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灵肉五月份,融顺堂龙头大爷、嘉……

    五月份,融顺堂龙头大爷、嘉陵公司的所有者,程筹,因病去世。

    他的嘉陵公司几乎构成了巴青城生产总值的半壁江山,他一倒,半边巴青城都得跟着倒。所以军警一周都没开火,报纸连着追忆了三天,市民们也翘首以盼,倒不是有多关心嘉陵公司和千百员工的生计,主要是想看看传闻里叛逃的程家儿子。

    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葬礼上,程家的一个后代都没出现。

    穿西装、戴黑帽的男人收了伞,走入一家小旅馆,装束和陈旧的木质建筑格格不入。他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柜台上,划过去。店小二接过去,念道“何——炳——啥子”,一边在登记簿上翻找。

    名叫何炳翀的男人带着生涩的口音说:“昨天派人来预订了的。”

    不等他找到,坐在柜台后的另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起身说:“我晓得。何先生,跟我来。”一只雪白的鸳鸯眼狮子猫从她怀里跳到神龛顶上,毛发柔顺蓬松,伸了个懒腰。

    他的视线本追随着狮子猫,但正从柜台后绕出来的女人让人无法忽视。她穿相当朴素的灰蓝旗袍,立领包住脖颈,而神秘风情依然从那双细弯的眼里放射出来。

    “放射”这个词本该是异国人的专利,她们有灰色、蓝色、绿色的虹膜,那样浅淡而剔透的颜色上,纤维组织呈放射状拉开,看着她们的眼睛,他想到精怪、女巫、野兽,不似人类。东亚人的眼睛是温柔敦厚的黑,因为太黑,看不到其上的丝丝缕缕的脉络,让他感到安心的同时也缺乏趣味。

    这个女人当然也有一双古典的黑眼睛,然而弯弯翘翘,像山精野魅,像猫。望向你时,你无处遁形。

    但她就看了他一眼,拿起钥匙上楼了。何炳翀跟在后面,盯着她脑后盘起来的辫子,是莲花的形状,颤颤巍巍,什么“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的句子往脑子里直蹦。她将他带到四楼的一间房门口,将钥匙交给他。

    “你的猫真可爱。”他说。

    女人笑了笑,“捡的,天天坐在柜台前头好无聊。”

    “它叫什么?”

    “法海。”

    “啊?”

    “找着它时,两只蝴蝶在花上**,被它叼着吃了。”她说着,等他走入室内,带上门。室内的光线顿时暗下来,窗外,是巴青城灰霾的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他将皮箱中的一摞文件在地上依次铺开,从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吹得边缘处微微上翻,像满屋的纸片蝴蝶。

    他坐在床上,俯视自己的领地。他又闭上眼,这领地不是自己打下来的,是岳父施舍的。

    第二日中午下楼,女人正用一双不是很美好的手擦神龛。那双手起皮、肿胀,但她神情淡定,将上面漆成金色的关帝、观音裹在帕子里一顿磋磨,再噔地不轻不重放回去。神像上一层发亮的水膜,看上去都不太正经。她很正经,坐下来,往那双手上涂百雀羚。

    “这座城市有没有灵验的寺庙?”何炳翀主动向她搭话。

    “你求什么?”

    他不说话。女人瞥他一眼,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然后说:“青霖寺。”

    “我不知道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一指门口的木桶,“拿把伞,要下雨了。”

    何炳翀直接打

    了一辆黄包车,来不及问青霖寺是座怎样的寺庙,车夫拉起杆子就开始跑。跑着跑着开始下雨,他让车夫停下,可是雨声太大,对方没听见,又想着早跑完早休息,一个劲儿往前冲。到寺庙门口时一口气松下来,脚也泄了劲儿,呲溜一下仰着滑到泥水坑里。

    黄包车当然也是剧烈地一颠,泥水溅了他一裤腿。何炳翀不爽到懒得问问题了,把钱放在座位上,撑开伞就往里走。寺里没几个香客,或许是由于下雨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这寺庙供的尽是俗神仙、显得不是那么正规,光是财神就供了五个,然后关公、月老穿堂过院,到了最后一个殿前,他仰头,看到了碧霞元君。

    民间有“北元君,南妈祖”之说,不管是在四川还是他的家乡都很少能看到泰山娘娘的神像。他没拜过,说不定真的灵。

    何炳翀跪下的同时,想到的不是泰山娘娘将要把孩子送去的所在——他的妻子,而是旅馆里那个女人。简直像个女巫女人的魅力就来自于神秘。等他睡了她、看看那件灰蓝旗袍下是什么风光,她就不神秘了,他也不会这样难耐的念着她了。

    先在附近转了转,让湿气把焦躁驱散,他下午六点才回去。店小二在门口扫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女人正将法海关进竹笼子里。法海很温顺,阴影扣下来,它只喵一声。

    店小二高声说:“我晚上给他喂点饼子?”

    “买了饼你就自己吃吧。我白天都是将它放出去的,捉的到老鼠鸟虫算它的本事,捉不到,活该饿肚子。”

    何炳翀闻此言,连忙上前,“不如放我那里?我喜欢猫,我喂它吃东西。”

    女人笑眯眯道:“好嘛。”

    “你想上去坐坐吗?”

    “我下班了。”

    她当真挎上一个小布包走了。何炳翀觉得有些气急败坏,恨不得亮明自己的身份,让她知道自己是谁。但那样就没意思了,作为一个男人不能征服一个女人,只能作为一个上等人来征服下等人。他对她祛魅的目的便达不成。

    半个月后,他发加急电报索要的东西寄到了。那天揣着包裹进门,女人在抽烟,烟雾霭霭地环着她的脸,像在隔帘看美人;猫就趴在她的腿上,用尾巴将身子团成雪堆。

    何炳翀简直不敢相信狮子猫不跳开。他喜欢猫,在家里养了三只猫,简直跟供着三个祖宗似的,不到饭点不近身。这只猫被养得如此潦草,却对她言听计从。

    他走上前扇开烟雾,将一个正方形的盒子摆在桌上;盒子上蒙了层红丝绒礼袋,上面用金丝线秀了一串英文。女人的表情让他很满意,遂用轻松的语气说:“原本想送给我侄女当生日礼物,但觉得还是你更配些。”

    她将烟摁灭在水桶里,也不拆开看看是什么,只似笑非笑地抬起头:“何先生,我只是个小旅馆的侍应。”

    “那么你知道,我给的很多。”

    “但是我不需要。”她把盒子推回去,“想和我睡觉,就不要送准备给侄女的礼物。”

    这个女人!

    胜负欲叫他冷笑一声,“你需要什么?你以为我有找不来的东西?”

    她从自己的小包里取出一个香袋,倒出其中的干玫瑰,只将锦囊递给他,“哪里能买到这个?”

    当天他即差人去找。虽说他独自住在这家小旅馆,随行的下人却不少,都分散着住。费时三天,找遍了巴青城每一家卖女士用品的店铺,都没找到这个样式的锦囊。

    全福劝说,搞不好是在哪个地摊上买的,或是自己做的,根本查不到。老爷应该早日回去,留在此地,恐夜长梦多。

    一周前就该回家了。他当然应该早日回家,但是得在那个女人臣服之后。

    何炳翀坐在咖啡桌前,闭眼想了一阵。“巴青……不是有哥老会?现在是谁在主事?把他请来,让全城的袍哥去找。”

    全福答道:“原来有个裘三,前不久死了,顶上来个马三,和我们没交情。老爷,为一个香料袋子……”

    “不过是穷乡僻壤的会匪。要交情,就说我是程筹的女婿;他不认这个交情,要多少给多少。去吧。”

    发动袍哥的第二天,线索就找到了:一个批发小商贩说,这种样式的香囊是从浙江买来的,这么多年,也就只买过两趟。收货地址是旺喜洗衣店。

    众袍哥又说,从没见闻过这么一家洗衣店。

    线索又断了。何炳翀心浮气躁地走在街上,天气逐渐热起来,而这座落后的小城没有风扇。不止是巴青落后,四川就是落后的、大陆就是落后的,他很少来这边,此番简直像文明人踏入蛮荒。山那么多、水那么险,一路过来,要搭乘臭烘烘的畜生和破木板组成的车子,偶尔出现几个人,浑身上下只裹了几条布,操着圆润湿滑的方言不知道在说什么。头顶的天就没蓝过,要么青要么灰,脚下的地,听说时常震颤。

    就像志怪小说里讲的一样,穷山恶水中,女人都是妖怪变的。

    他想到了家里的空调,顺带着也想起了家里人,遂走入邮局给蕙琴和Morgan发电报。几个邮差从背后跑过去了。鬼使神差地,他问业务员:“你知道旺喜洗衣店在哪儿吗?”

    业务员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你算是问对人了。”

    这天夜里回到小旅馆,那女人又下班了。他一晚都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的睡不着,天刚亮,就冲下楼找她,差点在楼梯口把法海踢飞。

    “这个锦囊——只有怡乐院的妓女才有!”

    全城那么多嫖客,他用了这么久打听到消息。嫖客们来了又走,只是使用女人,不会看见女人。

    她的目光总算是从手中的针线活上移过来了,她起身,绕出来,美的叫人眩晕。何炳翀清晰地看到了她。

    “你想跟我睡觉,在脱光衣服之前,我要给你更剖白的坦诚。”

    当然啦,当然啦,她是个妓女!妖,巫,妓女,多么猎奇又振奋人心的融合体。他知道她低贱,不然未出嫁的女人不会做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但低贱成了妓女,反而给她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就像小说里的名门闺秀总比魔道妖女要乏味些一样,比起和家中谈吐不凡的妻子聊时局、新闻、诗词,丈夫们也更爱去妓院倾听悲惨小美人们的哭诉。何炳翀兴奋地叫道:“我不在乎!”

    他要被自己博爱的胸怀感动了。

    上了楼,他只往床上一坐,便不动了,俨然是被人伺候惯了的模样,连衣服也不主动脱。霍眉恰好又习惯于伺候人。她的手掌滑进他的掌心,抽枝发芽,与他十指相扣;上身无限倾靠过来,吻他,吻他,于是天空大地也跟着倾斜,潮汐退回去,时针倒着转。

    何炳翀在缺氧中感到眩晕,他睁眼就看到她闭着的眼皮下淡蓝色的血管,闭眼,灵魂就被从头顶提起来。在这样的状态下人使不上力气,床也是往里陷的,再加上这女人力气很大——不霸道,却温柔的不可抗拒。她解开他的皮带。前戏做了这么久,那里毫无反应。她甚至没露出太意外的表情,她是女巫,什么都知道。

    何炳翀四肢都被按住了,面无表情,只盯着她看。

    她换用手肘压着他的肩膀,腾出双手捧他的脸,迫使两人在咫尺之间四目相对。

    她低语说:“把你交给我。”

    交出去,交出他在这个装模作样的社会上取得的身份、地位、名望与金钱,交出他的自尊和自制,交出他的欲望和渴求。他浑身如过电般颤抖,被她握住手、抚摸掌心,世界在他们之间流动。

    一杆偃倒许久的旗,为她升起。

    他闭上眼,彻底放弃对这具身体的主动权,只觉得温热的香气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泡皱了,舒适到发麻,让人不想动弹。

    “没关系。”她刚动几下,就觉察到不对劲,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哄孩子般说道,“可以了,想出来就出来……”

    话音未落,电光划过脑海,她在同时再次吻上来,用窒息把快感推上巅峰。何炳翀呆坐许久才缓过神来,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趴在她肩头,被指腹摩挲发根。

    他哑声问:“你叫什么?”

    “霍眉。”她耐心地将手指一遍遍插进他的头发里捋动,“眉毛的眉。”

    第72章 三祭江马裕将两手撑在席玉麟肩头……

    马裕将两手撑在席玉麟肩头,结束了演讲:“……总之,漱金现在不缺武生,该让玉麟改回来才是。”

    刘洪生叹道:“只是可惜这几年的功夫了,刚刚把习惯改过来。”

    “他的身体受不得这么高的负荷了,旦角到底是轻松些。昨天我们试了试,若是演色空这样的角,他可以完全演下来!”

    席玉麟本来半推半就地被他骗

    到这里,听二人谈了半天,自己也不舍起来,“我觉得师叔说得对。改行这么多年了,再改回去谈何容易”

    “很容易。”刘靖也插嘴,“忘了师父平日里怎么说的?你天生就是扮女人的料哎哎哎别推我,这几年看你才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再说了,你要说这五年功夫白费了,怎么不说前五年白挨饿了?”

    众人皆笑起来。他们这批徒弟刚好赶上新时代,女子也可以入梨园唱戏了——上一辈还全都是男子,导致整个戏班就只有他一个反串的男孩儿。那会儿他发育得快,眼看着在旦角堆里越来越突兀,席芳心下令将他的米饭、馒头全换成稀饭,一碗里半碗都是水;有油烟的菜也必须涮干净再吃。刘洪生犹不忍心,说现在正是男孩吃得多的时候席芳心倒是毫不留情,只知道他套上层层叠叠的戏服后,必须还有女儿的纤薄。

    他十四岁就一百七十三公分了,后面再未长高。

    席玉麟知道刘靖在侧面提点什么:他不够高、不够壮,之前本就是在赶鸭子上架。刘靖是好心。他于是说:“好吧。”

    刘洪生吁出一口气,“你自己的事便自己决定吧。只是不要操之过急,先休息着,不要总惦记着上台。师叔养你个三年五年,还养不起了?”

    他们谢过刘洪生,一窝蜂似的将他推到后台。马裕摸出一根针,用白酒擦拭后,在油灯上烫了烫,高声说:“好了!现在是你重返女儿身最重要的一步——”

    席玉麟平静地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愈合多年的耳洞重新被针穿开,血珠渗出来。第一次扎耳洞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这种隐喻?被侵入、流出血,女性的痛楚。那会儿他还太小,不清不楚地就接受了;现在他长大了,明明白白,还是接受了。

    两片刚切开的白萝卜前后夹住伤口。按了一会儿,血止住了,遂用草杆堵住。

    晚上霍眉回来,满脸戾气,张嘴就骂:“你那个师叔连热水房都派了人值班!老子以前偷摸着洗澡从没人管,现在不行了。他不需要洗澡?他从头顶着他妈胎盘满身羊水从逼里爬出来就没洗过——”

    “练功房的热水瓶刚灌了,是满的;你再把洗衣服的盆拿过来,蘸着擦身子吧。”席玉麟说,“就在后台,我在外面给你守着。”

    洗完澡出来,她不臭脸了,美滋滋地把盆中水往外一泼。

    “哎呀,你穿耳洞了。”

    “我明天就上台。”

    “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很多简单的角色,光唱、走台步,用不到腰。”

    “我明天来看。”

    “不是有个洋鬼子给你找了份工作?”

    霍眉翻了个白眼,“请了一天假。我要好好想想、做足功课,再去应对。”

    席玉麟都不知道前台侍应有什么好做功课的。最近霍眉早出晚归,他原来还知道她做短工,辛苦是辛苦,一个月能有五六块;后来不知怎么地,变成了酒店前台,大部分时间坐着就行了,工资却只有两块。不过霍眉应该有她自己的考量,她不是不能吃苦的人。

    这段光躺着休息的时间,他给她绣了一批鞋子,她没给钱,他也没要。此刻她一双双挑出来看,嘴里念念:“明天还得去看他们。这个给洋鬼子,这个给小洋鬼子”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没那个吧?人家为什么要帮你找工作?”

    女人在外面找工作难得很,很多人一看到女工作人员,默认这家店不正规。若不是有洋人帮忙,就是这份两块钱的工作,她也拿不到。

    “哪能呢。我楚楚可怜,他大动恻隐,真心想要帮助我,恰好又有门路;我时不时去跟小鬼子玩,一举两得的事。这个绣得好看,”她举起来在灯下察看,“鸳鸯?这个给我。”

    她想嫁人了。

    第二天,第一出戏是别人戏班子的,第二出是他们的《三祭江》,席玉麟饰孙尚香。刘洪生撑在化妆桌边叮嘱:“实在不行,你唱完一祭江就撤,小肖一直准备着,可以唱后面两祭。”眼看着徒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也不多嘴了,背手踱了出去。

    霍眉挤开马裕,要帮他勒头。因为孙尚香是戴孝形象,主要戴以蓝、白两色为主的水钻头面,莹光四射;鬓边戴绸缎扎的白花,顶花、耳挖子俱是鳞点闪闪。又取出一对沉重的流苏耳坠给他戴上,他夸张地咂嘴。

    “你这耳垂还肿着。”

    “你注意到了啊,还选这么重的?”

    “这个颜色最配,亮闪闪的多好看。好了小寡妇。”

    他起身将绣了菊花的对襟白帔穿上,像一片绢包住了一把柳,柔韧又纤细,已然完全看不出是个男人。

    十二点,开锣。

    底下的观众比往常都多,因为门口的牌子上写了“席玉麟”三个字,是自从有牌子开始都没见过的。但老观众都知道这么个人,好久没看见他了。

    孙尚香扶着两杆幡出来,朝左走几步,凄凄然向前望;又朝右走几步,沉郁迤逦。两片细叶似的眉毛蹙起,极动情的样子,“好一似落花流水难回转,好一似失群独雁孤单单,好一似弹打鸳鸯两分散,好一似断线风筝任飘然……”

    他绞着袖子拉向胸口,泫然欲泣。四十多分钟的独角戏唱下来,发挥相当稳定,毕竟孙尚香又不用翻跟头。下台时还得了个满堂彩,好几把彩头同时掷上来,他只听见了霍眉的那一枚硬币落地的巨响。台上台下,两个无血无肉的演员。

    都在假扮别人。

    表演到最后都没出纰漏,现在需要捡硬币了,他却弯不下腰。像上次一样,他的疼痛传导到她身上;霍眉站在第一排看着,心里忽然涌起极温柔的念头。

    她暂且认为是兔死狐悲。

    吃过晚饭,是庭训时间。过去还小时,晚间要用来背戏文,现在该背的都背会了,就改为听刘洪生开会。内容要么是总结这一天大家的表现,要么是读几篇文章——新闻、艺术评论等等,大家都呆若木鸡地听着。散会后,席玉麟哈欠连天地出来,在拐角被霍眉逮住了。

    她递给他一盒洒了芝麻的酥皮红豆馅饼,还是热的,香气四溢,“去给你大师兄。”

    席玉麟看了看包装纸盒,“这是街角那家光头馅饼啊,还挺贵,一盒三百文。你怎么买这个?”

    “刚去了趟洋人家嘛,他给的。你去跟席秉诚说,今天重返戏台,得了彩头很开心,用这些钱给他买点小礼物,感谢他对你的帮助除了你师叔和他那几个嫡系弟子,最有话语权的就是他了。总这样僵着没意思。”

    他捧着热气腾腾的馅饼盒,眼珠倏忽一抬,睨着她,笑了。霍眉打了个哆嗦,觉得他有点娇俏。

    “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说那么多你龟儿听进去没有?”

    “你的东西,我不乐意拿去讨好那个神经病。”他轻声说,“以前我还希望他们喜欢我——他、尚文,现在都无所谓。只是你能不能再——”

    “再?”

    他便不说了,静静地望着她。霍眉看他那副死样子,笑道:“你别在这儿自我感动,我提一件事,你就要跟我翻脸。你化妆桌上的小刀是刮胡子用的?”

    “是啊。”

    “我剃了好几次腋毛。”

    “”他的表情几经变化,“我没有洁癖,不是那里的毛就行。”

    这小子已经被她训练出了强大的心理素质,甚至能反过来开她的玩笑。霍眉一时间接不上话,过了会儿,指指馅饼盒,“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拿了两块,剩下的给文文了。

    又要去面对何炳翀。从床上爬起来,她痛苦万分地漱口、洗脸、编头发、敷香粉,头疼得要炸开。

    程筹去世的那天,蔡行健在漱金的侧面拦下她,他说对不起,她说没关系。他又说对不起,我没有主动告密,她说真的没关系。最后蔡行健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个有辱自己人格的决定,“你在小旅馆工作?这几天若有个叫何炳翀的人来住宿他、他家里是做电器生意的,牌子叫时风,占据了国内百分之七十的市场,整个巴青的医疗设备都来自时风。他老婆是程筹的千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于是蔡行健钻进车里,侧头又看了她一眼,补充了点关键信息,“父亲一堆外室,不管他,母亲偏爱更优秀的哥哥,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二世祖,喜欢猫。”

    霍眉笑了,“现在是真两不相欠了。”

    “祝你得偿所愿吧。”

    车窗摇上去,她这辈子就再没见过他。

    第73章 收网“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霍眉将一个大盆抵在侧腰上,上了顶楼,把床单往晾衣绳上搭。吸水后皱缩又沉重的一块布,委顿在盆里,被她手腕轻轻一抖,就在天幕下扬开。

    “你是———”她看也不看他,“何炳什么。”

    “那个字念冲。”

    “好嘛。”

    “这是我的名字。你还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那么,你现在告诉我?”

    “我能给你其他人都给不了你的。”

    她忽然抬起一只手,一弹指,将水珠弹了他一脸,“我不做妓女很久了。你说,我要什么?”

    要跟着我呗。何炳翀心里暗自发笑,我承认你有魅力,可你还不是得上赶着往我这里凑。看上去就非富即贵是一方面,倘若他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暴发户,霍眉这样的女人大概也是不肯屈从的。然而他才三十几岁,风度翩翩,会讨女人欢心,哪个女人不爱上他才怪了。

    他故意假装听不懂,只解释自己对她的态度是认真的,“这个我知道。谁说是陪睡的钱了?我们处得这么愉快,出于礼貌,我也该送点礼物。这个你还是收着。”

    他又将那个正方形盒子掏出来了,霍眉也就收下。“你既然有钱,应该住嘉陵酒店。”

    “掩人耳目么。嘉陵酒店是我老丈人的产业,理应是住在那里,但我带着很重要的文件,不希望被别有用心之人追踪行程。说起这个,”他清了清嗓子,“我后天就回香港,已经耽搁太久。”

    他在不经意之间透露了一点自己的身份,霍眉却问:“为我耽搁的?”

    “是啊。”

    她坐在最上一级楼梯上,褪下袋子,里面是一个小木盒,用指甲抠住边缘处往上一撬,黄澄澄的小弹簧就把盒子撑开了。其间静静地躺着一副项链——一副,而不是一串,由三层珍珠构成。

    何炳翀按开小巧的龟形卡扣,替她戴上:最小一层刚刚圈住脖颈,第二层搭在锁骨上,第三层被她挺翘的胸脯托起来。珍珠本身是白色的,却还有一层银蓝光的伴彩,用手指拈着转动,晕环也跟着溜溜地转;她的脖子感到沉重,皮肤被凉沁沁的珠子贴着,十分舒服。

    她侧过头来一笑,珍珠上的日光反射到皮肤上,是闪亮如鱼鳞的光点,随着她的动作而颤动。

    何炳翀简直呆住了。

    “晚上五点钟来找我。”她捡起盆子,站起身,“下班了,我要去河滩卖鞋子。一起去吗?”

    何炳翀还以为她是找个借口把他约出去,找一处风光很好的宝地,做那件事。结果她是真的去卖鞋子——卖她亲手做的,真可怜,这也太缺钱了。她摆摊的地方临着渡口,人还算多,为了安全,最好别再往远走。钩河的水是灰色的,和天的交界处被雾气模糊了。

    他站了一会儿,不愿往地上坐。霍眉瞥了他一眼,脱下罩衣叠好铺在地上;他的绅士病就犯了,忙捡起来、拍拍灰,还给她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霍眉递给他一瓶汽水,“香港能看到海?”

    “当然。”

    “我没见过海,连嘉陵江都没见过,只见过钩河。”

    何炳翀感觉很恍惚,他平日里会坐在高级会所里喝红酒,而此刻,为了一个女人,他居然坐在一块湿哒哒的石头上喝橘子汽水。其实还挺好喝。他尝了一口,递给她,她压着瓶口的水渍也喝了一口,“巴青人都跟孩子说,你是从钩河上漂来的,死了以后魂魄会顺着水往下游去一辈子,就围着这么大一块地打转。”

    “我有帮你更自由。”

    “什么?”

    “你欠着鸨母钱,对不对?我那次去的时候,就替你全还上了。”

    霍眉心想你哪是真心想让我自由,救风尘的瘾犯了而已,男人都这样,付出那点小钱就救一个美丽女人于水火的感觉简直叫你们欲罢不能。即便如此,目的究竟达成了,她还是高兴的。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表达高兴最恰当,好巧不巧,想起昨天那幕。

    男人正盯着她看。她灵巧又迅速地抬起眼珠看他一眼,又望向别处,翘了翘嘴角,“法海送你了。”

    “真的?”他高兴道,“我特别喜欢猫!我家里就养了三只,大爷似的,不亲人,哪像法海这么——”

    她倾身去吻他,吻得他浑身发软。一轮血色的落日浮在河上,连周身的空气都蕴藉着红光,满目霞彩,天地都为爱意微微发烫。

    “这个时候,不要谈猫。”

    “唔……”

    她那双眯着笑的眼睛盯着他,摄人心魄,“你帮我自由了,你可就自由不了了。何先生,你会再回来找我。”

    他心中暗笑:我可不吃回头草。

    何炳翀抱着法海上了火车,往外望,月台上一排赤着上身的市民——乡巴佬,真不文明;她也站在那里,穿一件酒红色印花旗袍,美的像蛤肉中的一颗珍珠。我征服这个巫女了吗?他没有答案,无法说服自己、将此次巴青之行看成一次普通的艳遇。

    汽笛声响起来,法海受了惊似的毛发倒立,尾巴也棍子般竖起来。

    “嘘,嘘,BB猫,不要紧”他试图用双臂箍住猫,但法海开始挣扎,四爪乱挥,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粗野的嚎叫。三道火辣辣的血痕出现在小臂上,何炳翀依然没有松手,见猫要挣脱了,连忙向前一扑、试图抓住它的后腿。

    “老爷!”后一截车厢的几个下人都赶过来,“火车要开了,你别乱动!”

    “我要猫!”

    那几个大汉闻言一齐向前抓,法海蹬着一人的脑袋蹿到吊灯上,打碎了灯泡,又沿着车顶的管道往前跑。他们追过两节车厢,恰巧有扇窗户大开着,法海纵身跃了出去。

    于此同时,火车启动了。

    何炳翀扑到窗口,那道雪白色的身影哪里还能寻得?而站台上,霍眉露出揶揄的笑容,不等火车把她抛在后面,就率先悠悠离去,消失在台阶口。情急之下,何炳翀想探出脑袋往回看,却被几双手拽回车厢,下人在劝说:“算了,老爷,一只猫而已。鸳鸯眼是罕见,我们家又有什么寻不来的?”他只是止不住地摇头。

    她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小玩意,不愿意跟

    着他。

    事实其实很简单,霍眉往泡脚水里加了荆芥,那猫就爱蹭着她闻。听着火车的声音远去,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发愁,回小旅馆坐着做了一整天的鞋,下班后回漱金。迈进门,值班的徒弟自然不管她,但刘洪生和刘靖就站在不远处,只听前者说:“这个月你已经是第三次申请出门了。不要说下午没事,就算没事,难道没规矩?你想出门,其他人也想,到时候漱金就像菜市场,这么多人进进出出”

    刘靖垂头站在那里,小声申辩:“那你可以立个新规矩嘛,耍了朋友的可以出门。”

    “荒唐!”

    “哪里荒唐了,我都二十五了。师叔你二十五的时候”

    “不行。”刘洪生断然拒绝,“闲着无事,就去看看文文。”

    霍眉走到厨房,很泰然地坐下,拿碗筷添了饭。就算门窗都敞着,汗味儿还是聚集不散,男孩都只穿短裤。她想看看席玉麟身上那枪伤恢复成什么样了,结果他拿膏药全贴起来了,不知是因为看着骇人还是伤痛所需。

    一顿饭吃完,刘靖也没出现,直到临近开会的时候才出现,左侧脸上有淡淡的指印。

    “他那个女朋友脾气大。”席玉麟来找她时说。

    她本是在做鞋子的,越做心里越烦,拿针把朽了的化妆桌戳出密密麻麻许多洞。席玉麟看了一会儿,说:“你有些天没抽烟了吧?戒烟是好事。那种害人的粉末都能戒掉,烟就更容易了。”

    霍眉不觉得自己把粉末真正戒掉了,不过是用香烟替了它,一天要抽半包,老烟民也不至于抽这么多。她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痒痒的,天又热,弄得一身汗。”

    “不要紧,练功房随时有水。”

    “哎,”她笑眯眯道,“你可以到我工作的地方去玩,有瓜子吃,刘洪生又不管你。”

    席玉麟表示懒得去。没人陪她玩,一个人坐在店里,除了拼命做鞋子别无他事。百无聊赖一个月过去,她卖了两批鞋子,净赚九块。

    而月事没来。

    霍眉的心怦怦跳,别说不抽烟,现在除了蹭漱金的伙食,她早上还要给自己在路上买个苞谷;坐半个小时,就站起来兜着圈子走半个小时,就算脚疼——这会儿谁还管脚?何炳翀特地跑去求子,又阳痿,她生怕出什么意外,决定立刻写封信过去。寄到时风公司总部吗?何太太会不会视作一种挑衅?可除此之外她就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了。

    在她准备去邮局的那个下午,小旅馆的门被推开。何炳翀衣冠楚楚地从破旧木柜中急切地挤过来,抓住人就是一顿亲。“你这也离得太远了,”他咬牙切齿道,脸色确实不好,眼中都是血丝,“一路过来,我又晕船又晕驴又晕牛去深圳吧,我给你一套房。”

    霍眉笑着让他亲了一通,把人推开,“我头发都乱了。”

    “上楼去吧。”

    “不行。”

    “不行?”

    “我好像有了。”她抬眼说。何炳翀愣了愣,似乎想说“不可能”,但又觉得这么决绝地说出来有损自己形象,抓了抓头发,“别开这种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月事没来。”她抓起一把钥匙,“你要上楼就上楼——”

    “等等等等!”几秒之内,他鼻尖上汗水都沁出来了,“走,现在去瞧大夫。”

    第74章 小产似乎是怕她和人串通好,何炳……

    似乎是怕她和人串通好,何炳翀随机找了三个大夫,最后在一群热心妇女中打听到张泰和的名声,直接找到他家去。张泰和多年来只接见预约好了的熟人,一开始让佣人打发他们走。何炳翀毫不动摇,只问:“什么熟人不熟人,拿这借口打发我!医者不就是行医的?直说吧,出诊费多少?”

    口气这么大,佣人报过去,张泰和就满脸不悦地出来了。不是想勒索天价出诊费,是怕这人得罪不起。

    “张老。”霍眉赔笑道,“若实在不方便,我们现在就走,你千万别见怪”

    张泰和瞥她一眼,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右腕,又摸左腕。接着又去瞧何炳翀,何炳翀被他掰开下巴,含混不清地问:“到底怎样?”

    “你么,脾胃运化失常,聚湿生热,湿热下注肝肾,经络阻滞,气血不荣宗筋。”他的表情逐渐变化了,专注地进入了自己医者的角色,“肝也不好,有失疏泄。何先生,常有忧思啊?”

    “有些吧。我是问她怎样。”

    “有喜了,是男娃娃。”

    他呆在原地,眼睛都不会眨了。张泰和拍拍他的肩,“你有这么个夫人有福了,她倒是气血调和,不胖不瘦、皮肤头发都好,这样的女人好得很呐!这个娃娃来得不容易,你得——先生,一百文足矣!”

    何炳翀胡乱掏出三枚硬币放桌上,托着她的胳膊上了黄包车。他的手心全是汗。等掩上小旅馆的门,霍眉迅速甩开他的胳膊,沉着脸,“找了三位大夫了,够了吧?你非要让巴青人人皆知我未婚先孕。”

    “我带你回香港。”

    “你愿意带我回香港,我说愿意去了吗?”

    何炳翀急得原地跳了两下,想不明白她有什么可不愿意的,但又不方便直说。天人交战之中,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有人往里暼了一眼,又很快合上。

    他没当回事,深呼吸了几口,“不光是为了孩子。来这里之前,也不知道你有了呀。霍眉,我们家是传统的家族,我想带个女人回去并不容易,只是有这么个孩子,长辈才更可能点头。”

    “你在家说话不算话?”

    “不!你跟我回去,决不会有谁欺负你……”

    她斜倚在柜台边,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何炳翀心中猛得一颤,捂住她的手,不让她抽回去。

    “你今天拽着我在街上到处找大夫,让我伤心了。”她温声说,“令行,说对不起。”

    令行是他的字,这个年代,很少有人以字行了,他却愿意告诉她,让她这样称呼自己。他把嘴唇转向她的手心,闷闷道:“对不起。”

    “我答应了。”

    她把手抽回去,垂在身边;何炳翀恨不得蹲下去,继续舔,那双水蛭般唇瓣吐露出的话有魔力到让他发狂。身上没带什么现金,倒是带了支票簿,但巴青这样的小城连个像样的银行也没有,兑不出钱。他只能匆匆摘了表,嘱咐她当了换钱,自己很快就会再回来。不仅要向母亲禀报,还要给她带来船票。霍眉保持着含笑的表情,待他夺门而出后,连忙拿杯子中的水冲手。

    两分钟后,席玉麟进来了,也不说话,用肩膀把门抵上,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干嘛?”她翻了个白眼,“我没资格耍朋友啊?他是一个房客嘛,我们总是聊天,了解对方后,萌生了好感”

    “少装。”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着,霍眉说:“总之,他会娶我。”

    “你们没发生什么吧?”

    “哎哟,牵个小手,亲个小嘴,那都是情到深处、水到渠成的事”

    “我看你是在怡乐院待久了!”他突然用很大的声音说,“还是跟洋人在一起待久了?谁结婚前亲嘴啊?你去打听打听,谁家好姑娘这样做?”

    霍眉警告性地瞪着他,“我们拉了勾的。”

    席玉麟的声音立刻低下来,似乎略带痛苦:“他会看不起你。”

    心脏刺痛了一下,太莫名其妙了,以至于霍眉在几秒后才皱起五官。她不知道是自己被唤起了一点羞耻,还是“通感”发作了、自己又在感席玉麟之所感,还是兼而有之。这种突如其来的脆弱是很不利的,在这种心境下,她没法思考对措、表演魅力;而一旦不表演魅力,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保证结婚前不亲嘴。”她干巴巴地说。

    席玉麟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也干巴巴地说:“你居然要

    结婚了。”

    那块手表当了一百二十块。拿到这笔钱的第一时间,她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怡乐院,打听潘小曼的情况。明显苍老了许多的田妈一边剔牙、一边从头到脚地打量她,很客气地说,死很久啦。

    她往家里寄了五十,自己花了五块买了件冬大衣——已经是巴青能买到的最好的款式了,驼色,领口处有一圈灰毛,又买了毛衣、棉裤、袜子等等,只等冬天到来了。

    冬天还没来,意外忽然就来了。

    九月的某天,她发现**开始流血,慌忙就往圣佛罗多跑;医生叫她脱下裤子,上手拨弄了好一会儿,才说是自然流产,回去歇着吧。

    霍眉以为自己会流泪,但并没有。反正已经向何炳翀“证明”过自己了,她庆幸的是自己不会在漱金挺着个羞耻的大肚子,让伙伴们——特别是席玉麟看到。以及她实在忍不了了,回去的路上,便抽了两根烟。

    此后又淅淅沥沥出了三天血,出血量比来月事时要小,第五天下午忽然腹部剧痛。霍眉原以为小产就是月事又回来了,死胎随着血流掉,不知道有这么大的反应。她甚至叫不出声,就只能在柜台后面保持跪趴姿势,暗暗使劲儿,希望尽早把死胎排出来;等到五点,那个男侍者来交班,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又是头晕又是耳鸣,她都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渐渐地,连呼吸都不通畅,她扶着柜台边缘坐起来,哧呼哧呼地张嘴大喘气;疼得神志模糊时,恨不得把手伸进去拽,可旁边又有个男人。

    接着她就被一只手拽得站起来。宫缩的疼痛一瞬间到达顶峰,霍眉像虾米一样弓起腰,叫道:“滚!”

    化学颜料的味道飘过来,随着席玉麟讪讪松手,又飘走。她理智全无,踉跄着往前一步追去,膝盖一软,在跪地的前一刻再次被托着腋窝接住,很轻地放下来。席玉麟迅速跪下,脱了外套罩在她屁股后面,低声问:“怎么回事,痛经吗?”

    “肚子、肚子”

    他闻言对男侍者喊道:“麻烦端盆热水来!”

    男侍者这才如梦初醒,端来热水、毛巾,很识趣地上楼了。席玉麟把她抱在怀里坐着,用热毛巾裹着手,重重揉在她腹部。力气太大了,第一下就叫霍眉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席玉麟一直在耳边喊她的名字,手上一下重过一下,将小腹都按得凹陷进去,且往下推。

    完了,她惊惧地想,他知道了。一层冷汗瞬间钻出来,理智也跟着回来,回到很浅表的地方。

    “没事,”他急切道,“没流多少血,不要紧,不吓人。你使一下劲儿——”

    他的话音停了。因为霍眉是坐在他腿上的,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一块不算小的肉囊出来了,挤入两人身体之间。

    霍眉嘶声说:“拿出来!”

    他拿毛巾包着手探进她双腿之间,把那个肉囊取了出来,攥在掌心,谁也没看到长什么样子。席玉麟捧它犹如捧地雷,用另一只手将毛巾四角往里团、紧紧包裹起来,随后跑出去找泔水桶了。听见外面忽然没了动静,男侍者跑出来,茫然地看看地上的血迹,又看看她。

    她已经感觉好多了,立刻翻个白眼,“女人来癸水,还盯着看呢。”

    席玉麟跑回来,手上、裤子上都是血,问他:“二楼还有空房间吗?”

    “有!”侍者立马应道,找出一把钥匙交给他,“我再去打一桶水来,你们得洗洗。”刚欲走,却被拉住胳膊。席玉麟清了清嗓子,“能不能麻烦你把她抱上去?”

    流程自然还是跟上次一样,他帮她洗。只是这小旅馆没有嘉陵酒店那么好的条件,打来的只有冷水,热水要烧很久,一次只有一小壶。霍眉急着把自己清理干净,忍着腹痛,说冷水就可以了。衣服洗也洗不干净,只能全扔了;席玉麟借了侍者的衣服穿着,出门买两个人的衣服。

    回来时,床头的蜡烛还燃着;地上遍布干了的水渍、血渍、当抹布用的脏衣服,墙边立了好几桶污水,简直像命案现场。

    霍眉趴在床上看他,像只猫。

    席玉麟不理她,先做清洁,拖了地、扔了衣服、涮了桶,回来时都过了十二点。霍眉还趴在床上睁着双眼睛,他爬上床,问:“垫了纸没有?别让我明早发现床单上又有血,我洗得腰疼。”

    她点点头。他背过身去吹熄蜡烛,钻进被窝。紧接着一副凉凉的**就贴过来,她小声说:“摸摸我。”

    听到“摸”这个字,他第一时间就想起那条大腿的温软香滑触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手掌被抓起,落在脊背上。席玉麟一下子愧疚地要疯了,赶忙很用力地抚摸起来;这么一摸,又觉得她体温很低,往自己身边抱了点儿。

    她又小声说:“我没办法了,再过三个月我就二十八了。他看不看得起我无所谓,你别不跟我玩。”

    第75章 愁肠他的手在背上捋着捋着,绕到……

    他的手在背上捋着捋着,绕到前面来,帮她揉肚子。

    “记得孙珍贻入城那一晚吗?那天你救了我,我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看到咱俩谁嫌弃谁啊。”他用很轻松地语气说,“我就是好奇——”

    “啥子?”

    “那男的嘴唇又长又凸,人也黑,像鲶鱼成精。你也不怕生条小鲶鱼。”

    这还是霍眉第一次听他锐评别人的外貌,着实觉得好笑,何况何炳翀长得并不算丑。“那可不是鲶鱼,是锦鲤。”

    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何炳翀究竟是何许人,但也不想问,问出个显赫身份来,心里又能好受多少呢。

    “还有一个问题,有点冒昧……”

    “你讲嘛。”

    “之前怎么就不怀别人的孩子,到他这里就怀上了?你不会总在喝避子汤吧?那东西喝多了不好。”

    她噗嗤一声笑了,“瓜娃子,有个西洋的小玩意儿叫如意袋。你等一下。”她滚到床边,伸手从包里掏出个小纸包,撕开,里面是白色乳胶制成的圆筒形套子。他拿过来观察片刻,“套在男人下面的?这不会勒坏吗……”

    “很有弹性的,不勒。想戴上感受一下吗?”

    “戴个屁。”他把那小套子推给她,用被子把两人一蒙,“睡觉!”

    “这东西有点贵,都是循环使用的。每个男人在我这里都有一个,用完后洗洗,抹上滑石粉,在阴凉处敞气,下次还能接着用。这包装都开了,你说说……”

    “睡觉,睡觉,求你了。”

    “哎呀,我肚子疼。”

    “这不是在揉吗,快闭眼。”

    她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他的脸颊,很快的,像一触即飞的蝴蝶。谁也没再说话。

    第二日两人回得很早,路上还买了一个玉米饼,想贿赂守门的徒弟。谁知刘洪生已经抱臂站在门口守着了,看到霍眉是和他一起回来的,脸臭得像个死人。

    席玉麟砰地一声就跪。霍眉吓一跳,缩到旁边去了。

    “玉麟,前段时间我是怕你在漱金闷着无聊,才容许你自由出入。你却敢夜不归宿了?”

    他垂着头不说话。刘洪生绕着他转了一圈,忍着怒气道:“现在你身体也好些了,就和其他人的作息保持一致吧。没有我的批准,不许出门。”言罢一踢袍子,负手走开。

    刘洪生就是这点好,管教虽严,但讲道理,不打人。

    席玉麟慢腾腾地爬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灰。霍眉悠悠路过他,模仿着刘洪生的清亮的嗓音:“夜不归宿!”也负手走了。

    两片浮萍短暂地撞到一起,又滴溜溜漂开,各怀着各的心事。对于席玉麟来说,他的身体确实好些了,但似乎也就此停止恢复,不可能再好了。

    将膀子搭在把杆上,肩膀往下一压,肩口处就扯着疼,这也罢了,还能忍受。但若仰着将腰在把杆上,手夹耳朵用力往里挥,电击般疼痛就到了让大脑对四肢失去控制的地步,他双臂乱划了半天才把自己拽起来。

    席玉麟有时感到很绝望,尽管仗着年轻,还能应付大多数角色;但他清晰地体验到过去是在走上坡路,而现在,二十出头,他的舞台生涯就快到头了。

    对于霍眉来说,是何炳翀迟迟没有出现,连一封信都没来。莫非是被新情人绊住了?可才过多久,她还怀上了孩子,何炳翀哪能轻易地把她忘了。他没理由不来。

    但是几场雪过后,新年一到,她二十八了。

    漱金下乡唱大戏去了,她拎了几瓶酒去给菲利克斯拜年。话说了一长串,才看出这洋人的表情很不悦——她只善于识别中国人的微表情,而非洋人那虽夸张,但哭不像哭、笑不像笑、满脸褶子都跟着乱移的表情。见她停了,菲利克斯便冷硬地开口:“我听说了一些传闻。”

    “你也知道是传闻。”

    “旅馆里和你一起工作的那个店员也跟我说,他看到了你流产。霍眉,你是个爱说谎的女人。我给了你体面,你自己不体面。”

    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只道:“这么些时日,谢谢你的照顾。”放下酒便欲走。菲利克斯突然站起来抓住她的肩膀,“别人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麻木地甩开他。第二天再去旅馆,那个男侍者就一脸为难地告诉她:她被解雇了。

    无所谓,一个月两块,谁爱干谁干。霍眉这么安慰着自己,再次回到佣工介绍所。夏氏对她的临时辞职很不满意,无奈她这个人很满意,稍微训斥几句,就又帮她介绍了新主家。这次是一户姓徐的人家,刚添了个娃娃,哭闹不停,年轻的母亲应付不过来。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七点到下午六点,工钱面议。

    霍眉六点多就到了,小夫妻手忙脚乱地穿衣、做早餐,公婆仍睡着。她积极表现,抱着那孩子又走又摇,一会儿丈夫去上班,婆婆出去买菜,公公去打麻将,妻子把孩子接过去喂奶,她便能腾出手休息一会儿。

    坐在椅子上,望着婴儿那初生的、细嫩的皮肤,她试图唤醒对于自己流掉的那个胎儿的痛惜之情。她的骨肉,在她的腹中待了三个多月,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有满满一手掌那么大了像个拙劣的演员催促自己哭。最后霍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没有母性的人。

    好嘛,就算不思念未出世的宝宝,大过年的,独处他乡,总该思念起谁吧?

    窗外在下大雪,天是阴的,整个世界都被灰白的絮状物掩埋。站在灯光明丽、暖色调的客厅中,她用额头抵着窗玻璃,额头都冻麻了,仍然想不起自己思念谁。父母,不怎么思念;振良,其实也不太思念。对于霍眉来说,知道振良身上有钱、身边有引导者、还在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奋斗,这就够了。振良过得很好,她放下心来,不会格外去想他。

    一天下来,徐太太对她很满意,将工资暂定为每月六块三百文。临走时又给她包了个小红包,里面装一百文、两块水果糖。“新年快乐,霍小姐。”这位矮小的徐太太其实比她还年轻些,但是当了妈,笑起来就有完全不一样的慈爱意味,“你过年不回家也不容易,一点小礼物,请不要嫌弃。”

    霍眉谢过她,走入纷飞的大雪中。手脚冻得疼,却完全不想回漱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碰到个买烤红薯的小贩。原价是二十五文一个,她见那小贩在收拾东西,作势嫌贵。小贩急着要回家,干脆十五文卖给了她。

    霍眉终于知道自己思念谁了。她想给席玉麟带一个,再问:猜猜我花多少钱买的?

    正月廿三,漱金戏班子总算回来了,在巴青演的第一出戏便是《白蛇》,一个名叫付兰香的师姐演白素贞,刘靖演许仙,马裕演青哥,席玉麟演小青。场次空前爆满,甚至有许多人挤在过道里站着。

    霍眉当时不在,是晚上回来听穆尚文说的。“那个钟擎也来了,”她道,“结束后,每人赏了三块,但是拿了十块给席师兄。硬币还没插他头冠上呢,他转身就走。”

    这人是这个德行。穆尚文接着说:“师叔不在,钟擎还专门找到大师兄说,想私下里见席师兄一面。时隔这么久,大师兄第一次找席师兄讲话,席师兄却不理他,他把那个门轴都要摔断了。”

    “席玉麟也忒不知好歹。”

    “不。”穆尚文正色道,“钟擎甩了他两次脸子,今日还回去,账才是算清了。只是大师兄是个怕事的。”

    “我以为你挺维护席秉诚呢。”

    “他可怜呀。”

    霍眉不由得感慨小姑娘真是长大了,以前只知道谁错谁对,现在还懂得谁可怜了。遂赏她一颗水果糖。穆尚文拿着糖发呆。

    过去人手不够,很少演白蛇;而如今有了第一场后,白蛇便一场一场的演起来。霍眉这次才知道在嘉陵酒店门口演的那一场还是删减版,完整版有十六个小时,每个角色都配备好几个演员,轮换着上场。某天她回来时还没结束,睡觉前还没结束,醒来后仍没有结束,端茶水、干果、宵夜的侍者来来回回地跑。

    甚至连徐太太也问起来:“听说你从前在漱金工作?”

    “是的。”

    “漱金最近名声噪得很呀。不过我屋头个跟我说,还是赶不上分流之前的光景。几十年前的白素贞是最好的,几年前的也好,听说却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

    徐太太流露出非常惋惜的神色,撅起水润的嘴唇,半晌没说话。霍眉一看她这副恨不得当全天下人的妈的样子就感到很喜欢,从果盘里拿了颗葡萄,喂到她嘴里,“新的白素贞就不太行。”

    “确实没听人提起她。我屋头个呀,还有几个朋友,但凡看过的都说全场最漂亮的是小青。你是见过的,你说说,她有多漂亮?”

    霍眉莫名得意起来,“比香粉盒子上印的影星还漂亮!身段也好,美中不足的是——是个男娃娃。”

    徐太太万分惊讶地“啊”一声,小声嘀咕道:“到底还是梨园行的……男人扮女人,这我就看不下去了。太下流。”

    霍眉不给她喂葡萄了,抱着宝宝起来走了几圈。

    第76章 坠楼又有一批新鞋子做出来,她送……

    又有一批新鞋子做出来,她送了两双虎头鞋给徐太太,徐太太回了一个三角形的小蛋糕。

    菠萝味的。

    “席玉麟!”她兴冲冲地一路跑回练功房,没见着人,又往戏楼里跑,见着了,“看看这是啥子?”

    席玉麟正蹲在高台上,听到脚步声,本只向后摆摆手;听出是她,还是噔噔跑下来了。“这又是哪里来的?你吃吧。”

    “给你的。”

    “你吃嘛。”

    “我不爱吃,齁的要死,是蔡行健喜欢。”

    他这才接过去,瞅她一眼,刚要笑着说什么,高台上的席秉诚就冒出头来,敲了两下宝座道具,很不耐烦的意思。

    席玉麟“哈”了一声,背对着他大声道:“我是来当老师的还是来当学生——”

    他的嘴被霍眉一把揪住,很震撼地瞪大眼。这话要是说完,不仅不尊重席秉诚,还把正在学习青哥的马裕也要得罪了。霍眉恨铁不成钢地叫道:“他说他就来!”

    往后几日,每次回来都看到他们在排练,据说是因为马裕对这个角色尚不熟悉,改动了许多戏份,现在需学会原版的。

    三月里的一天,她取回了一封信,既不是家里来的也不是振良来的,那几个字她不认得。于是心脏怦怦跳着,坐到戏楼第一排去等席玉麟她们结束。几人刚卸妆,鬓发湿着,付兰香盘腿坐在低下休息,台上的是演法海的一位师兄、演**精的席秉诚、演许仙的刘靖和席玉麟。

    法海坐在凳子上都快睡着了,刘靖盘玩着一个核桃手串,抬起头来,笑眯眯跟她打了个招呼。席玉麟手上攥着一卷剧本,因为是在对马裕说话,相当有耐心:“这个时候,大师兄就会耍袈裟,站在这个油漆印子上。你就原地翻跟头,翻二十五个——”

    “不成!”马裕叫道,“我三十岁的人了,翻不了这么多。”

    “那就让敲鼓的敲慢点,翻二十个?”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离边缘太近了。我块头大,翻两个就会挪位。”

    席秉诚开口道:“往里面移一段也是可以的,贴在边缘本不必要,就是为了收观众一波掌声而已。”他退几步,用粉笔又在台子上画了

    一道线,“我站这里,给你预留六尺够不够?”

    马裕欲哭无泪地蹲下来,想不到自己辈分这么高了,还要被抓壮丁。席玉麟接着说:“然后大师兄会向后滚,你和许仙胳膊搭胳膊——刘师兄!对,跑到台边,这里安了两个稍微伸出来一个脚掌长度的跳板,你得借助这个先往上蹿一蹿,不然高度不够翻上两圈,小心脖子着地。”

    他的身体情况没法跳台示范,刘靖接过话头讲解动作,末了站在许仙的跳板上示范一遍,吸腿抱膝,在空中翻两圈后前脚掌落地,顺势又往前滚了好几圈。马裕蹲在台边,呈观望状态,他还得加训几天再踩跳板;席玉麟用剧本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自己的大腿,晃到青哥的板上,往下扫视,心中郁郁。

    “玉麟,”马裕在背后叫他,他立刻转过身,“落地后,是我先抓住许仙,哪吒抢走;还是哪吒直接把他抓走了?”

    “剧本上是哪吒直接抓走了,但为了表现青哥心如火烧,你最好是再够两下——”

    霍眉从第一排站起来,叫道:“当心!”

    她喊出声的时候,席玉麟的身形在晃;但电光火石间,他已经仰着从高台坠到戏台前栏上,骨骼和石栏杆撞出很响的一声,再往观众席的方向滚落。霍眉和付兰香冲上前薅住他,席秉诚等人迅速下台阶、翻越栏杆,齐齐围过来。

    “摔着哪儿了?”席秉诚迭声问,见他面中都因痛苦皱出无数细纹,试图把人扶起来。刚伸出手,席玉麟就猛地睁开眼,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

    他挣开付兰香,扶着戏台的石壁站起来,一言不发,往外走。席秉诚几步追上去,火已经快从眼里冒出来了,顾及他的身体,究竟没有上手拽人:“我问你摔着哪儿了?”

    “先别动,”马裕也从后靠近他,“你本来有伤,刚才还撞到这个栏杆了。我去找块木板来,把你受伤的位置固定一下,然后我们打个车去医院,行不行?”他的话说得温和,付兰香等人连忙跟着称是。

    一阵料峭的春风穿堂而过,吹得头顶的宫灯摇晃打旋儿,众人的影子也一会儿往右荡、一会儿往左爬,昏黄不定,两盏灯直接熄了。阴影倾盆而下的瞬间,最前面的席玉麟忽然回过头,隔着众师兄师姐,望了她一眼。

    有泪盈盈。

    很快又收回去,他低下头,绕过席秉诚出了门。

    霍眉只当他是气性大,当众这么摔下来不想见人,一会儿也就好了;自己又有封信需要他回,对他的容忍度尚高,便也不杀过去。第二天她临出门时,戏班已经排好队在喊嗓子了,却仍不见他的身影。她找到刘洪生,刘洪生找到男生寝室,发现席玉麟的行李居然全都消失了。什么字条也没留下。

    “他昨天是来找我批条子来着,说是排练的时候受了点小伤,要去医院看看,我给他批了。但是我看着他能自己走路,没当成什么大事”

    “他当时是能自己走路,但是我就在第一排,听到很响的一声。”

    说到“很响”的时候,刘洪生的眼皮跳一下,“把席秉诚给我叫过来!”

    霍眉叫完席秉诚,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便心态平和地赶去上班。一天中回想此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席玉麟确实气性大,但一般表现为向问题重拳出击,他要是真因为气急败坏就跑了,那也太矫情了。她能和席玉麟做朋友,就是因为认识到他并不矫情。

    回漱金前,她跑了一趟邮局,拿信去问业务员。

    “广东寄来的,落款只有一个何字,”业务员抽出其中印着电冰箱广告的明信片,翻来覆去地找线索,“内容也就一行字——孩子生出来了吗?男的还是女的?”

    距离他们发生关系,刚好过去十个月。

    霍眉以为自己够了解男人了,但拉着她到街上一连找三个大夫验孕都是不够的,何炳翀必须确认孩子真的带把儿,才愿意花一番工夫把她带回家。天哪,男人。她的大脑有一会儿都不转了,盯着被许多人的胳膊肘磨褪色的柜台,觉得这一切太荒唐了,居然还有她被男人耍的时候。

    随后她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写,我缺钱,换了份家政工作,劳动时孩子流掉了。是男的。”

    晚上回到漱金,席秉诚主动来找她。他眼圈青黑,神情憔悴,干裂的嘴唇开关了好几下都没想好如何开口。自王苏死后他就是这副模样,今日刘洪生不知对他说了什么,把他顶高的身躯都压矮了一截。

    “哎,大师兄,慢慢说,”霍眉倚墙看着他,“他自己摔下来自己走的,你不要有压力。”

    席秉诚苦笑一声:“你也知道我是大师兄啊。平日里你和他关系好,我想问问,他有没有说过要离开漱金、不唱戏了之类的话?”

    “没,最近小青受欢迎,他还挺得意。我建议你们去医院找找,他毕竟是受伤了——”

    “找了!”席秉诚一跺脚,“今天没唱戏,所有兄弟姐妹都去找了。巴青城就那么两家医院、几个大夫,一个小诊所大夫说他昨晚去了的,诊断为什么腰椎横突骨折,不影响行走,主要就是疼,要绝对卧床两个月。交了诊费、拿了药,转个身的工夫,人就不见了。他有说过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哎哟,还特别想去的地方,说成西洋童话故事了:席先生有个从小就想去的地方,某天他厌倦了循规蹈矩的生活,于是不告而别,踏上了孤独而壮丽的梦想之旅开什么玩笑,这里是中国四川巴青城,而席玉麟是个戏子,没有梦想。她道:“去廉价出租房找吧。”

    可是谁能知道哪栋居民楼的哪个房间是用作出租的?巴青城的人家多如牛毛啊。

    席秉诚谢过她,叹出很深重的一口气。

    一周过去,仍找不到席玉麟的踪影,戏班子不得不重新开业,也没精力再专门去找了。而霍眉的床单枕被都被揭下来、打包好,和她的行李一同被码在门口。她回来看到这一幕,没说什么,往空荡荡的床榻上放了三个硬币,走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平心而论,席玉麟确实没必要考虑她的来去。而且席玉麟其实是个冷漠的人,看看席秉诚都成什么样子了,他却不因师父和师姐的死受到多大影响,刘洪生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他却走得干脆;还小肚鸡肠、锱铢必较,上次她让他吃了一次大亏,他找着机会就要还一点回来;还短视、冲动、不通人情,也许压根儿就没想过她为什么能一直住在漱金

    霍眉大包小包地拎着,站在街中央,几乎要笑出来。

    她多了解席玉麟啊,她下九流的同类。

    第77章 炎凉当夏氏打开门,看到她和一地……

    当夏氏打开门,看到她和一地的行李时,几乎跳起来了。“你把我这里当什么了?”她嚷嚷道,“无缘无故地旷工,无缘无故地辞职,又无缘无故地找回来现在好了,还要搬过来了!”

    霍眉道:“你里屋不就有一张小床嘛,租给我落落脚。我一个月付一块,否则就不在这里干了。”

    夏氏瞪她许久,用指甲剔了剔牙缝,“你当真没个家啊。我还以为你背着你男嘞出来干活儿,谎称自己没结婚。”

    “真的没结婚。”

    “你不会是哪方面有问题吧?都二十八了。”

    脏话都漫到喉头了,想着里屋那张小床,霍眉到底压了下去。隔天去上班,徐太太听说她不能回漱金后大感同情,邀请她正式成为她们家的佣人,可以收拾一间房给她住,每天不用出门就能上班了,价钱还能再往上提。

    但那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自由身,只能等着某日被徐太太许给个门当户对的男佣人。她婉言谢绝了。

    下一步做什么呢?霍眉不知道。在徐太太家里帮佣的收

    入足够她自给自足,她暂时不想换人家,身心又倦怠着,懒得像鬣狗找腐肉那般再找个男人。就这么干着吧。她将自己完全沉没在劳动中,在徐太太家时,把宝宝当自己亲弟弟照顾;回到小床上,若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困境,便立刻坐起来做鞋子,一直做到睡着。

    宝宝原先只能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一次给他换尿布时,刚将他放在床上,他忽然翻了个身。

    霍眉还没反应过来,两滴眼泪就掉到全棉婴儿服里面,被吸得干干净净,连深色的水印都没留下。当然不是因为宝宝的进步,却是因为这进步提醒她:四个月过去了。她含着两汪发烫的眼泪走到窗边,而窗外密雨如织。西洋落地钟在墙角很有质感地响着,嗒,嗒,嗒。

    当年不离开祥宁镇就好了,她就会甘心嫁个农民。

    可是那个《酸板栗》怎么说得来着?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霍眉,她对自己说,你可以一辈子都不拥有浴缸,但你不能不知道浴缸的存在。

    抹了抹眼睛,回来帮宝宝换完尿布,抱出去给徐太太,她又换上的一副笑容。同时在心里第二次纠正自己的说法:你不可以一辈子都不拥有浴缸。你会拥有的,你是世界的皇帝。

    天气又热起来了。徐太太有偏头痛的毛病,家里有风扇也不开,她不热。她当然不热了,她又不动。霍眉一会儿洗尿布、一会儿拖地、一会儿做饭,细小汗珠凝成一颗颗大的往下滚,痒的要命。

    最糟糕的是,由于介绍所离徐太太家太远,最近又总出汗,她的脚又化脓了。又没法得到充分的休息,总好不了。为了使自己凉快一点,只能把袖子卷到肩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

    晚上徐先生回来,看了她好几眼,跟徐太太耳语几句。徐太太立刻大声道:“霍眉,你过来。”

    她以为是自己在徐先生面前露着胳膊小腿不合适,连忙放下裤腿,徐太太却弯下腰一把掀起她的裤腿,“这是什么?”

    那圈萎缩的瘢痕静静地扒在腿上,是一种黥刑。

    “小时候长水痘,抠破了,留下的疤。”

    徐太太立马去看徐先生,徐先生避开她的视线,用不轻不重地语气道:“就是杨梅大疮。”言罢不理会她,抱着儿子回了房。阴霾浮现在徐太太的眉宇间,她朝着书房深呼吸几下,眼珠越瞪越凸,宛如一只挣皮而出的野兽。紧接着,她猛地把霍眉往后一推,厉声尖叫:“你竟然敢带着脏病碰我的儿子!臭婊子,他刚出生!你要是把他感染了,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四年前就好全了!”霍眉用手臂挡了几下,“太太,你放心,一点传染性都没有了。何况我很注意,我从没用过你们的毛巾杯子,抱他之前都用胰子洗手的——”

    “滚出去!滚出去!”

    她一边叫,一边抓起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砸她,书本、杯托甚至是电话,电话听筒砸到霍眉额头上,几乎是瞬间就肿起一个包。霍眉骂了一声,猛地上前制住这个娇小的女人,掏出一块钱扔在地上,“算我赔个不是。你儿子绝对健康,不信就带他到医院做个检查。”

    那双说出过许多温情脉脉的话、水润而丰厚的嘴唇蠕动几下,“臭婊子。”

    霍眉响亮地扇了她一巴掌,出了门。走过一条街道,徐先生追上来,把一块钱还给她,“你应该是好全了,就是我儿子太小,还是心里有点膈应她初为人母嘛,反应激烈是正常的,我替她道个歉。是不是很痛?”说着,朝她额上吹了口气。

    天哪,男人。

    她转身揪住他一只胳膊,拿手提包用力砸他脑袋,嚷着:“狗日的你自己体验痛不痛!”砸到第三下时徐先生的头真的肿了,慌忙遁逃,鞋子都掉了一只。

    徒留霍眉站在原地,头痛欲裂,鞋里混着汗和脓血,疼的走不动路。再去找大夫还要再走四十分钟,她懒得去了,直接回了介绍所,洗完脚、涂了消炎药膏,只用湿毛巾搭在额上。

    第二天夏氏问她怎么不去上班,她便说请假了,昨天在徐太太家磕着头了,肿起大包,现在仍没好。休息到下午,夏氏忽然从外面冲进来,举着扫把,大叫道:“你来应聘时,说自己过去是做下人的。你没说过你是婊子啊?这下好了,人家找我要赔偿,我怎么办?”

    霍眉开始慢吞吞地收拾行李。夏氏看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便来气,“想一走了之?你至少得赔我五块!”

    “这个月的工钱还没发,我不要了。”

    “这个月刚开始!不行,你必须留下五块,不然我就去找袍哥!”

    “这个月刚开始,但我已经把房租交了。这是四块。”她到底怕袍哥,抓起硬币扔在夏氏脸上,夺门而出。夏氏在后面伸长脖子喊:“等着吧,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所有同行的!你这个撒谎精、臭婊子,回你的怡乐院去!”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个住处,又开始下雨了。她拖着行李箱和几个袋子走到一处包子店的屋檐下避雨,从醒来就没吃东西,现在饿得肚子疼,便买了三个包子吃。结果雨越下越大,提前把天下黑了,银白的细丝打在泥里、弹开无数小花。霍眉把湿漉漉的鬓发别到耳后,回头朝包子店老板笑了笑,老板欲言又止。

    过会儿,老板擦干满手的面粉拍了拍她,提示她挡着生意了。

    霍眉把黑眼珠微微往上抬,正准备施展语言的艺术,忽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回过头,暗夜的雨幕里,席玉麟撑伞在阶下站着。他原来就很瘦,现在更憔悴,握伞柄的那节手腕简直是瘦骨伶仃了。被喊名字的时候,就像是无数次被喊名字中的寻常一次;转身见他,才意识到已有四个月不相见。

    “怎么大包小包地站在路边?”

    她怔怔地看着他,什么语言的艺术都没有,像是小孩告状,声音细细的:“你师叔不要我。”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经颤抖,她原地跺了两下脚,完全是在哭着说:“席玉麟,他把我赶出来了,你不在他就不要我——”

    “我要你,我要你。”他迭声说,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不知该先拿包袱还是先抓她的手。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霍眉已经拎起行李迅速钻到伞下,仰头望着他,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去哪,我去哪。

    那只手最后落在她后脑勺上摩挲几下。席玉麟垂下眼,把本不大的伞打给她。没走多远,到了一排老式居民楼前,从左往右数第三栋便是他现在住的地方。

    霍眉在楼梯口把行李放下,想要休息一会儿,席玉麟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我就只能拿个包袱。”

    “不用,我上层楼放一会儿。你住几楼?”

    “四楼。”

    某种意义上,这确实是席玉麟“想去的地方”。两年前他就看好了这里的出租屋,离码头、市中心、医院都近,性价比也是最高的,打算在赎身到买房子之间的过渡期就住这里。那天晚上也没别的去处,他搬进这里,没把身体当回事儿,毕竟当时尚可忍受,并认为明天肯定会缓解。

    谁知到了第二天发展到床都难下的地步,他只能够到桌上的水壶,没法去走廊尽头上厕所,更没法下楼买吃的。席玉麟非常羞耻地喊了一早上“有人吗”,最后房东破门而入,免他于遭受活人被尿憋死的命运。他自然得用钱酬谢人家,直到五天后,才能勉强扶着墙走去厕所;两周后才能下楼。

    席玉麟都不敢跟她说这个,怕她笑话,只能对她幽怨的眼神报之一笑。两人走走停停,费了一番功夫才上四楼,打开铁门,房间一眼就被看干净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小凳,天花板

    中央吊着一个灯泡,靠门口处挂着两根杆子,湿衣服还在往下滴水。至于说其他衣服都收在敞开的行李箱里、放在地上,盆里攒了几双袜子,席玉麟拿起靠在墙边的硬纸板盖住。

    第78章 雨檐她“嗐”一声,又环视四周:……

    她“嗐”一声,又环视四周:“一个月多少钱?”

    “四块八百六十文。”

    “真的挺便宜。”

    席玉麟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道:“你出两块?”

    “行。”

    她拿盆下楼接水,没找着水龙头,房东太太从窗户里伸出脑袋说这一带都没有水龙头,买水要交钱。遂买了一桶凉水,这房间又没隔间,只让席玉麟转过去就开始擦洗。洗完了,又很节俭地重复利用,洗了脚。

    席玉麟坐在床边都快睡着了,等她捣鼓完,只穿一条裤衩下去,将一桶水当头浇下便湿淋淋地回来了。她正抱着辈子举棋不定地站着,只见他一把将自己的铺盖拖到地上,笑逐颜开,连忙铺好自己的褥子。

    他蹲在行李箱前翻出一个小白罐,膝行上床,解释说是自己前阵子用的药,能活血化瘀。言罢用食指蘸了一坨抹在她额角,打圈抹开,因为气温的缘故,是温热的。

    “为什么离开漱金?”

    他心不在焉地盖上盖子,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指。而霍眉既不追问也不骂人,很有耐心地等着他作答。最终,在恼人的沉默中,他道:“我从六岁登台起,从没出过安全事故。”

    “那也不能因为这次摔了一怒之下就跑了。”

    “不是我没站稳,是跳板有问题!它尾部有五个金属卡扣,卡在台子内部,是很稳固的;那天应该只扣了一两个,我站偏一点,它便朝我站的方向侧滑。”

    霍眉一下子叫起来:“当时怎么不说?现在好了,什么证据都没了。”

    “你知道漱金现在的操作有多规范吗?有个专门负责搭台子的道具组,马师兄会监督他们;正式踩上去之前,大师兄还得再检查一次。”他冷冷地说,“经过这么多人,那台子还是坏的……好没意思。”

    倘若将事情捅出来,于情于理,刘洪生都会留下他继续养着,哪怕经了这一遭他几乎再无上台的可能。一两个月还好说,时间一长,不仅同门会有微词,恐怕刘洪生本人都会丧失耐心。说到底,这里是梨园行,而刘洪生不是他的亲人,是他的买主。他又不是不能在外找别的工作,干嘛非要当个闲人?

    师叔对他有那么一点爱就很好了,他不求更多的,也不希望这一点被搓磨掉。

    他不好意思跟霍眉说到这一层,遂搪塞过去。而霍眉何等精明,那双弯弯的眼睛来回扫描他,知道他是最小心眼的,不回去找师兄们兴师问罪,主要还是怕刘洪生为难。

    她没说什么,只把手插在枕头底下,侧对着他合上眼睛,心里却仍想着此事。越想越心惊:当时席玉麟但凡是脖子撞到石栏上,不死也得瘫,遑论再登台。他平日里虽讨人嫌,也不至于和师兄弟们结下深仇大怨;更何况在她看来,席秉诚、马裕等人都没有动机害他。

    无论如何,席玉麟的出走给加害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即不会再重返戏台了。身在暗处,也比留在漱金安全的多。

    窗外簌簌落雨,而她已不在其中。

    这么久以来,霍眉第一次睡到自然醒,醒时席玉麟已经出门了。阳光从小窗里透进来,均匀地涂在毛坯房粗糙袒露的地面上,暖光流溢。她抱着腿看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又觉得世上没什么事是她做不成的,遂打扮整齐出门找工作。无功而返。往后数天也如此,但她坚韧不拔。

    席玉麟是有工作的,他勉强能走路时就在橡胶厂找到了一份工作,主要是站在漂洗池边拿滤网筛石粉,细石粉拿去烘干房,粗石粉重新投入研磨机。虽然一个月只有五块三百文,但好在可以时站时坐,腰部也不用承力。对面站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拿滤网的另一端,两人至今没讲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将滤网推过去、递过来。

    这么一个动作,重复一整天。

    隔壁烘干房倒是热闹,人多,他每次把石灰捅拎过去,那群工人就盯着他卷起的裤腿看,问是磕到了吗,膝盖上怎么有淤伤?其实是练功留下的,跪下腰啊跪翻身啊跪滑啊等等动作,常年如此,都形成色素沉淀了。他觉得一群大老爷们儿关心他磕着没有很诡异,但总比不待见他强,于是很谨慎地说:“跪的。”

    他们笑成一片:“跪的!真是跪的!”

    他不知道哪里好笑,过去一直呆在漱金,没有出过社会,以为脱离了戏子这个身份就会得到尊重;现在出了社会,却隐隐意识到,带着这副相貌,男人还是不把他当男人。被明知故问好几次后,席玉麟忽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遂放弃“调到隔壁车间和工友们好好相处”的想法,死心塌地地待在自己的岗位上,无聊地清净着。

    与此同时,他完全理解了人们为什么要骂戏子,他也觉得该骂,一个月拿二十块,不骂你骂谁?钱明明是这么难赚的东西。过去他还有个盼头,若有朝一日成了角儿,还真有大富大贵的可能呢;而现在一切都完了。这种一个月五块多的日子根本望不到头,他错过了读书的年纪,不敢从军去挣功绩,现在是穷人,一辈子都是穷人。

    每念及此,莫不生悲。

    晚上下班,他会去包子铺买五个包子,三个是自己的,两个是霍眉的。在单调到可怖的十三小时工作后,他只能短暂地活一小会儿。打开门,霍眉就会穿着宽松衬衣裤坐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开始说今天碰到的每一位招工者的坏话。

    “衣服都是阴干的,狗日的,连着下雨。”她抱怨说,把一件件衣服取下来重新泡进盆里,“明天我们都没衣服穿了!”

    “你猜怎么着?我有裤子就行,是你没衣服穿了。”

    “我不出门,在家做鞋子得了。这些天到处乱跑,时间也耽误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做鞋子。”

    席玉麟晃到盆子面前闻了闻,被臭得立刻弹起来,“这得加醋泡吧?家里没醋。”

    “你明天下班带一瓶回来嘛。”

    “平日里又不开火,专门买一瓶醋啊,七十六文呢。”

    “有理。那我拿半包艾草去邻居家换一杯醋。”

    “你认得邻居?”

    “不认得。”她胸有成竹道,“明天敲开门就认得了嘛。”

    两人遂躺回自己的床上,一边努力入睡,一边感慨好臭,满屋都是阴干味儿。霍眉辗转好一阵才睡着,似乎是刚睡着,就听见席玉麟开始穿鞋子,要出门了。

    翻个身,朦朦胧胧又要睡着,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响。顷刻间她睡意全无,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翻下来,席玉麟正跪在门口、用手撑着地,浑身颤抖不止。

    她搬了个板凳塞在他胳膊下,于是席玉麟趴在那个凳子上,埋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

    “有镇痛药吗?阿司匹林?”

    “没,阿司匹林现在是管制药物,非军方买不到。”他声音都变了调,“妈的,妈的,我要死了……”

    “怎么搞的?”

    “拎暖瓶的动作太快……”他说不下去,拼命地深呼吸。霍眉将手搭在他死死抓在凳子边缘的手上,他便很用力地反握回来。两只手形成的密闭空间里潮潮的,都是汗。过了约莫二十分钟,他抬起苍白的一张脸,说:“要迟到了。厂里规定过,没事先请假,迟到直接辞退。”

    霍眉刚想说我去帮你请,又想起来没有能穿出门的衣服。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都忍不住笑起来。她道:“你去请个假就回来吧。”

    席玉麟嗯嗯啊啊应付下来,撑着凳子起身出门,还是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衣服已经洗好挂起来了,所有的,包括他的一条裤子两件褂子;而霍眉坐在一大摞袼褙旁边飞针走线,抬头凉凉地瞥他一眼,翻了个白眼。他抿着嘴乐,一只

    手托着包子递给她,另一只手缓缓摊开,里面是一串栀子花,在充斥着阴干臭味的房间里绽放出一小股香味。

    “哪儿来的?”霍眉接过花,放在自己枕头边,“你别给我说是路边买的。”

    “怎么可能。你真的要听?”

    “哪儿来的嘛?”

    “卖花婆婆送的。”他说完,立刻背过身去,把膏药撕下来换成新的。霍眉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婆婆看你漂亮,主动送花给你?”

    “我可没说这话,我不知道。”

    “操,席玉麟,你就是这个意思!”她在床上立起身,倾身去揪他的脸;席玉麟怕她摔下来,连忙把她的肩膀抵住,不知道是被她揪的还是羞的,耳朵一下子红透了。

    “快站下来!”

    其实一见他来扶,霍眉就把重心收了回去,生怕压着他了。闻言便从床上跳到地上,嬉皮笑脸的,“我以为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呢。

    “不怎么喜欢。”他的脸涨得通红,但毫不退缩地对着她的眼睛,“但客观上来说其实,还算是不丑。”

    席玉麟很少说自己哪点好,不是真的不自知,只是怕人耻笑,他知道自己满身都是可供人耻笑的地方,而他面皮又那么薄。可是,霍眉……霍眉被他忸怩这么半天就憋出个“不丑”逗笑了,将手覆盖在他脸上,重重拍了两下,“你,漂亮!”

    轻浮拍脸的手忽然被捉住,他不放开,就这么死死盯着她。小样。霍眉一扭身,双臂就在胸前抱合,姿势瞬间变换成了席玉麟将她圈在怀中。她仰起头,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扎嘴,没有上台需求,他刮胡子刮得很潦草。

    席玉麟猛地跳开了。嘴里乱七八糟地嘟哝着什么东西,没事找事干,把床单的每一丝褶皱压平。

    她坐回栀子花香笼罩的床头,拿起针线,“别一惊一乍那么大动静,小心把腰又闪了。”

    第79章 卡地亚晚上熄了灯,她就听见席玉……

    晚上熄了灯,她就听见席玉麟翻来覆去的声音,过一会儿,他轻轻爬起来,猫一般地在房里梭巡。

    过去振良也整宿整宿这么走动,趿着草鞋,蹭出沙沙的响。她不敢睡。若因实在熬不住睡着了,做的梦也必然和死亡相关,河滩,祠堂,乡民们将铁锹插进松土里,沙沙,沙沙。

    轻巧的脚步停住,席玉麟趴在床沿,小声道:“吵到你了?对不起。”

    “没事。你躺不住?”

    “趴得住。睡吧。”他口鼻掩藏在手臂内侧,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她。霍眉道:“那多不好意思,你生病呢,我一会儿打呼噜像什么话。”

    你还不好意思?你因为好玩就可以随便亲别人。但霍眉甚至好意思说自己不好意思,而他甚至不好意思问“你亲我干什么”,思考了几秒,决定不接这个话。

    几分钟后,不好意思的霍眉睡着了。

    第二天席玉麟依然去上班,尽管他在洗漱时一直烦躁地叹气;霍眉倒是打定主意了,先在家加速把这一批鞋子做完,然后拿去码头卖。码头人流量大,和买主攀谈几句,说不定能得到有用的信息。再不济,她去找谭枫桥,虽说可能会让振良失颜面,但这是非常时刻。她必须重整旗鼓,先从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开始。

    晚上回来时席玉麟额外给她带了一个莲蓬,是路过一个小水塘时摘的。一共有十七颗莲子,五颗都是哑炮。

    小时候,母亲拨开莲蓬,倘若发现了哑炮,会在她和振良脑门儿上轮流摁开,嘴里模拟“啪”的声音。她想起这一茬,也拿哑炮往他额头上摁,嘴里念叨道:“啪——空的!”

    席玉麟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呆呆的,由着她摁。摁完四颗后,理解了这是一种友好的互动方式,于是抢过第五颗敲在她脑袋上。

    又轮到霍眉发呆了,她意识到这些孤儿表达友好的技巧是需要人教的。

    他回来时还好,半夜时又发作,霍眉把灯打开,点了一支烟递到他嘴边,“香烟是个好东西,有奇效。”

    他把脸埋在床单里,不止地摇。火红的光点缓缓往上攀,一小节烟灰已经掉在了地上,她的两指调转回来、自己吸了一口,再次把濡湿的烟嘴戳到他脸上。不知是不想浪费,还是认为被自己的双唇含过的香烟,他就会更想尝。席玉麟忽然忍着痛都想抬头看她一眼,见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才意识到她在施展她对付男人的小把戏。

    只要她愿意下钩子,男人都会像鱼一样头脑空空地凑过去的。他一直都知道,只是霍眉从来懒得钩他一下。

    “真不尝?”

    “不了。”

    她从床上滑落,背靠着床檐坐在他身边,自个儿开始抽。又笃定道:“你还是想唱戏。”

    他被电击般的疼痛搅得思绪混乱,分不住心思应对她,“能不能挪远一点?屋里本来就热,浑身都在冒汗。”

    霍眉跑到窗户边把烟抽完,回来用冷水浸了一件褂子,湿淋淋地搭在他脑袋上。大概三点钟的时候,他换了个姿势,趴回褥子上了;天蒙蒙亮,又起来去油漆厂。她说别去了,席玉麟坚持说这份工作是难得的好工作,不怎么累,还是去了。待他走后,霍眉困得不行,补了个小觉,醒来便急急地赶制鞋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作息乱了,到了肚子饿的疼的时候,席玉麟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她穿戴整齐跑到一楼去敲房东的门,问几点了?房东也不知道,谁也没有钟表。她跑到街上,巴青这座小城只有几条主干道边安了路灯,这一带是工业区,荒凉的很,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遂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跑,一连跑过三个街区,看到一家亮着灯的卤菜馆,冲进去便问:“请问现在几点了?”

    店员说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快十点了。

    霍眉定了定心神,打听到了油漆厂的位置,转头就跑,在这个街区的拐角处跟席玉麟撞了个满怀。他“嘶”了一声,连退好几步,“大晚上的,做啥子一个人出来——”

    迎面来的就是一个巴掌。

    霍眉额角的细小绒毛几乎都立起来了,很具象化的“怒发冲冠”,她不再神秘、迷人、游刃有余,却像个寻常妇人,以惊人的音量骂起来:“我日你仙人!现在几点了?你说现在几点了?下班不回家干嘛?你龟儿——”她又往他另一侧脸上打了一巴掌,“再给老子笑!”

    他捂着脸正了正神色,“钟擎来找我了。”

    今天下班时,钟擎的人已经候在门口,二话不说将他绑上车带回家。席玉麟是又愤怒又尴尬,钟擎却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前不久被甩脸子的事,好茶好点心招待他,又给他看了一卷录像带:从黑市上买来的、席芳心早年演出的剧目合集。可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只有条件录下画面,没有声音。

    钟擎开出了很好的条件,如果他能给席芳心配音,可得酬劳两百;并按照他的意愿,不把他的行踪告诉漱金。本来把录音机都准备好了,让他至少配一折子再走,他说不行,家里有人要等着急了。

    此时两人正在上二楼,霍眉没有对刚才两巴掌表示出任何歉意,若无其事地接过他手中冷了的包子,“没跟癞皮狗提别的条件?你太老实了,是他求你做事,有的谈判的。”

    “还提什么?要他替我找工作吗?我这工作够可以了,再高级一点的至少要小学文凭。”

    “药啊,你明天去问问他有没有门路。”

    用钥匙开了门,她一屁股坐回床上,蹬掉鞋子;席玉麟走过来,因为蹲不下去,所以拿起她一条腿,察看她的脚。原本化脓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肉和薄皮,今天这么一跑,反折的脚趾又把脚心磨破了。又没有碘酒,只能等它再自己长好。

    腿被拎起来,上半身就顺势倒在床上。霍眉觉得这个姿势非常羞耻,又觉得自己的脚非常像猪蹄,很快缩回来盘着。

    他说:“我去买桶水,你洗洗吧。都是汗,容易感染。”一会儿上来了,又笑着说:“你这几天不出去好,就坐在床上,它好得快。”

    可惜,第二天她出了门。他刚从车间出来,还没还工作服,远远就看见了栏杆外的霍眉。她精心打扮了,穿着最好的那条酒红色旗袍,唇上也点了明艳艳的胭脂,一条珠光四射的项链铺在挺翘的胸脯上,撑出美好的圆形。

    因为巴青城没人戴的起这么贵

    重的珠宝,大家都会默认是假的,她便敢大喇喇地戴着它在街上走;因为她敢大喇喇地戴着它在街上走,大家愈发觉得是假的。

    把罩袍脱下来,挂在栅栏边的一条杆子上时,工人们都朝她吹口哨。霍眉的双手交叉在小腹前,很有贵妇范儿,矜持地朝每个人微笑。大家蜂拥出门,却又不敢真冲到这个这个贵妇人身边,看她是真人还是神仙用云和水捏就的仙子,犹犹豫豫地留出一圈空地。而她呢,平白的脸上忽然有了光彩,闪亮亮的,被喜悦点燃了;她准确无误地拨开人群、钻到席玉麟身边,挎起他一只手臂。

    席玉麟心里要爽死了,走过一段路,一低头,又看到她那种玩味的笑容。他立刻撒开她的手,“你来干嘛?”

    “我和你一起去见钟擎嘛,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直接做你的工作就行。你上次当真说了我在家里等你?”

    “是。”

    她眯着眼睛打量他,若有所思,“他会认为我是你婆娘的。”不知是想表达钟擎必然不会拦她在外面这个意思,还是在审判他的措辞。席玉麟沉默地指了指街角的一辆车,不答她的话。

    私家车最后还是停在清秋路,除了范章骅这个军官,但凡她认识的有钱人都住这里。钟擎准备了一个专门的房间给席玉麟录音,录像带、录音机都调试好了,为了避免杂音,只能他一个人进去、将门锁上。钟擎无事可干,只能与霍眉闲聊,刚邀请她在沙发上坐下,便刻薄地笑了一声:“你是席太太,还是别的什么人的太太?”

    霍眉也笑容可掬:“钟老此言何意?”

    他指了指她的珍珠项链,“你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

    她心想首饰不都是工匠打造的,名匠所出还能吹一吹,怎么还有牌子?摇了摇头。钟擎又刻薄地笑了一声:“卡地亚的。”

    哟,洋牌子。她听着便觉得很厉害,试探着问道:“估计得大几百吧?”

    “普通的项链几千。你这条是私人订制的,至少十万。”钟擎凑近摸了摸,对于美的事物,他都有非凡的研究,“全四川都凑不出几位舍得送这种首饰的丈夫,你倒是有本事。”

    端正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似被镁粉拓在胶片上似的,显得错愕、苍白、单薄。

    十万十万是多少?生活在这世上,她用不到这么大的数字。乡民们感慨一个人的牛很多,会说:几十头牛!感慨一个人的地很多,会说:几百亩!感慨一家的收成很好,会说:几千斤!万是多少?如果她能学写字的话,万这么简单的字,在识字书的第一页就会出现,可她不能学,她也用不到。

    她还弄不清楚进制,从一数到一百还可以,再往后就是两百、三百,数到九百卡壳一下,数十百、十一百如果她能学算术的话,老师会在第二节课就教进制,可是她不能学,她也用不到。某次振良听到,反问:“那千是什么?”

    千比百大,这个她知道,于是努力往后数,数到一百百还没到千。再往后,真就不会数了。振良很有当老师的天赋,解释起问题,别人一听便懂:“我们用勺子盛水,盛了十勺,正好填满一个杯子。你跟别人说我喝了十勺水就太费事了,对不对?你会说我喝了一杯水。十杯水填满一个盆,这个盆就是‘百’;十盆填满一缸,这个缸就是‘千’;十缸填满一条渠,这个渠就是‘万’。但是渠和江的差别太大了,必须要一万条渠才能填满一条江,江就是‘亿’。”

    “再大呢?十亿,百亿,千亿,万亿,再之后呢?”

    “那就用科学计数法了,还跟小数有关,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听不听?”

    霍眉怕耽误他功课,连忙说不听了,但自此水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流动。无聊时数竹子,杯子啊盆啊就在心里倒来倒去,时间一长,锻炼出来超强的心算能力。振良就会心算,他没时间做这种无聊的练习,他天生就好,并且在某次霍眉超不经意显摆出来后,以为她和他一样是天生就好。她费了很大劲儿才让这个天才弟弟把自己当一回事,不能说真话。

    事实上,有什么必要呢?漫山遍野的竹子和她没有关系,农民靠土地过活,家里只有一头牛,三亩地,算起来简单的很。她和科学的方法没关系,她不知道什么是科学;她和江没有关系,她不会过江离开祥宁镇。她的生命会在布满茶垢的杯勺里来回倾倒、逐渐损耗,最后一滴不剩的。

    十万是个很伟大的数字,何炳翀把她灌在渠里了,她不会轻易蒸发,她能无休止地流动,不腐不朽。

    第80章 凉夜迢迢两个小时后,席玉麟从那……

    两个小时后,席玉麟从那密闭的屋子里出来,挽着她出门,她仍旧没回过神来。他拿胳膊捅她,“你问了吗?”

    “什么?”

    “那个药。”

    她忘了。

    席玉麟一点儿也没生气:“怎么了,他跟你说什么了?你非要跟过来,到底是要打听什么?”

    “不重要了。何炳翀不会放弃我的。”

    席玉麟生气了,“你假作我太太去找钟擎闲聊,就是聊他?”

    霍眉这时才从恍惚中完全恢复过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立刻就退缩了,松开手,疾走到前面去。这人情绪太不稳定,小婆娘也不带这样的。霍眉懒得理他,回去把项链包好放回盒子里,在何炳翀回来之前,她再不会取出它;又向各路神仙祷告,保佑她嫁入豪门。

    她甚至自己跑了一趟青霖寺,泰山娘娘不仅掌子嗣,还掌姻缘。

    夏天快过去了,何炳翀还是没来。

    她的存款快要告罄,迫不得已,去巴青日报找谭枫桥;一打听,才得知他在自己回来的当月就离开了巴青,说是要去天津应聘《大公报》,报道这个国家搏动的伤口。她不知道伤口不伤口的,只知道王苏也说过有事可以找他。读了书的男人都一个样儿,为了更远的不幸,罔顾近在眼前的不幸。

    心情郁郁回了家,席玉麟的工作也完成了,拿到了两百,买了一个纸杯小蛋糕给她。霍眉真的没心情在一个五块多一个月的单人公寓里庆祝二百块的收获,什么也不说,搁在板凳上。席玉麟摸不定她的主意,又不敢跟她说话,以为她会吃的;结果她到第二天早上都没碰,小蛋糕坏了。

    他去上班,说把垃圾带下去,其实还是把小蛋糕吃掉了。只是有一点点酸,蛋糕里嵌的杏仁还是很好吃。

    油漆厂的工作是除了春节以外全面无休的,他已经风雨无阻地上了大半年班,觉得灵魂都死了一半;如果霍眉再天天摆着张臭脸不理他,他就死完了。他向来惯于忍受,因为没读过什么书,心里也不会有太多的遐想,明明忍受着,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忍受。

    半座城市相隔,有人的忍受却捱到了头。

    刘洪生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他的肘边,堆了一箱崭新的硬币;他的脚下,跪拜着刘靖。

    “你真想好了?”他哑声说,终于翻出钥匙打开抽屉,开始找他的契书,“你的巅峰期远远没过,再唱几年,我能说不准把你推荐到重庆的剧团去;现在离开,你什么都不是。”

    刘靖闷闷地说:“想好了。”

    刘洪生平日里不觉得自己老,现在却情不自禁地想:怎么一个个都离开我?我是个老家伙了,身边还是需要故人的啊。语气一变,陡然严厉起来,“不珍惜青春是最可恶的!我到现在都没有唱够,那么多好角色,已经换了年轻演员,再不是我的了。你现在什么都有,结什么婚?”

    刘靖把头埋得更低。

    契书扔在了地上。他慢腾腾地捡起来,揣进怀中,当真是鬓发焦灼、行李萧条。窗外太阳亮堂堂的,对着一排油烟滚滚的小饭馆,无风无雪,无山无庙。他拿回自由的同时,把林冲交还回去

    了。仓促地离开自己待了二十多年的漱金,坐上门口那辆车,不是上梁山,是搬去女友的富贵檐下。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他又把契书掏出来看了看,又问:“去重庆是一定能去?一定能成角儿吗?”

    刘洪生叹息一声:“如果你做决定前要问,就别做这个决定了。”

    他点点头,把契书折好,眼泪啪嗒一声掉在上面;纸的年代久远了,差点把纸打穿。刘洪生又叹息一声:“含不住泪,该下台了。”

    “我最后拜别你。”刘靖一抹眼睛,扔了行李包袱,想往后台跑。不勾脸,那不叫戏。而门口停着的车忽然按了两下喇叭,执勤的徒弟伸长脖子往外看。

    若勾了脸、换戏服,到时候还得洗脸、将衣服换回来,不知道耽误多少时间。他刹住脚步,又跑回堂屋,刘洪生的坐姿就没变过,脸上的表情却变讥讽了,“你师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要尊重观众,你脸也不画,尊重我吗?”

    面前是标准的中式堂屋摆设,左边放一把太师椅,坐着刘洪生;右边放一把太师椅,曾经坐着席芳心。中间是一张高桌,摆了刚才用过的钢笔;壁上悬挂一副巨大的唐明皇画像,右联是“板鼓铿锵敲醒富贵黄粱梦”,左联是“琴瑟婉转飞上神仙白玉楼”,横批“蜀戏冠天下”。他站在这庄严的一切面前,感觉自己无限缩小。

    刘靖拿了那支钢笔,打开笔盖,直刺眉心。血珠渗出来,用手指往上一抹,是为武生的“英雄扦”。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他在满屋的阳光中大吼起来,大瞪着眼,要从白日里看出一个风雪夜,“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这一走,他便离开巴青,去成都了。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她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

    他侧翻做的太急,往前栽了几步,又更大力度地做动作;掩面、手抖已不是演的,剧烈的情绪冲击着他,英雄末路,他唱出了一次最好的林冲,“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号啕!”唱到最后“高俅哇啊啊啊——贼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气息从来没这么宽过,喊得荡气回肠、天灵共振,排山倒海的孤勇从他喉头奔出。

    定把你奸臣扫。

    扫谁呢?他茫然地想,谁对不起我?

    血已经从破口处沿着一侧鼻翼留下来,甩得地上星星点点都是。刘靖再次跪下来磕了个头,缩着肩膀,不敢看他,带着满脸余红小跑出去了。

    他出了古旧、泛着霉味儿的漱金,仰头吐出一口气;与此同时,席玉麟一矮腰,钻回了采光极差的小屋。

    霍眉仍然不怎么搭理他,专心地、几近疯狂地做着鞋子,她身上有种奇妙的香味。他觉得这味儿很熟悉,又不好开口问。一连几天都如此。某天回来,霍眉只穿了肚兜和内裤就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满屋都是那种味道。

    席玉麟心里大骂一声,抓住肚兜的颈带把她拽起来:“你碰大烟了?”

    用那双雾濛濛的眼睛瞪了他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试图把他推开,似乎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下一秒,她直接被拎到站起来,颈后的绳子都勒进皮里了,席玉麟在上方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她,大吼道:“你又碰大烟了?狗改不了吃屎是不是?”

    “松手!前几日我去卖鞋子,路上看到一家烟馆,那个味儿飘出来,是它勾着我哪有那么容易戒掉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烟馆每次的最低消费也是五块。霍眉明明是个节俭的人,为这东西,理智都不要了。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续骂?打她一巴掌?道理哪需要他讲给她听,她比他聪明得多。

    霍眉忽然刺耳地嚎叫起来:“松手!勒到我了!”

    “你像个疯子,你看看你的样子!”

    “松手!”

    “烟瘾都戒不掉,鲶鱼精不会要你。你找个卖大烟的过去吧。”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已经把手松开了;而霍眉反应迟钝,以为他还揪着自己,铆足劲儿一头撞过去。两人叠着摔到地上,她压在他的身上,犹然恨恨地照着他的鼻子掴了一掌。

    有两秒,席玉麟张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现在才几近破音地“啊”出来。霍眉一瞬间都要被他的叫声刺破耳膜,这下好了,神志也清明了,立刻弹射到一旁,出了一身冷汗。

    “我、我刚才脑子不清醒”她瞠目结舌,看着他极其痛苦地翻了个身侧趴着,连弓起来都做不到,只能直挺挺地僵成一块木板,试图去扶他。席玉麟立刻颤声大喊:“别碰!”

    她立刻缩回手,呆呆地蹲在旁边,听他大口喘气。席玉麟向来很能忍,这次却断断续续地发出旁人听起来颇为羞耻的呻吟,一会儿后,不出声了。她胆战心惊地问:“好点儿了吗?”

    没有回答。她凑过去摸他的额头,摸了一手黏腻的汗水;他仍然什么反应都没有。霍眉拿了自己的一件短褂蘸了桶里的水给他擦了擦脸,其他的地方完全不敢碰;约莫半个小时后,他忽然急促地吐出一口气。

    “我下去再买一桶水。”她说着,迅速穿上衣服。

    他居然缓缓爬了起来,撑着上身看她。霍眉看也不看他一眼,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