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草创公司,四处化缘
看了半天热闹, 李昼终于想起自己忘了啥了。
她下山是为了收徒的,结果一路吃吃吃,这么久了两个徒儿的面都还没见上。
反正现在没别的吃的, 不是,别的事了, 直接进城吧。
先去问问黄秋芳和聪儿,愿不愿意拜入夺天宗。
宗主·李昼辨认了下旧酸枣巷的方向,轻拍了下白犬脑袋,白犬便会意地抬起前腿,轻轻一跃。
一人一犬便化作一道白虹, 越过了城墙。
众人一怔, 一旁,剑客·李昼懒得应付凡人琐事,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人亦化作一道清光,驾剑而去。
随着清光飞向西南方向,一道冷冽而不失疏狂的声音,渐行渐远,拖出一道回音, 最后消弭于无:
“公主出征之日,薜荔山自会知晓……”
蒋令仪深吸一口气,面朝西南, 再次拜倒, 也不管公孙剑侠还能不能听到, 朗声道:“我替犬夷军上下, 谢剑侠大恩!”
公孙剑侠留下这句话,帮她敲打了犬夷士兵, 蒋令仪又怎么能不顺势而为,再提醒他们一遍,现在还能活着,都是因为剑侠给了他们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而犬夷士兵,不说心中到底是什么想法,至少此时此刻,并无一人敢有异议。
聂洪、韦先锋、马镛等人对视一眼,神情都有些恍惚,谁能想到,原以为的艰苦守城战,竟然就这么变成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蒋刺史、蒙将军与镇守大将也都下了城墙,飞奔而来。
蒋刺史这才知道,女儿对联姻如此积极,其实打的就是开疆拓土的主意。
现在犬夷王子死了,可怎么死的、为何而死,他这个生身父亲、一州长官,不能不好好谋划一番说辞,以便让公主的出征更有神圣性,继承犬夷王权更具有法理性。
而这一切,全托了宗主与剑侠的福。
他先前竟然对宗主的实力产生过怀疑,他真的,怎么敢的啊?
蒋刺史甚至在心里,向西南方向磕了个头。
蒙将军与镇守大将则带着韦先锋一起,火急火燎地收编起犬夷军。
兵贵神速,清王侧,可不能慢慢吞吞,等着犬夷王庭花时间准备好。
虽然犬夷人剩下的军队,还有几分战力也未可知。
唉,撮尔小国,为了赌国运,就这么把全部希望押在了一尊邪.神上。
也不想想,我大周人才济济,又岂会畏惧此等鬼蜮伎俩?
选择性地遗忘了自个儿在看到天神投影时的骇然与绝望,一想到身后有夺天宗,蒙将军、镇守大将、韦先锋等人就格外有底气。
我大周和夺天宗,真的太强了。
自豪之余,众人整顿犬夷军时,神思偶尔恍惚一瞬,忍不住会想,宗主进城做什么去了呢?
宗主·李昼正站在旧酸枣巷巷口,白犬跟在她身旁,仿佛跟普通狗没有区别。
巷子深处,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间或还有哭嚎声。
“秋芳,娘还能害你不成,跟娘回家,万一犬夷人真打进来,一家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啊。”
“闺女,听你娘的,赶紧家去吧,这世道乱了,你们家就剩一双寡妇,可怎么过啊?”
“守在这周家,空有个贞洁烈妇的名头,外人又有谁会体谅你守寡之苦呢?”
“你看看你那好婆婆,可曾为你说过一句话?”
李昼带着白犬往巷子里走,一路都能看到虚掩的门户后悄悄探出的头,动静这么大,整条巷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昼想起来了,黄秋芳之所以和婆婆要好,婆婆生病了还努力医治,就是因为家里父母想把她卖了再换一笔钱,给她弟弟娶媳妇。
现在听这话音,是想趁乱把秋芳带回家了。
到底是不是为了女儿好,想必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宗主不管别人家事,只知道,里头有个她看中的乖徒儿。
她站在秋芳家门口,看了眼里头乱糟糟的景象,礼貌地敲了敲门。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没有很响,却让所有叫嚷的人瞬间成了哑巴。
众人茫然地张了张口,转头望向门口,看到了带着白犬的佩刀女子。
她站在门外,一双星目朝里看来,眼神平静,却令人心中一颤,竟然不敢与之对视。
与黄秋芳有几分相似的老妇人压下心头恐惧,暗道邪了门了,她还能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唬住?
“你是何人?”她鼓起勇气说,手还死死攥着秋芳的手腕。
李昼自然不会理她,目光落在了拼命护住秋芳,却怎么也拦不住众人的聪儿虚影身上。
没道行的鬼,是碰不到人的。
李昼便施了个“天眼通”,帮众人见一见鬼。
黄秋芳的娘家人只觉得眼前一道清风拂过,下一刻,就看到了面前眼神发狠的聪儿。
聪儿?
怎么会是聪儿?
聪儿……不是……已经……死了吗?
“鬼……”几个专门被叫来助阵的黄家人连连后退,指着聪儿虚影尖叫,“鬼啊!”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可若做了亏心事,大白天也怕见鬼。
攥着黄秋芳的老妇人,惊恐之余,想到了聪儿的魂魄一直在旁边,看到她如何逼她娘改嫁,如何说为了聪儿不值当,更何况聪儿早就死了……
恐惧是小,羞愧是大,老妇人一个哆嗦,松开了秋芳,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秋芳下意识上前,想要扶起娘亲,想到方才被围攻的场景,又停下了脚步。
聪儿机敏,见他们模样,已知他们能看到自己,转头见到门口长身玉立的李昼,立刻明白,是谁施展了神通。
没有本事,就护不住任何人,她竟然还想过,与娘和奶奶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师尊,”她毫不犹豫,跪倒在李昼面前,“求师尊为徒儿做主。”
她没忘记李昼说过的话,修行之人,不能再与家人有所牵扯,叩首说:“只要能让娘好好的,徒儿绝不会再留恋红尘,一定专心修行,以后也能报答师尊。”
秋芳抹着泪,想要拉回聪儿,却又被婆婆一把拉住。
她们娘儿仨相依为命,本是极好的,可外有豺狼窥视,即便今日吓退他们,未来真能安稳度日吗?
不如,各奔前程吧……
李昼自己都是个离不开娘的宝宝,哪能不懂聪儿的心情,她微微一笑,抬手一拂,便将聪儿扶起。
“好徒儿,为师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修行不易,才考验考验你罢了。你有此决心,为师又怎么忍心让你母女分离呢?”
聪儿蓦然怔住,难以置信的喜悦在脑中炸开,秋芳亦是呆呆地看着李昼,不敢去想仙师大人话中的意思。
李昼看向秋芳,直接问道:“你可愿与聪儿一起,拜入我夺天宗门下?”
拜入门下……她竟然也能修行吗?
她还以为,能随着聪儿一起,在门中当个煮饭洗衣的婆子,便已是天大的恩赐。
秋芳真想一口答应下来,喉咙里却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话。
婆婆笑呵呵地替她说道:“她愿意!”
好啊,这下她也就放心了,拖累秋芳这么多年,她这把老骨头也该……
“婆婆呢?”
李昼又问道。
婆婆眨了眨眼,实不相瞒,她刚刚心里还偷偷笑话秋芳,还是年轻,经不住事。
轮到自己,她才知道,怎么会有人这么紧要的关头,不知道说什么。
李昼便耐心地又问了遍:“婆婆可愿与聪儿、秋芳一起,拜入我夺天宗门下?”
“我都这么老了……”
婆婆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李昼微笑说:“我与你们一家有缘,夺天宗收徒,不问出身,不问来历,只讲一个缘字。”
婆婆唇瓣颤抖,浑浊的眼角泛红,许久没能说出话。
这一回,轮到秋芳拉着她,和她一起向李昼磕头了。
“掌门在上,请受弟子们一拜。”
秋芳不敢和聪儿一样直接喊掌门师尊,她和婆婆都是普通人罢了,又没有聪儿的资质,怎么能得寸进尺呢?
秋芳的娘却是缓过一开始的惊恐与羞愧后,心思活络起来。
看这架势,谁还猜不到这年轻女子身份?
必是一位了不得的仙师大人。
既然秋芳娘儿仨都能收得,她的儿子如何收不得?
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资质也必是差不多的!
想到这,老妇人精神抖擞地冲到李昼面前,也要磕头求拜师。
李昼看了她一眼,在她说出“我儿”两个字时,抚了抚腰间鸾刀,若有所思地说:“我每日要杀三名恶人,今日还没杀满。”
不光收徒,杀人呢,也是讲缘分的。
李昼期待地望着老妇人。
老妇人闭上了嘴,面色抽搐起来。
李昼仿佛没看到她脸色变化,和善问道:“你想说什么?”
老妇人见她似乎并未动怒,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赌一把,才张开口,其他眼力好些的黄家人,上前一步,连说几声“对不住”,拉起她,往巷子外逃去。
仙师大人的刀,只是瞟一眼就令人心尖儿发颤,怎么敢对她提任何要求,真不要命了吗?
黄家人逃得飞快,秋芳最后看了眼母亲背影,垂下头,忽然想起掌门的话。
放不放弃凡俗亲缘,本是自身选择,只要一心求道,并无妨碍。
但对她来说,确实是时候放下对父母兄弟最后一丝期望了。
家人与家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看了看对着黄家人背影呸呸呸的聪儿,又看了看满屋子找束脩的婆婆,眼里浮现出水光,脸上却露出笑意。
李昼心里琢磨着失策了,没带辆马车来,凡人可不会遁术,难道她还得陪她们走去薜荔山?
那也太没排面了。
好在,她看中的第二个徒儿,乃是马镛马道录认证过的天纵奇才元季蕤,而元季蕤是驷州司马的女儿,家里应该有马车。
那就去元司马家接上人,再借辆车好了。
然后去龙沟村,捡回季蕤丢失的一魂。
顺便问问黑无常,有没有鬼修功法。
满脑子化缘的李昼,一点也没有自己要啥啥没有的羞愧,嘱咐了秋芳聪儿婆婆几句,便骑上白犬,前往了下一个天选徒儿家中。
毕竟,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她白手起家,创建夺天宗,从地基到宅院,再到活动经费,都没花自己一分钱。
第52章监察地方的太监
元府。
院子里停了三辆马车, 其中两辆都已经堆满了铺盖卷,元司马还在忙个不停,一趟又一趟地扛着锅碗瓢盆往车上堆。
司马夫人玉福坐在车辕上, 揽着元季蕤,对她几个哥哥姐姐说:“去, 帮你们爹一起,把屋顶给我揭了。”
元大郎应了一声,才要下车,元二娘一把拉住他,低声用气音说:“娘在说气话, 你听不出来吗?”
元大郎“啊”了一声, 忙说:“听出来了……”
玉福冷笑一声,望着元司马第三十三次火急火燎从屋里冲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书箱,眉心跳了跳,到底忍不住,提高音量说:“你是在搬家还是逃命?路上还有心思读你那破书不成?平日里也没见你看过几回……”
“夫人误会了,”元司马小跑过来,打开书箱, 里头哪里是书,竟然是一条条叠好的长袜,“我是怕路上下了雨, 鞋袜易湿, 因此多带些袜子。”
玉福:“……”
元大郎、元二娘、元三郎:“……”
玉福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真是想得周到。”
元司马不好意思地说:“区区小事, 夫人谬赞……”
“快给我上车!”玉福陡然提高了音量, 她不说清楚,这老登就听不出好赖话, “等你收拾完,犬夷人都已经打进来了!”
“是是是……”元司马把装满干净袜子的书箱塞进装货车厢里,自个儿来到头车,跳上车辕,在玉福身旁坐下,刚坐定,又想起,“……等等,还有文具箱,里头有挖耳勺、指甲刀、挑牙、肉叉……都是极要紧的东西……”
“驾!”玉福理都不高兴理他,扬起马鞭喝了声。
骏马扬起前蹄,鬃毛被迎面而来的清风拂得往后倒去,本该前进的姿态,在一瞬间僵住,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四只马蹄忽然原地踢踏起来。
这马是怎么了?
“吁~吁~”
玉福连忙安抚,一个不小心,怀里的元季蕤直愣愣朝地上栽去。
“季蕤!”
元大郎、元二娘、元三郎一个惊呼,想也不想伸手去拉小妹妹。
这下重心更是向一头倾倒,眼看整辆马车都要翻覆。
一股清风绕过马车,举重若轻地将其扶起,栽倒在地的季蕤像是陷进了一团棉花,弹了一弹,就又回到了玉福怀里。
马儿惊慌失措地“嘚~~~”了一会儿,忽地察觉到什么,蓦然噤声。
元家人惊魂未定,玉福丢开马鞭,搂着季蕤摸了半晌:“没伤到哪儿吧?啊?”
元司马呆呆地看着前方,元大郎、元二娘、元三郎先后察觉到老爹神情不对,顺着他目光看去。
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绛衣玉带、漆眉星目的女子,虽未着华衣锦服,却是身姿峻拔,气度不凡,一望便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高人。
她的身旁,站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白犬,比元家的马还要高一个头,隐隐露出的钢牙,令人心生畏惧。
玉福检查完季蕤,确认了小女儿没受伤,刚放下心,忽然发现周围安静得过分,困惑抬头,正好与宗主·李昼目光对上。
“妈呀。”她被吓得一个激灵,“你你你,你是谁?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
李昼瞥了眼懵懵懂懂的季蕤,礼貌地说:“在下夺天宗主,薛静真。我听说,元家幼女天纵之资,特来一问,可愿入我门下,随我修行?”
玉福搂紧季蕤,张口就要拒绝。
元司马回过神来,侧过身子,用手遮着嘴,咽了口唾沫说:“夫人,这这这好像是之前刺史大人提过的那位……”
“谁?”
“三千年来第一人,驷州、不、大周上下,都要对她礼遇有加,真正的有道之士、得道高人!”
元司马的级别,还不足以知晓天神将复、夺天宗主将是乱世唯一的希望这种秘辛。
乱世将至的消息一旦传开,只会让乱世来得更快。
为了避免手下有不懂事的、没长眼的,冒犯到宗主,蒋刺史只能无限夸大薛宗主的修为,来提高众人对夺天宗主的敬畏之心。
而元司马也不负他期望地,牢牢记住了“三千年来第一人”这个头衔。
玉福听他这么说,却也没有自家走了大运,孩子被高人看上的欣喜,如此说来,岂不是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了吗?
可她的蕤儿,心智不全,怎么能离开父母膝下……咦,既然这么厉害的人物出现在了驷州城中,是不是说明,驷州之围已解?
玉福连忙松开季蕤,下车拜倒:“敢问薛宗主,犬夷人是否已经退去?”
“不曾。”
“……”
玉福人都傻了,敌军尚未退去,阁下就来收徒?
李昼看着玉福与元司马等人神情,略一思索,补充一句:“犬夷王子努扎笃已死,带来的犬夷大军,全部被昌宁公主收下了。”
玉福:“……”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大喜大悲之下,受不住情绪冲击,直接抽过去了。
坏消息,敌军没走。
好消息,敌军成自己人了。
玉福抚了抚胸口,定下神来,若有所思地仰头看了看天。
方才黑云压城,据驷州城中抓获的犬夷人所说,那是天神摩诃迦罗即将降临,再过一时三刻,驷州所有人都将成为天神祭品,没有一个能逃脱。
这才过了多久,一刻钟?半炷香?
黑云已经全都散了,湛蓝的天空重新显露出来,那种令人惴惴不安、呼吸急促的恐怖气息,也已经无影无踪。
是谁出的手,还需要多问吗?
玉福再次拜倒:“多谢宗主,救了驷州百姓。”
李昼静静望着玉福,见她没有第一时间对拜师之事表态,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是,”玉福果然来了个转折,小心翼翼地说,“小女生性驽钝,恐怕,要辜负宗主期望了。”
李昼想了想说:“季蕤之所以浑浑噩噩,原因是缺了一魂,名曰爽灵。”
玉福一怔,下意识看了眼呆呆坐在车上的小女儿,心里这才对薛宗主是得道高人的事有了实感。
蕤儿的事,自己分明没和她说,她竟然也一清二楚。
“那薛宗主可知,如何召回这一魂?”
“她这一魂,落在城外龙沟村中。”李昼微笑说,“只要将季蕤身体带去,那一魂感知到,自然就会归位。”
玉福大喜,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就出发去龙沟村。
听到薛宗主还说,要去旧酸枣巷接一家人,她连忙主动说:“马车是现成的,就坐我家的车,一起去吧。”
说完,先是把元司马赶下车,接着把他好不容易拾掇的一堆包袱卷,也都扔了下去。
元司马好说歹说了半天,总算能一同前往,不必和包袱卷一起留在家中。
元司马驾着车,瞥了眼骑着白犬,走在马车旁的薛宗主,悄悄对车里的玉福说:“宗主的狗,都能一口把你们娘儿几个吞了,我在,好歹也有个照应。”
玉福说:“对,你先把宗主的神犬喂饱了,我们娘儿几个,就不用担心被吃了。”
元司马:“……”
元司马委屈地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玉福放下车帘,捏了捏季蕤圆嘟嘟的小脸蛋:“臭丫头,叫你娘担心这么多年,等你那一魂归位,老娘非叫你吃一记铁砂掌不可。”
元大郎点头:“娘可得用力点,这么多年,光我们几个挨揍,四妹都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厉害。”
元二娘、元三郎默默远离了他,暗想,大哥永远那么像爹。
片刻后,马车里响起了一声哀嚎。
季蕤还没吃的铁砂掌,先让元大郎给吃上了。
……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龙沟村方向走,出城前路过旧酸枣巷,去接秋芳聪儿和婆婆。
已经打听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旧酸枣巷的邻居们都不藏了,捧着自家的酸菜坛子、米酒罐子,争先恐后地往马车里塞。
几个颇为自信的,瞄了几眼仙师大人,忽然嘿嘿哈哈地打起拳、舞起棒来。
宗主·李昼虽然秉承有教无类的观点,却没有招更多人,一是还得去龙沟村,晚了黑无常走了就不好了,二是薜荔山才搭了个草台子,根本容不下太多人。
没想到,我这么有做老师的天赋,大家都争着抢着来我的宗门。
宗主·李昼表面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早就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
轻轻一挥,谢绝了酸菜坛子、米酒罐子们,等秋芳聪儿和婆婆上了车,马儿嘶鸣一声,车轮辘辘碾过地面,壮大的队伍继续前进起来。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远远便看到门口堵了好些人,还在打扫的战场旁,众多头顶飞羽、身穿鳞片甲,左挎长刀、右佩箭袋的甲士,簇拥着一名面白无须、身穿绯衫、头戴黑色幞头的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喷着唾沫,对着蒋刺史指指点点。
蒋刺史面色隐忍,却也不敢回嘴。
看过很多电视剧,也见过蒋刺史、元司马这类官场人士的李昼,一看到这名中年男子没留胡须,就机智地推断出,他或许是个太监。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到驾车的元司马冷哼了声,抖了抖缰绳说:“原来是牛典签,刺史大人找他商讨城防事务时,他没个人影,如今战事已了,他就冒出来抖威风了。”
他瞥了眼薛宗主,又提高了些音量:“据说,当今陛下更爱用女官,不喜欢太监,这些无根之人,眼看都要被替代了,就格外喜欢恶心人,监察地方官员时吹毛求疵,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呈报给陛下。”
“这一次,也不知又拿住了刺史大人什么把柄,来这里作威作福。”
元司马几句话,就将典签的作用解释清楚,同时指出,这位牛典签与蒋刺史不和,由来已久。
要知道,薛宗主来驷州后,拜访了刺史府,可没去找什么典签,足以见得,薛宗主也是站在蒋刺史这边的。
满脑子官场站队的元司马,并不知道,自己这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李昼可不会管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瞥了一眼,就继续往龙沟村方向走去。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牛典签远远瞧见,竟然有人在这时出城,还不来自己面前磕头行礼,他皱了皱眉,身侧一名盔甲远比普通城防兵华丽的武将察言观色,扶着长刀,气势汹汹地走向了李昼。
第53章府君候选
这名武将也是禁军的一员, 但光看他的穿着便能知道,他在禁军中的序列,比蒙将军和韦先锋还要高。
这支军队, 番号为神武,只有典签和皇帝本人才能够指挥得动, 是整个大周最重要的军事支柱。
这样一支军队,在守城战中却未见身影。
他们华丽的铠甲,连一点尘土都没沾上。
马镛正在指挥缉妖使清除战前设下的阵法,听到动静抬起头,乐得笑出了声。
蒋刺史与牛典签的事, 他自然管不着。
可牛典签自个儿要去触霉头, 他还是很乐见的。
身材健硕的神武军将军拦住了骑着白犬的李昼。
他自然也看得出,此犬不凡,犬背上的人更是神仙人物。
可大周立国八百余年,什么样的天才没有见过?
皇朝天威滚滚碾过,谁敢说自己能螳臂当车?
神武军背后站的是皇帝,是大周。
就凭这一点,将军从不畏惧任何奇人异士。
他挡在李昼面前,把手一伸, 便要呵斥。
看不到典签大人在吗?
给你个磕头的机会,都算是恩典。
下一刻。
看起来乖巧温驯的白犬鼻翼翕动,嗅到了将军身上的气味, 过敏了一般, 鼻子皱了皱, 忍了下没忍住, 猛地张嘴打了个喷嚏。
飞溅的唾沫顷刻间洞穿了将军的鳞片甲,让他宽阔的胸口骤然成了筛子, 鲜血喷涌,身体打了几个哆嗦,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鲜血在他身下流淌,漫过火红的飞羽,飞扬的羽毛黏在了一起,像是被拍死的蚊子,所有旁观的神武军,脸上骄傲的神色都凝固了。
没憋住喷嚏的白犬露出了惶恐之色。
神武军中一片沉默。
被护卫在中央的牛典签,面色没有太大变化,只有嘴角控制不住地轻微抽搐。
绞尽脑汁搜刮阴阳词汇嘲讽牛典签的蒋刺史,喉咙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马镛,此刻也没了戏谑的心思,手脚都濡湿了一片。
蒙将军、韦先锋、带着阴教众人前来汇报跛脚道人调查进度的陆瑶、镇压完缉妖司前来复命的石一山……
一众已经知晓薛宗主多么强大的将士与缉妖使们,在这一刻,依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公孙剑侠与摩诃迦罗的战斗,毕竟在天上,虽然令人震撼,但并没有这么强烈的实感。
现在,与他们同层次的人物对上了薛宗主,众人才知。
一名神武军将军,也有修为傍身,在薛宗主面前,不过是坐骑一个喷嚏的事。
或许只过了一瞬间,或许已经过了很久,众人重新跳动的心脏,缓缓流淌过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
这情绪一涌上来,便如涨潮一般,一开始似乎还不算汹涌,到近前才发现,竟如一堵水墙,铺天盖地,无法躲避,令人喘不上气。
他们竟然因为薛宗主的宽和,就失去了敬畏之心,狂悖地将自己与宗主放在了同一位置。
一群蚂蚁面对一座高山,却没有自知之明,那被高山上任意一只豺狼虎豹踩死,也只是死得其所罢了。
悔恨交加,浑身战栗,巴不得现在就匍匐在薛宗主脚下的众人,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情。
薛宗主脸上,并没有特别的神情。
她甚至没有多看那具尸体一眼,什么愤怒、厌恶,这类本应出现的情绪,通通没有。
也是,甭管什么皇帝亲卫,禁军之首,在她面前,又算什么呢?
更为深沉的寂静弥漫开,即便是心性坚定的修行人士,也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天威难测。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一种因为自己太过渺小,油然而生的悲哀,从他们心中涌出。
就在众人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时,宗主·李昼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被碰瓷了吗?
谁家好人连一个喷嚏都吃不消啊。
这魁梧大汉,是谁捏的假人吧?
她选择性地遗忘了,白犬可是天神坐骑,一步就有十万里的神犬,一个喷嚏就能喷死凡人,也很正常。
她也没有去思考,为什么会有汹涌的恐与悲涌入体内。
因为她忙着保护好自己,她这样的弱势群体,走个路都能遇到路霸,多可怜啊,她扫了眼虎视眈眈的神武军与牛典签,抚了抚白犬狗头:“怎么不走了?”
看那些人怒目圆睁的模样,多可怕啊,别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实际上是瞳孔颤抖的神武军与牛典签:“……”
白犬惶恐了半天,才发现主人并不在乎这些人。
而以主人的身份,她不在乎的,又算个屁。
白犬再次昂首提胸,精神抖擞起来,轻轻一跃,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恭送宗主与神犬!”
接着,所有人都齐声说道:“恭送宗主!恭送神犬!”
老练的文武官员们,已经在心中达成了一致,神犬的喷嚏,亦是恩典,承受不住,是那神武军将军没福气。
跟在白犬身后的骏马,拉着已经懵了的秋芳聪儿婆婆,以及元家众人,撒开蹄子追着白犬消失的方向狂奔起来。
跟对主人,做狗都能当神犬,多威风。
那要是季蕤真能拜薛宗主为师,它身为季蕤家的马,不也能飞升成神马了吗?
马儿也想进步啊。
马蹄声哒哒远去,只留下一地扬起的灰尘,与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大周文武。
每个人都因极致的情绪波动,从精神到身体,都异常疲惫,仿佛被掏空。
其实这是李昼功法汲取了他们的情感,就像从一张水彩画上夺走了所有颜色,只留下单纯的黑,毫无内容的黑。
但众人并不知道,只以为是自己太过胆小,被吓成了这样。
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他们第一次产生一个大不敬的想法,大周在夺天宗面前,还有几分权威可言?
到现在为止,夺天宗显露于众人面前的,也不过是薛宗主与公孙剑侠,区区两人而已。
一想到那传说中的海外仙山,还不知有多少未入世的得道高人,蒋刺史忽然觉得,自己与牛典签的明争暗斗、唇枪舌剑,都是那么索然无味。
更可怕的是,距夺天宗横空出世,也就过去三天而已。
接下来,它还将展现出何等仙家气象,蒋刺史想都不敢想。
他甚至懒得再去搭理面无表情起身的牛典签,心里也没有一丝政敌丢了面子的快意,只剩下对仙人的向往,与此生不可得的怅然。
毕竟,要他放弃官职去修仙,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牛典签从惊恐中缓了过来,看了眼孤零零留在原地的神武军将军尸体,眼中出现了厌恶之色,但在其他神武军扭头看自己时,自然而然地切换成了哀戚与心痛。
他推开众人,跌跌撞撞飞奔到尸体前,不顾脏污,颤巍巍地摸了摸血泊中的将军鼻息,感觉到没有了气息,身体一震,直起身,向后踉跄几步。
几个神武军扶住他:“典签大人。”
牛典签低声喃喃,除了身边几人,没人能听到他说了什么:“侠以武犯禁,古将军,咱家不会让你白死的。”
神武军众人默默对视一眼,只见彼此眼中的哀伤与恐惧中,多出了一份坚定。
只要牛典签将此人行径禀明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全身穿孔、挂着金钩的阴教华严,小心翼翼拉了拉缉妖使陆瑶的衣角:“这位……前辈,真的……也是正派人士?”
他们阴教因为穿着打扮,经常被外人当成邪.教,因此她每次与人交流,都会小心翼翼亮明身份。
她之前还为此自卑过。
若不是太姥显过灵,让她知道,她所信仰的神真的存在,她可能都想偷偷跑路了。
可这位前辈,行事作风比阴教邪乎多了,却能毫不在意众人异样的目光。
华严忽然懂了。
只要自己够强,就可以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贯彻自己心中的道。
于是,她不等陆瑶回答,便行了一礼,语气坚定地说:“陆大人,我先走了,若是再有跛脚道人的消息,我会想办法通知你的。”
陆瑶还在纠结怎么跟她解释夺天宗与其他宗门的不同,见她忽然大彻大悟,下意识问了句:“你去哪儿?”
“去寻我自己的道。”
“……”
陆瑶神情困惑地望着斗志昂扬的华严与同样不明所以的阴教众人,看到他们转身,越走越远,扭头又看了看薛宗主离开的方向,心中一凛。
难道方才,薛宗主抚摸白犬狗头的动作,有什么深意,让华严顿悟了?
是了,薛宗主还说了一句话,“怎么不走了?”
莫非,这句话表面上是在说狗,实际上,是在劝诫他们这些修行之人?
因为被凡尘拘泥,眼界太低,有了些许修为,便沾沾自喜。
薛宗主让她的狗告诉他们,若是再这样浪费光阴,别人一个喷嚏你都承受不起。
修行之路漫漫,你们怎么不走了呢?
这振聋发聩的一句话,触动了陆瑶心弦,她身体一震,竟是真的陷入了某种了悟的感觉之中,停滞许久的修为,忽然有了突破。
马镛和石一山等人看着进入顿悟状态的陆瑶,连忙也拼命回想薛宗主走之前做的事,说的话,努力感悟起来。
可不管他们怎么回忆,都没有产生一丝感悟,反而越想,越产生恐惧与悲哀之情,身体也越虚弱。
有几个修为不济的,气血不足的,眼底都显出了青色,两颊亦凹陷下去,仿佛生了场大病一般,回去后,怕不是没个一年半载,都不能恢复。
只好放弃回忆,郁闷地守着陆瑶,以免她顿悟状态被人打扰的众人,感受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大脑,深深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或许,这就是仙人试炼吧,闯过去了,修行便能一日千里,否则,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龙沟村。
骑着白犬,已经抵达的李昼远远看到,黑无常如丧考妣地等在村口,头顶黑纸高帽上的“正在捉你”歪了半边。
李昼心里松了口气。
她还担心了下黑无常已经走了。
黑无常倒是想走。
无奈地看了眼身旁缓缓浮现的虚影,想着府君的话,他走到薛宗主面前,行了一礼:
“薛宗主,府君命我在此等你,因有一事相求。”
宗主·李昼看向他身后飘来的虚影,那熟悉面孔,不是元季蕤又是谁?
估计是和自己收徒有关,李昼心里不太高兴。
怎么她收个徒,还这么多人阻挠。
“何事?”
察觉到薛宗主话音冷淡,黑无常硬着头皮,娓娓道来:“元季蕤这孩子,侥幸生得金筋玉骨,天生的剑仙苗子,府君算出,她与宗主师妹竟有几分师徒缘分。”
那不是好事吗?
心里眉飞色舞,宗主·李昼点了点头,语气中略有一丝骄傲:“我同门师妹公孙赢,确实是当世第一剑修,当得起她的老师。”
李昼自己夸自己,脸不红,心不跳,夸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公孙赢·李昼是不是当世第一剑修,她哪里知道。
她一共也没见过几个剑修。
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竟想不出更多溢美之词。
正感到有些遗憾,思索如何再夸奖自己一番,却听到黑无常又说:“但这孩子体内,还有一口先天之气,只因她前世,是府君座下亲传弟子,府君已将她定为下一任地府之主候选,她投胎转世,到阳间历劫,历劫归去,便能正式接任府君之位。这口先天之气,便是为了护她历劫而来。”
说到这里,黑无常惴惴不安地停下,打量着薛宗主的神色,迟迟不敢继续说下去。
李昼听了半天,总结出中心思想。
乖徒儿的天赋太高,连府君都要跟自己抢。
李昼刚要说话,忽然感觉到,李府之中,沉睡了三天三夜的婴儿身体,不知被谁推动了下。
第54章拜师收礼,收徒也收礼
仔细想想, 一个小婴儿一睡就是三天三夜,还真是怪吓人的。
一定是娘怕她睡太久,饭都忘吃了, 着急地要唤醒她。
大孝女李昼连忙翻出“一气化三清”,分出一段神识, 沉入婴儿·李昼体内,睁开眼睛,看向摇晃她的人。
果不其然,映入她眼帘的就是香香娘亲满是担忧的面孔。
婴儿·李昼一头埋进娘亲怀里,旁边多出的一位穿着大红袈裟, 内搭艳丽俗服的师太, 以及嘀咕着什么的李生,她都顾不上管。
“……我就说吧,咱们闺女哪可能生病,指不定跟那话本子一样,做个梦都在斩妖吃鬼呢……”
婴儿·李昼没有理睬亲爹的腹诽,宗主·李昼感受着婴儿身体接触到的娘亲,温暖的怀抱让她舒服得只想打滚,什么事都不想管了。
她不说话, 落在黑无常眼里,便显得有些可怕了。
脑中传来地府方向的催促,黑无常心里脸都拉得跟马面一样长了, 催催催, 你怎么不自己上来跟宗主说?
就让他这么个小卒子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有这么当上官的吗?啊?
黑无常心里苦, 可让他真去违逆府君, 他又没那个胆子,在第三次听到催促后, 无奈地开了口:“宗、宗主大人,少府君的事,您看……”
李府中,身穿艳丽俗服、自称了尘的师太在同一时间说:“两位施主,既然令爱已经醒了,拜师之事,是否能再考虑考虑?”
婴儿·李昼转头看向师太,怎么这里也在说拜师……等等,好像是她自己想学习,又哭又闹求娘找老师来着。
她刚想起来,便感觉到月娘把她抱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声说:“昼儿,你喜欢这个师太吗?愿意让她做你的老师吗?”
婴儿·李昼细细观察起了尘师太,宗主·李昼心里一拍脑门,她学会了,让孩子自己选想要跟谁嘛。
抬眼看向安静跟在黑无常身后的季蕤虚影,宗主·李昼双手负在身后,云淡风轻地说:“就让季蕤自己决定吧。”
要是季蕤还是喜欢府君……
宗主·李昼面色毫无变化,婴儿·李昼却是不必强作镇定的,把头一扭,就埋进月娘怀里,嘤嘤抽泣起来。
光是想想被拒绝的场面,就好难过啊。
本来还挺自信的了尘师太:“……”
搞不懂女儿在想什么的李生:“……”
同样搞不懂,但不妨碍心疼女儿的月娘,连忙轻拍婴儿·李昼后背:“不想要这个老师就直说,昼儿不哭,有娘在呢。”
她抬眼看向了尘师太,想起师太一开始说的“略通一些拳脚”,眯了眯眼:“娘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察觉到冥冥之中的天意,真的放弃了降服李昼,只想留在她身边近距离观察的了尘师太:“……”
就在了尘师太苦思冥想,如何让李家人留下自己时,元季蕤的虚影,已经在宗主·李昼面前三跪九拜,正经行了拜师大礼。
元季蕤铿锵有力地说:“我守在龙沟村,就是为了等候师尊到来。掌门在上,请代师尊,收我为徒。”
黑无常听得瞠目:“你你你……”
自古求道拜师,只有老师说话的份,哪有学生自作主张的?
这孩子刚才一声不吭,原来是憋了这么个大招呢。
宗主·李昼脸色并无太大变化,依然云淡风轻:“既如此,吾便代师妹收徒。季蕤,你以后就是剑修公孙赢的首徒,一会儿你师姐来了,可与她一同回薜荔山,拜见你师尊。”
元季蕤恭恭敬敬磕头:“多谢掌门。”
宗主·李昼微微颔首。
婴儿·李昼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嘴已经咧开了,抬头看了看月娘,无辜地说:“娘,我只是想看看,师太有什么本事,要怎么教我。”
月娘:“……”
倒霉孩子,那你哭什么?
娘狠话都放了。
现在岂不是有点尴尬。
月娘埋怨地点了点婴儿·李昼的小鼻子,看到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心又软了,也舍不得再说她了,转头看向了尘师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这孩子,倒是有主见,师太您若是不介意,不如展示一番您的神通?”
了尘师太贵为天下五大正教之一的野鹤庵庵主,不知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拜她为师,这还是第一次收徒收得这么艰难。
但对比这孩子的神异之处,了尘师太倒也甘愿放下架子,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把这孩子纳入门墙。
就在了尘师太开始她的表演,不是,展示时,黑无常也已经急得抓耳挠腮,苦苦思索起怎么把少府君再抢回地府。
他一边急往地府传去消息,一边努力拖延时间:“这只是少府君的一魂,尚不齐全,宗主大人可否等她三魂归位,神魂完整之时,再听一遍她的答复?”
宗主·李昼瞥了眼满脸坚定孺慕之情的元季蕤,心里哈哈嘲笑黑无常,丢一次脸还不够,还要再丢一次。
自信的她点了点头,淡淡道:“可。”
再来几次,也是一样的结果,一点也不虚的。
说话间,载着聪儿一家、季蕤一家的马车,也已经飞驰而至。
黑无常身旁的季蕤虚影,在马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一瞬间时,晃了一晃,便忽然消失了。
黑无常留着冷汗,紧紧盯着停下的马车,车帘被里面人撩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里钻出,手拉手奔到了宗主·李昼面前,清脆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元季蕤拜见掌门。”
完了。
黑无常面如槁木,呆呆望着神魂归位、初心不改的少府君,脑中听到地府回信:“留在夺天宗,寻找带蕤儿离开的机会。事毕,给假十年。”
啊?
整个地府没人了是吗?
留在夺天宗?
你们连让人家上门做客都不敢,还让我在人家老窝待着。
再说了,人家能愿意吗?
黑无常第一次感觉到,阴差是这么没希望的职业。
什么十年假期,在他看来,就是府君画的饼。
真要留在夺天宗,能不能活过十天还两说呢。
黑无常的万念俱灰,李昼自然是感受不到的。
在两个徒儿正式拜师的下一刻,她的面前,悬浮界面就弹出了“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提示。
看来,对模拟器来说,有了基地与徒儿的李昼,已经实现了“建立宗门”的目标。
只是,还没带徒儿们回薜荔山,认一认山门,安排下修行进度,负责任的李昼,并没有立刻点结束。
她示意季蕤与聪儿起身,正要开口安排一番。
婴儿·李昼面前,了尘师太手掌一翻,手心多出一块金边白绫红里的肚兜。
“这一招叫隔空取物。”了尘师太笑眯眯地递出肚兜,肚兜像自带灵性一般,刚脱出她手,就自己飞到李昼身上,替换了她原本的肚兜。
原来,了尘师太露这一手,既是为了展示自家手段,也是为了自然而然地送出见面礼。
别人都是徒弟准备拜师礼,谁能想到,到了李昼这儿,还得老师想办法送她礼物。
只是,在场其他三人,除了面色古怪的李生,竟然没人察觉到不对劲。
李昼是觉得,甭管这肚兜有什么神奇的功效,她这么可爱聪明,还能配不上么?
月娘则是觉得,自家女儿天纵奇才,这位师太能有个争取当她老师的机会,说不定都要在心里偷乐呢?
母女俩看着肚兜美了半天,却没想到答复了尘师太。
了尘师太面色僵了僵,又微微一笑,好在,她做足了准备。
既然这冬暖夏凉、能挡住金身罗汉全力一击的鲛丝绛綃宝衣,没能打动未来徒儿。
那这副能辟水火、驱邪毒的清净云音金刚项圈又如何?
又一次隔空取物,了尘师太手心出现了一只金灿灿、镶满珠宝的华丽项圈。
月娘与李生自认已是颇有家资,见到这项圈却还是被晃了眼,险些在师太面前露怯。
了尘师太见状,心里暗暗得意,将它的功效一一道来,满意地看到两人露出惊叹神色。
但最终决定权还在未来徒儿手中。
了尘师太看向月娘怀中的李昼,却见后者若有所思,一点儿也没有富贵迷人眼的失态。
毕竟,毕竟还是小孩子,看不出这宝贝的价值,也很正常……
了尘师太心里咯噔一声,接着连忙安慰自己。
她不知道,婴儿·李昼对着她送的宝贝发呆,宗主·李昼则忽然想到,都是要做老师的人,她好像没给徒儿准备礼物。
有点心虚的宗主·李昼连忙转动脑子,思索自己身上有什么可送的,面前的元季蕤已经向她行了一礼,恭敬地说:“季蕤在龙沟村等候这么多年,不仅是为了等待师尊与掌门,还是为了看住此地一头受了重伤的血龙。这条血龙,躲在村中疗伤,至今已有七八年,常常偷鸡偷鸭,以为无人知晓,殊不知,我一直在看着它。”
龙沟村中,听到她这番话,血色沟壑微微颤动,隐隐传出愤怒低吼。
元季蕤抬头,不急不缓继续道:“今日愿以此龙,作为拜师礼,献给掌门与师尊。”
拜师要交束脩,似乎很合理。
只是,自己怎么拜师也收礼,收徒也收礼?
收礼收到手软了。
婴儿·李昼低头看了看了尘师太戴到她脖子上的金项圈,宗主·李昼抬头看向腾空而起的血龙,以及转身走向它的元季蕤。
宗主·李昼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心里小人正要推拒一番,忽然想到,自己的山海阁刚有个名字,里头还空空如也,什么妖魔都没有。
那这头血龙岂不是正好放进去?
这……
宗主·李昼闭上了嘴。
这谁能拒绝啊?
第55章胃袋等于储物袋
俗话说,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也不例外。
血龙本以为,自己受伤后只能蛰伏在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庄里, 趁着村民不注意偷点鸡鸭回回血,已经是龙生最低谷了。
没想到, 竟然还能冒出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打起它身子的算盘。
被激怒的血龙朝着元季蕤直冲过来,后者不避不让,也迎头而上,竟是要与它角力。
玉福与元司马等人还没来得及为小女儿神魂归位而欣喜, 便看到她如此莽撞, 惊呼一声,连忙就要跟上,却被一群奔逃而出的村民挤了回来。
龙沟村村民打死也想不到,自家村子里,竟然真的有一条龙。
有老人回忆起:“以前村外是有一汪碧潭,每到午夜,便呈现出浓郁的血红色,大人都说, 这是因为潭中有恶龙,都拘着我们,不准我们去潭边玩耍。可村里总有要用水的时候, 去打水的大人, 十次中总有一次是回不来的。要不是黄大仙来了, 村子里的井开始出水了, 到现在,俺们喝水还是个大问题咧。”
老人说话间, 血龙已经与元季蕤轰然撞上。
元季蕤尚未成年,身量纤弱,在血龙面前,显得格外单薄,谁不替她捏把汗?
谁知,小姑娘两手一伸,就这么毫无技巧地,直接用蛮力握住了血龙双角,不管血龙怎么咆哮,都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不愧是府君亲传,黑无常在心中感慨,余光瞥见薛宗主唇角微翘,眼睛一转,脱口而出:“如此天资,才当得起宗主师妹的开山大弟子。”
地府方向传来了不满的声音,黑无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这样,怎么混进夺天宗?要不你自己上?
或许是领会到了他的意图,地府方向很快平静下来。
宗主·李昼点了点头,替剑客·李昼认下了夸奖。
婴儿·李昼回过神,自己都要带徒儿了,好多环节还不熟练,不如正好跟了尘师太学习下,看看她是怎么做老师的。
婴儿·李昼也点了点头,与欢喜不已的了尘师太成了师徒。
李生便带着了尘师太,去客房安顿下来。
婴儿·李昼在月娘怀里伸了个懒腰,在娘亲的轻拍中,打了个哈欠,思索起龙肉好不好吃。
血龙可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入阁与入五脏庙之间徘徊不定。
它久久不能拿下元季蕤,心生不耐,冷笑一声:“吾乃南虞水君之女,本就有执掌水泽之权,便是占了你们村的水,又怎么了?”
元季蕤疑惑地看了它一眼:“我只是缺件拜师礼,谁管你以前的事?”
血龙惊讶地说:“你难道不是为了给村民讨个说法,才来与我为敌?”
它还以为,拜师礼只是个说头。
元季蕤摇头:“道理是跟人讲的,你们妖魔不懂,自然也不必讲。”
血龙一向自恃血统高贵,天生就高众生一等,受伤也是因为言语傲慢,得罪了大妖。
此时听到元季蕤说它不讲道理,它却又觉得不入耳了,不高兴地说:“你倒是说说,你的道理是什么?”
元季蕤左手抓着龙角,右手握拳,猛地向它脑袋砸去:“这就是我的道理。”
咚、咚、咚……!!
血龙被砸了个眼冒金星,整条龙都晕乎了,爪子刨了刨地,勉强撑住身体,把头一甩,就要抢出龙角。
刚刚听那黑无常吹什么金筋玉骨、先天之气,它还以为是人类习惯性互相吹捧。
吃了几拳,它才知道,什么叫剑仙苗子。
这女孩明明剑都没拿,拳头砸下来,竟好像有锋锐之物钻进它的脑子,搅动它的脑浆。
要不是它跟脚亦是不凡,现在已经被捶成个傻子了。
等我伤好了,看我怎么回敬尔等一番!
血龙在心里放了狠话,逃跑的步伐一点也没停。
龙能腾云驾雾,它一从元季蕤手中脱身,就飞上了半空,眼看就要逃跑成功。
元季蕤拔腿就追,可双腿怎么能追得上云?
那只好帮师侄收拾下烂摊子啦。
宗主·李昼不慌不忙,轻轻抚了抚白犬脖颈。
白犬便会意地往前一跃,追上了云间血龙。
长长一条血龙,直接吞下去卡喉咙,而且李昼已经想好,要放进山海阁里,总不能到时候当着大家面再吐出来。
正要在《符法全解》里找一找“袖里乾坤”之类的神通,把血龙全须全尾地收起来,宗主·李昼忽然心中一动,看向《夺天录》。
第一层是信夺,第二层则是闲夺。
闲即存想,存想即摄动入静。
那不就是把动来动去的血龙,摄入安安静静的我体内吗?
早知道第二层这么简单,她早就学了。
理解了字面意思的李昼,心中一动,便运转灵力,敞开了胸襟。
一片漆黑中蕴藏着混乱与疯狂的空间,五脏六腑神若隐若现。
心神居中,形如朱雀。
肝神云气缭绕,状如青龙。
肺神长八寸,犹如白兽。
脾神乘黄金珠玉之气,形似凤鸟。
胆神色青,形如龟蛇。
肾神在左右,仿佛两头白鹿。*
这些神中,白鹿虚影最为凝实,也最为活跃,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李昼体内,自己去打血龙。
但李昼只是想把龙装进身体,并不想打架。
她按下肾神,开始存思,口中念了声:“归来。”
本已快飞出众人视野的血龙,就感觉到一股莫大吸力,自身后传来。
血龙大惊失色,扭头去看是何方神圣,这不看还好,一看,整条龙都僵硬了。
那旋转着、张开大口的胃袋,仿佛磨盘一般,不断碾磨着不明生物的白骨、青筋、髓液。
黄的、白的、紫的……各式各样的碎块、液体,在高速旋转中,组成了八卦般的形状。
这是李昼存想出的虚胃,准备用来装大件。
不光是直面胃袋的血龙呆住,早已见识过宗主手段的黑无常也懵了,元家人、聪儿家人、龙沟村村民,则是根本承受不住,只看了一眼,就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躺了一地。
血龙在被吸进去前的一瞬间,猛地发力,拼了老命,坠下云头,落在了元季蕤面前。
生怕听不到它声音似的,血龙大喊道:“请小仙师收了我吧!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我都可以,我都愿意!”
元季蕤仰头望着天上的掌门,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府君要阻挠自己拜师。
她只知道要找天下最好的剑修当老师,却没想到,老师的宗门竟是这么修炼的。
宗主·李昼合上胸襟,拎着虚胃,骑着白犬,降下云头,看着伏在地上的血龙说:“这么说,你愿意当夺天宗的坐骑?”
“愿意,愿意。”
有些遗憾存想出的胃袋没用上,随手把它变小,拴在了腰间,李昼说:“既如此,回薜荔山吧。”
有龙骑,谁还坐马车?
元季蕤在元家马车中留下字条,背上昏迷不醒的秋芳、婆婆,拉着聪儿,小心翼翼爬上了血龙后背。
黑无常生怕被落下,也舔着脸跟上。
“宗主大人,我也想长长见识。”
薜荔山上,墨者刑参已经造出了不少木头人,准备开始大修宫殿了。
剑客·李昼偷偷看了一眼,还挺满意。
宗主·李昼便大方地点了点头:“可。”
就让你见识一下我们夺天宗是怎么建房子的。
黑无常松了口气,接着,心里却又生出一股悲壮的情绪。
这夺天宗,何止是龙潭虎穴啊。
他这一去,牺牲可太大了。
回了地府,必须得好好哭诉一番,就算不能升迁,也得加钱。
像个拉车的老师傅一般,血龙回头乐呵呵问道:“都坐稳了吗?”
能说话的季蕤、聪儿、黑无常都点头说:“坐稳了。”
还没醒、说不了话的秋芳和婆婆,被聪儿和季蕤扶住。
血龙便转过头,跃上半空,推云掀雾,向着薜荔山飞去。
李昼骑着白犬,悠哉悠哉跟在它身后,观赏血龙钻出的云雾形状,别有一番乐趣。
元家骏马悠悠醒转时,正好看到宗主远去的背影。
神马梦碎,一行悔恨的泪水,从它眼角缓缓流出。
它怎么能因为宗主变出一个巨大的胃袋就吓得晕过去?
或许,这也是成为神马的考验之一吧……
又过半晌,元家人、龙沟村村民也都陆续醒来,比起心思简单的马儿,人更擅长脑补,被那巨大虚胃惊到的后遗症还在持续。
众人神思恍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天,一时间竟以为刚才所见是一场噩梦。
忽然有村民看到贯穿整个村子的血色沟壑已然消失,才惊叹道:“都是真的。”
“血龙、仙人……大伙们,我们得感谢夺天宗主,为我们龙沟村除去一害啊。”
“怪不得我家鸡越养越少,我还以为是黄大仙吃了,没想到是那恶龙!”
“就是啊,我还想着,黄大仙保佑村子也辛苦了,吃点鸡鸭不算什么,可恶。”
“好在现在恶龙已经被降服,这多亏了薛宗主啊。”
“我竟然还有一瞬间,怀疑过宗主的神通……我们这些凡人,真是没见识,以后我得跟那些写书的好好说说,真正的仙人法术,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就是啊,光会说什么餐风饮露,他们见过仙人的胃长什么样吗?”
感慨中的村民们并不知道,黄大仙庙里,黄皮子也在默默感激薛宗主。
其实,它确实吃了一部分鸡……
谁能想到,血龙还意外替它平账了呢?
连忙思考起怎么报答薛宗主的黄皮子,眼睛一转,从腋下取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图像。
几息后,还在原地叩拜的龙沟村村民便看到,一张写有《静真吃鬼图》的画像从天而降,立在了他们面前。
同时,黄大仙的声音也在他们耳边响起。
“可以此图为蓝本,为宗主立像,建生祠,供奉香火。”
村民们仔细看过图像,无不欣喜点头,口中连连说道:“谨遵大仙口谕。”
旁边,未能与女儿道别的玉福与元司马等人,看到这一幕,扭头对子女们说:“你们快跟着把宗主图像记下,回头我们也供一尊宗主神像。”
元大郎等人忙点头称喏,取出炭笔,或在手背上,或在衣衫上,把《静真吃鬼图》摹了一份。
同一时间,李大郎也收到了李生交代的任务:“以后你便与你妹妹一起,跟着了尘师太读书,你妹妹年纪小,你要多看着点,别让你妹妹被教坏了,知道吗?”
李大郎仿佛被晴天霹雳劈中了:“我要每天和妹妹在一起了吗?”
李生拍拍他的脑袋:“你是做哥哥的,要保护好妹妹啊。”
别看为父,这是你娘交代的,为父也没办法。
李大郎喃喃重复:“保护,妹妹。”
他不太懂,这两个词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第56章这雨比她出生那天还大
宗主·李昼还不知道, 静真的画像进一步传播开了。
她刚抵达薜荔山,自我感觉很好。
才出门两天,家里已经大变样, 墨者刑参的木人傀儡爬上爬下,把李昼之前掀飞的屋顶修好了, 还把“寅园”的牌匾拆下来,换上三个字:
【山海阁】
血龙有幸成为第一个住户。
它依稀想起,这座园子的前主人,曾与它约定过,它俩一个在山上称君, 一个在潭底做王, 井水不犯河水。
转眼间,物是人非,山君已去,龙王亦沦为阶下囚。
血龙心中无限感慨。
然后被木人傀儡拍了拍,引导着来到了荷花池。
“宗主让我住这儿?”
“好好好。”
“小池子好,我就喜欢住小池子。”
血龙身形一晃,便化作泥鳅大小,一头钻进荷花池, 跟尾锦鲤似的,在荷叶间游动起来。
木人傀儡眨了下眼,眼睛里带的留影石便将这一幕传到了刑参手中。
刑参再将图像交给宗主·李昼:“回禀宗主, 血龙已在荷花池住下, 目前还算老实。”
宗主·李昼微微颔首, 目光转到山海阁旁新开的工地。
刑参跟在旁边介绍:“这块地方准备建两座雕像, 分别是您和公孙剑侠的。”
李昼先吃了一惊:“先建雕像?”
然后警觉:“图纸给我。”
刑参一挥手,一个木人傀儡递上了雕像图纸。
李昼低头看去, 只见宗主像为坐姿,似笑非笑半倚着椅背,右脚踩在一头斑斓猛虎头上,腰间缀着鸾刀、口袋、八宝铜铃,右手搭着右膝,掌心抚摸着几只黑犬脑袋,身后两杆黑色幡旗随风猎猎,一面旗上钉着剥人皮的犬夷人,另一面则钉着食人肉的熊妖与牛妖。
心里点了点头,颇为满意的李昼又翻开了剑客像。
这尊雕像是站姿,剑客长身玉立,袍袖翩飞,脚踏瑞霭祥云,手执三尺青锋,剑尖所指,云断雾裂,面如冰山,而又难掩疏狂,光看图像,都能感觉到一股锐利之意扑面而来。
不错。
两张图都很好地表现出了自己的人设特点,不像《静真吃鬼图》那样危言耸听,李昼对先立像、而不是先建屋子的疑惑,也没有那么急切了。
只是做下属的,该解释的还是得解释清楚,刑参在一旁说道:“宗主以山海阁镇压大妖,是当前头一等大事,我知宗主云游四海,必不会困于小小薜荔山中,因此先将宗主与剑侠塑像,以此威慑阁中妖物,也免得绊住宗主手脚。”
这是实话,也是官话。
更重要的是,工程资金要到位,第一步就是讨好东家,刑参给大户干活这么多年,深谙此道。
但这事,就不用摆在明面上说了。
他不说,李昼的脑子也想不到,只觉得刑参考虑得很周到。
不过,宗主·李昼虽然确实要下线了,剑客·李昼还可以放在山顶挂机,真出什么事,她马上就能过来。
剑客孤傲,一个人在山顶闭关个十天半个月,也很合理。
“再往前是大殿,左边是丹房……”刑参正说着,半山腰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
“宗主,没想到你比我回得还快!”
宗主·李昼转头望去,刑参、季蕤、黑无常、聪儿等人也纷纷顺着她目光低头,只见一个肤色斑驳的女子,正在山林间蹦跳着挥手,身旁跟着一头骡子,拖了一车布料。
原来是下山买布,给宗门弟子做道袍的方士齐英回来了。
宗主·李昼送出一缕灵气,轻轻一勾手指,便将齐英连人带马,拉到了面前。
齐英满是胎记的面孔抬起,第一次见到的季蕤、聪儿等人皆是微微一惊。
惊过之后,却也寻常,并无一人发出惊叫,或是不断打量她的面孔。
黑无常更不用说了,见过的恶鬼不知多少,哪里会怕一个只是肤色异于常人的凡人。
一向对其他人眼光最为在意的齐英,此刻却没注意众人的反应,一双眼睛只看得进宗主的面孔。
她下山后,赶到州城时,正好看到犬夷人大军压境,公孙剑侠与薛宗主先后出手的场景。
她才不管在世俗之人眼中,夺天宗的道术多么邪异,她只知道,剑侠与宗主诛邪.神,斩妖魔,何等风华绝代,盖世英姿。
她齐英,也当成为此等人物,方不负红尘中走一场。
齐英看得心旌动摇,便是进城后,又遭到布庄伙计的嫌弃,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愤懑,只不过给他下了点巴豆,让他多去两趟茅房罢了。
买完布,赶着骡车出城时,齐英却又正好赶上那神武军将军拦住宗主,满脸的趾高气扬。
当时齐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敢辱宗主者,给我死。
她毒丸都捏在手里了,却见白犬一个喷嚏,就把神武军将军喷得见了老祖宗。
齐英再一次被震撼了,但这一次,她却无法再生出“我也当如此”的想法。
她仿佛看到一条天堑,横亘在自己与宗主面前,她一向是不肯服输的性格,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天人有别。
可随即她又想到,天并不高高在上,天已来到自己身边。
所有人都仰望的宗主,亲自把定制宗门道袍的事交给她,接纳她这样的人为宗门一份子。
总觉得只要能出人头地,做什么都行的齐英,平生第一次,懂了那句以前唾弃过的话:
士为知己者死。
她愿意为夺天宗,为宗主,付出她的一切。
齐英热切的眼神,把宗主·李昼吓了一跳。
她瞥了眼骡车上的华贵布料,懂了。
钱不够,求报销呗。
对物价不太了解、也懒得去了解的李昼,将自己身上剩下的六千两银票递给齐英,又领她见过季蕤、聪儿、秋芳、婆婆。
“这都是宗门新进的弟子,一应支出,由你全权负责。”
齐英眼睛亮得惊人:“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刚军训过。
宗主·李昼心里嘀咕。
不过,有干劲也是好事。
趁热打铁,她看了看山顶,叫来剑客·李昼。
在众人眼里,薛宗主只是喊了声:“公孙师妹。”
都没用什么传音法术,身侧就闪过一道清光,公孙剑侠已经立在宗主身侧。
这是多么高深的修为,连法力波动都不会泄露分毫。
实际上,宗主·李昼只是点了下模拟器右下方的Q版小人,把山顶的剑客收进了模拟器,接着又在身侧放了出来。
剑客·李昼看向宗主·李昼:“掌门师姐找我?”
“我代你收了个徒儿。”宗主·李昼看了眼季蕤,后者便连忙上前,见过师尊。
剑客·李昼一怔,牵起季蕤手腕,摸索两下根骨,冰山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掌门师姐何处寻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宗主·李昼摇头说,“稍后再和你细说。”
剑客·李昼松开季蕤,按住腰间知北游,沉吟说:“为师本该送你一口好剑,只是我们夺天宗,本命灵剑都须自行取来,这也算是你入宗门的第一道考验。”
机智的李昼并没有被自己的一穷二白难倒,想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了老师送礼的环节。
接着,剑客·李昼又问刑参与齐英道:“你们二人经常在外行走,可知哪里有神兵利器,配得上我这徒儿?”
两人正要回想,一道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的还有咕噜噜的轮椅声。
“薛前辈,公孙前辈,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一口神异的宝剑,或许配得上剑侠高徒。”
众人跟着宗主与剑侠一起转头,看到了坐着轮椅,捧着热茗的红烛。
她的膝盖以下空空如也,还在等着刑参给她量身定制的假腿。
我们夺天宗,果然是奇人异士众多,季蕤心中暗暗想道。
黑无常则皱了皱眉,悄悄掐指一算,这人……不,这群人,命数本来都已经该死了,现在怎么还都活蹦乱跳的?
余光瞥了眼宗主与剑侠,黑无常也不敢多问。
反正,要是该死的人没死,地府的账出了问题,也不关他的事。
他的任务就只是带回少府君而已。
下一刻,剑客·李昼对红烛说:“愿闻其详。”
红烛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缓缓说道:“薜荔山往北八百里,有一眼百炼泉,泉中有一口剑,历千年而不腐,流水经过,都要绕行。只是泉边有头巨鼍*,把此剑视为囊中之物,正熬鹰一般,要把神剑熬得认主。”
宗主·李昼听完后半段话,对剑客·李昼说:“既然如此,一起带回来,也免得血龙在山海阁中待得孤单。”
正要描述一番巨鼍多么危险的红烛:“……”
剑客·李昼点了点头。
季蕤抱拳说:“谨遵掌门、师尊之令。”
捉血龙差点被它逃脱,还得掌门出手拦住,季蕤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气,发誓要把面子挣回来。
秋芳和婆婆见季蕤不管是天赋还是心性,似乎样样都比聪儿强,心里不免为聪儿焦急。
说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天之骄女,才能入夺天宗这样的大门派吧……
两人正感到不安之时,却见宗主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聪儿身上。
“聪儿年纪还小,倒不必急着下山历练。”宗主·李昼似乎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在思考,“若论鬼修功法,非九幽莫属,看来,还是要去黄泉之下走一遭……”
黑无常右眼狂跳,在宗主说完之前,上前一步:“这不是巧了么,我上来前,随身带了好几本鬼修功法,宗主请看。”
足足七八本鬼修功法,从黑无常怀里掏出来,宗主·李昼推到聪儿面前:“要是都不合适,我再带你……”
“还有。”黑无常又连忙翻出五六本,笑道,“总有适合小仙师的。”
聪儿看起来才不到三岁,实际上加上滞留人间的日子,也有个十岁上下了。
娘和奶奶看不到她的日子里,她飘在巷子中,跟着几个开蒙的孩子读书,因是鬼魂,不需要睡觉吃饭,还比普通孩子读书进展快得多。
这一部部神通功法,她字都是认得的,只是要完全理解,还是困难了些。
她仰头看了看师尊,余光又瞟了眼季蕤,既然季蕤的剑要自己去取,那她要修哪门功法,也理应她自己选择了。
她本就资质平平,能被师尊收入门墙,已是天大的机缘,又怎么能懒怠,堕了师尊的名头?
聪儿向黑无常问道:“不知可否容我阅览一遍,再做挑选?”
黑无常连连点头,心想,就算你全拿走也无妨,只要别让你家师尊下地府就行。
见聪儿像是能自学,宗主·李昼真是无事一身轻,万一人家不能自学,要她去教,她还要先认全书上的字才行。
她刚刚匆匆瞟了一眼,就看到好几个生僻字……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剑客·李昼便再度化作一道清光,回到了山巅,表面练剑,实则挂机发呆。
宗主·李昼点击了【是否结束本次模拟】的【是】,留下一句“有事通禀”,便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众人面色各异,心里产生了众多想法,唯有一条十分统一:
又要有妖魔倒霉了。
被留在原地的白犬急得转了好几圈,宗主出门,怎么连它都不带?
要是它连当坐骑的用处都没有,夺天宗还有它的容身之处吗?
殊不知,李昼可没有像大家想得一样,云游四方,游戏人间。
本质上是个宅女的李昼,从自己的婴儿身体里醒来,还没来得及找到香香娘亲,就听到头顶响起一声闷雷。
她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哗啦啦降下暴雨,仿佛天漏了个洞,有人往洞里倒水一样。
这雨比她出生那天还大,李昼皱了皱眉,爬下床走到门口,水珠乱溅,没一会儿就打湿了她的肚兜。
积水从门槛外漫进屋里,一团墨黑的头发,在水底若隐若现。
四周安静得过分,除了雨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李昼低下头,看了看没过脚踝的水,向那团晕开的头发伸出了手。
第57章她一直是不浪费食物的好宝宝。
京城, 政事堂。
皇帝面前摆着几本奏折。
第一本是牛典签的折子,略过开头歌功颂德之言,正文如此写道:
“……窃查驷州司马元三奇, 临阵怯战,勾结夷寇, 私联妖魔,论罪当诛……”
“……如夺天宗薛静真、公孙赢诸恶,行左道邪法,煽惑人心,潜毒于社稷之中……”
“……刺史蒋释古, 亦与妖人沆瀣一气, 驷州上下,竟只知夺天宗,而不知圣天子……”
“……事关重大,微臣不敢擅专,据实缮本以奏,伏乞陛下圣裁。”
第二本是蒋刺史的折子,详细讲解了犬夷一战如何动员守城将士,坚壁清野, 而犬夷如何召请天神,夺天宗公孙赢如何及时雨一般,从天而降, 将一场泼天大难轻易化解。
蒋刺史最后写道:
“……昌宁公主亲至战场, 劝勉降寇, 犬夷军感念皇上恩纶迭沛, 悉服从王化……”
“……盖因犬夷王庭不逊,屡屡反复, 昌宁公主泣言,侍奉父母,当以良言相劝,驸马既死,她更应孝敬尊长……”
“……欲领五千降军归犬夷,恳求犬夷王,勿与民心为背,自失自误……”
两本奏折,讲的是同一件事,关注点却极为不同。
尚宫裴霁宰侍奉在旁,轻手轻脚添了碗茶水,眼皮都没往上撩一下。
早在紫宸殿中,皇帝收到驷州急报,已经对牛典签的直属上司吕太监发过一回火。
此刻到了政事堂,在一众宰相、尚书面前,却又不置一词,只是将奏折放在一旁,便继续看接下来几本。
这使得听说天子对吕太监动怒,连忙想要为昌宁公主与蒋刺史助一把力的大臣们,又惴惴不安起来,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接下来的奏折里,一本是封州刺史上报,州内已有七县被旱灾,水源断绝就在眼前,百姓存粮几乎耗尽,唯有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
另外,各县城均已着手祈雨之事,只是有一群自称帛道的修行人士,四处宣称,能以煞生血食祝祷,请俗神降雨,虽然目前还只是供奉猪牛羊等牺牲,未成气候,但不能不派出缉妖使,监察其行事作风。
另一本则是池州缉妖司八百里加急,池州境内一十八县突逢暴雨,兵民淹毙者不知凡几,似有妖邪从中作梗,还在稽查之中。
因为这场暴雨引起的水患,各地蛰伏的妖魔鬼怪蠢蠢欲动,缉妖司人手不足,急请邻近州府支援。
“北有旱灾,南有水患。”皇帝忧心忡忡,垂问众臣,“可有为朕分忧者?”
坐在最前方的左相、右相悄悄对视一眼,左相起身行礼,神态恭敬地说:“封州山氏,世袭祈雨术,或能征召山氏俊才,破解旱灾,安抚百姓。”
皇帝眉头稍松,点头赞道:“大善。”
右相闻言,心中一定,亦上前行礼说道:“夫椒何氏,祖居涂河之畔,精通治水之术,陛下若召何氏襄助,水灾何愁不去?”
皇帝眉心完全舒展开:“既如此,速召山氏、何氏,令其族中能干之人,任祈雨官、治水官,待灾情缓解,再论功行赏。”
左相、右相及身后群臣,仿佛有荣与焉,眉眼间均有喜色,齐声称喏。
似乎因为各地灾情能够控制,皇帝才有心思去看西南兵事,她重新取出蒋刺史奏本,却没有管牛典签的折子。
“昌宁公主心怀大义,蒋释古却不知兵,两位宰相回去,商讨个能领兵的大将军,替朕、替昌宁公主,去犬夷王庭走上一趟。”
这是相当于白送的军功啊。
陛下果然开始疑心宦官,倾向士族了。
一众臣子心中雀跃,左相、右相接下旨意,退朝后,分别联系山氏、何氏,与门生党羽商议,要推出哪个将军,才能对抗左相/右相的可能人选。
两边都忙着打压宦官,同时把空出的位置用自己人补上,却不知道,身边只剩尚宫裴霁宰侍奉的皇帝,面无表情掀翻了面前的御案,温热的茶水泼在了天子手背上,留下一片轻微红痕。
裴霁宰并未惊慌失措,只是取来药膏,细心敷在皇帝手上。
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御座上,眼底杀气浓烈。
宰相尚书们是在打宦官的脸吗?
不是。
是打她的脸!
这些年她扶持缉妖司,为的就是翦除士族愈发庞大的羽翼,然而著族豪强,尾大不掉,天灾面前,左相、右相第一考虑的,还是怎么让他们的人上位。
皇帝轻声自语:“他们眼中,还有朕这个天子吗?”
“宰相们虽有私心,却还不敢有如此大不敬的想法。”裴霁宰收起药膏,重新拿出一套崭新的茶碗,“陛下在紫宸殿中,还说是为了做戏才动的怒,现下怎么又忍不住了?莫非在臣面前,也要演戏吗?”
知道尚宫是担忧自己身子,皇帝舒出一口气,怒意来得快,却是去得也快:“自然不是针对你,这里不是还有一人吗?”
她看向身后:“出来吧。”
缉妖司主赤阳子转出雕刻了大周疆域的青玉屏风,苦笑说:“那就是针对微臣了。”
“老道士还是那么开不起玩笑。”皇帝挑了挑眉,笑着指了指赤阳子,“你刚刚也听到了,左相要用山氏,右相要用何氏,你以为如何?”
“都不如何。”赤阳子淡淡地说,“此次天灾,确与天神有关,非凡人可以抵御。”
原来,宰相要推出自己人,皇帝却从赤阳子口中得知此次天灾的严重性,也要借助这次机会,对士族下一次狠手。
皇帝“唔”了声,了然地说:“天神么,只有你家夺天宗主能应付,是吧?”
裴霁宰瞥了眼面色微变的赤阳子,再看依然笑意盈盈的皇帝,虽然自幼便跟随这位帝王,此刻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雷霆雨露,变幻莫测,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妄言啊。
赤阳子虽也听出皇帝玩笑中的冷意,却还是抬起眼帘,看着她说:“天神,确实只有夺天宗能抵挡。”
皇帝眯了眯眼,站起身。
赤阳子随着她的起身,仰起了头。
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空荡荡的政事堂回响。
两人沉默对视,仿佛时间都变慢了,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说:“善。”
她转过身,看向青玉屏风上精雕细琢的万里江山,语气听不出情绪:“还是不能直接请夺天宗主出手吗?”
“不能。”赤阳子说,“夺天宗如何行事,正如天神一般,凡人无法干涉。”
皇帝说:“即便我以天子的身份亲自去请?”
赤阳子说:“即便陛下让出天子之位,也不行。”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裴霁宰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帝也怒极反笑,转头说:“真不知道你赤阳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滚吧,这两天别让朕再看到你。”
赤阳子口中称喏,施了个滚地诀,咕噜咕噜从御座下滚了出去。
皇帝:“……”
裴霁宰:“……”
两人愕然对视一眼,已是无奈至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
夫椒城。
大雨还在倾泻,低洼地段逐渐被淹没,慈云寺的和尚打开了寺门,穿着蓑衣,在流淌的雨水中跋涉,把寺庙附近的妇孺老弱接进庙中。
城里,不少人已经爬上了屋顶,水线却还在上涨,一眼望去,半座城都已经消失在水下。
时不时有身量矮小之人被水冲走,在水中浮浮沉沉,和一片树叶、一根野草,也没什么两样。
居住在全城地势最高处的何氏,将此情此景俱收入眼中。
何氏族老叹气说:“若不是不敢违逆圣意,我们怎么能坐视亲邻受苦啊。”
几个晚辈面色动容,刚往门外走了一步,又被父母厉声叫回。
“你们难道不知道,三年前京城大火,尉氏第一个往火里冲,二十三人葬身火海,最年轻的还不到弱冠。可火灭了之后呢?”
这是长辈们常挂在嘴上的故事,何氏人人耳熟于心,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接道:“大理寺以尉氏能御火,或许是贼喊捉贼为由,将其全族下狱,审了足足半年,半年后,虽然未曾审出结果,只能放人,尉氏却已皆是废人了,御火术,亦进了缉妖司的武库。”
随着年轻人的讲述,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纷纷沉默下来,不再去看水灾中的百姓们。
而一众族老对视一眼,眼中掺杂着戏谑与得意,等少年们抬起头,又换上了悲愤之意。
“只有等到陛下圣旨,我们才能治水、救人。”
族长拍了拍一名少年的后背,温声说:“救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少年点了点头,眼中隐下对皇帝的不满,口中只说:“是。”
与此同时,还是在夫椒城内,一处平平无奇的富贵人家,一个穿着肚兜、戴着金项圈的小女孩,弯腰抓住了一团墨黑的头发,朝着头发下的透明物体张口咬了一口。
“嗷嗷嗷!!!”自以为能随口吃掉小女孩的水鬼惨叫起来,身体像上了岸的鱼一样疯狂扑腾。
不是,这合理吗?
这么大点的小娃娃,怎么能抓它跟拔萝卜似的,牙都没长齐的嘴,就能给它身上造这么大一个豁口。
李昼确实是在吃萝卜。
清脆、爽口,能当个开胃小菜,但也不至于好吃得停不下来。
她啃了两口,就有点索然无味,这才想起自己出门,是要找消失的娘亲的。
“你看到我娘了吗?”李昼问惨叫个不停的水鬼。
水鬼蓦然一顿,接着崩溃地说:“你听得到我声音啊?那你还连啃两口!”
“啃三口你不就没了吗?”李昼纳闷地看了眼水鬼,感觉它不太聪明,“你要是不知道,我就去问问别人。”
说着,她又张开嘴,准备把最后一点萝卜吃掉。
她一直是不浪费食物的好宝宝。
“等等等等。”水鬼尖叫,“我知道,我知道,你娘是月娘是不是?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了,你爹、你哥,还有个师太,都在一块儿。”
李昼连忙放下它:“那你快带路。”
水鬼终于回到了水里,却只剩下了三分之一身子,瞥了瞥李昼,也不敢逃跑,老老实实在前方游:“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边有大妖怪,可不是我这种小鬼,那个师太那么厉害,都只能和它僵持呢。”
要不然,它也不会绕过那么多猎物,来抓这里落单的小萝卜头。
但它没想到的是,最后反而是它自己被当成萝卜啃了。
李昼没有注意水鬼忧伤的表情,抬脚迈过门槛,脖子以下的部位,都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不变,她的脚点不着地啊。
第58章你想要交个朋友吗?
水鬼身子没了大半, 一点不耽误说话,一边带路,一边嘴都不带停的:“小娃娃你不知道, 我呢,永熹*十年就已经和你们家做邻居了, 算起来,也是你半个长辈,你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都送过一程哩。”
“说起来,你们李家也算一朵奇葩了, 祖孙三代, 都是一心守着家业的富贵闲人,每日里收收租,喝喝茶,虽是胸无大志,却也免了破家之灾。”
“叽咕。”
“哪像那白家,才出了个文曲星,当上县令没几天,家人就开始大肆敛财, 让钦差抓住首尾,一把尚方宝剑,当场就给咔嚓了。”
“再比如说东面的何家, 陛下都登基二十来年了, 还在惦记着先帝的恩宠、上一辈的荣光, 成天地愤懑不平, 嘟哝着国朝建立之初,太祖承诺过什么与士族共享天下之类的浑话。”
“叽咕, 叽咕。”
“连我这没香火的野鬼都知道,别说八百年前的祖宗了,哪怕是还在世的爷娘,也管不着儿女自个儿要攒家当,陛下的皇位早已是坐稳了的,士族侵占良田,蓄奴成风,又个顶个的能生,百姓怨声载道,皇帝要搂几个私房钱,都抠不出几个大子来,这大周,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实际上已是败絮其中,现在还不对士族开刀,等着亡国不成?”
水鬼发表了一番高见,眼看快到地方了,咂巴咂巴嘴,意犹未尽地回头,想跟小娃娃说一声。
小娃娃还挺给它面子,一路安安静静听它讲,也没打断它。
这么想着,水鬼心情颇为愉悦。
然后,它就看到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娃娃现在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端端正正安在一团臃肿的躯体上,粗壮的肢体纠缠,遍布吸盘、倒刺与繁复的古老花纹。
怪不得,刚才总能听到奇怪的“叽咕”声。
它沉浸在政论中,都没意识到,这是触手在水里挤压、摩擦,发出的动静。
水鬼在这一刻,多么希望小娃娃只是被怪物吃了,而不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这水怪脑袋下面挂着的白绫肚兜与金项圈,扎眼得不能再扎眼,提示着主人的身份,就是李府才出生没多久的千金小姐。
想着刚才自己对祂的态度,水鬼沉默下来。
李昼正听得津津有味,八卦谁不爱听呀,见水鬼不说话了,她俯下身,疑惑地说:“怎么不继续了?”
“……”
水怪的呢喃钻进水鬼耳中,一股贪婪的求知欲在它脑中爆开,接着,它便晃了晃,最后一小块身子无声炸裂,只剩下一团墨黑头发,在水中缓缓化作一团墨汁,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因为承受了李昼的一点八卦欲,这水鬼竟是直接被撑爆了。
李昼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遁术,纳闷地左看看,右看看,鼻子耸动了好一会儿,也没再闻到水鬼的味道。
怎么这样?她又不饿,没打算继续吃掉它。
搞得她好像那么馋,连块小萝卜都不肯放过。
郁闷的李昼抬起头,看向嗅闻中发现的新朋友,雨水依然密得像幕布,把她全身都打湿了,她想快点进屋里。
盘踞在小院门口,长得如同猿猴,但有四只耳朵,背上还有一对鱼鳍的古怪生物,向李昼看了过来。
听说有道菜叫生吃猴脑。
那不会得寄生虫吗?
待会儿问问娘,能不能把猴脑煮熟了给她吃吧。
思索间,猿猴模样的妖怪已经双手大张,朝着李昼扑了过来。
李昼伸出两只手——触手,轻轻接住了它,猿猴妖怪便在被她碰到的一瞬间,被倒刺刮成了好几截。
力气好像有点大了。
李昼困惑地眨了眨眼,低头看向了双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控制不住力道。
雨水坚持不懈地浇在她身上,湿漉漉的感觉,从身体延伸到了心里,好像整个人从外而内,都在被浇透。
“是不是昼儿来了?”
隐约听到娘亲的声音,李昼抬起头,刚露出一个欢喜的神色,便感觉到被淋湿的大脑,忽然很痛。
“别出去。”
这是了尘师太的声音:
“李昼不太对劲。”
在说我吗?我哪里不对劲了?
李昼低下头,认真审视自己的身体,一、二、三……她数起了自己的手和脚,一个人有两只手,两条腿,剩下的是……
模拟器界面,10点悟性迅速闪烁起来,李昼顿了顿,什么也没有悟出来,眼神愈发迷茫。
一道雪白的闪电,从她头顶劈落。
轰隆——!!
李昼被雷劈中了。
但似乎无事发生。
谁在针对她啊?
李昼皱眉抬头,看向漆黑的天,听到一声惊呼:“昼儿!”
接着是了尘师太与李生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她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
“月娘,不要去!”
“呜呜呜……”
大郎又哭了。
李昼却没心思去嘲笑他,她看着天,头顶被雷劈中的地方仿佛开了条缝,一些刻意压制的东西从缝里往外钻,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大脑却不自觉地转动着,思考了起来。
模拟器界面,10点悟性再次疯狂闪烁,这一次,却没能阻止李昼继续思考。
整个模拟器界面变成了血红色,有时凝实,有时虚化,似乎随时都会溃散,身在其中、早已封闭了自己五感的玉嬢嬢,打着寒颤,捂着耳朵,努力抵抗着这股令万物崩溃的力量。
李昼的目光涣散了,视野却清晰了,躲在黑云后的太阳、月亮,以及远处数不胜数的星辰,往这里疯涌的古怪东西,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悟性的数值,从10瞬间跳到了99。
“无思无虑……”的声音一响起,就消失在了混乱的低语中。
李昼怔怔地坐在星光环绕的王座上,面前是一条条散发着柔光,丝带般的事物。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旋转着,跳跃着,为她献上最特别的舞蹈。
两旁,又有佝偻着脊背,五指细细长长,攥着长笛的生物,不知疲倦地吹奏着节奏舒缓的乐曲。
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暴雨毫无征兆地停了,高涨的积水里,顶着婴儿脑袋的触手团在一起,似乎陷入了沉睡。
城里城外的居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惊恐地看到,乌云消散后,一种更可怕的力量,席卷了这片天地。
越是离天近的,越是能感觉到这股力量的恐怖。
住在最高处的何氏,捂着喉咙,睁大了眼睛,指着彼此。
每个人的脊背都在佝偻下去,手指变得细细长长,喉咙里发不出正常音节。
惊慌的人们飞奔进房间,取出铜镜,跑到井边,池边,看向水面。
倒映出的影子告诉他们,他们自己身上的变化,与周围人没什么两样。
李昼脑袋一点一点,在笛声与美妙的舞蹈中,几乎快要睡着了。
她的背后,不知多远的地方,熊熊燃烧的火球拖着古老庞大的尸体,龟裂的皮肤裂隙里不停地掉落着蠕虫。
凹凸不平、被冷寂笼罩的月亮上,一座被雾霭环绕的宫殿,宫殿里传出语调晦涩的歌声……
在更远方,组成斗状的七张嘴,一张一合,镶嵌在内部的密齿间,流淌着粘稠的涎液……
此外,还有呼吸般伸缩的、菌团环绕的物体,腐烂的、众多苍蝇环绕的事物……
数不尽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存在,小心翼翼绕过打着瞌睡的李昼,向前挪动。
“这……”一道沉吟,忽然打断了舒缓的安眠曲,也令王座的主人惊醒,“……就是飞升后的世界吗?”
散发着柔光的飘带,脊背佝偻的侍者,全都转向了发出声音的来者。
无边的黑暗中,李昼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道绛衣玉带、漆眉星目的身影。
“你是谁?”
万年不变的世界里,闯入了一个新鲜东西,李昼没有生气,好奇地望着缓缓走过来的人。
她的脸上,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李昼看不懂,描述不出。
她的声音清朗,比侍者毫无新意的笛声好听得多:“我叫薛静真。”她说,“我是一名修仙者。你呢?”
第一次有人问自己是谁,李昼有些兴奋,她张开口,想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两个字都快脱口而出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多大了?”李昼连忙跳过了自己答不出的难题,她记得自己年龄!
“我已经九千岁了。”李昼说,“可它们,”她指着飘带与侍者们,委屈地说,“总说我还是个孩子,不准我出门。”
薛静真拂去耳朵、眼眶流出的鲜血,打量了下李昼,又看了看远方无比庞大的星辰与怪物,点了点头说:“它们说得没错,你确实还是个孩子。”
李昼沮丧地垮下身体,团在了王座上,嘟哝着说:“反正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我都不稀罕去。”
听完这句话,薛静真的鼻腔、嘴角,又流出了鲜血,伴随着的还有着碎末,她抬起手,轻轻拂去了这些血肉,看到五指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细长时,神色怔了怔。
接着,她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后背,修仙者挺拔的脊背,也不知何时,弯下了一点弧度。
时间不多了啊。
薛静真转过头来,没有去管身体的变化,又看了眼王座后向着蓝色星球进发的星辰与怪物们,抬起脚,往王座上盘踞的伟大存在走去。
飘带与侍者立刻拦住了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的李昼却说:“你想说什么?”
薛静真停在了王座前,蹲下.身,仔细看着李昼的表情:“你是不是很孤独呀?”
李昼说:“孤独是什么?”
薛静真一怔,接着露出微微的笑意:“你想要交个朋友吗?”
李昼纳闷:“朋友又是什么?”
薛静真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笑道:“如果我是你的朋友,我就会带你出门玩,我的世界里,有花、草、山、川,毛茸茸的,长着大尾巴的小动物……”
“我知道了,你和黎是一个地方来的。”李昼脱口而出,接着皱了皱眉,“咦,黎是谁?”
她的记性不太好,睡着睡着,就把以前的事忘了。
薛静真瞳孔微微扩大了,难怪,祂能与自己交流,原来已经有前辈来过了,那前辈现在……她垂了垂眼,目光在飘带与侍者、星辰与怪物上掠过。
一股淡淡的悲哀,从她眼底流出,但很快,她就收起了这些情绪。
不管是飞升的真相,还是上古的隐秘,她都已经没有机会去探究了。
她重新看向李昼:“那你要不要去看一看,那些你没见过的东西呢?”
李昼摇头说:“不了。”
她依稀记起,有时候没事干,她也试着向路过的星星伸过手,可她才碰到它们,本来还在闪烁的星星,就忽然散开了,散得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她黏都黏不回去。
飘带与侍者安慰她说,这是因为她还小,等她长大了,可以控制自己了,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所以李昼对薛静真解释说:“等我长大再说吧。”
薛静真的脊背已经弯成了一个钝角,手指也变得越来越细长了,她再也压抑不住,低头沉闷地咳嗽起来,咳出了一些血红的、漆黑的碎末。
李昼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是第一个和自己聊这么久的人,但好像,也快要变成自己所习惯的,毫无新意的东西了。
薛静真却依然没有在意身上的变化,咳嗽的劲过去后,向李昼伸出了细细长长的手:“我可以,把身体,借给你。”
她笑着说:“如果,你能去,我的世界,我会,很开心的。”
李昼惊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后蹑手蹑脚的群星们:“你确定吗?”
“嗯。”
“那你的身体,就没有了。”
“没关系的。”
“你的世界,可能会变成一片一片的。”
“不会的。”
“……”
李昼小心翼翼,钻进了薛静真佝偻的、几乎与侍者已经没有了区别的皮囊里。
她回想着一开始看到的修仙者的模样,心念一动,弯下去的脊背一点点直起来,枯瘦的手指充盈了血肉。
薛静真残留的意识在李昼脑中说:“对不起。”
她化作了一块悬浮的、透明的面板,面板上缓缓形成了一些李昼还看不懂的文字。
“我必须这样,限制你的力量。”她满怀歉意地说。
李昼向着路过的星辰伸了下手,指尖忽然一阵刺痛,接着,冒出一粒血珠。
下意识舔了舔指尖,李昼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限制力量,她开心地说:“这样,你的世界就不会忽然变成碎片了。”
这是好事呀,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修仙者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解释了,又似乎在专心地做着一件重要的事。
面板上的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形成,薛静真的意识指引着李昼,往蓝色星球飞去。
当她降落在地上时,她身上的宽袍大袖忽然变成了短袖运动裤,耳边传进了滴滴滴的刺耳鸣笛,几个蹬着自行车,大喊着“要迟到了”的高中生,从她身旁风一般掠过去。
“这是我穿越前的生活,我想,先让你了解一下我。”
薛静真的声音变得很轻,像云,也像雾,随时都会飘散。
李昼说:“穿越,又是什么?”
她真的好多都不懂呢。
“你以后都会知道的。”
声音越来越轻,就像快睡着了一般,薛静真最后说道:“如果,你了解完我的世界,能和我成为朋友……”
“嗯?”
李昼竖起耳朵,她怎么快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
“……那就陪我,玩一个小游戏吧。”
夫椒城中,浑浊的积水里,堆积的触手上,顶着的婴儿脑袋还没醒来,汩汩流淌的水声,带走了细碎的絮语。
“前辈的余荫,总有用完的时候啊……”
模拟器界面,悟性数值依然停在血红的99点,但已经不再闪烁了。
一阵阵窃笑声,在水底响起。
咔嚓、咔嚓……
何氏宅邸中,不断有人脊背弯折超过了一百八十度,拦腰断成了两截。
肠子、心、肺、肝……不知什么时候错位了的内脏,噗通噗通掉了出来。
血水汇聚到一起,向低洼处流淌。
“走……”
心心念念着天子征召的族老们,把代表着家族复兴希望的少年们,努力往门外地势更低的地方推去。
“离天……远一点……”
少年们却不乐意,嚷嚷着说:“可是,只有离祂更近一些,才能更加谦卑地折下腰,更加擅长吹奏乐曲,更好地服侍祂啊。”
第59章祂快醒了
李昼跟着高中生们, 来到了一间学校,校门口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东海市第一高级中学】
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的记忆已经告诉她, 应该往哪儿走。
【致远楼】
【高三六班】
“静真!”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女生在教室后排挥手, 李昼很聪明的,知道这是在喊现在的她,连忙跑过去。
“唔。”
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被女生迅速塞进了李昼微张的嘴里,一开始有点苦, 后续便是绵密醇厚的甜。
好吃。
好吃!
李昼理解了薛静真脑海里, 关于“好吃”“美味”“甜”等等词汇的含义。
女生看着她睁圆的眼睛,噗嗤笑了一声,刚想说什么,余光瞥见她身后的身影,连忙推了她一把:“快回座位。”
“什么?”
李昼有一丝不解,接着就听到一道严厉的声音:“薛静真,早读课你不在自己位子上,到处乱转什么?”
李昼缩了缩脖子, 没来由地一阵害怕,转过头,瞥了眼站在门口, 抱着胳膊, 留着短红卷发的女人, 快速走回了记忆中的“座位”。
早读, 就是要拿出英语或者语文课本,背单词, 背课文。
翻出书后,李昼在女人的注视下,认真读了起来。
“喂,”同桌戳了戳她胳膊肘,在她转头后,小声说,“拿倒了!”
李昼说:“对,我拿到书了。”
同桌:“……”
同桌伸出手,把她手里的课本倒过来:“这个倒!”
李昼不知道她干嘛“到”来“到”去的,转回头,继续认真地读书。
这一页的标题叫《知北游》,她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诵:
“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飘浮着枯枝烂叶的积水里,沉睡的婴儿似乎做了噩梦,触手不安地拍打着,蠕动着,“叽咕”个不停。
终于挣脱了尘师太与李生阻拦的月娘,跳进了齐腰深的污水里,趟着水,艰难地向她的孩子靠近。
李生想也不想,紧随其后,也跳进了冰冷的水里。
李大郎也想跟上,被了尘师太眼疾手快地揪住后衣领,用袈裟裹住,轻轻扔到了一旁。
这家人,都没救了。
了尘师太摇了摇头,口中快速诵念起咒语,背后出现了一团金色光晕。
就在她即将发起神通,殊死一搏时,正在往女儿身边赶的月娘,忽然开口说道:“昼儿,你到娘这儿来,娘让你爹,再去给你买西瓜吃。”
李生哆哆嗦嗦地附和:“是是是,爹等会儿就去买西瓜。”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在月娘说完后,那缠绕在一起的,挤压着彼此的触手,竟然真的渐渐平静下来。
令人不安的叽咕声,也变小了很多。
了尘师太惊讶地看着安睡的婴儿面孔,重新掐算起来,她刚刚感觉到的毁灭征兆,难道是假的吗?
何氏宅邸外,被推赶出门,滚落在地势低洼处的少年们,从血水里爬起,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疯了般向家中跑去。
“娘!”“祖父!”“祖母!”
少年们目眦欲裂地望着地上的尸体,脊背却又开始弯折,手指再次延伸,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恍惚。
咔哒、咔哒……
有人的脊椎发出了拉扯到极限的声音,却露出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满足笑容:“太上……浑元……”
他们喃喃念诵道:“……太初……混沌……”
“……太一……神真……”
额头已经碰到地面的族老们,听到这可怕的、从天外传来的禁忌的尊号,耳窍流出了鲜血,鼻腔涌出了内脏的碎屑,皮肤龟裂开,血管一根根断裂。
“啊……啊啊啊……啊……”
族老们惨叫着,用最后的灵力,攥紧细细长长的手指,驭使地上的血水,以水为鞭,将佝偻着腰背的少年们再一次,推出了大门,推向了低洼处。
少年们在血水里翻滚,凸起的眼睛拼命望着天,最后一次喊道:“太上浑元……太初混沌……太一神真……太始……天尊!”
“走……”
咔嚓、咔嚓……
何氏宅邸中,渐渐失去了活人的气息,响起的最后一句话是:
“离天……远一点……”
“叮铃铃……叮铃铃……”
“开饭了开饭了!”
饿了一上午的高中生们,像一群出栏的小猪崽一样,嗷嗷喊叫着冲向食堂。
李昼被两个女生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拖着往前狂奔:“快跑快跑,慢了就只剩狗都不吃的潲水了。”
李昼被她们说得也急了,两只脚跟踩了风火轮似的拼命迈动,眼看周围一个又一个大高个超过了她,她忍不住在脑子里抱怨:“薛静真,你的腿太少了,换了我自己的腿,肯定不会跑不过他们的。”
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她。
李昼一愣,然后想起来,薛静真把身体借给她,现在她才是薛静真。
那原来那个静真去哪儿了?
还没有学到“死亡”这个词的李昼,把自己问懵了。
她正苦苦思索时,已经被左右哼哈二将狠狠一拽,挤进了食堂,排在了打饭的队伍里。
饭香味涌进鼻腔,李昼仰头嗅了嗅,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摸了摸肚子,神色深沉地说:“我饿了。”
饿,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啊。
这滋味太不好受了,李昼头晕眼花,站都站不动了。
“怎么今天呆呆的。”她左前方的女生晃悠着饭卡,饭卡上写的名字叫“谢灵微”,谢灵微探头,对她右前方的女生说,“早读课她还被班主任抓包,我都提醒她快点回座位了。”
右前方的女生,饭卡挂在脖子上,随着她转头轻轻晃动,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叫“谈昭”。
谈昭说:“我也看到了。静真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学太晚了?表面上云淡风轻,背地里偷偷卷!”
李昼看了看谢灵微,又看了看谈昭,认真地说:“卷是什么?能吃吗?”
谈昭:“……”
谢灵微哈哈笑道:“就是,卷个屁,能吃吗?”
两人都以为李昼在开玩笑,还在想她怎么做到表情这么一本正经的,殊不知,李昼是真的想知道。
队伍移动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轮到了三人,李昼学着谢灵微和谈昭,用手指点想吃的菜,一口气点了五个菜。
阿姨把餐盘还给她时,神色狐疑地说:“同学,不要浪费哦。”
李昼指着餐盘说:“只有五个洞,只能放五个菜。”
要不是每个人只能拿一个餐盘,她也不会让其他那么多菜都没有进来的机会的。
阿姨:“……”
李昼端起餐盘就走,阿姨连忙说:“等下同学,你忘刷卡了。”
哦对,别人都拿着写了名字的东西滴一下才走的。
李昼被叫回来,摸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那个东西。
“忘带饭卡了?”折回来的谢灵微掏出自己的饭卡,帮她滴了下,“快走快走,等会儿没位置了。”
李昼点了点头,跟着谢灵微取了免费的汤和饭,向占好位子的谈昭走去。
谈昭看到左手满满当当餐盘,右手同时托着汤碗和饭碗的李昼,呆住了。
这是人的五根手指,可以做到的事吗?
“怎么了?”谢灵微看到她的表情,也回头看向李昼,此时李昼已经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坐下了。
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李昼感觉到两道目光盯着自己,伸出左手,把格外丰盛的餐盘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你们不够吃,可以再去买。”她诚恳地建议,觉得这两人没有她聪明,不知道一次性把盘子装满,居然要浪费两个洞,分别放汤碗和饭碗。
人有两只手的呀。
谈昭回过神,对上谢灵微疑问的目光,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没什么。”
虽然这是李昼第一次吃饭,但她筷子用得很熟练,要不是静真的手只有五根手指,她还能更熟练。
她学着谢灵微和谈昭,一口饭一口红烧肉,一口饭又一口大鸡腿,没一会儿就把一大碗冒尖的米饭和一大盘菜吃得干干净净。
两人抬起头时,便看到她面前的餐盘、饭碗、汤碗,都像洗过了一样,光可鉴人。
谢灵微大呼小叫:“你怎么吃饭跟我家刚抱回来的小狗一样,都不用洗碗的。”
谈昭拉了拉她衣袖:“小声点,人家都在看李昼了。”
还在舔勺子的李昼咦了声:“你叫我什么?”
谈昭看着她说:“你怎么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你叫薛静真啊。”
谢灵微点头附和:“就是啊李昼,这都能忘。”
李昼眨了眨眼,突然感觉头顶有点痒,好像裂了条缝,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钻出来。
一道道重叠在一起,仿佛从遥远的未来传来的声音,钻进她耳中:“太上……浑元……”
另一道清朗的声音,她自己早上朗诵课文的声音,迅速打断了这一道道重叠在一起的念诵。
“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李昼放下了挠痒的手,对谢灵微和谈昭说:“我当然知道我叫什么,我现在,叫薛静真。”
两人点头:“对啊,你是薛静真,我们的好朋友。”
“西瓜来了,西瓜来了!”
李府中,李生用头顶着竹筐,涉水走到木梯下,跨坐在木梯上的月娘弯腰取了块切好的西瓜,递到触手顶着的婴儿脑袋嘴边。
“昼儿,吃西瓜了。”
了尘师太死死盯着安睡中的婴儿,身后的金色光晕若隐若现。
婴儿偏过头,张开口,一口叼走了西瓜,呱唧呱唧没一会儿就吃完了,红艳艳的西瓜汁顺着嘴角流下几滴,像极了血。
她虽然还没醒,但身下的触手,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了尘师太心跳砰砰的,手心全是汗,这是一场豪赌,但如果要让夫椒城,甚至整个池州百姓存活,她现在,也只能赌。
雨早就停了,水面却忽然又泛起了涟漪,细细碎碎的絮语,再次靠了过来。
“没用的……”
不知什么东西,藏在水底,嘀嘀咕咕地说:“祂快醒了……”
“真正地……醒了……”
第60章不用谢我,这都是天尊的指引!
上了一下午的课, 又吃了晚饭。
这一次,打饭阿姨、谈昭都没有对李昼一次性打五个菜、右手能同时拿两个碗感到惊讶。
吃完晚饭,三人勾着胳膊, 绕着操场散步,她们习惯在晚自习前溜达一会儿, 放空大脑。
走了一会儿,谢灵微忽然开始加速,嘴里还“哇啦哇啦”怪叫。
谈昭抱怨了句:“饭后跑步会得盲肠炎的!”
一边说,一边却也跟着谢灵微一起跑了起来。
夹在中间的李昼便像中午一样,被两人拖着往前狂奔。
夜晚凉爽的风吹拂在她脸上, 新鲜空气在肺里循环, 发丝向后扬起,仿佛带着所有烦恼一起离开。
谢灵微说:“不开心的时候,跑步最有用了,心情有没有变好?”
我没有不开心啊,李昼刚想这么说,嘴巴忽然有了主见似的,笑着说了声:“有。”
下了晚自习,妈妈任应月开着小电驴, 来接静真回家。
任应月说:“宝宝今天饿不饿?等会儿想吃点什么当夜宵?”
李昼紧张地看了看左右,静真的记忆里,高中生都是大孩子了, 怎么可以还被叫宝宝, 被同学听到多没面子啊:“妈妈做什么我都爱吃。”
她嘴甜甜地说。
任应月说:“我今天做了番茄牛尾汤, 煎饺和鸡蛋饼哦。”
李昼光听到菜名, 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抱住她的腰说:“妈妈我好爱你。”
握着车把手的任应月侧头看了看腰间的手, 这手时而是五根,时而是六根、七根,时而修长、骨节清晰,时而柔软、滑腻、长出吸盘与花纹。
“妈妈也爱你。”任应月微微一笑,眼神中有悲伤,也有坚定。
一到家,任应月就到厨房,取出温在保温饭盒里的夜宵。
李昼给自己倒了醋和辣酱,香喷喷地吃起来,眼睛跟着任应月的走动转来转去。
妈妈好忙。
先是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大西瓜,切成片,在水晶盘里摆成莲花状。
然后把西瓜和葡萄、石榴、桂花等新鲜花果,以及一盘绘制了蟾兔形状的圆饼,俱摆到一尊月亮方位的神像前。
这神像头戴凤冠,肩背间披一条飘逸帛巾,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手执玉圭,脚踩万顷波涛,站在莲花之上,身侧一只白兔,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前爪持杵,低着头捣药。
神像头顶还题了一行字:
【月宫黄华素曜太阴皇君】
这是在祭拜太阴星君!
李昼一下想起来了,擦了擦嘴边的油,小跑到妈妈身边。
供奉神主,是家里的大事。
妈妈点燃香烛,在祭坛前脚踏罡步,左手掐住无名指上节,口中诵念: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李昼有样学样,跟着妈妈一起,虔诚地诵念这句真言。
随着她们的诵念,神像后的清冷月辉呼吸般收缩起来,月光像氤氲的薄雾,笼罩了李昼全身。
这雾气般轻柔的月光,让李昼昏昏欲睡了起来,嗯,吃饱喝足,又是大晚上的,确实该睡觉了。
就在这时,一缕月光忽然变成了一根长着眼睛的羽毛,苍蝇脚般浓密的睫毛抬起,看着月亮眨了一眨。
李昼甩了甩头,刚有些清醒。
月辉的呼吸便更涨大了,圆月中出现了一缕血红,但很快就消失不见,月光如水倾泻,温柔得像一支安魂曲,不断落在李昼身上。
李昼终于打了个哈欠:“妈妈,我困了。”
“那就去睡吧。”任应月抓起那根长着眼睛的羽毛,轻轻一握,眼球噗叽一声,发出了爆汁的声音,在她手心炸开。
李昼最后一丝清醒便也消散了,垂着头,回了卧室。
“这水有问题。”跨坐在梯子上的月娘盯着雨停后,始终没有降下的水位,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低声说道。
了尘师太望着积水中摇晃的倒影,听着水底时不时响起的窃笑声,忽然一笑:“这就是你们的手段吗?”
试图用言语激发人心的破绽,制造入侵这个世界的缝隙,是因为,天神们依然被挡在世界之外。
纵使通过惊扰祂的安眠,借助祂梦中的余波,得到降下阴影的机会。
虚张声势了半天,却也不见再有惊雷,这说明,即便是天神,也不敢真正将祂惊醒。
“祂如果真的醒来,整个世界都会毁灭,你们还敢驻足吗?”了尘师太想通了真相,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冷冷地说,“至少现在,这里还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退去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背后金色光晕绽放出刺目的光彩,了尘师太屈指捻佛印,脖颈上的璎珞忽然散开,一粒粒珠子飞入浊水之中。
仿佛在水中点起了火,水面上的涟漪变得越来越大,很快咕噜咕噜沸腾,冒出了气泡。
水汽蒸腾,浩渺雾气飘向天空,抬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地与天的边界。
水底的窃笑变成了充满恶意的嘲笑,肆意嘲讽着凡人的无知与无能。
踩在水里的李生惨叫起来,月娘弯下腰,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手背上青筋都暴起了,却还是没办法把他从水中提起。
水底,似乎有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脚。
了尘师太皱了皱眉,刚要上前,一根触手从水底哗啦扬起,卷起李生的腰,轻轻一甩,把他抛到了高高的屋檐上。
挂在檐角的李生“啊”了一声,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月娘:“……”
了尘师太:“……”
两人没再管他,神色凝重地望向屋外。
淹没了夫椒城的暴雨,在这一刻才展现出真正的邪恶,它们不愿离开这个世界,想尽了办法缠住地上的生灵。
一粒粒水珠往人的脚底、猫儿狗儿的梅花垫里、牛马骡的脚掌钉里、花花草草的根系中钻去。
人们在积水中痛苦翻滚,凄惨哀嚎。
小猫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身体,牲畜在圈栏中踢踏着脚惨叫。
韭菜葱苗大片大片地枯黄,牡丹桃李一朵朵凋谢。
水本是生命之源,天外的阴影却让它们成了痛苦的源头。
待在女儿身旁的月娘,没有遭受同样的痛苦,但她举目望去,众生之苦,感同身受,她焦急地喊着:“师太!”
了尘师太的双脚也被浑浊的积水纠缠住了,但她的神情平静,不但没有放下捻印的手,背后的金色光晕还更炽烈了,游走在水中的璎珞珠子也更活泼了。
她对月娘说:“长痛不如短痛。你看。”
月娘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李府门口,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皮肤下方鼓起了一个个游动的囊肿,随着积水的蒸腾与减少,这些囊肿拼命地往孩子身体里钻,钻得她撕心裂肺地嚎哭,但在她大哭之时,时不时就有囊肿被蒸成一缕热气,飘飘荡荡地飞出她的身体。
一滴泪珠从月娘眼角流下,落在了庞大臃肿的触手上。
李昼换上了浅黄色的棉质睡衣,躺进了柔软的被窝里,看着坐在床边的任应月。
卧室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缝隙中洒下一缕月光,照在妈妈身上,夜风徐徐拂过她的发丝,仿佛她也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李昼刷过牙了,嘴里满是薄荷的清凉味道,脑子却还忘不掉刚才的夜宵。
她从被子下伸出手,撒娇地握住妈妈的手:“明天吃什么呢?”
任应月捏了捏她的脸颊:“今天还没结束,就想着明天的菜单啦?”
“嗯。”
“明天做……溏心蛋豚骨拉面。”
“后天呢?”
“小龙虾和火鸡面烤冷面。”
“大后天呢?”
“……”
任应月哭笑不得地点了点李昼眉心:“总要给自己留点新鲜感吧,到大后天再说。”
李昼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乖乖睡觉,过了一会儿睁开一只眼,看到妈妈还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
李昼心里暖暖的,光是被妈妈注视着,就感觉好幸福。
她忍不住小声说:“妈妈,下辈子,你还做我的妈妈,好吗?”
任应月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哑声说:“好。”
李昼安下心,手还牵着妈妈的手,再一次闭上眼睛,真正地陷入了沉睡。
任应月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从她手心抽.出手,帮她掖好被子,走到了洒满月辉的窗边。
她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下,耳边似有晦涩的歌声轻响,她侧耳倾听了片刻,点了点头说:“祂已经沉睡了,这一片记忆锚点暂时稳定了下来,静真会继续在祂身边,监测祂的状态,限制祂的力量。”
一朵乌云在夜空中移动,缓缓遮蔽了圆月,月光渐渐淡去,晦涩的歌声愈□□缈,却迟迟不愿消散。
任应月望着月亮,轻声说:“星君放心吧,我是静真的妈妈,也会做好李昼的娘,静真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友情、亲情,一起构成祂人性的锚点,亦是祂力量的枷锁,她能感受到,静真对祂的愧疚,而她作为母亲,仅仅存活于静真记忆中的母亲,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
太阴星君的神像端坐,眉目柔和地望着卧室方向。
圆月收拢起清辉,彻底被乌云遮蔽,不再显露出来。
月娘身旁,婴儿·李昼伸了个懒腰,从一场好梦中苏醒。
她想起穿越前,妈妈给她做的好吃的了。
她一睁眼,看到找了半天的娘亲就在眼前,她连忙扑进娘亲怀里,打了个滚:“娘你没事吧,听说家里溜进一只大妖怪,在哪儿呢?”
她当然记得,睡着前她随手打死了那只猿猴,可她只是个小婴儿,怎么可以做那么可怕的事?
幸好当时周围没人看见,机智的李昼决定用“她不问我不说,她一问我惊讶”搪塞过去。
她却不想想,她一个小婴儿,又怎么会知道家里有妖怪呢?
月娘接住扑进怀里,柔软可爱的女儿,那些粗壮狰狞的触手,在昼儿醒来的一瞬间收拢起来,那些徘徊在地上,不愿回归天外的积雨,忽然蒸发得极快,那鼓起囊肿的孩子,脸上身上的鼓包,亦是化作蒸汽,悄无声息地融进了离开的大部队中。
散开的璎珞重新聚在一起,回到了尘师太的脖颈上,后者怔怔地望着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李昼,又看了看不再哀嚎、神色茫然而欣喜的万物生灵,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惭愧不已地说:“竟是我莽撞了。”
她生怕慢一点,天神的阴影便会腐蚀这座城池,便无视了众生的痛苦,拼了命地将它们驱逐,却没想到,李昼一醒,这些阴影便自觉退去,一点痕迹都不敢留下。
李昼在娘亲怀里赖了一会儿床,才想起看一看四周蒸腾的水汽,好大雾啊。
看来,古代污染也挺严重的。
但她这样的普通人,又还只是个宝宝,又能做什么呢?
无奈的李昼心里摇了摇头,打开了【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看起了上一次模拟的收获。
幸好她还有金手指,她得努力修炼,才能更好地保护娘亲。
城外慈云寺,以身体构筑了一段坚实人墙,挡住了水流的和尚们,光秃秃的脑袋上布满了强忍剧痛的汗珠。
人墙后,干干净净的大殿内,老人们围起的帐幔中,几个哺乳期妇人抱起婴儿,轻声哼唱起儿歌。
儿歌不但安抚了啼哭的孩子们,也让和尚们松了口气,仿佛看到了新生的希望。然而人墙最中心,住持圆真望着内涝退去,似乎恢复了平静的夫椒城,无声地叹了口气。
度过天灾的代价,他们真的支付得起吗?
在他的眼中,这座城池已经被彻底的黑暗旋涡所笼罩,一个绝不能诉诸于口,即便在脑子里想起,也要同时诵念佛主的名号,才能不被拖入污染中的尊号,已经像瘟疫一样传播开。
夫椒城,已经成了祂的巢穴。
如此可怕、快速的污染速度……
这片天地真正的浩劫,即将到来了。
圆真忧心忡忡地想,不知老友口中那位能造岁剑、斩天神的夺天宗主,在这尊邪.神面前,能有几分胜算?
城中,催动起御水术,帮助邻居排出屋内积水的何仙芝回过头,对满怀感激的邻居说:“不用谢我,这都是天尊的指引!”
她指着天,露出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