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可以继续传播天尊降下的福祉了

    从京城骑着快马, 疾驰到夫椒城的常御史,一路上连口水都没敢多喝。

    深知世家大族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手上的圣旨一日不到, 即便缉妖司有手段万里传音,何氏也绝不会出手, 只会坐视水灾泛滥,黎民受苦。

    每到一处驿站休整,听到驿卒讨论池州暴雨如何之大,他就越发感觉到,怀里的圣旨分量有多重。

    临行前, 陛下身边的裴尚宫亲自送他出城, 嘱咐他,这一次天灾绝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度量,到池州后,不管何氏提出多么无礼的要求,也务必要忍耐。

    只要能让他们出手,帮池州百姓度过这次劫难,朝廷愿意多做些退让。

    要知道,裴尚宫便如她的名字裴霁宰一般, 是陪伴陛下多年,私底下要称一声“内相”的人物。

    她的话,就代表皇帝本人的意思。

    陛下为了百姓, 忍让至此, 这是何等的爱民之心, 常御史心中极为动容, 也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办砸这件差事。

    他做足了何氏傲慢, 三请四推才受征召的准备,陛下都能忍耐,他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临近城池时,常御史看到了墨云翻滚的天际,感受到了潮湿的水汽,浓烈的不安充斥了他的内心,也让他的使命感更为强烈了。

    他怀着凛然的心情,走近了夫椒城。

    然后就看到,一大群穿着何氏族服的年轻人,在城门口疏通沟渠,与百姓民夫其乐融融。

    打了一肚子腹稿,准备劝说何氏以大局为重的常御史:“?”

    居然已经开始救灾了?

    常御史揉了揉眼睛,本就熬得通红的眼角更红了,他恍惚地看着清朗的天空,沿着沟渠汩汩流淌的雨水,湿漉漉的、但已经没了积水的地面。

    “来者何人?”

    城门郎跑到马前,刚要斥责,猛然看清他身上覆满风霜的绯红官袍,倏地闭上了嘴:“大、大人,小人有眼无珠……”

    “可是京城来的常大人?”一个神色亲切的何氏少年认出了常御史,小跑过来,在马下仰起头,“大人,家主在家中等您呢。”

    “你是……?”

    “何仙芝。”年轻人爽朗地笑了,“大人叫我仙芝就好。我带您去见家主,他已经等您很久了。”

    ……

    心中疑窦丛生,不敢相信何氏竟然真的这么深明大义,还没得到朝廷允诺的好处,就先救起了灾,恍惚劲过去后,常御史提起警惕心,跟着何仙芝,来到了何氏宅邸。

    这座依山傍水,把夫椒城中唯一一座小山丘直接划成了自家后花园的精美园林,虽然还残留着水灾肆虐的痕迹,却依然不减其江南水乡独有的风雅。

    跟着何仙芝,在曲折游廊中穿梭,赏了一路美景的常御史,紧绷的心神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这些地方豪族,可真会享受啊。

    常御史心中感慨。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就能闻到淡淡的铁锈味与血腥味。

    或许是天灾中,难免有磕磕碰碰?

    刚要深思,他的耳边就已经响起何仙芝的提示声:“大人,我们到了。”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何氏焚香净手,出门跪迎圣旨。

    可现在,他们居然敢让常御史带着圣旨,进门拜见何氏家主。

    而常御史竟然还没觉得这样不对。

    他对何仙芝颇为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撩起衣袍,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昏黑的厅堂中。

    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宅子似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布景布得漂亮,屋子里采光却这么差。

    “常大人,恕草民未能远迎。”何氏家主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响起,声音嗡嗡震动,极其古怪。

    常御史迟疑了一瞬,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下一刻,又忽略了这种感觉。他从怀中取出圣旨,向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陛下欲征召何氏善治水者,治理本次水患,何老可有推荐人选?”

    “仙芝是族里御水术用得最好的孩子。”坐在主座上的何氏家主,依然没有挪动身体。

    常御史侧头看了看躬立一旁的何仙芝,后者抬起头,嘴角微扬,语气欢喜:“夫椒城积水清理、沟渠疏浚,均已至尾声,其余一十七县,亦受水灾,既有天子谕旨,某即刻启程,去往邻县救灾。”

    她一边说,一边神态雀跃地伸出手,接走了常御史捧着的圣旨。

    没有推诿,没有刁难,没有得寸进尺,何氏非常主动地承担了治水的责任。

    常御史本该高兴的,看到何仙芝迫不及待地出了门,他也确实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不知怎么,他心底深处,依然掠过了一丝不安与焦虑。

    何仙芝走后,何氏家主便沉默下来,黑乎乎的厅堂只能听见他咕嘟、咕嘟喝茶的声音。

    常御史端起下人奉上的茶碗,刚揭开茶盖,忽然感觉到腰间被烫了下。

    他喝茶的动作一顿,几乎从座上跳起,手缓缓摸上发烫的物件,昏昏沉沉的大脑被烫得一个激灵,见到何仙芝后所有不对劲的地方,都在脑中一一浮现出来。

    这时,他再看四周,哪还有心思调侃这屋子采光,窗外阳光明媚,何以一点光都照不进这厅堂?

    无声无息的下人们,为何连呼吸声都无法听到?

    端坐主座的何氏家主,面容模糊,上半身与下半身充满了不和谐,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尸臭味。

    常御史后背唰地流下了冷汗,站起身,死死攥住那枚发烫的物件,声音平静地说:“既然圣旨已经带到,某便去回禀陛下了。”

    何氏家主客气地说:“天使一路辛苦,不如用顿便饭再上路。”

    “上路”两个字听得常御史眼皮一跳,缓缓摇头说:“公务在身,不便叨扰。”

    说完,一咬牙,转身就冲向厅堂大门,一只手悄悄扶住腰间佩剑,已是做好对方当场翻脸的准备。

    奇怪的是,满屋子活死人般的下人,姿态诡异的何氏家主,竟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没有一人阻拦。

    回到太阳底下的常御史,顾不上深究何氏为何放过自己,一口气穿过曲折的游廊,跑出何氏宅邸,逃到喧闹的大街上,才敢吐出一口长气,缓缓看向腰间持续发烫、令他头脑清醒、给予他力量的物件。

    那是大周官员身份的象征,一枚刻有“侍御史”字样的青铜官印。

    看了眼掌心烫红的印记,常御史深吸一口凉气,回头看了眼何氏宅邸的金字匾额,面色变得无比严峻。

    他翻身上马,驰向县衙方向,一来,要将何氏已被邪祟污染的消息传信京城,二来,要联系本地缉妖司,至少,把污染控制在何氏府中。

    皱眉思索的常御史没有发现,他打马走过之处,行人纷纷侧目,面上带着与何仙芝如出一辙的微笑。

    他更不会知道,在他走后,何氏家主姿态僵硬地走下主座,没走两步,上半身和下半身就啪嗒一声,突然分开了。

    一盏盏油灯亮起淡黄的光,几个下人连忙冲上前,帮家主重新黏合身体。

    何氏家主的魂魄则飘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具同样上半身与下半身十分不和谐的身体,在这时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抱怨说:“爹你怎么回事,差点拖了仙芝后腿。”

    另一人点头说:“就是啊,你看你这都没个人样,那个常御史差点就看出来了。”

    “好在已经拿到了圣旨。”

    “仙芝可以继续传播天尊降下的福祉了。”

    “真希望天下人都能尽早沐浴在天尊的光辉下啊。”

    厅堂中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附和声。

    后山,飘在半空的牛头、马面,提着勾魂索,面面相觑。

    “这群何家族老,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按理说是死了。”

    “总觉得拷回去,会发生不好的事。”

    “嘶……快走……”

    “原来是听到了祂睡梦中的一点呓语,才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已经是祂的仆人,若是带回地府,恐怕连地府也要被传染……”

    “行了,你怎么跟黑无常似的,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儿叭叭地解释,这也没别人啊唠给谁听呢,快走吧,再不走咱俩也得交代在这儿!”

    马面说完,拉了把牛头,两个勾魂使者化作一道青烟,从原地消失了。

    ……

    常御史与何氏府上发生的事,李昼并不知道,她正看着模拟器界面,等着吃月娘和李生烤的猴脑。

    【普通人的修仙模拟器】

    (仙道缥缈,身为普通人的你,却也有一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仙侠梦!)

    【玩家姓名:李昼】

    【年龄:0岁(你还是个宝宝,多睡觉多喝奶才能长高高)】

    【体质:弱不禁风(尽快分配点数,提高体质吧!)】

    【天赋:目不识丁、孤陋寡闻、胸无点墨、初具人形、胃口大开、脑洞大开、钢铁肠胃】

    【属性点:16(收服蜈蚣精一家+1点,驱逐须弥天+1点,收集喜乐神碎片+1点,收服犬夷邪修+1点,夺天录突破第一层+1点,收服牛妖+1点,收服熊妖+1点,卷耳诰突破第二层+1点,收服山君+1点,建立宗门+1点,驱逐摩诃迦罗分.身+2点,收徒+2点,夺天录突破第二层+2点)】

    【悟性:10+/100(徘徊在弱智的边缘)】

    【根骨:7+/100(已经达到修炼最低一级的门槛了)】

    【幸运:6+/100(加油,就快摆脱衰神了)】

    【魅力:23+/100(真是令人折服的风采)】

    【血条:?/100(有一丝奇怪)】

    【寿命:3.1+/100(可以活到乳牙长全前吗?)】

    【当前境界:炼气(恭喜你,修行步入正轨啦)】

    【功法:卷耳诰、夺天录、符法全解、飞星风水术】

    【物品:虺蛇妖丹*1、玉嬢嬢(已昏迷)*1、喜乐神的碎片*5,蜈蚣妖丹*1,牛妖妖丹*1,熊妖妖丹*1,虎妖妖丹*3】

    【法宝:灵剑·知北游、红穗铜葫芦、鸾刀、八宝铜铃】

    【称号:你可真是个带孝女、文言文杀手、从不揣摩别人的超绝钝感力、氛围感的神、恐惧收割机、先天恐怖片boss圣体、吃席赶不上热乎的、亲妈认证的快乐小狗、先天吃播圣体】

    这次收获了整整16点属性点。

    暴富了!

    李昼照例先在寿命上加点,她想了想,分配了6点。

    【寿命:9.1+/100(向着总角之年,进发!)】

    然后在幸运和根骨上各加4点。

    【幸运:10+/100(足够投个好胎了)】

    【根骨:11+/100(接近普通人的资质)】

    这样一来,还剩2点。

    李昼看了看悟性与魅力,悟性她是不需要的,她已经够聪明了,再加别人还要不要活了,魅力……

    李昼皱了皱眉,怎么感觉魅力点没加过,自己就已经涨了?

    试图回忆之前的数值,总是忘事的李昼却没能想起来。

    算了,不管了。

    李昼干脆把剩下的2点,继续均匀分配在幸运和根骨上。

    【幸运:11+/100(恭喜你,获得了全世界最好的娘亲)】

    【根骨:12+/100(继续修炼吧,已经能看到修成仙的希望了)】

    嗯,完美。

    李昼心里满意地直点头,抱着月娘想,模拟器说话还挺好听,月娘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娘亲。

    夫椒县衙。

    心跳如雷的常御史滚下马,拉住门口衙役说:“快带我去见县令,我有要事要和他商量!”

    第62章聪明好学的李昼

    烤肉架前, 月娘和李生忙出了一身汗,了尘师太叫他们快去梳洗,照顾宝宝有她呢。

    看到师太笑眯眯给李昼挖了勺烤猴脑, 自个儿面前只放着清粥小菜,李生脑门上的汗更多了, 颇为羞愧地拱了拱手:“多有得罪啊。”

    竟让一个出家人,给孩子喂肉。

    师太递出一盒药膏,指了指他的后背:“可敷在你摔伤处,三日便能消肿。”

    李生接过药膏,再次拜道:“多谢师太。”

    他瞥了眼吃得正香的女儿, 想起娘子告诉他, 邪祟面前,女儿是如何保护他的,心里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地走了。

    不知为何,晕倒前的事,他模模糊糊,记不太清了。

    被那根粗壮触手卷起,逃出生天的一幕, 却时不时就浮现在脑海里。

    他不知道,这是师太为了避免他醒来后神智出问题,施展法术让他遗忘了那段经历。

    他更不知道, 多亏了他平时不爱读书, 也不擅长深入思考, 所以即便还有记忆残留, 也不会影响理智。

    月娘犹豫地看了眼天真无邪的李昼,又看了看师太, 李乌龟这个没主见的,以为师太共患难过,便是自己人了,岂不知,师太越是正直,昼儿便越是危险啊。

    大郎拉了拉她的衣袖:“娘。”

    月娘转过头:“怎么了?”

    大郎举了举一尺长的小剑:“我会保护妹妹的。”

    月娘一怔。

    原来她的心事,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生怕被哥哥抢走孝顺的机会,李昼连忙咽下猴脑,转头说:“我也会保护娘亲的。”

    师太又夹了块炙肉,递到她嘴边:“所以要多吃肉,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李昼点了点头,张口叼走了炙肉,没长牙的嘴不知怎么嚼的,几下就把炙肉嚼碎,吞进了肚子里。

    月娘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关心则乱,即便师太要降妖除魔,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降服不了昼儿。

    她放下心来,自去换洗不提。

    了尘师太见她离开了,摸了摸李昼的头,温声问道:“昼儿想以后还有烤肉吃吗?”

    “只有烤肉么?”

    “昼儿想吃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想的。”李昼说,她想吃的东西,可太多了。

    师太声音便更温柔了:“昼儿知道‘竭泽而渔,则来年无鱼;焚薮而田,则来年无兽’的意思吗?”

    竭泽而渔这么常见的词语,前世有认真上课的李昼当然知道,但后半句“焚薮而田”,她就没听说过了。

    估计是差不多的意思,李昼心想,这是师太作为她的老师,在给她摸底考呢。

    “知道。”李昼点头说,她可不想被了尘师太评价为“带过的最差的一届”,“意思就是不能为了一次性吃饱,就把鱼和野兽都捉走,要学会放牧,可持续性利用。”

    了尘师太惊讶地看着李昼:“孺子可教也。”

    她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即便她知道,李昼的年龄一定比外表看上去大得多。

    可神的年龄,又怎么能与凡人等同呢?

    相对祂的位格来说,哪怕祂已经几百岁了,依然还只能算个初生儿。

    了尘师太真诚的赞美,让李昼嘴角差点没压住。

    她抿了抿唇,非常谦虚地说:“这只是每个学生都应该知道的典故罢了。”

    “知道容易,做起来难啊。”了尘师太又给李昼递了块炙肉,在李昼吃肉时,循循善诱地说,“就比如这夫椒城,不知藏了多少如猿猴这般的妖魔,若是一口气平了这座城,今日固然能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明日、后日,又去哪里寻新的呢?”

    李昼皱起眉头,露出苦恼之色。她当然可以说,换个地方不就行了?可问题是,那样就要离开娘。

    李昼不想和娘分开,便顺着师太的话说:“那我们不要一口气吃掉,以免竭泽而渔。”

    了尘师太终于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是不显,笑着点头说:“昼儿真有悟性,知道知行合一了。”

    李昼看了眼模拟器界面的悟性数值,心想,听到了吧,真、有、悟、性,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

    到底谁有问题,已经一目了然了。

    夫椒县衙。

    常御史被迎进衙门,县令和缉妖司道判竟然都在,常御史松了口气,擦了擦汗,心想倒省得他再跑一趟了。

    下人奉上了香茶,茶叶是鼎鼎大名的水月贡茶,泡茶的水取自东南名泉无碍泉,雪白茶毫在碧汤中浮浮沉沉,当真是甘香煞人。

    用县令的话说,就为这一口茶,他除了夫椒城,哪儿的官也不做。

    就是要升他去做京官,也必推了致仕。

    顾县令殷殷望着常御史,正待与他细论一番茶道,却见后者掀开茶盖,咕嘟、咕嘟,一口气就把一盏好茶灌进了肚子,千金不换的水月茶叶,也让他牛嚼牡丹般,嚼了个干净。

    这、这是何等的粗人!

    自认为待客并无不周之处的顾县令,痛心地望着常御史手中的茶盏,心里十分不快。

    常御史哪知道他在心疼茶叶,见他神情,心中一凛,自己实在太渴了,才忍不住先喝口水,再说正事。

    可邪祟污染,晚一刻便会波及多少人,怎能耽搁呢?

    他随手放下县令精心收藏、有贵客到访才会取用的青瓷茶碗,发出的动静,让县令的眼神越发沉重起来。

    “顾明府,张道判,何氏出事了。”

    常御史开门见山地说:“本官奉皇上圣命,征召何氏治理水患,那何氏府中,却满是邪祟之气,若非我有官印在身,浩然之气护体,妖邪不侵,眼下也已经中招了。愚以为,为今之计,趁那何氏尚未察觉,清点人马,先把何园围住……”

    “常御史。”张道判忽然开口说,“你的意思是,何氏全府,都被邪祟污染了?”

    常御史怔了怔,感觉张道判的语气不太对劲,手摸上腰间佩剑,却还是点了点头。

    顾县令笑了笑,说:“这话可不能乱讲,不知常御史可有证据?”

    “此印便是证据。”常御史取出官印,又摊开手心,想要给两人看一看自己被烫出的烙印。

    这一摊手,他自己愣住了。

    半炷香前还鲜红得像掉了层皮的印记,此刻竟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心,什么也没有。

    顾县令与张道判低头看了眼,俱抬起头,面色疑惑地望着常御史。

    常御史茫然地盯着手掌。

    顾县令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官袍上的风霜:“常兄,你从京城赶来,花了多久?”

    “算上在驿站吃喝的时间,拢共三日。”

    “可曾休息?”

    “一刻也不敢闭眼。”

    “那就是了。”顾县令叹了口气,“常兄为国为民之心,我实在佩服,可休息不好,又怎么能做好事呢?你已经到了极限,是时候睡一觉了。”

    常御史本来还没觉得困,听他这么一说,果然有绵绵不绝的困意涌上来。

    他强忍着没有闭眼,着急地说:“可那何氏……”

    “那是你累出了幻觉。”张道判抬起手指,指节蓦然一敲案几桌面,威严的声音,令人无法不从,“睡吧,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咚!”

    常御史上下眼皮黏在了一起,再也睁不开了,脑袋往旁一倒,便伏在案上,沉入了梦乡。

    他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了悠远缥缈的声音,那声音在舒缓却单调的笛声中呢喃:

    “太上浑元……太初混沌……太一神真……太始天尊……”

    常御史双目紧闭,喉头滚动了下,再张开口,亦轻轻念了声:“天尊……”

    顾县令与张道判对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顾县令拍了拍手,叫下人们把常御史扶去后院,把茶碗和茶叶赶紧收好,然后对张道判说:“我们也该写本奏折,禀明本次水灾情况了。”

    “若不是天尊怜恤,不知有多少百姓已经流离失所。”张道判说,“真想让陛下也感受到天尊的光辉啊。”

    顾县令安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京城御座上,正在阅览奏折的皇帝,忽然感觉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她皱了皱眉,抬头望了眼窗,裴尚宫便会意地起身,去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

    ……

    吃完饭,李昼跟着了尘师太读起了书。

    了尘师太先教她认自己的名字,昼,明也,白日也,与夜相对,以黎明为界。

    李昼看了眼神色痛苦的三头身哥哥,越发要做个好学的表率:“我知道,我的名字出自一首诗。”

    “昼儿还会背诗?”

    “嗯。”李昼想起来了,这首诗是她的好朋友薛静真最喜欢的诗,“这首诗叫《苦昼短》。”

    她朗声诵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两头身的小婴儿,清清楚楚地背出一首诗,谁见了不说一声神童?

    李昼心里分外得意地想,也没忘了感谢好朋友,要不是她,她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正在绣新肚兜的月娘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女童背书声音,欣慰地抬起头。

    旁边算账的李生看着她,慌张地说:“娘子,你怎么哭了?”

    月娘一怔,反手摸了摸面颊,入手一片冰凉,才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这是……”她亦惊讶地说,“……怎么了?”

    第63章慈悲医女

    入夜后, 李府一片静谧。

    了尘师太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摆了一尊佛像。

    佛像衣饰华丽,身戴璎珞, 半结跏趺坐,手持佛印, 神情庄严静穆,背后却有一只高耸足印,每根脚趾上刻有一只八幅□□。

    若有第二个人在这里,盯着□□,稍久一些, 便能感觉到它们似乎在不停地转动。

    这转动, 持续地散发出金色光晕,死死钉住足印,令它无法行动。

    同样的光晕,亦浮现在了尘师太背后。

    她快速蠕动嘴唇,虔诚地诵念着经文,金色光晕收缩膨胀,每一次律动,都会排出一些混乱污秽的气息。

    在李昼身边待得太久, 即便是她,也免不了沾上了污染。

    这些污染自然而然融入了屋外的黑暗中,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

    如果居高临下, 用俯瞰的视角观察, 便能发现, 整个李府, 都已经泡在了这种气息中。

    而夫椒城的其他地方,虽然也飘散着这种气息, 浓度却淡得多,仿佛只是多了一层蒙蔽视线的薄雾,虽然会让人看不清真实,却也不至于丧失理智,失去人性。

    外溢的邪恶力量,被看不见的秩序约束在了李府之中。

    而李府自己,却成了邪恶的温床。

    佛像与了尘师太身上的金色光晕,便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着巨浪沉浮,随时都会倾覆。

    了尘师太睁开眼,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她看着光明神圣的佛像,低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语毕,佛像蓦然金光高涨,一团烈焰从中飞出,没入她的心口。

    了尘师太闷哼一声,汗如雨下,周围光晕亦在一瞬间暴涨,将最后几缕混乱污秽的气息排出,才重新没入她体内。

    她闭上眼,继续诵念起经文,压下了心头的不安与恐惧。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能在这污染的最中心,抵抗多久。

    月娘一家,竟然都像没事人一样。

    明明都是普通人。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不知是神明的怜悯,还是这家人本身藏着秘密。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必须调查清楚,或许,这会成为这个世界苟存的最大倚仗。

    在这之前,愿佛主的光辉能一直照耀她吧。

    ……

    李昼正在喝羊奶,睡觉前喝奶可以睡得香,长得高。

    她哪知道,住在隔壁的老师正在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抱着无比悲壮的心情,等待着黑夜结束,黎明到来。

    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李昼用一气化三清,分出一道神识,进行第四次模拟。

    不然,这具婴儿身体再睡个三天三夜,娘亲又要担心了。

    婴儿·李昼当着月娘的面,喝完奶,漱了口,乖乖盖好被子,听着睡前故事,闭上眼睛睡觉了。

    分出去的神识,点开模拟器,点击了【是否开始第四次模拟修仙之路?】的【是】。

    一道熟悉的白光在眼前炸开。

    重叠在一起的、嘶哑阴沉的声音,在李昼耳边响起。

    李昼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画着复杂、陌生符号的天花板,火光映照的瘦长影子,环绕着她、不断诵念着什么的人们。

    她想坐起身,问问这些人在干嘛,却发现手腕和脚腕都传来一股抗力,压制了她的行动。

    侧头看了看手脚,发现自己的手腕、脚腕都被晶莹剔透的玉环禁锢住,躺着的玉床镌刻着神秘的花纹,花纹中流淌着气味刺鼻的鲜血。

    李昼懂了。

    她这次的身体是邪.教的祭品!

    善良的李昼最见不得邪.教害人了,一个用力,坐起身。

    禁锢住她的玉环咔嚓碎裂,玉屑旋转飞舞,擦过人们的脸颊、肩膀、手腕,令他们发出了阵阵惊呼。

    李昼听着,听着,发现不太对劲。

    “不好,这妖孽还是苏醒了!”

    “速速结阵,若是今日不能镇压这妖孽,封州百万生民,都要沦为她的血食。”

    “该死的方神教,他们怎么敢制造出此等邪物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邪物根本分不清谁是自己人,会把他们也一起吸成人.干吗?”

    “呜呜呜,要是我死了,就把我和我床底下的那箱书一起烧了吧……但是绝对不能打开书箱……绝对不能。”

    “不就是做了一堆猫妖、兔妖、蛇妖的皮囊吗?”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司里闹这些妖怪的时候,为什么总喊你去捉妖?”

    “???难道不是我机敏勇敢,又是新人,而你们想偷懒?”

    “要说机敏确实机敏。”

    “道判大人!你也知道此事吗?”

    “额……这个嘛……咦,她怎么不动了?”

    一身绯衣的龚道判连忙转移话题,下一刻,看到了李昼身上的变化。

    她身旁,满脸通红的鱼妙萝还沉浸在自己的小爱好早就被同僚上司发现了的尴尬中。

    “道判大人,我……”

    龚道判反手捂住她的嘴,一动都不敢动地盯着李昼。

    鱼妙萝一怔,眨了眨眼,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只见,那具被邪.教修士从地下挖出的千年干尸,吸收着封印阵法中的鸡血,皮肤从干瘪苍白,变得饱满而富有弹性,脸色红润,眼珠发亮,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神色竟然有几分亲切。

    鱼妙萝:“!!!”

    李昼是在看清众人的衣着样式,腰间悬挂的云纹符牌后,确认他们的身份的。

    哎呀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不是邪.教,是缉妖司的小伙伴。

    毕竟跟不少缉妖使打过交道了,李昼认出众人的身份后,便油然而生一股亲切之感。

    这次的开局不错,一上来就联系上了官方。

    李昼心情愉悦地想,这一次,她要从源头掐断《静真吃鬼图》这种鬼东西出现的可能性。

    她再也不要做偏科生了,她要把恐惧以外的情绪,都修上来。

    这么想着的李昼,走下玉床,想向缉妖使们友好地打个招呼。

    谁知,她才走了一步,一众缉妖使便齐齐往后退了一丈,他们持符的持符,嗑丹药的嗑丹药,锵锵声接连不断,法剑一把把出鞘,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李昼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素衣宽带,穿着是朴素了点,点点猩红,应该是玉床上沾的血,但迅速没入了衣服中,没一会儿就干净了。

    嗯,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难道自己这次的身份是平民,缉妖使们不屑与她相交?

    李昼抬起头,正想展示一番自己的见识,实在不行,她就搬出驷州马道录等人来,套套关系。

    门外,忽然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为首一道绯色身影,率领一群同样身着绿袍皂履、腰佩云纹符牌的缉妖使,大步迈入屋中,不等屋内人反应,便张口说道:“我们是道录大人派来交接千年干尸的,龚道判何在?”

    龚道判一怔,神色古怪地打量了眼来者,并未说话。

    绯衣人四顾一圈,从穿着打扮上认出这里的领头人,径自走向龚道判,一副问罪模样:“尔等是要违抗道录大人的命令吗?”

    他经过李昼时,李昼伸出手,拍了拍他后背,想叫住他谈一谈。

    既然都是自己人,用不着火气这么大嘛。

    绯衣人转过身来,和她的目光对上,看清她的面孔,脸色一点点凝固了。

    绯衣人本来没把这素衣女子放在眼里,只当她是缉妖司的无名小卒。

    只要能拿下龚道判,那千年干尸,也就势在必得了。

    这么想着的绯衣人,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龚道判身上,见后者神色迟疑,还以为她已经被自己的先声夺人震住,真把他们当成了缉妖司的同僚。

    当他被素衣女子拦住时,他随意地转过头,心里还在漫不经心地想,要不干脆用这女子,给这群缉妖使来个下马威。

    下一刻,他看清了素衣女子的面孔。

    千年干尸,他此行的目的、争夺的对象,到底长什么样,他自然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说,是刻在了脑子里,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因此,那张本应该双颊凹陷、皮贴着骨的苍白面孔,充盈了血肉,变成白里透粉、生机盈然的模样,那具本应该裹着裹尸布,僵硬冰冷的身体,从躺着变成活生生站着,他也还是凭借大脑的自动填补,认了出来。

    绯衣人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整个人一哆嗦,绯衣与云纹符牌倏地消散,身披黑色斗篷,面部有大片烧伤的原本模样显露出来。

    随着他的变幻,他身后绿袍皂履的“缉妖使”们,也纷纷暴露出本相。

    一大群仿佛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男男女女,由于忽然失去了伪装,呆愣地站在原地。

    果然是方神教的狂徒!

    早有准备的龚道判一边带着鱼妙萝等人,向门口跑去,一边语速飞快地说:“你们要千年干尸?那就让给你们好了!快,把门锁死!”

    一声沉重的巨响,方神教众人惊愕回头,看到铭刻着符文的大门被重重关上了。

    站在李昼面前的斗篷男子,看到李昼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天灵盖。

    真、真的活了!

    千年干尸活了!

    斗篷男子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跑啊!”

    李昼:“……”

    李昼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看着一群烧伤患者扭头狂奔到门口,疯狂撞门。

    她起来这么久,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这些人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手舞足蹈的。

    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而且,怎么又有这么多恐惧涌了过来?

    打定主意要平衡修炼的李昼,怎么可能被这么点困难击倒。

    她看了看可怜的烧伤患者们,又看了眼模拟器界面,眼睛亮了起来。

    她这次的身份,是个医女。

    专业对口!

    为了多获得些喜悦之类的情绪,李昼甚至愿意义诊。

    她一边读着医女的人设背景,搜索着烧伤的治疗方法,一边向着鬼哭狼嚎的方神教众人走去。

    就让我帮你们诊治一下吧。

    不要紧张,不收钱的。

    第64章妙手回春

    【这一次, 你随机到的人物是:心系苍生的慈悲医女】

    【你出生在药王山上的养病坊,父母不祥,姓谈名昭, 字灵坚】

    【药王山是天下五大正教之一,医家第一名山, 以圣手仁心享誉四方】

    【身为孤儿的你,侥幸获得了天胡开局,在药王山的医师照顾下,无病无灾地长到七岁,展现出卓绝的医学天赋, 跟随山长开始了学医之路】

    【当你长到十八岁时, 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神医,你时常下山义诊,有时是人,有时是兽,有时是妖,你相信,作为一个合格的医生,就要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

    【可惜的是, 你的好运在十八岁生日这天戛然而止,你生了病,必须每天补充大量人血才能活下去】

    【你的师长同门想尽办法, 也没法治好你的怪病, 山下的村民与山中的妖怪听说了这件事, 排队来为你献血, 可你无法接受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苟活】

    【你放弃了这种不正常的生命延续方式, 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降临,可你的朋友却不死心,绞尽脑汁留住你这具身体的生机】

    【你的身体在治疗中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你失去了每一滴血,却还是顽强地留存着一线生机,你变得干瘪苍白,像传说中的僵尸,厌恶阳光,渴望鲜血】

    【你的朋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中,你翻遍古籍残本,终于找到一种让自己长眠的办法,这个办法不仅可以让你不再滞留人世,还能让朋友不再为自己的过错备受煎熬,尽管你一直安慰她,那不是她的过错,但现在,唯有真正的死亡,才能让她稍加宽慰】

    【一千年过去了,有人将深埋地下的你挖出来,让你从安眠中再度回到尘世,他们想利用你做什么呢?快去问问他们吧】

    这次随机到的人物有名有字,谈昭,好熟悉,在哪里见过吗?

    李昼思索着,站在了方神教众人面前。

    等她医好他们的伤,他们一定会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的。

    李昼想得很美好,遗憾的是,人与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满身烧伤的方神教教徒,仿佛头顶着无数“我不听”的气泡,断然拒绝了李昼的友好交流,摇头晃脑,仿佛突发恶疾般,围绕着李昼,奔跑起来。

    既然逃不脱,那就鱼死网破吧。

    斗篷男子掀开黑色斗篷,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已经碳化的焦黑身躯,口中发出了古怪的呼喊。

    “日中星鸟……厥民析,鸟兽孳尾。*”

    跑到李昼东方的教徒们,身后出现了一只火凤,火凤展开双翼,烈焰腾起,将教徒们熊熊燃烧。

    一瞬间,惨叫声填满了空旷的房间。

    斗篷男子充耳不闻,继续高声喊道:

    “日永星火……厥民因,鸟兽希革。*”

    跑到李昼南方的教徒们,在火光的照耀下,张开了双臂,口中发出喜悦的欢笑。

    “宵中星虚……厥民夷,鸟兽毛毨。*”

    跑到李昼西方的教徒们,脸上、身上的疤痕脱落,露出了皮肤下方的筋膜与血肉。

    “日短星昴……厥民隩,鸟兽氄毛。*”

    跑到李昼北方的教徒们,全都被黑暗笼罩,蜷缩起双臂,头埋在胸口,幽幽呜咽。

    随着咒语的念诵与神秘仪式的进行,一缕缕浓烟,突兀地出现,席卷了站在中央的李昼。

    教徒们以自己为薪柴,牵引来了方神的力量。

    神力具现化的浓烟缠住了李昼的手脚,钻入了她的口鼻,渐渐将她身形淹没。

    烈焰中,斗篷男子凝望着她消失的身影,叹气道:“可惜了。千年干尸,本该是最好的薪柴,能引来一场甘霖,滋润这片干旱太久的土地。”

    “咦,”浓烟中,一道好奇的声音响起,“这里有旱灾吗?”

    斗篷男子面色一变,死死盯着形状开始发生变化的浓烟。

    浓烟剧烈地翻滚,像热锅上的滚油,蹦跳着,抽搐着,体积越来越小。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斗篷男子却仿佛听到了凄厉的惨叫,恶狠狠的咒骂,绝望的哭嚎。

    他蓦地怔住了。

    素衣女子的身形再次显现出来,她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眼中满是好奇之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浓烟是专门给她提神醒脑的。

    随着最后一缕浓烟没入她的身体,方神与此地的连接,倏然中断。

    教徒们身上的火焰消失了,失去了神主的眷顾,本该快速愈合的烧伤,此刻却仍然狰狞裸.露,焦黑的皮肤剥落,鲜血顺着身躯流淌。

    烧糊的头发、胡子、睫毛,都没有恢复原样。

    斗篷男子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呆立原地,其他教徒们更是无法忍受迟来的剧烈痛楚,不停地哀嚎。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即便是千年干尸,也不可能与方神的力量抗衡。

    那可是神啊!

    李昼看了眼模拟器界面,礼貌地说:“我姓谈,名昭,字灵坚,是个医师。”

    斗篷男子:“……”

    噗通——!一个方神教徒受不住剧痛,摔倒在血泊里。

    李昼现在可是个医生,哪受得了这种事。

    医师的记忆里,腰间宽带是个储物袋,收纳着诊疗工具。

    她顾不上和斗篷男子寒暄了,低头翻开宽带,取出了斧头、镰刀。

    斗篷男子:“……”

    李昼左手斧头,右手镰刀,翻了翻记忆,不对,这些是采草药要用的工具。

    拿错了。

    她连忙把寒光凛凛的刀斧塞回去,继续翻找。

    这一次,她翻出了柳叶刀、镊子、鬃药刷。

    这才对嘛。

    李昼满意地抬起头,走到了倒地的方神教徒旁。

    这种烧伤,还是很简单的,只要把烧坏的皮肤割下来,洒上加速愈合的药水就行。

    噗通——!又一声响,又一个受不了剧痛的方神教徒倒下了。

    糟糕,得加快速度。

    不然都来不及救人。

    李昼一手柳叶刀,一手镊子,专注地做起了去皮手术。

    看到同门无声无息地躺在血泊里,死后都不能安息,还要被素衣女子剥皮,斗篷男子满面悲凉,抱歉地闭了闭眼,砰一声,亦是无力支撑全是伤口的身躯,重重地摔倒。

    他倚着冰凉的玉床,低头看了看哆哆嗦嗦的手掌,真丢脸啊,他甚至连站起来,拼死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了。

    方神的离去,完全颠覆了他的信仰,夺走了他活下去的信心。

    他抬起眼,又看到,素衣女子剥完了皮还不够,从腰间取出一只碧绿药瓶,将散发着污秽气息,令人作呕的黄绿色粘稠液体,撒在了同门剥开的皮肤上。

    这些粘稠液体触碰到筋膜血肉的一瞬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裸.露的血.肉飞快地愈合、结痂、脱落,很快就只剩下一点淡红色的瘀痕,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看起来,素衣女子的疗愈手段,竟比方神的眷顾还要有用。

    斗篷男子却越发哆嗦起来,心中的恐惧不减反增。

    他瞳孔放大地望着昔日的同门,他们吸收了身下的鲜血,站起身,乌发变成了一片银白,皮肤如僵尸般苍白,瞳孔中满是嗜血的红光。

    斗篷男子脑中,出现了众多与僵尸有关的传闻,据说,它们按照毛色划分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白、黄、红、绿、黑。

    看来,他的同门,正一个个被素衣女子转化为白僵。

    他们披散着银白长发,凶戾的赤眼在看向她时,满是温驯与忠诚之意,简直像她驯养的狗一样。

    士可杀,不可辱。

    斗篷男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向李昼伸出了烧焦的手。

    李昼正好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撞上。

    斗篷男子蓦然僵住。

    李昼看了看他,安慰说:“不要急,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治好的。”

    这人是受伤最严重的了,心里一定很担忧吧,为了安他的心,她按住他肩膀,一边帮他剥离烧坏的部分,一边笃定地说:“即便是阎王来了,我不准你死,你也死不了。”

    这是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斗篷男子睁大了眼睛,刚吐出一个“不”字,李昼已经眼疾手快地,在他伤口撒下了粘稠药液。

    一股清凉之意,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痛觉,他低下头,看到药液渗进血.肉,感受到它们还在往血管里钻,顺着血管,爬进了大脑。

    他却不再恐惧了,欣然地感受着这一切,仿佛得到了神主的恩赐。

    苍白的手指拂过银白的长发,自从入方神教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光滑的皮肤与柔顺的长发。

    奇怪,他刚才怎么会那么抗拒,能得到谈神医的免费医治,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气啊。

    谈神医的灵药,不仅治好了他的烧伤,就连他愚笨的脑子,也顺便清洗了一番。

    可惜方神跑得太快,不然,应该叫它在神医的药液里泡个澡。

    它是他们中,脑子最不好的了。

    就在他开始懊悔,刚才怎么没想办法留住方神时,他听到李昼发愁的声音:“我只有一个人,虽然能治好你们,又怎么治好世上千千万万的病人呢?”

    他连忙抬起头说:“褚慎愿意追随您的步伐,为天下人消除病患!”

    李昼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勉励一番,耳边便响起了清脆的铜锣声。

    “铛!铛!”

    随之响起的,还有门外缉妖使们得救了的欢呼:“赶尸人来了!”

    守在门外,听了半天门里动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的缉妖使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赶尸人对付尸体,那可是专业的!

    第65章【恭喜你解锁新天赋:从不内耗】

    “在下听说有尸体诈尸, 特来相助。”提着铜锣的赶尸人匆匆走到龚道判面前,递出了度牒。

    这便是正道与邪.道的区别了。

    方神教教徒假扮成缉妖使,却不知不相识的正道见面, 第一件事就是互相出具身份证明。

    龚道判仔细看过度牒,松了口气, 脸上露出喜色:“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将屋里动静细细道来:“我们本想等那千年尸与方神教斗得两败俱伤,再将二者一起拿下,谁知方才竟听到自称褚慎的方神教徒,向千年尸表起了忠心。”

    “听说方神教的邪法很不一般,竟也斗不过那千年尸?”

    “阁下可是心生退意?”

    “我们赶尸一脉, 还没在死人面前孬过。”赶尸人被龚道判一激, 冷哼一声,“这干尸便是有些道行又如何,今天我便要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主人。”

    她说完,取出一枚布满错金符文的青铜符节,再从怀里捻出一把黄符,扬手一撒,符纸便纷纷扬扬, 从门缝钻入屋里。

    她一边持着符节,一边敲响铜锣,在“铛铛铛”的震天响中, 高声喊道:“此处非尔安身所, 尔魂尔魄勿彷徨。急急如律令, 走!”

    话音落下, 一道阴风凭空出现,亦向门扉紧闭的屋中席卷而去。

    龚道判等缉妖使眼睛眨也不眨, 紧紧盯着布下禁制的大门。

    若是赶尸人的法术有效,过一会儿,便能看到千年尸顶着黄符自己走出来了。

    屋子里,李昼接住了飞进来的黄色符纸,感受到一股清风拂面。

    她就说,这次开局很顺利吧。

    不但有人在屋外敲锣打鼓地欢迎她,还专门准备了一打小饼干。

    朱砂混着鲜血绘制而成的符文,亮了一瞬,便黯然熄灭。

    李昼一张口,把一打符纸吸进嘴里,嚼也不嚼,就吞进了肚子。

    褚慎欲言又止。

    他虽然已经被转换了思想,认李昼为主,但在和李昼无关的领域,思维还是正常的。

    这些符纸,怎么看都不像吃的啊。

    李昼吃完了小饼干,走到门口,向外推开大门。

    感应到李昼的气息,门上的禁制光芒大作,传来一股极大的抗力。

    一门之隔,赶尸人、龚道判等缉妖使,均面色大变。

    禁制起了反应,说明千年尸并未被镇压,赶尸人的法术,失败了。

    缉妖使们看了她一眼,后者捏着不知何时,变得无比晦暗的错金符节,正要再施法拼上一拼。

    吱呀一声,满门禁制被轻松破除,一双久不见光的、苍白瘦削的手,推开了大门。

    霎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死寂在院中蔓延,每个人都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僵硬的脖颈一寸寸抬起,屏住呼吸望向门后出现的……人。

    那是一个素衣女子,衣襟为左衽,象征着人已死,不必再穿脱衣物。

    她的耳垂上,用红绳悬挂着铜钱耳坠,随着阴风轻轻摇曳,发髻间插着一只玉簪,没有血色的脖颈上,依稀可见复杂神秘的血红咒语文身。

    看起来,已经有人镇压过这具尸体。

    赶尸人持着符节的手悄悄垂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学艺不精,无法完全读懂这些咒语,但她看得出,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随着千年尸重见光明,这股镇压之力,失效了。

    积累了千年的怨气,该是何等骇人?

    难怪偏执的方神教徒都会望风而降。

    现在的她根本想不到,方神教徒甚至不是投降,而是打心底里颠覆了信仰。

    “砰!”

    赶尸人手中的铜锣、错金符节,掉在了地上,响声惊醒一众看傻了的缉妖使。

    “快跑!”

    只来得及提醒一句,赶尸人便率先扭头狂奔。

    龚道判面色一凛,才要上前做最后的努力,看到素衣女子嘴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似是要痛下杀手。

    “先回去搬救兵!”她一个激灵,大喊了声,带着缉妖使们,紧跟上了赶尸人逃命的步伐。

    李昼疑惑地迈出高高的门槛,不得不说,模拟人物的腿长就是好,换成婴儿身体,还得变出触手才能迈过去。

    她心中感叹着,走到了铜锣与错金符节前,捡起来端详了一会儿。

    银白长发、血红眼眸的褚慎悄无声息走到她身后,恭恭敬敬等她下达指令。

    李昼看着模拟器界面弹出的提示:

    【恭喜你获得:赶尸铜锣*1】

    【赶尸人掉落的装备,驭使尸体的重要道具!】

    【恭喜你获得:错金符节*1】

    【错金符文中蕴含着神秘力量,咬起来会有点硌牙哦!】

    谁会咬这玩意儿啊,李昼心里直摇头,她又不是什么贪吃的笨蛋。

    她抬头看向赶尸人与缉妖使逃走的方向,望着缓缓落下的扬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敲锣声,不是在欢迎她。

    赶尸的意思是,把她当成诈尸的尸体了吗?

    李昼低头看了看身上,心里再次摇了摇头,她衣服穿这么整齐,也没有跳着走路,一出门就面带微笑,友好得不能再友好,怎么可能被当成尸体?

    既然不是她自己,那就是另有其人。

    李昼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褚慎为首,银发赤眼的方神教徒身上。

    懂了,一定是这群人样貌太前卫,吓坏了保守的古人。

    模拟器界面,又一条弹窗弹出:

    【恭喜你解锁新天赋:从不内耗】

    李昼没有管它,思索一番,指点道:“都把斗篷穿好,盖住面孔。”

    “是。”

    褚慎等人连忙用黑色斗篷裹住身体,戴好兜帽,掩藏住银发,隐约能看到眼瞳中散发的赤光。

    这就好多了,李昼心里点了点头,提着赶尸铜锣,把错金符节挂在腰上,追向了缉妖使与赶尸人逃走的方向。

    要是半路遇到其他人,再被她身后这群家伙吓到,她就敲一敲铜锣,假装自己是赶尸人,这些看起来诡异可怕的东西,只是她赶的尸体。

    怎么会有她这么聪明的人!

    李昼被自己的清晰思路惊到了,在心里连连夸赞了一番,才带着一群黑色斗篷罩着的方神教徒,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圆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前路,四野俱寂,一时间只能听到李昼与褚慎等人的脚步声。

    黑色斗篷与裹尸袍拂过丛生的野草,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就这样默默走了好一会儿,荒僻的路边,终于出现了一座散发着昏黄灯光的建筑。

    李昼运起卷耳诰,目力得到了增长,她看清了夜幕下的建筑原貌,那是一座外观有些残破的庙宇。

    庙宇屋顶满是尘土,长了许多凄绿的杂草,墙上红漆脱落,在月色下格外斑驳,看起来像是荒废了很久。

    这样一座破庙里,怎么会有灯火?

    会不会缉妖使与赶尸人就在里面呢?

    总算找到你们了。

    可真能跑啊。

    李昼擦了擦不存在的汗珠,欣喜地走了过去。

    褚慎等人连忙跟上,黑色斗篷一角飞起,隐约露出银白发丝,血红眼瞳。

    庙宇中本来还有些人声,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随着他们脚步声逼近,这些声音倏地停了。

    李昼走到了庙门口,听到了柴火燃烧的哔剥声,感受到了深夜中可贵的亮光与融融暖意。

    她回头扫了眼褚慎等人,确认了他们斗篷都裹得很好,没有露出惹人生疑的发色与瞳孔,心里松了口气,微笑着迈进了庙中。

    随着她的进入,十几双眼睛向她看了过来。

    看起来不大的破庙里,居然聚集了不少人。

    围绕着中央的篝火,左右两侧分别是:

    眼睛蒙了层白翳、脸上有着深刻沟壑的老婆婆;

    背着“悬壶济世”的幡旗,一身素麻衣裳的赤脚郎中;

    守着货物,眼睛精亮,腰佩长刀,人数众多的健壮镖师;

    肩上停了只绿毛鹦鹉,面无表情的绿衣少女;

    头发蓬乱,看不清面貌,衣衫褴褛,散发着臭味的乞丐;

    背着书箱,面容白净,满脸紧张不安的白衣书生。

    林林总总,人数众多,就是没有李昼要找的人。

    李昼疑惑了一瞬,目光停在了“悬壶济世”四个字上。

    好巧,是同行。

    虽说同行是冤家,但李昼真没什么行医的经验。

    虽然她非常有天赋,一上手就治好了烧伤患者,但她并没有自满,非常乐意和同行做一次深入交流。

    李昼朝着赤脚郎中走了过去。

    她一动,所有人都绷紧了肌肉,弓起了腰背,看到她走的方向,众人更是默契地向两侧移动,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赤脚郎中眼睁睁看着李昼坐在了他旁边,眼珠子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仿佛有股力量按住他的肩膀,冷冷地制止了他的所有行动。

    穿着黑色斗篷的方神教徒围着他,一声不响。

    他的额头绷出一根青筋,一滴汗流淌到下巴上。

    滴答。

    汗珠洇湿一小片地面,将砖石染成深色。

    李昼在“悬壶济世”的幡旗旁坐下,思索起怎么开口。

    大家怎么都不说话,她都不好意思交流了。

    由于四周过于安静,李昼有点社恐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

    “人到齐了!”

    众人一怔,包括李昼在内,所有人看向说话的方向。

    绿衣少女面色大变,猛地扭头,看向肩头的绿毛鹦鹉。

    绿毛鹦鹉张开红艳艳的喙,又说了一遍:“人到齐了!”

    说话间,庙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动,在众人眼前关上了。

    人们背后,或是端坐、或已坍塌的神像,结满蛛丝的脸上,嘴角勾起,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第66章李昼的纯善之心

    对破庙中的众人来说,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他们大晚上聚集在这里,皆是因为, 自己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封州大旱,官府的祈雨仪式已进行了月余, 却仍不见一滴雨,据说,这是因为圣人不修德行,触怒了上天。

    远近闻名的积善之家山氏,在这个档口站了出来, 大人们自然都是一心为民的君子, 他们却也读过几本书,晓得是非道理,天灾面前,岂能因一己私利,置天下生民于不顾?

    山氏运出了自家存粮,每日施粥赈济亲邻,人人称赞山氏的义举,私底下悄悄议论, 为什么朝廷没有开仓放粮,那个因一己私利,置千万生民于不顾的人, 是谁?

    说不得。

    再讨论下去, 恐怕要有杀身之祸。

    人们都这么说, 心里却有了定论, 想起最开始的传闻,圣人无德, 才引来了天谴。

    ——除了御座上的天子,又有谁能引得老天如此动怒?

    真没想到,天子竟然还不如地方豪族爱惜百姓。

    山氏愈发得民心,可僧多粥少,他们施再多米粥,也填不饱饥民的肚子。

    好心的山氏,收留了这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接收了他们种不了的土地,对朝廷的征召一再推脱。

    什么祖传祈雨之术,后辈无能,老祖宗的看家本事竟然都忘了个干净。

    何时能想起来,得看朝廷什么时候,能给够山氏一族心动的筹码。

    地方官不敢擅专,一边等京城的指示,一边和山氏打太极。

    两方势力的博弈,代价便是愈发严重的灾情,愈发饥饿的百姓。

    可生命啊,如同压在石头下的野草,总能自己找到出路。

    那些原本已经无人问津的乡野淫.祀,迎来了久违的香火与信徒。

    这座八蜡庙,便是其中之一。

    四周的萋萋荒草,本是这座庙宇荒废的象征,在旱灾中,却成了神明伟力的证明。

    能长草的土地,已经不多了。

    获得指引的聪明人,纷纷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或是在回家路上,或是在送货路上,路过了这座破庙。

    天色已晚,不适合继续赶路,正好前面有座庙,在其中借宿一夜,多么正常,多么合理。

    谁知,聪明人竟然那么多。

    大半夜的,这座偏僻的野庙里,竟是出奇的热闹。

    鸡脚村的吕神婆、安滦县的苟郎中、常威镖局的“无敌神拳”宋刚,都是这片地界的知名人物。

    剩下的绿衣少女、乞丐、白衣书生,倒都面生。

    但既然敢夜探神庙,想必也有几把刷子。

    众人你来我往,试探了一番彼此,逐渐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今日到来的每个人,都曾在梦中得到城隍娘娘的指点。

    据娘娘说,八蜡庙中有八位虫神,个个神通广大,除水旱虫灾,俱不在话下,可惜现在的人,不知真神之名,竟使其荒废了。

    城隍娘娘看他们并非那等俗人,一见庙宇破败,便以为不灵,这才来指引他们寻个正路。

    到这里,众人已经心里直打鼓了,娘娘一天没别的事干了不成,到处给人托梦,就算怕个别人不信,找上两三个有缘人也就罢了,哪有一口气叫来这么多人的?

    李昼的出现,更是让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管是她耳垂上的铜钱耳坠、脖颈上的血红咒语,还是她身边隐藏面容,怎么看怎么可疑的侍从,都令人心惊肉跳,不能不往异端邪.教上想。

    就在众人猜测,把他们引诱到这里的幕后黑手就是这素衣女子时,绿毛鹦鹉的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为什么要说人到齐了?

    把他们聚集到这里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没等众人想出点头绪,庙门便忽然关上了,白衣书生下意识一声惊呼,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一面悬挂在门后的镜子。

    它高高地挂在门顶,表面磨得极其光滑,清晰地照出每个人变幻的面孔,似是要将他们竭力隐藏的、内心最深处的阴暗照得无所遁形。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藏着一个不能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镜子开始说话,令众人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

    白衣书生浑身都发起抖来,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每个人的手上,都至少有一条人命。”

    镜子说了第二句话,紧绷的空气里,突然多了一丝血腥味。

    哆哆嗦嗦的白衣书生一僵,接着转头看了看其他人。

    宋刚身后的一名镖师刚想说什么,被他伸手一拦,闭上了嘴。

    绿衣少女皱起眉,苟郎中悄悄擦了擦汗。

    眼睛蒙着一层白翳的吕神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散发着恶臭的乞丐面孔掩映在蓬乱的头发下。

    李昼左瞧瞧,右看看,心里有些害怕,这里不会只有她一个好人吧?

    不过,镜子说的话也未必就是对的,比如她就没有杀过人。

    她从来不做那么可怕的事,最多吃点妖魔鬼怪。

    就在李昼悄悄远离众人,生怕其中某个暴起,要把她这个知情者杀人灭口时,镜子说了第三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只有一个人,没有害过无辜之人,把这个人的纯善之心上供给八蜡神,八蜡神就会给你们想要的水和粮食。”

    镜子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发出声音,死寂在庙中蔓延,听起来,八蜡神索要的祭品,是这群恶人中唯一的好人。

    篝火映照出众人的影子,漆黑的影子随着火光微微变化,明明还是人形,却露出几分狰狞之意。

    李昼心里叹了口气。

    懂了。

    这是在针对她啊。

    眼上覆着白翳的吕神婆垂了垂眸,刚要开口,唯一好人李昼坦然道:“大家不用猜了。”

    吕神婆一怔,其他人同时回头,错愕地望向李昼。

    李昼心想,还好她这次是医女,医女的记忆中,药王山传下的功法《玉.洞百炼地皇经》,可以生死人,肉白骨。

    也就是说,她就是把心掏出来,也不会死。

    李昼从腰间储物袋取出之前给方神教教徒做手术的柳叶刀,当场就在自己的胸口比划起来。

    不就是要纯善之心吗,她给得起。

    绿衣少女面色微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白衣书生吓得闭上了眼睛,镖师宋刚忍不住伸手制止:“姑娘,这座庙虽然诡异,我们这些人联手,未必不能闯出去。”

    善良的李昼摇了摇头:“我听说这里有旱灾,一定很缺粮食吧,假如用我一个人的心,就能换到活万民的水粮,那又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这句话落下,一大股忧、思、悲、惊涌入了李昼体内,她的肺、脾、心胞、胆立刻壮大了许多。

    众人神色复杂。

    他们刚才竟然以貌取人,误会了这位心怀大义的大善人。

    只是,若要牺牲这样一个好人,才能换取到活命的机会,那他们宁可不要。

    众人纷纷张口,想要制止李昼。

    李昼却已经尝到了甜头。

    很好,就这样继续巩固人设,平衡过分偏科的肾吧。

    她心中欣喜,刀尖一划,迫不及待敞开了心扉。

    一颗噗通噗通、长满了嘴和牙齿的心脏,被她取了出来。

    在她动刀的一瞬间,白衣书生失声惨叫、绿衣少女遽然上前、一众镖师眉头紧皱、乞丐脸上隔着乱发都能看出惊讶之色、吕神婆更是不惜暴露神通,瞬移到李昼面前,攥住她的手腕,想要制止……

    这一瞬间,除了方神教教徒,每个人都无比动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长满鲜红嘴唇、洁白牙齿的纯善之心。

    更加深沉的死寂在庙中不断蔓延,每个人脸上都像打翻了颜料盘,就连李昼也是。

    李昼不敢相信。

    为什么那些丰富的情绪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又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

    这样下去,她还怎么修炼啊?

    《玉.洞百炼地皇经》运转,李昼胸口破开的伤口恢复如初。难道是剖心速度太快,把他们吓到了?

    李昼不满地扫了眼石化了的众人,所有人保持着下巴快掉到地上的姿势,神情呆滞,僵立不动。

    她心里摇了摇头,这些人反应这么慢,怪不得没有纯善之心,做个好事都赶不上趟。

    李昼没再管他们,从吕神婆汗湿的掌心里抽出胳膊,一边在医女谈昭的记忆里搜索,这种出汗多的症状可以怎么医治,一边走向或是端坐、或已坍塌的神像。

    等她上供完,拿到水和粮食,再来给这些虚汗多的人义诊吧。

    这天也不热,看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估计是湿气重。

    覆满灰尘与蛛丝的八尊神像脸上,神情与一众凡人出奇的一致。

    每一尊神像的面孔都凝固了,瞳孔失去了所有神采,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一脸呆若木鸡的模样。

    事情的进展和原本的计划,差距有那么一点大。

    李昼走到神像面前,忽然意识到,一共有八尊神像。

    它们也没刀,有了供品也不好分吧?

    贴心的李昼握着柳叶刀,将嘴巴一开一合的纯善之心分成了八份,放在了案桌上。

    八尊神像便眼睁睁看到,摆在面前的供品张开嘴,一口接着一口,撸串一般,把它们的灵性从泥胎木塑上撕扯下来。

    没一会儿,这八尊神像的灵性便被撸了个干净。

    要是灵性够多,谁会屈居在这破庙里,早就想办法混上度牒,去当正教了。

    吃完烧烤的八颗纯善之心重新合体,李昼再次打开心胸,把它们塞了回去,上供完了,该干活了,她晃了晃神像,悄悄打了个烧烤味的嗝:“水和粮食什么时候给我们?”

    她背后,看完了全程的众人,依然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思考。

    一般来说,应该是神吃供品。

    很少有人能看到反过来的画面吧。

    难道他们对供品的理解有问题……

    庙门不知何时打开了条缝,门上的镜子小心翼翼,顺着门缝挤了出去——

    救命,这哪来的邪祟啊?

    它托梦的时候,不记得有这玩意儿啊?

    第67章神之恩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方才还极具压迫感、浑身都透着诡异、凝视每一个人的镜子, 在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米粒大。

    可偏偏,它的直径竟然有足足九寸。

    谁啊, 没事做这么大,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怨恨起制作自己的工匠, 却一刻也不敢耽搁,好不容易把自己塞进门缝,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瞬间,镜子简直欣喜若狂。

    很好,没有人注意自己。

    它向着广阔天地, 纵身一跃, 心中开心大喊:俺老镜去也!

    砰。

    庙门被一脚踹开,一道黑色身影一闪而过,兜帽随着他的前冲之举落下,在月光照耀下,露出银白长发与嗜血眼瞳。

    镜子心中的狂喜转为惊恐,呆呆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白毛僵尸,无法收住向前跃去的势头,仿佛自投罗网般, 落入了后者苍白的大手中。

    啊啊啊啊啊!!!

    镜子像上了岸的鱼,拼命扑腾。

    “谈神医可没让你走。”

    忠心耿耿的方神教徒褚慎,一边喃喃自语, 一边捧着扑腾个不停的镜子, 恭恭敬敬奉给李昼。

    李昼随手接过。

    后者重重一弹, 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仿佛这样就可以伪装成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

    【恭喜你获得:无隐明镜*1】

    【能够洞见真实、辟邪、预卜吉凶的宝镜!】

    这么厉害?

    李昼用宝镜照了照自己:“谁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

    镜子清晰地照出她的面孔。

    李昼点了点头,这镜子, 果然能洞见真实。

    依然全身僵硬,动都无法动弹的众人,神情麻木地望着这一番互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是白毛僵尸这种事,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和一个随时都能敞开心胸的大邪祟比起来,区区僵尸,又算什么呢?

    装死的镜子正在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本是个绝妙的主意。

    它伪装成城隍娘娘托梦,把周围有资质的修行者都骗来庙里,通过巧妙的话术,让这些修行者互相怀疑,自相残杀,而它和八蜡神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多么完美的计划啊。

    为什么才刚开始,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

    它们想象中,修行者在困境中暴露丑恶嘴脸、虚伪人性的可笑场景呢?

    为什么反而是它们,如此可笑地沦为了大邪祟的口粮?

    李昼收好镜子,继续晃动呆若木鸡的神像,想让八蜡神把承诺的水和粮食吐出来。

    身上覆盖着树叶、手中握着一根木棍的神像,咔嚓一声,碎成了一地木头渣;

    华衮冕旒、宛如王者的神像,威严的面孔上出现了一道道细缝,须臾间四分五裂;

    手持谷穗、和蔼慈眉的神像,哗啦坍塌,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里……

    李昼走到哪,神像垮塌到哪,竟没一个是真的有用的。

    李昼有些生气,怎么回事啊,她都上供了!

    那可是她赤.裸.裸的真心,纯白无瑕。

    剖出一腔真心,却被如此恶劣地欺骗,李昼只觉得,刚黏好的心又碎成了很多块。

    偏偏她这次的人设是慈悲医女,即便被这些邪.神欺负,也不能动粗。

    李昼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看向呆立的众人,她还没忘记,这些人手上都有过人命。

    就让她李青天重出江湖,看看这些人犯的案子,都该怎么判吧。

    不要以为,装傻就可以躲过正义的制裁。

    发现除了方神教徒外,庙里所有人都仿佛魂魄离体,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李昼对着他们念了几遍清心咒。

    随着她的诵念,被恐惧淹没的众人,惨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每个人都头痛欲裂,仿佛被无数牙齿啃噬过大脑,白衣书生跑到门外,哇地一声吐了起来,苟郎中紧随其后,白底黑字、“悬壶济世”的幡旗在李昼面前微微一晃。

    李昼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手上的镜子忽然立起,看着苟郎中离开的方向,大声嚷嚷起来:“别让他跑了,他也是我们的同伙。”

    头晕眼花的众人一愣,扭头望向脚步加快的苟郎中。

    侍立在李昼身后的褚慎刚要去追,还在吐的白衣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向苟郎中凌空画了个圈。

    墨色一闪,下一瞬,圈便出现在了苟郎中脚脖子上,猛地一收,便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李昼惊讶地看了眼书生,正要说话,摔在地上的苟郎中就地一滚,人便倏地缩成一只拳头大的蚂蚱,往前一蹦,便向草丛里跳去,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李昼都还没怎么样,镜子比她急多了,自己没能逃走固然伤心,同伙的安全撤离更令人不悦,它主动亮出一道白光,照在蚂蚱身上,口吐人言:“谁有网兜?”

    “破镜子,我若逃出生天,回头还能救你!”落在白光里的蚂蚱无法动弹,连忙又变回苟郎中模样,一边奋力往外爬,一边大声画饼。

    镜子呸了声,对李昼说:“主人,烤蚂蚱好吃。”

    李昼听它这么说,连忙就要上前抓蚂蚱,刚走一步,一声不吭的脏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只破口袋,往苟郎中身上一扔。

    “妈呀。”苟郎中惨叫一声,顷刻间人被破口袋吞了一半,下半身左右挪动,不但没能挣脱束缚,袋口还越发缩小,把他的腰紧紧箍住,几乎把他勒成两半。

    苟郎中惨叫声不断,听得人心烦意乱,绿衣少女卷起袖子,跳到他面前,抡起拳头便往他脸上砸,边砸边说:“让你动我的鹦鹉!”

    她的肩头,绿毛鹦鹉连连点头,被控制着说出可怕的话,可把它吓坏了。

    鹦鹉飞到半空,一会儿用爪子挠,一会儿用嘴啄,和主人一起,把苟郎中狠狠揍了一顿。

    李昼望着这鸡飞狗叫的场景,由衷地说:“力气真大啊。”

    所有人扭头,幽幽看了她一眼。

    绿衣少女出完了气,提起苟郎中,回到破庙里。

    书生跟在她身后,走到面色复杂的镖师宋刚面前,小声说:“能否讨口水喝?”

    宋刚一愣,随即从货担下取出一只葫芦,递给了书生。

    书生抿了一口,润了润被胃酸烧灼的喉咙,便将葫芦还给了宋刚,低声说:“多谢,多谢。”

    宋刚看了眼依然柔弱模样的书生,又看了看平静下来的绿衣少女,再看了看随手就能抛出法宝的脏污乞丐,看起来眼盲年老、实则能缩地成寸、外界动静一清二楚的吕神婆。

    他本来以为,他们这些镖师是这庙里最强的。

    现在一看,哪怕抛开神秘莫测、诡谲强大的素衣女子,他们这群只会拳脚功夫的武夫也排不上号。

    宋刚的忧郁无人在意,众人看着被扔在地上、还在努力蛄蛹的苟郎中,眼神都十分和善。

    李昼手中的镜子欢喜地说:“主人,可以用神像当柴。他肚子里油水多,烤起来一定格外香。”

    “仙师大人,”盲眼的吕神婆用覆满白翳的眼睛,小心地望了眼李昼,弓下腰,乞求道,“在这之前,能不能让我们先审一审他?我想,大家都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昼可不是那种听到烤蚂蚱就忍不住口水的馋虫,点了点头说:“不光是他,你们每个人,都要交代清楚。”

    吕神婆一怔,随即露出释然之色,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因果报应,逃不掉的。

    苟郎中蛄蛹了半天,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到了面露慈悲之色的李昼。

    他与她对视着,看到她的眼瞳里划过的红光,忽然之间,他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一簇簇绿藻般的真菌缠住了他的双脚,把他拉入了湿滑的黑暗中。

    他惊恐万分,想要喊叫,却被这些真菌钻进口鼻,血管,最后是大脑。

    大脑的形状都被改变了,逃命的想法被悔恨替代,苟郎中伏在李昼脚下,痛哭流涕起来。

    “我鬼迷心窍,我勾结邪祟,我有罪。”

    他的前辈褚慎怜悯地望了他一眼:“用你的余生赎罪吧。”

    在苟郎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下,众人终于知道了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所谓八蜡神,指的是八只虫神,以前虫灾泛滥时,也曾香火鼎盛过。

    然而随着药王山研制的驱虫药推广开,虫神的信徒逐渐流失,庙宇也越发荒废。

    在最后一个庙祝离开后,虫神之名已经被绝大部分人遗忘了,没有了香火,八蜡神便从正神除名,沦为了邪.神,庙宇也成了不受官方认可的淫.祀。

    去乡下行医的苟郎中无意间路过这座荒废的庙宇,出于好奇心走进庙中,见到此等残破景状,十分同情,专门给八蜡神上了一炷香。

    为了报答这一炷香的恩情,也为了自救,八蜡神显灵,传授苟郎中法术神通,想让他帮自己传播信仰,吸引信徒。

    苟郎中学了法术,却觉得八蜡神那一套收益太少,不如趁着闹旱灾,诱骗些心系百姓的修行者,吃了他们的血肉灵力,增长自己的道行,这可比辛辛苦苦攒香火快得多。

    一打定主意,苟郎中便借着四处行医的机会,打探起各地真正有道行的修行者。

    在这期间,他意外撞见,鸡脚村的吕神婆竟与一名气度不凡的锦衣人有联系。

    这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看着像侍奉皇帝的太监。

    苟郎中顿时生出无数遐想,这之后便时时注意着吕神婆的动向,趁她出门给中邪的乡亲驱邪时,摸进了她的屋里。她能和大内之人有关系,说不定自己也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指不定藏了什么傍身的宝贝。

    苟郎中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在吕神婆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件宝物。

    这件宝物,就是洞见真实、预卜吉凶的无隐宝镜。

    说到这里,众人先是看了看吕神婆,又看向李昼手中安分老实的镜子。

    镜子嘟哝道:“老吕啊老吕,这可不是我说的。”

    吕神婆点了点头:“你跟了苟郎中以后,就用自己的能力配合他,假扮成城隍娘娘入梦,把我们都诓到这里?”

    “不是我跟了他。”镜子不满地纠正,“是他把我偷走了。”它委屈地嚷嚷道,“要不是你没把我保管好,我又怎么会落到这种小人手里?”

    苟郎中抬起头,刚想要辩驳,李昼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缩起了脖子。

    李昼看着吕神婆:“苟郎中和镜子的故事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你呢,吕神婆,你手上的人命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李昼一顿,低头看了看镜子:“你既然能洞见真实,那刚才说的话,想必也都是真的。”

    “除了和您有关的事。”镜子的语气立刻变得谄媚起来,“即便是我,也无法看透您身上的真实,有句话说得好啊,神之恩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行了。”李昼不悦地打断它,还拽起文言文了,谁不知道你有文化似的。

    镜子连忙闭上嘴,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李昼。

    吕神婆满是沟壑的面孔上,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了:“我年轻的时候,杀过很多人,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的。”

    她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悠久岁月带来的淡然与感慨:“当着仙师的面,我不敢说谎,当时我不曾后悔,现在,也不曾。”

    大殿里安静下来,偶尔响起篝火的哔剥声,绿衣少女捡了几块神像碎块丢进火堆,让篝火燃得更旺了些。

    包括李昼在内,所有年轻人围坐在篝火旁,听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岁的老人家讲过去的故事。

    李昼托着腮,听得格外认真。

    她最喜欢听故事。

    吕神婆想了想,开口说道:“那是咸恒十八年,距离陛下登基,还有整整三年,皇位之争愈演愈烈,我在当时的皇长女身边任掌书,陛下还是个不受重视的皇次女。”

    第一句话说完,所有人便是一惊,谁也没想到,看起来又老又瞎的吕神婆,来头竟然如此之大。

    第68章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

    破庙中, 以神像为薪柴的篝火照亮了整座大殿,吕神婆的声音不断响起,在殿中略微有些回声, 仿佛历史在这狭小空间中的回荡。

    咸恒十八年,皇太子暴毙, 储君之争,便集中在了皇长女与二皇子身上。

    本来,论贤论长,该立文武双全的皇长女,但不管是浊流, 还是清流, 却都默契地选择了二皇子。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大周立国以来,拢共也只有两个皇女成功登基,其中一个还是在襁褓里匆匆继位,不到二十天就被年富力强的叔叔赶下了御座。

    二来,上一个女帝虽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却在整顿吏治的过程中, 引入了大量女官。

    文官集团担心重蹈覆辙,又要有女官来士族的地盘分一杯羹,因而宁可放弃素有贤名的皇长女, 也要扶持相对来说更平庸的二皇子。

    二皇子虽然个人魅力不如皇长女, 却以礼贤下士闻名朝野, 若他上位, 必定会优待士族。

    咸恒帝是个温和慈爱的父亲,不愿意看到儿女互相残杀, 见大臣们都举荐二皇子,便给皇长女封了一块富庶之地,多次召她入宫作伴,免得她多心。

    咸恒帝的爱女之心,却引起了二皇子与其幕僚的怀疑,他们以为,皇帝更属意皇长女。

    针对皇长女的刺杀一起接着一起,都被身手不凡的她躲了过去。

    她心里清楚,皇帝正是因为不愿与文官集团起冲突,不可能顶着大臣们的反对,立她为储君,对她有愧疚之心,这才会不断赏赐、安抚她。

    皇长女对父亲的感情亦变得复杂难言。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梦魇惊神,皇后又走得早,皇帝怜恤幼女,便在紫宸殿给她留了个房间,一直到她七岁,都是住在紫宸殿中,被九五之尊的父亲亲自照料。

    父女俩感情一直很好。

    当时的皇长子,后来的皇太子,与皇长女一母同胞,自然也乐见亲妹妹与父亲关系亲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人像最平凡的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但后来,咸恒帝拗不过大臣们,立了继后,先后有了二皇子、二皇女。

    尽管咸恒帝多次公开表示,这绝不会动摇皇太子的储君之位,朝野中,人心却还是浮动了起来。

    先皇后已经不在了,继后却是出身大族的名门贵女,天然就有众多势力同盟。

    只是有皇太子在,不管是嫡长子的身份,还是他素日的行事作风,都没有可以指摘挑剔的地方。

    支持二皇子的势力,在这时还成不了气候。

    咸恒帝也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在他手上,皇权能平稳过渡。

    可惜,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说,皇太子还在一次巡边之后,突染恶疾,回京城的路上便猝然离世。

    皇家的龃龉,随着太子之死,逐渐来到了台面上。

    二皇子倚仗士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皇长女手握禁军,又岂会坐以待毙。

    皇帝优柔寡断,生的孩子却个个杀伐果决,二皇子养了一群杀手,皇长女则大刀阔斧,以查税为由,翦除士族羽翼。

    咸恒二十年,北狄妖王犯边,掳走了大批百姓,皇长女奔赴前线,领兵退敌。

    她以雷霆之姿斩首妖王,用妖魔尸体筑成十二座京观,令群妖退居山林,不敢再涉足人世。

    经此一战,皇长女威名远扬,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文臣集团也出现了分歧,一群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的君子,改换门庭,转投了皇长女。

    二皇子早已与皇长女势同水火,深知一旦后者上位,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狗急跳墙的二皇子为了保命,不惜联络妖王残部,与妖魔联手,偷袭了回京路上的皇长女。

    妖魔驱赶了一群百姓冲击大军,皇长女为了掩护百姓逃走,被二皇子埋伏的箭士射中胸口。

    利箭抹了剧毒,药石无医,皇长女知道,自己和太子哥哥一样,撑不到回京了。

    她临终之前,做了一个所有幕僚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还没有子女,那些不想退避乡野,又或是归顺二皇子的部下,拿上她的印玺,回京城,投奔二皇女。

    众人大吃一惊,二皇女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又一向默默无名,岂会接收他们这些敌对势力?

    皇长女却笃定地说,二皇女与二皇子绝非同类,大周定鼎八百年,天灾人祸不断,已有亡国之兆,若无明君扭转乾坤,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诸位君子若是心中还有天下黎民,便信我这次吧。”

    皇长女临终之言,无人不为之动容,她最后记挂的,不是向二皇子报仇,不是对父亲软弱的怨恨,而是抛开自己的立场,一心为国家谋划。

    皇长女的遗体送回了京城,全城缟素,咸恒帝一夜白头,守着女儿的尸体,谁也不见。

    二皇子虽然心虚,却还是得意居多,父亲只剩两个孩子,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烂泥扶不上墙的妹妹不成?

    忍不住摆起庆功宴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血脉相连的亲妹妹,竟然会带着皇长女的亲卫,连夜围住他的府邸。

    披甲执锐的二皇女如此说道:“我有明确的情报,二哥府上有妖魔内应。”

    烂醉如泥的二皇子努力撑起不断滑落的绵软身体:“妹妹听了谁的挑拨?长姐被妖魔埋伏,我也很痛心。”

    在这之前,二皇女一向表现得好脾气,没主见,二皇子一度以为,这是哪个宫人生的孩子,记在了自己母亲名下。

    直到这一日,二皇子才知道,自己与妹妹,果然是一家人。

    妹妹的狠辣,竟更胜他一筹。

    在搜出妖王遗物后,随着她的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皇长女亲卫,犹如一股铁甲狂风,席卷了二皇子府。

    等这股狂风停歇时,这座府邸已是血流成河。

    在二皇子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二皇女亲自动手,将他的三个儿女,亦斩于堂下。

    二皇子妃悲痛自戕,二皇子对着妹妹怒吼:“你是我亲妹妹啊!”

    他都已经想好,等他登基,要给这个妹妹一个怎样的封号了!

    二皇女神色漠然,就在皇长女的部下暗暗激动,以为她要慷慨陈词,斥责这位兄长的不耻行径时,她却只是冷静地说:“皇位是个好东西,能把人变成鬼,二哥能争,我便争不得吗?”

    这句话,令皇长女的遗部大为失望,他们要辅助的,是皇长女那样心系黎民的君主,而不是只知道玩弄权势的独夫。

    不少人心灰意冷,告老归乡,二皇女也从不挽留,任由众人离去。

    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而接下来的一年,竟是夺嫡以来最惨烈的一年。

    或许是因为自知声名不够,或许是以史为鉴,担忧自己的叔叔们要效仿前朝旧事,杀侄女篡位,又或者,只是单纯杀疯了。

    二皇女一年之中,杀了十三个藩王,杀得宗室们吓破了胆,纷纷跑到咸恒帝面前哭诉。

    咸恒帝将爱女下葬后,便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了。

    听到宗室们历数二皇女的酷烈手段,这位素来温和、甚至可以说懦弱的帝王,却惨淡地笑了:“若是早能如此,又岂会让我与珂儿、煦儿天人两隔?”

    言语之间,竟是怀疑先太子的死也有蹊跷。

    宗室连忙从告状转为撇清关系,咸恒帝却已决定,要为一双儿女讨回公道。

    他撑着病体,一日之间,杀尽宗室,弥留之际,还不忘软禁在宫中的二皇子。

    软弱了一辈子的咸恒帝,在人生的最后一天,提着二皇子残留着惊恐之色的头颅,跌跌撞撞走到二皇女面前,惨笑道:“就让你二哥,看着你登基吧,这可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位啊。”

    看着状似疯癫的咸恒帝,二皇女依然冷静得像一块坚冰,她不疾不徐地跪在青石砖上,沉声说:“父皇福寿连绵,不过微染小恙,必能康复,何出此言?”

    咸恒帝一怔,头一次正眼看这个女儿,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长女为何将身后事托付给她。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都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或许没有长女的正直,却一定能坐好那个位置。

    “好。”咸恒帝露出长女去世后的第一个微笑,“你这样,很好。”

    他抛开二皇子的头颅,喘着粗气,亲手写下了传位的圣旨,便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去见妻子与儿女了。

    二皇女捞起染血的圣旨,走到了御座上,第二年,改年号为永熹。

    同年,内宫中一名皇长女旧部,向永熹帝请旨致仕。

    她曾是永熹帝手中最快的刀,十三个藩王里,有七个死于她手。

    这些藩王,有的确实意图染指皇位,有的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却还是被她亲手杀死。

    吕神婆还没说此人是谁,众人已经猜到了大概。

    “您是担心,狡兔死,走狗烹……”绿衣少女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

    吕神婆摇头,满是白翳的眼里看不出神情,谁也不知,她的眼睛又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的,那一定也有一段故事。

    吕神婆说:“我自请出京,来到封州,是因为药王山的山长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等一个人。”

    “那个人医术高超,慈悲为怀,有一副救世的良方,却因为行事与世俗习惯有些不同,容易遭到误解,若是有人能追随左右,定能省去许多波折。”

    略一沉吟,吕神婆满是沟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无奈笑意:“我已经等她二十一年了,再等下去,这把老骨头也不知经不经得住熬。”

    书生与镖师们脸上,均露出钦佩之色。

    绿衣少女却面色古怪地说:“这话,怎么和我家长辈说得一模一样?”

    吕神婆一怔。

    绿衣少女自报家门道:“我叫殷婵,师从墨者,家中长辈让我来封州,等一个济世救民的大善人,辅佐她抵抗这次天灾。”

    “难道你等的人,和我等的,是同一个?”

    殷婵陷入了沉思。

    李昼挺起了胸膛。

    这么具体、贴切的描述……这两个笨蛋还没反应过来吗?

    “你们等的人,已经来了。”她自信地开口说道。

    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

    第69章或许是地府出了问题

    担心大家没听懂, 李昼又说了一遍:“我与诸位一见如故,便不隐瞒了,说句掏心掏肺的话, 两位等的人,就是我。”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殷婵谨慎地说:“您的话,我们非常认可,实在不必掏心掏肺地说。”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飘忽的眼神却已经出卖了内心。

    哪怕是历经千帆的吕神婆,也不禁微微颔首, 表达了对殷婵的赞同。

    吕神婆以前也曾自诩, 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今日见到李昼,她才知道,她的想象力还是太贫瘠了。

    汗流浃背的众人,别说再看一遍李昼剖出真心了,光是回想下那个画面,都感觉头晕目眩,全身力气全无, 竟像生了一场大病一般。

    李昼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信任自己,于是放下准备掏出真心的手, 感动地说:“殷姑娘, 看来你也是个大善人, 那你手上的人命, 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也”字,又让众人沉默了一瞬。

    殷婵回过神, 沉声道:“诸位可知,我们墨者有两个流派,一派称为旧墨,另一派则称为新墨。”

    以宋刚为首的一众镖师俱摇头,趴在地上的苟郎中面露迷茫之色,吕神婆、书生和李昼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什么墨者,有点耳熟,李昼一边点头一边想,能吃吗?

    墨者学派的内部斗争,本是一件门派秘辛,但吕神婆连夺嫡旧事都能交代,殷婵便也不敢隐瞒。

    见仙师大人果然知道此事,她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自己幸好没有说谎。

    仙师大人让大家自己陈述做过的事,分明是给他们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其实他们做过什么,仙师大人早就心知肚明了。

    或许,她要等的人,还真是这位……

    定了定神,殷婵继续说道:“旧墨认为,实用最重要,重苦干,轻辩论,新墨则认为,理不辩不明,光知道埋头做事,做什么都不会成功,想要达成目标,先要寻求真理。”

    殷婵举例说:“比如要画一个圆,旧墨便会取出一把规,要画一个方,则会拿出一把矩,旧墨认为,有了规矩,就能画出方圆。新墨却认为,世上本无标准的规和矩,也就画不出真正的方和圆。”

    李昼:“……”

    她都要被绕晕了。

    宋刚看起来和她意见相同,摇头说:“新墨这不是抬杠吗?”

    殷婵神色微妙。

    宋刚改口说:“新墨真有想法啊。”

    糟糕,殷姑娘居然是新墨!

    书生神色忧虑,又似乎有些感同身受:“莫非,新墨与旧墨之争,竟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殷婵叹了口气:“两派的行事作风,差别越来越大,旧墨做事义字当先,声称义即是利,新墨却要利害权衡,选择一条利益最大化的道路。”

    “永熹十一年,五星错行,岐鸣山崩,引发了一场大地震。当时的墨者,两派矛盾还没有现在激烈,虽然理念不同,却还能和平相处。两派在巨子的带领下,一起入山救人,谁知,刚找到一户被压在山石下的人家,余震就已经来了。”

    “身为旧墨之首的巨子,坚持要留下救人,新墨众人却认为,怎能让巨子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几个未必能救出的普通人?”

    “巨子却对新墨首领说,我若身死,你便为巨子,墨者岂会因为我一个人消亡?”

    “新墨首领则说,巨子是整个学派的领袖,若是死了,必将有一场大动乱。”

    “两派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余震转眼便至,新墨首领一声令下,强行带着旧墨撤离,却在最后一刻,被旧墨挣脱。”

    “以巨子为首的旧墨们,回到了山崩地裂的岐鸣山,搜寻到了十三个失去父母的孩童。”

    “但那场地震实在太大了,即便墨者有机关术也难以抗衡,最后关头,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梁柱,筑起了一座安全屋。”

    “木石砸碎了他们的脊梁,砸扁了他们的头颅,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他们对孩子们说,不要怕,他们已经布置了阵法,血流得越多,这座屋子就越牢固,如果不想再看到他们痛苦的面孔,就用囊中的尖锥刺入他们的胸口。”

    “没有人愿意这么做,除了一个从小就会权衡利弊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出,这群墨者已经死定了,既然如此,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

    “小女孩取出尖锥,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一心救民的巨子。巨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地震结束后,新墨也回来了,他们找到了被旧墨保护的孩子们,得知了地震中发生的事。新墨首领收了小女孩为徒,埋葬了旧墨,却不准任何人称自己为巨子。”

    “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巨子了。”

    “从此,旧墨便只剩下小猫三两只,难成大器,新墨却在首领的带领下,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

    “此消彼长,两派之争不但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旧墨依然固执己见,新墨则深深地怨恨起已经死去的巨子与旧墨们,前者甚至向皇帝上书,请求永不录用这一派。”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殷婵便是故事中被救下的小女孩。

    坚持自己信念的旧墨,却救了一名天生的新墨,巨子死前,是否有那么一刻,有过些许遗憾呢?

    想想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没有的。

    李昼终于想起,墨者这个词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薜荔山顶,假装练剑,实则挂机的剑客·李昼,停下重复挥剑的动作,自上而下,俯瞰起灯火通明的建筑工地。

    墨者刑参,正满头大汗地指挥着木人傀儡搭建夺天宗的楼阁。

    这人好像就是个旧墨,因为被打压,没法去京城当官,只能在乡下做点木匠活,想改行,还被老师托梦臭骂一顿。

    现在在给自己打工,还越打越上头,日以继夜地打灰。

    嗯,这很旧墨。

    刑参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疑惑地抬起头,隔着夜幕,什么也没看见。

    剑客·李昼收回视线,重新开始挥剑的动作。

    反正也不能吃,不管他了。

    吕神婆和殷婵的故事都讲完了,书生、乞丐与镖师面面相觑,正要划拳决定谁是下一个。

    远方传来了狂野的嚎叫与嘶吼声,仿佛有成群的野兽冲了过来,空气中都能闻到腐烂的味道。

    众人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戒备地望向门外。

    李昼连忙合群地说:“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大家小心。”

    本来还挺紧张的众人,忽然一滞,余光瞟着李昼与其身后的白毛僵尸,心情十分复杂。

    他们还真不信,来的东西能有这位吓人。

    李昼没注意众人的眼神,紧紧盯着黑暗中逐渐浮现的轮廓,打头的是一群气喘吁吁的人,李昼看到他们的面孔,眼睛亮了起来。

    这不是她苦苦寻找的缉妖使和赶尸人吗?

    她刚想打个招呼,显然是在逃命的缉妖使与赶尸人也看到她了,众人蓦然一滞,齐刷刷一个急停,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失去了所有血色。

    然而,在他们身后,嚎叫与嘶吼声已经迫近,形势危急,容不得他们多想。

    一众缉妖使与赶尸人扭头看了看后方,又看了看李昼,似乎在权衡哪头更像人,片刻后,硬着头皮跑进了庙里,跑到了远离李昼的角落。

    就在他们进入大殿的下一刻,追击他们的东西也出现了在了众人视野里,那是一具具似乎才从坟地里爬出的尸体,青色的皮肤腐烂程度不一,有的嘴唇掉了,露出其下鲜红的牙龈与黄色的烂牙,有的胳膊少一根,有的腿烂一块。

    又、又是僵尸?

    众人眼前一黑,殷婵、书生、乞丐与镖师们,心中欲哭无泪,这群僵尸不会是来和头领汇合的吧?

    李昼可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怀疑她和对面的臭东西是一伙的。

    她很爱干净的。

    她皱了皱眉,不高兴地看着这群不知多久没洗澡的家伙。

    褚慎低声请示:“谈神医?”

    李昼点了点头:“去吧。”

    “是。”

    下一刻,破庙中的众人便看到,白毛僵尸们向着嘶吼的野生僵尸冲了过去。

    这些刚刚复生的尸体,本身就只有样子吓人,实力并不如何,要不是数量众多,缉妖使们也不至于被撵着跑。

    褚慎等人,却是被李昼亲自治愈的白毛僵尸,天生便克制这些低等僵尸。

    当然,他们根本不承认这些低等僵尸是自己的同类。

    众人便从开始的心惊胆战,到逐渐麻木,默默看着白毛僵尸大杀特杀,把追来的低等僵尸都撕成了碎块。

    李昼看着眼睛发直的众人,提醒道:“这些肉都腐烂了,最好不要吃。”

    众人:“……”

    除了您,谁会想吃它们啊?

    这一晚,大家伙真是光会沉默了。

    许久后,见多识广的吕神婆才打破了沉默:“敢问龚道判,这是发生了何事,竟然引发了这么大的尸潮?”

    她明明是个瞎子,却知道进来的人里有龚道判,后者亦不惊讶,看了眼李昼,心里思量了一番,咬咬牙,开口说道:“我们在遇到这些‘复活’的尸体前,还见到了大量已经超度过的鬼魂。我们想再次超度它们,却引发了它们的反扑,好不容易逃走,又撞上了它们从坟地爬出的尸体。”

    她又看了眼李昼,小心地说出心中的猜测:“我尝试了很多沟通地府的法术,全都失灵了,或许,是地府出了问题。”

    又是地府?

    李昼心里指指点点,府君这是怎么回事,管个地府这么费劲,还不快让她进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算帮不上忙,交几个鬼朋友也挺好的。

    她一定会和这些朋友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

    第70章这不是专业对口了吗?

    夜色正浓,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散发着柔和清辉。

    驰行八百里,特地前来寻剑的元季蕤, 低头看了看红烛手绘的图纸,又看了眼不远处晶莹如玉的泉池, 在月光的照耀下,池面波光粼粼,池心喷涌着碎雪,清冽之气扑面而来。

    此泉果然与红烛所绘一模一样,泉名百炼, 也果然名副其实。

    如此幽微灵胜之地, 能养出一口神剑,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只是,根据红烛提醒,此泉附近有一鼍妖,时刻看守着泉中神剑,欲将其占为己有。

    离开薜荔山前,墨者刑参为元季蕤打造了一口灵剑,此刻, 她从背后解下剑鞘,径直向着百炼泉走去。

    既为剑修,当一往无前, 岂能因一大妖止步?

    四野寂然, 越是靠近百炼泉, 越能感觉到森寒冷冽之意, 身后的马已经不愿继续往前走,嘶鸣着停在原地, 昂首将缰绳向后拉扯。

    元季蕤找了棵歪脖树,把缰绳拴在了树干上,留下马,独自前行。

    空气中弥漫开大妖的灵压,水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元季蕤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执剑的手本能地微颤,下一刻,却想起了师尊的身影。

    剑客公孙赢那如同松柏,永不弯折的脊背,锐不可当的剑气,完全符合她对剑修的所有想象。

    她不知道黑无常为什么称她为少府君,也不愿为前世之事违背本心,自懂事以来,她便有种宿命般的预感,她应该成为一名剑客。

    元季蕤握紧了手中剑,回忆师尊的形象,竟达到了某些门派观想神像的效果,心中的恐惧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的勇气。

    她顶着灵压,来到了百炼泉边,奇怪的是,鼍妖依然没有现身,任由她俯身看向泉底。

    今晚的月光亮极了,让她轻而易举地透过池面的涟漪,看到泉底那口静静躺着的剑。

    看到这口剑的第一眼,她就觉得怪。

    太怪了。

    在这样一眼灵气四溢的清泉之中,竟然蕴养着这样一口通体漆黑、散发着浓郁死气的剑。

    极致的生中,诞生出了极致的死。

    这股死亡之气,仿佛能寂灭万物,主宰一切生灵的存亡,仿佛……自己便是死亡本身。

    更奇怪的是,这股死气却并不冷酷,相反,竟然让人感觉到一种慈悲,一种令生命有了归途,令亡者得以安息的慈悲。

    这种感觉,让元季蕤心中产生了一种见到师长般的亲切与熟悉之感,她皱起眉,凝望着这口漆黑的剑,脑中微微胀痛,似乎要想起什么。

    一道腥风向着她后脑勺扑来。

    她悚然回神,下意识挥剑回砍,堪堪架住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巨大鼍妖。

    灵剑被鼍妖咬得咯吱作响,元季蕤默默运转灵力,一股剑气从体内流出,导入灵剑的一瞬间爆发。

    ——轰!

    李昼翻开《玉.洞百炼地皇经》,医女的功法,除了治疗以外,亦能沟通地府。

    聪明的李昼一看就懂,实在治不好,就下地府和勾魂使者友好交流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希望还阳。

    李昼之前尝试过开启地府大门,但没能进去,府君可能是个社恐,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

    可现在,死人集体复活,事闹大了,他想躲也不能再躲了。

    这一次,李昼决定用《玉.洞百炼地皇经》里的方法开启地府大门。

    李昼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镰刀和斧头……不对,又拿错了,应该是香烛和纸钱。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对镰刀和斧头跃跃欲试。

    提起一颗心的众人,又默默放下了心,就说嘛,毕竟是要去找府君,也不至于上来就喊打喊杀吧。

    褚慎等方神教徒,连忙接过香烛,按照李昼的吩咐,一一点燃,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青烟在大殿中升起,烛光映照出李昼面孔,她正准备开始进行经书中描述的仪式,一股阴风凭空出现,打着旋儿,把所有香烛都吹灭了。

    李昼:?

    褚慎等方神教徒不用她吩咐,立刻上前,再次点燃熄灭的香烛。

    李昼张开口,第二次准备开启仪式,一股阴风再次凭空出现,在大殿里兜了一圈,将所有香烛再次吹灭。

    李昼:???

    破庙里的气温一瞬间降到了冰点,空气凝滞得无法呼吸,所有人都害怕极了,大气都不敢喘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李昼。

    就在李昼抬起手,众人屏住呼吸的一瞬间,自称梅棠、追随神主文昌星君的白衣书生上前一步,满头大汗地说:“仙师大人!”

    李昼回头。

    你最好有事。

    梅棠拱手作揖:“仙师大人,小生三年前为冥官误拘,还阳后便被封了个活无常,兼了一份地府的差事,仙师大人与众位前辈若要调查死人复生之事,可由小生以冥牒开路,将魂魄出窍,下九幽,入鬼府,一探究竟。”

    殷婵忍不住道:“你有这本事,怎么不早说?”

    再晚一点,谁知道被连番拒绝的仙师大人能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我们这小身板,都不知道够不够仙师大人塞牙缝。

    梅棠讪讪一笑,小心翼翼地打量仙师大人的神情。

    善良的李昼不想惹事,点了点头:“那就用你的办法试一试吧。”

    梅棠松了口气,一边取冥牒,一边提醒道:“魂魄离体后,进入地府的过程中,有可能会让各位神魂不稳,回忆起前世今生种种往事,届时不必惊慌,等从地府回来,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自然会逐渐淡去。”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取出冥牒,朝上呵了一口生气,肉.身便蓦然倒下,魂魄从头顶飞出,手中多了一根木棍。

    众人只听咚的一声,梅棠的额头撞在青石砖上,磕出好大一个肿包。

    殷婵呆了呆:“书生,你怎么不先提醒我们一声?”

    吕神婆道:“听这声音,说不得要头疼好几天。”

    梅棠正要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往常要出阴差,还不是冥官一声令下就得走,哪来得及把身体安置妥当。

    李昼取出药瓶:“无妨,正好我是一名医师。”

    梅棠:“……”

    飘在半空的梅棠这才后起悔来,慌忙说:“小生皮糙肉厚,这点皮外伤,哪用得着仙师大人出手。”

    李昼遗憾地收起药瓶:“你要回来后头痛得受不了,可以告诉我。”

    梅棠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点了点头,问众人说:“还有哪些人要一起下地府?”

    这用词委实不太吉利,但众人现在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今非昔比,竟然并不觉得害怕。

    吕神婆笑道:“老身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

    殷婵说:“我是要追随谈神医的。”

    龚道判刚要说话,缉妖使鱼妙萝上前一步道:“得留几个高手,保护我们的肉.身,以免再有鬼魂僵尸追过来。”

    鱼妙萝说完,主动请命:“道判大人,就让属下去吧。”

    龚道判看了她一眼,心知她是怕自己去了地府,庙里剩下的人正不压邪,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镖师宋刚对几个手下叮嘱了几句,抱拳说道:“我虽然没有各位仙师的神通手段,却也粗通些拳脚功夫,有几分蛮劲,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如此这般,定下了入地府的人选,梅棠手持木棍,分别在吕神婆、殷婵、鱼妙萝、宋刚肩头敲了两下,众人便纷纷肉.身栽倒,魂魄出体。

    但吕神婆和殷婵被褚慎等方神教徒接住了,鱼妙萝有缉妖使护持,宋刚则有一众镖师扶住。

    对比之下,躺在冰冷地面,额头一个大包的梅棠肉.身,显得格外凄凉。

    梅棠:“……”

    梅棠忧伤地收回视线,对上李昼的目光,一个激灵,再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了:“仙师大人,得罪了。”

    他伸出木棍,轻而又轻地敲了敲李昼肩头。

    李昼身形一晃,脚下的影子忽然像被大风刮动,左右摇晃。

    人形的影子似是要撑不住,向四周溢散,疯狂而混乱的气息,几乎如上涨的潮水,要将整个破庙淹没。

    众人无不露出骇然之色,褚慎等方神教徒,则是面色狂热,跪伏在地,仿佛要迎接神主降临。

    模拟器中,“初具人形”的天赋急促闪烁,将所有超出人形影子的波动约束。

    李昼的魂魄飞出身体,身体盘膝趺坐,宛如一尊凝固的神像。

    她都不用人扶,就能安坐如山。

    李昼心里得意地叉起了腰,却没注意,所有人都在悄悄擦汗。

    缓了片刻,梅棠手持冥牒,沉声说:“诸位大人,这就随我上路吧!”

    只见他手中木棒一挑,便将吕神婆、殷婵、鱼妙萝与宋刚的魂魄挑到了棒上。

    李昼心想这个书生太不靠谱了,怎么总是丢三落四。

    她轻轻一跃,跳到宋刚身后,盘膝坐下,施施然说:“人齐了,走吧。”

    宋刚悄悄将屁股往前挪了挪,鱼妙萝侧头瞥了眼,会意地往前让出点空位。

    梅棠扛起木棒,向前迈了一步,冥牒散发出幽光,下一刻,一行人便如水墨画一般,消失在了半空。

    龚道判深深望了眼双目紧闭的众人,领着缉妖使们,沉默地守在了破庙门口。

    穿堂阴风呜咽吹过,她取出一只香点燃,一点猩红在黑暗中飘出袅袅青烟,却再也没被阴风吹灭。

    ……

    “谈昭,来抽个签吧。”

    李昼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的谢灵微和谈昭,哦,她知道了,进入地府的过程中,会想起前世的事。

    此时似乎是午休时间,刚吃完饭,大部分学生在阳台晒太阳,教室里没几个人。

    谢灵微最近迷上了占卜,什么塔罗牌、六爻、答案之书,都玩了一遍,今天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签筒,嚷嚷着要让朋友们抽签。

    谈昭无奈地看了看李昼,随手摇了摇签筒,从里头摸出一只竹签。

    竹签上写了一行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谈昭挑了挑眉:“这什么意思?”

    谢灵微支支吾吾,半晌答不上来。

    谈昭说:“上一次你给我算命,算出个一千年后有血光之灾,今天又来了个‘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难不成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没还,在这儿点我呢?”

    谢灵微也很郁闷,嘀嘀咕咕地说:“这不是你自己抽的么?你放心,你要真雪满头了,我就负责埋泉下……你不会是最近换了洗发水,有头皮屑了吧?”

    “有吗?”谈昭瞬间紧张起来,“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能生发的,难道说副作用是头皮屑多?”

    “我看看哦……”

    看到谢灵微探头,拨开谈昭的头发仔细查看,李昼目光落在了签筒上,好奇地抽了一只。

    两人停下互相捉跳蚤一般的动作,一起看了过来:“你抽到什么了?”

    李昼摊开掌心,只见竹签上也写着一行诗: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谈昭看向谢灵微:“这又是什么意思?”

    谢灵微摸了摸后脑勺:“可能是说,我们都不在了,静真一个人在外地打工,心里很孤独吧。”

    谈昭面色微变:“你一天天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谢灵微哈哈大笑:“反正是一千年后的事嘛。”

    谈昭点头:“是是是,我到时候还有血光之灾呢,坟都让人刨了是吧……现在地价这么贵,我真没了直接骨灰撒大海里,谁要花钱买坟啊。”

    ……

    “谈神医,谈神医……”

    殷婵焦急的喊声,蓦然将李昼从前世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她眨了眨眼,看到殷婵、吕神婆、鱼妙萝、梅棠和宋刚都关切地看着她。

    已经到地府了?

    李昼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巍峨的城门。

    城门气象森严,四周看不到边界,城头幢幡摇动,瘴气弥漫。

    城上挂了块牌匾,匾额上一行金色大字:

    【罗酆天北道三阴幽冥鬼府】

    殷婵、吕神婆、鱼妙萝、梅棠和宋刚见李昼情绪稳定,都松了口气,他们真怕刚才那影子溢散的一幕再次出现。

    他们心中已经隐隐明白,什么时候仙师大人不愿意保留人形了,乐子可就真的大了。

    李昼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前世的两只签,心里还是闷闷的。

    她抬起脚,向着地府大门走了过去,可能是地府的阴气影响了她,她想,快点做完正事回阳间吧。

    晒晒太阳,去去晦气。

    一行人连忙跟上她的步伐,刚走到城门口,便看到一张告示从城墙上脱落。

    一股阴风把告示卷起,吹到众人面前,宋刚抬手接住,把皱巴巴的黄纸展开,看到用红笔写的大字。

    第一句话便是:

    “今府君沉疴缠身,日久难愈,特发榜文,广招良医,若能药到病除,必有重谢。”

    宋刚大惊失色:“府君也会生病?”

    李昼连忙接过告示,这不是专业对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