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阿司匹林她去了最近的一家药店,……
她去了最近的一家药店,她曾经在店里的长凳上凑了了一夜并辱骂店员,看样子,这店员似乎把她忘了。
“阿司匹林?”他皱眉道,“全是进口的,紧张得很。我们一拿到药就要转交军方,你肯定是买不到的。”
“真的全交上去了?你们留下一盒两盒,他们也发现不了吧。”
店员顿了顿,想送客了。她步步严逼:“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有贵客要我们预留的,多少钱都不卖。”
再问,他就一个字也不说了。霍眉叫了一辆黄包车去民康医院碰运气,她已经把有关蔡行健的一切忘干净了,也忘了他今晚不值班。跟护士磨了一会儿,自然又是无功而返。
她已经在外面待了一个多小时,不仅自己不安全,留席玉麟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遂又叫了一辆黄包车,去另一家药店。巴青现在就剩这么两家西药店,若是还不行,就只能找个大夫弄点不温不火的镇痛中药回去了。
这家店的店员长一副大而圆的眼睛,粗黑眉,听完她的问题就“哈”的一笑。霍眉也
跟着笑,“多少钱嘛?”
“原则上,不卖。”
“遇到漂亮姑娘也讲原则吗?”
店员于是更厉害地笑起来。她垂下眼帘,身子却往柜台上倒,一条胳膊伸懒腰似的延伸出去,搁在玻璃上,白的像有牛奶在薄皮下流动。他的手伸过来了,狎昵地大力揉捏着,让软肉在指缝间挤出不同的形状。
霍眉说:“一板。”
“半板。”他抬起溜圆的眼睛,眼珠似有常人一个半大,“你这还不够。腿,可不可以?”
两人之间还隔了一个柜台,霍眉很清楚,要是他出来或者自己进去,后面的事情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这店员讲诚信、只摸一摸腿当然是好,不讲诚信,她也没办法。她顿了顿,“你知道时风电器吗?”
“当然知道。”
“我是何家的媳妇,过几个月,他们会把我接去香港。”
“你是个熟练的婊子,鬼信你的话。”
他一手攥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掏钥匙,要打开柜台门出来了。霍眉考虑着对策,门帘忽然被大力掀开,又回来,滑稽地搭在席玉麟肩上。他眼白里都是血丝,看到这一幕,深吸了几口气,说:“你,过来。”
她下楼十分钟内没回来,他就猜到她去哪里了。
胳膊上的大手顿时收紧,大块头的店员丝毫不把席玉麟放在眼里,很恶趣味地把她往回一拉;玻璃柜的横棱便轧进她丰满的胸脯。霍眉吃痛,不敢叫,弓着腰让胸离柜子远一点。
“你是她姘头啊?她出来接客没跟你说?”店员这么说着,已经打开门出来,站到了她身边。席玉麟指着他,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霍眉想,完了,不会说话了,马上要动手了。她立刻道:“你先出去两分钟,没什么大事,两分钟就好了。”
“让他看着又怎么样?”隔着一件旗袍,店员的两根手指已经顺着她的腰窝往下划,“你这小娘们似的姘头,你指望他——日!”
门口的一盆富贵竹被搬起来,直直砸向柜台,一时间,玻璃、瓷片四下炸开,店员松开手躲闪的瞬间,霍眉跑出了门。剩两人在一片狼藉的店里对峙着,店员跳起来大骂道:“我要报警!我现在就报警,你犯法了,你要赔钱,你要拘留!”
“你先犯法的!”席玉麟终于喊出口,“她、她不是妓女了!你是在猥亵妇女!”
“日你龟儿子,她主动给我摸的!她跟条癞皮蛇似的扑在这上面,一条胳膊就伸——”
席玉麟上去就抡了他一拳,此人块头虽大,却整日坐在这风不吹日不晒的药店里,身体发虚,应声而倒了。他欲为霍眉申辩几句,可事实料想就是如此,怎么也找不出霍眉被冤枉的地方,怒从心起,踢了此人几脚。此人只在地上弓成个虾米,抱着头嚎叫。
霍眉蹿回来拉着他就跑。刚跑出巷子,席玉麟就撒开她的手,撑在腿上休息。她在一旁喋喋不休:“这回咱是真不占理啊,我跟他都商量好了,你冲进来砸他的店揍他的人都怪你。你不进来,什么事都没有,他摸几下,又不掉块肉,我就能拿到药了。”
他置若罔闻,缓过劲儿来了,一瘸一拐往回走。霍眉追着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会为你做很多。只给他摸一摸,这对我来说简直不算个事儿;再要得寸进尺我就不答应了。”
席玉麟还在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她的声音陡然变大:“还是你觉得给你丢脸了?嗯?你觉得自己很无能,让一个女人为你做到这个份上儿,你不能接受?你那颗卵蛋大小的自尊心除了给我摆脸色还有什么用?”
一阵秋风刮过去,把整座城市都刮黑了。千家灯灭,万象萧瑟。
她被自己的脚钉死在原地,追不上他,只对着他的背影呜咽道:“你不要不喜欢我呀,对不起嘛。”
他终于回头,很无奈的表情,“没有不喜欢你。但是我要赶紧回去,等会儿我倒在大街上你就舒服了?你把我背上楼吗?”
霍眉遂不吭声,亦步亦趋跟着他。肾上腺激素的效果逐渐过了,席玉麟越走越慢,可街上也没有黄包车了,只能由她扶着走。好不容易挪到楼底下,他抬头望一眼楼梯,烦躁地考虑要不在台阶上坐一宿得了。
霍眉说:“我背你上楼。”
“别说胡话。”
“没说胡话。”她干脆地说,绕到他前面,手往他膝盖窝里一抓就把人背起来了。双脚离地,席玉麟不得不向前趴抱住她的脖子,惊恐万状,“不是,霍眉,我真没生你气。你不要这样闹你哪里背得动——”
她迈步上了第一级台阶,第二级,第三级……两个人的重量,承在一双四寸小脚上。
就像很多年以前,一个他素面未谋的、十四岁的霍眉从田埂上走过,背着一百二十斤的稻子,比他还要重得多。
到了四楼把人放下,两人都汗涔涔的,且没力气洗澡。她不想上床弄脏自己的床单,遂往地上坐,坐在席玉麟的床单上,贴着他说:“我发誓要做个好女人。”
“……什么叫好女人?”
“不沾大烟,不给男人碰。”她笑嘻嘻地用肩膀拱了拱他,“给你碰,你是小婆娘。”
席玉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没有资格评判霍眉是不是个好女人,只是怕她受欺负。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疑惑:但凡手巧的人,都能学会做鞋子;但凡耐劳的人,都可以去干家政。霍眉居然就只能在这样无聊、低等的劳务中消耗她的才智,危急情况下,还要付出但凡是个女人就拥有的身体。实际上,她狡黠、伶俐、洞若观火,可除了当妓女,没有工作能让她发挥一点价值,让她一无所成、碌碌至今。
她需要一次机会。
只要给她一次机会,她必然能死死抓住,好风凭借力,从此上青云。
“何先生会来娶你的。”他头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对不起。”
霍眉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这话,却蠕动到他面前,像只猫一样身体前倾,“你真的没有讨厌我?”
“不会的。”
“那你摸摸我嘛。”
“……我浑身疼!你别压我,过去一点儿。”
“那明天。”她蹦起来,决定还是洗个澡。
席玉麟又是一晚没睡,第二天举步维艰,挣扎到六点半,意识到非迟到不可后又绝望地躺回去。他哪个姿势都不能保持很久,一会儿躺,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哀叹自己失去了一份这么好的工作。
她热情建议他来绣鞋子,两人可以合伙做生意,都不用出门。正好也闲着没事干,席玉麟便拿着一边走一边绣,视线在颠簸中反复聚焦,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恶心感。到了下午,痛感不那么强烈,他便趴在床边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都黑了,整个人僵成一块铁板。
霍眉从外面买了包子回来,两人都不是很想吃。她感叹道:“我想吃虾子。”
“我也想吃。”
“哎,席玉麟,”她捅了他两下,“你是要讨婆娘的,让我传授你一点经验。女人说想吃什么,你不要说我也想吃,听得烦,显得你又不关心她又懒。正确做法是二话不说给她买。”
他笑得直抖,用手扶着腰,“若我真的花一块多买一份小龙虾上来,你会如何?”
“我会打死你。”
两人对视一眼,均大笑起来。霍眉咯咯笑道:“我是说你讨婆娘的时候!咱俩这么抠抠搜搜也就算了,你在别人面前,还是要大方”
同居到现在,俩人都进入了一种……老夫老妻的状态。霍眉倒觉得没什么,内裤、月事带在晾衣杆上迎风飘摇,反正都洗干净了,她不觉得有什么可羞的。但刚开始时席玉麟羞的要死,每天晨起时那里都翘得很高,霍眉都懒得看,他却非要拿件衣服挡一会儿;有时候会大清早的换一次内裤,然后鬼鬼祟祟地抱着床单下去洗。
霍眉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出租屋里完全没隔间,他又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弄,只能忍着,特容易遗(敏)精。她先是假装不知道,看到两次后,觉得长此以往不太健康,于是很真诚地说:“你弄吧,我不看。”
如她所料,席玉麟登时像个被调戏的黄花大闺女一样满脸通红,嗫嚅半天,“女人……没有……吗?”
“有需求,但看是看不出来的嘛。我倒是没需求,我性冷淡。”
他眼神在地上
乱瞟,很想问什么是性冷淡。于是霍眉贴心地继续说:“从来不想要,要也没感觉。”
“没感觉?进进出出的你感觉不到?”
“当然感觉得到进进出出的,但是不会爽。我最开始在怡乐院崭露头角,就是因为能全神贯注地从头服务到尾……试不试,我帮你弄,就用手。”
席玉麟愤然道:“别犯贱!你自己也说了是服务,服务别人很上瘾吗?”
“哎呀,也不是完全不爽,我看别人的表情会很爽。如果我帮你的话,你——”
“别说了!”他慌忙大喊,出门的时候撞到了门框。
尴尬来尴尬去,他就熟悉了这种与霍眉毫无距离的生活方式。
第82章 林杰在地上东倒西歪睡到八点多,……
在地上东倒西歪睡到八点多,有人敲了敲门,是房东的声音:“霍眉小姐在这里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很心虚,因为他们这段时间用的是假名字,一个叫李青,一个叫李红淑。李红淑是李舟起的,席玉麟给自己弄个姓氏是随意弄的,李是个大姓么。后来和霍眉一对账,发现她也化姓为李,心里就很不高兴,总觉得自己像跟了李舟姓。
待霍眉穿戴整齐、将她晾晒的衣物收起来,他打开门,房东仔细打量着霍眉,又确认了一遍:“你的名字是霍眉?”
“是。”
“不好意思,袍哥人家。”他点了点头,让出门框;在他身后,一个男人从阴影中走出。圆脸,圆肚子,圆眼镜,脸上的褶皱都被肉撑开,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不少。在巴青很少有人胖的这么富贵,于是两人都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他露出极其具有亲和力的笑容,鞠了一躬,“在下林杰,是何先生派来的,是何公馆的管家”
她耳边嗡地一声,眼见着四周水渍斑驳的墙轰然倒塌,露出天涯红日,在壮丽惊人的辽阔中险些站不稳。胳膊肘被人飞快地托了一下,她非常夸张地一躲,踉跄几步,到了林杰面前。
“叫我阿杰就好。这位是霍小姐的朋友吧?形势所迫,完全理解,”林杰看到她的动作,很宽和地一笑,“何先生让我转告一句抱歉,时间过去这么久,既没个准信,又没留下足够的钱。不过还请明天搬出去住吧,这样到底不合规矩。你已经是何家未过门的二太太了。”
席玉麟被甩开后,一直低头看着盆中她衣服的花纹,闻言忽然抬起头。林杰正好也在看他,看见他这张脸一挑眉颔首,似乎是对霍眉这种匪夷所思同居行为的恍然大悟。又朝门口微微弓腰摊手,“烦请这位先生暂时出去一下,我有几句话对霍小姐说。”
他被从自己的屋子里赶出去了,还带上门。
待他走后,林杰请霍眉坐下,这才把这一年来的曲折娓娓道来:何家是香港的大企业家,和当局有密切联系,本不能随意离港;这回程老爷子仙逝,又立了遗嘱把嘉陵公司托付给他,何炳翀才得以来大陆替妻子奔丧。来回的车票、船票早就订好了,谁知何炳翀不按规矩行事,已经回广东了,盘桓些许时日,居然又偷偷溜回巴青。何老太爷就被政府请去喝了趟茶。
“说句实话吧,大家对程家的看法都不是捕风捉影的。他们家的三个儿子叛了党,程阿公态度不明确,不知道暗中有没有资金支持。老爷拿着程家的巨额资产,却不及时回来,想想吧!所以霍小姐你们那几天其实一直是被人暗中盯着的。这也就罢了,老爷所负责的部门被查了账,虽说没查出什么大问题——毕竟何家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他放轻声音,对着霍眉挤了挤眼睛,已然是把她看成自己人了,“漏税、假账总还是有那么几处。老太爷很生气,禁了老爷的足。”
霍眉稳住表情,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她就随便耍个朋友,居然牵扯到这么多环节,把上层都惊动了。而她自己呢,在巴青死十次、活十次,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那封信估计是何老太爷让人写的,事情发展成这样,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去香港:“你却来接我走。”
“老爷一直在为你抗争。”林杰那双亲和、慈善的眼睛水润润地眨了眨,“老太爷在家说一不二,老爷从来不敢提要求。他是第一次……这么有勇气。”
霍眉已经是第二次被这个何炳翀感动到落泪了,尽管如此,她不信他有多爱自己。只是有人的爱天生更值钱,随便掏出一点,就重于其他人倾囊送出的真心。
林杰来一趟大陆,除了接她以外,还有别的事要办,不能在巴青久留。走之前,他要给霍眉拍一张大头照。转来转去,巴青竟没有一家照相馆;只得去了报社,借用记着的相机给她拍了一张。霍眉很紧张,笑得僵硬,照片洗出来后嘴角呈现出不自然的弧度;林杰倒是连声称赞好看,拿了照片,要赶去码头了。
“去重庆的船票会很快寄给房东,他会为你安排新住所。我就不再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在重庆汇合。”
“林先生,我可以提个条件吗?”
“请讲。”
“给我朋友也买张车票,我一个人上路会害怕。”
他微妙地停顿片刻,点了点头,递给她一个钱袋,“这些天你先用着。”
辞别林杰,她打了辆黄包车去一家餐馆买了一大份麻辣小龙虾、两罐橘子汽水,哼着小曲儿上楼,一进门,不敢跟席玉麟说话,假模假样地数钱袋里的钱:一共五十,装在小袋子里。
席玉麟就游魂一样站在她身后,不声不响的,见她一直不回头,直接就问:“鲶鱼精有妻子?”
“嗯,程家的大小姐。”
他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你要去做妾?”
“哎呀,民国了,什么妾不妾的!我是去当二太太,和他大老婆很平等的”她被席玉麟盯得越说越心虚,摩挲几下他的手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又是乡下来的又当过妓女,能去他们家,算我命好。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宁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嘛。”
席玉麟听着这话就有火气,鲶鱼精投了个好胎,就他妈的是英雄了?谁又是匹夫?
门忽然被打开,两人同时向后弹去——大半年以来促成的亲昵感顿时像被凿过的玻璃,裂隙横生。房东不断地拿袖子擦额头,就站在一旁等她收拾行李,嘟哝道:“我为霍小姐找好新住处了。原来不知道,让你在我这栋破房子里委屈着,真是!”
一日之间,这间为她挡过雨的屋檐就变成了委屈,他们都很盼望的一顿麻辣小龙虾似乎不能一起吃了。
她把小龙虾和汽水放在板凳上,磨磨蹭蹭收拾好东西跟他走了。嘉陵酒店是不能住的,其他的客栈条件也不好,房东给她找的也是个单人出租屋,但宽敞明丽,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淡绿色的纱质窗帘被风吹得往里飘,夕阳融融入室,在浆面平白的墙壁上泛射出美好的光芒。
房东走后不到五分钟,门就又被敲响了。她打开门,一路跟踪过来的席玉麟直奔卧室,一屁股在床上坐下,随后失望了。没有弹簧床垫。霍眉默默跟着他进来,换做平时定然要骂他不脱外裤就坐床上,此刻却什么都没说。
他于是笑了一下,还是站起来,准备走。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过来这一趟做什么。霍眉叫住他:“你跟我一块儿去重庆。巴青太小了,你又没什么非留下不可的理由,重庆的机会更多。何况那里有一家时风的厂子,我到时候跟林杰说说,让他给你安排个坐办公室的职位。”
“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巴青是我的家乡。”
“你没有家乡。”
“关你屁事。”席玉麟不客气地说,“我送你到重庆,到了重庆,就自谋生路去。你愿意做人家的妾,我不愿意承人家的恩。”
霍眉
用左手指甲很用力地抠右手指甲根部,剜到有痛感,“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你不能干重活,你这个人又瓜兮兮的,我走了,你怎么办?不然就跟我去香港,不在时风工作。等我在何家混几年,混出头了,就给你找份跟何家毫无干系的好工作。”
他一下子火了,“我一个成年人离了你还活不下来了?倘若是李五爷,你临走前还会考虑如何安置他吗?”
这什么跟什么,还扯上李五爷了。霍眉知道这小子想什么,他要说李五爷,她就说得更起劲:“倘若是李五爷,我就不跟何炳翀走了。”
席玉麟似乎被她的言辞扇了一巴掌,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撞到椅子腿,顺势跌坐下去。他浑身都在抖,好像有巨大的不平在体内横冲直撞,快要把这具薄如纸片的身躯撑破。两人僵持着有一会儿没说话,待平静后,他把黏在额前、过长的头发往后抹,抬起一张苍白而秀美的脸看她。
他知道他的愤怒没有力量,他的脆弱才叫人生怜。
“去香港耽误成家。”
来了,霍眉充满怜意地想,谈感情,席玉麟,没有用的。这招是强者对弱者用的,我在男人面前是永恒的强者,而你太年轻了。
“香港又不是不许结婚。”
“我只喜欢四川姑娘。”
“土包子,没见过世面!香港女人又漂亮又时髦,哪是山沟沟里的四川女人能比的?”
他笑了笑,“我偏就喜欢。”
席玉麟不是来报复她的,是来剖白的。
那么形势就完全不同了:在真诚者面前,她是永恒的弱者。霍眉接不上话,点了一支烟,抽得很忙碌;等他走了好久了,窗帘还在风中飘。入户的从夕阳转为月光,流泻满地,从她的脚掌钻入、钻到腹部,隐隐作痛起来。她差一点以为自己成了那种情绪化到能将痛苦实质化的人,站起身来一看,床单上一洇大红。原来是在痛经。
林杰很快把火车票寄来了,九月二十七号中午十二点的。九月二十七号早上,巴青城下起了雨,她和席玉麟约好了十点在码头见面,席玉麟没有来。
第83章 昔年雨席玉麟挣动了两下,他……
席玉麟挣动了两下,他的手反扭着绑在椅背上,那群挑夫已经跑得干干净净。他直接连人带着椅子站起来,往落地镜边挪,然后猛地将其撞碎。没有东西给他扶着,他蹲不下来,于是连人带椅子一起躺下,用牙叼起了一块碎片;又满头大汗地重新坐起来,试图去割绳子,可是绳子系得太低,脖子凑不过去。
他将碎片吐在手中,又尽力反折手腕,只不过割断了粗麻绳表面的几根细麻。
冷静,冷静。他手上的动作依然不停,脑袋算是慢慢降了温,开始环顾四周。自己正处在一间屋子的客厅中,这屋子装修得中西结合,门、地板、家具都是木质的,刷成了深绿色,与米黄的壁纸搭配地很好;欧式沙发边放着一台留声机,吊灯的造型繁杂。
而他刚才背对着的那面墙上——他现在转过来了——挂着整间屋子唯一一张照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白蛇传》宣传照。因为照片实在太小,手工相框也很小,不细看,简直像头顶吊灯的开关。但那是一张合影,被珍视的、郑重装裱的合影。正下方的柜顶摆着一双剑,是白素贞用的双剑,和漱金现在用的道具剑不同,这一双是某位社会名流赠给席芳心的,精钢打造,甚至开过刃。开过刃,自然不适合日常表演了,席芳心只是将它们珍藏着。
席玉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与此同时,刘洪生开锁进门,有条不紊地将帽子、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这才朝他笑笑,“我这几年新买的房子,不错吧?”
他手一抖,把自己的指尖划破了。
“玉麟。”他很惆怅地叫他,拉过来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我知道这个姿势你很不舒服,听我说几句话,就给你解开。第一句呢,就是不要怪你师父,漱金分流、你改行当,全都是因为我。第二句呢,就是不要怨你诸位师兄,今年初那件事不要怨他们。”
还是因为我。
面前的年轻人头发有很久都没修剪过了,长得很长,低头时就会挡在脸前,让人看不清表情。屋外雨声不断,越下越密,他一生中所有重大的日子都被雨水冲洗着。
把席玉麟捡回来的那天就下雨,他打两把伞去码头接席芳心,半天却找不到人。只见一圈人在木栈桥边围着看热闹,他也挤进去,看到一个木盆卡在芦苇丛中,里面睡着个娃娃。真小,看上去都没满月;真安静,像是从水里来的。
然后席芳心的声音忽然就响起来了:“有没有富贵人家要?是个健康娃娃,有手有脚。”
人群就都看他。席芳心穿一条蓝缎纱云纹常服袍,系一条黑腰带,腰身显得很漂亮,大大方方给人看,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寻常夫妻要?是男娃娃呀!”
最后一次发问:“不是下九流的,谁都不要吗?”
都只看热闹,不说话。刘洪生想起他前几年才捡了个孩子回家,漱金的生意又不好,别捡上瘾了,忙低声喊了句:“师兄!”
席芳心假装听不到,跳入河中,捞来那个木盆。
他管收不管养,最后养育的责任就落到刘洪生头上。刘洪生不会养孩子,好在席玉麟很好养活,喝米汤就能长得和喝母乳的孩子一样好;而且似乎有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生了病,在他们没钱请大夫的时候,次次都能熬过去。总之,比他们另一个亲自养育的孩子——席秉诚小时候省心多了。到了三四岁的时候,又显得比席秉诚好看多了,比他们目前收的所有徒弟都好看。
席芳心最喜欢好看的孩子。
于是在所有人都节衣缩食的日子里,别的徒弟一人两件白褂子、一条黑裤子,席玉麟却拥有一两件淡黄或淡绿色的小褂。席芳心热衷于把他打扮成个小女孩,还喜欢给他扎辫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把他疼哭了,便立马撒手不管扔给刘洪生。得了什么罕见的好吃的,比方说一个苹果,也是等席玉麟啃到不想啃了,再给别的孩子。
总之,在席玉麟尚不记事的时候,他受了很多优待;而那时席秉诚、刘靖都记事了,这种区别对待对于孩子来说残酷到难以接受,他们记得清楚。
刘洪生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说到底,他们是这群孩子的买主,给一口饭、一张床就很仁慈了。师兄乐意偏爱一个孩子还能如何?再说了,他也偏爱,他自己都做不到一视同仁,何况永远顺心意行事的席芳心。
给席玉麟分行当的那天也下雨。席芳心还特地搞了个仪式,让他闭上眼,给他换好服装、画好妆,一睁开眼就能在镜中揭晓答案。席玉麟闭着眼一直问“是什么呀”,还处在对自己的外貌和殊荣心里没数的年纪,师兄师姐们却面无表情地不说话。在这个经历变革、越来越多女性开始唱戏的年代,当男旦,似乎是对他外貌的格外嘉奖。天生癞子头、牙口不整齐的男孩,那就唱丑角;长得像个男孩的男孩,那就唱生角;脸上带疤破相,那就唱花脸。拖鼻涕的年纪,哪看得出有唱某一行的天赋?还不都是随意分,适合就算你好运,不适合就扫地出门。
可是男旦,那就是精心选的了。和他们崇拜的二位师父一样。
打耳洞的时候,席玉麟终于反应过来了,慌忙睁开眼向镜中看:自己正穿层层叠叠的花青色裙子,头戴绒球冠,眼角被画上了细碎的鳞片。这是刘师叔的造型。他觉得男孩不该穿裙子,又看师父和师叔表演时都穿裙子,一时不知道自己这个行当是好还是不好,茫然地望向师父。
席芳心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脸,露出很罕见的笑容,喊他:“小青,小青。”
刘洪生的心异样地抽动一下。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等他再长大一点,席芳心对他特别关照的方式就变成了苛责。别的徒弟唱得一般般,那可能是因为别的徒弟天赋不行吧,玉麟怎么可以唱得一般般呢?玉麟是注定要成角儿的。所以到现在刘洪生都不知道席玉麟到底算是天赋型还是努力型的,就算没有天赋,也被席芳心打出来了。
原来席芳心作为师父,喜欢某个徒弟的方式就是严厉责罚他。
刘洪生每次一边哄最后一个从练功房出来、瘪着嘴委屈的要死的席玉麟,一边隐秘地快乐着。这打消了他的一个顾虑。未出师之前,席芳
心是掌刑师兄,打哪个师弟都不手软,轮到他时却敷衍了事。因为作为爱人,喜欢对方的方式是不舍得责罚。
但是席玉麟更大了,开始登台演小青了,一个得了他倾囊相授、又挨了席芳心千锤百炼的小青。由于白素贞的难度实在太大,王苏当时还没法完全演下来,所以是席芳心和席玉麟搭戏。
恨不得比席芳心和他搭戏的效果还要好。因为他比席芳心还要壮一点,稍显违和;而席玉麟那么轻薄纤细。他还只有十二岁。
门口的小黑板把主演写得很清楚,观众看了一次,就记住了这个漂亮到过分的小青,每次开场前就喊席玉麟的名字;久而久之,他的场次越来越少。刘洪生渐渐地恐慌起来,他甚至不到四十岁,竟离戏台越来越远。他还没成为和师兄齐名的角儿,还没有在师兄身边的位置上站够,而一个比他更漂亮、更年轻、更有天赋的孩子正在蓬勃抽条,一天比一天姿仪斐然。
席玉麟的光阴多的是,为什么不把台子先给他呢?
席玉麟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在人际交往这方面一向很木,似乎还不怎么喜欢如此喜欢他的师父;席芳心也觉察不到刘洪生的微词,他将戏本身看得比自己能不能上台重要得多,不关心其他的。自我是漂亮之人的通病。刘洪生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是黯然失色的。
他只是希望席玉麟不要这么快崭露头角。
某次漱金应邀去南充表演,好几位军阀将领、社会名流都在,所有人都非常重视。他们表演的剧目是《姚安杀妻》,王苏演姚安的第一任妻子,席玉麟演姚安是第二任妻子,马裕演姚安。
刚上台席玉麟便感到腹痛,暗暗祈祷不要再加剧了,结果到第三分钟已经是受不了的程度,脸上的油彩都被冷汗洗模糊。他不敢一走了之,更不敢在台上出丑,只能一边想办法,一边死忍着。
长段唱词,他挑了其中最能概括中心要义的几句唱,迅速结束;该绕场三圈,一圈就遛完。马裕和王苏虽不明所以,但也看出来他有突发情况,全跟着一起缩戏,二十分钟的戏缩成了十二分钟。结束鞠躬后,席玉麟当场拽掉头冠外袍不见了踪影,等大家要回客栈时才出现。
席芳心劈头就问怎么回事。他很羞赧,小声解释:“肚子疼。”
“我昨晚就说过禁食。”
“我什么都没吃,就喝了水。禁食也不是绝对管用……”
那几位军阀没说什么,他们本也是来谈事情的,没怎么看戏;一群票友却不买账,都指出这戏偷工减料了。席芳心只好解释这是删减版,可是白蛇那种高难度戏删减也就罢了,这有什么好删减的?他没脸继续撒谎替徒弟们遮掩,当着众人的面抄起道具棍,噼噼啪啪抽了席玉麟数十下。
观众们刚还义愤填膺,现在见人家师父都亲自管教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那年纪明显不大“绿娥”跪在地上躲也不敢躲的样子,又愿意展示一下自己的大度,似乎这样的局面不是他们哄闹所致,劝道:“算了算了,还是个娃娃嘛。”
休息室里刚才招待他们的茶碗尚未收走,席芳心独自找过去,拿起席玉麟的杯子饮尽残茶。
五分钟后,便感到翻天搅地的肚子疼。
问过工作人员,得知这个休息室除了漱金以外再没人进来过;几个徒弟又被管的严,根本没机会私自外出买药……答案显而易见了。刘洪生向来是个慎密的人,过去无论他做什么事,只要想瞒住席芳心,必然能瞒住,可那都是些攒钱买礼物、翻墙来见他之类的好事;这是第一次做坏事,做得漏洞百出。
等到回巴青的那天,席芳心才打定主意去找刘洪生谈谈。而雨一直下个不停,挂在檐边像张叆叇的帘幕,将最亲近的人的脸都模糊。
第84章 世间好事不坚牢“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刘洪生的心理防线一击即溃。
“师兄——”
席芳心抬起一只手,颤抖地指向他,“你疯了!唱戏吃的是脸面饭,他要是在台上出一次丑,这辈子都完了。你在想什么?”
“他抢走了很多我的角色!现在提起小青,人们都不记得我,只知道席玉麟。”
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席芳心也愣住了,平日里他们都默认刘洪生才是更成熟的那个,这几乎孩子般无理取闹的话说出来,叫席芳心不知如何反应。过了几秒,他平淡地问:“你要是够本事,他抢的走吗?去问问,外面是王苏的名声响还是席芳心的名声响。”
刘洪生被他刻薄得目瞪口呆:“师兄”
“再说,记得某个演员有什么意思?观众应该记得角色最好的样子。小放牛就是你比他唱得好,不一直是你上。”
那怎么能一样?别的角色也就罢了,小青对我意义非凡。靠着小青,我才被师父从乡下的戏班子里挑出来收入麾下,第一次得了头彩,第一次去北平演出,第一次上报纸,第一次在街上被人叫出名字,第一次博得你青眼。
刘洪生耻于承认,但他一直以为席芳心和自己一样,把白蛇和青蛇当做永远属于他们的角色。他们为角色而生,角色也为他们而生,同性,姐妹,彼此盘缠,生死相随。他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席芳心轻易地就让别人当了青蛇。
他低着头,继续争辩:“他的机会多的是!我应该趁着还没老——”
“那也不是下药的理由!你差点把他的戏台生涯毁了!你看到他怎么反应的?他气息也稳,表情也有管理,我坐在下面都没看出是在肚子疼,这份意志力相当可贵。而你给孩子下药,好下作的手段!我还把你的错怪到玉麟身上了,又当众罚了他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不要再发生第二次了。”席芳心冷冷地撂下这段话,拂袖便走。
而刘洪生杵在原地想:他只是你的徒弟,我是你的爱人啊。你说的都对,可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当夜他没去席芳心的房间。他们有各自的房间,但他一般不回自己的,和席芳心住一起。席芳心也不来找他。两间屋子隔着雨幕互相沉默。
在这之后,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师兄尽量不让他带学生了。过去席玉麟、穆尚文都常跟着他学角色,现在都不怎么来了;漱金除了他们,还经常住着些有名的武生、花脸,都是席芳心请来教徒弟的,他本人亦通多个行当,只是对特定的角色没有专门研究。谁的门前都有孩子,只有刘洪生门庭冷落。他的场次依然没有变化。
席芳心不信任他了。
或许真心实意地道个歉会好一点?他不想道歉。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为一个捡来的孩子,席芳心能跟他赌气多久?但是他又痛苦地想到,捡来的是条浑然天成的小青蛇啊。席玉麟总有一天会夺走他所有的荣光,而他只能老去,一遍又一遍咀嚼那些除了自己无人记得的珍贵时刻。他认了。但这一天就不能来得晚些吗?你就这么心急,你才十五岁呀。
每次看到席玉麟,刘洪生盯着那张浑然天成的、青蛇的脸,都仔细体味自己对他的爱与恨,希望有哪一方占压倒性的优势,可它们偏偏平
衡。而席玉麟呢,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师叔好,师叔吃了吗?
罢了,罢了。
依然是下雨的一天,他撑伞出门,和一位要请戏班子来贺寿的老板谈生意。各种细节都商量妥当已是晚上七点,那日刘靖值班,远远地就跑过来,嘴里喊着“出事了”。这天唱《偷灵药》的是个叫葛娣娣的姑娘,因为丝帛忽然断裂,掉下了受了伤,刚被几个师兄弟送去医院。两人立刻赶往医院,赶到的时候,姑娘人已经去了。
当年父母将其卖来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地址,所以她的私人物品也无需送回去了,衣服便烧掉,积蓄便用作葬丧费;一个还未出师的戏子,当然也不用敲锣打鼓地送走,雇了两个挑夫,把棺材抬到墓地去便算了事。刘洪生还挺为这姑娘感到惋惜,又掏了一块钱给刘靖,嘱咐他买些纸钱去烧。
事情都吩咐妥当,走到门口,席芳心正披着一件风衣站在那里,身后夜雨潇潇。
他道:“夜里湿寒,你先回吧。等殡仪馆的人来了,我招呼就行。”
“娣娣是临时换的班。”席芳心说话向来淡淡的,这次一开口,他便听出了明显压抑的怒火,“你知不知道?”
“什么?”
“今天本该由玉麟唱《偷灵药》,他在咳嗽,跟娣娣私底下换了。这事只上报给了马裕,我都没注意到,你就更不知道了,是不是?看一个毫不相干女娃娃躺在那里,你惭愧不惭愧?”
哗啦一声,医院门口支起的棚子盛不住满兜的雨水,被压塌了,似乎是浇在了他的头顶,浇得他浑身都凉透了,“你什么意思?”
“《偷灵药》演了三十年,丝帛从来没断过,今天就正巧断了?”
“我怎么知道?”
“先处理娣娣的后事吧。”席芳心不欲在公共场合跟他拉拉扯扯地纠缠,砰地撑开伞,水珠溅了他一脸。刘洪生往后躲了几步,硬生生忍下了这莫名的指控,打算等回到漱金再跟他谈。第二天下午事情办完,回到漱金,他累得脑子都晕乎乎的,习惯性推开席芳心的房门,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几个敞开的行李箱。
倦意瞬间荡然无存,也就在此时,蹲在床边的席芳心站起来,将一摞毛巾塞进装得杂乱无序的行李箱中。
“不是——师兄!师兄!”他急得挤过去一把倒了席芳心的行李箱,“能不能讲讲道理?你要干什么?”
“我把徒弟都带走。”
刘洪生都要被气笑了,这么多年来,除了排戏之外,漱金的大小事务全由他打理,而席芳心不感冒都不知道要换床厚被子。带一帮子人出去,你会租场地?你会谈生意?你管得住这么多孩子?席芳心素来懒得出奇,也乐得把徒弟都丢给他管,说出这话,是铁了心的要走。既如此,他也不想好好说话了:“就为席玉麟?我们五岁起就住一起,现在为了他,你说你要搬走?”
“把漱金的戏台子留给你,遂你的愿了吧?”席芳心垂着眼,马不停蹄地把散乱一床的衣物重新收拾起来,“我带着玉麟,必然会让他成大器。你不乐意看就不看吧。”
“就为他?就为他?你很喜欢长得乖的男娃娃是不是?他比我那会儿好看多了,是吧?你也会把他拉到换衣间里摸他吗?”
近乎死寂的三秒钟。等刘洪生意识到自己在暴怒中说了些什么后,已经太迟了;席芳心脸上的颜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也是白的,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响亮地扇了他一巴掌。
第一次打他。
“你怎么能说”席芳心气得连话都说不连贯,“我为人师表……刘洪生,我走到哪里,别人都要说丑话,回到自己家,连你也——你把这档子下流事——”
他摔了手中的东西,疾步出门。刘洪生腿都软了,在门槛处绊了一下,直接下巴着地;见那道白色的背影越走越远,慌得顾不上流血的嘴唇,追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角,砰地跪下来。“师兄,我错了,对不起!师兄我说错话了,你罚我吧!”
“放手!”
“真的不是我!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上次你一说,我不就认了?这回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放手!”
刘洪生直接抱住他一条腿,四十多岁的人了,以这么个不雅的姿势,已经带了哭腔,“我知错了,我嘴巴贱,你别这样对我你怎么总这样对我?你对我比对你徒弟更好一点,不可以吗?我很过分吗?我只是想在戏台上多待一会儿啊,我们做戏子的,除此之外,还剩什么价值?”
“你在台上待不了了,”席芳心转过头来俯视他,脸上的神情近乎悲悯,“你流泪了。”
刘洪生于是知道,席芳心是能永远在台上待着的,因为他无欲则刚,足够残忍。而自己确实是个不合格的演员,绞尽脑汁许久,就说出这么一句挽留的话:“我不在,你会乱喝酒的。”
席芳心扯出裤腿离去了。
巴青城没有正规的法院,他们是从哥老会那里走的拆伙程序。席芳心以为直接去就可以了,刘洪生却提前拿钱买通了讼师,花了一大笔,讼师知道他是个戏子,刚开始表现得非常不耐烦。后来听了他的要求:把漱金戏楼判给席芳心,再留几个最亲近的徒弟给他,特别是那个叫席玉麟的,自己则带剩余徒弟走。讼师的态度就好了不少,认为他为兄弟着想,是个有袍哥精神的人。
他又能说什么?他只能笑,说“我爱他”这种话会被袍哥赶出去的。但是我爱他。我们两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不三不四的下九流,不清不白地同床共枕半辈子了。现在不行了。
裘三爷把地契交给席芳心的时候,席芳心低头接过,也不往这边看。他想起来上次他们被哥老会公证过的文件还是一份遗嘱,因为不敢写婚书,遗嘱就是婚书。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第85章 无岸“当年我留了个心眼,一个生……
“当年我留了个心眼,一个生角都没给漱金留下。你师父一直在物色,但巴青就三个戏班子,我提前说一声,他们知道漱金衰落了,都不给人。所以说你最后不得不转行仍是我造成的,你师父不太会做事,但已经尽他所能地保护你了。”刘洪生讲起这些往事,语调相当平静,“玉麟,抬头看着我。”
他要看看这孩子能在戏台上待多久。
席玉麟慢慢抬起头,整张脸发白,甚至透出莹莹的死气,似乎在真相巨大的冲击力下已经愣怔了,做不出合理的情绪反应。刘洪生进一步逼他,“你没什么想说的?”
“我……”他呆呆地说,“我把你当作比师父还亲近的人。你要是想让我从此退出梨园,说一声就好了。”
仿佛是被他打了一耳光,刘洪生猛地跳起来,在屋内疾步来回走动。绕到他身后,忽然抓住他的椅背俯下身,大吼道:“只要你还有重返戏台的可能,小青也永远不是我!而且你根本就不懂……你小娃娃懂什么?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席玉麟皱眉盯着前方的空气,终于,眼圈渐渐红起来,“我受伤了,没法再唱戏了。让我走吧。”
“不唱戏,你走去哪里?”刘洪生急躁地又蹲回他面前,掰起他的脸,“师叔对不起你!外面打工很辛苦,你这些时日也体验到了吧?就待在这里,我养着你,等我死了,所有遗产都给你一个人,行不行?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房间,还有水电——”
“放我走!”
“你能去哪里?”
“你管不着!”
刘洪生站起来把椅子往房里拖,因他大幅挣扎,往他背上大力拍了一掌。席玉麟痛得要死,将右手紧握着的碎片传到左手,刺入他的大腿;对方却丝毫不受影响,一口气将椅子拖进房间——铺了厚地毯、四面都有挂毯,而且没有窗户。就在刘洪生即将退出去锁门的瞬间,他连人带椅扑倒在地,将刚刚抽出的左手抵住门缝,大叫起来:“你若真要囚禁我,九泉之下,如何敢与我师父相见!”
刘洪生明显被刺激到了,大吼着“闭嘴”,一边直接夹他的手,指骨在门缝中发出嘎吱的断裂声。十指连心,在此般剧痛中,席玉麟居然不惨叫,只是用一双极痛楚、极怨恨的泪眼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
师、叔……”
这一声师叔,宛如长钉从他的天灵盖钉入,让他动弹不得。刘洪生呆在原地浑身发抖,直到大门口传来敲门声,才猛地醒悟过来,试图把席玉麟变形的手指推入房中。席玉麟仍然不肯就范,拼命踢蹬,居然一脚把凳子腿踢断了,接着用肩往黄铜门框上撞,将椅背也撞断。刘洪生完全制不住他。
紧接着,大门的锁被砸断了,噔地一声弹开。席秉诚站在门口,逆着日光,看不清表情;席玉麟亦是拖着椅子从房里爬出来。
对向洞门大开,强风拂流。刘洪生伫在原地,只感觉那个他所熟悉的世界从空洞中流走。
“师叔,我们回漱金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席秉诚跨过满地狼藉往这边靠,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尚文跟我说,你雇的那几个厨子做饭太难吃了,不如张——”
“别过来!”
一阵强风带上了大门。刘洪生拦住他,面部微微抽搐着,似乎拿不定主意。他走了一辈子了,终于到达了金山寺。一百零八级台阶通天接地,在最高的最高处,站着白娘娘;她背对他,因为她是为另一个人来的。法海画着黑脸升起来,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呐!一辈子都没回过头,他僵硬地往后瞥去,来路汪洋一片。
回不了头了。
“你走吧,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刘洪生叹息一声,从柜上抽出其中一柄剑,用双指拂过。席玉麟忽然产生了极其不好的预感,蠕动着往后缩,用左手仅能活动的拇指、无名指与小指抓了一把碎片割绳子;与此同时,席秉诚扑上来抱住刘洪生的腰,拼命将他往后拖,“使不得!”
腿上的绳子断了。席玉麟踩在椅面上用力一拔,将右手也拔出来;第一道剑光已经到了背后。他相当狼狈地往地上一坐躲过去。席秉诚意识到即使控制住刘洪生的站位,他的手和剑仍能伸很长,遂闪到他和席玉麟之间,第二剑袭来之时,举起墙角的衣架抵住了。衣架应声断裂。
赤手空拳怎么都怕拿剑的,另一把剑仍好端端地搁在柜子上,可谁敢拔剑?两人被一步步逼入无窗的房间里。刘洪生两腮的肉都因紧咬牙关而微微发抖,他拿剑指着席玉麟,瞥了席秉诚一眼:“给你最后一个离开的机会。”
席秉诚咬牙道:“不。”
我是做大师兄的啊。
因为这份责任,所以到漱金全体恢复正常运作的时候,他仍对席玉麟的离去耿耿于怀。一开始谁能怀疑到师叔头上?只能无头苍蝇一般乱找。直到一个月前,他和穆尚文复盘那天的细节,说到“师叔说他来监督道具组,让我和马师兄去取水壶”的时候,穆尚文坚持认为这里太可疑。去问道具组的人,才得知那天他们出门采买,那日的道具组是从外面临时雇的。
到这个地步,他还认为是巧合。这可是师叔啊,师叔素来最喜欢席玉麟的,他能有什么动机?穆尚文却不管师叔不师叔的,雇了几个乞丐去向满巴青的挑夫子打听,这一打听,真相便浮出水面。
下一步怎么办?
穆尚文道:“师叔给他半条命,也要了他半条命去。算了吧。”
更重要的是,刘洪生没有对不起过他俩。穆尚文心里的账算得清楚,她是个果决的姑娘,起疑时就追查到底,得到答案就当机立断,对不对得起呀值不值得啊都是烂账,半条命赔半条命,清清白白。
但席秉诚想得多,倘若师叔不打算就此算了呢?他什么时候能找到席玉麟?要保障这一切,就必须时刻关注刘洪生的动向。听说他买了新房子,但很少回,大多时间还是住漱金,住在席芳心的那间房里。席秉诚相信他不会在漱金动手,这里对他来说是庄重而珍贵的地方,他不敢的;那么,新房子那里就需要继续雇乞儿盯着。需要盯多久呢?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倘若师叔真的找到了席玉麟,又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但他是做大师兄的。
刘洪生对他有再造之恩,席玉麟这家伙很讨厌。但他是做大师兄的。
此刻,席秉诚拦在他面前,平生第一次,对师长出言不逊:“你杀一个无辜之人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刘洪生的声音都抖起来,尖叫道:“他不无辜!”言罢一剑划开了他的手臂。身边再无趁手之物可以抵御,席秉诚只能双臂交叉护在胸前,不出三秒,臂上已经出现了两道很深的伤口,血流如注。见势不好,席玉麟将床头的瓷杯子扔过来,刘洪生眼也不眨,一剑凌空劈开;下一秒调转手腕,以一个无人能预料到的角度,朝席秉诚膝盖下方砍去。
席秉诚身形晃了晃,一条腿立刻软了;刘洪生推开他,朝席玉麟冲来。席玉麟躲无可躲,退到了墙角,见那寒光闪闪的剑尖点在自己的下巴尖儿上,吓得脸上全无血色。
“生得一副好模样。”刘洪生叹道,比划了几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下手,“你小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
最后他想出了最不会破坏这具躯体美感的位置:脖颈。只需要切口平整的一剑——
冰凉的利器压过来,席玉麟绝望地闭上了眼,刹那间听觉、视觉乃至触觉全部消失,只剩一缕无依无存的轻魂在黑潮中浮沉。我要死了吗?还没有过上好日子,这一世太亏了。
三秒之后,他疑惑地睁开眼,看见刘洪生已经面朝下倒在地上。视线移到席秉诚身上,席秉诚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身体前倾,手里握着从衣柜里顺手扒出的铜头皮带,铜头仍向钟摆一样来回奔走。视线又回到刘洪生身上,他的脑袋凹进去一块,血从七窍中慢慢溢出来。
“大师兄,”席玉麟嗓音干涩,“我们快走。”
席秉诚拖着一只脚爬过来,探了探刘洪生的呼吸,忽然很惶然地问:“他是不是死了?”
席玉麟也将手背放到刘洪生口鼻前,几乎完全感受不到气流;又摸脉搏,摸了许久,摸出了微弱的跳动,“没死!快走!”
“你先走,我要送他去医院啊!再拖一会儿真死了!”
“你去医院会被警察抓的!到时候我不在了,事实就变成你主动袭击他了!”
“反正要送他去医院。”
“那我去。”
“瞎凑什么热闹?是我伤的他。”席秉诚抓着他的双臂,疯狂摇晃,脸上的泪水像蛛网般密密麻麻地织着,“师叔待我很好我——我恨死你了。”
两人眼前俱是天旋地转,等注意到第三人走进来时,穆尚文已经高高举起剩下的那把剑,劈砍下去。水管爆破发出的呲呲声顿时占据了整间屋子,大部分血向上直蹿、溅到了天花板上,也有部分溅到了人脸上,在秋风里冒着滚烫的白气。
尘埃落定,谁都不必再去医院了。
第86章 追船“人命我担了。”穆尚文颤声……
“人命我担了。”穆尚文颤声说,“大师兄,不是你的错。”
尸体的血逐渐流干,再没法发出呲呲声,满屋寂静。席秉诚已经完全呆滞了,用手一抹脸,手也是红的,脸也是红的,在寂静中,听到自己亲手搭建的小堡垒在似血残阳中轰然坍塌。他想大哭,想嚎叫,想怒吼,能将肝肠震得寸寸断绝的怆呼奔涌到嘴边化为一声呜咽。他跪下去,用手背垫着脸。
穆尚文也慢慢滑坐在地,望向席玉麟,“快走吧。我一会儿就带他走。”
席玉麟说不出话,浑身剧痛,脑袋也跟着痛。脑子好像杯中的一块豆腐,被摇来摇去,视野也在眼眶中摇。
“走啊。”她急躁地叫起来,“发生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还不抓紧机会?”
席秉诚也极痛似的压低声音叫道:“走啊!”
两人一起喊起来:“走啊!”
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席玉麟拔足狂奔。外面在下太阳雨,雨丝透明到不可见
,街道明晃晃的发白,那间没有窗子的晦暗小屋很快就被甩得很远很远。他紧闭着眼、仰起头,任由雨水把脸上的血稀释、溶流,回到被绑架的地方、捡起包袱时,连领上一圈粉红也淡到看不清。
你被水带来,也被水带走。你来时干净,走时不能血污横流。
十一点半了。
刚才霍眉在码头转了一整圈,碰到了凤仙,她蹲在一个黑乎乎、油腻腻的箱子旁,衣衫破损,靠给人擦皮鞋为生。
两人都是久久无语,最后还是凤仙先笑了,“霍小姐越来越漂亮了。”
“你可以再找一个新主人的,在范章骅家待过是很不错的履历。”
凤仙淡然一笑,“我不信副官死了。我在等他下船。”
霍眉知道劝不动她,花了三十文,让她给自己擦鞋。凤仙一看就乐了,没听说过弓鞋还需要擦的,依然拿出湿毛巾把泥土擦干净,又掏出一柄小刷子,霍眉立刻缩脚,怕她将绣纹刷脱线了。
凤仙仔细瞧了瞧,那竹叶纹并不算多精致,而且很没有竹子的疏朗清幽之义,牡丹花似的挤得满鞋面都是,非常土,但喜庆。她抬头问:“爱情呀?”
霍眉又往她的箱子里偷摸塞了两块,笑道:“瓜脑壳,这东西就你信。”
十一点四十。
舷梯放下来了,船很小,说是舷梯,只是一块宽而短的木板。林杰给她买的是一等座,椅子垫了海绵,座位很宽敞。她无论如何都要去重庆,席玉麟爱来不来。但若是他想来,路上却被什么耽搁了呢?那也没办法,她无论如何都要坐上这趟船去重庆。
很莫名的,她双手合十抵在鼻尖,不知该如何祈祷,只能默念了几句快来。
十二点整。
两个水手拽着绳子,要把舷梯收起来了。霍眉站在甲板上、扒着栏杆,仍张望着;心脏被泡在烫水里,焦灼地上下翻滚。战事纷乱,天高路远,这个年代的一次生离可能就是死别。她还没有好好跟席玉麟道过别,难以置信在无意识中,已经见了他最后一面。
一个身影忽然冲到了岸边,隔着人山人海,只一眼,便与她对望上了。
霍眉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一把将五个硬币抛出,喊道:“危险!坐下一趟!”
船距离岸边很近。他冲入齐膝的水中,够住船身侧面挂着的轮胎。汽船已经动起来了,满甲板的人都惊叫起来,让出一圈空地;席玉麟已经踩着轮胎翻过栏杆,哪需要他们腾这么多位置,只往后趔趄了几步便站定。
船员冲进来,霍眉连忙掏出两人的票:“有票!”
“哦——”她拖长尾音,迟疑地看着席玉麟。席玉麟举起左手,食指和中指怪异地反折着,断裂处已经红肿发亮,很焦急地问:“请问有冰吗?”
船员心里已经认定他是个麻烦,奈何那又是一张一等座的票,只能拿了冰镇酒水的冰桶来,强调说:“就这么一桶,化了就没了。”
他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和霍眉一起回到船舱,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双腿夹住冰桶,弯腰将手插进去。霍眉也跟着坐下,凑近去看他的手。
他忽然侧过脸来,挤出一个笑,“我不是故意迟到的。”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声音直颤,眼睛也是红的,眼球在其中神经质地左右抖动,只是一直盯着她。
“我晓得。”
弯了一会儿腰便感到难受,他干脆蹲在地上泡手;蹲了一会儿也蹲不住,又坐起来,将冰桶搁在腿上,冷水湿淋淋地顺着裤脚往下流。椅背是软的,卸力靠在上面,腰直往里窝。最后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将冰桶扔回地面,踢了一脚。
霍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席玉麟假装不懂是什么意思,很疑惑地吸了吸鼻子。她说:“老子数到三,你就自己忍着吧。一,二”
数一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因为自己脸上又是汗又是水,所以拆了椅背上的枕头;数到三时,正好垫着枕头侧躺在她腿上。这个姿势便舒服多了,一只手也自然垂下去,落在冰桶里。只是肩膀抵着她的腿侧,汗水仍然浸过去,在她没有一丝褶皱的旗袍上晕开一圈水渍。他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不敢看她,只拿通红的耳朵对着她。
霍眉什么也没说,一只手落在他黏黏糊糊的肩胛之间,轻轻捋动。他呼吸的起伏就越来越小,闻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居然睡着了。
嵋山水府同受寂寞,何不与某一拜成亲,共参大道?某是真心相爱,并无半点虚假。锵锵锵,年轻的席芳心走上来,张嘴却发出垂死的声音:对不起。戏台塌陷,他掉了下去。面前站着刘洪生,他的后脑勺凹进去一块,身体不动,脑袋却一百八十度扭过来,一副极憎恨又极痛苦的表情,噙着泪,哄孩子般唱道:“我听玉麟的指挥。你踩鼓呀!”咚咚咚咚。脚下置换成鼓面,巨大的白蛇破鼓而出,长着王苏的人脸,很忧郁地笑,他永远是她的小青,不是她的青哥。席秉诚和穆尚文并肩站在那个黯灭的屋子里,喊道:“走啊!”走去哪里?水会把你带走。钩河漆黑的水漫上来,他趴在竹筏上,身体因为失血越来越冷,一只手垂着,落进水里。
他瞬间缩回手,懵了几秒,才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晒清醒。手已经被冻麻了,暂时不用再泡,他便讪讪地从霍眉腿上起来,尴尬异常。自己一般不会在别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的,更别提在别人身上,“对不起,我也没想到……”
“你累了。”霍眉很不经心地说,“怎么了?”
“早上早上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但是我抛下所有人走了,现在也没想着他们。我没良心。”
好熟悉的一句“没良心”,两人对视一眼,居然同时笑了出来。倘若有一天再见到刘靖,席玉麟不会把刘洪生的话转述一个字的,他都不好意思再回忆一遍——太超出他的理解范畴、太恶心了;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也只一笔带过,他觉得自己走的不光彩。就算刘靖是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太多故事,他觉得难以启齿。
可霍眉不一样,霍眉是他的好朋友,他卑劣的共犯。于是席玉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了,霍眉听几句咂一下嘴,跟听八卦似的,最后啧啧奇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点儿异常也没发现?”
“可能有一点吧?但是他们俩本来就不太合常理,我以为他们就是那样怪怪的。”
“穆尚文这娃娃有匪气。”
那是,席玉麟心道,她一向如此。往后漱金没有了,她也定能找到自己的一条路,要么入人海,要么上梁山。其他的兄弟姐妹怎么办呢?文文还那么小,那些姑娘在梨园行浸淫大半辈子,一时也难以嫁出去。但是又他妈不是我造成的。我不会死,我要离开,我要新生活。
“来的路上,我脑子很乱。”席玉麟慢慢说,“现在却什么都不想了。现在满脑子只剩——”
“只剩什么?”
“只剩你身上的香气。”
“那可不。”霍眉得意道,“之前在怡乐院的时候,许多姐妹为了减肥警察那个不吃饭,那可就是最错误的。一来呢,把肠胃弄坏了,会口臭;二来呢,其实有一点肉摸着最舒服。我是个聪明的,知道身体接触带来的感觉比外形重要的多,谁躺我腿上,谁一辈子忘不了我。”
“很多人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吧?”
“儿豁。”
“可其中只有我一个人,是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凭什么,凭你长得最漂亮?”
“我真是最漂亮的?”
“也许吧。”
“凭我是你的好朋友。”
“这倒不假。”
他又把手插到桶里去。霍眉打开行李箱,翻出一个沉重的布袋递给他,“里面还有四十三块,我等会儿见着林杰了,就不用了,都给你。下船后立刻去医院。”
“不能立刻去医院。我要跟着你们,看看你这几日住哪。”
“别跟来了,林杰会住我隔壁的。”
他固执地说:“再多见几面。”
第87章 朝天门刚才就不该睡着的!还没和……
刚才就不该睡着的!还没和她说几句话,重庆便到了。这艘船由钩河进入嘉陵江,绕了个小弯,再南下,直至朝天门码头。江面非常宽阔,来来往往的船只沿江排开,简直像水上驼队;码头上人头攒动,接亲友的,卸货的,兜售水果瓜子的,还有在栈道上敏捷绕行的人力车夫在狭窄的码头之后,迎面便是数百级石阶,高耸如天;吊脚楼、木棚林立在两旁,“山城”的魑魅嶙峋之感呼之欲出。
两个从巴青小城来的人,一下船,就被逼得不得不仰头。
霍眉的行李多,一群棒棒迅速围了过来,问她要不要搬行李。要价是五十三文,她掏了一百文,于是行李立刻闪现在了两个棒棒的扁担上。席玉麟微微皱着眉,注视这些挑夫如猿猴般轻盈灵巧地往台阶上蹿。倘若他身体还好,这段路,应该是他将霍眉背上去。
此刻,因为怕林杰忽然出现,他只能远远跟在霍眉后面。
霍眉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绕到他右边,在下面抓住完好的那一只手。人潮汹涌,谁都看不见。她感受到他的五指很急切地从自己的指缝间穿插出来,扣在手背上。因为太用力,甚至把她的掌指关节按得往外凸,她没法让自己的手指也弯到他的手背上,只好直直张着。
“我拉你还是你拉我啊?”她问。
“我不用你拉,但是也拉不动你。”席玉麟指了指旁边几个满脸期待的棒棒,“最好的方法是雇人把你背上去。”
“那你牵我牵得死紧?”
“你先牵的。”
“我指望你拉我呢。”
“那就拉你吧。”他牵着她走了两级台阶,忽然侧过头,笑着补了一句,“娘娘。”
山路崎岖,奴婢来搭搭扶手。营救许仙的路上,白素贞走在前面,心急如焚;青哥在后面,玩闹似的,双手抱起她一颠,像托起一朵花苞似的将人托起来了。送你去见他,见一个不曾见过你真面目的凡人。白素贞非去不可,霍眉也非去不可,自由于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但是殊途同归。
还差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手里的手无声无息地滑走了。她立刻扭头,在人潮中,根本找不见他的踪影;再回过头,林杰就在不远处笑容满面地朝她挥手。“霍小姐辛苦了!下面人多,我怕错过你,所以在上面等。”他接过棒棒手里的行李,摞在早就拦好的人力车上,“旅店离得不远,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江景。另外,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
她的房间是203,林杰住在202,所以当林杰敲开204的门时她已然有了不详的预感。204的人捣鼓了很久才打开房门,父亲和母亲,两个黑、瘦而矮小的老人缩在法式装修的客房门口,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土都没洗净,就盛进了白玉瓷盘中。两人一看到林杰,下意识地就想鞠躬;想起林杰的身份,又站直了。
我出不出息?霍眉连喊人都来不及喊,恨不得这么问出口:是我让你们第一次挺直了腰杆,不是霍振良。怎么样?
林杰说这是老太爷的意思,把老人们一路接到新界,看她进何家的门,却没说在她从未向何炳翀提过父母的前提下,他是怎么把二老从祥宁镇的深深林盘里找出来的。母亲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径直进入她的房间开她的行李箱;父亲总是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背着手进来,在和自己的屋子一模一样的屋子里东看西看。
“你腿怎么了?”她敏锐地问。
“还不是老毛病,风湿。”母亲替父亲抢着答了,发现她的行李叠的极为整齐,没什么可指责的;总算是翻出来那条卡地亚项链,大喊起来,“你有闲钱买这种东西,不如寄回家!”
“大部分钱我都寄回家了,这个是何先生送的,算是信物,得保存好。”
“信物信物,哼。”母亲仔仔细细包回去,“我们那个时候,什么信物不信物的,父母说嫁给谁就嫁给谁。你们现在是玩得花。到了别人家里去,你要勤快,每天把那个地板给拖到反光,好好表现;不要像其他的阔太太,坐那儿就叽叽喳喳地闲聊。这样男人才知道,没有娶错婆娘!”
见她不说话,母亲开始翻她的手提包,把夹层里属于席玉麟的那个如意袋翻出来了。霍眉赶紧抢下来,幸亏是新的,只搪塞说是保存银首饰用的,塞进去打个结,不然容易发黑。
“振良有写信回来吗?”
父亲总算转过脸来,说了第一句话:“前不久他回来一趟,说毕业了,把证书给了我们。又说在国外找到了工作,准备在那边定居,以后很少能回家了。有个东西叫我们转交给你。”
说着,指挥母亲从包里掏出一个用胶带捆得严严实实的方形饼干盒递给霍眉,上面还贴了张封条。贴封条,肯定是防父母拆,霍眉在这一点上跟弟弟瞬间心有灵犀,不当面拆,暂且收起来了。
母亲响亮道:“算是白养他了!”
两个老人怅然片刻,接着又细细问这些年她过得如何,为什么一会儿寄的多一会儿寄的少,时而来信时而不来信。她说山高路远,信件丢了也是常事;钱嘛,则是因为漱金的班主病故了,不得不去别处求职,工作一直不稳定。编出的无聊至极、乏善可陈的换工作经历,父母居然听了一晚上,时不时还点评几句。
码头上灯火点点,映在水里,随着波浪细细碎碎地颤抖,像冥河上的魂灵。而她坐在暖色调的床头灯中,父母在身边;林杰敲开门,用托盘送来了晚餐和酒杯,不多打扰他们,很快退出去了。盘子里装着热气腾腾的奶油意面,杯中是红酒。
父亲用手指蘸着尝了尝,批评说太涩。母亲怒骂道:“上等人就喝这个!你不是把酒当个命吗?你平日里喝的都是狗尿,人是下贱的,连个酒也喝得下贱!你有什么本事?现在要不是老大,你能喝这——”她话没说完,父亲就站起来,扬手把盘子全掀了。母亲站起来推了他一把,他拔下床头灯砸母亲的额头。母亲嚎叫,他掐母亲脖子。
霍眉真是不想让林杰看到这一幕,但是这边稍有点风吹草动,林杰就进来了。他有这间房钥匙,这回没敲就直接进门,好言好语把两个老人分别劝住,说再开一间新房,一人一间。她比林杰更擅长好言好语,但她一个字也懒得说,只是端起自己的那杯红酒,站在满地食物残渣、深红酒渍和碎瓷片中,望向漆黑的江面。
过了一会儿,林杰进来了,不对她的父母做出评价,却一指码头,“公元前三百一十四年,张仪灭巴国,修筑巴郡城池时建了这个码头。明初扩建重庆旧城,按九宫八卦之数造城门十七座,这是规模最大的,也是地方官员接圣旨的地方。因古代称皇帝位天子,故名朝天门。”他又对她笑了笑,“霍小姐是从最尊贵的地方入渝的。”
“地方是尊贵,”霍眉举起自己的酒杯,“我也觉得红酒很涩。”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选错酒了。稍等片刻。”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了个玻璃杯,其中装了薄薄一层透明液体,“霍小姐再尝?”
再尝,风味和农村酿的杂粮酒相近,浓香馥郁,净爽不辣。她尝了一口,便从架子上找了个玻璃杯,倒了一半过去塞进他手里,跟他一碰杯,再一饮而尽。林杰愣了一下,跟着饮尽了。
“这酒好。这是什么酒?”
“此酒集高粱、大米、糯米、麦子、玉米五粮之精华而成玉液,宜宾五粮液是也。”
“四川酒?”
“四川酒。”
“那得运一箱到香港
去,我结婚,大家必须喝这个。”
两人都笑了,也都想起娶姨太太是不摆筵席的,用不上酒。霍眉又说:“你给我那些钱,我都用光了,还在巴青欠下的人情。”
“无妨,何家太太就该这么花钱。你与我待在一起,由我出钱就好了。”
“还有一事,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朋友找份工作?不要时风公司的。”
林杰沉默片刻,“在大陆,我们也是人生地不熟。”
“好,无妨,我就是问问。”
“霍小姐,巴青消息闭塞,但在重庆还是要注意些,流言传得快。”
霍眉说知道,让他出去了。他们在重庆只会盘桓一周,然后乘船从重庆到武汉,再坐火车,辗转几趟到深圳,在深圳坐个摆渡船就能到香港了。第二天,她和林杰带父母上街置办新行头,总不能这样破破烂烂地穿到香港去。父母对待林杰的态度很奇怪,一会儿觉得他不是因病、而是因为营养过剩长得这么胖是件值得敬畏的事,一会儿又想起霍眉是当太太的、他是当下人的,一辈子没享受过权利的滋味,就对他吆五喝六起来。
林杰没有给他们倒水、换鞋的义务,但一直脾气很好地接受着吩咐。
第三天逛了几个景点、商业区,又吃了一顿火锅。晚上回旅馆,霍眉送走一直赖在她房里闲聊的母亲后,洗了个澡,席玉麟就来了。敲门声可能会被左右房间听到,他翻的窗户,窗户没有从里面插栓,所以在她低头的工夫里,屋里就突然多了个人。
幸亏是二楼。
第88章 无逾我墙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蹭……
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蹭她的浴室。他穿着褂子、长裤进去的,出来时只穿一条新内裤、将洗过的旧的拿在手上,拧到八成干了,全放在椅子上晾,不用她房里的衣架。霍眉发现男就喜欢穿很多衣服进去洗澡,出来时都洗好了,估计大部分时间都在洗衣服,没认真洗自己。
她一边往脸上涂润肤油,一边走过去,“手怎么样了?”
他举起左手,中指和食指被石膏固定在了一起,“医生说这样就可以了。我能上你的床吗?”
“上吧。”
席梦思,美妙的席梦思。他从左侧滚到右侧,趴起来,忽然看到床头柜上的如意袋。霍眉说:“是你的那个。”她也上了床,顺手抠了一大坨润肤油涂在他脸上。秋季干燥,他的脸长期涂油彩又被大力擦去,皮肤都是皴的。席玉麟翻过来看着她,“什么我的!这啥子呀猪油似的黏糊——”
“这瓶给你了,洗完脸要擦啊。”
我的好朋友。
霍眉没有过好朋友,在祥宁镇时她满心绕着振良转,到了怡乐院,虽说都是处境相同的姐妹,平日里也只拌嘴、不交流。说白了,她觉得朋友就没用,不能带来切实利益,费那么多口舌干嘛?男人能给她带来切实利益,但那就更谈不上交心不交心了,她说的全是假话。何况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女人,他们也懒得理解,与女人说话的目的只在于寻找优越、炫耀学识以及上床。
而席玉麟是个很奇妙的存在,因为家庭、职业和相貌,他处在女性的社会地位上。
霍眉伸手拿过如意袋,什么都敢跟他聊:“有没有跟你说过,何炳翀阳痿。而且他的只有这么——”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套正常尺寸的袋子,根本套不住。”
席玉麟掩面笑了一阵,把脸上的油都蹭手上了,“我见更小的。”
“谁啊?”
“那怎么能跟你说,多不好。”
“哎呀你跟我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不行!男人一起上厕所,那是对彼此的信任,我不能说。但是可以说嗯,特别大的。”他刚伸手想比一个长度,就笑得直不起腰。霍眉踹他,“你先比完了再笑啊!”
“这——么大。”
“这么大?夭寿了,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谁啊?”
他用气音道:“刘师兄。”随后两个人笑作一团,又怕左右的房间听到,用被子捂住。霍眉问:“你多大?”
“不告诉你。”
“但是你每天穿着个内裤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我都看见了。不管是平日里,还是早上它——”
“那还问什么?”
“想听听男人对自己的评价。”
席玉麟是真被她锻炼出心里素质了,脸不红心不跳,“一般。”
“怪谦虚的,其实还可以。你这种精瘦精瘦的都还可以。我去了,一辈子就跟一个阳痿”她忽然打住话头,停止盘玩那个如意袋,“你是雏儿吗?”
“我孙珍贻入城那天都是第二次,更早的时候,我九岁还是十岁,在别的戏院的更衣室里,就有个男的进来”
“不是,”霍眉差点不道德地笑了,“那不算的。用前面才算。”
他高兴道:“那就是从来没有过。”
她默然不语,把如意袋搁在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刚才在想什么?席玉麟曾经说过,这种事情不能只是“玩玩”。她在这方面没感觉,爱不爱都没感觉,天王老子来了都是玩玩。但席玉麟不一样。她得过脏病,有过很多次,这几夜过后还将与他分别、去过一种他永远触及不到的生活,决不能再以“玩玩”的理由,取走他慎之又慎的第一次了。
席玉麟的目光很快扫过她的脚踝,“那也不算的。”
“我说什么了?你在说什么?”
他无言以对,背对她猛地一翻身。霍眉对着他的后脑勺说:“明早七点起啊。我跟林杰说不要叫起床,但我妈不把我弄醒,心里就不舒服。”
“起什么起,我不睡。”他又翻回来,久久地看着她,“你马上就要走了,我白天又见不到你。”
“睡吧,席梦思呢,睡起来可舒服。”
“霍眉,你真没心没肺还是假的?”
她避而不答,“找到工作没?”
“找了个很简单的,就在码头旁边有个糖果厂,在那里烧炉子。但是工资太低了,都是娃娃在做。等手好了就换一个。”
“手还能好吗?”
“不知道,或许会长歪,或者弯折不了之类的。但干起活来问题不大,现在这个石膏太碍事。”
“唱戏就问题大了。”
“我不唱了。”
“谁都能包糖纸,不是谁都像你那样会唱。太可惜了。”
他抓住她的手,“这样的命,你挣脱了。我没本事,没什么好说的。”
“不是本事不本事的问题,我走狗屎运。”
“你很聪明啊!”他用几乎是赞叹的语气强调着,抓她的手,只为产生某种微弱的联结,不为拽她过来,“你比我强得多。你该走的。”
席玉麟的眼睛在台下向来黯淡无神,仿佛不为表演,就不舍得泄秀。人的灵秀神光是有限的啊,做席玉麟这个人,庸庸碌碌凑合活着,哪有必要用它?做神妃仙子时才舍得用,她们的故事远比他的有滋味。尽管他说不上有多爱她们。但此时此刻,冷月照着这一双桃花眼,其中忽然涌现出无限哀愁神光,颤动着,盈盈漾漾,细细碎碎,宛若被秋风吹皱的一潭水。她看得百骸寒凉。
戏文里旷世的别离,居然让他碰上了。你要是不出现,我为谁也不会这么伤心的。
霍眉不敢与他对视,就是铁面无情的老天爷看了这双眼睛,也要依他一回。老话怎么说的?天若有情天亦老。霍眉若有情,霍眉容颜衰。她避重就轻,“我没有比你强。你有我没有的、很珍贵的东西。”
“什么?”
“勇气,还有好心肠。”
他仿佛觉得可笑,敛下眼眸。她把自己的手指从他掌中穿出来,弥补了朝天门上的缺憾,“真的。”
她明天可以在旅馆里赖一天,又提防着父母和林杰,一直醒着;席玉麟到底是上了一天班,明明是不愿睡的,但她不跟他搭话,自己躺着想心事,很容易就睡着了。到了半夜又因
为腰疼醒来,床垫太软了,他居然无福消受。只能铺层毯子在地上睡,住这么高级的旅馆和住员工宿舍一点区别也没有。
他疼得睡不着,但也不敢爬起来走来走去,只能原地假寐。到了七点,很配合地被喊醒。霍眉嘱咐道:“今晚九点就来找我,我把他们全赶走。”
下午和林杰逛街的时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其实还想给席玉麟买些生活用具,冬天要来了,冬衣、被褥都不便宜;但林杰又不把钱给她,只是跟在她身后付账,她不敢轻举妄动。又打算买几件金银首饰,能保值的,到时候留给席玉麟,就说是落在旅馆了。林杰又不许,只说重庆的东西并不多好,到了深圳再置办首饰吧。一番暗里斡旋,霍眉笑着对他说:“来内地一趟不容易,你也四处逛逛吧,直接将钱包给我就好了。”
“霍小姐说笑了,我就是大陆人,东北的。”
谁关心你哪里的。“那么,你来这边的机会也少。一直跟着我多累。”
“霍小姐不用管我,这是我的职责。”
她走在林杰前面,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九点前回去洗完澡,将打包回来的酸辣粉、辣子鸡、米花糖、桃酥等摆在桌上,坐在椅子上抽烟。不过片刻,窗户被从外推开,席玉麟利落地翻进来,一进来就嫌恶地在鼻子旁边扇。她叫道:“扇什么?哪有烟味?这烟使劲儿吸都不过瘾。”
桌上的烟盒印着“仙女牌”三个字,还有一个打扮时尚的卷发女人抽烟的宣传画。过去她是抽劣质香烟的,现在条件不同了,换了上流太太们最爱抽的女人烟,一时半会儿劲习惯不了。这烟为了迎合女性需求,添加了玫瑰、薄荷等原材料,抽完有股淡淡的香味。
他把盒子展示给她看,“你去了香港,会换这种发型吗?”
“你觉得好看吗?”
他一会儿答不上来,只觉得卷发女人都是包装盒上的女人,离切实的生活很远。巴青就没有烫发的,在重庆却见到好几个,这才意识到卷发真的是一种选择。于是先去洗了个澡,洗完澡,也思考好了,“好看。”
“那我烫一个。”
“我又看不到。你问鲶鱼精好不好看去。”
她指指桌子,“快吃,放冷了。”
有点太多了,把酸辣粉装回来的木碗还得再去还给人家,林杰当时劝她坐下吃了再走,她说就是想在旅馆宵夜,他就欲言又止地退到一旁了。即使席玉麟没吃晚饭,也吃不下这许多,很惋惜地一直念叨怎么买这么多?霍眉说因为现在有钱啊,就浪费。不管这个国家多艰难,永远有富人在铺张浪费,我最看他们不爽了。
“不爽你就成为他们啊?”
霍眉摇头晃脑:“我就是坏。”一绺碎发在脸边拂来拂去。他走过去,把那绺头发摆出一个弧度,“不仅发尾要烫,上面也要是卷的,在额头这里弯一下,挡一半眉毛。这样的话,脸就像被花瓣围遮起来,含苞待放了。”
“要求得倒细,你又看不到。”
“我已经想象到了。”他垂头摆弄她的头发,笑了一下,满屋的灯光都被他的眸子吸走了,凝成很亮很亮的一点。她看看他,低下头。
第89章 此去经年他们这几夜心绪的波动都……
他们这几夜心绪的波动都大,铜钟就在前面不远处不断地响着,每响一下,震得人几欲销魂。时而贴在一起,用人类由脆弱的筋骨皮肉组成的部位——手啊、脸啊、肩啊,试图在不可预测的伟力面前寻些可笑的慰藉;时而完完全全地放松着,说些好笑的事,笑到不得不用毛巾堵住门缝;时而阴阳怪气地互相刺探,谁都问心有愧,最后往往两败俱伤;时而发呆,就只盯着彼此的脸看,两张脸都漂亮,两条命都不好。
最后一晚,谁也说不出话。霍眉重新把如意袋摆在床头柜上了,想着让他自己决定吧,再就见不到了。尽管有种种不合适但这是唯一将人与人无间结合起来的方式,往后分开,不能算是完全不相干。趁席玉麟洗澡,她关了床头灯,钻进被子里闭上眼。地上早给他铺好了。
水声停后,他走出来,将浴室的灯也啪的关了。床的另一边明显凹陷下去,她莫名紧张起来——天哪,她多久都没紧张过了,现在却宛若一个处女。他的呼吸、他的气味和他的温热几乎是瞬间就到了身边,战栗感蔓延开来,她忽然轻轻用小臂抵在他胸前,“等等,我换个姿——”
席玉麟把自己的枕头从她身下掏出来,拍圆,垫在腰后,“这么早关灯,你困了?”
“啥子?我关灯是因——你看到床头柜上的东西没有?”
他这才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无语道:“黑漆马孔的,这谁看得到?”说完,两人就像傻子一样笑,笑得床都在震。等席玉麟笑完了,霍眉还没笑完,而且抖动幅度相当之大;把她从被子里挖出来,才发现她是在哭。
她就要离开四川,跨越半个中国,到举目无亲、语言不通的海岛上去做二姨太了。
人这一生就像蓬草,不在泥里死生,就在风中飘零。
席玉麟默不做声地用手背帮她擦了擦脸,“等我攒了钱,就去香港看你。”
“火车票是非常、非常贵的。”
“攒个四五年,总能攒到的。”
“四五年后,你要花钱娶老婆了,怎么可能去找我。男人说的话最不可信。”
“我是小婆娘,说到做到。到了香港,找到你,若见你做最时髦的发型、穿最华贵的旗袍、戴最贵重的首饰,我就走;若不是”
“若不是?”
“那也没办法。”
两人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急了,带着哭腔说:“那怎么办啊?我都三十多岁了,他对我不好,我能怎么办啊?”人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但她坏,非要逼着他做承诺,来给她兜个底。席玉麟果然太年轻,她一急,他也跟着急,“你说怎么办?”
“我再教你一点,女人问你怎么办,你不要反问回去,会显得很蠢。”
他又反驳,“我又没有钱,他不给你买,难道我就买得起那些衣服首饰了?你说能怎么办?”
“只要你买得起两张回程票,我就跟你回四川。”她很迅速地说完,隔着一层泪水抬头看他。席玉麟的嘴角抽了抽,先是被她的语言艺术唬住了,心中一震;随即又品砸出恼人的意味,“霍眉,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开玩笑的。”
“——太过分。”
“开玩笑的。”她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实在攀不上高枝,嫁个普通人也不是不行,但要像李五爷那样可靠、寡言、身材好。我真的看不上你,你像我的小姐妹。还是个贱籍。”
他从床上坐起来,面无表情,“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爱绕着你转。”
细长的香烟在她的指缝间颤抖,“开玩笑的!”
他本打算就此罢休了,心里却强烈地不甘着,又道:“我现在被你弄得很伤心,你看到了,也没起半分留下来的心思;你却好意思——”
“我说了我开玩笑的嘛!别说了!别说了!”她忽然扔了香烟,火舌把地毯啃噬出一个小洞,很
快自行熄灭。霍眉站在原地,几乎是在嚎啕大哭,“不嫁你,不嫁你好了吧?搞得像谁很想嫁给你似的!”
门忽然被敲响了。屋里的一切声响瞬间被掐断,只听林杰在外面问:“霍小姐,没事吧?”
她强装镇定,“我做噩梦了。”带着浓浓的鼻音。林杰顿了顿,宽慰道:“想必是住不习惯,江声听着不安稳?这是最后一晚了。”
这是最后一晚了。
他们茫然地注视着对方,还吵什么架?还计较什么得失?还考虑什么以后?一切都要来不及了。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远去了,霍眉摇摇晃晃爬上床,很乖巧地盘腿等待着;他就过来吻她的唇。
席玉麟显得非常忙乱,套如意袋都用了许久,找位置又用了一会儿,找着了,就报复性地往里推。她不敢引导,也不敢指挥,就闭眼忍耐着——他简直在撞她的盆骨,而且不得要领,弄得她肚子疼。这么乱折腾了一会儿,耳边听到很明显地一声痛苦抽气,他忽然停住,那里仍然涨着,却将其强行拔出来了。
霍眉沉默地下床、趴在墙边,示意他过来。他是将脸埋在她的肩头抵达高潮的,喘息声盖去了全世界的声音,胸腔也贴着她的背部,浪一般起伏。她掂了掂那里,“还有,可以再来一次。”
他连连摇头,面色灰白地把床头的挂历全撕下来,“你是不是新买了打火机?借我一下。我刚想起来今天是师叔的头七。”
她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席玉麟立刻也跟着笑了,又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拼命板住脸。
最后的晚上便是这样莫名其妙——都像神经病,笑完了大哭,吵完了上床,做完了烧纸,恨完了相爱。两人蹲在浴室里,地上稍微放了些水,避免火焰蔓延;他将那些挂历页折成元宝,她拿一支钢笔拨弄火堆。霍眉道:“那以后,你跟对方商量一下能不能站着。你用传统的男上位姿势必然会腰疼。”
似乎是在谈体位的事,但是说出“对方”二字,已经隐晦地道了歉。霍眉就是这么说话的。
他垂眼折着元宝,轻声道:“若不是我但凡买得起两张回程票,就带你回四川。我原是想这么说的。”
这种话自己说出来还好,由别人安排,总觉得自己被看贱了。别扭的,应激的,一颗无人在意的自尊心作祟,稍微被别人一刺就口不择言。席玉麟就是这么说话的。别人都觉得讨厌,霍眉聪明,用不着他再解释。
“真的是在开玩笑。”
到了半夜,一本挂历都折完了。这硬纸里不知加了什么材料,烧也烧不干净,烟雾还大。席玉麟最后拿淋浴头把它们全浇灭了,用餐巾纸包着一点点挪到垃圾袋里,在浴室里清理了许久。霍眉撵他出去,她要解手。再等她出来的时候,屋里已经空无一人。
因为不会告别,他悄悄走了。
就在这一天,只与生活互殴、而不屑于领悟其中道理的霍眉,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很多本该庄重的时刻,都是荒诞度过的。“出去,老子要解手”就是她对席玉麟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但就算席玉麟还在这个房间里,她也再说不出什么精致、深刻、寓意隽永的言辞来,为他们俩共同走过的这条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因为结束本身就遗憾,所以怎么画句号,都不可能圆满。
就这样吧。
她呆呆地坐回床上,瞟一眼床头柜,如意袋已经被他洗净包在纸巾中。意识到这是唯一可以带走的、关于席玉麟的东西了,霍眉把它重新装进手提包的夹层,再一次觉得这世界真狗日的荒谬。
第二日他们起了个大早,赶向码头,林杰一手牵一个老人,生怕他们被人群挤散了;她没雇人扶着,独自慢慢踱下石阶,顺畅无虞地上了船。这次坐的是卢作孚民生公司的船,比钩河上那条由渔船改制的客船豪华的多,可以预订私人包厢。林杰一边招呼服务生把行李运到包厢中,一边向她解释:民国十八年左右,川江可不是这幅光景。日本的太古、信和、日清及美国的捷江等轮船公司,凭着强大的实力,横行川江。
“当时华轮公司几近破产。卢作孚刚被刘湘任命为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便新官上任三把火,明令进出重庆港的外轮船都必须向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开创了外国船只接受中国地方政府检查的先例;又废除了甲级船员必须用外国人的陈规,提出外轮冲翻中国木船必须赔偿损失,和‘中国人不搭外国船,不装外国货’的口号等等是个爱国热情高涨的人。”
行李和霍家父母都被安顿好,他带着霍眉来到宽阔而高耸的甲板上,指着左右大大小小的船只,“做生意也有本事。他的民生公司通过合并、收购其他轮船公司逐渐壮大,那些个美国、日本的公司,要么被他挤破产,要么见势不好,悄悄退出了市场。如今,请霍小姐放眼看去吧,百分之八九十的船只都是中国的。”
霍眉双手交叠在小腹上,表情很平静,说得难听一点是无动于衷。
磅礴的江风扑面而来,呜呜长啸,好像古战场上用兽角吹出的号声。几乎将江面铺满的船只岿然不动,是激流上的群山。天地造化在上、家国重器在下,码头上挤来挤去的人群被衬得像蚂蚁,因为又多又小,所以面目模糊。就在此时,林杰看到身边女人的表情忽然松动了,她向前走了一步,扶着栏杆,望向码头。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那么多、那么多人中,有一人容貌扎眼,任谁一眼过去都能注意到。
席玉麟站在原地,既不挥手,也不呼喊,只是与她遥遥相望。轮船启动了,比蒸汽船快得多,几秒之内,她就看不见他了。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第90章 纤夫轮船顺流而下,途径三峡,正……
轮船顺流而下,途径三峡,正值枯水季,他们的船尚且开的动,逆流而上的船却需要纤夫拉。在石滩上、戈壁上、江水里,到处都有纤夫的身影,瘦骨嶙峋、赤身裸体,光脚踩着泥石、光背绑着连接火轮的纤绳,其中甚至不乏女人。为了向前发力,他们的身子弯折成九十度,好像快要栽进水里;又是那样瘦,如何能拖动火轮?
岸边,从一个号头子胸肺中放出的呼喝,穿透蒸汽船的机器声、江面被劈开时翻起的浪声等等庞然轰鸣,到达了每个人耳边:“拿篙喂——”
众人帮腔:“嗨!”同时步履一致地迈出脚,数百副黑瘦的躯体,将那逆水的大船拖动了!
“拿篙喂——”
“走!”
号头子挥舞着旗帜,夸张地摆臂,指挥着队伍行进的方向;在队伍侧面,有个监工抽了某个纤夫一鞭子。那行细瘦又有韧劲的身躯,恨不得已经完全栽到地上,用手帮忙爬,看上去像下一秒就要倒了,但号子响起时,每一步又走得确凿。载满贵客的轮船,就是被这群草芥一般的苦工拉着,逆着浩荡江水,步步上游。
父母也到甲板上兜风,他过去是抽烟斗的,霍眉这两天给他买了香烟,三炮台,他总觉得不如叶子烟有劲儿,这几天时刻都在叼着烟,作出沉思的模样。
她道:“风大,老汉儿,你回舱房去吧。”
父亲就沉思着走了。母亲静了静,问她:“你说,虎子真就不回来了?”
“他说他不回来了嘛。”
“祥宁那么多没出息的娃娃,虽然没出息,好歹知道留在爹妈跟前尽孝。他就是往家里寄点钱,我都不说什么了。他真就不管我们了?”母亲喃喃道,“他就是写几封信回来,跟我们说说话,我都不说什么了!”
霍眉心想我又给你写信又给你钱,也
不见你对我多好,只懒懒地趴在栏杆上,不答她的话。母亲见她这个态度,很生气,大力地推搡她,“问你话呢!你算是上岸了,不能对他不上心啊!你男人不是很有本事?能不能叫他给虎子疏通一下,先弄回国,再找一份国内的工作?”
“我尽量吧,不能保证,何先生只是个商人,跟政界联系不大的。”
嘴上敷衍着,但她并不打算跟何炳翀提这件事。本来霍振良的意思就是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划清界限,非要掘地三尺地把他找出来,对他、对她们都危险。再说了,就像当年霍振良衷心想让她去城里一样,她也衷心觉得霍振良离开家里好。他是待不住、关不住的。
她回了厢房,林杰于是出来,带着母亲在甲板上逛、同她闲聊。外头“嗬喂”的号子声不绝于耳,船体战栗,她点烟的手都不稳,把左手烫了一下。
到了武汉,只逗留两个多小时,又坐上了火车。没时间游览这座被誉为“东方芝加哥”的城市,霍眉大感遗憾——仅通过火车站就能窥见这座城市的繁华了。
她问:“香港比武汉好吗?”
林杰答道:“比不上。”
霍眉叹了口气。林杰又道:“但是我们讨论的是人口、经济,若霍小姐想问你未来的生活条件的话最上层的生活,总是差不多的。”
霍眉又高兴了。她们在火车里也订了个厢房,一家人或躺或坐,对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感到极为新奇。两天两夜后,到了深圳,休整一天,再坐车上新界。作为英占区,香港的风土人情确实和大陆大不相同,然而确乎能从一派英伦贵族的风格中感受到中国的脉搏——路过旺角时,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的招牌伸出来,热闹到有点土气。黄澄澄的灯条,让她想到面馆木桌上那一层擦不去的油光。
日暮时分,他们到了尖沙咀。林杰搬下行李,又要去酒店办入住。其实过个港,何家就到了,但她现在还不能过去做生意的人家迷信,规矩又多。大厅的沙发上站起一个女孩,穿青灰褂子、长袴,胸前戴着一枚银色的十字架,走过来喊了声:“林先生。”窄眼薄唇,颧骨很高,并不怎么合霍眉的眼缘。
林杰把她推到霍眉面前,笑着说:“她叫宝鸾,是老太太拨给你的贴身丫头。她会说国语。”
是老太太给你的下马威。
霍眉嘴上应了一声,心里有些不爽快。父母却似遭了重锤一样愣怔,他们这样粗苯的人,过去是给当大门大户做粗活都不配的,如今他们的女儿却有个丫头了!都拿眼神一轮一轮地扫她,宝鸾被看得不痛快,以为也是两个仆人,翻了个白眼。
霍眉冷冷道:“这是我父母。”
宝鸾于是站直,行了个礼。霍眉是她的主子,却也只是个姨太太,她的父母不是何炳翀的岳父岳母,该是两个老农,就是两个老农。请他们来香港玩一趟都是讲情面了。
当晚霍眉是和宝鸾一起住的,神经绷得比自己一个人在巴青城的夜里游荡时还紧,强调说:“不许翻我的手提包,不要动我的行李。我没让你做事,你别自作主张。”这死丫头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背对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居然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阅读。
她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
对面的高楼大厦镶了灯条,黄的、红的、白的,铺在黑曜石一般深而亮的海水上,激艳地荡漾着,好像女郎细细碎碎的笑。比起朝天门口那条古朴、浩荡而充满悲情的江,这道海港就太不中国了,连名字起得都那么洋气,维多利亚,英国的女王。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停靠在她的两侧,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朝拜她,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金钱、倾慕让她光彩照人。
女王仅仅是躺在这里,整个世界就自动涌到她面前。她看到了整个世界,看不到一个纤夫。
霍眉终于有了实感:我又一次背井离乡了!岷江从都江堰而来、喂养她连同三亩稻子,是长江的一道支流;环抱着巴青——她的青云之地——的钩河是嘉陵江的支流,嘉陵江又是长江的支流一切的一切,最后都汇到长江里头去。那浑黄敦厚的水,贯穿她;铺满江面,由血泪、屈辱和壮志锤锻出的民族重工,承托她;朝天门码头上,面黄肌瘦、鹑衣百结的她的同根同源的同胞中间,有一个,爱着她。
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喉头一哽,热泪几乎是从心尖上冒出来了。
第二日,林杰带她们上街选婚纱。霍眉心里念着喜庆的红嫁衣、红盖头,虽说婚纱也允诺给她挑红的,她却仍觉得不如意,拉着个脸跟在后面,但这是何家的意见,她也不好说什么。试了两家,一早上就过去了,母亲插了一句:“她穿洋人的衣服不好看。”
林杰解释说:“款式可以让裁缝再改,差不多的。”
“她适合穿旗袍。”母亲一指她的胸,“你们香港的女娃娃都瘪,没味道,她一个奶(敏)子顶别人两个大。”
林杰当即只是笑而不答,下一家还是往婚纱店里带。这一早上没试出个结果,霍眉和母亲两双小脚又走不得,遂找了家日料店吃饭。母亲固执地不肯在外面脱鞋,又换了家面馆,这才吃上了。饭后,到了一家理发店里,烫头发。
她跟宝鸾一边比划,一边说:“剪到脖子这里,烫大波浪,固定住,要往脸上这么弯一下——”宝鸾就把她的话翻译成广东话。理发师听她说大陆方言,表情明显不屑了,一点头,让她躺过去先洗头发。
你看,香港和大陆就这么不一样。大陆,至少是在不怎么发达的巴青,就没有理发店这一回事,只有在街上背着箱箧吆喝的剃头匠,和她一样属于下九流,只有看别人脸色的份儿。但话又说回来,剃头匠可不给你洗头,现在被服侍着洗了个头,她脖子都是僵的,一直梗着暗暗使力。
将头发擦干,剪短,理发师一边拿火钳烫,一边叽里呱啦地说话。宝鸾道:“他说,那种弯到额头前的造型叫手推波,是用发胶定型的,晚上要洗掉。但是你不嫌麻烦的话,可以买发胶回去,每天早上在家弄。”
霍眉遂盯着理发师是如何拿梳子和夹子把两鬓的头发波纹推出来的,当真暗暗记住了。涂发胶的时候,她问宝鸾:“你学会没?”
宝鸾茫然道:“啊?”
“我学会了。”霍眉翻白眼道,“回去教给你。”
母亲全程都在后面骂骂咧咧,言辞激烈程度和在日料店里看到男女都脱鞋、服务员还穿和服时差不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像个妖精,什么忘本,但也没敢像从前那样冲上来直接打她。她是受了女儿的恩,才能开这个眼。霍眉有林杰陪在身边,不怎么怕她,专心致志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她有一张鹅蛋脸,若把头发紧紧梳到脑后,还显得脸大;现在卷发都蓬蓬地堆在脸边,体量和脸蛋差不多,就像乌云遮月亮,花瓣遮花心。理发师刚把夹子松开,她便立刻喜欢上了,深以为这是最适合自己的发型。扭身趴在椅背上,笑盈盈地说了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大为震撼的话,“妈要不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