下大放厥词的人是谁。
她一起身,马镛为首的缉妖使也都纷纷起身,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李昼没看到其中几人眼里藏不住的兴奋——
自从犬夷王子与公主定亲后,城中就多了不少犬夷人,大周是礼仪之邦,犬夷人又是来采购的,对他们就客气了些,谁知竟然助长了这群蛮夷的气焰,让他们以为这是怕了他们。
不管是官府军卫,还是缉妖司的人,碍于两国情面,都不好做得太过分。
薛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可不是官方的人,他们官方还管不了她,那她要怎么教训这群嚣张的犬夷人,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李昼哪知道,身后一群人跟出来,是想看她帮忙打脸。
她走到楼梯口,向吵闹的方向望去,只见酒楼门口堵了不少人,各个高鼻深目,宽肩细腰,男女都有,皆辫发百绺,身戴红缨,腰佩小鼓。
乍一看,还以为是来卖艺的艺人。
然而下一刻,为首之人便眉头一皱,咚一声拍响腰间小鼓,说:“你们这种尊卑不分的小人,就该让我剥了皮,做一面新鼓。”
随着咚、咚、咚的鼓声敲响,大堂中陡然生起一阵阴风,接着就响起幽鬼呜咽嚎叫的声音。
仿佛地府开启,百鬼出行。
第33章公主,你的强来了
一头若隐若现的鬼影从鼓中钻出, 嘶吼着朝缉妖使假扮的跑堂扑了过去。
几个犬夷人似笑非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跑堂的凄惨下场,区区一群凡人, 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下一刻,外表平平无奇的跑堂竟然身法灵敏地躲开了鬼影, 口中还冷冷地说:“贵客不要忘了,这里是驷州城,是大周的地界。”
犬夷人面色微变,眼中顿时充满凶戾之气,为首之人神情阴郁, 把头一甩, 辫发末梢有节奏地拍在鼓面上,他身后,男子皆甩动辫发,女子则拔下银簪,以银簪击鼓。
随着这些人的拍打,咚咚声、砍砍声交错,出现在空气中的鬼影越来越多,它们不断哀嚎着, 往附近的缉妖使身上扑去,有一个甚至还冲向酒楼外,神情狰狞地扑向一个才总角的小女孩。
小女孩的家人想要弯腰抱起她, 身子却因为鼓声异常僵硬, 脸都憋红了也没法碰到她。
缉妖使狼狈躲闪, 手已经摸上腰间符箓, 却苦于没得到指令,无法对外族动手。
“咚!”
一声仿佛预告着众人命运的鼓声, 在缉妖使们紊乱的呼喝声中敲响。
鬼影越发凶悍,利爪几乎要碰到小女孩的眼球。
一名缉妖使心急如焚,大喊了声:“住手——”
犬夷人的嘴角上扬,眼白充血,满脸狂热放肆的邪笑,嘴里还在用犬夷话骂骂咧咧。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得意的犬夷人、焦急的缉妖使、面容模糊的鬼影、无法动弹的小女孩与其家人……这些神态各异的人与鬼,凝固成一张浓墨重彩的定格画。
“咚!咚!咚!”
鼓声再次敲响,连响三声,却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节奏韵律。
犬夷人疑惑低头,看了看并没有继续拍打鼓面的自己。
下一刻,一道灵气兜转而过,像一股清风,拂去了画幅上所有灰尘与阴霾。
《夺天录》第一层,信夺。
信者,道之根,信深,则道长。
李昼的道,以碾压之势横扫。
时间恢复了流淌,充斥酒楼的阴戾鬼气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清渺精纯的灵气,如雾一样飘忽,像雪一样冷冽。
大周人无不心旷神怡,仿佛看到了山中仙,云间月,溪上雪。
犬夷人却都面色剧变,第一次露出惊恐之色。
他们感觉到,腰间被一股清冽之气拂过,一股寒意,从他们腰腹传到了全身。
“砰”“砰”“砰”……
一个接一个小鼓从犬夷人腰间脱落。
“砰”“砰”“砰”……
一个接一个犬夷人下半身从腰间脱落。
光滑的切面凝滞了片刻,鲜血与内脏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长长的辫子也随之断裂,敲打鼓面的辫尾落在血泊里,精心编织的辫发散落开,盖住了滞留在半空的半截身体。
一众鬼影闪了闪,消弭于无。
犬夷人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忘了留活口。”一道女声抱歉地说,“马道录,这……”
半截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犬夷人的眼珠转动,看到二楼楼梯口站着的众人,为首两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
他们甚至楼都没下。
他们……是什么人……
“不要紧,司里有人擅长搜魂术。来人,把这些鼓收起来,这都是重要的物证……等等,薛道友,你应该……不吃这些人皮鼓吧?”
那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紫袍男子,对那年轻女子的姿态竟然放得很低,仿佛唯她马首是瞻。
“马道录说笑了,这么诡异的东西,怎么能吃呢?”
年轻女子带着一丝困惑,仿佛不知道紫袍男子为什么开这样的玩笑。
紫袍男子一愣,随即笑呵呵地点头:“薛道友说的是。”
两人说完,便有两个身着绿袍皂履的男女,从紫袍男子身后走出,指挥酒楼中的人,拾掇起犬夷人的尸体。
“你们运气不错啊。”
其中一名女子在抬起一具犬夷人半身时,嘟哝了句:“薛姑娘不喜欢吃你们这种妖鬼,还能留具尸体。”
这是犬夷人在这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他们奋力转动眼珠,死死盯着二楼方向,要把那个轻描淡写收割了他们所有人的年轻女子记住,即便是死,也不能忘。
……
“见过仙师大人。”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被家人领上二楼,向李昼躬身行礼,“这丫头天生比旁人迟缓,今日要不是仙师大人在,恐怕已遭了犬夷人毒手。季蕤,还不跪下,给仙师大人磕头。”
季蕤懵懵懂懂,慢吞吞看向李昼,慢吞吞磕了三个头,磕头的力道却毫不含糊,直接把地面磕出一个不小的凹坑。
再看她的额头,依然光洁如初,连层油皮都没破。
刚刚为这小女孩揪心的缉妖使们,看到这一幕愣了下。
看这情况,也许,大概,可能,就算大人没出手,这小女孩也没事……
季蕤的家人有些尴尬,拉起她低声呵斥:“家里怎么跟你说的?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气,你看看你,把人家酒楼地都弄破了。”
马镛马道录却是眼睛一亮,蹲下.身,捉起季蕤手腕,凝神查探了一番:“小姑娘根骨清奇,若有良师引导,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昼心中一动,这小女孩难道是传说中的主角命格?天生就是异类,自幼得不到周围人理解,意外卷入修士争斗,却因祸得福,被高人看出天赋异禀。
她本人总能福祸相依,可她身边的人,可就吃不消这主角命格跌宕起伏的命运了。
要做她的老师,恐怕得有九条命才够。
想到这里,李昼果断说道:
“我看你与我有缘,想不想跟着我修行?”
为了避免别人倒霉,她就主动承担这份因果吧,什么被别的天才嫉恨、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被灭门报复之类的,都冲着她来吧,她没有关系的。
李昼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的善良抹了把泪,用鼓励的目光,含笑望向季蕤。
旁边没来得及开口的马镛一怔,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他堂堂一州道录,还是第一次被人截胡。
第一次。
马镛缓缓起身,回忆着刚才探到的金筋玉骨、先天之气,只觉得心都在淌血。
面对如此天纵之资,即便是有李昼生食邪神的压力,马镛也忍不住据理力争了:“薛道友收过徒吗?有经验吗?师门知晓此事吗?”
疑问三连,李昼被问得沉默了片刻,陆瑶、石一山等缉妖使幽幽地望向马镛,搞不明白,老登突然抽什么风,是不是薛姑娘给你脸了?
马镛哪知道属下们心里全是大逆不道的想法,紧紧盯着李昼,想让她知难而退。
谁知,李昼略一沉吟:“马道录果然神算,在下正准备在这驷州城建山门,立夺天宗,广收弟子,开度世人,将宗门道法弘扬光大。”
马镛:“???”
李昼微微一笑:“拨地授衣、建房置库、师号度牒诸事,还要向马道录讨教。”
马镛:“……”
马镛干巴巴地说:“这些事务都由刺史府统管,缉妖司无权授权道场,薛道友还是去问蒋刺史……”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脑子才反应过来,抬起眼,呼吸困难地望着李昼,一字一顿地说:“夺、天、宗?”
李昼说:“对,夺天宗。”
马镛一个踉跄,竟然差点没站稳,陆瑶与石一山一左一右将他扶住,不明白他怎么反应这么大。
这个名字,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李昼心里也纳闷,马镛这表情,好像她下一秒就要黄袍加身,翻天覆地了似的。
虽然说她的志向确实很远大,可修炼之人,哪有不吹牛的。
夺天之寿,不就是吹得稍微大点吗?
怎么这么没见识?
李昼正思考要怎么安抚马镛,后者却是推开身后之人,换上了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深吸一口气,一揖到底:
“事关重大,恳请薛道友随我去刺史府协商此事。”
李昼点头,明白,她要建宗门都归刺史府管,马镛人还挺好的,还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见刺史,估计是怕她不懂规矩吧。
不过,他为什么变得如此郑重其事呢?
疑惑一闪而过,接着便如夏季正中午的冰霜,顷刻间就被太阳晒化了。
李昼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模拟器界面,超绝钝感力的称号闪了闪,成功让她放下了这点疑惑。
她松开眉头,神情自然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快去吧……不知蒋刺史今日是否有空?”
“他会有空的。”
马镛直起身,神色复杂地说。
同一时间,刺史府中,蒋刺史正在教导女儿蒋令仪:“圣上为你安排了三千名甲士,马道录那里,为父也会去请他支援三百名缉妖使,这三千三百人护送你去犬夷,即便如此,这一路必定不会太平,犬夷人反复无常,常有口血未干即背约反叛之事,你务必小心,一旦苗头不对,就让那三百缉妖使护送你回驷州……”
蒋令仪听得认真,等父亲说完,看了眼京城方向,轻声说道:“我听老师说,天下将要大乱,大周与犬夷联盟,是为了防止未来腹背受敌。”
蒋刺史叹了口气:“你老师说的,你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可懂我的意思?”
蒋令仪微微一怔,点头说:“女儿明白。”
她握紧拳头,神色中多了几分坚毅:“女儿只是在想,既然如此,这次联姻,应当竭尽我之所能,为大周百姓的未来,尽一份力。”
蒋刺史听了这话,不但没有欣慰之色,反而勃然色变:“胡说!国之大事,又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担得起的?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的顶着!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全你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你娘这些天都在以泪洗面吗?”
蒋令仪却没被父亲的疾言厉色吓住,幽幽叹了口气:“可是父亲,高个子又在哪呢?这驷州城,看似平静,却处处皆是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缉妖司疲于奔命,上个月又有七人失踪,生死不明……正,早已不能压邪!我既然受封公主,即便是死……”
“住口。”蒋刺史声音不大,却还是让蒋令仪倏地闭上了嘴。
蒋令仪自知失言,却倔强地望着父亲,不肯低头。
父女二人对视片刻,终究是蒋刺史败下阵来。
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后,蒋刺史凑近女儿,轻声说:“大周宝卷已经给出谶语,将有救世之人,再造岁剑,斩妖魔,挽天倾。”
蒋令仪眼睛一亮,蒋刺史拍了拍她的肩头:“所以女儿,顾好自己就好,个子高的,马上就要来了。”
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呢?
蒋刺史心想,最好还是别来驷州,不然不就说明,他们驷州快出事了吗?
第34章她现在可不是邪教了哦。
蒋刺史站在刺史府门口, 迎接李昼。
他人还在这,魂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到现在都在怀疑,马道录传来的消息是假的。
或许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或许是马道录修炼了什么奇怪的功法,得骗他一回。
要不怎么, 他这破嘴就那么灵验,只不过提了一句,那位就真的出现了呢?
他们驷州的天咋了,怎么就要劳动那位亲自出马了呢?
蒋刺史已经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要是这真的是马道录故意做的一场骗局, 他大人有大量, 就不予以追究了。
不断在心里重复着,希望用这种玄学手法,扭转尚未发生之事的蒋刺史,看到了绿袍皂履的缉妖使、绯袍玉带的缉妖司道判、紫袍金鱼袋的马镛马道录。
缉妖司众人,全部穿上了朝服,骑着骏马,簇拥着一辆羽盖朱轮的香车,向刺史府行来。
香车以云母、青络、螭首、龙雀装饰, 乌漆轮毂,黄金雕装,四周挂以锦幔帷帐, 青伞朱里, 是三品以上高官出行的顶级配置。
蒋刺史悬着的心, 终于落了地。
整个人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心口都嗖嗖地泛着凉气。
若非是那位亲临,以马道录的身份, 又何须随侍左右。
更不要说这辆御赐云母车,马镛宝贝得什么似的,日日熏香擦洗,生怕沾上点灰尘,除非重大祭祀场合,否则绝不会动用。
现在,他竟然连这辆车都献了出来,蒋刺史哪还能指望这是个玩笑。
要说玩笑么,确实有,那就是他蒋释古自己。
蒋刺史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已带起了三分笑意,带着刺史府众人,快步上前,迎上了马道录。
马道录翻身下马,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在短暂的面无表情后,同时露出人情世故拉满的笑容,一团和气地说:
“马真人。”
“蒋使君。”
马镛领着蒋刺史,走到云母车旁,亲自撩起车帘,对车里人肃声说:“薛道友,我们到了。”
夺天宗主身份非同一般,但圣上毕竟没有明旨,不曾授予明确的官职,马镛可以献出自家车舆,却不敢擅自将车马驱入刺史府内。
蒋刺史则比马镛更接近政治中心,禁中传出的消息,圣上虽说发了密旨,要各州府无条件辅佐夺天宗主,可私底下,对这位谶语钦定的救世之人,态度十分暧昧。
蒋刺史从恩师那里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更是令人心生不安。
据说,圣天子亲口向缉妖司主承诺:“愿以社稷托付夺天宗主,方不愧对列祖列宗,亦是黎民百姓之福。”
皇帝要让出至高无上的宝座,哪怕她确实是个千古未有的纯善之人,满朝文武、宗室勋贵,又岂能看着荣华富贵一朝沦为浮云呢?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更何况,这位天子上位之路,可一点都看不出她能是一个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的大善人。
大周宗室为何如此凋零?
太祖一脉何以只剩当今一人?
还不就是陛下圣明,慧眼如炬,查明了诸位藩王的叛乱之心,提前把他们送去地下,与列祖列宗团聚啦。
从不受重视的皇次女,到君临天下的帝王,当今陛下的手上,可是沾满了骨肉至亲的血泪啊。
既已知晓陛下是怎样的品性,蒋刺史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夺天宗主真能是帝位的继位人选。
所以蒋刺史对夺天宗主的态度,一定要恭敬,但又不能太亲近。
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狡兔死,走狗烹,社稷危机总有解除的那天啊。
余光下意识瞥了眼四周,不知此刻是否有典签在侧,记录他的一举一动,蒋刺史谨慎地说:“驷州刺史蒋释古,见过夺天宗主。”
李昼已经在车里睡了一觉。
她不懂云母车是多高的品级,只知道这辆车走得很稳,车里一股淡淡檀香,高枕软垫,一躺下去,就像陷进了软绵绵的云朵里。
伴随着车辆行驶的轻微晃动,她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吸力,要把她的魂魄打碎,让她化作无形无质的云雾,飘向高高的太空。
她直觉不能这样,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天穹之上似乎藏着大恐怖,现在的她,还不足以与之对抗。
她依从本能,在心中默念:
“无思无虑始知道……”
“无处无服始安道……”
“无从无道始得道……”
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玄妙的道韵,把她包裹起来,对抗了那股天顶传来的吸力,让她止步于云端。
她懵懵懂懂,俯瞰云层之下,整座驷州城一览无余,街巷如棋盘罗布,西南城门往外三百里,一条足以供四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大路正在修缮。
赤着胳膊的工匠卖力地运送砖石,挥舞皮鞭的监工声嘶力竭,一块块碎尸被掩盖在沙石之下,一团团鬼影若隐若现。
扎着辫发、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犬夷人挎着人皮鼓,在路边击鼓而歌,似乎是给工匠们提升士气。
在这些犬夷人身后,李昼隐约看到了一道庞大的身影。
它的身躯细长而挺直,发髻高耸,垂坠着数百发辫,戴着牛头冠,三头八臂,每只手上都持有剑、戟、鼓、索等法器。
它的颈部、腹部、手脚,均有黑蛇环绕,胸口挂着的璎珞,实则是人头骷髅,个个狰狞邪恶。
李昼俯下身去,想要仔细看看,耳边却听到犬夷人用怪异的腔调高声唱道:
“卜啊!卜啊!卜卜啊!”
“薛道友?”
一道小心的男声突然响起,犬夷人身后的庞大身影刚好睁开一只眼睛。
李昼还没来得及与它对视,眼前就蓦然一个晃动,梦境如冰面一般,倏然破碎。
“咦?”
没能看到想看的东西,李昼纳闷地睁开眼睛,望向呼唤她的马道录。
马镛扶着车辕,倾身探进车厢,见李昼终于醒了,松了口气:“薛道友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刺史府休息吧?”
李昼起身眨了眨眼,瞥见马镛身后还立着一个紫袍男子,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在下已经休息好了。”
她连忙下车,觉得自己这次不太懂事了,居然让领导等了半天。
她望向面容白净、温文尔雅的蒋刺史,谨慎地问道:“莫非这位就是……”
“驷州刺史蒋释古。”蒋刺史等了半天,脸上却一点脾气都没有,“薛宗主,里面请。”
李昼一听他直接称呼自己宗主,知道这是稳了,心里松了口气,一边想等会儿要是蒋刺史暗示得交点献金,她那五千两赏金够不够,一边跟在蒋刺史身后,走进了刺史府里。
众人行至后衙,只见左前方一扇垂花门,一群披挂齐全的将军守在门口,目不斜视,丝毫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注意到李昼的目光,蒋刺史连忙解释说:“那是陛下亲卫,特地来为公主送亲。”
这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陛下的人在无视你。
李昼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比较了一番,要是这些亲卫与那些犬夷人对上,能有几分胜算。
她现在已经能从旁人散发的气势,估计出对方的修为深浅,这些亲卫浑身散发着凶悍之气,显然也不是好惹的。
可这股气势与那头庞然大物对比起来,立刻就变得渺小而无力了。
善良的李昼不禁为公主担忧起来,也不知道蒋刺史有没有安排后手,应该不只有这些低手护送吧,还得加点高手才行。
李昼眉心微皱,落在蒋刺史与马道录眼里,似乎是对陛下亲卫的傲慢有所不满。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可不想被圣天子与夺天宗主的争斗波及。
三人心思各异,一路无话地走到了会客厅堂,分主宾位各自坐了,寒暄两句,便切入正题。
蒋刺史对李昼要拿出五千两,买地、建房、开辟宗门,感到非常惊讶。
李昼囊中羞涩地说:“在下出山时,没带多少黄白之物……”
没带多少(划掉)身无分文(画勾)
她正准备问问蒋刺史,能不能分期付款,蒋刺史已经捻着胡须,含笑道:“宗主要教化黎民,是我大周之福,哪有再让宗主破费的道理?”
蒋刺史看向马道录,意味深长地说:“驷州的地,宗主看上哪一块,尽管拿去。”
马镛被看得一愣,接着恍然大悟,连忙说:“缉妖司愿资助两千两,为宗主修建道场。”
李昼被大家的善良热心深深地感动了,当即向两人承诺:“从今以后,驷州有事,就是我夺天宗有事。”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蒋刺史猛然起身,他的确怕夺天宗主带来麻烦,可她既然来了,那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往好处想,有夺天宗主坐镇,还有什么宵小敢肆意妄为?
他举起茶杯,笑得开怀:“宗主都这么说了,某便以茶代酒,敬宗主一杯。”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李昼跟着起身,端起酒杯。
眼看气氛融洽,两人就要对饮一杯,厅门外,一道身着大红襟衫,头戴官帽的身影,不顾守卫阻拦,持铃而入。
李昼转头望去,惊讶地看着这人身上熟悉的装束。
这身装束,分明与朱府里行邪法的师娘一模一样。
只不过眼前这位的衣衫与官帽更精美,铜铃中的血腥味与冰冷气息也更浓郁。
邪.教竟然敢公然闯进官府中?
确定能拿到度牒,不再是野修士的李昼理直气壮地想。
她现在可不是邪.教了哦。
颇为得意的李昼,下一刻便眼睁睁看到,蒋刺史放下茶杯,微微皱眉,态度却并不严厉:
“聂师何故来此?可是公主有事?”
他说完,又向李昼介绍:“这位是公主的老师,聂洪聂师娘,也是与公主一起前往犬夷的护法之一。”
李昼听完,看着聂师娘,将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
第35章被针对,是她的宿命。
蒋刺史并不知道朱氏巷中发生的事, 也就无从得知,聂师娘的一位同门,刚被李昼抓进缉妖司的大牢。
马镛虽然知道蒋刺史给女儿请了一位老师, 却也没过问过这位老师何许人也——
两人虽然级别相同,刺史却是掌管一州军政, 比他一个道录权力范围大得多,他又不是监察地方官的典签,哪能盯着人家亲眷?
两边的信息差,直接导致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聂洪向蒋刺史拱了拱手,对马镛问道:“可是马道录当面?”
马镛起身说:“尊驾是?”
“娱教聂洪, 见过马道录。”
整个大周在册的不在册的教派何其之多, 马镛想了想,未曾听说过什么娱教,想来也没出过多能耐的前辈。
“原来是娱教长老,”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聂洪深深一揖:“听说缉妖司捉走了我的一位同门,不知她哪里犯了忌讳?”
马镛只记得李昼生吞邪神了,听她这么说有些犯迷糊:“阁下的同门是……”
站在他身后的石一山连忙凑上前,把朱府中发生的事提醒了一番。
马镛一愣, 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都是误会……”
他转头望向李昼, 笑着说:“正好薛道友也在, 聂师娘, 此案是薛道友侦破, 你与她说明情况,解除了误会, 某这就叫人把你的同门放了。”
开什么玩笑,夺天宗主要抓的人,是他想放就能放的吗?
这聂洪自恃是公主老师,竟然就敢闯入官署议事之地,借助刺史之势逼他放人。
那就让她自己去直面宗主之威吧。
刹那间,马镛心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异样。
蒋刺史在心里骂了句人老成精,轻咳一声,在聂师娘转头看向李昼时,抢先一步开口说:“薛宗主要抓的人,必不可能是误会,聂师,你先回去,你那同门究竟犯下何事,自有缉妖司调查,按大周律惩处。”
聂师娘一怔,望向李昼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敌意。
“敢问阁下师承何处,恕聂某孤陋寡闻,不知什么神通,竟有铁口直断的本事。”
此话一出,蒋刺史脸色微变,马道录则换上了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屁股一坐,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品了口清茶,又从旁边果碟里叉了只樱桃煎,丢进嘴里细嚼慢咽。
石一山和陆瑶低头望着这一幕,咽了咽口水。
蒋刺史余光瞥见这马道录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嘚瑟模样,虽然气急,却是顾不上管他,连忙要把聂师娘赶走。
李昼却在他之前,开了口:“我没什么铁口直断的神通,只是亲眼见到,你的同门用活人精.血豢养邪神。”
李昼本已做好聂师娘死不认账的准备,正想着以后是不是能开发个执法记录仪之类的装备,却听对面了然地应了一声,然后说:
“那些人死了吗?”
“在下干涉及时,他们只是亏损了部分精.血,性命并无大碍。”
“哦……”聂师娘说,“我的同门为了降妖除魔,用上了压箱底的本事,却只是因为手段略有不当,就要面临牢狱之灾吗?”
噗。马镛吐出一个樱桃核,落在白瓷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蒋刺史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马镛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动作放轻,又叉了一只樱桃煎。
聂师娘却是根本没心思管这些动静的,她看着李昼,握紧了手中的八宝铜铃,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没有下巴的精美镂空面具。
李昼顺便看了眼模拟器界面一直没看的提示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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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对聂师娘说:“你待如何?”
聂师娘双手捧上喜乐神面具,神情冰冷地说:“阁下若是能承受这副面具半个时辰,神智还不被侵扰,聂某便不再过问此事。”
她向李昼走近几步,又说:“若是阁下亦不能承受,便能知道我同门平时忍受着何等痛苦,也就能理解她在斗法中,为什么会不择手段了。”
李昼看着面前的喜乐神面具,陷入了沉思。
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要求。
要不是聂师娘一脸严肃,她都要以为对方已经背叛了喜乐神,知道她刚打了一架,有所消耗,专门来给她送点心的了。
亲眼见过、远程查探过李昼镇压邪魔全过程的马镛、石一山、陆瑶等缉妖司众人,也陷入了沉思。
看热闹归看热闹,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信仰当成祭品献出去,不阻止的话,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厅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蒋刺史看着不动的李昼,与面色古怪的缉妖司众人,本来要打圆场的嘴也闭上了,忍不住狐疑地想,她真是夺天宗主吗?会不会是意外得知密旨内容,前来冒名顶替的骗子呢?
利益动人,也不是没可能啊。
心里生出试她一试的心思,蒋刺史默默观察李昼的表情,但凡她露出半点迟疑,他可就要不客气了。
就在会客厅安静得呼吸可闻,每个人都揣着不能向外人透露的心思时,所有人视线的焦点,李昼动了。
她接过聂师娘手中的喜乐神面具,却并没有像后者想象的一样,立刻受到喜乐神的影响,陷入错乱、激昂的情绪之中。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张开口,那深渊般的巨口瞬间覆盖了她整个头颅,遮蔽了其他五官。
聂师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深渊。
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无尽黑暗中,又有不知多少邪恶在酝酿,无数幽魂在尖叫,它们被困在暴虐的循环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生死争斗,在不断地复生与死亡中,散发出浓烈到极致的绝望。
而在这些幽魂之中,凭借着与喜乐神的联系,聂师娘格外清晰地看到了四副时而破碎、时而汇聚在一起的镂空面具。
这些面具在凄惨地哭泣,悲伤地嚎啕,癫狂地尖叫,拼命挣扎,却还是摆脱不了在混沌与疯狂中浮沉的命运。
聂师娘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大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整个人如痴了般呆立原地,脸上一片空白地望着这一幕。
李昼把刚从她手里拿走的喜乐神面具塞进了嘴里,脖子一伸,就把它咽进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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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李昼闭上嘴回味了一会儿,说:“从现在开始算,半个时辰后,如果在下没事,阁下的同门就要依法处置。”
她回到位子坐下,刚要在《符法全解》里找个法术倒计时,坐在主座上的蒋刺史忽然滚下座来,把她吓了一跳。
她抬头欲起身,却见蒋刺史坚强地推开了要扶他的亲信,走到她身旁,亲自为她掣壶倒茶。
“宗主吃了那么干的东西,再喝点茶,润润喉。”
蒋刺史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掣壶的手一直在抖,抖出不少茶水撒在桌上。
干吗?也还好吧。
不对,难道是提醒她别吃独食?
李昼心里一紧,心虚地瞟了眼四周,端起还没动过的樱桃煎:“这种点心还有不少,你们要吃吗?”
蒋刺史一愣,与聂师娘、马道录对视一眼。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不要与她和光同尘吗?
吃过她的点心,以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今日所闻所见,不可随意外传,毕竟,吃人嘴短啊。
领会到李昼话中深意,蒋刺史、聂师娘与马道录等人,纷纷围过来,一人一只樱桃煎,吃得啧啧有声。
哪怕是最近在犯牙疼的蒋刺史,也不敢对这份甜食表露半分不满。
是不是真的要改换门庭,背着圣上,隐瞒所见,行那不忠不孝之事,日后再说。
当下的态度,还是得表达出来。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早就想吃的石一山与陆瑶,因为人小位卑,倒不需要想那么多,只要尽情享受点心的美味即可。
还真挺好吃的,樱桃表面裹了层糖浆,和糖葫芦差不多。
就在众人围着李昼大吃樱桃煎,让李昼心里嘟哝,这份点心有那么好吃么的时候,一名缉妖使从厅堂外匆匆奔进来,向马镛禀报说:
“道录大人,那几个犬夷人的搜魂结果出来了。”
马镛知道,若非事态紧急,缉妖使绝不会擅自前来打扰。
他连忙吐掉口中的樱桃核,转头道:“说。”
“噗。”
缉妖使正要说话,一声突兀的吐核声打断了他。
马镛转头,幽幽地望了眼神色自若的蒋刺史。
蒋刺史捋着胡须,放下吐了樱桃核的白瓷盘,做了个口型:彼此彼此。
马镛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被打断的缉妖使理了理思路,才继续说道:“这群犬夷人是秘密培养的死士,故意四处挑衅,引起驷州城内高人注意。”
缉妖使看了李昼一眼,神情严峻地说:“他们修炼了秘法,能把临死之前遇到的人与事,传回犬夷。现在犬夷那边,应该已经获得了薛大人的容貌特征、神通特点。”
李昼听了这话,心里叹了口气,善良如她,喜欢行侠仗义,被针对,是她的宿命。
第36章冤有头,债有主
李昼没发现, 蒋刺史与马道录的表情,立刻就从紧张变成了:哦,这样啊。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眉头微蹙,面色沉重:“这么说, 犬夷人或许会针对我,设下圈套,进行暗杀、甚至采用其他更激烈的手段。”
比如做成傀儡之类的,李昼警惕地想。
正好没见过李昼镇压邪魔名场面的缉妖使点头说:“恐怕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马镛和蒋刺史望着李昼,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以阁下的生猛, 究竟在紧张什么呢?
带着浓浓的不解,正要发问,两人身体一震,忽然明白了夺天宗主的深意。
既然犬夷人要针对大周高手设局,那她不如将计就计,示敌以弱,把犬夷高手骗过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宗主, 高明啊。
总是能体察上意的马道录与蒋刺史对视一眼,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马道录配合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薛道友,要不这几天你就住在缉妖司, 免得被犬夷人埋伏。”
李昼摇头:“总不能躲一辈子, 况且公主即将下嫁, 犬夷却暗藏祸心, 若不一次打服,公主岂不是危险了?”
可算被你找到借口了。
事关亲生女儿, 蒋刺史连忙从善如流地说:“那依宗主高见,应当怎么做呢?”
李昼在脑中翻开《飞星风水术》,现学现卖地说:“驷州城外,西南方向,六白乾金与七赤兑金加会,是金金相生,为“交剑煞”,主武斗、抢掠、刀剑相争。*”
蒋刺史大惊失色:“西南方向不就是犬夷所在方向吗?他们果然有不臣之心。”
李昼毅然决然地说:“所以在下决定,夺天宗就建在通往犬夷的必经之路旁,我将以身入局,化解‘交剑煞’。”
蒋刺史拜服:“宗主深明大义,孤身守社稷,某不及也。”
“为了震慑犬夷,在下还要用一门秘法,既然他们喜欢用人皮制鼓,那我就将他们的魂魄制成魂幡,布置在宗门高处。”
面对如此凶残的敌人,自己势单力薄,自然要扯虎皮做大旗,用恐惧吓退敌人。
李昼只觉得自己好弱小,好无助。
附和了半天的蒋刺史与马道录却在心里想,哦,在这儿等着呢。
就要在犬夷人脸上挑衅是吧?
别人都是忙着毁尸灭迹,宗主却是杀人还要诛心。
犬夷人怕是不能忍受此等奇耻大辱,必定要倾尽所有救回魂幡。
这算不算围魂打援?
真不愧是从名字,到神通,都邪性无比的夺天宗主啊。
两人不禁庆幸,这位宗主是站在大周这边的。
蒋刺史的态度愈发恭敬了,拱手说:“谨依宗主之命。”
李昼的主意得到了认可,满意地点点头:“善。”
……
李昼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天晚上,就在马镛的带领下,来到了缉妖司地牢。
狱卒用阵法困住了犬夷人的魂魄,令他们无法往生。
本来还把人皮鼓里的鬼魂也放了出来,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些鬼魂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谁知,这些被制成皮鼓的鬼魂,哪怕有死后不得安宁的怨气助阵,也远远比不上这些犬夷人的凶恶。
恶人横死成了恶鬼,如果没有阴差做主,还要再欺负其他鬼。
狱卒无奈,只好将二者分开,等案件了结,再把人皮鼓中的鬼魂送去轮回。
李昼走进地牢时,狱卒正在和这些鬼魂聊天。
其中一个期期艾艾地说:“儿因双亲亡故,前来投奔叔父,到驷州后水土不服,染病而亡,谁知叔父竟为了三贯钱,就把儿的尸体卖与了这伙犬夷人,呜呜呜,我父母留下的三百两银,可是都交给叔父了……就为了三贯钱,儿的尸体被这些犬夷人剥了皮,儿的魂魄被当成恶鬼驱使,儿若还有转生之日,必要堕入畜生道了……呜呜呜呜……”
狱卒听得咋舌,正要安慰她,忽然想起一事:“昨日抓来的人里,好像也有人提过什么三贯钱一具尸体……”
他正要起身,去查看审问记录,迎面撞上马道录与李昼一行,忙叉手行礼:“道录大人。”
马镛挥挥手:“忙你的吧,我们去看看那些犬夷人。”
狱卒唱了声喏,垂手往远处监牢走去。
监牢里人听到动静,好奇地望了过来,见到李昼侧脸,心中一喜,连忙喊道:“仙师大人,仙师大人!您还记得小人吗?小人朱富,说好了要为您作画留像的啊。”
马镛不悦地皱了皱眉,属下瞥见他神情,立刻就要去堵朱富的嘴。
李昼却已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朱富朱贵兄弟。
“是你们。”
李昼走到二人面前,本来要上前堵嘴的缉妖使被马镛挥退了。
李昼看着身负枷锁的兄弟俩,不解地说:“你们犯了何事?”
朱富瞟了眼马镛与其身后的一众缉妖使,畏缩地低下头。
朱贵则心一横,直接嚷嚷出来:“求仙师大人为我们做主。”
他跪倒在李昼面前,哭诉说:“我们兄弟也是受害人,与邪魔外道并没有关系,缉妖使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缉拿至此……”
“……仙师大人明鉴,我们也是啊……”
李昼身后,又陆陆续续响起众多喊冤声音,她四下一看,朱老爷、朱夫人、一众郎君娘子、丫鬟仆役,竟然全在牢里。
朱府竟是让缉妖司一口气抓了个干净。
原本的大喜之日,就这么成了抄家之时。
马镛一言不发,石一山小声说了句:“查清事实后就会放了他们……”
被马镛瞥了眼,连忙闭上了嘴。
“呸。”又是一道熟悉声音,李昼抬眼望去,正是与她斗过法的红衣师娘。
师娘两条腿依然是龇出骨头的折断状态,软绵绵地搁在地上,对上李昼目光,冷笑说:“枉你一身修为,竟做朝廷走狗,我怕你,但也看不起你!”
李昼被她骂过两次了,反问说:“你用活人精.血豢养邪神,竟然不知悔改吗?”
师娘望了眼四周戴枷的朱家人,对李昼说:“我只不过要用他们一点精.血,就可以帮他们驱除妖邪,可换了缉妖司,却是破家之灾。阁下不妨问问他们,要有得选,他们会选哪一种?”
李昼目光在朱家人脸上掠过,朱家人被看得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无声的回应,已经告知了她答案。
为什么娱教明知供奉喜乐神需要付出代价,还要这么做,原因就在这里了。
红衣师娘得到众人肯定,更是脊梁挺直,满脸理直气壮。
到此时,马镛才开口说道:“尔等供奉喜乐神,一个婴灵换取三件心愿,如此行事,与那些犬夷人有何区别?朱家如何暴富的,要某一一道来吗?”
师娘没料到他竟然能知道供奉喜乐神的细节,蓦然一惊。
马镛则指向方才哭诉被叔父卖了的鬼魂:“她才十七,就要日日受人鞭笞,被恶人驭使,做自己不愿做的恶事。阁下莫非以为,献祭的婴灵能在喜乐神那里过得很好吗?”
他冷峻的目光落在朱家人身上,又问:“诸位坐享无辜婴灵置换而来的巨额财富,午夜梦回,可有过一丝不安与愧疚呢?”
师娘与朱家众人皆被问得面色如土,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陆瑶拿出了装着蜈蚣精的口袋,沉声说:“你们的一副面具,落在了这群蜈蚣精手中,它们利用这副面具,四处骗人,就在几天前,差点就把一个滞留在母亲身边的女童魂魄献祭给喜乐神,若非薛前辈及时赶到,这女童的母亲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后还无法安息。”
说到这里,她声音变高,愤怒地说:“你对缉妖司有偏见,我们管不着你,但薛前辈一颗纯粹天然的赤子之心,容不得你污蔑!”
李昼惊讶地看了陆瑶一眼,没想到这位缉妖使竟然这么尊崇她,都把她说得不好意思了。
石一山也惊讶地看了陆瑶一眼,没想到这个同僚拍马屁的功夫竟然如此炉火纯青,这发自肺腑的语气,这热泪盈眶的表情,看得他都起鸡皮疙瘩了。
陆瑶感觉到他的目光,含在眼里的泪珠更是生动地滚下一颗,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显得激愤之情分外真诚。
马镛则赞许地望着陆瑶,这姑娘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十分了解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看来,有必要重点培养她了。
心中暗下决定,回头就把陆瑶的位子动一动,马镛对李昼说:“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薛道友无须把他们的狡辩放在心上。”
“大人何不去朱氏巷,看一看朱府是否已被洗劫一空呢?”
师娘却爬到李昼面前,染血的手抓着监牢木栏,许是察觉到李昼与马镛之间,竟是李昼为尊,她改了口气,哀伤地说:“薛大人,薛青天,缉妖司直接抄了朱府,这又是依据哪一条大周律?这些人表面上义正辞严,实际上还不是为了侵吞朱府家产?大人,朱府罪不至此啊。”
这回,轮到马镛与一众缉妖使哑口无言了。
李昼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众人表情,机智的她顿时明白,师娘说得也没错,缉妖司是拿朱府当外快发财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石一山忍不住说:“你也不过是拿了朱府钱财,为他们求财祈福罢了,何必摆出这样一副仗义执言的姿态?”
面对石一山,师娘又换上了唾弃朝廷走狗的表情,冷笑说:“岂不闻,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缉妖司莫非找不出一个会写忠的人吗?”
石一山呆了半晌,悻悻地说:“阁下还挺有原则的。”
马镛无声地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陆瑶悄悄擦了眼泪,抬头瞧了瞧李昼。
李青天看着这一监牢等着她做主的犯人,以及有些委屈、又有些紧张的缉妖使们。
两边都要她评个是非对错,虽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也难不倒聪明的她。
她炼制魂幡的第一步,就是要招魂。
反正都要招,那先把被献祭给喜乐神的婴灵招出来,让受害者们决定就好了嘛。
正好喜乐神面具还没消化完。
李昼张开口,在深渊巨口里找了一会儿,翻出了一堆融合在一起,尖叫不止的喜乐神面具。
也不知道哪块是朱家的,哪块是蜈蚣精与聂师娘的。
算了算了,正好一起招。
应该没沾到胃液之类的吧,感受着干燥的面具,李昼心里不好意思地想,幸好没恶心到别人。
她没发现,在她打开深渊巨口时,四周已经陷入了可疑的死寂,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沉默地望着她翻找。
在看到她把喜乐神面具又从无边深渊中取出来时,每个人脸上都扭曲了一瞬。
而李昼取出喜乐神面具后,看了眼招魂术的步骤,忽然觉得,既然嫌犯已经在这里了,何必要那么麻烦呢?
图省事的李昼取下挂在腰间的鸾刀,默念了声变大咒,手中转眼就多了一口二尺长的弯刀。
她将鸾刀顶在喜乐神面具上,语气平静地说:“将你们取用的婴灵还回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想,你们应该不想体验夺天宗的刑讯手段。”
虽然说得有模有样,其实李昼还没想好怎么刑讯逼供。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实在太不丰富了,也就能想到些扔进油锅、切做臊子之类的普通手段。
就在李昼苦思冥想,能用什么酷刑对付喜乐神面具时,交融在一起的五张面具已经迫不及待,你追我赶地,把自己吃过的婴灵都吐了出来。
第37章吃了它,可就不能吃我们了哦。
李昼有些纳闷。
她都没怎么认真修炼过, 恐惧却总是源源不断地汇入她体内。
再这样下去,她的腰子要成为全身上下最硬的部件了。
会不会太偏科了点?
想到这,李昼不满地敲了敲喜乐神面具:“你们抖什么?”
拼命吐出一个个婴灵的喜乐神面具, 被这一敲,抖得更厉害了。
师娘仰着头, 望着越来越多的婴灵,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每一次许愿仪式,用一个婴灵换取三个愿望时,她有过不忍, 但次数多了, 不忍之心也就淡了。
婴灵本就是早夭的幼儿,大部分话都不会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暴毙了。
既然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物尽其用,让活人过得更好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师娘从不认为自己是邪魔外道,也从来没想过,还有与婴灵重新见面的一天。
这些孩子不会说话, 也忘了怎么哭,在喜乐神面具里待久了,脸上也戴了张不会变的笑脸。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哭闹的孩子, 尤其是别人家的孩子。
马道录想起了自家必须要抱着才能安睡, 一放在床上就哇哇大哭的小孙女。
陆瑶想起了一到她家, 就翻箱倒柜寻摸好吃的好玩的小外甥。
石一山孤家寡人, 偶尔见到同僚的孩子,也只觉得吵闹。
每一个以为自己会喜欢小孩不哭不闹的人, 在这一刻,望着这群喜笑颜开的婴童,却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些婴童伤痕累累,魂魄被喜乐神面具腐蚀得坑坑洼洼,却好像感觉不到痛,只剩下喜与乐。
师娘是自梳女,每个月都会给街上的小乞儿散些馒头包子。
这些小乞儿或是孤儿,或是残疾被父母遗弃,被帮匪捡回去,教了些偷鸡摸狗的手段,混迹在赌.场、茶馆、酒楼等地,靠着扒钱袋、剪荷包、闯空门、钻车底等手艺过活,一旦叫人捉住,就是一顿好打。
而若要他们改邪归正,先不说没有其他手艺生存,身后收分成的老大就不肯罢休。
平时偷不到指定数目尚且要被拳打脚踢,更何况是想脱离掌控,断绝关系呢?
师娘怜惜这些乞儿生活不易,便经常接济他们。
乞儿们总是给她磕头,叫她菩萨奶奶。
师娘以前总觉得,自己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今天看到这些婴灵,才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那些乞儿知道,自己的谋生手段是把这些孩子的魂魄卖给邪.神,他们还会继续叫她菩萨奶奶吗?
他们会不会吓得再也不敢吃她的东西,会不会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脸上挂着不变笑容的孩子们什么也没问,师娘却像被翻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连连后退,直到后背被墙面顶住,也没有停止。
她不断往后缩,目光掠过一张又一张稚嫩的小脸,尘封的记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撕开,孩子们保持微笑的面孔,被记忆里哭泣的脸取代。
有些已经会说话的孩子,曾经乞求过她,不要将自己献给喜乐神。
“那不是虫儿吗?”人皮鼓旁,一道鬼影忽然说,“虫儿,还记得我吗?我是三哥啊。”
被他呼唤的女孩转过头,三岁不到的年纪,是婴灵里年纪最大的之一,看到三哥,她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虚幻的、缺了条胳膊的小人跑向鬼影:“三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跑到一半,喜乐神面具上传来一股无形的吸力,把虫儿吸回了面具附近。
三哥怔怔地看着她身后的面具,又瞥了眼自个儿身旁的人皮鼓,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滚下来。
别的鬼向狱卒诉苦时,他没有说话。朱家人喊冤时,他也没有说话。
现在,他朝着李昼,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莫叔平,伏请薛青天严惩朱府一干人犯。”
再抬起头时,莫叔平已是满脸泪痕,泣不成声:“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虫儿病故之前,某犯了心疾,家中来了一位道长,问她愿不愿将心换给三哥,她虽然活不长了,却能让三哥活下去……”
他哽咽了半晌,竟然说不下去,众人默默望着他,直到他平复心绪。
鬼影用衣袖擦了擦虚幻的眼泪,盯着师娘,继续说道:“虫儿让我多活了十年,可恨的是,她留在我那具身体里的心,被这些夷寇弃如敝履,更可恨的是,我们一家燃了十年的长明灯,却没想到,虫儿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
莫叔平一字一顿地说:“阁下的忠字,便是写在无辜幼儿的冤魂之上的吗?”
这句质问,犹如一记重锤,令师娘蓦然一震,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师娘喃喃地说:“我……并不知……”
虫儿却并不明白气氛为何如此凝重,她的记忆停留在了十年前,向三哥望了又望,有些困惑地说:“三哥又犯心疾了吗?不是可以换我的心吗?”
攥着木栏的莫叔平轻轻一颤,接着,一下又一下地朝着李昼磕起头来。
一道轻柔的力量扶起了他。
他一抬眼,薛大人已经出现在了面前。
薛大人若有所思地说:“你可还记得,教你换心的道长是何相貌?”
莫叔平怔了怔,不知薛大人为何忽然问起那位道长。
马镛眉头微皱,看向思考着什么的李昼:“薛道友莫非有所发现?”
李昼点头说:“我有种预感,这件事,也许与你所说的那伙修承负的道人脱不了干系。”
这种预感从何而来,她也说不清楚。
但李昼觉得,应该不是胡乱联想。
她自己还不太自信,马镛却已面色一肃,对莫叔平说:“你若还有印象,务必将那道人模样如实道来,也许……你与虫儿所遭遇的一切……”
说到一半,马镛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莫叔平并不知道,世上竟然有人,专门拿别人的苦难修炼。
两位大人都提问了,他也就努力回忆起当初那个道人的模样。
陆瑶擅长丹青之术,当即取来纸笔,按照他的描述,将道人模样画了出来。
李昼看了眼画上的人,十年前他还没有跛脚,面容十分俊美,与官山县的崔王孙虽然有些不同,眉眼中却能看出几分相似。
李昼说:“是他。”
马镛闭了闭眼,暗叹一声,吩咐狱卒,将莫叔平带下去,把十年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盘问一遍。
莫叔平起先不肯走,求助地望向李昼:“薛青天,朱府用虫儿他们换取荣华富贵的事,就这么算了吗?”
显然,在他心里,在场的大人中,唯有李昼是值得信任的。
毕竟,她要是想,一张嘴,能把整个驷州包成煎饼果子吞了吧,莫叔平想,这样神通广大的人,有什么必要骗他,哄他呢?
李昼看向虫儿等喜乐神吐出的婴灵们,对他们中能交流的一部分说:“朱府用你们供奉喜乐神,现已捉拿归案,你们在转世投胎前,可以将想要的惩处手段告诉我。”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虽然被吞进喜乐神面具里,魂魄被碾磨吸食,却因为年纪小,以为人人都是这样,习惯了在痛苦中露出笑容。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经历的磨难多么恐怖,也没什么对酷刑的想象力,几个大点的孩子商量了半天,抬起头说:“把他们的房子,拿去救济孤儿吧。”
虫儿看了眼莫叔平,回忆说:“我跟三哥学过,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朱府众人战战兢兢等了半天,等到了这么一句话,抬起头来,看着笑容灿烂的孩子们,久久说不出话。
师娘颓然地靠在墙边,同样没有一句言语。
李昼先说了声:“好。”答应下来,又看向马镛,重复了遍,“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啊。”
马镛眼里闪过一丝不舍,苦笑了声,拱手说:“朱府抄出的银钱,一分不少,全部用于收养孤儿,建养济院。”
缉妖司人人面色复杂,进了口袋的钱,就这么生生被掏了出来。
可当他们对上孩子们的目光,又觉得,哪怕没有薛大人在,这钱,他们也不能拿。
受害者心愿已了,李昼便着手超度一事。
莫叔平没想到,虫儿竟然还能正常转世投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人皮鼓旁的其他鬼影更是激动,那哭诉被叔父卖了的女子,壮起胆子问了句:“他们来世,要去畜生道受苦吗?”
李昼哪知道来世的事,她一边偷偷在《符法全解》里狂翻,有什么对话地府阴差的法术,一边大包大揽地说:“在下向府君知会一声。”
实在不行,烧点纸钱贿赂一番嘛。
连续陪过两个领导,自信心暴增的李昼,人情世故这方面一点也不虚。
女子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人敢直接跟地府阎王谈投胎啊?
包括马镛在内,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李昼施法。
她看了看缉妖司众人反应,小心翼翼地说:“大人……”
飘在她旁边的鬼影捂住了她的嘴,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只见薛大人拿着缉妖使奉上的笔,在虫儿颈后书了八个字:
果斋寝炁八埃台戾*
然后让虫儿闭目趺坐,口中念道:“罪业牵缠,魂系阴司,受苦满足,人道将违,生居畜兽之中,或生禽虫之属,转乖人道,难复人身,如此沉沦,不自知觉,为先世迷真之故,受此轮回。乃以哀悯之心,分身教化,化身下降……*”
随着她的念诵,一扇气象森严的城门,在监牢之中若隐若现,上下左右,皆看不到边界,只能隐约看到幢幡摇动,瘴气弥漫。
所有人与鬼都不禁连连后退,仰望这扇半虚半实的巍峨城门。
李昼拍了拍虫儿,让她睁开眼睛,带上其他孩子们,抬脚往城中走去。
才走一步,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像是有人竭尽全力,对抗她的法术。
孩子们随着城门一起,褪了色一般,缓缓消失。
李昼停在原地,被消失中的城门轻轻推远。
半空飞下一张纸笺,盘旋着落到不明所以的李昼手中。
她低头一看,只见到一行字:
“幽冥鬼府,活人免进。”
李昼刚一皱眉,这行字下方,又浮现出一行蝇头小楷:
“你的要求府君已经答应了,人就不必亲自来了。”
虽然不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但已从地府城门关闭的速度察觉到一二的马镛默默地想:这位从花果山来的薛宗主,已经到了怎样的境界,竟然连地府都这么忌惮?
他不知道,李昼心里还在遗憾:这地府怎么就不让她去呢?
她还想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生死簿呢。
当然,她只是看看,绝对不会对生死簿做什么的。
心里嘟嘟哝哝着,把剩下与案情无关的鬼魂也都超度了,李昼提起喜乐神面具,走向了另一侧的犬夷人魂魄。
等会儿趁没人再吃回去吧,李昼很有公德心地想,看了眼老老实实的面具们。
她真的既节俭,又替别人着想,生怕人家看到她吃了吐,吐了吃,心里难受。
犬夷人虽然离得远,看不真切,却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地府大门的开启,明白了李昼那能通鬼神的强大神通。
为首的犬夷人死死盯着李昼,浑身凶戾之气暴起,恶狠狠地说:“你想做什么?摩诃迦罗绝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这个名字,李昼礼貌地说:“摩诃迦罗就是你们信仰的神主吗?可否告知在下,它在何处呢?”
被她拎在手里的面具们露出了欣喜之色,这是要吃那个大块头吗?那是不是就不用再吃它们几个小甜点啦?
第38章夺天宗主不会是要夺了鬼王宝座吧?
监牢中一片死寂。
犬夷人称赞完摩诃迦罗无所不能的伟力, 却仿佛没听到李昼的问题一般,绝口不答如何才能见到摩诃迦罗。
耐心等待答案的李昼以为他们真的没听到,正准备再问一遍, 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排水口下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疑惑地走过去, 看到洞口冒出的东西,挑了下眉,还真来了?
半个时辰前。
缉妖司地牢附近的暗巷中,苏大娘叮嘱弟弟妹妹:“我们这次去地牢,只为了救五郎和六娘, 其他都和我们没关系, 一定要把动静控制在最小范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暂且忍一忍,明白吗?”
苏二郎、苏三娘、苏四娘皆点头说:“知道了,大姐。”
四只蜈蚣精变出本相,顺着漆黑的污水渠,忍着恶臭, 轻手轻脚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爬到了缉妖司地牢下方。
苏大娘贴着出口听了半晌,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心里点了点头, 想必夜深人静, 地牢里的狱卒也都瞌睡了。
它回头冲弟弟妹妹使了个眼色, 率先从洞口爬了出去。
刚要辨明方向,寻找被关押的五郎和六娘, 身子忽然一紧,被两只手指捏住,动弹不得,整个蚣腾空而起,什么神通法术都使不出来了。
苏大娘骇然抬头,只见一张漆眉星目的脸,神色温和地打量着它,明明没有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却让它心下一沉,三百条腿全都僵直了。
“风紧——”
苏大娘才要示警,抓住它的人身后,已经蹿出两人,一左一右,把苏二郎、苏三娘、苏四娘都兜进了一张大网里。
三只蜈蚣精下意识放出毒雾,一股绿烟瞬间笼罩了四周,安静的监牢内响起了陆陆续续的咳嗽声,苏大娘心中一喜,正要趁机逃脱,却发现捏住自己的手纹丝未动。
没想到缉妖使这么弱,连这无臭无味的烟雾都无法抵御,无视了绿雾的李昼在《符法全解》里翻了翻,准备念个咒,驱散毒雾。
脸上无光的马道录却是连忙出手了,对付几个蜈蚣精,还要薛宗主帮忙,那他们缉妖司的脸还要不要了?
只见他捻出一张符纸,喝了声:“凶秽消荡,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符纸无火自燃,一道清风席卷而过,顷刻间就将所有毒雾驱散。
捂着口鼻咳嗽不止的缉妖使们这才纷纷俯下身,好一阵深呼吸。
马道录沉着脸,低声说:“平日懒怠成什么样子,才会如此不济,偏要在薛宗主面前丢人现眼!”
石一山与陆瑶为首,一众缉妖使皆叉手低头,忍着咳意,不敢说话。
李昼正要打个圆场,有狱卒来禀:“两位大人,据朱富招供,城中有人以三贯钱一具尸体的价格收购了不少尸体。”
李昼和马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阵法困住的犬夷人魂魄,案犯不已经在这儿了吗?
狱卒奉上审讯记录,声音发紧:“朱富的接头人,并非犬夷人,而是一名俊美的跛脚道人。”
李昼一怔。
马镛翻开一页页记录,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口中问道:“给他看了陆瑶作的画像了吗?”
狱卒说:“看了,朱富确认说,那跛脚道人与画中人有五六分相似。”
狱卒回话时,马镛也看到了最后一行。
朱富最后一次见到跛脚道人,是在城南赌场,因是修道之人,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以他人灾劫修道的家伙,竟连犬夷人制做人皮鼓的事都掺了一手,真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马镛当即下令:“陆瑶,你点上二三十人,乔装打扮一番,赶去城南赌场,打听此人消息……小心行事,切勿走漏消息。”
石一山一怔,几个同级缉妖使也纷纷转头,望向被道录大人亲口点将的陆瑶。
陆瑶则是躬身接过马镛递来的印信,应了一声,便领命而去,除了微红的耳根,看不出一丝突然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马镛看着她沉稳的背影,心里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看到的是,离开他视线的陆瑶立刻蹦起了三尺高,满脸涨得通红,连蹦带跳地走出好几步,才重新冷静下来,给自己施了个静心咒,面色如常地走向了当值班房。
李昼则有一瞬间的疑惑,修承负的就一个人吗?怎么总是这跛脚道人在跳?
模拟器里,数值为10的悟性闪了闪,让她的疑惑一闪而过,什么也没悟出来。
一旁,马镛吩咐石一山,取来了早已准备好的幡旗。
搜过魂的犬夷人,此刻也终于要为夺天宗的创建,献上自己的一份心意了。
缉妖使们关上了监牢大门,肃立两侧,免得等会儿哀嚎声传出去,被人听到,以为他们用酷刑折磨人犯。
昏暗的地牢中,黯淡的烛光打在李昼身上,显得这具皮囊肌肤莹润,纹理清晰,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像人的地方。
然而,被关起来的蜈蚣精一家抱成一团,没有一个敢直视这样的李昼。
它们也搞不懂,为何这个人,明明从里到外都很正常,可就是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气场。
马镛站在地牢出口处,额头同样冒出了一层汗珠,夺天宗主即将施展的法术,不能说有些邪恶,只能说邪恶至极。
仅仅是施法前的气机变化,就足以令修为不高的人魂不守舍。
按理说,招魂前需焚香净手,燃火烛、焚纸帛,玄门诵念“北太帝君”,释家尊称“面燃鬼王”,三跪九叩,行祭拜大礼,以向地府之主表达敬重之意。
李昼却是一概不管,直接就开始了施法。
她立在幡旗旁,左手无名指勾住右手小指,右手无名指勾住左手小指,两个大拇指分别压住左右无名指,双手食指、中指同时伸直,掐出一个北斗诀*。
北斗主生死,手印一掐,她便张口诵念道:
“太微回黄旗,摄召长夜府,一念皈依,夙生罪障,应时消灭,尘牢大罪,地狱开泰,死魂更生……*”
随着她的诵念,被阵法禁锢住的犬夷人魂魄果然飞向了绛纸制作的幡旗,他们口中不断重复着“摩诃迦罗”的尊号,脸上的凶戾却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痛苦。
恶鬼原来也有害怕的一天。
摩诃迦罗始终没有回应他们。
也不知这群恶鬼见到了什么,竟然一个个朝着虚空挥舞起拳头,颠来倒去地说些“不要过来”“假的,都是假的”之类的话。
而当他们飘到幡旗上后,一根根无形的魂钉从虚空浮现,穿过他们的额头、手掌、肚脐、脚趾,一下接着一下,将他们死死地钉在了旗上。
被搜魂时一声不吭、自诩比大周人骨头硬的犬夷人,在这一刻,一个接一个发出了凄惨的哀嚎。
缉妖司地牢简直成了阴曹地府,听到他们惨叫声的犯人们精神都恍惚了,有的以为自己早就被拉到菜市口砍了头,马上就要偿还生前的罪孽,被施加比剥皮抽筋还可怕百倍千倍的酷刑。
马镛神色呆滞地望着面容平和的薛宗主,他想破头皮也想不明白,薛宗主明明用的是正经的玄门道术,怎么会引发这种鬼见愁的惊悚场面?
他以为的魂幡只不过是将鬼魂困在幡旗上,令他们无法回归地府轮回往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薛宗主的魂幡却是在幡旗上布置了一个人间炼狱,要让这些鬼魂日日夜夜遭受酷刑罪报。
她连最基本的敬告府君都没做,是怎么用如此简单的仪式,发挥出如此骇人的效果的?
回想起刚才地府之门关闭的速度,马镛忽然一个激灵,看李昼的眼神都不对了。
夺天宗主不会是要夺了鬼王宝座吧?
瞧她这面对鬼哭狼嚎仍然面不改色的模样,仿佛对这种事很有经验的样子,莫非之前已经做过无数遍了?
马镛越想越害怕,见惯了妖鬼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害怕一个人。
李昼在犬夷人开始哭的时候,就给两只耳朵都加了个减弱声音的屏障,她觉得缉妖司的人肯定比她更有经验,也就没提醒他们。
虽然是第一次制作魂幡,但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搞定了。
察觉到海量的恐惧化作灵气,萦绕在肾部,李昼这才撤了屏障,环顾了一圈。
只见地牢之中,上到马镛,下到蜈蚣精,所有有听力的生物,都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这些人/妖都不知道捂耳朵的吗?
李昼有些困惑,那他们以前招魂的时候,是怎么应对这些恶鬼嚎哭的呢?
感觉恶鬼实在太可怕了,连哭声都有这么强的攻击力,李昼心里更对尽快建立宗门,提升修为的事上心了。
见大家都两眼无神,她抓紧时间,把融合在一起的喜乐神面具吃回了肚子里,然后才看向靠在墙边,抖出一粒药丸塞入嘴里的马镛,体贴地说:“马道录,魂幡已经制成,你去休息吧,在下自去城外,画地建宗了。”
“不,不,”马镛喉结一滚,咽下了药丸,随即面色恢复了红润,只是嗓音还有点喑哑,“某随你一起去。”
李昼想说,只要把我的五千两赏金,与缉妖司承诺的两千两资助都给我就行。
但马镛格外坚持,她推拒了两次,还是一定要陪她出城。
李昼心中感动极了,觉得马镛实在是太尽忠职守了,一把年纪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没有读心术,不知道马镛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把夺天宗建得足够宏伟,足够气派,良田美驹,灵池仙葩,应有尽有。
这样,夺天宗主才能身心愉悦地住进去,并且再也想不起来回这座驷州城。
两人心思各异,一个乘坐御赐云母车,一个骑马飞驰,在天色将明时,持缉妖使的云纹符牌,在宵禁还没解除时,就出了城。
出城之时,李昼靠在窗边,眼睑低垂,半梦半醒。
城门郎小跑到马车旁,正要掀开车帘,手指刚搭上青色帷帐,就被旁边的缉妖使用刀鞘狠狠拍了下手背。
缉妖使用救他一命的语气低声说:“莫要惊扰贵人!”
城门郎捂着发红的手背,躬身后退,眼中满是惊讶。
马车中的贵人,看模样,分明就是前两天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什么宗主,只要放她进城,就传授他秘法的可疑人士。
城门郎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豪华富丽的云母车无声远去,轮毂上贴的符箓足以令这辆车疾驰如风,却又不发出一点动静。
旁边的同僚撞了下他的肩膀,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嘲笑说:“第一次见贵人,傻了啊?”
城门郎指着云母车后的尘土说:“那个贵人,我见过的。”
“噗。”同僚没忍住,笑了一声,摸了摸他额头,“也没发烧啊,一大早做起梦来了……”
城门郎自然没在做梦,云母车中的李昼也已经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通往犬夷的这条路,虽然因为两国即将联姻,已经得到了修缮,路边却多崇山峻岭,常有豺狼虎豹出没,因此除了行商与修行之人,普通人很少经过。
李昼撩开车帘,看到窗外掠过的奇峰峭壁,下意识思考,哪块石头适合写她夺天宗的名字。
她想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牛夯熊吼,接着一股腥风传进鼻腔,云母车竟是被动停了下来。
“牛校尉,你刚才是不是说,不能空手去赴山君的宴席?”
“哈哈哈哈,熊都尉,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香车中想必载的是从小娇养的贵人,细皮嫩肉,最好吃不过,抓去献给山君,也全了我二人的礼数。”
两个身高足有九尺的大汉,说说笑笑地从山路上走来,左边的头上长了一对牛角,右边的全身皮肤黝黑,彼此互称“牛校尉”“熊都尉”,不知在谁麾下当的官儿,谈笑间,就把李昼当成了宴席上的一盘菜。
掀开车帘的李昼目光与二人对上,清楚地看到,长牛角的那个,手里还擎了只老树根似的人手。
全身黝黑的那个,脖子上挂了张亮澄澄的云纹符牌,符牌上沾了一滴鲜红的血。
第39章“在下欲建一山海阁,请借山君洞府一用。”
石一山在数熊妖胸口云纹符牌的纹数。
一、二、三……六, 有六道。
六道云纹,至少像他一样,杀过五百妖, 在缉妖使里品级为甲上,离主持一县事务的道判一步之遥。
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 才挣来一份功名,转眼就尘归尘,土归土。
石一山想起初入缉妖司时,带他的前辈说过的一句话:“咱们这种人,最好的结局就是留个全尸。”
这枚云纹符牌的主人, 留下全尸了吗?
望着符牌上的鲜血, 以及熊妖凸起的肚子,石一山忽然不想去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被一众缉妖使直勾勾盯着的熊妖顺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到了不久前收获的战利品。
它摸着肚子,回忆了一番,恍然大悟地说:“前两日那个废话很多的婆娘,跟你们一伙的?年纪一大把了,恁地不识抬举,俺老熊都准备放她一马了, 非要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嚷嚷着什么‘若是为了果腹,食她一人足矣, 勿要伤了其他人性命’……哈哈哈哈, 你们说, 可笑不可笑?”
缉妖使沉默着, 无人回应。
熊妖自觉失了面子,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一旁的牛妖冷笑道:“熊都尉你不知道, 这些人就是矫情,老牛我也曾遇到过一个和尚,嘴里念叨着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想用自己的肉换取那老妇人一条生路……”
它颠了颠手心那只老树根似的人手,漫不经心地说:“……我先答应了他,把他一刀剁成两半,再在他面前,把那老妇人抓回来,嘿嘿,和尚成日里吃素,瘦得没二两肉,柴得很……这老妇人年纪是大了点,皮肉还比他细腻些……”
两只妖怪分外理解彼此地点点头,熊妖又说:“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要让俺们杀生不虐生,岂不知,俺们苦修成大妖,为的不就是这份逍遥肆意?”
牛妖哈哈大笑,望着面色越来越愤怒的缉妖使们,摇头说:“你们人啊,平时宰猪杀羊,哪个不是吃得满嘴流油,什么时候为那些猪羊鸣过一次不平?如今轮到自己,怎么就想不通了呢?”
它举着人手,指了指云母车:“趁我们兄弟今日心情好,尔等自行散去,留下那车中的小娘子……唔,她是你们要保护的贵人吧,若是担心回去交不了差,告诉她家中人,吃人者,牛翻天是也!”
牛妖得意洋洋地说完,却发现,对面众人毫无退意,反而眼神越发冷凝,看它们的眼神就像在看死妖一样。
它愣了愣,脸上笑容褪去,正要骂一声,“一群找死的蠢货”,就听那装饰华美的香车上,传出一声:“还有别的遗言吗?”
牛妖一顿,错愕地望向云母车,车中贵人却早已放下了车帘,并不能看见人物神情。
它不禁狐疑问道:“你是何人?”
“杀你之人。”
好一招虚张声势!
牛妖心里瞬间就下了定论,而旁边脾气更火爆的熊妖已经怒吼一声,变出三丈高的本相,大踏步地向着马车冲去。
“敬酒不吃吃罚——”
“酒”字卡在了熊妖的喉咙口,颈项间传来的丝丝凉意令它心中产生了一丝茫然。
它反应迟钝地,一点一点低下头,看到黑色皮毛中缓缓绽开的血线,以及随之喷出的热腾腾的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
熊妖努力向好兄弟牛妖方向看去,却见还没变出本相的牛妖,脖子上的物件已经不翼而飞。
它用最后一丝力气,转动眼珠,看到了滚到马蹄前的牛角头颅,那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骑在马上的紫袍男子面无表情地抖了抖剑身上的血,向马车方向说了声:“此等小事,还不用脏了宗主的手。”
宗主……什么宗主……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熊妖脑袋咕噜一声,也从脖子上滚下来,眼前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
好在它修炼了一门秘法,身死而魂不灭,等这群人走了,它再寻个安全的风水宝地,扮成个土地城隍,骗些香火愿力,再吃上二三十人,便能重新凝聚身体……
到那时,再寻这些人报仇也不晚……
“啊——”
一声痛苦至极的尖叫,令熊妖的思绪一滞,下一刻,它便感觉到,自己藏在神藏穴的魂魄,被一股大力不讲道理地一把拔起,它所修炼的秘法设下了层层禁制,在这股力量面前,却脆弱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下一刻,被塞进一面幡旗中的熊妖,看到了正在被魂钉钉住手脚的牛妖,明白了自己听到的凄惨叫声为何如此熟悉。
“不——”
看到同样的魂钉,向着自己的额头正中心钉来,熊妖忍不住也像它吃过的人那样,发出了懦弱的求饶声。
当冰冷的钉子插.入它的魂魄,让它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时,它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那些被它抓来吃的普通人,明知道彼此实力对比悬殊,再怎么求饶,它也懒得理会他们,还是要抱着一丝希望,露出那样可怜的表情,痛哭流涕地乞求。
若不是手脚已经被钉在了幡旗上,在这样剧烈的痛苦中,它也会变得像软脚虾一样,不停地向着施刑者磕头吧。
这场酷刑不知持续了多久,牛妖与熊妖几乎以为已经在这种痛苦中过了几百几千年,锋利的魂钉终于全部钉完,它们的目光都涣散得无法再聚焦了。
一只持弯刀的手,在两只妖怪模糊的视线中,挑起它们的尸体,当着它们的面,把它们的肉.身庖丁解牛般,剥了皮,抽了筋。
这把奇异的弯刀,每一次落下,切开它们肉.身肌腱的同时,也仿佛切在了它们的魂魄上。
当两枚浑圆妖丹被挑出时,两只妖怪再一次惨叫起来,这一次没叫多久,就被那名紫衣人施了禁言术,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生火。”弯刀主人则看也没看它们,收了刀,森白的牙齿与猩红的舌尖若隐若现,“吃肉。”
一众下了马的绿袍男女围在她身边,沉默地望着其中一人捧起的干瘦人手与染血符牌。
“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妖。”
这名一看就是这群人首领,被那紫衣人恭敬称为宗主的女子,语气平淡地说道。
……
缉妖使们是跟着李昼来勘测风水宝地的,本来准备用干粮对付过去,没想到还要生火做饭。
好在有人精通炼器法术,现场造出两口锅,一口焖牛肉,一口炖熊掌。
熊妖身子实在吃不下了,就和两只妖怪头颅一起,由两名缉妖使送回驷州城。
这座小山般的妖尸,与死相惊恐的牛头熊头,正好能提振驷州百姓士气,震慑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熟牛肉与熊掌的香味钻进了牛妖与熊妖鼻腔里,令两只妖怪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疼痛的痛苦。
一种反胃的感觉,席卷了它们,它们想到了那些被迫看着它们吃人的人,原来,同类的肉香如此令人作呕。
更可怕的是,这香味的来源还有自己的身体……
两只妖怪很想呕吐,魂魄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的,只能忍受着不断涌上喉咙的恶心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众人分食。
牛妖实在受不了了,无声地怒吼着,凭什么,凭什么猪能吃得,羊能吃得,你们人就吃不得?
现在的你们,又与我们妖类有何区别?
它被下了禁言术,发不出声音,那为首的女子却抬起了头,看向了面目狰狞的它。
和四周神色凝重,吃得眼含热泪,像在泄愤般撕咬的绿衣人不同,这女子手持熊掌,脸上完全是享受美食的表情。
她看着它,张开嘴,慢条斯理地咬下一块肉,仔细咀嚼一番后,才咽进了肚子里。
牛妖在这样的注视下,全身都颤抖起来,如果说技不如人,被人分食,还是在它理解范围内的恐怖,那现在,这道目光简直就是无法理喻的疯狂,扭曲到极致的平静。
被这道目光注视,它竟然产生了一种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即便被钉在这面幡旗上,也不算什么的感觉。
还能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牛妖大脑空白地望着女子,目光落在那猩红之唇中间的空洞里,魂魄一震,眼里登时失去了所有神采,陷入了无法摆脱的谵妄之中。
而旁边的熊妖,则直勾勾地盯着熊掌,早已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
李昼抬头看了眼魂幡,见两只妖怪钉得很牢固,就收回了目光。
她没发现马镛、石一山等人看魂幡的目光,在最初的恐惧之外,多了一分庆幸。
庆幸薛宗主认为自己是人。
庆幸她能有如此酷烈的手段,总算能告慰同僚的在天之灵。
李昼只是在思考,感觉之前吃饭的手法都太糙了,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味儿都没怎么尝到就吞进肚里了。
看人家缉妖使的手艺多好,妖肉酥烂,调料的香味与肉本身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口咬下去,油脂迸溅,口齿生香。
等她建好宗门,就请几个好厨子,这样也好吸引别人来报名。
暗暗打定主意,吃完妖肉,李昼刚想问两个妖怪魂魄,它们口中的山君在哪,马镛已经主动上前,施展了搜魂术,从它们的记忆里,找出了山君所在地点。
“薜荔山。”马镛抬头看向前方,“就在十几里外,不远。”
被搜魂的牛妖与熊妖神情痴呆,忽然一个哆嗦,直接溃散了。
马镛一顿,看了眼正在为干瘦人手与染血符牌建冢的属下们,低声说:“诸位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这两只妖怪嫌弃它们吃的人满嘴仁义道德时,一定没有想到,这世上会有比它们妖鬼更不讲仁义道德的存在。
李昼还以为两只妖怪溃散是因为搜魂术,敬佩地看了眼马道录,对他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薜荔山。”
马镛点了点头,深深一揖:“愿为宗主马前卒。”
李昼点了点头,心中暗想,也不知道薜荔山中的山君洞府有多大,能不能直接改造给他们夺天宗用。
这样可以省很多钱吧,勤俭的李昼在心里表扬了下自己。
思索间,薜荔山已经出现在眼前,贴了神行符的车马速度很快。
只见此山,青松堆翠,瑞霭云飞,半山腰上,一座琉璃殿阁若隐若现,仙乐缥缈,箫声缭绕。
竟然是一派仙家气象。
马镛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大妖成了气候,若是正常情况下,查出这样一头妖魔,至少要三座州城联手,调来数千兵马,出动一名提点,三名道录,才能将它拿下。
但现在……
马镛瞥了眼面色毫无变化的李昼,咽下了那些“先围再打”“乔装打扮成牛妖与熊妖,混进洞府调查一番”的建议。
他挥下马鞭,在最前方开路,带着队伍不遮不掩,沿着已经修整出的山道,疾驰到了琉璃殿阁前。
殿阁门上,挂了块牌匾,书了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寅园】
莫非是头虎妖?
马镛回头,正要向夺天宗主禀告,却见她打量了下殿阁大小,开口说:
“在下欲建一山海阁……”
这殿阁规模小了点,肯定放不下一整个宗门。但刚好,李昼忽然有了灵感。
宗门中,放一个安置妖鬼标本的建筑,用来参观、学习,岂不是很不错?
“……请借山君洞府一用。”
她声音不大,却加了“信夺”之力,说出口时,便夺走了此地其余声音。
寅园中,乐声骤停,每一头正吃着肉、喝着酒,神色快意的妖怪,每一个流着血、流着泪,被绑在案桌上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第40章我进来了哦。
红烛躺在餐桌上, 两条腿都已经残缺了。
她看着鹿妖握着她的左腿,大快朵颐,耳边听到她救过的几个行商在小声哭泣, 他们蜷缩在角落里,看都不敢看她。
她先前在腹虺村失了右腿, 好不容易被一个神秘剑客救下,捡回一条命,回家路上又遇到这群妖怪。
这群妖怪赴薜荔山参加山君孙女的满月宴,在山道上随机劫掠行人,当做宴席贺礼, 红烛本来能用神行符逃走, 听到几个行商的求救声,没忍住回了头。
她偷袭了要把行商掏心挖肺的鹿妖,准备用遁法带他们离开,手刚搭上其中一人肩膀,就被剩余几个一起抓住了。
惊恐的行商们死死抱着她,嘴里胡乱地叫喊着,听不到她不断提高的声音。
他们把红烛当成了溺水时的救命稻草,完全想不到稻草沉没的后果。
红烛甩不开他们, 施展不了遁法,缓过来的鹿妖打开一条能自己收缩的绳子,把他们轻而易举地捆回了寅园。
一路上行商们都在哆哆嗦嗦地问她怎么办, 他们看到了她腰间的云纹符牌, 知道她是缉妖使, 更加把她当成了主心骨。
红烛让这些行商一会儿听她指挥, 他们人多,要是能抓住机会逃出去一两个, 前往州县求救,剩下的人也就有了生的希望。
行商们答应得好好的,进了妖怪洞府,看到虎妖、貂精、狼妖、各式各样的魔头,却是最后一丝勇气也没有了。
鹿妖哈哈一笑,取出一把剁骨刀,指着红烛,对行商们说:“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自己选,你们一人一条胳膊,换她一条生路,愿不愿意?”
行商连连摇头,哭着说:“大王吃她吧,听说他们习武之人,肉质更紧实。”
鹿妖便从红烛的左腿吃起,边吃边笑:“蠢人,这就是你保护的百姓。”
它瞟了眼红烛早已残缺的右腿,好奇地问道:“另一条腿,也是这么没的?”
红烛没回答它,只是默默调息,止住腿上的伤,运转功法恢复灵力。
在她旁边,是被五花大绑的刑参。
一只小兔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他:“只要你肯听话,大王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倔呢……”
刑参是一名墨者,六岁拜师,学艺二十年,主攻机关术,学成后本想卖与帝王家,谁知,因为老师与建皇城的那位大家理念不合,朝廷发了话,他们这一脉永不录用。
刑参倒不是没有起过改换门庭的心思,只是才收拾好行囊,就被亡故的老师入了梦,被喷了七天七夜,险些一命呜呼。
他对着老师,赌咒发誓说自己要是敢另投他处,就生生世世只能干他们这行,老师这才相信他是真的悔改了,放手让他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时,半个身子已经在土里了,村民正在旁边教训孩子:“你要好好学习,不然大了就像这个叔叔一样,找不到营生,只能躺在山里等着饿死……”
刑参一个猛子坐起来时,周围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他气若游丝地说:“能不能给碗饭吃?”
村民连忙端饭端水,看他身下有影子,身上有热气,知道他真不是诈尸,这才松了口气,对他道歉,真不是故意活埋他的,看他差点被野猪啃了头,这才把他拖回村里,也能留个全尸。
刑参叹了口气,看了眼已经在土里的行囊,心想这或许就是命。
他从此也不再去想着如何挣前程了,为报村民的一饭之恩,留在村里当了个教书匠,平时也兼着帮忙修修房子,建建水车,改造改造织布机。
在他的帮忙下,村里过得越来越好,他的名气反而比以前大了,方圆五十里,凡有要盖房子的,挖井的,打新农具的,死了人要买棺材的,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刑参学艺时,老师反复告诫他要有敬畏之心,不能因为自己有攻城略地的本事,就把敌人当成草芥一样大肆收割,毫不在意。
师徒俩都没想到,这门为了杀人而学的手艺,落在这片土地上,竟然成了造福乡野的好事。
刑参本以为,他这一生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
那天他在家中,琢磨怎么把犁再该进改进,提高犁地的速度,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奔出家门,看到血从他带着村民一起挖的沟渠流淌而来,起初以为,是他们这一脉的仇家所为。
直到看到一群狼妖,他才知道,原来是附近有座薜荔山,山大王女儿生了孩子,听说他擅长建屋,想请他去山上,在宅院边上再建一间好的。
刑参看着狼妖手中血淋淋的半截人,不解地问:“你们要让我做事,跟我说一声也就罢了,何必伤害这些无辜村民呢?”
狼妖眨了眨眼睛,也很无辜地说:“走了半天路,饿了呀。”
说话间,村长带着其他村民赶到了。
他们闻到了血腥味,看到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虽然害怕,却还是扛着锄头,冲向了妖怪。
狼妖本来还挺给刑参面子的,见他对村民有感情,跟他说,只要他跟它们走,就不伤害剩下的人。
刑参答应了。
他明明答应了。
村民们却不愿意,向妖怪吐唾沫,村长指着狼妖手中的尸体说:“先祖驱逐豺狼虎豹,在荆棘中开辟出土地,不是叫我们做妖魔口粮的。”
刑参请求村长,留得青山在,不要争一时之勇。
村长又说:“先生快离开吧,不用管我们。”
说村民们愚蠢也好,勇气可嘉也罢,总之,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维护了做人的尊严。
全村一百二十八户,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皆力战而死。
狼妖们无法理解,但也给予了他们最大的尊重。
它们生起村长家的灶,把村民们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最后还为村民们建了一片衣冠冢,才把刑参五花大绑,捆回寅园。
这些天,刑参不吃不喝,亦不开口说话,山君动了怒,把他丢到了满月宴上,要是他还不肯为它做事,就当给宴席加菜。
兔妖受狼妖所托,前来劝解,它们兔子被狼吃得还少吗?现在还不是在山君手下共事。狼妖出门遇到好吃的好玩的,还记得给它带一份呢。
刑参却像已经听不见了,对兔妖的话充耳不闻。
兔妖口水都说干了,也说服不了他,眼睛转了转,看到山君身旁专心炼制丹药的齐英,有了主意。
“你看她,她多乖巧,山君叫她炼些延年益寿、补气健体的灵丹妙药,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山君给了她足足一千金呢,等回你们人族地盘,一辈子衣食无忧啦。”
“一千金”三个字,没有引起刑参任何兴趣,他依然面如槁木地躺在桌上。
旁边听了一耳朵的行商却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眼望向那身披鹤氅、手持玉麈(zhu)、肤色斑驳的女子,眼中涌上了艳羡与贪婪之色。
女子名叫齐英,是一名方士,本来没有师承,从一名尸解仙的遗蜕上搜出一部丹经,愣是自学成了才。
她因为天生带了大片胎记,长到五岁时,被家人带到市集上,卖给了一个杂耍班子。
她长得不好,只能卖丑,演过哈巴狗,钻过火圈,趴在地上当大马,驮着贵人家的孩子,被皮鞭抽着喊“驾”。
谁也不知道齐英是怎么学会认字的,又是怎么找到那部丹经,学会了炼丹之术的。
大家只知道,杂耍班子一夜之间死绝了,齐英摇身一变成了方士,炼制的丹药能让人百病全消、精神抖擞。
齐英成了富贵人家的座上宾,尤其是那些年老体弱、力不从心的豪绅,吃了她的药,不但能恢复年轻时的体态,最重要的是能重振雄风。
她的名气立刻就传开了,丹药供不应求,短短几年就攒下偌大一份家业。
只是这女子许是年轻时穷怕了,爱财如命,对妖魔的要求也来之不拒。
几个行商小声嘟哝起来。
“与虎谋皮,也不怕卸磨杀驴。”
“黑心肝的,夜里可还睡得着觉?”
“真是丧了良心啊,死后怕是不得超生哦。”
红烛听到他们的议论,看了眼那已经吃完她左腿的鹿妖,心里摇了摇头,手上悄悄捻出一张符箓。
鹿妖嘴角还带着血,端起酒杯,与周围众妖敬过一轮,大手一挥,把一名行商捞到了手里。
那行商骇然尖叫:“大王,那女子还有半截身体,她比我好吃啊!”
鹿妖拿刀一砍,斫下他两条腿,在他的惨叫声中,颇为耐心地解释说:“可我喜欢吃腿啊。”
行商一个普通人,没有红烛的修为,剧烈的疼痛下,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剩余人等,无不抖若筛糠,屎尿齐下。
一股腥臊味混进了血腥味里,众妖骂骂咧咧,面色不善地看着不够安分的食材们。
主座上,抱着孙女逗乐的山君面色一沉,将孙女递给奶娘,虎掌探出,当即就要把所有还活着的凡人都击毙。
留着这些人,还不是为了吃口新鲜的,现在弄得臭烘烘的,还不如先把血放干净,架起炉箅(bi),改吃烧烤。
富丽堂皇的厅堂中,响起了凄厉的惨叫,人们像羊群般四处逃窜。
面色苍白的红烛嘴唇翕动,刚要祭出符箓。
看上去心如死灰的墨者刑参忽然坐起,身上麻绳尽数脱落,手心握着一把漆黑弩弓,向山君咽喉、胸口、腹部、四肢连发数箭。
破空声惊得众妖一滞,纷纷回头望去,山君不闪不避,妖气发出体表,所有弩箭便像撞上一堵无形之墙,接二连三地落了地。
“总算等到了。”山君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虎爪随意一挥,落在地上的弩箭又腾空而起,倒转方向,猛地冲向刑参,噗嗤噗嗤扎进他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了案桌上。
刑参没有惨叫,因为他的喉咙被钉穿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红烛与他对视一眼,便偏过头去,她看到他小幅度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她却还是捏着符纸,张开口,准备念诵咒语。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香味在厅堂中弥漫开来,光是闻一口,便令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众人/妖纷纷转头,面色各异地望向丹炉方向,方士齐英拢了拢鹤氅,手扶玉麈,神色淡然地站了起来。
山君大喜:“成了?”
齐英点头:“成了。”
“好,好,好。”山君抚掌,吩咐侍女,“开丹炉,取东流水,洗去丹毒。本君要与众兄弟姊妹一起,享用仙丹。”
侍女领命而去,山君在主座坐下,一众妖怪绑住不敢再逃跑的凡人,回到宴上继续喝酒吃肉,等着吃完仙丹,再料理这些凡人。
众人无声流泪,有胆大些的,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齐英。
他们不敢与妖怪直视,但总还是能谴责这与妖怪为伍的奸人的。
红烛张开口,第三次准备动手。
“在下欲建一山海阁……”
一道锵金鸣玉的声音,从园外传来,仿佛响在众人/妖耳边,令厅堂中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请借山君洞府一用。”
虽有个“请”字,却隐含一股冰冷杀伐之意,有几个修为不济的小妖,光是听完这句话,就控制不住地两眼一翻,软倒在地,仔细一看,竟是被声音中的杀气绞得形神俱灭,一命呜呼了。
山君脸上浮现出黑金纹路,额头上一个威风凛凛的“王”字,狞笑起身:“好大的口气,取我兵……”
“器”字还没出口,它突然胸口一闷,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其他妖怪更是不济,大口大口吐血,“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栽下座。
有人下毒!
山君如电的目光猛地射向不远处的齐英,脑中想起了刚才的丹香,那哪里是灵丹,分明是毒药!
后者微微一笑,就要往后退去。
“找死。”
山君余光瞥见,抱着小孙女的奶娘也已经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它张口发出一声虎啸,从主座一跃而起,转眼就将齐英按在了虎爪之下。
齐英的毒,没能让它露出一点颓败之色。
“本君待你不薄,你竟然如此回报我?”
齐英胸口发出咔嚓几声,胸骨肋骨全都断了,她吐出一口血沫,正中虎妖额头,斑驳的脸上笑意更浓,口中说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不拿我当人。”
“你们人,总是这样自视甚高!”
“不错。”齐英大笑,“这就是人!”
山君缓缓抹掉额头血沫,虎爪加大力道,眼看就要将齐英撕成粉碎。
那道园门外传来的声音,已经出现在了厅堂门口。
“山君不说话,在下就自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