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杀人者,死。食人者,灭族。

    李昼站在厅堂门口, 朝里望去。

    堂屋非常宽敞,左右各摆了三桌酒菜,两侧还有侍女抚琴吹箫, 柱子上贴了一对楹联:

    【到来福地非为福,出得仙霞始是仙*】

    中堂上挂了张匾额, 用书鸟篆写了四个金字:

    【观山乐水】

    若是不去看地上流淌的血水,带着肌腱的骨头,被钉在桌上、被切断双腿、被五花大绑的男男女女,口吐黑血、倒伏在地的狼妖、兔妖、鹿妖……李昼都要以为,这园子的主人是个性情淡泊的隐士了。

    跟在她身后的马镛、石一山等缉妖使, 沉默地拔.出了腰间法剑。

    李昼的目光则落在了正中间, 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变出本相,压在一名身着鹤氅道服的女子身上。

    虎妖完全没把闯入堂中的众人当回事,否则也不会选择先处置齐英。

    “不急。”它冷冷地眯了眯眼,“马上就轮到你们。”

    被触怒的虎妖懒得再陪这些人玩下去,虎掌用力,打算先随手弄死齐英,再把剩下人喉咙都撕碎, 用他们的血,安慰受到惊吓的乖孙女。

    然而,就在它利爪伸出肉垫之时, 虎爪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凉意。

    怎么回事?它莫名低头。

    一道清冷灵气泛着微光, 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它的爪前, 哗啦一下, 就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接着飙出一蓬滚烫的血。

    李昼心中惊讶, 要知道,先前释放灵气,可是能直接秒掉犬夷人的。

    这只虎妖果然有些道行。

    她不知道,山君比她更惊讶,它在薜荔山占山为王,至今已有二百三十一年,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

    除了山君以外,所有妖怪都被这道灵气震慑,纷纷往后退去。

    它们本来就中了毒,哪里还吃得消如此恐怖的威压。

    山君猛然抬头,铁鞭般的长尾竖起,全身毛发像火焰一样张开,一双眼睛如电光般射在李昼脸上,口中喷出腥臭吐息,森白尖牙挂着一滴粘稠涎液。

    李昼看到它炸毛,又瞥见它身后,一男一女悄悄抱起地上一只小老虎,转身就往堂后溜去。

    糟糕。

    忘记先把宅院围住。

    脑中瞬间出现了众多电视剧中,主角或者反派从后门逃走的画面,李昼心里的小人石化了一瞬。

    以前老吐槽电视里的角色蠢,现在轮到自己,第一次抄家没经验,也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要真把几只小虎妖放跑了,她的脸不都丢光了?

    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以马失前蹄?

    不得不说,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想指挥马镛等人去后门拦住小虎妖,以免被他们发现,自己一开始竟然没想到这个问题的李昼,心思急转,从《符法全解》里翻出一门名为一气化三清的法术,又用灵力点开了模拟器右下角的女剑客Q版头像。

    表面淡定,实则内心手忙脚乱的李昼,迅速将灵力一分为二,再将第二道注入状态为休息中的女剑客。

    女剑客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寅园后门,一身月白长袍,因为赶路随风摇摆,背后一柄古朴大剑,衬得她脊背笔直,犹如一株风雪不侵的青松。

    李昼眨了眨眼,适应了半息,视野里同时出现剑客与宗主所看到的画面。

    耶,双开。

    总算在小虎妖逃走前,准备好后手的李昼,重新看向山君,心里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她是挺忙的,这虎妖在等什么?怎么没抓紧机会抢先出招?

    虎妖在用神识目送女儿女婿带着孙女离开。

    看到孩子们匆匆穿过花园,往后门跑去,它心里也松了口气,随即抬起爪子,舔了舔伤口,目光变得冰冷至极。

    它盯着李昼,跨过还在吐血的齐英,漫不经心地甩着尾巴,朝李昼走来。

    现在,它已经无所顾忌。人族,这是你自找的。

    虎妖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咆哮,一股腥臭狂风便席卷了整个厅堂,令所有凡人两股战战,修为弱的妖怪也被震得翻了白眼。

    即便是一众见识过夺天宗主本事的缉妖使,也不由面露凝重之色。

    马镛手握法剑,心中更是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宗主之前出手,何等迅猛,如今第一招未能致命,第二招迟迟不出,莫非这虎妖神识异常强悍,宗主已经受了暗伤?

    想想也是,镇压一山妖魔的妖王,哪里能是好相与的,宗主天赋再高,毕竟还是年轻,哪怕修为深厚,也缺了些对敌经验。

    好在,他也在。

    马镛向前跨出一步,心情悲壮之余,又有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轮到他出手了,他想,这一剑,他虽然没有斩杀虎妖的自信,至少能掩护宗主逃走,回城叫来支援。

    在他身死之前,他与他的剑,便是拦在宗主、缉妖使与这些凡人之前的最后一道血肉城池。

    深吸了一口气,在虎妖高高跃起的同时,马镛手腕一抬——

    一道绸缎般华美、冰雪般冷冽、山川般浩大的灵气,一瞬间越过他的头顶,削掉他头皮上方一层头发,令他束好的头发全都散落下来,接着去势不减,呼啸划过虎妖脖颈,然后继续向前掠去。

    所有人与妖的耳边,听到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先是写着“观山乐水”的匾额斜斜歪向一侧,接着是琉璃窗上多了一条细长裂缝,最后轰地一声,半截砖墙连带着整块屋顶都被一股大力向上掀翻,裹着尘土砸在花园中的花花草草上。

    尘埃落定时,一道狰狞伤口赫然横亘虎妖脖颈,腥臭血水如暴雨泼洒而下。

    虎妖狰狞的神色僵住,沉重的身体与只剩几根筋连着的头颅轰然摔在地上,虎脸上残留着一瞬间涌上的恐惧,夹杂着一丝庆幸。幸好,孩子们都已经送走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两大一小三只老虎,从天而降,嘭一声摔在它面前,胸口破开的血洞往外汩汩流血,瞪大的眼睛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要……”鲜血从虎妖嘴里涌出,被割开的喉咙嘶嘶透着凉气,迅速地夺走了它的生命力。

    它却仍死死盯着孩子们的尸体,硬生生抬起眼眸,悲愤地发出最后一声怒吼:“……杀!”

    “噗嗤。”

    一柄雪亮的剑,从它心口探出,带走了它身上最后一丝热气。

    虎妖的临终暴起,被轻而易举打断。

    “师姐。”缓缓倾倒的虎妖尸体身后,女剑客抽出剑,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来晚了。”

    马镛与石一山等缉妖使震撼地望着这一幕。

    夺天宗主微笑摇头:“不,刚刚好。”

    ……

    “一、二、三——”

    “起——”

    一众缉妖使肌肉偾张,一个用力,把山君尸体搬上了大车,运出了正在打扫的厅堂。

    擅长岐黄之术的缉妖使们已将奄奄一息的红烛、刑参与齐英伤口稳住,用齐英的丹炉,现取的妖血,当场炼制起补气回血、镇惊疗伤的丹药。

    缉妖使受伤太过频繁,随身带的草药总是不够用,这些年一直在研制以妖魔为材料的丹方。

    马镛木着脸站在旁边,除了这三位,本场战役受伤最重的人就是他。

    每当有风刮过,他都能感觉到头顶传来一阵凉意。

    披散的发丝搔过脸颊,丝丝痒意更令他心浮气躁。

    夺天宗主那一剑,夺走的不仅是虎妖的性命,也带走了他的骄傲。

    谁能想到,他堂堂三品大员,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削成个阴阳头?

    齐英只断了些骨头,受伤最轻,被缉妖使接上后,又吞了几颗丹药,已经能爬起来。

    要是马镛没穿这身显眼的紫袍,没戴金光闪闪的紫金鱼袋,她可能还能忍住,不去嘲笑救命恩人之一。

    可马道录这通身上下的体面,不能不让齐英想起在杂耍班子被贵人戏耍的过往,也就不能不让她乐于见到这种大人物没了体面。

    她看了眼正在与师妹叙旧的夺天宗主,神情故作无知地问道:“大人,刚刚薛宗主出剑时,您为何要上前一步?”

    石一山提着水桶和墩布路过,闻言也起了好奇心:“是啊,大人你准备干啥啊?”

    马镛:“……”

    马镛冷冷地扫了眼石一山,呵,办不了齐英,还办不了你吗?

    缉妖司的茅厕是时候安排人打扫一番了……看你骨骼清奇,就你吧。

    石一山哪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被安排了扫厕所的命运,还乐呵呵地等着自家大人解惑。

    被缉妖使喂了几颗丹药,也支棱起来的红烛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几个行商手足无措地走了过来。

    “缉妖使大人……”其中一人被推了推,硬着头皮站出来,拱手深深一揖,“……先前都是我们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们只是普通人,被妖魔吓破了胆,您一定能理解的吧?”

    行商们忐忑地望着红烛,余光注意着其余缉妖使,他们刚才亲眼目睹了这些大人们是怎么对鹿妖、兔妖、狼妖等赶尽杀绝的,他们的脖子,可没有妖魔的硬啊。

    红烛的事情,已经在鹿妖临死前告知了众人。

    鹿妖想以此证明,自己吃红烛的腿是因为这几个凡人,红烛又没死,它理应能留下一条命。

    缉妖使的剑却没有半点犹豫,在它讲完后就落了下来。

    眼见原本还其乐融融清扫战场的缉妖使们,一瞬间都安静了,几个行商慌张极了,直起身子,咽着唾沫,小心翼翼后退。

    “你们……你们是缉妖使……”

    “你们是来保护我们的,不能杀人……你们只能杀妖,不能杀人……”

    “其他凡人也都看着呢,你们敢动手,整个驷州都会知道你们做的好事,刺史大人饶不了你们……”

    一个行商想拖其他凡人下水,伸手就指向旁边正带着孩子推走砖石的夫妇:“他们都在看着你们,孩子也在看……啊!”

    推车旁的孩子抓起一块砖头,就丢向了他的脑袋,他连忙一躲,却还是被擦中耳朵,刮出些血痕。

    锵地一声,刀剑出鞘,犹如金石之音。

    行商呼痛声戛然而止。

    被搬运到椅子上的红烛收剑,低头看了眼剑尖滴落的鲜血,这血,是红的。

    红烛抬头,看向剩余几个行商:“我还以为,会是黑的呢。”

    几个行商面色大变,看了眼同伴倒下去的尸体,扭头就往外跑,嘴里还大声嚷嚷:“缉妖使杀人啦,缉妖使杀人啦……”

    他们忘了,自己正在缉妖使的包围中,这一喊,把一众缉妖使的法剑都喊了出来。

    行商们被缉妖使的剑包围,面色苍白地停下了脚步。

    “你们没本事杀妖,却对着我们这些凡人……”

    噗嗤一声,法剑刺入他胸口,又拔了出来。

    被两个缉妖使抬过来的红烛抖了抖剑尖,看向下一个。

    被盯上的行商一个哆嗦,扭头四顾一番,冲到了马镛脚下,抱住他的腿嚎啕:“小人愿献五千银,求大人饶我一命,大人,我家中尚有老母啊……”

    又是噗嗤一声,他话还没说完,心口便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凉意。

    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动也没动的马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最后两个行商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一会儿痛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会儿又乞求:“道录大人,我们知道您是驷州的道录,只要您放我们走,我们一定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马镛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了看红烛,就在两人面色一喜时,马镛问道:“手累了吗?”

    红烛说:“只是再杀两个人,倒还撑得住。”

    两个行商面上露出绝望之色。

    红烛看着他们,喃喃自语:“我又没让你们亲眼看着自己被吃,一剑就了结了因果,还不够痛快吗?”

    担着她的两个缉妖使叹了口气:“你还是太心善了。”

    要不然也不会被这几个行商缠住,丢了一条腿。换个老练些的缉妖使,当时就一剑把他们全砍了,哪还能留到现在?

    真当缉妖使是什么好人?不见师娘骂缉妖司的时候,连马道录都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反驳?

    “有个狼妖还剩一口气,准备带回司里审问,要不,把这两个扔过去?”

    瘫软在地的行商身子一抖,身下缓缓流出一滩腥臭液体。

    红烛摇头说:“不必了。”

    她被两个同僚抬到最后两个行商面前,一人一剑,送他们上了西天。

    马镛踢开脚边的行商,吩咐一名缉妖使:“回头带人去他们家,这些人的家底不会少——”

    能拿五千银买命,家里的不会少于一万,没有巨额收益,谁跟着你打生打死啊?

    说到一半,看了眼不远处的夺天宗主与那面色冰冷的剑修师妹,他顿了顿,补充说:“——留点钱给他们家属,不必太多,能维持生计即可。”

    ……

    “他们什么时候才完事啊?”

    “不知道。等会儿问问那个墨者,这房子还能不能用。你出手的时候就不能控制下?”

    “一不小心放太多了……再说我不就是你?”

    众人眼里,正在商议宗门大事的夺天宗主与高冷剑客,也就是李昼和李昼,面面相觑,精分闲聊。

    无聊的李昼余光瞥来瞥去,忽然脑子叮一声,又冒出一个好主意。

    “你觉得这么做帅不帅?”

    “我就是你,我肯定觉得你最帅啊。”

    “嘻嘻。”

    夺天宗主与高冷剑客同时转身,李昼与李昼并肩而立,环顾这座妖魔肆虐之山,张口说了一句话。

    话音落下,寅园众人屏住了呼吸,山中骤然一片死寂,群妖退回洞府,怔怔地望着雾气散去,万里无云的天空。

    《周书》记载,永熹*二十一年,夺天宗主传谕薜荔山:

    杀人者,死。食人者,灭族。

    第42章谁,谁在外面坏她薛静真的名声啊?

    马镛找了顶帽子, 盖住了丑陋的阴阳头,押送妖尸回城。

    夺天宗主初到驷州,就平了一座山头, 此事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必须如实上报。

    宗主的神通手段固然骇人, 态度却很明显,不仅把自己当成人,还毫不掩饰自己对人的偏爱。

    虽说马镛自个儿是觉得人乃万灵之长的,但他心里清楚,妖魔鬼怪也觉得人家才是, 而这也没什么可愤愤不平的, 谁的本事更强,谁的道理就更硬,不过如此罢了。

    可夺天宗主却并非如此,她的能耐足以自立一派,却偏偏选择了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

    太祖祖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朝廷能放心她吗?

    她那位剑客师妹,在这个节骨眼上赶过来, 是否也是为了给她助阵呢?

    那座海外仙山上,究竟有她多少同门,之后又会来多少……

    如此想来, 从潜入罗教开始, 夺天宗主就已经在下一盘大棋了。

    什么罗教娱教, 恐怕都只是被她暗中操弄的一枚棋子。

    此人心机深不可测, 夺天夺天,怕不是要夺了大周的天。

    马镛越想越担忧, 只觉得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暗流涌动的漩涡之中,想要脱身,已经晚了。

    并不知道自己在马道录心里,已经成了心机深沉、底牌无数、后台强大的恐怖存在,李昼还在盘点本次收妖的收获。

    【恭喜你获得:牛妖妖丹*1】

    【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老牛还是爱吃素的!】

    【恭喜你获得:熊妖妖丹*1】

    【小心被偷袈裟!啊它已经死了,那没事了。】

    【恭喜你获得:虎妖妖丹*3】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可惜小孙女还没结出妖丹,没法团聚。】

    【恭喜你解锁新天赋:忠于自己】

    宗主与剑客对视一眼,李昼心中连连点头,我当然最喜欢我自己啦。

    除此之外,李昼还收获了大量情绪,不光有恐惧,还有虎妖贡献的怒与悲,红烛、刑参、齐英等人与一众缉妖使的惊与喜。

    喜修心,恐修肾,惊修胆,悲伤修心胞。

    李昼腰子以外的其他部件,终于也开始有了动静。

    灵气在脏腑间流动,增强了她的筋骨、肌肉与皮肤,令她气血活跃,感应到花开草长,鸟语虫声,万物皆有情。

    一道无形的屏障,像雾气一样散开了,《卷耳诰》第二层,顺其自然地突破了。

    李昼望向远方,看到了叶子发芽,竹笋抽节,昆虫交.配,鸟雀筑巢……

    大道贵生,而她眼中处处是生。

    她弯下腰,捡起裂成两半的“观山乐水”匾额。

    突然发现这块招牌很适合她,补一补,应该还能用。

    主要是让她自己想,也想不出更好的。

    没想到她还不如山里一只老虎有文化……

    李昼陷入了沉思。

    要不要自己想一个呢?

    “宗主大人。”

    李昼什么也没沉思出来,听到三道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刑参、齐英,以及被他们抬过来的红烛。

    刑参和齐英没地方去也就罢了,红烛怎么也没走?

    接触到她疑问的目光,刑参用受伤后还没完全恢复的喉咙,哑声说:“红大人的腿……我有办法。能不能在此地暂留几日,等她伤势恢复,我就立即离去。”

    李昼点了点头。别说留几天了,大家都留下都行,不然宗门里都没人气啊。

    红烛看了眼已经走入山林中,旁若无人地开始练剑的女剑客,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下。

    她本以为这位女剑客是一时兴起,披着人皮游戏人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位夺天宗主的师妹。

    她不知道夺天宗主是怎么和缉妖司扯上关系的,但是连马道录都对她恭敬有加,她一个小小缉妖使,更不可能对人家做什么了。

    按理说,这对师姐妹,分明就有妖魔的嫌疑……

    心里吐出一口气,努力不去想那满是蠕虫的剑气,躺在椅子上的红烛叉手行礼:“多谢宗主大人。”

    正常人的智商都会想到,红烛是缉妖使,为什么不回缉妖司疗伤?这两人会不会是缉妖司留下的眼线,在这儿打配合呢?

    但李昼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略一点头,淡淡说:“无妨。”

    看她毫无芥蒂的模样,本来确实有点小心思的红烛脸上一热,心里有点羞愧。

    她请求留在寅园,一方面是因为刑参不方便去缉妖司,另一方面却是想要近距离观察那位剑客。

    没有见过李昼生吞邪神的红烛,看着宗主这副和善的皮囊,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看错了,因为受了伤视线模糊,才把剑气看成了蠕虫。

    在红烛不停地怀疑自我时,身着鹤氅、手持玉麈、仙风道骨的齐英已经非常自然地开口说道:“宗主大人,我想请教下,拜入夺天宗需要什么条件?”

    红烛惊悚地看向她。

    刑参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齐英大大方方地自我推销起来:“我虽然长得丑了点,却炼得一手好丹,宴席上的妖魔,也有小半死于我手。我自幼在杂耍班子打拼,人情世故这方面颇为擅长,因为从小就穷,还学过女红,会缝补衣服,后来起了家,自己开了间成衣铺子,我身上的鹤氅道袍都是自己做的,偌大一个宗门,总得穿衣吃饭,哦,我的厨艺也很不错……”

    她说得头头是道,红烛听得人都傻了,还能这么介绍自己的吗?夺天宗主这样的人物,真的会被这些东西打动吗?

    李昼听不到她的心声,自然也没法告诉她,那可太会了。

    她感觉齐英简直是她的知己,出门在外,不就挣一份面子嘛,衣服做得逼格高一点,多好。

    会做饭也很加分,辛辛苦苦修炼,还能连口腹欲都得不到满足吗?

    至于丹药,李昼倒没什么兴趣,她对丹药的印象不好,感觉是药三分毒,她怕吃了在身体里积累毒性。

    在吃这方面很讲究的李昼如此想道。

    齐英其实也没有表现出来得这么自信,可她能从一无所有爬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

    机会不等人,哪有那么多犹豫的时间。

    像夺天宗主这样,连一州道录都要奉承的大人物,她平时哪有机会接触。

    齐英越说语速越快,一口气说完,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心中忐忑,眼底努力压着紧张与不安。

    万一,宗主觉得自己这样太冒昧了,又或是,她这样的人不配……

    “可。”

    齐英刚开始胡思乱想,就听到宗主回答了她。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宗主。

    “你第一件事,便是为宗门定制道袍……先做二十件吧,这里是五百银。”

    取出五百两白银递给齐英,李昼开心地想,这下宗服都不用她动脑筋了,好诶。

    瞥了眼已经清扫干净的庭院,想起马道录说,回头会送工匠来帮她扩建,李昼目光落在了魂不守舍的刑参身上。

    这里还有个免费劳动力来着。

    “你和红烛的寄宿费用,就用宗门设计图纸来抵,如何?”

    刑参茫然抬头:“我?”

    李昼心虚一瞬,她不就是想省点钱嘛,好吧好吧,设计得好她就加钱好了,她很有生活经验的,这种事不能提前说,免得乙方坐地起价:“你不是墨者吗?这是你擅长的事吧?”

    刑参不知为何,一瞬间眼角都红了,点了点头,嘴唇抖动了半天,只吐出一句话:“定不负宗主所托。”

    李昼:?

    莫非他以为我会给很多奖金?

    不太理解刑参为何如此激动,李昼心中警觉,退后两步,换成夺天宗主应有的自称说:“设计好后先建厨房,吾还有其他事,要去趟驷州城,你们自行解决伙食。”

    说完,又取了五百两白银,递给了齐英:“这是尔等的餐费。”

    齐英捧着沉甸甸的银子,嘴唇张了张,又沉默下来。

    李昼没注意,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

    建好宗门,当然是要开始招徒了。

    李昼没忘记,跟聪儿约定过,三日后再去找她,看她还愿不愿意拜入夺天宗门下。

    还有个叫季蕤的孩子,马道录亲口认证的天赋异禀,她得赶紧过去,免得被马道录先收了。

    毕竟,那可是主角模板,主角老师的苦,还是让她来承受吧,就不要折腾马道录那把老骨头啦。

    想到这里,李昼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留在寅园的女剑客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先是齐英感叹说:“世人都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可能像宗主这般,真正一视同仁,而又有教无类的,又有多少呢?”

    她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还不敢置信:“我与宗主不过一面之缘,她竟然就将财政全部托付给我,这就是所谓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吧?她虽然没有多说一个字,却已经告诉我,她完全接纳了我,入了夺天宗,便是夺天宗的人,我不再是无父无母的孤魂野鬼了……我齐英,竟然也有这一天……”

    然后是红烛对刑参说:“你应该也明白宗主的深意吧?”

    之前还像是心都死了的刑参,声音沙哑地说:“我明白,宗主将设计建房的事交给我,就是不想让我继续消沉下去,她想告诉我,在夺天宗中,人人都能发挥自己的用处,没有人会因为派系之争受到排挤,毕生所学,终有用武之地。”

    红烛欣慰地说:“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宗主的苦心就没有白费。”

    看似在练剑,实则在偷听的剑客·李昼恍然大悟:原来我不是在偷懒,而是在用我自己的办法鼓励大家。

    立刻就接受了自己就是这么善良的宗主·李昼,点了点头,心里自夸了一番,骑上马道录留下的骏马,正要向驷州城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忽然踩到一个柔软的物体,令她心中一惊,抓住缰绳,带着马往后退了几步。

    一阵叽叽喳喳声后,一只黄鼠狼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腰,一边磕头说:“小妖拜见仙师大人。”

    李昼跨坐在马背上,思考着烤黄鼠狼是什么味道,低头问道:“你有何事?”

    “大人容禀,此地往西五十里,有一群犬夷人正以修路为名,以驭鬼之术,暗中谋害我大周子民。”黄鼠狼伏在地上说,“小妖忝为保家仙,代龙沟村村民,斗胆求仙师大人做主。”

    李昼心里一怔,没想到自己的威名已经传播开了,轻咳一声:“你怎么知道要来找我?”

    黄皮子抬起头,谄媚地笑了笑,从咯吱窝里掏出一张图,徐徐展开。

    只见图上画着薛静真薛宗主的人物像,绛衣玉带,漆眉星目,正张开口,森白的牙齿死死咬住一头青面獠牙的恶鬼,那寒光凛凛的钢牙,真是令人望而生畏,牙齿间流下的一缕鲜血,仿佛透出浓浓的凶煞之气,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冰冷而无情。

    这幅画,画工精湛,栩栩如生,如果吃鬼的不是自己,李昼肯定要夸一句画得好。

    看到空白处,一行龙飞凤舞的《静真吃鬼图》,李昼心里咯噔一声:“这幅画是谁作的?”

    幸亏好友看不到这一幕。

    谁,谁在外面坏她薛静真的名声啊?

    第43章掌管生死

    妖怪之间的消息传得很快, 毕竟大家鼻子耳朵都很灵,满山的气味都是它们的朋友圈,清风送来的絮语便是实时广播。

    再加上陆瑶调查跛脚道人的路上, 还加急画出这张《静真吃鬼图》,托线人去城外各个村庄分发, 就为了给建完宗门的薛宗主一个大大的惊喜。

    夺天宗主降妖驱鬼的名声,就这么迅速流传开了。

    李昼听完前因后果,语气淡淡地说:“为难你了,还特地带着这幅图。”

    “不难不难。”黄皮子乐呵呵地把图纸卷起,塞回咯吱窝里, “倒是从那窝狐狸精手里偷来麻烦了点……”

    察觉到说漏嘴, 它蓦然噤声,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又露出个眼睛眯成缝的媚笑:“您不知道,您那道谕旨可是把我们这些老实妖乐坏啦,要不总有人怀疑我们不安好心,这世道,混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李昼打断它说:“莫要聒噪,龙沟村究竟发生何事, 速速道来。”

    哼,她要亲自扭转薛静真的风评,我们夺天宗从上而下, 都是仙风道骨, 餐风饮露, 什么吃鬼吃妖, 简直是危言耸听!

    打定主意,要好好展示一番仙家手段, 李昼边听黄皮子娓娓道来,边调转马头,跟着它前往龙沟村。

    在黄皮子罗里吧嗦的叙述中,李昼头昏脑涨地理了半天,才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由于生活在大周与犬夷接壤处,村民经常受到犬夷骚扰,粮食、鸡犬、衣物,多次被伪装成响马的犬夷士兵掠夺。

    因此联姻消息一出来,最高兴的就是龙沟村村民。

    犬夷人似乎也都被他们的首领耳提面命过,客客气气地赶来一群牛羊,给村民们赔罪。

    村民们打量着,犬夷人是真悔改了,收起往日的偏见,准备和邻居好好相处。

    犬夷人专门为公主出嫁修路,龙沟村村民见他们日以继夜,挥汗如雨,干得着实辛苦,便时不时就去送送餐饭。

    他们也懂礼,吃了村民的,便常来村里帮忙,耕田、拉磨、担水,样样都做得。

    一来二去,两边关系越来越好,犬夷人搬来一座神像,身材颀长纤细,高耸的发髻上装饰精美,垂坠着数百发辫,戴着牛头冠,三头八臂,手上持有剑、戟、鼓、索等法器。

    犬夷人说,这是摩诃迦罗,黑暗中的天神,拥有无边法力,镇压邪魔,掌管生死,无所不能。他们的改变,正是因为受到了摩诃迦罗的教导。

    村民们心里嘀咕,地府不是以府君为尊吗,这什么摩诃迦罗是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能执掌生死?

    可能是犬夷人没什么文化,或者说翻译错误,搞错了吧。

    就像道士们称呼府君为北太帝君,和尚尼姑却说祂叫面燃鬼王一样。

    接受能力良好的村民们,把神像放在了黄大仙庙旁边的神龛里,拜黄大仙的时候,顺便也给摩诃迦罗上炷香。

    黄大仙是很灵的,村民们也都知道它是好仙儿,把摩诃迦罗放它边上,一是有用的话一起拜拜,二就是请黄大仙帮忙看着这尊神的意思了。

    万一是个邪物,就有劳大仙出手啦。

    “小妖哪有那个本事,也怪我,平时把他们保护得太好了,不知道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摩诃迦罗做了什么?”李昼连忙打断黄皮子,让它感慨起来,又要没完没了了。

    黄皮子用爪子抹了抹眼角,继续说起来。

    它是半个月前,发现事情不对的。

    薜荔山山君要给小孙女开满月宴,方圆百里的妖怪全都往山上赶,妖怪一多,人就容易出事。

    黄皮子连忙约束村里人,让龙沟村村民减少不必要的出行,要买东西的,一趟买齐全了,老实在家待着,等满月宴过了再说。

    它可是听说了,有个村子一百二十八户都死绝了。

    龙沟村虽然位置偏僻,土地也贫瘠,但在它的庇护下,已经繁衍到两百多户,它还指望着人口继续增加,它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呢。

    村民们向来是听话的,大仙吩咐下来,便都收了心,反正现在也没人来劫掠了,家里日子安稳,犯不上往外跑。

    黄皮子本以为,这样就能平稳度过满月宴。

    谁知,从山君广发请帖开始,陆续有人失踪,砍柴不归的男人、玩捉迷藏后再也找不到的孩子、家门口浣衣的女子……

    到这里,黄皮子都还以为是妖怪作祟,在村子里仔仔细细巡查了几天,憋着怒火发誓要把这只妖怪逮出来。

    做妖不能太过分,这龙沟村是它罩着的,闻不到它的气味吗?竟然敢抓它的人?

    巡逻了好几天,居然一无所获,黄皮子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了。

    它的目光从妖转向了鬼,把水井、柳树根、房梁、茅厕等孤魂野鬼经常出没的地方扒拉了一圈,愣是没见着一个鬼影。

    龙沟村的鬼,全都不见了。

    黄皮子大吃一惊,一瞬间冷汗都下来了,这种情况,要么是地府忽然查账,把孤魂野鬼都拷了回去,要么……恐怕有修邪法的,收鬼、驭鬼、甚至吃鬼。

    黄皮子在龙沟村当保家仙,那是上上下下都打点过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来,也会给它几分薄面,不会一声不吭,就把这些鬼都带走。

    毕竟,要不是时不时闹个鬼,黄皮子再现身驱赶走,它这黄大仙的地位也不会这么稳固。

    “小妖绝对没有让村民真的受伤。”打量着李昼脸色,黄皮子生怕夺天宗主新出的谕旨要拿自己开刀,急忙解释说,“那些孤魂野鬼生前没享过福,死了本来是会变成厉鬼的,小妖与它们达成协议,只要它们不害人,就把香火分它们一部分,因而这么多年,龙沟村村民最多受些惊吓,却从未受到过任何实质伤害……”

    李昼点头说:“发现鬼都不见了后,你又调查到什么?”

    黄皮子唉声叹气了好半天,总算进入了正题。

    其实,鬼也不是全都消失了,还剩了一条迷路的魂,和鬼也差不了多少。

    她自称元季蕤,乃是驷州司马的小女儿,打小惊了魂,三魂中的爽灵离体,一路飘到了这龙沟村。

    黄皮子曾动过护送她回城的心思,驷州司马可是五品官,要能搭上朝廷的线,换个敕封,它黄大仙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地祇,位比城隍土地了。

    可元季蕤却人小鬼大,说什么时候未到,整天就待在村里那条早就枯竭了的血龙沟里,遥遥望着驷州城方向,就是不肯回去。

    黄皮子以为她是跟家里闹别扭呢,心想小孩子吃点苦头,才知道还是家里好,也就没管她。

    反正她也不会做坏事。

    现在想想,幸亏让元季蕤留下了,要不光凭老黄,还真发现不了这次灾祸的源头。

    三天前,黄皮子在庙里枯坐,苦思冥想失踪的村民和野鬼能去哪儿了,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啊,突然,听到血龙沟里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口哨声。

    它跟元季蕤约好,要是发现什么线索,就用这个节奏的口哨声喊它。作为一个游魂,元季蕤更容易隐蔽自己,从而看到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想到元季蕤真有发现!

    它连忙起身,准备去血龙沟,还没踏出黄大仙庙,就看到庙旁的神龛前,长出一丛丛莲花状的黄白花朵,散发出淡淡幽香。

    这些美丽的花朵,从一具具腐烂的躯体上生出,随着夜风摇摆,传播着花种。

    黄皮子惊愕地看着这些尸体,男女老少,都是龙沟村的村民。

    你一个外来户,居然在我的地盘伤害我的信徒?

    黄皮子当时就忍不了,龇着牙就要往外冲。

    然而下一刻,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三头八臂的神像四周,出现了一团又一团黑云,一个个腰挎人皮鼓的犬夷人,从黑云中走了出来。

    仔细一看,这些犬夷人身体虚幻,若是没点修为傍身,还看不见他们。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鬼。

    感到不妙的黄皮子缩回庙里,小心翼翼扒着窗户往外看。

    这些不知死了没有的犬夷人,分列在神像两侧,抬出了满是血浆碎肉的铁臼,烈火燃烧的铁锯,烧着滚油的铜烹……

    花样百出的刑具,看得黄皮子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接下来,便有犬夷人用腔调古怪的声音,喊着失踪村民与消失野鬼的名字。

    他们每叫一声,就有一个鬼魂被扯上前,自述罪状。

    那神像只是端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些犬夷人却一把揪住鬼魂,口中说着:“以你的罪孽,该入炎热狱……”之类的话,把鬼魂摔进铜烹,用热油熬煮,丢进铁臼,捣成肉酱,又或是用锯子、钢叉、铁钩、铁锤等刑具反复折磨。

    一晚上过去,黄皮子都要以为,自己寿元已尽,真被勾进了地府,看到了众人死后惨状。

    然而,天色将明时,摇摆的黄白花朵、飘散的黑云、面无表情的犬夷人与众多刑具、鬼魂,却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皮子呆立半晌,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正在走与留之间纠结时,神像眼珠子咕噜一转,直勾勾地看向了它。

    原来人家早就知道它在边上了!

    第44章她就吃一口。

    黄皮子被吓得浑身炸毛, 拔腿就跑,之后三天,有家不敢回, 直到在狐狸洞里听说薜荔山易主,又看到了静真吃鬼图。

    只有薛宗主这样法力无边的大仙, 才能降服那邪.神呀。

    没在意黄皮子刻意的鼓吹,李昼听完后说:“你遇到的那个小女孩,自称季蕤是吧?”

    黄皮子点头:“是的。”

    李昼说:“这个名字,似乎是我的好徒儿。”

    机智的李昼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酒楼里差点被犬夷人伤到的季蕤看起来呆呆的。

    原来是走丢了一魂。

    她的乖徒儿还在龙沟村, 那这事她可就不能不管了。

    黄皮子闻言, 也是又惊又喜:“原来如此,怪不得元姑娘说时候未到,没想到她留在龙沟村,竟然是为了等您去化解这一劫,龙沟村百姓真是有幸了!”

    李昼心说,那是当然,你们就瞧着吧,不给你们露一手, 你们都不知道什么叫世外高人。

    那个摩诃迦罗,就算是再香,她也不会吃的。

    一口都不会吃的。

    除非没人看见。

    ……

    说话间, 一人一黄已经到了村口。

    一条暗红色的沟壑蜿蜒向前, 贯穿了整个村子, 成为龙沟村名字的由来。

    光是踏在这片土地上, 李昼就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

    当下是正午时分,天光明朗, 李昼一路骑着马,都能感觉到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

    进了龙沟村的地盘,却陡然失去了这种感觉,明明头顶的太阳依然明媚,一朵云也没有,就有一种阴冷感忽然席卷全身,令人手脚都开始麻木,头也昏昏沉沉。

    胯.下的枣红马扬起前蹄,在熊妖牛妖面前也毫无惧色的宝马,此刻竟也露出惧色。

    黄皮子亦是佝偻起身子,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村落:“这是……怎么了?”

    它也就离开了几天,家里怎么翻天覆地,变成这副鬼气森森的模样?

    它仰头望向李昼,真怕薛宗主也中了招。

    李昼翻身下马,略一思量,轻声说道:“无思无虑……”

    这段经常出现在她脑中的话,她曾经在腹虺村尝试念过,当时只念出两个字,就头痛欲裂,无法再说下去。

    而现在,李昼已经能念出第一句话的四个字,显然要归功于这段时间的刻苦修炼。

    只不过,也只能到第四个字了。

    感觉到熟悉的太阳穴抽痛,脑子仿佛要炸开,李昼及时闭上了嘴。

    之前,两个字足以对付蛇妖,现在,四个字也足以应付未知的鬼祟。

    随着她的诵念,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一缕令人敬畏的神光,从她身上散播开,驱散了她周围十米的阴冷,让太阳的热度能重新照耀这片土地。

    枣红马与黄皮子皆松了口气,平静下来,后者暗想,不愧是能占山为王的宗主,神通果然了得。

    李昼牵着马,带着黄皮子,往村里走去。

    村里最近死了不少人,路口、房屋、树下,都能看到烧过的纸钱。

    纸灰像柳絮一样四处飘荡,偶尔向李昼等人飘来,却近不得她身,刚到她十米外,就像撞上了结界,无力地坠落在地上。

    几户人家敞着门,挂上了挽联,换上了孝服,凄凄切切地哭丧,看也不看进村的人。

    黄皮子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竟然看不到一个鬼,平日阴司哪有这么勤快,这才几天功夫,新死的鬼就全都带下去了?

    不,不是阴司……黄皮子脑中出现了那摩诃迦罗三头八臂的神像,那些腰挎皮鼓的犬夷人,还有一件件血淋淋的刑具。

    它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了腔调怪异的声音。

    “……唵萨埵嚩婆哜吽……”

    “……唵陀阿栗摩婆哜唏……”

    “……唵婆嗟陀阿都盎,唵殊喏多喏那……”

    这声音带有一股魔力,令人不由自主抬头望去。

    只见一群高鼻深目,五官清晰的犬夷人,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结跏趺坐,口中不断呢喃着咒语。

    他们身侧,竖起一只经幢,上书八个字:

    【地水风火,常乐我净】

    在他们对面,一群披麻戴孝的龙沟村村民边哭边笑,有人抹泪说:“苦尽甘来了哟……”

    黄皮子打了个哆嗦,心里一个劲儿地说,完了完了,这是整个村子都沦陷了呀。

    心中顿生去意,也顾不上多年经营了,黄皮子向着村外方向,悄悄倒退。

    然而才走没几步,它就感到一股刺骨寒意,简直要把它皮肉都刮开,贴上冰霜,冻成碎末,才肯罢休。

    它抬头看了看高高在上、却无能为力的太阳,又看了眼前方十米、触手可及的宗主身影,一个激灵,蹿回薛宗主身旁,这才感觉到,心脏又恢复了跳动,身上也逐渐有了暖意。

    此地竟然已经被摩诃迦罗影响到这个地步,这种程度的阻隔太阳,已经不仅仅是某种不可见的屏障,更像是直接夺走了太阳的权威。

    正如真正的阴曹地府,不可能会有阳光一般。

    摩诃迦罗这是要将府君取而代之啊。

    黄皮子愁眉苦脸,心里哀叹,早知这邪.神野心这么大,它就不该再回来。

    李昼纳闷地瞥了眼上蹿下跳的黄鼠狼,从腰间取下鸾刀,将其变大,朝着犬夷人走了过去。

    黄皮子连忙跟上,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真想拉着薛宗主扭头跑路。

    这可是有胆子顶替府君的邪.神,四舍五入就是个活阎王,即便薛宗主有几分道行,凡人之躯,又如何对抗神明呢?

    然而没等它找机会说出口,正在哭丧的村民们便已经看到了他们,村民们仿佛失忆了一般,理都没理以前恭敬供奉的黄大仙,起身就对着李昼呵斥道:“你是何人?不知我家正在超度亡魂吗?还不速速退去!”

    黄皮子伸爪,小心翼翼拉了拉李昼衣袖:“宗主,我们去驷州城搬救兵吧。”

    现在服软,应该还来得及。

    这么想的黄鼠狼,下一刻就看到,几个犬夷人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你们大周有句古话,来都来了。”一个肤色黝黑、脚着步履的犬夷人瞥了眼李昼,用不熟练的大周官话说,“那就留下吧。”

    他说话时,一顶黑色高帽被风从不知什么地方吹了过来,上头还有四个字:

    【正在捉你】

    黄鼠狼眼前一黑,认了又认,颤巍巍地说:“这,这是……”

    这是黑无常的帽子啊。

    犬夷人注意到它的目光,低头看了眼,正好又来了一阵风,把黑纸高帽呼啦啦吹远了,只在原地留下一滩深红色的血。

    犬夷人摇头,叹息道:“这个穿黑衣的,听不懂人话,我们已经告诉他,那些亡魂只要洗去罪孽,便能去摩诃迦罗的神国,沐浴在天神的光辉下,清净常乐。他却不愿相信,说着‘第一次见地府生意都敢抢的邪魔外道’,要把我们都拷去他口中的地府……”

    犬夷人望着李昼,几乎在等着她反驳,那微笑中的恶意那么深,又那么浓:“可世上根本没有地府,我们见他胡言乱语,也许是被亡魂上了身,便顺便超度了他……”

    “……你想看一看现在的他吗?”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重重叠叠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来。

    那是一声又一声的:

    “你想去看他吗?”

    “你想吗?”

    一般来说,李昼愿意让对方把话说完,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没做好把对方包饺子的准备,要是漏掉几个就不好了,要么是觉得这人神神叨叨的,还挺有意思。

    这些犬夷人因为人多势众,又满脸迷之笑容,两条就都占了。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李昼要选好最优雅的姿势,斩出最凛冽的一刀,她要这一刀足够惊艳,令人过目不忘,以此消除那张吃鬼图的影响。

    余光瞥了眼黄皮子,见它还在看,兢兢业业地充当着战地记者的功能,李昼也就放下心来,信心满满地扬起鸾刀,向犬夷人挥去。

    森寒的刀刃倒映出犬夷人的脸,刀锋以一种精准而严谨的弧度落在他们头顶,毫无迟滞地将他们斩成了两半。

    只一刀,面前超过一半的犬夷人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脸上带着笑容,两边身体各自向两侧倾倒。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李昼收到的反馈也轻飘飘的,仿佛没有斩到任何东西。

    看着倒在地上,缓缓流出鲜血的尸体,剩余的犬夷人不仅没有露出害怕之色,反而站起身,朝李昼摇头叹息。

    地上,已经裂成两半的尸体,则忽然嘴唇一张,又开口诵念道:

    “我从无始来,曾作诸罪业。皆由不觉故,起贪爱染心。*”

    “烦恼火所烧,故我造十恶。嗔恚怒痴愚,暗发身口业。*”

    “如是等诸罪,我今悉忏除。事忏不复生,理中无罪性。*”

    ……

    在他的诵念声中,一丛丛长在尸体上的黄白花朵,一朵朵散发着阴气的黑云,一尊三头八臂的神像,在李昼眼前出现了。

    李昼握着鸾刀的手紧了紧,眉头微皱,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裂成两半的犬夷人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以为她是看到了摩诃迦罗身旁,被捆缚的黑无常,终于知道害怕了。

    实际上李昼压根没精力关注黑无常。

    她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压制着心底汹涌的食欲,让嘴里泛滥的口水不至于滴落下来,握着鸾刀的手轻微颤抖,努力不去挥刀,把眼前散发着浓烈香味的神像叉起,直接塞进嘴里。

    香,实在是太香了。

    和之前吃的喜乐神、须弥天比起来,这尊神像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餐。

    没吃过好东西的胃,吃了几块糯米糍、水晶果冻,就以为自己饱了,直到见到香气四溢的烤羊腿,才知道,那只能算正餐前的小甜点。

    谁能拒绝一份滋滋冒油、还撒好了孜然的烤羊腿呢?

    想起《静真吃鬼图》,李昼心虚地想,她就吃一口,吃完再帮好友挽救名声吧。

    第45章宗主被犬夷邪.神抓走啦

    犬夷王庭。

    国师赞陀不知第多少次站在山顶, 尝试与天外的神灵沟通。

    根据摩诃迦罗的指示,祂与众多神灵即将复生,天下就要乱了, 对犬夷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入主中原,洗去身上蛮夷的名声,成为天下共主。

    得到这个指示后,王庭中的灯火燃了七天七夜,犬夷王室与国师为首的法师们从白天讨论到黑夜, 又从黑夜争执到白天。

    众人熬得满眼血丝, 鬓发蓬乱,最后还是国师的主张最为强硬,也获得了绝大多数实权派的认可——

    上天赐予的机会,绝不能白白错过,犬夷将倾全国之力,为即将到来的大乱之世做准备。

    既然如此,他们就不能再畏惧周国的威势,龟缩于西南蛮荒之地了。

    他们至少要提前占领三州之地, 才能有定鼎天下的可能性。

    在开始战争的准备前,赞陀向天神求助,以犬夷的国力, 要攻占一座城池不难, 可要在这之后, 直面周国的怒火与反击, 守住这座城池,便有些头疼了。

    国师请求伟大的神主赐福, 保佑那些无畏的犬夷士兵。

    天神回答说,这是人与人的战争,神灵不能随意插手,但周国有一个强者,非你们所能匹敌,你们将她引诱过来,祂会降下一具化神,亲自把她除去。

    国师连忙心怀感激地诵祷天神的名字,接着问道,可我们要怎么知道,那个强者在哪里呢?

    天神继续回答说,你们安排人手,潜伏到周国去,若是遇上一个被大人物环绕,却没有官职的人,那就是她了。

    国师说,这个方法虽然很好,可是太模糊了一些,有些皇亲贵胄,喜欢微服出巡,我们又如何分辨呢?

    天神耐心地说,当你们看到她时,心中的恐惧会告诉自己,那就是她。不要犹豫,把她带到我面前来吧。

    国师答应下来,将国中好手派到周国边境的城池中,一边打探那位强者的踪迹,一边收集周国的情报。

    犬夷人的长相与周国人有些不同,为了不引起周国官员的注意与怀疑,国师还建议大王,向周国求娶公主,一来更方便派人进入周国,二来也能展示臣服之意,让周国放松警惕。

    大王虚心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向周国皇帝上表称臣,姿态放得很低。

    如此一来,周国果然没有起疑心,所有计划都推进得很顺利。

    当国师借助犬夷士兵的眼睛,看到那个绛衣玉带、英姿勃发的女子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天神为什么说,心中的恐惧会告诉自己,是她,就是她。

    即便是面对山中大妖,国师也没有过这种感觉,那张宛若云间月的光滑人皮之下,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本质。

    那仿佛是恐惧本身,噩梦的主人,世间一切残酷真相的源头。

    即便还隔着千里之遥,国师依然不寒而栗。

    他匆匆收回目光,改变了一开始的主意。

    他本来以为,只要安排几个犬夷士兵,在她面前挑衅一番,再用秘术逃走,把她引到天神指定的地点即可。

    真的看到她的面貌后,国师明白,只能牺牲最近还没建设完的一个神国半成品了。

    只有足够丰盛的奖赏,才能吸引来这样一头连天神也要关注的怪物。

    而在神国之中,天神的化身也能发挥出最多力量。

    神国自成一体,天神是其绝对主宰,任何外来者,没有得到允许,都无法擅自离开。

    当然,这并不是怀疑天神有可能无法碾压那个强者,她再怎么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怎么能和神灵媲美呢?

    只不过是国师做事谨慎,生怕有一丝放跑那强者的可能性。

    好在,那名强者自恃实力强悍,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鲁莽地闯进了他们的陷阱。

    她刚到神国入口时,国师还担心了半天,怕她会发现不对劲,转身离去。

    现在,神国已经开启,国师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忧了。

    在大军开拔、启动城内暗探、里应外合之前,国师最后一次祷告,希望能再听一次天神的指示,得到战前的祝福与恩赐。

    奇怪的是,天神虽然回应了他,话语中却充满了让他无法理解的词汇。

    这还是神谕第一次这么晦涩难懂,国师破解了半天,也没有弄懂这些话的意思。

    忧心忡忡地下了山,看到挎着铜鼓的士兵已经整装待发,国师连忙走进了王庭,将这件事禀告给大王。

    大王笑着说:“赞陀,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有信心吗?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怎么反倒气馁了呢?”

    见国师仍然有所犹豫,大王又叫来王子努扎笃,让他告诉国师,探子回报的消息。

    努扎笃胸有成竹地说:“周国强者进入神国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估计是被摩诃迦罗镇压,吃了也说不定。驷州城门户大开,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们的路是为天犬神兵修的。士兵们骑上天犬,全速前进,只需要两个时辰,就能兵临驷州城下。周国人文恬武嬉,我非常怀疑,他们还能不能选出应战的将军。”

    他转身看向驷州城方向,笑容已是胜券在握:“等拿下了驷州城,我便让那周国公主跪在我的面前,用她金尊玉贵的手,为我洗脚。”

    国师看着他狂妄的神情,心中的不安更浓烈了,才要劝一句,大王已经起身,一掌拍在案桌上:“周国无礼,蔑视我们已经很多年了,我们的祖先请求朝廷赐予国号,他们的皇帝却直呼我们为蛮夷。”

    大王吐出一口恶气,挥拳说:“今日一战,就要让周国人见识见识我们天犬的神威,那片丰饶的土地,就该是我们的!”

    “努扎笃。”

    “在!”

    “带上大军,出发吧!去夺回本就该属于我们的城池,去抢回你的妻子,将天犬神国的威名,传扬天下!”

    “孩儿领命。”

    没能插上话的国师脸皮抽了抽,跟着王子冲出庭院,看到努扎笃举起长剑高呼“必胜”,犬夷士兵敲着铜鼓,骑着神犬,向驷州方向进发。

    他的心跳变得快极了,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不知为什么,大王与王子越是踌躇满志,他就越感到慌乱与焦虑。

    他望着行军蚁一般的黑色浪潮,呆了半晌,扭头冲回王庭,随意找了只笔,疯狂地破解起晦涩的神谕来。

    希望,希望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刺史府。

    娱教师娘聂洪跪在昌宁公主蒋令仪面前,诚恳地说:“请让我再见一面宗主吧,我愿代师妹承担牢狱之苦。”

    蒋令仪眉头微皱,示意婢女将老师扶起来,叹气说:“做错事的是您的师妹,您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聂洪不肯起身,只说:“见同门有难而袖手旁观,此乃不义之举。”

    蒋令仪摇头:“她的劫难是她咎由自取,老师不要钻牛角尖了。若是我不答应,老师是否就要弃我而去了呢?”

    “不敢。”聂洪正色道,“公主大婚在即,正是需要娱教出力的时候,我若因私事弃公主而不顾,是为不忠。”

    “既然如此,请老师不要再让我为难。”蒋令仪再次命人上前,一左一右扶起聂洪,这一次,聂洪顿了顿,没有拒绝。

    聂洪师妹的事,蒋令仪不欲过问,即便她能以皇家权势,逼迫缉妖司放人,若是那位父亲都要恭敬侍奉,出行都有道录随从的夺天宗主问责,她要如何应对呢?

    更何况,缉妖司未必能听她的指示,她有公主之名,亦有公主之尊,但真要做什么,别说这座驷州城,即便是在这间小小的刺史府,也做不到政令通达,令行禁止。

    父亲教过她,如果不能保证自己的命令能够得到有效执行,那就不要下达这样的命令,否则,只会有损自己的权威。

    蒋令仪用心学习这些知识,她知道,此去千里,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腥风血雨。

    也不知,在乱世到来之前,她是否能掌控住这支外族,那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大周,都……

    “公主。”“公主殿下。”

    一道低沉、一道洪亮的声音混在一起同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蒋令仪抬起头,看到是护卫她去犬夷的蒙将军,与其偏将韦先锋。

    “两位将军免礼。”看出二人神色忧虑,步履匆匆,蒋令仪忙道,“莫非出了什么事?”

    蒙将军拱手说:“城外巡逻的斥候发现,大批犬夷士兵正在向驷州城方向移动。”

    犬夷士兵?

    联姻未成,犬夷人竟然就敢撕毁盟约。

    蒋令仪大怒,才要说话,院外又疾步走进两人,一男一女,五官皆与她有几分相似,正是她的父母。

    “蒙将军,你也来了。”蒋刺史看到两位将军,面色稍缓,接着沉声说,“请你们护送公主,立刻离开驷州城吧。”

    “父亲?”

    蒋令仪上前一步,正要表达不赞同之意,母亲蘩娘已经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我的儿,那犬夷王子怕不是奔着你来的,你先走了,他或许就追着你去了,爹和娘就都安全了。”

    蒋令仪呆了呆,看着一本正经、努力做出“我真的这么想”的表情的娘亲:“您当我三岁小孩吗?”

    娘亲也真是了解她,知道她肯定不肯一个人走,竟然想出这么一套说辞。

    蘩娘面色一僵,扭头看向蒋刺史:“都说了让你对着镜子练一练表情,在这儿给我添堵是吧?”

    蒋刺史无奈地说:“夫人,女儿聪慧,与我何干啊?”

    两夫妻一通操作,反倒将院中紧张气氛冲淡了些,蒙将军与韦先锋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对蒋令仪抱拳说:“公主放心,有我们在,必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公主。”

    蒋刺史看向从小就有主见的女儿,正要向她仔细讲一讲城防事务,让她知晓此战凶险。

    站在蒋令仪身后的聂洪忽然开口说道:“可否请夺天宗主来助阵?听说,她刚剿灭薜荔山大妖,若是有她在……”

    蒋刺史叹了口气,面色发苦:“若能请到宗主,又有何惧?马道录查探到,宗主已被犬夷邪.神摄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又或者,她是回不来了。

    暗暗怀疑谶语出了错,或者他们找错了人,蒋刺史心里拔凉拔凉的。

    “使君不必惊慌。”听到这话,聂洪面露慨然之色,她守在公主身旁,不就为了这一日吗,“且让聂某,去会一会犬夷人吧。”

    关键时刻,还得看她和娱教的。

    第46章她要吃饭了。

    龙沟村。

    两百一十七户人家, 大半戴孝,一眼望去,满村莹白。

    然而此刻, 一张张沾满泪痕的脸上满是笑意,齐刷刷仰头望向降临在村子中央的神像。

    这尊高大宏伟的天神之像, 光是矗立在那,便扑面而来一种崇高的力量,仿佛将生与死的鸿沟直白地展现出来,令人猝不及防,心神激荡。

    黑云将村子的天空遮蔽了, 四周的空地上长满了摇曳的黄白花朵, 腔调怪异的咒语在众人耳边响起:

    “唵~麻诃葛辣也~舌萨捺~阿八葛哩依~唉捺~阿八厮賷麻诃葛辣也~*”

    先是裂成两半的犬夷人开始念诵,接着,龙沟村的村民们也跟着喃喃念道:

    “阿巴葛哩喃~拽帝不啰帝拶你~厮麻啰厮喃~形~帝室达~萨嘚啰~渴渴渴兮兮~马啰马啰~*”

    黄皮子抱住了枣红马的后腿,哆哆嗦嗦地转着眼珠子,一会儿看看薛宗主,一会儿看看三头八臂的神像。

    枣红马喷着响鼻,蹄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地上的泥,把泥土刨得四处乱溅, 仿佛在给自己壮胆。

    李昼手持鸾刀,神色凝重,独自走上前, 挡住身后一马一黄。

    只有她有刀, 就让她来分吧, 其他人/妖都往后稍稍, 不可以跟她抢。

    悄悄咽了口唾沫的李昼,打定主意, 即便要吃,也要吃得斯斯文文,优雅大方。

    ——实在不行,看看有什么遗忘术,给大家来一下。

    突然想到了解决办法的李昼心中一喜,脚步瞬间变快,不复之前的从容。

    这一幕落在黄皮子眼里,令它嘴唇微张,塞满了恐惧与尖叫的大脑骤然清明了一瞬。

    习惯了明哲保身的黄皮子从来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凭着一腔孤勇,逆流而上。

    她也是肉.体凡胎,也会在天神面前恐惧颤抖,为了众人,却还是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阳光分明在此地禁绝,薛宗主的身上却洒下了一片金色圣光。

    黄皮子的眼尾泛红,喉中发出了一声哽咽,下意识伸爪,喊了声:“宗主——”

    薛宗主的勇气感染了它,几乎令它也要拔腿跟上,它可是龙沟村的保家仙啊,怎么能表现得如此不堪,回头阿宝和阿福该怎么看它,这两个孩子可是把黄大仙挂在嘴边,摘了果子都不忘分它一份的。

    然而,就在黄皮子抬起一条左腿时,四周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黑云散开一个缺口,一束冷白天光从缺口中打下来,光线阴惨惨得照在神像身上,照出祂青黑如夜叉的身体,缠满毒蛇的四肢,以及原本垂落,现在缓缓睁开的眼睑。

    黄皮子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尖叫掐死在喉咙里,魂飞魄散地望着睁开眼睛、呈现出怒目的天神。

    李昼脚步一顿,困惑地望着发生变化的烤羊腿,在她眼里,这只烤羊腿本来就已经够香了,售卖的主人仿佛还嫌不够诱人,又搬来一盏灯,照亮它金黄酥脆、泛着油光的外皮,那外皮上还很懂事地升起缕缕烟气,将肉质的香味完全催发出来。

    李昼都不好意思了,片刻后又生起警惕,不是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吗?这么卖力地招揽生意,不会是要加钱吧?

    果然,人活一世,穿衣吃饭,都得花钱。

    未几。

    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随着数声高亢的鸣叫,两排铜鸟从堆叠的黑云中俯冲而下,化作一盆盆火焰,从村子各个角落轰然升起,将这片昏暗的天地点亮。

    火光打在每个村民脸上,让他们泪中带笑的脸浮现出幸福的光芒,他们口中发出喟叹:“摩诃迦罗,摩诃迦罗……”

    他们来到了摩诃迦罗的神国,获得了神官们许诺的清净常乐!

    沉醉在天神光辉中的村民们并没有发现,神像中走出了众多拿着铁钩、铁臼、锯子、钢叉、铁锤的“神官”,每一个刑具上都鲜血淋漓,有的甚至还挂着肠子、肉渣、碎末。

    神官们诵念着:

    “……俞如大劫炽火光,蜜主忿怒称赞礼;

    身语意中而出现,汝以自然罗叉刹身……*”

    “……摩诃割辣饮血王,千种大黑而围遶;

    十方食肉为侍从,百万摩诃而亦围遶……*”

    他们分成两列,站定后转头望向神像,神像正中央的肚子里,便又有个老人,骑着白犬,身穿圆领衫与百褶宽袖服,挂着骷髅做成的璎珞,腰间挎着铜鼓,手持一只三叉戟,从冷白光晕中走了出来。

    被捆缚在神像旁的黑无常死死盯着老人,被血浸透的黑衣拖出一条血痕,嘴唇翕动,冷冷吐出两个字:“好胆。”

    以他的眼力,立刻就看出这老人与神像的联系,他分明就是摩诃迦罗的化身,也就是本体从天外投下的一道影子。

    天下还没乱,此贼竟然就敢降下化身,窃取府君职权,妄图以所谓的“神国”,将地府取而代之。

    如此狂悖之徒,即便乱世将至,也定然嚣张不了几日。

    更何况,它招惹的可是这一位……

    黑无常黝黑的眼珠子转动,目光落在了不知在想什么的薛宗主身上。

    他身为地府阴差,自然知道得要比黄皮子这种小妖怪多,这位薛宗主开启地府之门时,动静之大可是惊动了整个阴司,据说府君自言自语了句,“还不到时候”,便亲自将门关上,还送去一张纸条,与她解释清楚。

    这位薛宗主的道行,即便比不上天神,对上它一具化身,不敢说横扫,至少不会吃亏。

    相比较绝望的黄皮子,黑无常还是对薛宗主有些信心的。

    李昼并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不但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黑无常心里还掠过了如此多的想法。

    她心里的想法,就十分简单且纯粹了。

    是直接抓起来啃呢,还是仔细切成片呢?

    对于这位排场很大的骑狗老人,李昼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种出场方式怎么看怎么反派,还是那种装逼半天,被主角一刀秒的反派。

    但对面的老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看向李昼,淡淡一笑,语气和气地说:“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他骑着白犬,缓缓走向李昼,“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看在我年老体弱的份上,予我一处结茅而居之地,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这只白犬东南西北,各跳一步,便已足矣。”

    李昼完全没去想为什么老人要找她借地,看着面容慈善的老人,毫无负担地说:“不能。”

    她自己有爹娘不去孝顺,还跑来给陌生老人养老?李昼心里直摇头,觉得这老人很不懂事。

    老人被如此干脆地拒绝,两侧手持各式刑具的神官纷纷对李昼侧目而视,老人自己却仍然面不改色,微笑说:“若我用金山银山来换呢?”

    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的一根尖牙亮起一道光,让李昼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渴望。

    但这种渴望只持续了须臾,李昼都没来得及品味下这种强烈的情感,身后便有两头白鹿虚影一闪,接着一道黑光涌现,蓦然打在了三叉戟上。

    砰!

    三叉戟亮起的尖牙冒出一缕青烟,接着咔嚓一声折断。

    “薛宗主,这摩诃迦罗的化身在用‘贪嗔痴’攻击你!”看出端倪的黑无常连忙提醒,“刚刚是‘贪’,好在宗主应对及时,用‘恐’将其击退……宗主小心,接下来不是‘嗔’,就是‘痴’了。”

    说话时,黑无常心中不禁感叹,也不知薛宗主是怎么修炼的,“恐”情竟然已能化出“肾神”,也就是那两头白鹿。

    虽然还只是虚影,但只是一个露面,就击退了一尊天神化身的全力一击,这是何等道行。

    他在心里连连赞叹,却不知,李昼听完他的解说,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卷耳诰》第二层比第一层强在这,不但能掠取别人的情绪,还能以七情护体,也就是多了个被动。

    还没一个旁观者懂自己的功法,李昼心虚了一瞬。

    不过,她的悟性也是非常惊人,一听就懂。

    想到这里,李昼就又和自己和解了。

    黑无常哪能想到,这令他惊叹不已的一招,只不过是薛宗主的护体灵光自动亮了亮。

    他紧紧盯着战场,虽然这场大战没有血肉横飞,但他相信,暗中的刀光剑影绝不比任何一场倾世之战少。

    下一刻,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又开口问道:“金银不入你眼,我的半生修为又如何?”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太大变化,语气却更温和了些,不知是不是黑无常的错觉,他垂在身侧的手好像还紧了紧。

    随着他话音落下,三叉戟上又一根尖牙亮起,这一次,一团浓黑的头发朝着李昼飞了过来,这团头发令人望而生厌,心中不由自主产生怨恨之情,却又仿佛蕴含无边法力。

    黑无常分辨片刻,忙说:“三千烦恼丝……这是‘嗔’!薛宗主切勿上当,以你天赋,未来必能成就大道,若是收下这团烦恼丝,虽然短时间里能提升修为,但受到这股怨恨之情的影响,日后必会遗祸无穷……”

    黑无常话未说完,就眼睁睁看到,薛宗主身后,两头白鹿虚影再次浮现,只是闪了一闪,便有一道黑光打出,将三千烦恼丝击得粉碎。

    任尔千变万化,我自一招破之。

    半生修为,何等诱惑,可又有谁稀罕?

    一瞬间,烦恼丝中无边法力蓦然炸开,所有人与妖都被剧烈的余波掀翻了,堆叠的黑云都因此被驱散了,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火焰疯狂摇摆,动荡的天地间,唯有两道人影岿然不动。

    一道是骑在白犬上的老人,另一道是袍袖翻飞,屹立不倒的薛宗主。

    被捆住手脚的黑无常,在狂风中翻滚了数百圈,一路滚到了黄皮子身旁,才被它伸出爪子一把拉住。

    黄皮子哆哆嗦嗦,早就不敢去看战场,他却抬起头,努力顶着大风睁开眼睛,顽强地说道:“好奸诈的邪魔,说是一半法力,恐怕最多百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薛宗主竟然还是只用‘恐’情,便能将其打得粉碎……”

    还是那句话,这可是天神化身啊。

    被薛宗主修为之高震撼到的黑无常,心中浮现了一丝困惑,她是怎么积攒到这么多恐惧的?既然她走有情道,其他情感应该也有积累吧?现在不用,是因为没必要吗?

    并不知道薛宗主极度偏科,腰子修得格外强悍,肾神也就格外活跃的黑无常,对薛宗主已经充满了信心,欣喜地看着战场中央。

    狂风中心,一老一少相对而立。

    昏天地暗,只有一红一白两道人影,足够瞩目。

    即便是黑无常,也无法看清骑犬老人的神情,也就没办法知道,这位天神化身,脸上从容之色已被凝重取代,眼中满是退意。

    他所能给出的筹码,在夺天宗主面前,不值一提。

    他虽料到这位宗主的横空出世,却错估了她的实力,以为她行走于人间,至多能抵得上一个地祇。

    直到现在,摩诃迦罗才明白,为何别的天神按兵不动,坐看他为乱世提前筹谋。

    但他明白得太晚了些。

    老人还有一招“痴”没有使出,但李昼已经没了耐心。

    既然不是来收餐费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要吃饭了。

    李昼抬腿,向着烤羊腿,不是,摩诃迦罗走去。

    鸾刀扬起。

    兢兢业业当了半天解说的黑无常,终于要明白,为什么薛宗主的恐情如此之多,肾神如此活跃了。

    第47章一只羊有四条腿

    驷州城中, 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披挂整齐的士兵或是扶着刀剑,或是手持长矛,分成小队, 在街巷中穿梭,时不时揪出几个高鼻深目、扎着辫发的犬夷人。

    其中部分犬夷人被抓了也不反抗, 只是连连冷笑,用一种“尔等完了”的目光睥睨众人。

    这类人当场就被押送菜市口,排队斩首,斩完直接搜魂。

    另一部分则是委屈、无辜模样,口中嚷嚷着“周国便是这么对待客人的吗”“我们王子可是要娶你们公主的, 你们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还不顾及公主的吗”之类的话。

    这类人就连去菜市口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强度巡视的红衣师娘们会闻讯而至,彩带轻轻一挥,便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站在城墙上,将这些场景一览无余的聂洪,脸上露出了早该如此的神色。

    她忍这些满口“王子公主”的犬夷人很久了。

    要不是圣上一纸赐婚,什么蛮夷小国,狗屁王子, 他也配?

    聂洪欣赏了一会儿出言不逊的犬夷人伏诛的场景,神色漠然地转身,看向城墙外侧。

    城门早已吊起, 四周的草垛、树丛、土堆等天然掩体也已经被清除, 取而代之的是拒马和陷阱, 弓箭手登上了城墙, 缉妖使们正在飞快书写符箓,每有脸色发白, 精力不济时,便取出丹药塞入口中。

    事出反常,即为妖。犬夷忽然背信弃义,缉妖司当仁不让,必要调查出,是何等妖邪捣鬼。

    当然,这其实是官面上的话。实际上缉妖司既然是大周设立,食大周俸禄,又怎么可能真如宣称的那样,只管妖邪,不管人事?

    外族都打过来了,名声重要,还是家国重要?

    若是城破,难道犬夷人还能因为缉妖司袖手旁观,就放过他们不成?

    凝望着西南方向升起的狼烟,估算着那里有多少村落,又有多少人口会因为这次袭击丧生,聂洪握紧了彩带与铜铃,眼中杀意更浓。

    “聂师。”

    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聂洪转过头,看到一身银白盔甲的韦先锋登上城墙。

    “听说犬夷士兵骑黑犬,擅阵法,聂师可有指教?”她和蒙将军都是京城来的皇帝亲卫,对犬夷的了解自然不如本地人深。

    蒙将军正在和蒋刺史、镇守军的将军们一起讨论军务,她想起聂洪主动请缨,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便专门过来请教。

    韦先锋身材极其高大,中气十足,一嗓子就把周围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来。

    原本有些忐忑的士兵们看到自家还有这样一员猛将,心下一安,贴符箓的手都不那么抖了。

    聂洪余光瞥见这一幕,心里赞了声,这位韦先锋粗中有细,恐怕是特地来提振士气的,不愧是禁军出身、皇帝嫡系。

    领会到这一层深意的聂洪,刻意提高音量说:“犬夷士兵所倚仗的无非是两大杀招,其一为铜鼓驭鬼,其二为请鬼上身,结嗔怒暴恶阵,这些旁门左道,看似凶恶无比,终非正道。我与他们斗法多年,未尝有过一败,原因只在于,在我娱教面前驭鬼,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韦先锋眼睛一亮:“聂师这么说,某便放心了。”

    她这话说出了四周军士的心声,很快,聂师能退犬夷大军的消息便在城墙上传播开。

    就在这士气逐渐旺盛起来的档口,众人感受到脚底传来轻微震动,灰尘从墙头滚落,远处烟尘滚滚,向此地直扑而来。

    犬夷人来了!

    聂洪与韦先锋齐齐转头,弓箭手取出了背后箭矢,镇守军将军们来回巡视,将滚木擂石装填到位。

    马道录的声音从墙根下传来:“不用你们上阵杀敌,只要你们知道,每多一张符箓,城中百姓便多一分生机,想想你们的挚爱亲朋,想想犬夷人昔日是怎么联合妖魔,坑害你们的同僚的……”

    韦先锋握紧腰刀,正要说话。

    聂洪向她拱了拱手,微笑说:“聂某去了。”

    什么?

    蓦然一愣,还来不及反应,韦先锋便看到,聂洪转身踩上城墙,轻轻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张薄纸一般,轻飘飘地飞了下去。

    她竟是要一个人,挡住犬夷大军。

    大约了解一些她最近为同门奔走之事,韦先锋焦急地追了几步:“聂师,不要冲动!”

    韦先锋以为,聂洪是为了证明娱教是名门正派,才如此意气用事。

    却没想到,下一刻,聂洪摇响铜铃,开口唱道:“头坛走了二坛来,霜雪有花冒雪开……张三姐,柳氏娘,借你钥匙开龙箱……*”

    一口口土陶坛从她身后飞出,悬停在半空,骑着纸马的纸人从坛口吐出的白布滑落,落在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就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威武士兵。

    铜铃声阵阵,唱诵声不绝,聂洪身后,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聚集起乌泱泱的大军。

    “……全身四体齐穿起,借娘罡步出坛门。请何神?会何神?左执神牌右执鞭,左执神牌请神动,右执神鞭打邪精……*”

    一人能当百万兵,在聂洪这里,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

    气势汹汹的犬夷大军响起一声沉闷的鼓声,骑犬士兵蓦然一滞,停在聂洪千米之外。

    为首将军打量着聂洪身后的兵马,露出一丝忌惮之色。

    驷州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看到这一幕,神色中难掩欣喜。

    韦先锋扶着城墙,惊愕说道:“驷州竟有如此勇猛之人,或许,是我小觑了山野高士……”

    督促缉妖使画符的马道录仰头望了望不知何时变得阴沉的天空,缓缓皱起眉头,取出三枚铜钱摇了一卦,看完卦象后面色大变,扭头就往城墙上跑,边跑边喊:“快让聂洪回来!”

    韦先锋与众多将士困惑转头,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便已感觉到周围忽然落下大片阴影,身上不知为何不寒而栗。

    众人茫然抬头,看到原本明朗的天空,已经被一团团黑云遮蔽。

    一种令人心悸的崇高力量,仿佛自天穹之上俯瞰蝼蚁一般,笼罩了此地。

    犬夷军中,一辆套着六头黑犬的四轮车缓缓驶出,车上坐着的犬夷王子努扎笃服装绮丽,满头辫发,张狂笑道:“叫公主穿好嫁衣,在家中等我!”

    声音嘹亮,穿过了城墙,落在了刺史府的蒋令仪耳中。

    蒋令仪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御赐宝剑。

    城墙外,聂洪勃然大怒,挥动铜铃就要领兵上前,将努扎笃斩于马下。

    努扎笃却用力一拍腰间铜鼓,口中呼喊起来:“卜啊!卜啊!卜卜啊!”

    在他的带领下,所有犬夷士兵都张开口:“卜啊!卜啊!卜卜啊!”

    大周将士便看到,翻滚的黑云中,时不时有银白亮光闪现,乍一看以为是雷霆闪电,仔细一看才知道,竟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毒蛇从云中落下,闯入聂洪的纸人军马中,不等人反应,便与其厮杀起来。

    嘶嘶声、怒吼声、铜铃声、铜鼓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人神思恍惚,耳膜几乎都要破裂。

    聂洪耳中流下两行血,面色陡然变得苍白,遥遥看到这一幕的韦先锋不假思索,踩上城墙一跃而下,身穿银白铠甲的将军沉重落地,抽出腰间佩刀,将地面踏得砰砰作响,朝着战场直冲过去。

    晚了一步,没能及时喊回聂洪的马镛面色变幻片刻,叹了口气,拔.出法剑,亦是跳下城墙,紧跟着韦先锋而去。

    闻讯而至的蒙将军与镇守大将对视一眼,镇守大将咬着牙,传令下去:“弓箭手准备!”

    厮杀声响起,一匹驰向薜荔山的快马停住脚步,回头望了眼驷州城方向,骑马之人眼眶泛红,转过身,甩下马鞭,继续向薜荔山方向疾驰。

    快一点,更快一点,道录大人说了,即便薛宗主被邪.神缠住,她的师妹还在,只要能请到她,一定,一定能守住驷州城……

    ……

    龙沟村。

    被邪.神缠住的薛宗主面前。

    连续两次说服失败的骑犬老人张开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失去耐心的李昼挥起鸾刀,向他头顶斩去。

    骑犬老人向后退了半步。

    但也只来得及退半步。

    黄皮子瘫坐在地,掩耳盗铃地捂住耳朵,依然被战斗余波骇得不住发抖。

    黑无常瞳孔扩大,刀光映在他黝黑的眼珠上。

    他从未在人间见过如此惊艳的刀法,像一道白虹,比太阳还要绚烂,他的眼睛被这道耀眼的光芒灼伤了,眼角流下了两行泪,却仍然舍不得闭上眼,错过这惊鸿一刀。

    只一刀,漫天黑云被劈散,再无半点阴霾,阳光重新播撒在众人身上,传来融融暖意。

    神国溃散,太阳归位。

    手持带血刑具的神官们在阳光下哀嚎起来,仿佛被太阳额外针对,瞬间就被炙烤成黑炭。

    泪中带笑的村民们陡然清醒,惊恐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远离神像的方向跑去。

    鸾刀劈裂了还想说话的骑犬老人,刀光划过他的身体,却轻飘飘地,仿佛没有斩中任何东西。

    骑犬老人就像太阳下的晨露一般,诡异地消失了。

    跑得真快。

    李昼没有管他,径自上前,走到重新闭上眼睛的神像面前,再次扬起鸾刀。

    她能感觉到,烤羊腿已经从架子上取下,没有了炭火提供的热量。

    摩诃迦罗断尾求生,放弃了这尊神像。

    这意味着必须快点吃。

    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在黄皮子的帮助下,黑无常脱开了捆缚,刚刚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落下一个带血的脚印,就看到不远处的薛宗主用她那口二尺长的弯刀,庖丁解牛般切下三头八臂的神像。

    这是要做什么?

    黑无常才生起这个疑惑,便眼睁睁看到,薛宗主张开口,整个头颅都被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深渊巨口取代了。

    那深渊中,一副副没有下巴的精致面具扭曲地融合在一起,口中发出绝望的尖叫。

    一块块散发着荧光的灰色物质疯狂蠕动,想要黏合,却又无比抗拒。

    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幽魂在其中游荡,循环往复着生与死,和与分……

    见惯了地府酷刑的阴差呆呆地看着薛宗主,看到她用弯刀叉起神像的一只胳膊,熟练地塞进了深渊巨口里,嘴巴一张一合,匆匆嚼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咽了下去。

    倒在地上,被分成无数片的神像双目紧闭,眼角似有一缕湿痕,不知是不是乌云消散前下了几滴雨。

    浑身发冷的黑无常终于知道,为什么薛宗主开启地府大门时,府君要亲自关门了……

    地府恶鬼再多,怕是也禁不起这个吃法的。

    李昼感觉到海量恐惧涌入体内,却没空管,第一次吃正餐,她的态度很虔诚,吃得很专心。

    微焦的外皮滋滋流油,紧实的肉质鲜嫩多汁。

    细细咀嚼,还有一丝蜂蜜的甜香。

    一口接着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一股股暖流涌入胃里,让李昼全身毛孔舒张,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她身上甚至出了些薄汗,血管呼呼涌动,咆哮,雀跃,永远不知满足。

    美味,实在太美味了。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李昼越吃越快,早把吃相问题抛到了脑后。

    只能说,大餐就是大餐,绝非那些开胃小菜可以比拟。

    此时此刻,她心中对摩诃迦罗的到访充满了感恩。

    真希望他再来几次啊。

    全神贯注的她没有注意到,偌大一个龙沟村,早已鸦雀无声。

    黑无常悄悄联系了地府无数遍,地府大门却始终不肯在这时开启。

    良久。

    品尝着香喷喷的烤羊腿,李昼忽然心中一动。

    薜荔山上,正在练剑的剑客·李昼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驷州信使。据他说,犬夷王子领大军偷袭驷州,还使用了妖法,召唤了一尊古怪可怕的邪.神。

    如今的驷州城上空,已被黑云覆盖。

    这描述……

    咦?那里也有一条烤羊腿吗?

    算术很好的李昼略一思索,就想起,一只羊有四条腿,龙沟村有一条,驷州城也有一条,是很合理的。

    剑客·李昼挽了个剑花,知北游与她心意相通,了然地脱出她手,跃上半空,散发出莹莹白光。

    驷州信使便看到,女剑客冰山般冷冽的面孔上,嘴角微扬,下一刻,人便已踩在了剑身上。

    凛冽的剑气破开虚空,女剑客向着驷州方向御剑飞行,人剑合一,如同一道清光,顷刻间就不见了人影。

    驷州城有救了!

    要是这剑气不是一只只蠕虫,就更好了……又惊又喜又恐惧、心神无比震荡的信使晕过去前,如此想道。

    第48章做剑修,要的就是战无不胜

    缉妖司地牢。

    狱卒比往常更为警醒, 挎着刀在监牢中来回巡视,昏黄的烛光下,映出狱卒们杀气腾腾的面孔。

    道录大人已经下令,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一旦有犯人试图生事, 甚至越狱,格杀勿论。

    犯人们或是妖,或是邪,都已经用阵法禁锢住,但犬夷来犯, 虽然已经在城中搜捕犬夷人, 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若是被人摸到地牢,将这些犯人放出去,在城中兴风作浪,驷州城内部先乱了,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所幸,令狱卒们心下稍安的是,每个监牢中的犯人都还算老实,要么睡大觉, 要么面壁发呆。

    看来,以往的关照还是很到位的,让这些犯人认清了自个儿的地位, 管你是龙是虎, 进了缉妖司, 都得给我盘着卧着。

    松了口气的狱卒们脚步变得轻快了些, 下一刻,脚底便感受到轻微震动。

    唯有数千、数万人组成的大军, 整齐地踩踏地面,才能引起如此动静。

    犬夷人来了!

    狱卒们身体蓦然紧绷起来,监牢中的犯人也感觉到地面的颤动,转过身,疑惑地望了过来。

    “这是地龙翻身了?”

    “那可不得了,快开门放我们出去啊。”

    “大人,小人们也就是跳跳大神,混口饭吃,罪不至死吧?”

    一名狱卒眼皮一跳,手已搭在了腰间乌黑的刀鞘上。

    这点动静哪就至于这么大反应,分明有人在暗中煽风点火。

    狱卒冷峻的目光扫过监牢,想要揪出在煽动犯人的人,却又有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他们要趁机动用私刑!各位有后手的都别藏私了,大家一起冲出去,否则就要成他们刀下的冤魂了!”

    这些犯人本就是一群妖邪,平日里受罚受怕了才装出一副龟孙样,这会儿被一怂恿,一个两个都按捺不住了。

    各个牢房里,接二连三响起爆炸声,咒语声,怪异的吼叫声,竟是大半犯人都开始冲击起阵法来。

    狱卒们迫不得已,只能拔刀,刀刃出鞘的铿锵声,却又更激起犯人们的凶性。

    两边已是不能善了。

    嘭嘭嘭!

    第一间监牢被冲破了,一头硕大的蟾蜍蹦出来,舌头一伸,便有数道冰晶射向一众狱卒。

    狱卒们以刀格挡,刚打掉冰晶,身侧砖墙忽然轰地一声,被人一拳头砸得粉碎。

    灰尘在阴暗的地牢中弥漫开,狱卒们被迷得睁不开眼,砸烂砖墙的腐烂大手拂向他们,眼看就要将他们全都攥入掌心。

    “叮叮当当!”一道刺耳的铜铃声忽然响起,一根彩带盘旋而出,与腐烂大手正面撞上,几下就把大手死死缠住。

    戴着官帽、身穿大红襟衫的红衣师娘,不知什么时候双腿已经恢复了,此时手持铜铃,从一间监牢中走出,神色冰冷地说:“我看谁敢越狱?”

    “呸,还真把自己当名门正派了。”

    一声不屑的嗤笑后,几团幽绿火焰从暗中飞出,悄悄接近了红衣师娘的身后。

    就在幽绿火焰即将燎到红衣师娘衣袍时,一道悠远绵长的法螺之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一把金色宝伞升到半空,一团甘露从伞下旋转飞出,击退了幽绿火焰,身着破衲衣、身形干瘪得像干尸的罗教驷州分舵舵主曲善,手掌相合,一边念着:“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

    一边走到了红衣师娘身后。

    红衣师娘冷哼了声。

    曲善听着黑暗中响起的众多脚步声,轻声说道:“先对付了这些邪魔外道,你我的恩怨,日后再说。”

    红衣师娘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攻击曲善。

    两人互为掎角之势,暂时拦住了冲击监牢的犯人,护住了一众狱卒。

    只是他们都受过重伤,其他犯人又人多势众,眼看两人与狱卒们且战且退,就要守不住监牢,地牢门口,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石一山带着几个缉妖使,一手持法剑,一手捏符箓,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地牢。

    “道录大人有令,”他扫过面色开始变化,缓缓后退的众多犯人,持剑上前,冷冷说道,“越狱者,杀无赦。”

    短暂的安静了半息后,一个妖邪率先扭头朝监牢里逃去,却被一根彩带直接贯穿了后心。

    空中飞溅的鲜血点燃了犯人们心底对缉妖司与官府的畏惧,纷纷扭头逃窜,却也点燃了狱卒们与缉妖使们的怒火。

    石一山瞥了眼红衣师娘与曲善,也没有多问,张口吐出一个字:“杀。”

    狱卒们与缉妖使们举起刀剑。

    脚步声凌乱,噗嗤噗嗤声不断响起,最为清晰的还是那一声声:

    “杀!”

    浓烈的血腥味,在缉妖司地牢弥漫开。

    ……

    城南,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

    天空被黑云笼罩,厮杀声从城外传来,所有门户都在此时紧闭,街上只剩一群绿衣皂履的缉妖使还在赶路。

    原本在带队追踪跛脚道人的陆瑶,被缉妖司紧急召回后,带着众人往缉妖司方向狂奔。

    就在这时,对面忽然出现一群穿着暴.露,皮肤穿孔,挂着金钩的男男女女。

    邪.教人士!

    陆瑶停住脚步,伸手往后一拦,令众人止步,手中捻出一张符箓,另一只手搭在了法剑上,见对面似乎没有攻击意图,略一思索,缓缓开口:“诸位有什么事吗?”

    “在下阴教华严。”为首女子作了个揖,目光清明,看起来不像是无法交流的邪魔,她似乎也担心被误会,并不上前,站在两丈开外,沉声说道,“大人先前,好像在赌场中寻人?”

    陆瑶说:“那又如何?”

    华严抿了抿唇:“大人追查的,可是一名与我们有过相似打扮的跛脚少年?”

    陆瑶想起薛宗主告诉他们,她的师妹曾在官山县见过一个跛脚少年,点了点头,接着眉头微皱,试探问道:“莫非,你们也在找他?”

    “不错。”华严刚说完,身后一男子便上前一步,愤怒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此贼打着我们阴教的名号,到处生事,我们已经追踪他大半年了。”

    陆瑶微微一怔,犹豫片刻,又问:“不知可否看一看度牒?”

    华严没有露出不快之色,点头说:“请。”

    说完,便有一名阴教中人呈上度牒,请陆瑶查看。

    陆瑶将度牒递给身后一名专精验真伪的缉妖使,在他辨认完,点了点头后,心里松了口气,交还度牒,这才将调查经过娓娓道来。

    华严听得脸色铁青,恨声道:“好一个修承负,修今生,修灾祸!”

    一名阴教女修身上金钩嗡嗡作响:“让我们抓到他,便要让他知道阴教厉害!”

    陆瑶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可是缉妖司要抓的人,岂能让给你们?不过,现在不是争论此事的时候。

    “华道友,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需要先回缉妖司,这跛脚道人还需从长计议……”

    “不行。”华严说完,见陆瑶脸都黑了,连忙加快语速解释说,“我们查到此人要在驷州城制造一场滔天大祸,之前还不知道原因,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他修炼根本之道。”

    陆瑶身后,一众缉妖使发出了低低的抽气声。

    “你是说,”陆瑶抬头望了眼头顶黑云,“这次犬夷犯边,也与他有关系?”

    “或许。”

    华严深深一揖:“此人藏在暗处,不知会动什么手脚,大人,我们阴教愿意和您一起,查出此人行藏。”

    陆瑶扶着法剑,身形未动,脑中掠过无数想法。

    她本来的任务只是寻找这跛脚道人,此人修为深厚,即便是道录大人,也只让他瘸了一条腿,没能留下他。

    就凭他们几个,对上此人,不说捉不捉得住他,能不能保住命还是两说吧。

    这阴教华严这么自信,也不知是真有把握,还是不知道跛脚道人手段。

    再有,薛宗主也被犬夷邪.神摄走了,莫非这也是跛脚道人暗中操控?

    那不管是跛脚道人,还是这场守城战,都比他们所有人都想得更凶险了啊。

    种种利弊权衡、思量考虑,都被陆瑶藏进心底,她上前一步,正要细问华严根底,试探她修为如何。

    一道清光从远方破空而来,犹如一条银龙,将堆积的黑云从头到尾贯穿,令昏暗的驷州城亮起一线天光。

    城外的厮杀声,在这一刻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道人影,便已压得所有人不敢动弹。

    陆瑶和华严都抬起头,怔怔地望向那脚踏神剑,身着月白长袍,挺拔如青松的女剑客。

    她御剑停在半空,身体正好被黑云破开后的一线天光照亮,那一圈光晕,令她的身形愈□□缈潇洒,犹如冬日屋檐下结成的冰棱,冷冽,锐利,而又晶莹剔透,纯粹至极。

    人剑合一,她立在那里,便是一柄利剑,没有人会怀疑这柄剑的威力,也绝不会有人敢轻易试其锋芒。

    此等风采,让人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神剑倚赤霄,孤身镇鬼神的上古剑仙。

    就连那请到邪.神助阵,嚣张至极的犬夷王子努扎笃,在她出现后,都仰起头,谨慎地高声喊道:“来者何人?我有美酒,可请阁下一饮!”

    剑客·李昼现学现卖,照着摩诃迦罗的出场给自己也整了一次,正在心里洋洋自得,听到努扎笃喊话,心里挑了挑眉。

    剑客的id,她也早就想好了。

    要说历史上的著名剑客,那非公孙大娘莫属。

    而身为剑修,最重要的是什么?

    剑乃百战之兵,做剑修,要的就是战无不胜。

    那剑客的名字,就很好取了,姓公孙,她要赢。

    “夺天宗,公孙赢。”剑客·李昼语气淡淡,其实悄悄用上了“信夺”之力,整个驷州城都被她压得鸦雀无声,只能听她说话。

    “受掌门大师姐所托,”她轻轻落在城墙上,抬手一招,知北游便已握在掌心,白刃犹如霜雪,锋锐剑芒吞吐,真是说不出的狂傲,“特来斩邪.神,清妖魔。”

    最重要的“吃大餐”三个字,被悄悄咽下,没有说出口。

    不然别人跟她抢怎么办?

    话音落下,翻滚的黑云凝滞了片刻。

    成千上万的犬夷士兵心神动荡,满是狂热杀意的眼睛,蓦然变得清澈起来。

    第49章就是你,召唤的邪.神?

    全场寂静。

    犬夷王子努扎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斩什么邪.神,清什么妖魔,阁下敢不敢说清楚?

    李昼没有说, 因为没必要。

    剑客,自然要用剑说话。

    剑客·李昼挥动知北游, 在犬夷大军上方画了一个圈。

    剑气疯涌,密密麻麻的蠕虫环绕着犬夷大军,从天而降。

    竟是反客为主,一个人,将一支大军包围了。

    “你们站在这里, 不要走动。”

    女剑客说完, 御剑飞上了天,众人仰起头,只能看到黑云颤动,却无法再看到她的身影,仅能从一线天光中,窥见一丝弑神端倪。

    众人再低下头,沉默地,看向包围了犬夷大军的蠕虫。

    聂洪的纸人大军本来在和毒蛇厮杀, 现在两边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蠕虫。

    毒蛇甚至缩到了纸人兵马后。

    聂洪却也没心思再将它们绞杀。

    她和马镛都在想,我真傻, 真的。

    薛宗主是怎么生吃喜乐神的, 他们又不是没见过。

    怎么会以为, 薛宗主的同门师妹就会真像外表一样, 真是个凌霜傲雪的孤高剑客呢?

    果然是师出同门,令人震撼的神通。

    韦先锋之前一直在护卫公主, 没见过宗主名场面,短短几息,心情是忽上忽下。

    有高手介入,惊。

    宣称自己来斩邪.神,清妖魔,喜。

    高手出手,大惊。

    城墙上,众多箭在弦上的弓箭手,面对犬夷人邪法也毫不动容的蒙将军和镇守大将,咽下援军到来的欢呼声,都沉默了许久。

    己方来了支援,是好事,可为什么看这场面,似乎已经正邪颠倒了,犬夷人在那蠕虫群的包围中,显得那么弱小,又那么正派。

    这种想法只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行伍之人,又岂会在乎此等小节。

    两人对视一眼,蒙将军心知自己代表了朝廷的意见,虽不知夺天宗主已是圣天子密旨钦定的救世之人,依然凭借自身对政局的敏感度,率先开口定了调子。

    “夺天宗,公孙赢,真乃义士也!”

    镇守大将听他如此说,心里松了口气,若是朝廷要把夺天宗定性为邪魔外道,他也无话可说,可……这又如何能服众?

    甭管什么道术,能救国救民,便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名门正派。

    这就是只认度牒,不管行事作风的意义。

    蒙将军愿意如此鲜明地表明立场,自然最好不过。

    镇守大将唤来传令官,令她率领众将士,对着犬夷军大喊:“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传令官领命而去,城墙上的军士们放下弓箭,跨前一步,整齐喊道:“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夺天宗大义!公孙赢大义!”

    声音震天,几乎要把唾沫星子都喷到犬夷人脸上去。

    尤其是那犬夷王子努扎笃。

    想到他方才对公主的不敬言论,大周将士皆是更为愤慨。

    看看他的脸,再看看公孙剑侠的蠕虫,那些蠕虫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犬夷人被贴脸输出了半天,却都动都不动,哪还有刚出场时的嚣张气焰。

    努扎笃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虽然还能站着,实则裆.部已经泛起了潮意。

    身为王室一员,他与天神的联系远比这些普通士卒来得紧密。

    他能感觉到,在公孙赢出现的一瞬间,投在此地的天神目光便已悄然离开。

    朵朵黑云虽然还没有散去,但也只是摩诃迦罗残留的一点阴影罢了。

    而现在,公孙赢在黑云中停留的时间越久,他与摩诃迦罗的联系就越淡。

    这才多久,他就已经快感知不到天神了。

    没了天神相助,他们犬夷,再大十倍,也不够大周一拳头的。

    要不,何以大周一个三品官的女儿,与他一个堂堂王子联姻,都要用下嫁这个词呢?

    拥有天神帮助的努扎笃多有信心,失去了神主的努扎笃就有多狼狈。

    回忆着自己方才的不逊之言,他两股战战,脑子疯狂转动,已经开始打腹稿,想了一堆对公主的溢美之词。

    感谢父王母后,他这具皮囊还可以,但愿能得公主垂怜……

    黑云上方,剑客·李昼自然是不知道,犬夷王子已经开始写小作文了的。

    她正在追一只向天外逃跑的烤羊腿半成品。

    奇了怪了,这都刷好蜂蜜和黄油了,就差进烤箱了,这腿还能跑。

    疑惑的李昼脑中叮一声,忽然懂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后神经反射?

    很合理。

    李昼一如既往地,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继续向跑路的烤羊腿半成品追去。

    天外有天,梦中的警示让李昼明白,她不能追得太高。

    眼看烤羊腿半成品就要飞出天外,李昼急了。

    宗主·李昼虽然吃上了,剑客·李昼还没吃呢,怎么能厚此薄彼。

    李昼可是最看重一碗水端平的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事。

    好在,剑修有两大看家本事,一个是战力,另一个便是速度。

    人剑合一的状态下,快如闪电,可惜高处无人,看不到清光像一杆银枪,穿云破雾,直追千里。

    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公孙小友,我已经与你师姐讲明了来意,贵宗不肯借宝地,我能理解,却也不必千里相送了。”

    李昼听出,这道声音是骑犬老人,也就是摩诃迦罗的。

    她速度不减,反问说:“如果我师姐没有击退你,你如今难道就肯自行退去?你只要坐骑东南西北,各跳一步,敢不敢直说,这一步有多远呢?”

    想哄她,可不容易。

    李昼穿越前可是见多了各种骗局的。

    当她是没经过毒打的弼马温吗?

    摩诃迦罗沉默须臾,倒也说了实话:“我那条白犬,一步就有十万里。”

    李昼:?

    李昼说:“那就怪不了我了。”

    摩诃迦罗报出这个数字,其实也不是老实,本意是想吓退李昼。

    他的坐骑都能一步十万里,足以见得他的位格,不是小小地祇可以相比的。

    却没想到,此人与她师姐如出一辙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摩诃迦罗幽幽叹了口气,留下一句:“天神,终将归来……”

    便如在宗主面前一样,斩断了这道投影。

    下一刻,剑光便已抵达,这一剑,横贯了天幕,仿佛天女抖出一袭白练,将坠落的摩诃迦罗分.身兜在了剑网之中。

    那是一团三头八臂的邪.神倒影,本该无形无体。

    落在李昼眼里,便是半成品烤羊腿才刚涂上酱料,正好用剑光炙烤一番。

    只是李昼烧烤手艺不太过关,做出来的成品,没有龙沟村那条香。

    有的地方焦了,有的地方又还有血丝。

    好在,剑客·李昼的吃法,也与宗主·李昼不太相同。

    积压在驷州城上方的黑云缓缓消散,犬夷人与大周人全都仰起头,山野中因为战争躲起来的乡民也都走出了藏身地。

    人们默默地看着那剑客于九霄之上,将邪.神分.身斩得粉碎。

    剑气缭绕,仿佛仙鹤身后祥云一般,若不细看,当真是不染红尘,脱垢离俗。

    但要是眼力好的,就像看到那祥云原是仙鹤拉的屎一般,脸色变得万分精彩。

    组成剑气的无数蠕虫前仆后继,围着死去的邪.神分.身,大口大口吞食。

    有的像嗦骨头,有的像啃苹果,肥肥胖胖的身体快速蠕动,令人一阵阵头晕目眩。

    他们看不清剑客的神情,身体不住地战栗着,心中无法产生任何想法。

    唯有道行最高的马镛,迟钝的大脑能够转动,忽而有些欣慰。

    公孙赢的吃相,到底比她师姐斯文多了……

    他刚这么安慰了下自己,西南方向,便忽然响起了鸟鸣,转头看去,竟是飞来了一群铜鸟。

    吓傻了的犬夷士兵直勾勾地看着铜鸟,无神的眼中一点点绽放出神采,那是摩诃迦罗的神鸟,摩诃迦罗还没有放弃他们,摩诃迦罗……

    “轰!”

    一道不亚于剑光的刀光横扫而来,薛宗主那张漆眉星目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手持二尺弯刀,骑着一头白犬,施施然走了过来。

    一只只铜鸟被切成两半,从空中噼里啪啦掉落。

    薛宗主张开深渊巨口,一个也没有漏掉。

    吃完烤羊腿,再吃点烧鸟垫垫肚子也不错。

    宗主·李昼抬头,向剑客·李昼投去点赞的目光。

    由于剑客的剑光太快,余波甚至到了天外天,摩诃迦罗只好弃了坐骑,独自逃生。

    宗主·李昼吃完了烤羊腿,正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白犬。

    李昼以前养过狗,懂一些训犬手段,正要施展一番。

    白犬却先一步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尾巴摇得飞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昼才是它素未谋面的亲主人。

    宗主·李昼正好也想来现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清盘的,不是,要帮忙的。

    她骑上白犬,只一个呼哨儿,就从龙沟村跃到了驷州城外。

    虽不知白犬一步是否真能有十万里,这个速度也很不错了。

    那些铜鸟原本化作火盆,落在龙沟村,见主人离去,连忙变回原形,就要四散逃走。

    宗主·李昼怕它们去了山林里也没得吃,毕竟都是铜鸟,应该不能吃五谷杂粮,就做了件好事,帮它们除去了这个烦恼。

    只是,她的善心却只有剑客·李昼能够理解。

    在场其他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马镛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唉……”

    该来的,还是来了。

    韦先锋、蒙将军等没见过宗主·李昼生吃邪.神的人,见到了她吃铜鸟的场面,也算是不留遗憾了。

    好不容易升起最后一丝希望的犬夷士兵,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

    他们的骨头,又怎么可能比铜还硬呢?

    另一头,剑客·李昼吃饭效率,也是不输宗主·李昼,无数蠕虫一起上阵,没多久就把摩诃迦罗的分.身吃得干干净净。

    感官与蠕虫同步的剑客,露出了餍.足的神色。

    即便自己烤得有失水准,羊腿本身的肉质就已经足够美味。

    吃饱喝足,她的身姿愈发潇洒,谁见了不赞一声神仙人物。

    蠕虫回到知北游身上,剑客架上剑光,降下云头,落在了宗主身旁。

    “掌门师姐。”

    “公孙师妹。”

    李昼与李昼相视点头,接着便转头,将目光落在了面白如纸的犬夷王子努扎笃身上。

    宗主·李昼淡淡道:“就是你,召唤的邪.神?”

    哪来的召唤术,她也想要。

    第50章犬夷召唤天神之时,便已是自取死路了

    努扎笃下意识说:“不是我, 是国师。”

    聂洪耳膜怎么受的伤,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要不是努扎笃用铜鼓声召唤邪.神, 她又怎会如此狼狈,听到后立刻高声说:“就是他!人证在此!”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闻言, 抬眼望去,看到了被聂洪指着的,瑟瑟发抖的毒蛇大军。

    毒蛇与白犬目光对上,呆了一会儿,倒伏在地上, 打起了滚。

    或许, 见过蛇犬吗?

    蛇蛇也可以当坐骑,仙师大人,信我们呀。

    李昼不懂蛇语,没听出嘶嘶声中有如此复杂的含义,只当它们是威胁自己。

    剑客·李昼提剑上前,正要动手,毒蛇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她扬起神剑时, 身体蓦然一僵。

    竟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倒也能理解……

    周围众人默默想道。

    马镛有点庆幸出手的是公孙剑侠,要是薛宗主亲自出手……他想跪下来求她先别吃。

    不是怕宗主被毒死,而是大嚼毒蛇实在是有点超过承受能力。

    韦先锋心旷神迷地望着女剑客手中的宝剑。

    公孙剑侠的剑气固然骇人, 这口宝剑却是实实在在的神兵, 习武之人, 见猎心喜, 若不是自己与她不熟,哪怕还在战场上, 韦先锋都想借来一观。

    知北游嗡鸣一声,在剑客·李昼手心蹭了蹭,像在提醒。

    剑客·李昼瞥了眼韦先锋神情,回到宗主·李昼身旁,手腕一转,把知北游藏到了身后。

    韦先锋露出了遗憾之色。

    剑客·李昼看得真真的,心里更多了几分警惕。

    像她这样势单力薄的人,手持神剑,就如小儿持金过市。

    危险,实在太危险了。

    看着满地蛇尸,宗主·李昼胯.下的白犬越发加紧了尾巴,老实做狗。

    想做狗却不得的,却也不止毒蛇一家。

    僵立许久的努扎笃连滚带爬地跳下四轮车,扑到宗主·李昼面前,因为太久不动,发麻的双腿还屡屡软倒,脚脖子崴了好几次。

    “仙师大人明鉴,”努扎笃跪倒在宗主·李昼脚下,“是国师赞陀的主意,是他怂恿我与父王挑衅大周,小王区区凡人,实在不敢违逆他,这才犯下滔天大罪啊。”

    国师赞陀?

    这又是谁?

    能吃吗?

    吃饱的宗主·李昼懒洋洋地想,没有提起兴趣,抬眸看向马道录:“缉妖司应该有办法拷问出他们的召神术吧?”

    马道录恭敬地说:“那是自然。”

    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

    她就先回薜荔山睡觉了……不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

    是什么呢……

    宗主·李昼苦思冥想,剑客·李昼也跟着一起回忆起来,还没等想出个结果,一道清丽身影忽然出现在城墙上,令蒙将军、蒋刺史面色一变,众多将士发出一声惊呼。

    “公主!”

    昌宁公主蒋令仪竟现身战场。

    她头戴武官才会用的鶛冠,一袭墨绿长裙,手持宝剑,眉目刚烈,虽没有真正的皇家血统,却没人敢质疑她通身的气度。

    犬夷王子努扎笃就着跪地姿势,转过身,与之对比,虽也穿得绮丽,却整个人畏畏缩缩,连条哈巴狗都不如。

    至少,薛宗主的坐骑便比他威风得多。

    但现在,努扎笃哪还顾得上自己的王子派头,他向着城头方向膝行数步,激动地说:“公主,是我啊。”

    公主千金之体,怎么会忽然跑到战场上来,还不就是担心他这个未来夫婿没了,自个儿要成望门寡吗?

    努扎笃喜极而泣,打定主意要抱紧公主大腿。

    却不知,蒋令仪脑中正飞快转动。

    要知道,她跑出刺史府时,想的可是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要让自己成为犬夷人制造杀戮的理由。

    从刺史府到西南城墙,就算她骑术不佳,也最多花了一炷香时间。

    怎么战场局面已经翻天覆地,气势汹汹的犬夷人这就已经摆出投降的架势了呢?

    蒋令仪没有修行之人的好眼力,也没亲眼见到公孙赢那一剑,因而不知道,那一圈围着犬夷人的光晕,是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蠕虫。

    但包围圈中央站着的人,她还是能看清的。

    嚣张的犬夷王子跪在那两名女子面前,口中直呼“仙师大人”,其中一人看穿着打扮,正是来过刺史府的薛宗主。

    定是薛宗主与其同门及时支援,解了驷州城之危。

    推断出发生了何事,蒋令仪连忙对薛宗主高声喊道:“宗主留步。可否听我一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想做的那件事,就看今天了。

    宗主·李昼还没说话,剑客·李昼已然一声不吭,使了个剑诀,飞剑越过众人头顶,停在了蒋令仪面前。

    剑修最是面冷心热了。

    蒋刺史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这是薛宗主师妹公孙赢,公孙剑侠是也。”

    蒋令仪点了点头,大着胆子踩上飞剑,本来还怕站不稳,没想到刚晃了下,剑身周围灵气就涌起,轻柔地扶住了她。

    刚要感动的蒋令仪,忽然察觉到这些灵气的组成是什么,呆了呆,差点连想做的事都忘了。

    外冷内热的剑客·李昼将公主接到聂洪身旁后,就收回了飞剑。

    她可是不仅有善良,还很心细的。

    聂洪是公主老师,本来就要护送公主去犬夷,让她保护公主,免得出了什么纰漏,再合适不过。

    事实证明,李昼想得很周全。

    蒋令仪刚落地,满脸欣喜的努扎笃就膝行过去,想要抱住她的大腿。

    还好聂洪及时挡在蒋令仪面前,一脚踹开了他。

    努扎笃吃了记窝心脚,余光阴狠地扫了眼聂洪,却不敢发作,只对着蒋令仪说:“公主,劳烦您亲自来接小王。”

    等他和公主完婚,再来收拾这不知好歹的贱奴。

    努扎笃心里发狠,下一刻,却听到公主好听的声音说:“听说,这一战犬夷精锐尽出,誓要攻破驷州……”

    努扎笃连忙用刚才对薛宗主的说辞,解释说:“这都是国师赞陀怂恿,公主和我回犬夷后,大可将他赐死,也免得这匹夫再恶意挑拨……”

    没有否认精锐啊。

    也就是说,此时的犬夷国内,相当空虚。

    蒋令仪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聂洪,师徒俩一个对视,便能知道彼此想做什么。

    聂洪护着蒋令仪,绕过努扎笃,走到了薛宗主与公孙剑侠面前。

    蒋令仪对着两人深深一揖,聂洪一愣,代表朝廷的韦先锋更是走上前急道:“公主不可——”

    “昌宁替驷州百姓谢宗主、剑侠救命之恩。”

    韦先锋脚步一顿,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宗主·李昼扶起蒋令仪,摇头说:“公主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公主一看就是和她一样聪明的人,李昼才不信,她跑过来,就是为了说句谢谢呢。

    跪在地上的努扎笃满脸喜悦,公主亲自开口,即便是什么夺天宗主,怎么也得留他一命。

    蒋令仪看了看四周面如土色的犬夷士兵,开口说道:“这些士兵也是身不由己……”

    公主果然心善,连这些小人物都要保,那就更不用说他了。

    努扎笃越发有信心了,甚至已经做出了起身的准备。

    犬夷士兵亦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期盼地望着蒋令仪。

    “……我想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蒋令仪说完后半句话时,犬夷军中响起了小小的欢呼声。

    努扎笃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蒋令仪的话却还没有结束:“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一起,重入犬夷,清王侧。”

    努扎笃蓦然一顿,反应了半晌,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犬夷士兵都没怎么读过书,你看看我,看看你,没听懂最后三个字的意思。

    努扎笃虽然不是学识多么渊博的人,但作为犬夷储君,自小熟读史书,还是了解中原王朝“清君侧”的流程的。

    说是替君王除去身边小人,可带着大军,兵临皇城之时,又能有哪位被清的君王得以善终呢?

    这和他想的继续完婚,把黑锅全扣国师身上,可完全不一样。

    眼前发黑,几乎晕倒过去,努扎笃努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巍巍问道:“公主,是不是只要杀了国师就……”

    “就”字尚未说完,锋利的剑尖便已穿透了他的胸口,迅速夺走了他的生气。

    他胸口涌出血来,望着面无表情的公主,与她手中微微颤抖的御赐宝剑。

    他再次跌倒在尘土里,鲜血染红地面时,才忽然明白,在他喊出那句“公主在家中等我”时,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蒋令仪深吸一口气,将第一次杀人的恐惧深深压在心底,拔.出染血宝剑,就这么站在犬夷王子还温热的尸体旁,环顾呆滞的犬夷士兵,高声说:“我知道,你们在犬夷都有家人,我更知道,这场战争的主谋是谁。我身为犬夷王子妃,不忍心见诸位无辜惨死。如今,你们只有一条生路,杀回犬夷,将主谋的头颅带回来。当今天子,慧眼如炬,定能知晓你们的苦衷,饶过你们的罪孽!”

    聂洪、韦先锋、马镛看着条理清晰、声音高昂的公主,神色极为复杂。

    和他们见过的朝廷大员比起来,公主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自信的颤抖,手段也颇为稚嫩,可这份果决,却是注定了要青史留名。

    她再怎么没底气,旁边站着的夺天宗主与公孙剑侠,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犬夷士兵在这二位的镇压下,又哪有不从的道理?

    她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也走在了最危险的钢丝绳上,万一触怒宗主与剑侠,让她们以为,她是在利用她们,又该如何收场?

    三人中,唯有知道夺天宗主乃救世之人的马镛,心中不那么担心。

    犬夷召唤天神之时,便已是自取死路了!

    宗主·李昼与剑客·李昼,倒也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并未露出动怒的神情。

    只是,李昼哪会去在意朝廷的弯弯绕绕,她听了半天,只听出一个中心点:公主要去犬夷,犬夷有妖邪。

    那……说不定,能跟着蹭到新的点心。

    那个国师赞陀,会不会养养小鬼什么的?

    剑客·李昼便愈发稳固起面冷心热的人设,沉声说道:“在下愿与公主同往。”

    一句话,八个字,马镛彻底安心,聂洪与韦先锋露出狂喜之色。

    两人同时说道:“请让某为先锋,为公主开路!”

    还在犹豫的犬夷士兵一个激灵,一个接一个,沉默地单膝跪地,低下头,抱拳行军礼。

    身旁的黑犬也都伏下身体,作卑躬屈膝状。

    毕竟,白犬老大都成宗主坐骑了,主人也都宣誓效忠了。

    蒋令仪环顾黑压压的人头,按捺住心中涌起的种种情绪,用无比感激的目光看向剑侠与宗主,是她们,让她赌对了,赌赢了。

    ——《周书》记载,昌宁公主入犬夷,经略西南,自此战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