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创立霍眉蹲在她面前,将一双手搭……

    霍眉蹲在她面前,将一双手搭在她膝头轻缓揉着,笑道:“妈,我不懂规矩,以后再不会让人找到家里来了。”

    “你不懂规矩,那就学学蕙琴。不单是为了家里,霍眉,你自己想想罢,如今和以前大不同了,你也是个大户的太太,怎么好在外面胡来?今天上门的那个副主席,他是令行的上司,你怎么越过令行和人家产生纠葛了?像什么样子!”

    霍眉已经把她的东莞话听得七七八八了,明白拐来拐去,还是为了家里,怕何炳翀在外面难做人。忙应着:“是,是,谢谢妈。我记着自己是令行的太太,不会给他丢人的。”

    “鞋店的事,就此罢了吧。”

    原以为就是把她拉来骂一顿,没想到老太太轻飘飘一句话,直接让这些天的努力付诸东流了。见她不吭声,老太太把凉而皮肉松弛的手搭在她的手上,“我原有两个男孩,大的那个去了,现在就剩令行一个;他爸爸不喜欢他。这么大个家业,他维系得不容易,你怨我也好,理解理解他吧。”

    对了,这才对了。

    高嫁到何家这样的门楣里,她早做好了出处不自由的心里准备。前些日子过得简直太快乐了,好像在回笼觉的梦里,隐隐知道等会儿要醒,仍是沉浸其中、不可自拔。陡然惊醒,她甚至松了口气。

    老天爷向来对你是不好的,霍眉,怎么可能让你舒服这么久呢?一切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明了价码。现在是老太太喊停了,你无得亦无失,是顶太平的日子;倘若鞋店办成了,在未来,你指不定要付出多高的代价。

    事情变成这样,合情合理,她甚至在心里都没骂老太太几句。但总是不甘。

    当天晚上,霍眉试图读书以静心,翻了五六页,每个字都认得,意思却没读懂,干脆熄灯睡觉。睡也睡不着,正值春季,猫发情的季节,蓝猫和狸花猫都是公的,在楼下一边打架、一边嚎叫、一边轮着咬小母橘猫,吵得不可开交。到了后半夜,她实在受不了,戴着厨房里的烘焙手套下楼抓猫,提起来一猫一巴掌,分开关在笼子里。

    第二日没给饭食,猫消停了不少,也或许是畏惧她的淫威,提在手里也不乱抓乱叫。霍眉遂用娴熟的劁猪手法把它俩阉了。

    狸花猫自上次后就再不往她房里去;现在在她手里痛失雄风,路上遇到,都贴着墙根走。另外两只猫也是敢在摩根那里撒娇,见她却夹着尾巴,让滚马上就滚。霍眉终于获得一个干净无毛的卧室。

    两天后,何炳翀回来了,比原定的时间早了半个月,整个人向外界发散着恼火的气场。妻子不过问了句“怎么提前回了”,他就烦得大吼大叫,“你管得这么宽?”对于母亲的传唤,也是毫不理睬的,直奔霍眉房里。

    新来的英语老师——王老师,是个严肃的中年女性,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何炳翀道:“出去。”

    王老师因他的无礼大为光火,起身就走。霍眉连忙追出来,将其送到客厅坐着,又吩咐宝鸾去洗一碗草莓、陪老师聊聊天,一再道歉,这才回房。

    迎着何炳翀阴恻恻的目光,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何炳翀是坐在床上的,高度正好,顺势就把脸埋在她胸里;满意地觉着脑袋被她爱抚着,下面被她用膝盖轻轻地顶,隔着一层硬挺的布料,痒到有些难耐。湿热、绵长、令人熏醉的吻很快就来了他仍是什么力气都没费,把自己全身心地交付出去。

    这次做成了,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都没做成;他的脖颈间也再没有馥奇香水味。完事后,他瘫在床上直喘气,也不知道是哪里累到了。霍眉跪坐在他身上,用手揉着他的双颊,小声叫:“BB猪。”

    他瞬间笑了,“你哪儿学来的?”

    “街上学来的,我听妈妈这样叫小孩子。”

    何炳翀偏过头,把鼻子都埋在枕头里,只是笑。霍眉把他的脸掰回来,蹂躏他的脸颊肉,直到嘴唇高高撅起;俯下身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亲,“猪猪,BB猪,你喜欢哪个?”

    “那在四川,你们怎么叫小孩子?”

    “幺儿,乖乖。”

    “乖乖。”

    “这口音,味道不对。”她起身把衣服穿上,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你在这里睡一会儿吧,我去书房把课上完。”

    后半节课王老师的态度极其恶劣,布置完作业后,还放话:我是教学生的,不是供太太小姐消遣的。若何二太太无心向学,大可不必找上我。霍眉反复保证以后就在书房上课,再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让宝鸾把刚出炉的点心打包好,她也不要。

    吃晚饭时,程蕙琴再问,何炳翀便避重就轻地说:“林杰刚跟我说,摩根的科学入学测只考了七十多。”这一下立刻就转换了话题,变出了全家人听程蕙琴谴责摩根如何如何不用功,应该克扣她的零花钱,成绩好了再发;又计划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自己虽不去,派两个妈子去也是好的,这样摩根吃得舒服、睡得舒服,还有人监督她完成每日学习计划越说越觉得在理,转脸问何炳翀,“行不行?”

    他说:“不行。别人在学校住着怎么就能自律?你别太惯着她。”

    霍眉嚼菜嚼得眉飞色舞。饭后,何炳翀去书房看书,她一边给他捏肩膀,一边在把鞋店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听说花了那么多钱,何炳翀的反应也不怎么大,只是说:“你不用理他们。要说垄断,时风公司才是真正的垄断,除了外国的西门子、松下电器,国内做电器的也就我们一家了,你看那商会放过一个屁吗?我爸年轻的时候,对于竞争者都是直接派人做掉……哼,看人下菜碟。趁我不在,甚至敢上我家的门!”

    原来这何炳翀对于别人不怕他也不是毫不知情。霍眉继续道:“那这一方面,我是放心了。可另一方面,你妈妈……”

    “她说她的,你听听就好。”何炳翀笑道,“嫁来我们家,这点钱还不给花?”说完,感觉钳肩膀上的手骤然缩紧,回过头,只见她的眼睛在暗处闪动着雪亮的光芒。

    何炳翀把手覆在自己的肩头、她的手上,有温热的面颊贴上来。

    天气一天天暖了,到了五月,三家鞋店再也耗不住,全部倒闭。霍眉把三位老板请到家中,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一顿饭后,才说出意图:“我并非是与三位老板作对,相反地,我是太欣赏三位老板了,才出此下策。”

    金老板苦笑道:“都干不下去了,我们做鞋子的这点奇技淫巧还有什么用?”

    “我希望你们为我工作。”

    室内静了一静,潘老板道:“嚯,我们从老板变成员工了。”

    “那还要你愿意才行啊。”霍眉笑盈盈道,“做生意,图的是钱,又不是老板这个身份。”

    店都倒闭了,养家糊口,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三人都默默点了头。霍眉遂宣布了自己的计划:创立一个品牌。

    时至今日,中国都没有自己的皮鞋品牌,买到的皮鞋品质良莠不齐,主要看最近的鞋匠技术如何。虽有几个外来品牌,但一来只面向上流社会,用料好到没必要,让普通人望尘莫及;二来有一道关税,使得定价水涨船高;三来,那洋脚和中国脚总该不太一样吧?

    林杰说,一个品牌最重要的就是有统一、独立的风格。她对设计一无所知,遂请了个叫卢卡的意大利的产品顾问——何炳翀出面请来的,是她见过的英俊的洋人了,栗棕色的卷发在脑后扎了个小马尾,高鼻深目,脸型硬朗,还不臭。但英俊得轻浮,不够稳重。

    这卢卡一进门就呲着大白牙朝所有人笑,似乎只会讲英文和一点点广东话,四川话是绝对听不懂的。但霍眉可是会说英文的!她一指三个老板——现在是三个鞋匠了,“Threedesigners.”

    将那根手指竖起来,“Onestyle.”

    再指卢卡,“Yourwork.”

    卢卡乐不可支地笑起来,露出后排的一颗金牙。他让三名鞋匠都把店里的成品鞋、图纸带过来,霍眉特意找了个空房间,在里面摆一张长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往上摆;自己则坐在一边,一字不漏地听着英文夹杂广东话的讨论。林杰也在,笑着说:“你是铁了心的要做这事儿?”

    她奇道:“我难道像在好玩吗?”

    “我只是不明白。你过去过得辛苦,现在来了何家,应该好好玩。”

    “这很好玩啊。”霍眉一本正经地写着当日的英语作业,“我是没有享清福的命,若像其他太太那样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品咖啡,我这脑子里必要胡思乱想,还不如忙起来。”

    “胡思乱想些什么?”

    “老呀,死呀,孤独呀。”

    她知道林杰正在看自己,又有这么多人在,因此不敢抬起头。

    第102章 浅水湾他们的小会开了一周。这一……

    他们的小会开了一周。这一周里,霍眉见了老太太,恨不得夹着尾巴走;老太太倒是再没正眼瞧过她。过去每日还要请两次安,时常带点点心上去,捶捶腿、捶捶背,现在完全不敢去了。有一个正牌儿媳妇去也就够了,她本没必要凑这个热闹。

    这期间,卢卡在做什么,她是懂了个大概的。他根据三位鞋匠做鞋子的特点,定下了几种基础款,和舶来品牌生产的鞋子不大一样。牛津鞋、德比鞋等等的鞋形偏向菱形,鞋头甚至是尖的;中国男性来定制的鞋子通常偏方,鞋跟也更低一些,比起由一整块皮革制成、看上去圆溜溜的,更喜欢有拼接痕迹,立起棱角的。

    霍眉看了看稿纸,没什么意见,体现出国情特色就好。到了女鞋,便开始精挑细选了,批判了所有半高不高的靴子——也就是切尔西靴、踝靴,批判了极尖的鞋头,批判了过细的高跟,批判了像套鞋一样溜圆的款式,说是像驴蹄子原来卢卡还觉得统一三位设计师的风格有些复杂,这下就清楚了,品牌风格不就是霍眉的审美嘛!反正这位阔太太请他来,顺着她的心意就好。

    三位设计师回去连夜改稿,再带过来,是清一色典雅、秀气的平底鞋、乐福鞋、玛丽珍鞋,霍眉看了果然龙颜大悦。又细细询问用料、颜色、花纹,商讨了三天,随后叫他们回去把样打出来给她看。

    稍微闲下来的这几日里,乔太太请她们去家里打网球。网球被视为一种高雅的运动,需换上短袖、运动裤再打,霍眉试了几盘,被球钓着满场跑,几次险些摔跤,遂坐在一边观摩;程蕙琴过于笨重,也不灵活。最后两人都下了场,换成摩根和乔太太的女儿芝莲打。

    霍眉从不爱正眼瞧摩根,现在是实在想研究羽毛球打法,不得不看她:这孩子遗传了程蕙琴的大骨架,比大她三岁的对手还要高出一个头;却比母亲要结实,如果母亲像一头熊的话,她就像一只小老虎,每一次弹跳,震感都能传到霍眉脚底。又遗传了父亲的肤色,皮肤黝黑,比其他女孩子故意晒出来的要自然。

    就在这时,有个混血男孩儿一手端着饮料盘、一手插在口袋里从屋子里走出来,高大、潇洒,面孔是亚洲的,眉毛浓且杂,又添了几分野性气息。

    只见他走到场边,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两个女孩便围过去,一人拿了一杯饮料,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她们背对着霍眉,看不见表情;倒是能看见那男孩在别人说话时,特别专注地微微弯下腰、凑过去听,琥珀色的眼睛认真注视着对方。

    程蕙琴向霍眉抱怨道:“曹通海。”

    这就是有过三十个女朋友也不奇怪了。三人忽然一齐笑起来,曹通海把汗湿了的碎发抹上去,露出额头。

    晚上回家,摩根拿出芝莲送给她的几瓶古德克斯指甲油,给程蕙琴涂了个红的。又敲了霍眉的门,抬头睨着她,“你要涂吗?”

    霍眉只用凤仙花染过指甲,这下真的很想涂,遂撅着嘴指了指那瓶银色闪粉。

    摩根颇为娴熟,疑似在学校里经常玩这个。先用砂纸磨指甲,再涂一层底油,再涂指甲油,再涂一层顶油。全部结束后,指甲光润润的,不会像凤仙花染色那样突显出一道道竖着的棱痕。

    这只漂亮的手之于霍眉,便像尾羽之于公孔雀。王老师教对话,她就用指甲抵着文本一个词一个词地挪;程蕙琴找她拿杯子,她就将四指覆在杯口递过去;金师傅将鞋子带过来,她就通过用指甲猛敲桌面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五人都被她闪闪发亮的指甲晃得眼睛疼。

    “你跟我说这一款是棕色的。”

    “这是棕色的呀。”

    “这是橘色,不行。要么是黑色,要么是深棕色——就是这一双的颜色,其他的不消说了。”

    图纸她看不太明白,现在有了实物,她便看明白了,进一步提出了意见,再打回去重做。反正每月能领工资,费用也报销,三位师傅没什么意见,但总觉得这个品牌的前途一眼望到了头。什么时候不懂设计的女人也可以来指手画脚了?

    于此同时,她每日都往尖沙咀跑一趟,挑选店铺、工厂位置;定好后,又和原店主商量价钱。老拿钱压人多没意思?何炳翀的钱也不是大水打来的,她这个当贤妻的,能省则省嘛。这过程林杰完全没有参与,只是偶尔翻译几句话。

    好不容易谈拢了一家门面,她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实验几天后,发现通风不好,中午吃了味道大的食物、到了下午都是满屋的味儿。放皮鞋,味道岂不是更大?遂放弃。后面再找,她便吸取了经验:价格还是得放在最后,先要看人流量大不大,其次是通风、光线、下水管道等硬件配置。

    到六月份,门面、工厂都找好了,甚至过了风水师那一关,开始装修。今年秋季的皮鞋款式也全部敲定了,三位师傅把过去的雇员、学徒又找回来,正式收编为霍眉的员工,开始按照西方的概念——鞋码——来生产手工皮鞋,吃住全在工厂里。霍眉怀疑自己是不是大手大脚惯了,给的工资待遇太好,遂又找了一个会计、一个财务总监,自己则天天往时风公司跑,学习他们的绩效评比方式、奖惩制度,细细修改着自己的规章。

    门匾也挂上去了,“祥宁鞋局”。

    她充满快乐地奔波在这一系列新奇、繁琐的事物之中,每天除了上英语课,几乎不在家,晚上才回去陪何炳翀。程蕙琴觉得她总在外面跑不太好,应该和家人在一块才像样,非把她拖出去了一次。

    车开到浅水湾,仍是她熟悉的香港的海,宝石般湛蓝;没法看到海天一线的场景,好几座山、岛错落地横亘在眼前,让人觉得被环抱着,颇有隐秘、惬意之感。

    去的时候是中午,太阳很大,远远的,就看到了许多穿泳装的男男女女程蕙琴把她带到沙滩上的一个小木屋前,递给她一件衣服,笑道:“换上吧,我替你买的。”

    她身上有太多值得迷恋的地方,譬如出行的时候总在后排准备一个大包,里面填满水杯、汗巾、卫生纸、小零食、创可贴等等物品,这是做母亲的经验。现在与她一起出游,霍眉也受了益,除了作为时尚单品的手提包之外什么也不带。更不知道程蕙琴替她买了这么一件衣服,“你知道我穿多大的?”

    “嗨呀,除了我这种特别胖的需要买进口的,泳装都是均码。”

    “你不胖。”霍眉纠正道,接了泳装在小木屋里更换;换好了,羞于走出来。露肩膀和手臂也就算了,这泳装太紧,在胸和屁股

    那里绷得格外紧,更别提是连裆的款式,只有一圈装饰作用的百褶短裙,从大腿到脚,全都裸露在外面。

    见她久不出来,程蕙琴还当她穿不上,敲了敲门。霍眉咬牙道:“老爷不会杀了我吗?”

    “海滩上,大家都这么穿。你年纪轻轻,怎么比我还保守?”

    我是乡下人,哪见过这场面嘛。霍眉在里面纠结了很久,程蕙琴直接挤进来了,从容地换上了自己的泳装。她脱衣服的时候,霍眉就盯着她看,一具丰满、庞大、白花花的躯体,腹部和大腿根部有妊娠纹,已经极淡了,像冲上沙滩、一层一层的浪花。她本来不觉有异,被毫不掩饰地打量后,难为情起来,“我没你身材好。”

    霍眉移开目光,推门出去,大步走到齐腰的海水里。自幼在水渠边长大,她水性好得很,但总不便在这些时尚男女面前狗刨,只是看人家如何游。人家的泳姿像虾蟆,但四肢舒展、不紧不慢,确实优雅。在水中睁开眼,满世界令人眩晕的蓝,阳光道道粼粼,映在水底的沙子上,好像发光的水草。

    大海到底和门前的水渠不一样,浮力这么大,抚着你、托着你,什么都无需做,也不会轻易沉底。程蕙琴仰躺在水上,双臂交替划动,悠悠漂过去了。她的体型不宜于进行绝大多数体育运动,却适合游泳。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开始学习蛙泳,太阳隔着一层水膜、把背部晒烫了,就翻个面漂一会儿,再晒晒肚皮。

    出门时喊着不想去,结果玩到皮肤起皱才回去。

    从此她又多了一项爱好,一出大太阳便往浅水湾去,戴水墨丝巾、墨晶眼镜,时尚的像个美国人。总能碰到几个认识的人说,何二太太好啊,不认识的人虽不打招呼,眼睛也往她身上黏。她优雅地说好、好,在海滩上走秀一两圈,换上泳装,扎入凉沁沁的海水中。

    香港进入梅雨季了,不知为什么,她所在的地方,雨水总是下个不停。某日监督完祥宁鞋局的装修出来,上了摆渡船,便下去大雨;林杰又被她打发去买东西了。在码头里等了一会儿,雨却越下越大,干脆就顶着雨向太平山的方向走。鞋子泡坏了还有新的,旗袍溅上了泥点有人给洗,身上湿了更不要紧,回家就有浴缸。富人的心态总是很好。

    一部分雨水砸在地上、化为水汽往上蒸,一部分落在身上,顺着头发、鼻翼、后颈麻麻痒痒地往下淌。离了人潮,走到太平山下,曲径通幽,白雾濛濛,细密如织的雨丝宛如帘帷,隔绝人间与神仙出没之境。越走,越觉得心旷神怡,大概苏轼所说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

    啊,何妨吟。时隔大半年,霍眉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个多好的名字。

    你的爸爸妈妈真爱你,不要你成功,只要你快乐洒脱。

    第103章 马术赛再往上走几步,宝鸾歪歪斜……

    再往上走几步,宝鸾歪歪斜斜冲出来,撞了个跟头。“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她急匆匆把伞打起来,“大奶奶说你没带伞,让我从这里一直找到码头去,她说你这个点应该从对岸回来了,在码头避雨呢。”

    本来淋雨淋得开心,一听说程蕙琴特地派人带伞来接她,霍眉顿时就觉得不舒服了。哼哼唧唧挽着宝鸾回家,换鞋时就唉声叹气,说头怎么隐隐有些晕?又上楼洗了个热水澡,不出来吃饭,只在床上趴着做英语作业。其实一点也不晕,做完对答案,只错了一道填空,脑子清醒的嘞。

    程蕙琴果然来敲门了,敲了三下,直接推开。她向来是大家长作风,摩根的房门不许上锁,程蕙琴说进就进;霍眉还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没有上锁的意识,程蕙琴仍是说进就进。原来她还不这样的,很尊重霍眉,然而她是个傻的,霍眉是个精的。霍眉故意往后大退特退,引得程蕙琴把手伸到她的领域来。

    一进来,把冒白气的碗搁在桌上,训斥道:“你随便找个卖报的伙计,到家里报个信,自然有人接你。偏要冒着雨走这么远的路活该!”

    说罢,忽然掰过她的肩,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霍眉心里一惊,第一次见人这么量温度,而自己又没有发烧,非常心虚,一直往后躲。

    “还好,”程蕙琴催促道,“把生姜红糖水喝了,驱一驱寒。”

    她非常柔弱地歪在蓬松的枕头上,顺从地捧起碗。程蕙琴瞅着她,慢慢地说:“宝鸾告诉我,你这个月没来月事。”

    “也许只是不规律,我总不太规律的。”

    “晚了十几天呢。”

    霍眉回过味来,觉得程蕙琴是不是怕她真的生起病来要吃药,对胎儿不好,才这么关心她淋没淋雨。那滚烫的水好像漫到嗓子眼了,在口腔里泛着苦,她再一口也喝不下。

    真是的,装什么病呢?还不下去吃饭,晚上饿得肚子疼。好歹要把今天蒙混过去,也不能让宝鸾盛一大碗饭上来,她把那股气憋在胃里,报复性多背了二十个单词。

    摩根期末考试考完了,数学只有六十八分,弄得全家人很不高兴了一阵;打听到了和她同年级、何炳堃女儿的成绩,九十五的数学,何炳翀就更不高兴了。其实霍眉觉得他没必要不高兴,他本来也不怎么聪明,程蕙琴读书也不算很厉害,不能指望摩根成绩优秀;两口子唯一擅长的就是投胎,这点摩根倒是继承到了。

    很快,全家的注意力有了转移,摩根要参加一场全国性质的马术比赛。

    说是全国性质,也就香港、深圳、天津、汉口几个城市的孩子在比,一场纨绔子弟的自娱自乐,人家内蒙、西藏的孩子都不知道。霍眉自己就会骑,家里养不起马,秋天时租人家的,驮运粮食、货物,翻山越岭到城里去卖。马在她眼里是金贵的东西,哪敢骑着竞速,只是小心翼翼地指挥,生怕它失足摔下山崖、踩在老鼠洞里崴了脚,那真是几年的收入都不够赔的。

    但也竞速过一次。某次远远听到土匪的呼喝,她一手解开栓货物的板车,把车、粮食通通顺着坡推下去,一手把母亲往蕨丛里塞,自己却不敢一同躲进蕨丛里,怕马跑了,回去没法交代,只能骑着马跑,一根马鞭都快抽断。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遛了他们半个小时,冲到当地袍哥的堂口上,才算是得救。沿路回去找到母亲,两人再往坡底走,车和粮食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年冬天过得艰难,六个月不到的小弟弟没捱过去。

    她真是老了,一看到孩子如何如何,就想说我那个时候如何如何。以前也没这么爱说的,只是到了香港,你不说,他们真的没法想象。人群使她孤独。父母倒是给她寄信寄得勤,以前她就在四川,还没这么多信;现在跑这么远,他们的信反倒像雪花似的往这边飞,弥补了香港不下雪的这一点。

    她于是更加孤独。

    言归正传,为了这场马术比赛,程蕙琴又拿出了自己的蔡司相机反复调试。她这才知道,挂了满墙的摩根的照片,不是抓一个照相师来,在特定日子里通通照下的;却是由程蕙琴在漫长的日子里一张张亲手拍的。程蕙琴没有什么爱好,但因为女儿,她爱好摄影。

    一条小鲶鱼精,四面八方地拍也是鲶鱼精。她这么好看,就没人想着给她照张相。霍眉感到很不平,到了比赛那一天,程蕙琴叫她出发,她装作没听到。但母女俩赶时间,没叫第二声就走了,何炳翀、老太太也去。连老太太都出动了,再不去就是在老太太面前摆谱了,她只好灰溜溜地钻进后排。

    赛马场原是一个沼泽地,后来填平,名字就叫跑马地。平日里举办赛马会,有人会来赌马;周末用作教学场地,像摩根这样的小孩子多。一下车,何炳翀领着女儿去戴号码牌、候场,程蕙琴就举着三角架相机,凭着体型优势,一路挤开别的家长冲到最前面去。

    一个孩子忽然冲过来道:“何太太好,我是何妨吟的同学。”

    “哦,你好!”程蕙琴连忙道,又把霍眉拽到前面当挡箭牌,“这是我们家的二太太。”

    霍眉立刻就感到尴尬了,人家是摩根的同学,跟摩根的妈妈打招呼,她是二太太跟人家有什么关系?谁料那姑娘立刻接话道:“我知道你!何妨吟说你好靓,你果然好靓。”

    程蕙琴从社交中躲开,专心致志地架起相机。孩子们很快入场了,她一眼就看到了摩根——戴着专业的护具,骑在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上,随着马碎碎的步伐,跟着一摇一摆的。她的心也跟着快乐地摇,好像是风中一面飘飘然的旗,大喊道:“摩根,看这里!”

    这么多同伴在,摩根不理她。程蕙琴又大喊了好几遍,大有她不回头不罢休的意思,摩根只好满脸不耐烦地回了个头。这一刻定格在相机里,像个冷酷的小女侠。若没有后面更精彩的,就该出现在墙上了。但后面远有比这精彩多的,弯道处倾斜身子的摩根,喊口令、眼神炯炯的摩根,冲刺时趴伏在马背上的摩根不绝于耳的快门声中,夹杂着程蕙琴的尖叫。

    在霍眉看来,这场比赛顶没意思,又不设置障碍,就这么平平地跑,最后也只跑了个小组第二。但程蕙琴已经要热泪盈眶,她的孩子长大了,这么勇敢,这么健康。

    何炳翀伏在老太太耳边大声说:“小——组——第——二!”

    “那是好还是不好?”

    “离进决赛就差一名!”

    老太太决定说:“那是好!”

    等摩根拽拽地撇着嘴角回来,全家人又是递毛巾又是喂水,把她快夸到天上去。休息了一阵子,摩根说还不能走,她的同学在第五组,要等到最后、成绩出来了,看看她的同学是什么成绩。于是全家人收了相机,跑到最高的看台上坐着,将整个赛马场尽收眼底。

    霍眉不愿打扰他们的兴致,只找到林杰说自己先走了,去看装修。林杰几步追上她:“我送你去。”

    “不用了。”

    “没关系,这边没有三个小时结束不了。”林杰笑道,“说起来,我们这边规模较大的店铺,牌匾都是请书法家写的,我认识好几位。你不认识人,怎么不问问我?”

    “这便是在说我字丑了。”

    “那倒也不丑,只是惯例如此”

    将车停好,林杰甚至陪她坐轮渡、再走到店门口,两人共同仰望着“祥宁鞋局”四个字,认真、板正、铁骨铮铮。她悠然道:“就用我自己写的吧。一条街都是漂亮的字,突然出现个丑牌匾,即使为好奇,路人也该进来瞧瞧。”

    然而变化总比计划多。原本决定八月开张,但工期延误,说是到九月才能好。这也是常事,只是霍眉从未亲自操办过装修事宜,不知道。隔几天,报纸上又说要刮台风,装修队往何家打了个电话就放假了,当时霍眉不在,是宝鸾接的电话。她听了后简直火冒三丈,再打回去,无人接听。

    作为内地人,从前不知道有台风这回事儿;现在知道了,也不知道有多凶险、该如何应对。她一个电话把林杰从时风公司叫回来,让他带人,该做什么措施由他全权安排。

    匆匆赶到九龙时,林杰已经到了,正指挥一帮人用木板封好门窗、堵上缝隙,把杂物清理到角落,用布罩起来钉在地上,顺便把马路对面一幅巨大的菊花牌丝袜的广告牌拆了。等台风过去再装回去,人家也不敢把何二太太怎么样。

    他拆广告牌的时候,霍眉在下面亲手扶着梯子,仰头问:“这些人是时风公司的员工吗?”人仰起头时就会不自觉张开嘴,那副神情格外可爱。林杰此刻若真的看了她,就是大不敬,何二太太哪是他可以俯视的?遂死死盯着距离鼻尖不到一寸处、模特穿了丝袜的大腿,应答道:“不是,是我们家的马仔。”

    “什么叫马仔?”

    “和袍哥差不多。”

    “差得多了,袍哥从来不是谁家的。”

    在香港人面前,她有维护老乡的义务,不管是多讨厌的老乡。林杰笑了一下,先把工具箱用绳子吊下来,自己再摸摸索索地下来,因为体重太大,梯子一直摇。刚才霍眉说她来扶的时候,他没拒绝,但预设好了该往哪个方向摔;这下看来是小瞧了她的力气。

    回程已近凌晨两点,过港时,漆黑的海面上有磷光闪烁沉浮。林杰说,渔民管这个叫海火,实则是夜光虫、角藻、磷细菌、磷虾等发光的浮游生物,会在这时节浮上水面。她将双臂压在栏杆上,凝视着海面,脸上映着一片幽幽蓝光。

    第104章 台风何炳翀感到非常、非常、非常……

    何炳翀感到非常、非常、非常不高兴,谁的太太半夜三点回家?他一直没睡下,等着找她兴师问罪。

    回来后,霍眉径直去洗澡,林杰上来给他一通解释,被冷冷地打断:“那又如何?没规矩就是没规矩!”他讪讪地顿住,又补充道:“本来她九点就急着要回了,让我留下来继续做防护。是我说太晚了,一个人上路不安全,还是到时候跟我一起回去……”

    “行了,你出去。”

    何炳翀自认为不是那种传统男性,从未限制过霍眉外出、交友,钱财随她花,甚至没催过她生孩子——他爱她像个女巫操纵一切的样子,若不给她自由,她也给不了他吸引。外面在传风言风语,他懒得理会,就是世界上最纯洁无辜的人来了香港都至少传出三段绯闻。何况每次共同外出时,霍眉都表现得那么得体。

    半夜三点回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得体了。

    她穿着丝质的吊带睡裙出来了,一路着梳头发,坐到床上,瞅了一眼他的脸色,笑道:“给你赔个不是。”何炳翀等着她的下文,谁知她搁下梳子,旋开一瓶玫瑰精油往发梢上抹,整间屋子里顿时溢满了香气。

    “完了?”

    “这不是等你的反应嘛。你若是站起来大吼大叫砸东西,我就往蕙琴姐姐屋里跑;你若是像现在这样好委屈,”她笑着把头发往背后一抛,挪到他身边,“我就再赔一百个不是。”

    何炳翀给她气笑了,忽然又觉得自己是自己小题大做。过去不许女人半夜回家,一是因为不安全,二是怕她在外面有状况。她就是因为怕不安全才会和林杰一起回家,至于说状况,能有什么状况?不是和林杰在一起,就是和鞋匠在一起,他都要把霍眉捧成祖宗了,她哪能瞧得上他们。再说了,此刻和他蜜里调油的又是谁?

    他被按着肩膀倒在她怀里,听她那一百个不是,“第一个是没做第一个迎接你回家的人,第二个是没陪你吃饭,第三个是让你不高兴,第四个是没陪你睡觉,第五个是让你熬到这个时候”后面越编越离谱,说到“没给你生个孩子”的时候,何炳翀摸了摸她的肚子,“我听说你直到今天也没来月事,请个大夫看看吧。”

    霍眉顺从地点了点头。他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要,老太太很想要。”

    只这一句话,便卸下了她千斤的担子:若生不出男孩,何炳翀也不会因此怠慢了她。这种安全感是程蕙琴给不了的,程蕙琴要守护这个家,他是爱这个人啊。霍眉低头望着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开水渐渐灌满的铁瓶,原是皱巴巴的,一烫,全身上下都呲啦呲啦地舒展开了。

    平心而论,何炳翀不算讨厌,比范章骅好伺候太多了,何况他给得那么那么多。再者,他如今三十六岁了,并未中年发福,最重要的是衣品好,无论春夏秋冬、在家还是出门都穿正装,每件都是私人订制,不下一百港币。朝她走来时,衬衫修身、西裤笔挺,忽略掉脸,是她脑子里具象化的“成功而可靠的丈夫”的样子。

    霍眉被自己哄得都快爱上他了,将嘴唇抵在他耳廓上,轻声叫:“令行。”

    温热的水汽呼入甬道里,弄得他有些痒,“要说什么?”

    “我嫁给你那天最大的感觉是,我落地了,过去一直飘着呢。现在我是何家的二太太,和你们全家上下一条心。孩子么,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想要,但既然能怀上,我也愿意替你好好养着身子不是只有他一个何炳堃后继有人。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何炳翀笑道:“敢情我刚才要是大吼大叫砸东西,我的利益就不是你的利益了?”

    “那你就会晚一点听到这番话。你是我的丈夫呀。”

    你是我处心积虑、苦尽甘来得到的丈夫。

    霍眉不信任何人,却信自己的选择,既然选好了,也该尽力把这条路走好。娘家在她心里不算家,而婆家,因为程蕙琴和何炳翀的存在,已经越来越接近家的样子了,她兴奋地像小孩子得了玩具。为了让家人们爱她,她宁愿爱他们每一个人。

    是的!在有了钱之后,她真情实感地想要一点点爱了。霍眉变得有点不像霍眉,但谁知道霍眉应该是什么样子?前两天路过一个乞丐,她顺手往碗里丢了一港币,可以买好几碗云吞面的一港币,随后惊觉出富裕把自己改造得多么仁慈。《史记》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算她在骨子里仍是个道德感低下的人,在表面上,却愿意像同一阶层的朋友们一样,知礼节、知荣辱。

    台风来袭的那一天,她坐在窗边读书,读辛老师送的《契科夫短篇小说集》。天色阴暗,漫山林海被强风压到几乎趴倒在地,仍急索索地抖动着。叶子正面朝上,是绿的,被掀得背面朝上,是白的,粼粼地迅速交替。密雨犹如飘纱,一阵一阵地拍着窗子。满世界呜呜作响,何公馆风雨不动。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霍眉把这篇文章翻到标题处,《醋栗》。

    现在她不再是蔡行健面前那个听不懂、却要背下来讨他欢心的小情人了,她是自己要看小说消遣的。这篇文章讲一个叫伊凡内奇的人,原在税务局当差,却梦想有一个庄园,而且一定要栽种醋栗,这是他对于“幸福”的蓝图。为了追求所谓幸福,他变得自私、冷漠、吝啬、麻木,放弃对广阔世界的探索以及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变成一个拥有醋栗庄园的庸人。

    若在过去,她定要觉得没什么,你管他庸不庸人呢?他反正是获得自己认定的幸福了,哪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但现在情况不同,霍眉已经拥有了醋栗庄园,且尚没有变得很麻木。她迫切地想要更多东西,智慧,品德,高雅,成功,当然了爱!人人都需要爱,霍眉现在是个人了,她同样需要。

    因此程蕙琴忽然推门进来,问她能不能操办一周后摩根的生日会时,她表示乐意至极。程蕙琴是素来讨厌社交的,一群孩子在屋里叽叽喳喳地闹让她头疼,又见着霍眉每天东窜西窜、力气使不完似的,便交给她了。而在霍眉看来,摩根的生日会绝对是程蕙琴平静生活中数一数二的大事,连这件事都愿假手与她,那得是多信任自己?

    霍眉誓愿把小鲶鱼的朋友们招待好。

    雨下了两天,刚一停,她就立刻跟林杰跑到九龙去,好在门面没受任何损失。沿海的这一排商铺中,有两三家的房顶被掀飞了,路面上全是断裂的树枝和杂物。他们装好广告牌,拆了木板,装修队才来,解释说刮台风有例行假期,何况门面不是没受到损失吗?他们走时候就算好了不会有问题的。

    好一个事后诸葛亮。霍眉气得跟林杰说:“Abandon!”

    林杰悄声问:“什么时候abandon?”

    “等装完吧,不然换个新装修队又要交接一个月。冚家铲,再不能用他们公司的人。你现在再去找一家装修公司,事儿不大,就是我们家后院不是有个枯鱼塘吗?找人把土夯实,贴上瓷砖,接个地下管道连到水沟里去是的,我做个游泳池,外后天中午之前最好能完工。”霍眉顿了顿,“找那个‘宜室’,前几天我和隔壁布料店的老板聊天,他用的这一家。”

    和林杰分别后,她买了一只桂花鸭,到白香织家里去做客。白香织裹着浴袍从楼上探出个脑袋,头发上箍满了卷发夹,活像个包租婆,笑道:“哟,贵客,多久都没见着你了?你那鞋店怎么样了?”

    “还得一个多月才能开张。刚才在做什么?”

    “给阿健辅导作业。这孩子,没人盯着他,他是一个字也写不了,把人愁死了!我看他不是个读书的料,大不了送出国,买个文凭回来,继承我这些租子。”

    丈夫去世后,白香织连同小叔子、妯娌都是靠房租过活的,日子过得紧凑。虽说仍住着大房子、雇佣十几个下人,看起来很体面,却不像霍眉这样毫无顾忌地一掷千金,连新衣裳都做得少。出国说起来是能镀金,但也需要好大一笔钱,想到此,她不禁又叹了口气,“你来,总不是给我送只鸭子的吧?”

    霍眉笑着把一盒仙女烟放在茶几上,“上次听你说,家里有一台手摇冰淇淋机,不知道能不能卖给我?”

    第105章 生日宴白香织瞟她一眼,打开烟盒……

    白香织瞟她一眼,打开烟盒,香烟与烟盒之间塞了两张百元钞票。目前只有上海能生产这种手摇式冰淇淋机,这台还是上次娘家人来探亲、送给阿健的,她嫌制作冰淇淋原浆太麻烦,又不想让阿健总吃冷的,一直没怎么用过。后来她死了丈夫,娘家人就再不来了。

    她把钱抽出来,还给霍眉,“一盒烟意思意思就够了,朋友之间,买什么买?”

    “那不行,我知道这个机子贵。”霍眉把钱推回去,她便没再拒绝,唤佣人把机器包好拿下来。等待期间,又闲闲聊道:“你还没怀上啊?”

    “一会儿从你这里回去,就有大夫上门检查我怀没怀上了。”

    “怎么,没来那个?”

    “嗯。”

    白香织笑着小声说:“难怪何先生这么舍得给你花钱,何太太的肚子十几年都没动静呢。原本大家以为是感情不好,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私生子也没冒出一个。是他的问题吧?”

    霍眉没料到她问得这么露骨。大家都隐隐约约知道何炳翀不行,但不会明说出来,连何炳堃这种疯子都不会。上等人这一点让她很佩服,真沉得住气,这要是在乡下,新媳妇第一天夜里试出来丈夫不行,第二天左邻右舍都传遍了,卖壮阳药的直接就上你门来。

    但霍眉不想在外面揭何炳翀的短,只是说:“不清楚,反正我们俩还挺和谐。”

    “你说和谐就和谐吧。”白香织抠着干裂的指甲油,指甲上斑斑驳驳,也不全卸了换新的,“哎,反正总比我这寡妇好。”

    “你又没有公婆,不想孀居就改嫁呗。”

    白香织停下抠指甲的手,蹙眉看了她一眼,本就干燥而薄的皮肤抻出了许多细纹。刚听她说“是他的问题吧”,霍眉还以为她很开放,故出此言;被这么一瞪,也有些不愉快——每次她积极出谋划策,有传统美德的女性就爱这么瞪她。一时无言,白香织似乎在自言自

    语道:“我还带着阿健呢。小叔子两口子又怎么办呢?”

    她的小叔子也姓白。

    一开始,霍眉完全被他们家搞糊涂了:人们称呼白香织为“白太太”,她以为是白香织的丈夫姓白;后来知道这人就叫白香织,觉得真是一桩巧事。

    某日闲聊提及此,程蕙琴才为她讲清其中缘故:她丈夫无父无母,也没有正经名字,人称“彦哥”,是靠杀人越货起家的一个马仔。三十多岁自己当上了大佬,寻思要娶个妻子,哪家的小姐都没看上,就只看上上海教会学校的一个女学生。

    白香织的父母当然不同意,奈何她跟着彦哥私奔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得忍气默认,嫁妆当然是分文不出的。婚后生活美满,彦哥取了她的姓,做自己连同弟弟的姓。不幸的是,他在某次去非洲看矿时染上了疟疾,没几天就死了,遗体在当地火化,只有骨灰送回来。彦哥一死,手下的小弟就树倒猢狲散了;亲弟弟亦是失去生计,却仍在外面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沾。

    霍眉觉得白香织愿意养着这家伙,其中必有隐情:首先,“感染疟疾”这个死因就缺少说服力,民间秘密结社中仇杀是很常见的。这小叔子必然是知道什么,才叫白香织不得不供在家中。

    当然,猜测而已。她搭腔道:“确实不好办。那么,你也该叫他找个工作。”

    “嗨哟,我使唤不动一尊大佛。你是不知道的,他那种人,一把他叨烦了,吓人得很;我是懒得犯这个贱”说着,冰淇淋机就送下来了,霍眉告辞回家,正好也不是很想继续待着。

    大夫果然在客厅里等着她,一把脉,便笑着向何炳翀道喜。又一个男孩儿。就连老太太也下来亲自送大夫出门,转身对她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怎么自己拎这么重的东西?”语气里满是喜悦的嗔怪。霍眉忙笑道:“不重,就是体积大。何况我只走了一小段路,是坐缆车上山的。”

    何炳翀特别殷勤地要帮她把东西拿到厨房去,第一把居然没提起来。因为那冰淇淋机外面是个厚木桶,里面装有金属内胆,总共差不多也有一木桶水那么重了。老太太见了,更是惊恐,连忙让宝鸾把她扶回房里休息。今天向王老师请了假,没有英语课,遂掏一摞稿纸,继续修改祥宁鞋局员工守则。

    到了傍晚,林杰把新的装修队带回来了,在后院清理枯鱼塘、把土坑铲得横平竖直的,她就站在楼上看,思忖着:林杰虽然能干,但自己是不是把他使用过度了?过去何炳翀也没让他干这么多私活。等会儿就去给何炳翀吹吹枕边风,让他给林杰加薪。

    “霍眉?”

    她听出是老太太的声音,吓一大跳,立刻开门。老太太道:“下来吃饭了。”

    “诶,好。让宝鸾喊我就行了嘛,你还亲自跑这一趟。”

    桌上的饭菜让她感到痛苦,清蒸鳕鱼,西兰花洋葱汤,黄豆炖蹄髈。也就黄豆炖蹄髈是好吃的,浇了柱候酱的更好吃,她默默嚼着肥厚流油的猪皮,听几人轮流恭喜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本就不喜欢吃海鲜鱼类,估计以后顿顿少不了海鲜鱼类,辣的呢,一点也别想吃了。

    老太太给摩根夹了一筷子鱼,说道:“我看呐,周末请你的朋友们到外面去吃饭,别在家里,冲撞了你二妈。”

    因为听说二妈怀了个小弟弟,摩根本来就怔怔的,这下子语气更不好,“那岂不是吃一顿饭就散了?我们十几个人,外面哪有地方让我们玩很久?”

    “不要紧的,我肚子都是平的,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老太太倒也屈服了,只淡淡道:“你们那班细路女,嘈喧巴闭,好唔安宁。”摩根一听,把筷子搁在桌上,起身走了出去。好有礼貌的小鲶鱼,生气了又不摔筷子又不跺脚。程蕙琴却转头道:“宝鹦,晚上不许给她拿点心,是她自己不吃饭的!了不得她了,奶奶说她两句都不行?”

    怪不得小鲶鱼懂礼貌,原来是妈妈教得严。在霍眉看来,程蕙琴做什么都是对孩子好的。

    游泳池的瓷砖很快贴好了,她带领几个佣人下去做了清洁,换了两池水,人便可以下去游泳了。结果上节英语课回来,就看见水面上飘着落叶和溺死的蚊虫,又跑了一趟建材市场弄了个伸缩篷。宝鸾依着她的购物清单,买了气球、订了蛋糕、准备了给每个孩子的小礼物,把家里漂漂亮亮地装饰起来。

    程蕙琴把马术比赛上那张照片印出来了,配一个浮夸的相框,说要放在客厅,让所有人都看到。原有的照片摩根都恨不得全卸下来,哪能容许她把巨幅照挂在客厅,两人争执了许久。最后程蕙琴把照片挂到自己卧室去了。

    到了生日那天,全家人起了个大早围着她打转,陪着她去买了一条闹了好久要买的裙子,在饭点吃了饭。下午她的小伙伴们就来了,老太太和程蕙琴躲起来,由何炳翀站在门口跟送孩子过来的家长打招呼。何公馆在这些孩子的眼里简直像城堡,一进门,大家就像蚂蚱一样四处蹦开了,一个人大喊道:“何妨吟,这里有你小时候吃手指的照片!”

    “哎呀!”摩根急切地嚷嚷,“不许看!”她冲上楼去追那个孩子,两人在楼梯上嬉笑着推搡起来了。怪不得老太太说她们闹腾,这是真闹腾,林杰在地下一遍遍说道:“小姐们,注意安全呀,别跑太快了”根本就没人听他的。

    今天仍有英语课,王老师穿越闹哄哄的孩子们抵达书房,这一次没有抱怨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霍眉已经证明了她不是个一时兴起的阔太太,是个真心向学的好学生。王老师于是一点儿也不敬着她这何二太太了,该批评批评,该罚抄罚抄,霍眉自是什么意见也没有。现在她的英文水平已然能读懂绘本故事。

    下课后,霍眉道:“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

    王老师铁面无情:“怀孕也要做作业。”

    “作业是肯定要做的。就是一个好消息嘛。”她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糖塞过来,王老师已经习惯了临走前被她塞满各种好东西,这不算贿赂,算是课间的小女生分享零食,也就接受了。一起大门口,又有三个女生追着猫跑过去,王老师连忙退后几步避开,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确实是个好消息,恭喜你啊。”

    佣人们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一整天,铲子都要抡冒烟,一桌西餐在六点准时端上桌。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不爱吃正经菜品,就喜欢炸鱼炸牛排炸土豆,再上一个三层生日蛋糕,上面插十四根蜡烛,还有一个蜡做的骑马的小摩根。闹哄哄地唱生日歌、吹蜡烛,又不肯好好吃蛋糕,把奶油到处乱抹,蓝猫橘猫花猫全变成白猫。

    其他家庭成员只能蹲在厨房里吃了些简便的食物,老太太叹道:“我被她们吵昏头了。”

    饭后,大家换上泳装,都下了游泳池。伸缩篷上的吊灯把瓦蓝瓦蓝的瓷砖照亮,水体几乎是全透明的,看着就清凉;一跳下去,便完完全全地隔开了暑气。闹一天也闹累了,大家只是泡在水里闲聊,间或游个一两圈。一个人问:“何妨吟,你那个很靓的二妈呢?”

    摩根仰着漂在水上,酷酷地答道:“管她呢。”实际上她很希望霍眉出现一下子,她会很有面子的。可是一下午都是林杰和佣人在招待她们,霍眉先是要上课,再是要写作业,说不定还跑到九龙去看店了,反正就是不太爱搭理她。大概年轻女人都不爱搭理小孩子。

    正郁闷着,却听到穿布鞋的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一个跟头翻正了。其他人在家里都会穿木屐,霍眉穿不了木屐,在家就套双较为宽松的布鞋。她穿一件缠枝花卉纹藕粉色旗袍,领口处一颗翡翠盘口,碧色流转;嘴上涂了淡淡的蜜丝佛陀口红,只涂丰厚的部分,不涂嘴角,显得艳而灵巧。就这么款款走来,一手拎冰淇淋机,一手拎厨房调配好的冰淇淋原浆,放在池边,按着旗袍底部蹲下,笑道:“你们看——”

    一群对“美”刚刚有觉悟的女孩子,齐刷刷地抬头看她。

    “——这是什么?”掀开木桶的盖子,夹层里已经填满了冰块和盐,在夏夜里冒着白色水气。孩子们这才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惊奇道:“这是可以做冰淇淋的?”

    第106章 竹叶“没错。喏,这是原浆液,你……

    “没错。喏,这是原浆液,你们自己摇着玩吧。这些

    是纸杯和纸勺,还有草莓酱、香草酱、巧克力酱……用完了,厨房还有。“霍眉撑着膝盖站起来,笑眯眯道:“我走了,姑娘们,玩得开心。”

    还没完全进屋,女孩子们极力压低声音、但依旧激烈的讨论声就追上来。霍眉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在楼梯上,却碰到端着相机的程蕙琴。

    “今天她的朋友们都在,我想拍一张合影,洗出来后也给她们家长送去。”程蕙琴解释说,“那边光线好吗?”

    “有灯,很亮。”

    独坐在房里,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霍眉迟迟没有把衣服换下来。到晚上十点,女孩子们该回家了,就由何家的司机一批批地送。她再次来到后院,路过的好几个女孩跟她打招呼,“何二太太再见!”她便微微笑着朝她们挥手。

    程蕙琴正坐在长椅上细细擦拭镜头,摩根的朋友们走光了,没有人了。霍眉走过去,问:“拍了多少?胶卷可是用完了?”

    “拍了能有二三十张吧,等洗出来,估计还要筛选掉几张。胶卷是新换的,离用完还久着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相机收进皮包里。霍眉于是讪讪地又回房间去,把澡洗了。

    店铺在九月底终于装好,前后门一敞,海风一吹,气味很快散了。十月中旬的开业典礼,办的比摩根的生日会小多了,只挂了一条红色横幅,门前摆两列万年青。当然霍眉的目的也不是庆祝,只是为了提醒市民们这里有一家新鞋店开张了,过去的三位老师傅都在我这儿呢。

    辛老师的丈夫开门前就在外面候着了,第一个把红包递上来,因为辛老师预产期临近,不能亲自前来,只能由他代为捧场。第二个红包是白香织给的。霍眉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她以为自己的新店开张,朋友们只是过来瞧一瞧、坐一坐,却不知道惯例是要给红包的。这些钱该找什么理由还回去?

    程蕙琴和几位太太也结伴来了,乔太太也给了红包,却很认真地在店里转了几圈,笑道:“你这个主意好,当场试了就能买走。不像去别的鞋店,量了尺码还要做,做出来,也不知道和给你看的模子是不是一样的。”

    霍眉跟在她后面,介绍道:“我们都是标准化生产,有严格品控的。”

    乔太太兴趣盎然地试了好几双,指使得店员团团转,最后挑了两双最喜欢的买走。霍眉知道她平日里穿绣花鞋居多,这是在哄自己高兴,但也确实被哄得很高兴。

    这时回忆起何炳翀那句“socialbutterfly”,心中忽然有了别样的感受。乔太太若在自家客厅照顾客人,充其量也就是个butterfly了;谁也不知道她这本事拿到外面去,能在生意场上赢得多少好感。当然,乔先生也从不把她带到生意场上去,只需要她出席出席宴会,把蝴蝶当好。她们这些蝴蝶都和手表、皮带一样,男人的配饰。

    这些朋友们是清晨来的,等太阳升起来,街上有了行人,真正的顾客群体便涌入了。这一天卖出了三十二双皮鞋。

    也是这个月销售量最高的一天。

    何炳翀最近一直很忙,似乎投资失策,给他造成了很多损失。晚上回家也是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甚至不太知道祥宁鞋局开张了。不知道也好,这种局面显得霍眉很蠢,她不希望他也这么认为。

    某日,乔太太打电话来说反馈:“要我说,你请的那几个设计师都非常好,鞋子很漂亮。已经有两三个客人问我鞋匠师傅是谁了。可是你想想,若是不认识的人在街上看到了我穿这双鞋子,又不好意思询问,她上哪儿去买呢?她还是会认为是某个小作坊做出来的。你的品牌该怎么介绍出去?”

    挂了电话后,霍眉从鞋架最下面翻出一个盒子,过港去找了金师傅。金师傅赶冬季新款的设计稿赶得头痛,因为销量不好,又没什么好气,“怎么了?”

    “我想在鞋帮处加一个小图标。”

    “手工雕刻啊?那得多好多动作量。”

    “不不,用热压机,就是一种能加热的烫金模具。我先生的皮带是从意大利进口的,他那个上面就有浮雕式商标,我觉得我们也能弄一个。”

    金师傅揉了揉太阳穴,又叹了一口气,“何二太太,衣服什么的也就算了,鞋子是不兴这么搞的。皮鞋就是以鞋面完整为贵,你这在上面盖个戳,好比给新衣服打补丁。”

    在家时她围着全家人打转,在外时却大搞专制,金师傅说什么都不信,想好了要印图标,那就非印不可了。又一个电话把卢卡和另外两位师傅打来,商量弄个什么样子的图标。

    卢卡倒是支持霍眉的,他觉得只要不染颜色,单在鞋面上烙一个浮雕,不会太影响外观。若纹路选得好,还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从技术角度来说,不宜太繁复、太细致,以简明为宜;从风格角度说,那就要看三位中国鞋匠的意见了。

    既然是本土品牌,三位师傅也有意在这个压他们一头的洋顾问面前卖弄古中国风情,一致同意用阴文闲章的式样,篆书刻“祥宁鞋局”四字。杨师傅笑道:“一双皮鞋,倒变成古玩字画了!”

    霍眉在旁边听他们讨论了半天,此刻忽然敲了敲桌子,道:“诸位,我的家乡,祥宁,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地方。唯一为外人所知的就是竹子多,附近城镇需要做筷子、纸张,都从祥宁进竹子。既然都以祥宁为品牌名称了,我希望能在图标上提现这一点。”

    卢卡微笑着用英文说:“竹子不太适合做商标,一根竹子,留白太多不好看;一丛竹子,枝枝叶叶的太密,烙上去糊成一片。”

    杨师傅道:“可以在闲章里画一片竹叶。”

    潘师傅反驳道:“画竹第一忌就是‘孤身’。老哥哥,别不服气,你是老手艺人,我却是美术学院毕业的!放弃那个闲章的想法吧,我觉得可以不印在斜面上,印在橡胶鞋跟上得了,围一圈缠竹纹,绝对好看。”

    霍眉觉得他说的有理,但因为心中已经有了预设,再看别的,总觉得不尽如意。遂打开鞋盒,从里面取出一双用布包起的旧弓鞋,招呼他们来看。

    弓鞋的千层底已经被磨平了,但是洗得很干净。面料并非绸缎,而是棉布,大概只要六七角钱。但就在这样朴素的一双弓鞋上,做了相当精细的蜀绣,甚至还有晕针的技法来体现色泽渐变。脚后跟收口处凸起一道棱,绣花者有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将其当做竹节,在其一侧探出几片瘦瘦的竹叶。

    时至今日,这些合作伙伴仍不知道她是小脚,好奇地传着看,又问是谁的。

    “我的。”她平静地答道,“皮鞋不是也在侧面有个收口吗?就按这个做。”

    等金师傅临摹下来,她又把鞋包好,装在盒子里带走。两天后,卢卡带了两双样板鞋给她看——效果非常好,标志鲜明,不失典雅。

    当时程蕙琴在指挥女佣打包被褥、衣物,因为摩根要开学了;何炳翀不在家;老太太正念经念到关键之处。霍眉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没人能抽空看看这两双鞋子。她最终决定去找乔太太,也顺便把鞋子放在她家中,若再有人问起,拜托代为介绍一番。

    想起乔太太说老母亲总是关节痛,就先去上环禧利街买了两瓶蛇酒,再姗姗上门。女佣认识她,直接让她进去了,说太太在二楼打牌。

    她上到二楼,快要推门而入时,听到里面乔太太的声音传来:“……那能是因为什么?总归是和我们这些妇人家在一起不好玩,自己跑到外面去,男子多,三教九流的人也多,贫嘴烂舌地调笑,那才叫好玩呢。”

    另一个陌生声音道:“何先生也不管管。”

    “那个何先生,管的了什么?连自己都管不了。”

    此话一出,大家均吃吃地笑起来,一阵骨碌碌的推牌声。乔太太接话道:“上次还跟我说她怀孕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若换作以前,她会想把自己的绯闻听个完整版,但现在霍眉退开了。她对待乔太太等人是远优于过去结识的熟人的,不是说乔太太真的比人家好,是因为她想比过去好,因此把她们都当朋友,诚心相待。

    唉,但是认识她们的第一天不就发现了吗?她们和你的街坊乡亲也没什么不同。太瓜了。你就只有一个朋友。

    霍眉找到给她开门的女佣,递去蛇酒、两双鞋子,笑道:“我见她们战况正激烈,就不打扰了,由你代为转交。你和你们家奶奶说,我给鞋子烙

    上了图标,想让她瞧瞧好不好看?再说了,乔公馆比我的店铺还热闹些,这两双鞋就放在这里,可别找我收铺位费啊。”

    原先还担心乔太太不会有心帮她宣传,这下好了。等乔太太下来,拿不准她有没有听到刚才那段对话,定然心虚,会过分热情地帮她。

    霍眉对于人的好总是没个概念,对于人的坏却善于拿捏。回家时,心情平平,只是闷的慌,没有选择坐缆车或者巴士,选择徒步上山。

    太平山的山路两边都是榕树,冠幅广展,高耸地遮住天日;又有许多气根,俗名“半天吊”,先是像胡须一样挂在枝头,而后向下生长、触地成根,支撑树冠继续延展。支柱根和枝干交织在一起,颇有独木成林之感。

    又听说因为生长所需的养分、水分不够,植物才长出许多裸露在空气中的根,如此想来,这些根系便像枯竭之人为求生而奋力伸出的手,在苍茫夜色下,显得吊诡魑魅。

    两侧都是城墙一样的半天吊,而霍眉抱着鞋盒,信步徐行。她本身不怕黑,却怕黑的衍生品,比如说独自走夜路,因为不安全;比如说独自睡觉,若失眠的话,会在漫漫长夜里思考老啊死啊孤独啊之类永恒无解的人生命题。现在真的很黑,出乎意料的,霍眉沉溺不到老啊死啊孤独啊带来的惧怖中去——一种更温柔、更广袤的思绪占据了她的身心。

    她是头一回知道,无解的人生命题还被自己漏了一个。想念。

    第107章 烟粉要去学校的前一天,摩根敲响……

    要去学校的前一天,摩根敲响了她的房门。摩根是很少来骚扰她的,除非是请她去逮猫——全家上下,就她一个人驭猫有术。

    她问:“做啥子?”

    摩根磨磨蹭蹭到她梳妆台前面,拿了一块粉饼、一支豆沙色口红,问道:“这些能不能给我?等我攒足了零花钱,我就付给你。”

    霍眉歪靠在玄关上,打量她,“谈恋爱了?”

    “没有。”

    “你妈妈可不让你碰这些。”

    “别告诉她。”

    当然不会告诉了。放这么久的假,让程蕙琴天天围着你转,现在开学了,还想让她继续转吗?

    第二天她到摩根房里溜了一圈,确信化妆品被带去了学校,但这不是最值得关注的。摩根的桌子是用深红色樱桃木做的,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零散的放着几只钢笔。左侧有一排竖立的铝制夹书,其间插着五颜六色的笔记本,封皮倒是好看,里面却没记什么笔记;右侧摞了好几摞书,字典、课本、练习册、教辅应有尽有,边缘都是干净而平整的,不见翻动痕迹。书桌正对着一个大书柜,这里的书才是有翻动痕迹了,大多是小说。

    两边的抽屉都锁上了,估计藏了日记本、信件和其他小玩意儿,不想给程蕙琴看。

    霍眉缓缓坐下,将下巴搁在椅背上,凝视书柜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觉得自己还是很难喜欢上摩根,甚至还有点恨恨的:这房间给振良该多好。你又不读书。

    宝鸾在外面喊:“二太太,乔太太电话。”

    她不急不缓地下楼去,接过话筒,“你好?”

    “哎哟,何二太太,上回来我家里怎么也不多坐坐?你那两双鞋子我瞧了,设计真新颖,现在正在我家舞厅摆着呢,就在无线电旁边,谁去调歌都能看得到。我还做了个铜立牌,上面写着“祥宁鞋局”……”她以高到不自然的声调滔滔不绝地讲着,霍眉不执一词,只在最后说:“那太谢谢你了。”

    那边传来清嗓子的声音,霍眉猜她还咽了咽口水,“这周五去打保龄球,你和蕙琴来不来?”

    “我帮你问问蕙琴姐姐,我就不来了,周五已经约了人。”

    “噢……”

    “家教老师来了,先挂了。”她笑着说,麻利地挂掉电话。你就猜疑去吧。

    程蕙琴也不去,她天天在家中游泳。游泳池到地位已经完全取代了浅水湾在她心中的地位,毕竟她也不是冲着日光浴和社交去的,单纯只是爱游泳。

    霍眉没有提前约人,到了周五忽然起兴,想去拜访一下白香织。那天白香织可不在棋牌室里。就算不需要朋友,她也需要几个熟人。

    到了门口,按铃换出佣人,那佣人却说白太太在休息,只把她引到客厅,泡了一大壶普洱。等待无聊,她便在客厅里四处走动,只是不进任何一个房间。绕过楼梯,厨房在更深角落里,而夹角处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男人的照片;若是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被楼梯扶手一挡,是看不到的。

    男人的面相虽粗野,却不蛮横。过分茂密的眉毛下,他炯亮的眼睛正俯瞰整个白家。

    照片正下方摆了细长的红木收纳柜,柜顶上盛蜡烛、水果和香炉。水果并未腐烂,香只烧了一半。

    等香烧完了,白香织才歪歪倒倒地扶着楼梯下来,含糊道:“对不住,我午觉睡迷糊了——”说着,一屁股坐在罗汉床上,瘦到凸出来的股骨和木板撞出声响。

    霍眉摸了一把她的手臂,总算是明白了她怎么三十多岁就衰老成这样,“抽大烟啊?”

    白香织细细地笑了,嘴唇往里咧,把口红沾到了牙上;脑袋就顺势栽到她肩上。她平日和人坐同一张凳子都要隔半人的距离,这是真抽昏头了。

    顿了顿,她说:“你一猜就猜中了。说起来,这东西还真是跟你有缘,名字叫展眉,冲服的。过去我抽大烟,后来嫌不过瘾了,换成这个了——你大概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吧?”

    “……哪里买的?”

    “南洋进的。有个叫‘蜘蛛’的走私贩,很有名,他卖进来的东西都不含税,便宜很多。说是有一家中国人搬到了那边,大开医药工厂,南洋人不买,就那样囤放着,也生产烟粉——我们这么叫它。真奇怪,这烟粉价格如此高昂,却只是他们家产业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钱财都投去生产医药了,也没人买,不知道有什么用!”

    霍眉静了一静。她素来觉得蔡行健是个嗅觉很敏锐的人,交游也广,认识的日本人就格外多。新婚燕尔,却移居到南洋去了?他家里在巴青根基如此之稳,竟说走就走?

    他的形象浮现在她面前:秃脑袋,尖下巴,活像一只老鼠。住在水边,她从小就听老人说:若有成群的老鼠从舱底跑出来,这船就要沉了。

    “对身体不好的,戒了吧。”

    “我无聊呀。”

    “总有人邀请你出去玩呢。”

    “好吧,好吧,也许不无聊,但是我心里总是空的”她怔怔地盯着睡裙上一朵花的图案,发出粗重而沉缓的呼吸声。霍眉简直太熟悉这个状态了,叫来一个女佣,让她扶白香织先上楼休息,自己改天再来拜访。

    白香织亦没有反对,她眼睛都朦朦胧胧闭上了,被女佣搀着,就软在她身上,慢慢上了二楼。将她送回房后,女佣又回到二楼的扶手边,大声唤另一个人替霍眉叫一辆车。身后的走廊没开灯,老宅光线也不好,像是黑洞洞的窟穴。白香织的小叔子、妯娌和儿子在里面静静地蛰伏。

    此后许多天,白香织也不打电话,乔太太也避着她们。霍眉忙碌地很充实,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天气已经凉下来,程蕙琴仍是不肯放弃游泳,终于染上了风寒,让霍眉小小地高兴了一番。对于程蕙琴烧得有多难受,她是没法体会的;她只知道程蕙琴只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谁来她的房间,她就专心致志地与谁相处。

    于是前段时间因为摩根放暑假而在两人之间缺失的沟通全补回来了,程蕙琴单方面补给她,把她的经营、学习、交友、出游情况问了个底朝天。

    这种问话,并不是抛出一个问题,得到答案后,就忙不迭地抛出下一个。程蕙琴不轻易跟人聊天,一聊天就参与度就极高,设身处地、能近取譬,说出自己的见解,绝非言之无物的敷衍之辈。霍眉被年长女性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世界这件事弄得兴奋疯了,见程蕙琴没胃口,甚至亲自下厨,为她做了几道相当重油重盐重辣子的小菜,端在托盘上送去。

    恰好何炳翀回来,楼下明明有饭,却要凑这个热闹,夹了几筷子后伸着舌头直扇风。霍眉笑道:“You‘renotinvited!”

    “你也知道你没邀请我?真是奇了,你嫁过来这么久,也没说给我做顿饭……别人家的太太们都水火不容,见面就要打起来!”

    这本是开玩笑的话,但程蕙琴不是个幽默感很强的人,闻言脸上就阴了:“她只是你二太太,不是我乡亲妹子?这么多年,我一次娘家也没回过,一个娘家人也没见着。偌大个香港,说四川话的都没几个;来一个二妹妹,却刚好是巴青小城出来的。这还不许我们两个感情好了?”到底是正牌夫人,有什么话,就敢直呛到何炳翀脸上去。只是她向来性情平和,不知道为何动了肝火。

    何炳翀举起两只手,道:“我不和你说。”也就带上门出去。

    她很快埋下头,尝了几口菜,眼中已有水光点点。似乎怕霍眉笑话,又催促一遍:“在我这儿磨蹭一下午,小心把风寒过给你了!”

    霍眉翘着二郎腿,俯身向前说话:“我身体好着呢,没那么容易传染。”

    她低头默默咀嚼了很久,哑着嗓子道:“你……你很会做菜。你在巴青待了这么些年,知道嘉陵公司吧?他前几日跟我商量,说想把嘉陵公司卖了。”

    山中有珠颈斑鸠咕咕叫着,被雾气稀释后,断续轻柔,叫得霍眉脑海里一片空静。

    一扇通向程蕙琴的门打开了。

    “为什么?”

    “这两年,他的事业部其实一直在亏本,赚钱靠的是投资。但最近投资也亏了,亏了五六百万美金吧,老太爷都看在眼里。他想着拿嘉陵的钱再去投一笔……”

    她一颗心本来热络络地准备往程蕙琴怀里钻,越听越觉得不对,无意识地就眯起眼睛。每日何炳翀都混在她那里,几乎不太找程蕙琴,她以为他们俩才是最亲密的。没想到生意上的事,何炳翀都与程蕙琴商量,她才是无需知会的那一个,当下警惕起来。

    “但嘉陵公司是我父亲毕生的心血。托付给老爷,也是因为我几个妹妹嫁了人,那几个女婿都不是做生意的;三个弟弟不知去向。他们如果在的话,嘉陵公司有他们的一份。老爷怎么能私自就卖了呢?”程蕙琴继续说道,“但话又说回来,嘉陵当年在破产边缘,也是何家给救回来的……唉,我不情愿,但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108章 嘉陵公司霍眉压下焦躁,定了定神……

    霍眉压下焦躁,定了定神,“待我回去仔细问问他,嘉陵是不一定要卖的。”有这么一句话的时间缓了缓,她又重新笑起来,“在巴青,嘉陵不仅是经营得好,还很得民心。”

    “是么?”程蕙琴忧郁地笑了笑,“我离家太早了。但父亲过去是荣顺堂口的龙头大爷,经商前仗义游侠,经商后乐善好施,确实做过不少好事——这堂口可还在?”

    “在的。”

    “嘉陵酒店背后有个小土坡,上面栽了银杏树,还有一个秋千,是我和弟妹们一起搭的。那银杏树可还在?”

    “秋千都在的。巴青是个小地方,不太变化。”

    “是不太变化,人也不变化。初次见你,就觉得你像我一个妹妹,皮肤白、短圆脸。过了这么多年,原来我的乡亲妹子还是长这副水润润的模样。”

    霍眉伸出一只手抚了抚脸,袖子滑到肘部,腕上帝王绿翡翠镯子便露出来,在日光的辉映下显现出凝重的湖绿;却无四散的光晕,只被禁锢在镯环中,静静地流转着。

    这是程蕙琴的陪嫁品之一,今年她过生日,说什么也要送给她。她一身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的典型姨太太打扮,唯这镯子雅贵,箍住了一个浅浮之人的郑重其事的灵魂。

    “摩根倒像个十足的香港小姐了。”

    程蕙琴用泪眼凝视着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见绿的白的在闪,好似夏雨时节潋滟一片的河流。“她就是了。她是我生的,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对我来说,是全然的异乡人…唉,我讲不好,你大概听不明白。”

    积在眼里的泪水掉下来,涣散的光点瞬间聚拢、归位,在咫尺处,归为霍眉的脸,像香炉里一团袅袅的烟气,迷梦似的白。程蕙琴恍然觉得,何炳翀这样软弱动摇的男人定然是要爱她的。就连女人也要爱她呢,你本来好好的,到了她面前,就忍不住剖心坼肝。这些不堪的猩红脏器,好像错过了她,就再无人会用目光爱抚,看它们如何在寒凉的体外嘶嘶冒着白气、搏动、发烫。

    霍眉倾身低声道,你说什么我都听得明白。她将“什么”咬得很重。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她苦笑道:“我也是当姐姐的。”

    程蕙琴心里好似遭了重锤,轰然之间,一片明朗。曾听何炳翀说过,霍眉也有个忘恩负义、远走他乡不回来的弟弟,而她是个本分人,也因为弟弟们的事无端受了牵连,甚至牵连到了何家,叫她很是愧疚。鸠车竹马、巴蜀风土难与家人说起也就罢了,这个话题甚至是大家刻意避免提及的,只堵不疏,梗在她喉头数十年多;现在因为霍眉的到来,有了出口。

    你说什么我都明白。我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明白。

    两人对弟弟的情感其实不同,霍眉知道,不过无所谓,能把程蕙琴绕进来就好。

    晚上洗澡的时候,霍眉非常高兴,甚至哼起了歌。她是那么擅长把人最柔软的部位勾出来,还让对方误以为是自己心甘情愿吐出来的,男女通用,屡试不爽。再勾程蕙琴几次,程蕙琴必然会把她视作自己人,那她就不止是有个按照嫁入何家的次序来排辈分的“姐姐”了。

    她会有一个新妈妈。

    那翡翠镯子就连洗澡也不摘,水珠打在上面,化为无数细沫,四溅开来。

    洗完澡,身体乳护手霜面霜发膜全部涂好,又抢在何炳翀进来前穿上袜子,精心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待何炳翀进来,果然感到心悦诚服。他罕见地按照她的规定,脱了外裤,才上她的床。

    虽然霍眉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但是一但失去了服装的修饰,何炳翀就变得更不好看了一点。她慵懒地合上眼,跟他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嘉陵公司上。何炳翀平静道:“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好经典的丈夫暗示第三者赶

    紧趁虚而入的话术,上次听到还是在怡乐院。

    霍眉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何炳翀便开始大到苦水:他为了这个家多么不容易,父亲多么偏心,融资方多么不靠谱……有他遮风挡雨,她们都不知道情况有多艰难,净会说风凉话。

    说到气愤处,把她也指责了一通:“谁家姨太太像你这么能花钱?好事不做,每天在外面乱厮混。”

    “来来,那我现在做件好事,替你分分烦忧——嘉陵公司不能卖。不用纠结了。”

    她一用这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话,何炳翀便笑了,仍是要逗她,“你说不卖就不卖?那把你卖了填亏空?”

    “投资有赚有亏嘛,但我作为半个巴青人负责任地告诉你,嘉陵绝对亏不了,盈利能力一直很稳定。还不如把重心放在建设嘉陵公司上。”

    “哎呀,你也能指导我了,凭你把那鞋店办得大亏特亏吗?”

    何炳翀就是说她丑她也不会有反应,因为她不丑;但此刻何炳翀说她鞋店办得不好,她不爽了,因为她真的没办好。还是有何家雄厚财力撑腰的前提下。霍眉冷冷道:“将来会赚的。你不要针对我个人,你就说这番话,有没有道理?”

    何炳翀不理她,趴在床位,嘬嘬嘬地唤门口的猫。猫看见霍眉在里面,加快步伐走了。何炳翀只好理她,“我疯了?手头有个这么大的时风公司,还去管那个穷乡僻壤的嘉陵公司?”话未说完,就被她揪着后领拎起来坐直。

    “时风公司在你手头上吗?你父亲现在不把大头给你,将来也不会给你,这一点,你自己也承认。现在还能从老太爷手里拿钱,他百年之后,董事长的位置和股份全给大伯,你连分红都拿不到,和这公司的关系是断完了。其实你现在也没有做时风公司的指望,对不对?你压根儿没认真卖收音机,一直在四处投资——”

    她疾言厉色说完这么一大通,忽然语调一转,“——你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我向来知道的。但是现在也瞧见了,投资不能做稳定的收入来源,这么一大家子指着你吃饭呢,是不是?”抓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腹部。

    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了。何炳翀把手轻轻捂在上面,没有说话。

    “趁现在还有老太爷的钱,把嘉陵公司做大吧。他不想给你时风,你就稀罕固收老子传下来的家产?你明明可以做出开疆拓土的功绩。做餐饮娱乐比卖收音机有市场的多,人可以没有收音机,人能不请客吃饭吗?四川目前还没有特别大的餐饮娱乐企业,你让嘉陵走出巴青,嘉陵就是了。”

    他仍是不信服的样子,“你就会纸上谈兵。做生意不讲究地理条件吗?你说为什么上海那么发达?人家靠着海,有港口。我去你们巴青两次,那叫一个穷山恶水,铁路至今没修成一条,还开连锁店呢?”

    “铁路不是必须条件。我们那里物产丰富,人力也多,用不着长途运输。”

    “再说吧。”

    霍眉遂闭了嘴,抚摸一阵他的后颈,又笑着开口,“最近我从书上看来了一句话——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要我说,愿意给老婆花钱,就是男人最大的德了。谁是全香港最有大德的人呀?”

    他仰躺在她怀中,笑嘻嘻地举起一只手,手心里很快得了一个淡粉色的唇膏印子。霍眉将侧脸贴在他掌心中,轻声说:“所以呀,你肯定能发大财的。BB猪,不要着急。”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何炳翀总不好再说她花钱的事。其实如果他说,那霍眉也就忍痛把祥宁鞋局关了,她和他是一条心,他真碰到道坎,她绝没有不帮一把的道理。

    然而何家的家业何其大,全家天天把投资失败的事情挂在嘴边,吃穿用度却没一样降了级。霍眉也继续安心开着鞋店,安心地亏钱。

    十月份的毛利润甚至没法涵盖水电和人力费用,原因大概如此:过去有三家大鞋店可供选择,怎么着都能选出一家;现在只剩一个选项了,不能不使人心生疑窦,都报观望态度。观望一阵,发现在保证品质的前提下价格还便宜了,这才来买。再加上“商标”的宣传作用,十一月的毛利润有一百五十七。

    但她仍是失败的。

    过去霍眉什么经济学知识都不懂,觉得销售额比成本高,那就是赚了。自从有了做生意的念头后,去图书馆借了许多书,没事就去找林杰讨论——她觉得林杰比何炳翀靠谱——现在算是有了深一步的体会。维持企业稳定运行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现金流,倘若没有何家托底,创业之初就不会有人借她钱,因为专业的知识、成熟的计划、可靠的信用和令人心动的设想她是一个都没有。就算她能用私人魅力吸来几位天使投资人,人家投了第一轮,也该收手了。

    说到底,祥宁鞋局压根儿就没有形成“资金链”这东西,只有个“资金洞”,靠着何炳翀往里填钞票。

    她明白的第二个东西,便是“预算”。仓库的规模并不大,原以为鞋子占不了多少位置,谁知第一个月根本卖不出去,货物囤积,眼看着就要摆不下了;她连忙又租了一个仓库。成品的囤积,既导致保存成本上升——皮鞋容易受潮、裂口,又导致该月的生产成本过大,挤压利润,将资金洞掘得更深。做万事前不可不做预算。

    还有诸多问题,和供应商议价、员工待遇、费用管理等等,她正在着手解决。霍眉心态不算好,幸而有何炳翀在,面对这些足以摧毁任意一个创业者的问题时,她只像一个好奇的孩子踏入森林。

    第109章 1935圣诞十一月底,辛老师生……

    十一月底,辛老师生了个女孩。生得很快,没受多少罪,写信来说要将此般好运传给霍眉。

    霍眉打了一副八克多的金长命锁送去,揣了三个红鸡蛋回来,那橘红的壳子和初生婴儿的皮肤是一个色儿。放在客厅桌上,老太太见了,挨个儿摸了摸,蹭了一手颜料。她现在也是毫不干涉霍眉的事,只偶尔劝她好好休息,别整天跑来跑去的。

    但霍眉觉得完全没问题,虽说肚子一日日凸起了,这个孩子让她觉得很烦。天天吐,好吃的东西也吃不进去,在外面办公呢,说着话又想吐。她还完全不具备一个母亲的心态。

    十二月初,找工匠送来了一车木架,自个儿在草坪上忙活了好几日。因为有泳池的伸缩篷挡着,大家通过窗户看不到她在做什么;若是走近,她就立刻拿遮雨布把那堆木头罩住,自己也钻进去,继续叮叮当当地敲。

    在霍眉沉浸于这样甜蜜的消遣时,大陆北方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宛如窗外一声炸雷;而她犹枕在馨香温热的枕上,看到报纸,只想霍振良不是学生了,应该不会掺和进去,又翻身睡着了。雷声扰得人睡不安宁,但总能睡去。

    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遮雨布不见了,程蕙琴看到一架系着圣诞蝴蝶结的秋千。和嘉陵酒店背后的那一架秋千长得一模一样。

    何炳翀收到两件小猫衣服和一件男式套头毛衣,毛衣上有一串英文:Meisbeloved。老太太收到一个清代粉彩蟠桃双鹤诗文将军罐,是从黑市上几经辗转淘来的。摩根嘛,明面上是没有,但私底下收到了一只裸色蜜丝佛陀口红——霍眉认为只有像自己这样肤白的人适合涂豆沙色口红,摩根黑黑的,嘴唇又厚,就不要张扬这一缺点了。

    连林杰也有——大家互送礼物一般不送林杰的——一双开车用的皮手套。

    她自己倒是一整天见不到人,担心晚上要出去吃饭,才卡着四点回来。何炳翀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罗汉床上和老太太聊天,闻声抬起头,笑道:“你没给自己打件毛衣?Chongsbeloved在哪里?”

    有这么多昂贵的袄子、旗

    袍、大衣,她穿什么毛衣?霍眉指了指自己,“Chongsbeloved在这里。”

    摩根在对面做了个闭眼深吸气的表情。

    霍眉笑着上楼,打算把身上这套三块多买的蓝布旗袍换掉。过去厂里的员工还总喊着甜腻腻的“何二太太”,都是听过她的艳名的。她听了这种叫法,只是面无表情,最近衣着打扮也变了,奖惩制度也定下了最终版,还裁掉了一大批冗余人员。于是艳名变成了凶名,何二太太变成了霍老板。

    刚到房里脱下外套,何炳翀也跟了上来,从背后抱住她,手从Maidenform文胸的钢圈下面伸进去贴在她的**上,凉的。他说:“想在家吃还是出去?”

    她听明白是不用与家人聚餐了,遂解开胸罩,把手覆在他的手臂上,热热的熨着。房里有暖气片,何况她刚赶回来,一点也不冷。一会儿后,她撒开何炳翀的手,里穿象牙白长袖打底、外套一件低领红绒线衫,下面再套一条深褐色的呢子裙。像个高中女生。

    “在家吧,你才从外面回来。”

    “有没有人说过你穿旗袍好看?即使是最朴素的款式。”

    “那我换回来?”

    “你特意打扮的,穿着。”

    霍眉坐在床脚的木质横杆上,拽他的领带过来亲吻。

    晚餐吃得丰盛而愉悦,她甚至与老太太讲了许多话——两人已经全无语言障碍。她说,看见霍眉和炳翀感情这么好,真叫她高兴。据说夫妻双方浓情蜜意时生出的小孩最靓,她的长子就是这样。一句话涵盖三个人的悲剧。而霍眉总觉得心虚,真要如此的话,她的孩子铁定不好看,连忙道:“也不见得。兴许是大伯更像你,令行像你的少,像他爸爸的多——鼻子高。”满堂皆笑。

    吃完晚饭,摩根急不可耐地要到同学家去玩,总有人邀她去玩,程蕙琴对此半恼半喜,恼她从不想着在家学习,喜她受欢迎,每次总是让她去了。这回说让林杰送,林杰不在,便让司机送。

    霍眉自上楼写英文作文,一个多小时后,何炳翀上来问:“你居然每逢年过节都让林杰往爸爸、二哥家送了礼?还是按人挑的?他七个姨太太十个子女,你还按喜好送。”

    她解释说:“是以你的名义呀。”

    “我知道是以我的名义——”何炳翀说到一半,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遂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看她写作文,“你倒比蕙琴更像样。”

    霍眉正文思泉涌,没功夫跟他闲扯,继续低头写字。肩上的手就越压越重,他甚至读了出来:“AsfarasImconcerned,thegardenartofChinaisverydifferentfromthatofBritain……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horticulture?”

    此人就是这样无聊。霍眉刚开始练口语的时候,让他也用英文和自己进行简单的对话,但何炳翀就生怕她不知道自己会英文似的,说得又快,又故意用复杂词汇。霍眉坐在那里,像目睹了一个成年人打倒幼儿后炫耀肌肉一样,非常想笑。

    现在也是这样,说着“写完作业就陪你玩”把人哄走了。作业写完,一点儿也不想陪他玩,又拿出会计师写给她的月度报告看。每个月的报表首先会交给林杰,核对现金流,盘查库存,确定没有任何差错后再给她;钱和货品出库入库也都由他管。也就是说,真实的钞票全在林杰手里。她在名义上拥有公司,有权作决策,能看见钱在报表上流过来流过去,却没见过一张钞票。

    祥宁鞋局的状况不好也不坏,就是过去三家鞋店加起来的和。林杰被问到时,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只说做生意嘛,就是迎合需求,有多少需求,就能卖出去多少。过去的香港人每月需要这么多鞋子,现在又没多长一只脚,所以二太太你做得很好啦。

    霍眉觉得他说得不对,首先,以她自己的经验来说,有闲钱的女性会买远超过需求数量的鞋子;其次,又以她自己的经验来说,很多女性只长了半只脚。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她拿定了主意:在上海开分店,卖缠足女性可以穿的皮鞋。外观和普通皮鞋一样,穿进去,就只有方寸空间,可以固定住脚不乱划动。前面填棉花,中间由皮隔断。

    卢卡和几位师傅目前还在讨论中,她在等他们来电话。

    结果等来了黏黏糊糊的何炳翀,电话是第二天早上才来的。金师傅说后天能打样子出来,但是他对这件事秉持怀疑态度——从没人生产过这样的鞋子,你不要脑袋一热就做决定。会计师也打电话来说钱不够,生产、货运、建门面仓库的钱就不够,况且上海的皮鞋市场已经饱和了,要再一次在大街上贱卖鞋子吗?

    她也知道钱不够,磨蹭了几天,腆面去找何炳翀要两万港币。

    何炳翀摸了半天鼻子,“你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有点困难?也不是说拿不出这两万,但比起给你花着玩儿,还是有更大的用途的……过段时间吧。”

    霍眉知道他对自己大方,遂再不提此事。没了何家的支持,她一下就没了底,想着这事儿要不先搁一搁,把九龙的鞋店先经营好呢?而第三天亲自试了金师傅做出的鞋子后,她的信念再次坚决。

    直接在鞋内做小隔离层,比买正常鞋子、再往前面塞棉花包要稳固得多。而且专为小脚女性做的鞋口更小,不会走着走着把脚拔出来了。霍眉转了两圈,提了几个意见:一是前面太重了,把皮革削薄一点,重心移到后面;二是设计一个可拆卸的绑带,像芭蕾舞鞋那样子,一圈就好,还是容易脱脚的可以用绑带固定;三是鞋背有点太低了,很多包脚的脚背都很拱。霍眉一边说,一边就觉得这片新市场除她之外无人会涉及了,立刻让他们去改第二版。

    从祥宁鞋局里出来,她就开始思考钱的事。

    嫁来一年多了,各行各业的男人、各种各样的太太也认识不少,但因为无求于人,她对社交不像过去那样全情投入,此刻竟一时想不出能找谁。

    第二天叫了辆三轮车去找白香织。白香织不是最有门路的,却是她多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不维系任何人际关系,而后突然找起来唯一不尴尬的。一开门,白香织就叫道:“哟,你有肚子了!”她自己的气色却是更差了,像个很久没晒太阳的女鬼。

    霍眉摆手道:“先别管肚子不肚子的,我问你”随后说明了来意。白香织笑道:“你算是问对人了。除了我先生留下来的那些租子之外,我嘛,也做些事情补贴家用,有时候亏钱,要赚能赚很多——香港证券交易所,听没听过?”

    “好像见过,在中环。”

    “是了。想玩股票吗?”

    几个月前她甚至不知道股票是个什么东西,得益于这些时看的书,她先是知道了股票是什么,又从林杰那儿了解了证券交易所的运行机制。那里的上市公司以外资大行为主,像时风公司这样的国资企业算是非常罕见的。但想在那里进行交易,首先要在汇丰银行开户。开户又是一件难事,绝大多数能开户的都是英国人和居港外国人,还需要有名望的经纪商为其服务,还得提供身份证明和资金证明。如若能幸运地成为会员,才可以在交易大厅通过公开叫价的方式进行交易。

    就连何炳翀都因为嫌麻烦,没有成为会员。再者,他的投资头脑也不怎么样。

    白香织解释说,她先生过去是会员,去世后,也没有销户。经纪商是她先生的故交,承诺会一直为她保留着会员身份,同时也为白香织代理交易,不过每次需支付代理费用,赚了要抽成。总的算下来,她还是能白赚一些。

    “我把他介绍给你?就用我先生的身份,你拿钱出来就好了。”

    “最少要多少?”

    “你要拿一块进去也没人拦着。但成交需考虑报价和数量,一般来说,起步两千。”

    第110章 股票霍眉在嘴上咕哝了一声。两千……

    霍眉在嘴上咕哝了一声。两千实在是个不小的数目,倘若失败,那九龙的祥宁鞋局都要倒闭了。白香织也在一旁沉吟着,虽说介绍资源不能白介绍在社交圈里是心照不宣的规矩,此刻只和她两个歪在美人榻上,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组织了半天方才开口:“也不一定,具体给多少,你跟他去谈吧,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了。我嘛,我就

    把事做到这里,“说着,撕下报纸的一角,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在上面,却不给她,“不过有个条件。”

    “那是肯定。”

    “几日前,我小叔子忽然又说想工作了,但要是坐办公室的。他出入警署好几趟了,别的地方也不要他,我想着你先生的公司有没有职位……”

    “没问题,我回去就问,到时候给你答复。”

    白香织唔了一声,把纸片交给了她。

    女佣端上来一盘草莓,颜色浅粉,像得了结膜炎的老人的眼,味道也不怎样。告辞时,白香织把她送到院子门口,躲开了公公婆婆的耳目,随后抱怨道:“我每天都心气郁结着,这家里没一个为我想的人!阿健一点也不懂事,不好好读书;那两个老的,一天到晚怀疑我藏私房钱,小叔子乱花钱却不管。哪天我死了,这家不要几个月就败光!”

    虽然嘴上敷衍了几句,霍眉仍没法赞同一个住独栋洋楼能天天洗热水澡的人说自己过得惨,觉得白香织所描述的困境实在太小儿科,哪至于死不死的。现在她最主要的任务应该是把大烟戒了,就死不了。

    颠簸的马车上,方才展开那纸片看,电话号上面写了那经纪商的名字:Johannes。

    回家自然是挂账,那车夫大概急着用钱,立刻找到林杰那里去了。林杰便说:“二太太和白太太关系很好呀,这两个月去了她家四次。”

    他知道每次多嘴都是要招霍眉烦的,故不怎么做评价,只是默默支钱。忽然当面多这么一嘴,霍眉有点不明所以,本能地就皱起了眉。林杰立刻去一楼取了报纸架上的VOGUE和Butterick时装杂志来,带些讨好意味地说:“上个月的到了。”

    不像别人能坐飞机到国外去看时装展览,她们家有禁足令,不能轻易离开香港,只能通过杂志了解当季流行的衣裙。若有看重的,就把订单邮过去。霍眉接过来瞥了一眼,封面上是葛丽泰嘉宝在《茶花女》中那副低头嗅捧花的剧照,欧洲女人深邃的轮廓让她们忧愁得很轻易。程蕙琴觉得她最好看,霍眉觉得费雯丽比她更好看。

    “把澳洲进的车厘子往白太太家送一箱吧。”

    林杰领命去了。她窝在暖气片边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杂志,觉得这些开低口、露背的紧身长衣美则美矣,上自己身却不好看。

    全家唯一适合做外国女人打扮的只有摩根——高,肤色深,身材壮实,据说在同学中相当受欢迎,谁开派对都请她,以和她玩为荣。但也许也有摩根家境好的缘故在里头。现在的年轻人审美真奇怪。

    大人们呢,则钟爱去乔太太组的局。刚被介绍给乔太太的时候,她还以为乔太太是程蕙琴的朋友呢。其实程蕙琴没什么特别熟的朋友,而乔太太是社交圈的一扇大门。

    她与乔太太已经有些时候没联系了。

    霍眉走到电话旁,播了乔家的号码,是女佣接起来的,说太太不在家,晚点打过来。

    须臾间,她又改了主意,立刻打给了乔纳斯。对面接得很快,不知是不是乔纳斯本人,广东话讲得十分纯正,说知道她的来意,约着明早八点在一家咖啡店见面。

    见四下无人,霍眉强调道:“请乔纳斯先生也带一万的现金来,情况我到时候会说明。”

    再等乔太太打来时,她又晾了她好一会儿。

    “上午出去买东西了!你知道吗,九龙开了一家川菜馆子,你和蕙琴有时间可以去尝尝。找我什么事呀?”

    “倒也没什么事,好久没见到你了。”

    “嗨呀,霍老板忙嘛。我到祥宁鞋局的门口去看了好几次,生意真好,难怪成日见不到你人影。”

    你要是真去过,我吃一板鞋底子。霍眉翻了个白眼,况且不见面是相互的,她懒得找乔太太,乔太太也懒得找她,结果张嘴就说成了霍老板真是大忙人一点也不念着我们。换做之前,她就该四平八稳地把这句话接好了;可现在不同,因为何炳翀那一句“我和蕙琴根本不考虑他们家的小子”,她有十足的底气,从鼻子里哼着笑了一声。

    有钱,做人就是爽。

    “——什么时候你愿意出来?”乔太太仿佛没听见,继续密密麻麻地说,“下个礼拜二我们去听戏,《帝女花》,先为你和蕙琴把票留着。”

    第二日八点,霍眉在咖啡馆见到了乔纳斯——欧罗巴人的特征很明显,戴金丝眼镜,说英语的腔调很伦敦,总之就是精英范儿十足。她穿着当霍老板时的蓝布旗袍,挂着风云不惊的淡淡微笑搅咖啡,对自己的听力水平感到满意。

    “……请现在这张保密协议上签字吧。我代为交易实际上是违规操作,倘若被上层知道了,白先生的会员身份会被开除,你我也将面临处罚。所以你需要对这件事绝对保密。”

    霍眉接过他从桌上推来的协议书,最下方写的是“立誓人(画押)”几字,明白这并不是一份有法律效力的协议,而是一份三合会的契书。她怕这种民间帮会素来胜于怕官府,一时间又犹豫起来,“我的钱被家里管着,倘若家里人问起来……”

    “那看你敢不敢赌了。”乔纳斯看了看表,“四十六分钟后开市,运气好,一万能静悄悄地还回去。”

    她静了静,签了字,又掏出手提包里的支票簿签了一张一万的渣打银行本票,“暂且不要从银行取,会在存折上留痕。你带了一万吧?先用你的现金,倘若赚了,你的佣金就行盈余里扣;倘若亏了,再从本票里补差价……你看行不行?”

    这女人不知道她自若镇定谈判的表情有多迷人,还特意往朴素打扮。乔纳斯笑了,“行。佣金是一百,若赚了,扣去一百的盈余部分我要提成百分之五。下午六点这里见。”

    他提起公文包出去了。几分钟后,霍眉披上外套,戴了圆帽和墨镜也出门,去找金师傅——现在已经被她任命为九龙分部经理——看第二版打样。

    第二版让她很满意,可拆卸绑带的效果也好。又去办公室找了卢卡——现在已经被她任命为顾问——让他开始筹备小脚皮鞋的生产,联合刚招的会计起草一份方案给她,下周五交。

    中午随便找了个馆子吃面,下午拜访了辛老师。辛老师人真好,见她来了,暂时把怀里的婴儿托给丈夫,陪她聊了许久的天。临走时交给她一挞纸质资料,说是最近看的一些杂志刊物,遇到好文章,就给她裁剪下来了。她略略瞟了一眼,最上面一片印着的加粗标题是: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回到咖啡馆,点了一杯超苦的浓缩咖啡。越喝肚子越饿,又点了两份小蛋糕,自己吃了一份,另一份留给乔纳斯。不到六点,他便推门而入,悠悠掏出一个信封。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参与交易,对行情还算了解。再加上有两个相熟的德国朋友,他们推荐买日股,早上九块五六入的一家日本公司的股票,下午五点就炒到了十块七,随后又跌了一点点。他抛了一部分,收了一千二回,剩了几支日股捏在手上,还屯了几家香港公司的股票。对于香港公司的动态,他还是嗅觉最敏锐的。

    霍眉净赚九百五,那张本票没用出去。其实和这种帮会中人合作有个好处,他们比普通商人更注重“口碑”。换做别人,可能赚了不止一千二,把一部分揣进自己荷包里了,连直接跑路都有可能。但一来乔纳斯有身份,二来她有身份,三来白香织有身份,这趟交易是很稳妥的。

    她笑吟吟地把小蛋糕推过去。乔纳斯推回来了,“我戒糖——我们本就比亚洲人更容易长皱纹。车子在巷口,我送你回家。”

    “停在山脚就可以了,我搭缆车上去。”

    “怕‘家里人’看见?那个林杰?”

    她轻手轻脚拉上车门,讶异道:“是你的

    朋友吗?”

    “怎么会是我的朋友?不熟,也不可能熟。”正事儿办完了,乔纳斯变得健谈起来,“但打过交道,他是那么一个胖子,一看就缺少对身体的锻炼,还是很难忘记的。”说着,很不经意地绕圈运动了一下肩颈,肌肉在西服里擦出沙沙的响声

    精英感太强了吧!

    “我以为林杰只是我们家的管家呢,他还和你”

    “何先生用他的地方多了。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比起‘管家’,‘家臣’似乎更为恰当。”

    “乔纳斯先生对中文字眼的精深幽微之处都有体会,真了不起。听名字,你是德国人?”

    “混血,母亲是德国人,父亲是香港人。按理说,我应该用中文名,是不是?不过我父亲有正妻的,一用他的姓,大家都知道我是私生子了。”乔纳斯用两指推了推眼镜梁,“到了,何二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