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蜘蛛年前,霍眉又找了乔纳斯两次……

    年前,霍眉又找了乔纳斯两次,一次赚,一次亏了一点点——就七十,发现不对就立刻收手了。她就这样有了自己的私房钱,是林杰监视不到的。临近年关,乔纳斯雷打不动地去夏威夷度假,谁也不能打扰他。祥宁鞋店的工资和年终奖也顺利发下去了,预留款项足够明年的生产。

    乔太太的约会她去了。说《帝女花》这名字她还不熟,那句“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一出来,她就知道了,每家的收音机都放这歌,摩根也爱哼这歌,连她自己都能哼一大段。就像哼“高高山上哟,一树槐哟喂”一样。与香港相关的一切,不知不觉中对她来说竟这么熟悉。

    看完戏,乔太太特地带她去那家川菜馆子吃饭。唉,这种能在香港有市场的川菜显然是广东化了的川菜,麻也不麻,辣也不辣,三椒三香换成酸菜,炒、煎、干烧干煸等美妙绝伦的做法换成汁焗。那道麻婆猪肠粉,将猪肠粉煎好后加豆瓣酱、再加水淀粉勾芡有种在面向外国人的演出上,看到穿着打扮似清末赛金花那样的女学生的无力感。

    菜盘撤下去后,又端上来茶水点心。更糟糕的来了,一个演员施施然走到桌前,穿黑色对襟、披风,戴绒球翎子盔,面上覆着一张黄澄澄而画有狰狞红黑纹路的面具。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霍眉满不情愿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脸,面具顷刻间变成了一张蓝色的。

    唉,一说四川,就变个脸给你看。

    乔太太在后面鼓掌。霍眉又点了一下他的脸,蓝面具也褪去,露出一张讪笑着的圆脸。

    霍眉用四川话问:“哪里来的?”

    小演员眼睛一亮,立刻答道:“乐山的。”

    “过去做什么的?”

    “戏班子里拉、拉胡琴的。”

    她摸了摸钱包,里面有打牌赢来的几枚硬币、几张纸钞,加起来能有三十多港元,通通赏他了。小演员工作多年没碰见天上掉的这么大的馅饼,愣了半晌,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待他走了,乔太太笑道:“真慷慨,谁都会愿意给你干活。听说你挖了好几个公司的高级会计走?”

    “那还真是因为‘慷慨’。”霍眉笑道,“也不是靠什么前景啊之类的吸引力,工资涨个百分之十他们就都来了。我那鞋店到现在都没创收,何先生对我好,撒钱陪我玩儿。他才是慷慨呢,对他的下属也是这般好。”

    乔太太笑着转向窗外望了望,又望向她,“何先生是对你好,生意上的事都说。老乔在做什么,我是完全不知道的。他只吩咐我呀,‘你去拜访拜访这个太太’,‘你请那位姓布朗的拍卖师到家里来’。钱也给得苛刻。人老珠黄啦。”

    “哪里有?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还不到四十呢。”

    “大家第一次见你……你知道大家对你的印象是什么?”

    **呗。

    乔太太极其真诚道:“你总有一种气质,吸着人都去看你呢。

    回去把赏钱给小演员的钱报销了,林杰倒没多说什么,只问:“那家馆子合你口味吗?喜欢的话,我们可以让他们家外送过来。”

    她的评价是不如自己半小时炒俩菜。

    这个年过得很舒服,她基本上一直和程蕙琴待在一块儿。去铜锣湾逛花市时,买了几把银柳插在飘窗上的花瓶里,是带着萧瑟意味的一团团小吉祥。

    除夕夜爆竹纸满地红时,那干瘦枝上的绒球也彤彤相映;平整的砖地上,月光像雪一样凉白。

    大年初三,除了传统的舞狮子外,香港还有跑马的习俗,摩根所在的马术队当然也有活动。她自然被程蕙琴拖去看表演。

    程蕙琴自然是举着相机冲到第一排的。但霍眉大着肚子,让经理给找了间包厢,披着毯子喝茶吃点心。

    她的视角其实比程蕙琴的视角更加开阔,所以表演结束后,程蕙琴到处也找不到摩根在哪,她是看到了的——从跑马场的西边入口出去,一群学生就围上来。

    其中只有一个男孩,高高的很明显,和摩根贴得最近,几乎是耳鬓厮磨着说了什么。摩根用肩膀抵了抵他的肩膀,他便立刻小跑开了。接着,那群女孩子簇拥着摩根朝程蕙琴所在的方向走,打掩护似的。

    啧啧啧,真年轻,大费周折地讲一句话。

    开年后,布店的老板来了一趟,为女眷裁制新衣。何炳翀对她们真是没得说,呈上来的仍有大量被称为“软黄金”的香云纱,一匹就要十二两白银。

    她选了一匹柘黄色冠乐绉,一匹玉色珍珠缎;挑了几匹质地厚实的深色织锦缎当场买下来,连同生活用品和一千块钱,寄给母亲。

    乔纳斯从夏威夷回来了,把自己美黑了个遍。霍眉送了两双祥宁牌牛津鞋给他,他于是成了目前唯一一个不是因为跟她的交情、而是真情实感喜欢祥宁牌皮鞋的忠实粉丝。

    “是真的做得很好啊!”他在电话那头赞不绝口,“首先,质量很好,很多进口的皮鞋都是瑕疵品才卖给你们中国人——我没有别的意思,事实如此。其次,版型设计很好……”那头一串皮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

    “……还有内增高?”

    “哦,是的,考虑到沿海城市的人平均身高都不高,增了一点点。以后要是把生意做到北方去,或许就不增了……”

    “男人永远不嫌高。”乔纳斯愉快道,“我会推荐给我的朋友们的。明天早上我去交易所,下午咖啡馆见。”

    见面时他远没有前一天在电话里那么愉悦。这次虽没有亏钱,但是很奇怪,从早到晚没有人收香港公司的股票。他抛了上上次一家日企的,购入了四千的港股,现在手上都是港股了。

    霍眉接过信封,点了点,两千三百一十。早听说股市无常,她还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但下一次仍是如此,乔纳斯游荡了一会儿,发现有人在收购港股,找上去,对方又说不收了。他连收海外股的心思都没有了,出门直奔咖啡馆,找了霍眉到白家去。

    到时,白香织正在楼上骂阿健,一听乔纳斯来了,很快就穿好衣服下楼。

    “消息走漏了。”他说完,随即转脸看向霍眉,表情已然冷下来。

    霍眉本能地有点怕,但很快就不爽起来:她还损失了几千呢。乔纳斯没有及时替她规避风险,还要怀疑她泄露消息?她立刻瞪回去,乔纳斯扭过头去看白香织:“有人针对我。太太,我不知道”

    “针对就针对了,对方没拿到明面上说,不管老白会员身份的事情,那有什么要紧?”白香织打断他,“海外股还是正常的?就港股抛不出去?”

    “是。”

    “你暂时别出手了,先出去吧。”

    短短几句话内,霍眉心中一片喜悦:

    此人可交。她现在单方面宣布白香织是她的朋友了。

    乔纳斯在白香织面前的态度和对她时是完全不同的,要谦卑的多,闻言鞠了个躬退出去。霍眉这时候才说:“或许是我和他见面被盯上了?其实我们每回都换不同的地方。”

    “你当你们是地下(敏)党呢,谁稀得去盯你们。”白香织抿了一口咖啡,仰躺在沙发上,“其实连老白的会员身份这件事,委员会都懒得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多一个人多一份年费呢。平日里的交易更没有人盯着,又不是上亿的单子,我觉得是有人针对你,那人在香港很有话语权。应该还是被盯上了,但不是盯老白的身份,就是专门盯你的,你做什么都被盯着。”

    “针对我干什么?不想让我开鞋店?”霍眉有点莫名其妙,“我这鞋店也是小打小闹的,除了金师傅他们仨,谁都没意见啊。”

    “你知道‘蜘蛛’吗?”

    “你说过,走私‘展眉’的人。”

    白香织点点头,“听着像帮会里的代号是吧,但不是三合会的人。这人的网络密密如织,无行无人不触及,所以叫这个名字。他就是交易所的初始会员之一,股票预备上市之前,都要从他那里过一道。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来是谁针对你,要是那些洋人或者官府,就直接上硬的了,搬你老公出来都不好使。”

    霍眉听着心中惴惴,刚想开口说话,肚子忽然疼了起来。她想着或许是心理因素,先行告辞回家休息了。数了数钱,就算有几千取不出来,在上海开新店的钱刚刚是够了。如果现在就置办门面、仓库、装修,能抢着在秋季开张。

    念及此,她越来越兴奋,连夜找了中介公司,约了第二天十点见面。起床时还好好的,上了林杰的车又开始肚子疼。她一条胳膊抵着前排的座椅,将额头枕在胳膊上忍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在路边停一下,我用电话亭打个电话,然后我们回去。”

    林杰在后视镜里看她:“你不舒服?”他停也不停,一方向盘往回打,“我回去替你打电话。真是的!二太太,两个多月前老太太就说应该让宝鸾陪你出门,你是一点不听,自己东跑西跑,昨天是磕碰到了吗?”

    霍眉懒得理他。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肚子又不疼了,她还想下床,结果林杰请的医生已经到了。用听诊器隔着肚皮听了听,医生的表情已经凝重起来,又用手指绕圈触摸她的肚子,犹豫半晌,转头对门口的老太太、程蕙琴说:“胎停了。”

    第112章 胎停房中寂静一片。老太太忽然颤……

    房中寂静一片。老太太忽然颤声说:“也有七个月了,如果现在生下来,有没有救?”

    “已经不行了。”医生很干脆地回绝,没有转头,继续看着霍眉问,“你没有注意到胎动是什么时候开始明显变弱、停止吗?”

    霍眉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感觉自己真像处刑场上被押着跪下的凡人,被四面环绕的、审判的目光刺着。首先,她真的是一点关注都没给过这个孩子;其次,胎动一直很弱很弱,宝鸾有时候将耳朵贴在肚皮上都听不见。

    他翻出六片白色药片给她服下,说是催产的,要及时娩出死胎。

    老太太离开了,好像在抹眼泪;程蕙琴扶着她,语速很快地劝说着什么;宝鸾匆匆倒了杯热茶进来陪着她。霍眉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简直是五内如焚——第二次失去何炳翀的孩子了。她一边飞速思考着等何炳翀下班回家,该如何跟他解释,想着就头痛;一边真情实感地内疚着,到底是一条生命啊。

    就算何炳翀的种子质量值得质疑,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孩子能无缘无故地就没了心跳?

    吃药半个小时候就开始流血,下午医生来检查时,说开了一指,又开了几片药。肚子越来越频繁地痛起来,捱到何炳翀下班的时间,他也没有进来,大概是被告诫不要打扰她了吧?总不能是真发很大的脾气,不见她了。霍眉又惊又怕地坐在床上等,晚上七点医生又来检查一次,检查说开三指了。

    “不要担心,你的身体条件很好,还会再有的。生出来也容易,”医生持续宽慰着她,“你的宫颈很软”

    霍眉总觉得他在把话往好听了说,与其说是软,不如说是松。

    这一晚上除了宝鸾和医生,谁也没有进来。尽管宝鸾劝她休息一会儿,她却疼得睡不着,打开收音机,里面在唱越剧阳台下,无数树木在寒气下翻覆着枝叶,配合着收音机沙沙的音质,簌簌作响。

    早上六点,宫缩疼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宝鸾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平常何家早餐不吃包子,是程蕙琴昨天吩咐下人提前买好,刚刚又重新蒸了一遍的。她吃了两口,再吃不进去了。何炳翀还是没有来。她觉得不该浪费这阵痛,该换点怜惜来,念及此,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忙叫宝鸾去请老爷,她想见他。

    把宝鸾支出去,又后悔了,因为她在何炳翀面前走的不是楚楚可怜路线。何况现在没化妆。她克服着巨大的疼痛挪到梳妆台前,用香粉把唇周、鼻翼和鬓角扫了扫,再画了眉,还没挪回去,何炳翀居然就来了。

    听脚步声是跑着来的。

    “医生让我别进来,免得刺激你的情绪。”门顷刻间就被打开一条缝,他的眼睛在往里瞄,“进来了?”

    霍眉刚打算勾勾手召他进来,闻言实在绷不住,呜地一声就哭出来;他立刻钻进来,穿着睡袍,似乎今天就没打算去上班;把她扶到床上后,忍不住又教育道:“你也是的。早说了让你不要在外面瞎跑,你挺着个肚子,恨不得比我还晚回家”

    “外面很好玩,”她呜咽道,“我以前没接触过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太新奇了,对不起嘛。”

    何炳翀无话可说,摸了摸她的手,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他的心也跟着颤抖,却有说不出的怪异感:面前这个呻吟不止、泪水淋漓的女人是霍眉?他爱霍眉。但霍眉有巫的气质,孕育、创造这类事情,与其说是她的权利,不如说是她的天赋。但她失败了两次,一个已死去的孩子都让她疼成这样。

    勉强与她一起待到十一点,他借着去给医生打电话的由头离开下了楼。

    医生来人工破了羊水,给她打了一针,她从半昏迷的状态稍稍转醒,只感觉一股发烫的水流顺着大腿往下淌,随后就产生了类似于想排泄的感觉。几分钟内就把死胎和胎盘娩出来了——分娩的过程远不如宫缩痛苦。也许是因为死胎太小太小了,像只蜷起来的小老鼠。

    医生很考虑她在这个家里的处境,她听见他说:“胎儿没有被脐带缠绕,是自然胎停的。也就是说,胎儿本就该淘汰而且它太小了,发育的不很好顺其自然,啊。产妇身体条件好,易生养的,但要坐月子,好生休息几周”

    她又听见老太太说:“她天天往外跑,怀孕的时候不休息,孩子没了却需要休息了。”

    程蕙琴劝道:“老太太,医生也说了,顺其自然。”

    “你也来插嘴!全家除了我没有人把孩子放在心上,是不是?”老太太忽然把矛头转向缩在一边闷声不吭的何炳翀,“这是你的家还是我的家?我的任务几十年前就完成了!我这么大年纪——你也不体谅体谅我,想着你的事,夜夜睡不着觉。”

    “我让她待在家里,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霍眉用枕头捂住脸。她被汗黏糊糊地粘在床上,肚子还是很痛,下面沥血不止。送子观音在柜子上俯视她。

    他们的声音远去了,老太太要送医生,顺便问问题,由何炳翀扶着;程蕙琴的声音却在咫尺之遥再次出现,就在门后,呵斥道:“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今天的日程安排完成了吗?”

    她推门进来,拖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把霍眉按在脸上的枕头抽掉。四目相对,霍眉哑着嗓子问:“那个……胎儿,放哪儿去了?”

    “宝鸾用锦被包了,送到庙里去火化。”程蕙琴用手摸了摸她的手臂,眼眶跟着泛红,“你躺一会儿恢复体力,等她回来了,两三个人一起把你挪到竹床上,洗个澡,身上也松快些……唉,妹妹,受苦了。”

    霍眉本来还在惭愧,听程蕙琴一可怜自己,立刻呜呜嘤嘤地哭起来。于此同时,觉得她们两人更加亲密了:宝鸾曾透露过,程蕙琴也流掉过两个成型孩子。这不是多数女人能体验到的,而她和程蕙琴就像共享乡愁一样共享了痛苦。就算程蕙琴这种有母性光辉的人的痛苦是纯粹是失去孩子的痛苦,她的痛苦主要指宫缩以及何家待会儿施压带来的痛苦,但程蕙琴不会知道的,程蕙琴只会跟着掉眼泪。

    孩子已经取出来了,但他存在过的证据并没有消失。她在分泌眼泪的同时,分泌恶露,分泌乳汁,浑身腥臭潮湿,说是做空月子,其实因为发烧,也不得不昏昏沉沉躺了一个月。也不知道林杰有没有跟中介公司好好解释。医生天天上门给她打针,再一次对老太太强调了她的好处,“非常适合做母亲,乳汁非常丰富”。

    霍眉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孩子没生下来,奶水倒是流个不停,宝鸾一碰甚至直往她脸上喷。她让医生开点药把奶停了。

    身体稍好一些,老太太就叫她过去谈话。她穿戴整齐,还是噙着一汪眼泪,一进门就要跪;身姿也摇摇倒到,最近总是一副精神不稳定的样子。老太太端起泡着热茶的宋代官窑瓷杯,似乎觉得这举动是来故意激怒她的,鼻子微微皱起来,“起来,起来!你身体没有好,大冬天的往地上跪什么?我是什么恶人吗?霍眉,扪心自问,你是不是自作孽?”

    换做平日,一百个“是”早就从她嘴里滑溜溜地出来了,现在她只是默默地点头,因为真的问心有愧。老太太于是立了规矩,倘若再怀上,一查出来,就安心待在家里养胎;若非要出去,也必须全程有车接送,林杰、宝鸾陪在身边。

    “这段时间也就罢了,你在屋里闷了许久,想出去逛逛就逛逛吧。等身体恢复了,可以和炳翀再准备了,可要把心思收回来啊。”老太太眼见着她忽然走过来,连忙把瓷杯搁在桌上,以免失手摔了;下一秒,霍眉就扑在了她膝盖上,痛哭出声:“老太太!妈——妈,我错了,你教我好的,我下回再也不会了”

    老太太叫道:“宝鸾,把她扶回去休息!”同时也在那对耸立而抽动的肩胛骨上摸了几把。

    没有挨骂,没有挨打。何家人待她这样好。

    就连林杰那边也把事办得好。三月初她烧退了,可以不用人搀扶着走路时,第一件事就是下楼去见林杰。林杰毕竟是外男,在她因为恶露不穿裤子、只在床上垫吸水垫时不便去看她,此刻端详她许久,苦笑道:“你瘦了。”

    她张口道:“中介公司——”

    “你还是待在家里,好吗?我问问他们能不能上门谈。”他越过她往外瞟了一眼,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免得先生和老太太不高兴,从后门悄悄地请进来,你们书房谈。”

    但她第二天还是出去了一趟,因为要拿现金给中介公司。对林杰,她的解释是中介公司是白香织的朋友,可以由她做担保,先动工、后付钱;其实钱是得付的。以后再有什么不清不白的账款,统统推到白香织身上好了。

    生意谈得很顺利,何家有禁足令,不能离开香港;门店位置就全权由中介公司代理选择。她规定了大小、工厂与店面的距离,给了九龙的祥宁鞋店的装修图纸。中介公司狮子大张口要了两千二的服务费,她砍到一千七百六十三,且只预付了三分之一,尾款等完工后结。

    三月十二日,接到白香织的电话,对面开口就说:“能不能不要有事想起我,没事不理人?你多久没联系我了?我病了,你也不来看我。”

    第113章 医疗器械“你怎么病了?”……

    “你怎么病了?”

    “浑身长疹子,又痛又痒。”

    “叫你沾烟粉。”

    “你来看我噶。”

    “下次一定,但我刚刚引产了。”

    白香织在那一头发出相当震撼的吸气声,也不要她来探望了。消息传得很快,一下午她不知道接了多少个电话,好几个太太都说要来看她,霍眉倒是很乐意跟人聊天;怕吵到老太太,却全部回绝了。

    等她偷偷摸摸地监督完春季新款上市后,就认真做起了贤良媳妇。

    但何炳翀不是很配合,老不往她房里来。她自知上次是吓着他了,主动跑到他房里去,然后从他的呢子大衣上拎出一根卷曲长发。她是卷曲短发,程蕙琴是柔顺长发。霍眉希望何炳翀别这样,他能播种的次数很稀少,如果真还想要个孩子的话,就不要在外面浪费。

    刚扔掉头发,何炳翀就裹着浴袍上了床,小心翼翼地避免压到她,似乎她是什么松垮而易散架的老物件。她的身体不挪动,却伸了一只手到他那处去抚弄;听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并没有抗拒的反应。于是认真服务起来,将脸也埋过去。

    说实在话,怀孕这么久,何炳翀一直与她分房睡,都快忘了她的好处了。这么一亲热,又比较出了高下,霍眉还是最最能让他身心舒坦的。久违的感觉飞上来,他立刻从小药瓶里倒了一片出来吃了,静静等着;二十多分钟后,下面当真擎起了旗帜。

    到他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霍眉手上的速度也在同时达到最快,随即放重、放缓,帮他把来之不易的高潮延到最长。稀薄的一小片液体全溅到了她脸上,像一口痰。她下床去洗了手脸,又带着热毛巾回来帮他擦身子,脸上表情淡淡的。好像完成这件许多更火辣、更热情的女人都无法完成的事,对这个如水的女人来说易如反掌。

    女巫的魔力回到她身上。

    何炳翀犹喘着气,已经把枕头调整到和她的枕头无隙并排了,“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多累?我和林杰商量了,又找了公司里的几个经理商量,觉得拓展嘉陵公司的业务是可行的。唉,我又不了解巴青城,也不了解四川的商业生态,这段时期为了这个忙得焦头烂额”

    “我倒是觉得,你在时风里可以有一番作为,让你爸爸刮目相看呢。”霍眉凑近说,“开一个新的事业部,生产电子医疗器械,如何?”

    “为什么?”

    “市面上的医疗器械都是进口的吧,又贵又稀缺。在巴青的时候,我有个熟人生了病,就只往有呼吸机的医院去——全城就那一家医院有一台呼吸机。虽说最后没用上,但大家都知道重要。你要是做了,就开中国之先河了。”

    “哎呀,霍眉,说话之前打草稿啊。你知不知道生产医疗器械要花多少钱?材料贵,技术更贵。买个技术,我们都要破产了。”

    “让国内的技术人员研究嘛。”

    “每年给他们经费,给十年都研究不出来怎么办呢?再说,我觉得从根本上就不必要,没有市场的。你们四川以前闹军阀,现在都招安了,也不打仗了。”

    “若是日本人要打仗呢?”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日本占领东北后,并未止步,却继续向华北进发,占领了热河。去年六、七月间签订了一份《秦土协议》,察哈尔的主权也丧失了个七七八八。十月份时,殷汝耕在冀东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关于此事,辛老师剪了好几篇社会名流的演讲稿给她,上面明着骂这是汉奸行径,暗着责国民政府不作为。

    十二月九日,北平数千学生举行了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并迅速得到了全国学生和各界民众的广泛支持。在过去,大家隐隐地知道日本不会停下侵略的脚步,但谁也不说,就像一根木刺扎进皮肉里,摸到了疼,摸不到就不疼;现在学生们把“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口号喊出来,谁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分析日本全面

    侵华意图的文章更是如雨后春笋,好早以前就有,但此事过后格外多。

    更别提蔡行健躲到南洋囤药的事情。那会儿霍眉就想建议生产医疗器械了,又觉得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就提议一件如此重大的事情;局势发展到今日,却非提不可了。

    何炳翀把她揽到怀里,用一种沉稳的腔调说:“不至于的。学生们喜欢夸大其实,又冲动鲁莽,容易被共|党当枪使。你不要担心。”

    霍眉心道这是担心不担心的事吗,我在跟你讲商机。再说了,何炳翀对学生那种不以为然的口吻让她感到恼火,你以为大学生是什么?是从我们这种穷人家里爬出来的,看尽了困苦,又看了繁华,乱花不能迷其眼,才能最后静心看进去几本讲正道苍生的书。他们看不清楚,就你这种老爷看得最清楚。

    有两只猫盘在床脚的椅子上,整间房里一股猫味儿。她道了晚安,回自己房睡去,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了。

    不到五月,霍眉就做好了再怀孕的准备。尽管她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总觉得腰腹酸痛,掉发掉得多,还在短短三个月里发烧了好几次,但自认为是个身体健壮的适龄女性。以及她还是想让老太太和程蕙琴看到自己的积极态度,她不是过来白花她们的钱,却什么也不付出的。

    她自己每日三副中药,同时劝何炳翀也去看看中医。她尽可能委婉地说:“夫妻双方共同努力,孩子才能更稳——”

    “霍眉,”何炳翀忽然打断她,“你过去在巴青当妓女的时候,都是喝避子汤吧?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身体受损了?”

    霍眉猛地一下闭了嘴,牙齿咬到了脸颊肉——最近口腔内部有炎症,脸有些肿,恨恨地用舌头舔了舔痛处。她是在后期为大顾客出条子时才开始用别人提供的如意袋,前期真的是避子汤,其中的水银、麝香的浸淫身体三四年,被这么问也不是不无道理。

    两人都面色不善,各自回房,第二天何炳翀身上也有中药味儿了。

    霍眉的英语水平到了可以日常交流的地步,后续也能自学,便辞了王老师。最近她的兴趣又发展到了练字上——光会写字是不够的,要写得有筋骨,才不像个文盲。于是买了几幅字帖,先是临摹,后是那张白纸对照着写;有谁邀请她出去玩是一概不去的,成日待在家里,给老太太表态。

    结果几个月没往外跑,外面就有流言说:她是私会外男,被何家发现了,不许她再出门。她素来是见人容易惹目光,不见人容易惹话题的。霍眉当即蹬了一双祥宁牌皮鞋和摩根一起去参加了舞会,重新烫卷了头发,穿桃红色无袖旗袍,肩头、手臂都露着,任谁都不能忽视。一个原本坐在一旁喝酒的英国中尉站起来,邀请她跳舞。

    他们挽着手跳了一曲踢踏舞,因为摩根在旁边,倒也光明磊落。室内因聚集的人太多,本就有些闷热;这么蹦蹦跳跳一支曲子,她出了不少汗,在脸上是一片细碎闪亮的水光,卷曲的发丝也被黏在额角。抬头朝那中尉笑时,还微微喘着气,美的如此鲜明。

    “我去休息休息,”她用英文说,“找我的朋友们玩。”

    中尉非常绅士地拿了两支高脚杯,尾随她坐到了乔太太那一桌上。摩根也贴着她坐下,因为霍眉平日里涂的身体乳、精油太多,都被腌入味儿了,一发汗简直芬芳扑鼻。她觉得她二妈简直太有女人味儿了。她二妈觉得她凑过来好热,又往旁边挪了一点点。

    乔太太笑道:“原来把身体休息好了,你是在家练踢踏舞呀?”

    “哈哈,我一开始也会一点,现在的水平也没多高。”

    “从前你只跳华尔兹呢。”

    霍眉就等着她问这个问题!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全新的半脚鞋递给乔太太,同时也指了指自己脚上缀着水钻的皮鞋,开始介绍自己的创意,介绍这皮鞋多么多么好,穿着都能跳踢踏舞。这一桌因为有乔太太在的缘故,人多,一开始不情不愿地听着,后来受她激情洋溢的演讲的影响,也都渐入佳境。

    中尉杯中的酒喝光了,只有乔太太注意到了,将自己满满一杯匀了大半过去。两人微笑着开始交头接耳。

    待她离开那桌人时,中尉留了下来,继续和乔太太聊天;而一位高瘦、眼睛细长的男子追过来,自我介绍说叫郝根发,上海人,对祥宁鞋局很感兴趣。

    “你说九月份要在上海开业,有去实地调查吗?”

    霍眉于是解释了家里有禁足令,请了中介公司。郝根发立刻说知道那家中介公司,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算选到好位置也不一定能替她谈下来。像南京路、霞飞路这样的地段,可不是有钱就能买的。他却有土地资源局的熟人,能帮她把事情谈妥。

    两人于是找了张空桌子坐下。说实在话,霍眉知道那家中介公司业务水平一般般,但同样不认为在舞会上只有一面之缘的商人可信任,很是聊了一阵,就是不松口让他加入,要加入就投资。郝根发也对祥宁鞋局保持观望状态,就是不肯投资。不过此人说话声音轻且快,考虑问题相当细致,倒真是个聪明人。

    “这样,我把中间公司联系人的电话写给你。”最后霍眉道,“你跟他们谈去要真如你所说,用合理的价钱买到了好地段,我们再谈合作。”

    反正就是什么保证也不做。郝根发看起来有些无奈,情绪却也不怎么外露,还邀请她跳舞。跳一支,她就要停下来赞扬这双鞋有多么好,再跳一支,她就宣布真是缠足人士的福音,一条一条广告直直往脸上拍。郝根发实在忍不住,蹲在地上笑个不停。抬头再看,这女人已经转着圈儿飞到舞池另一边去了,是真的很享受她的鞋子。

    他最终决定参与这件事。

    第114章 首战大捷白香织的疹子消了后,主……

    白香织的疹子消了后,主动来看了她。弄得霍眉怪不好意思,毕竟自己只是瘦了些,已经一只眼睛因为发炎有点肿;白香织倒是比过去成倍的形容枯槁了。她一张口就发誓这回真的要戒烟,“医院里有专门戒烟的科室,把人四肢都绑在床上,这么一周下来,怎么着都能戒掉。”

    霍眉开玩笑道:“给人家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绑了你,几天后死了,对外宣称说没熬过去烟瘾。”

    白香织猛地闭了嘴,睨着她,从鼻腔中发出几声尖锐的笑。她喜欢跟霍眉做朋友,就是因为她说话百无禁忌,嘴巴又贱,在互相和谐友爱的社交圈子里挺有活人气息。她也嘴巴贱。那么一个说对方丈夫不行,一个说对方丈夫横死,谁也不能跟谁生气。

    “那在家里,让佣人把烟粉都扔了。”

    “你会痛哭流涕着出去找的。这样,你分出很多份,依次减量,让佣人隔几天给你一包,这样还能忍受。”

    “回去就试。”白香织叹了一口气,“你看上去气色还好。”

    “从小别人就都说我血气旺……但我现在掉头发。”

    “还好,烫卷发看不出来头发多少。”她拉了霍眉的手来摸自己的发髻,“你头发掉了都算多

    的,你摸摸我的!”

    “泡脚真的有好处。厨房每几日还给我端一碗牡蛎紫菜汤,这个也是养发的,你回去试试……”

    霍眉从前不爱跟人谈养生话题,随着年岁渐长,开始爱谈了。她都搞不懂曾经的自己怎么半推半就吸了那么久的烟粉,没想着下决心戒掉。唉,还是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儿。

    后来又有一个半月没听到白香织的消息,直到她的小叔子——已经在时风公司工作许久了,何炳翀对其厌恶至极,评价是“改不了烂仔习性,上完厕所不洗手”,但也没强行把他辞掉——来家里送礼,说她一离了烟粉,就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家里人赶紧送到医院,还是靠注射吗啡才稳定下来。

    霍眉便想起又是一个半月没跟白香织往来,连忙装了一篮子桑葚、杨梅给他带回去,又附了一封信,说自己仍在病中,不好出门。其实不出门主要是因为摩根又上学去了,每日在家里与程蕙琴相伴,实在叫她没法分注意力给他人。但也确实在病中,持续低烧了两三个月,总不见好转。

    暑期开始时,刮了好几场台风,整个香港岛上都弥漫着湿重阴绿的水汽。她的低烧又转为了高烧,在电话上把鞋店的事吩咐好后,便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听风雨。

    程蕙琴坐在床边,闲闲地翻看桌上摊开的练字本。她向来没有边界意识,平等地侵犯每一位家庭成员的隐私,因此和摩根一月吵一次架;却一直和作风最有问题的何炳翀保持和平。想来是因为她在情事上简单木讷,没有太尖锐的嗅觉。

    不过那练字本抄的要么是那位中文老师剪下的文章,要么是字帖上的诗句,倒没什么隐私可言。若非辛老师布置作业,霍眉不会写日记、评论、文章之类的东西,那是一种精神负担。辛老师曾布置过写日记的作业,看了后,评论道:“你不真诚。”

    霍眉从此失去对练习写作的热情。

    只听程蕙琴忽然问:“习玉林是谁?”

    “啊?”

    她举起练字本的一面,在抄完了《生查子春山烟欲收》一词后,莫名冒了两个“习玉林”出来。霍眉眯眼看了看,复躺下,说:“一个朋友。”

    辛老师,其实我有时也真诚。

    上海那边的事由郝根发完全谈妥,如他所说,将门面选在了霞飞路一个十字路口。她亲自跑了一趟中介公司,连他们都承认那块位置原先被一位法国贵族预订了;在郝根发出面后,却以3.76万银元的价格转让给了她。霍眉犹担心郝根发和中介公司合谋,让祥宁鞋局内部一个原籍上海的高管亲自回去打探了情况,确认属实后,以最快的速度给了酬劳并任命他为上海分部总经理。

    信中,她还开玩笑地问:你什么背景?法国佬都给你面子,你却来我这里找工作?

    郝根发很快回信解释说法国佬是给他父母面子,自己毕业后不愿再用父母的钱,一直在做这样的事。他也不是想找工作,本意是拿一点股份,再跑去为另一家萌芽状态的公司做中介、拿股份,这样一来,四十岁后就不用工作了,光吃股利。但祥宁鞋局目前的体量还不足以注册公司,他愿意当这个经理,直到祥宁鞋局正式成为股份有限公司,再拿股份跑路。

    全文言辞含蓄谦逊而不失圆滑之思,霍眉对这人很满意,回信承了股份一事,并把装修、招聘、预热、运输商品的工作全布置过去。

    资金已经相当地捉襟见肘了,何炳翀还是没给任何钱,就连这买地的3.76万银元都有一部分是借来的。发了八月的工资,她已经负了两万多港币的债务,一咬牙,赶在月底把成品鞋全部运到了上海,令上海分部在九月一号正式开业。

    大爆。

    九月四号接到加急电报的时候霍眉人都傻了:库存卖完了?这郝根发非常靠谱,解释说上海市区的缠足妇女数量非常大,他提前发了传单下去;又挂了七天的巨幅广告牌,主要是一副“半边鞋”的横切面简笔画和“你真的没法拥有一双合脚的皮鞋吗”

    标语。九月一号早上八点开业前,门口已排起了由妇女排成的长队,想对她们能穿上的皮鞋一探究竟。当天卖了一百一十二双皮鞋出去。

    九龙的仓库已经一双半边鞋都没有了,若要让工人加班赶制,材料费、人工费不知又要超支多少。她当即出门找了个电话亭给乔纳斯打电话,问:“我有一条卡地亚的澳白项链,大概十万,能不能替我找个抵押?”

    对面的乔纳斯深吸一口气,“十万?谁敢收啊?”

    “能收,能收,等我资金周转活了,第一件事就是把项链赎回来,肯定是不卖的。就是现在做个抵押,我急用钱。”

    “你们这些豪门——”他无力地叹气,“银行都不一定能立刻拿十万出来。”

    “借五万,不用那么多。”

    “唉,中环的那家书店见吧。我只能去问问上头的大哥能不能借。你这条项链跑到市面上真要不得了。”

    当天晚上霍眉就先拿到了三万三千,立刻给工厂送过去了,把尚未下班的鞋匠们聚集起来开了个会,让他们这个月实行六小时四班倒制。老太太发现她大半天都不在家很是忧心,让林杰去鞋店找。

    林杰在走廊上听到了她的计划,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在她出来后,忍不住问:“你哪里借——”

    “停,停,stopasking。”霍眉比了个手势,“令行说支他的钱找你,我又没用他的钱。他有说过用别人的钱也要经过你允许吗?”

    林杰无奈道:“没有是没有。但银行和企业没法在短时间给你这么多,是找私人借的吧?香港不太平,万一不能及时还回去,我担心二太太的安全。更何况你一个妇道人家,以自己的名义找别人借钱实在是招人口舌。”

    霍眉正色道:“我不是以自己的名义,是以祥宁鞋局的名义。”见林杰彻底没话了,又从口袋里摸出刚经过金师傅办公桌顺来的一块牛轧糖,塞给他,“好林杰,好阿杰,你别跟他说,他是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的。等我把钱还回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嘛。”

    九月十日,八百双女鞋运向上海。男鞋其实没有特殊之处,但因为女鞋把“祥宁鞋局”的招牌打得太响亮了,男士也跟风买,随后发现这里的皮鞋款式同意、剪裁得当、物美价廉。对于很多不追求花里胡哨的款式,只追求质感的男士来说,走进祥宁鞋局买一双立刻带走,比去鞋店定制省事得多。于是男鞋也出现了断货的状况。

    就连九龙那家业绩平平的鞋店都被带火了。

    短短几天内,和上海有生意往来的香港人都听说了这件事,他们的太太纷纷向霍眉打电话来道喜。那只遗落在浅水湾饭店的样板鞋也被工作人员翻出来,和古典乐器、雕塑等等展览品一起展览在了舞厅边角的台架上,立牌上的介绍为:世界上第一只为缠足女性设计的美观皮鞋。

    九月二十六日,上海创刊的、以“提倡社会高尚娱乐,增进妇**美生活”的《玲珑》杂志寄信到祥宁鞋局的办公室,询问是否能采访她。

    霍眉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这些日子比起高兴,她更是惶恐——这种成功已经超过了她能安心接受的程度,都怕哪天醒过来,看到的是漱金长满青苔的宿舍天花板。

    她还是典型的穷人思维,惶恐之后,又固执地又想起那个问题:我的家人、乡亲会不会为我骄傲呢?是因为我,祥宁这个小镇的名字得以被全国人知道。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弟弟!你们都觉得他更出息吧?想不到吧?

    霍振良从来无意跟她争,他早过了“在意别人的评价”那个阶段,避开人群,独自上路了。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绝望,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赢不了他了。就算那些蠢货乡亲有一天心服口服地承认你是更厉害些,霍眉自己心里也清楚,她一辈子赢不了他。

    第115章 玲珑《玲珑》派了一个女记者来……

    《玲珑》派了一个女记者来,自我介绍姓张。霍眉还以为这种专注服务女性的记者会有很惊世骇俗的打扮,像西方女人那样大片裸露皮肤呀,或者做男人装束之类的。但张记者显得很普通,就是普通妇女的模样,甚至还是用油梳头的;开口却显得成熟干练,寒暄过后,立刻进入主题。

    霍眉在女人面前远没有在男人面前那么谈笑自如,更何况人家还是个记者,能当记者的女人多厉害?敏锐程度该是不输于说出“你不真诚”的辛老师的。她怕某一句话就暴露了自己文化程度不高的事实,三思而后言,采访进行得磕磕绊绊。

    张记者显然是受了郝根发那个“你真的没法拥有一双合脚的皮鞋

    吗“宣传标语的影响,认为她是为了所有缠足同胞的福祉设计的这款半边鞋。其实霍眉的出发点从来不是福祉不福祉的,而是有没有这个需求、好不好卖。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因为我自己很不方便,所以我想为各位女同胞谋方便”

    “霍女士,你是否认为缠足女性有让脚看起来像天足的必要呢?只有天足是美的吗?”

    “是,健康的、自然的是最美的。”

    “那么在已经不健康、不自然的前提下,付出额外的努力,让双脚显得健康、自然是必要的吗?换句话说,弓鞋其实才是缠足群体的最有选择,因为价格低廉,方便而舒适;而‘半边鞋’虽然较之直接穿皮鞋并在前面垫棉花更稳当,舒适度仍然是不如弓鞋的。对女性来说,美比舒适重要吗?”

    霍眉手心里攥的汗巾子都要被汗浸透了,她也不敢抬手擦额上的汗,只是维持着双手搭在双膝上的优雅姿势,“都重要。人都是在满足的舒适的基础上,再追求审美的”

    人家的宗旨是“高尚娱乐”,她听出了一点认为半边鞋是给本不方便的缠足妇女更添累赘的意思,很担心人家深究她的目的。

    诙谐的笑意在镜片后的那双眼里闪烁。霍眉心里咯噔一声:你不真诚。

    她顿了顿,也朝着她笑的同时,话锋一转,“只是在我个人看来,美更重要些。也有很多人会选择更舒适的弓鞋,我不是说缠足女性必须要拥有一双看起来正常的皮鞋,我是为和我有一样考虑的姐姐妹妹提供一种选择。”

    “霍女士,这很好。”张记者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些许,“正是因为对美的追求,你才能设计出半边鞋。人各有志,志是人的内在驱动力,而审美追求就是企业家内在的火焰。今天你接受采访,做了头发,化了妆,还用帝王绿镯子来配这身翠色旗袍。我很高兴地看到你的火焰。”

    其实只有一点不对:她是用翠色旗袍来配帝王绿镯子。

    这趟采访让霍眉不大高兴。她喜欢往文化人身边凑,但文化人都喜欢刺人,而她只喜欢听好话。

    所以程蕙琴还是最让她高兴的那一个,很罕见地出了门,跟人家讲“我们家妹妹怎么怎么样”,一点要哄霍眉高兴的主观意识都没有,就把霍眉哄得心花怒放。

    这家里唯一破坏气氛的就是何炳翀。不知道他是压根儿没听说这事还是怎样,吃完饭的时候就头也不抬。

    程蕙琴道:“出去一天,回来也不理我们。你不问问霍眉今天干什么去了?”

    他置若罔闻,拿手帕擦了擦嘴,扔在桌上便走了。霍眉立刻跟上去哄人。她对他的脾气已经了如指掌,就和摸猫一下,每一句都是顺着毛捋过去的。大概半个小时后,何炳翀被她逗笑了,和她接了个漫长的吻。

    霍眉完成任务,回自己房睡觉。第二天一早上,程蕙琴讲:“好像是他二哥有个新动作吧。”

    她心想昨晚我把舌头伸他嘴里了都没把话勾出来呢,你怎么知道了?又是几天后,例行公事,他等待药效发作的期间忽然提起来:“二哥早给爸爸提了方案,前几天通过了,是生产医疗器械的。”

    霍眉一时愣住,都想不起纠结他又先告诉程蕙琴这件事了。曾听说过时风电器准备进军的方向是高端精密仪器,比如仪表盘、录音设备等等,和医疗器械实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她以为这是个很小众的想法,怎么恰恰和何二爷不谋而合?

    “那又如何了?说不定就是白费工夫,前期投入大量的资金买技术,中国又没那么多人给他治疗……”

    这话原是何炳翀说的,他不信服霍眉的,但霍眉拿他的话来赌他,他其实也觉得自己不如她可靠。烦躁道:“别说了。他哪里缺钱?他要多少爸爸都给。”

    “BB,听我讲嘛。那你现在一条心经营嘉陵公司——我们现在是一致赞同大概率要打对吧?委员长说了嘛,四川是大后方,我们那里兵也多、地理条件也好,除非亡国,不然打不到四川去的。到时候全国各地的人逃难,全往四川涌,你呢,你正好搞服务业——”

    他冷冷道:“你爱祖国吗?”

    霍眉反问道:“祖国爱我吗?”

    她几乎是瞬间就这么说了,何炳翀愣了愣,简直难以置信:哪有这种话?此人既没有对高尚道德的虔敬,也没有对朴素情感的认同,如同化外之民——确实是化外之民,一个女巫,让他爱慕,现在也让他感到不舒服。

    哪一天,他问霍眉“你爱我吗”,或许她就会这样毫不留情地来一句:你爱我吗?

    他爱她。但是在国与夫面前,她不应该讲条件。

    “回来!”霍眉仍歪在床上,喊着兴致缺缺、要回自己房的人,“今天正事儿还没办,你现在吃药,我去洗澡。”

    十月初,《玲珑》把写她的文章刊登出来了,并用采访结束后拍的照片做了封面。她以为照片只用附在文章旁边,没想到一到杂志社去,几百张霍眉的脸在对着她微笑。霍眉懊恼地想:早知道穿那条霍老板经典款蓝布旗袍了!这花里胡哨的,一副让人难以信赖的样子。

    上海分店的销售额上涨趋势在这天迎来一个小高峰,并仍持续增长着。

    卢卡来跟她商量广告的事,说上海那张临时画的海报太草率了,应该像丝袜、化妆品等女性用品一样,找个模特拍广告。找了一天,只找到两位缠足女性,一位六十三岁,一位七十一岁。霍眉决定自己来,一旁跟着的林杰却表示坚决反对:拍广告都是影星做的事,有损何家太太的格调。

    讨论了半天,最后卢卡说只用展示腿部和鞋子,不露脸,他才勉强松口。腿怎么摆,自然又惹一番争议。霍眉认为可以通过穿尖头皮鞋挑起一个男人的下巴来展现女士皮鞋的魅力,男的也不用露脸嘛,露一个宽广有胡茬的下巴就够了。林杰说太不斯文了!她又改成踩在胸前,男的还是不用露脸,露个宽广的穿着白衬衣的胸膛就够了。

    她怎么设计,都疑似有轻微的色(敏)情元素在里面,林杰直觉这很不好。但是霍眉在外面并不呛他的话,居然顺着一改再改,最后改成鞋跟踩在苹果上。

    回去后她怎么想怎么不情愿,发电报给郝根发,让他在上海找模特,那个挑下巴的广告非拍不可。这么一找就找到了十一月,二十多张照片寄过来:都是缠过的脚。只是各地的缠法不一样,个人开始年龄、松紧度也不一样,脚也是各有各的崎

    岖。有的脚背太高,有的踝骨变形,有的显不出脚脖子……

    而霍眉开始的时间较晚,不至于勒到让脚背拱起太高;缠时受力也均衡,小的很均匀。再加上她的小腿曲线也最有观赏性,挑来挑去,卢卡还是挑了她的照片。

    照片共洗了两份,一份已经在送去石印社的路上,由他们放大、填色、制作海报;另一份被霍眉攥在手里盘玩。

    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照片洗出来只有四寸多,又由卤化银感光成潜影,看不清楚。但如果放大的话——她定睛看去,在脚腕上看到一圈若有似无的瘢痕。

    “林杰!”霍眉几乎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开车拦人,不许送到石印社去!把照片拿回来!”

    林杰尚且不明所以,但已经抓了车钥匙站起身。被推了一把,便立刻跑出去,因为太胖,跑步的姿势很滑稽。

    最终还是用别人的照片做了海报。

    资金链终于周转过来了。首先是渣打银行给她开通了一万的借款额度;又有几位内商人写信过来,表示愿意投资。

    霍眉高超的识人技术大都建立在见面、交谈上,她回不了内地,就觉得这些见不着面的人不可靠,都婉拒了。只请一个做皮革生意深圳人来香港岛谈了谈,她倒是中意,人家回深圳后却再没了音讯。

    好在祥宁鞋局已然开始创收,这几个月的盈利已经相当可观。临近年关,年终奖还没着落,她却先花三万把项链赎回来了。

    初二那天她又开始发低烧,一躺就躺掉了整个年。白香织来看她,手腕上有没洗掉的水笔印子,是阿建画上去的表。

    “烟戒掉了吗?”

    白香织皱了皱鼻子,“孩子怀上了吗?”

    两个人遂大笑。白香织又说:“我还是决定不戒了。戒的过程带给我的伤害比吸烟粉还大呢,心脏乱跳个不停。再说了,我晚上得找点事干。”

    对于要找件事干,无事就会心中惶惶然这个道理,霍眉深有体会。“但是你可以练练字、做做针线吧?就非要这么不健康的方式。”

    “……你的爱好好像个老人家啊。”她翻了个白眼,“再说了,我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有种挖心的难受,非得来两口,镇痛。”

    霍眉万万没想她会因为孀居这件事本身而伤心,提议道:“找个小职员吧,你乐意的话,大学生都行。一晚最多五块。”

    “……我找大学生做什么?”

    “你不是要男人吗?”

    “我是要我的男人。”白香织垂着眼皮,抠着床柱上的一道裂痕,“奇怪了,你不知道吗?我思念他、爱他呀。吸了烟粉,我能见到他。”

    第116章 相亲霍眉“嗳”了一声,也不知道……

    霍眉“嗳”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希望家里有个主事的男人是人之常情,她听白香织“孀居孀居”地怨了许久,没想到是个爱情命题。

    几个星期后,她退了烧,也听到了白香织再一次住院的消息。她原本打算第二天去探望朋友,一听程蕙琴说有要事,立刻就抛之脑后了。

    “什么要事?你带我去?”

    程蕙琴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是摩根的事。她不好意思,非要多拉几个大人。”

    “相亲?”算了算,时间过得真快,这丫头今年居然十六岁了。

    但十六岁是村里相亲的年龄。她以为香港这么观念先进的地方会晚一些,会等到大学毕业后;更有甚者,支持儿女自由恋爱。

    “倒也算不上,两人见一面,了解了解。结婚,我希望她晚点结;把人家定下来却是越早越好。现在的男孩都是十六七岁订婚,然后出去上大学,三四年没个影子,回来直接成家。”程蕙琴兴致勃勃道,“不抢这个时机,青年才俊都被别人家订走了。我必须做最先下手的那一个。”

    她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留心身边的青年才俊了,此人是最叫她满意的一个。何炳翀还不知道,也没有所谓,两个孩子就交个朋友。要是真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再提不迟,何炳翀又不是拿主意的,老太太才能做主。老太太疼孙女,和她的一样。

    摩根板着个脸从房间出来,上面一件黑色大衣,下面穿深棕色哔叽长裤,覆过球鞋鞋面;头顶一个浅咖色报童帽。她的打扮霍眉一般看不懂,看多了杂志上的外国女人后,又隐约觉得好像是有一点点时尚的。

    程蕙琴把她轰回去,非要她穿上新给买的一条旗袍。

    摩根歪在副驾上,把袖子上的线头越抽越长。程蕙琴扒住椅背打了她一下,又靠回来,继续得意地介绍说:“那孩子,好的不得了!”

    “怎么好?”

    “性格好,品质好,成绩好,模样好……唯一一点就是门第不太好。他们家在苏州,有一个亲戚来了香港,这才与我介绍认识的。父亲是东吴大学的教授,母亲是纺织厂老板的女儿。”

    “那和我们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啊。”

    程蕙琴拍她的膝盖,“无妨!要我说,门第就是最不要紧的,我们也不指望着通过嫁女儿来攀高枝——谁家的枝头有何家高?只求男孩勤奋上进,对摩根百依百顺。要是能成,房子、车子、佣人全由我们出,两口子缺钱了,直接管我们要……”

    “妈!”摩根喊道,“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成不成的?”

    “……何况,他们家不怎么样,就更得对摩根毕恭毕敬的。什么婆媳矛盾,丈夫搞外遇,根本就不可能有!”

    霍眉听得心中酸水直冒,怕自己控制不好表情,别头向窗户。灰绿惨淡的玻璃上映着一张幽白的脸,像死的瓷器,不知是因为总生病还是别的原因,她的皮肤看上去没原来那样有气血。

    而摩根犹在前排不耐烦地大声咂嘴,只觉得母亲要是别这么烦就好了。

    轿车停在了电影院门口,买了票,她和摩根先进去找座位,程蕙琴在外面等人。外头开始下雨了,不一会儿,一个穿藏青色学生装的青年匆匆进来,掏出手帕擦脸上的水。

    “小吴?”

    听见有人喊自己,小吴忙抬起头,认清了程蕙琴后又是一个大鞠躬,“何太太好。我这……报纸上说今天没雨,便没带伞,弄得太狼狈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等会我们送你回家。”程蕙琴虽不善与陌生人打交道,却因为和这孩子交流过几次,又合眼缘,只像与家里人讲话一样,“你父母都还好吧?”

    “还好,已经在表叔家住下了。大概玩半个月。”

    “你表叔也年纪大了,不方便带着你们到处去玩。何妨吟这孩子,在外面野惯了,可以让她带着你玩。”

    小吴的脸微微红了,并不说什么。电影还没开始,两侧亮着昏昏的灯,程蕙琴把他领到最前排的入口处,指了指摩根,“那个就是我女儿。”

    两人完全隐没在黑暗里,摩根是不知道自己被人打量着的,否则肯定发烦。小吴也不好意思多看,看一眼,就又转向程蕙琴,忙乱地点头,“您女儿很有气质。”

    程蕙琴笑着推他,“你和她一起看吧!我先失陪了。她带了伞,过会儿你们可以一起搭车,再到什么咖啡馆之类的地方坐一坐。”

    电影院暗了下来。

    霍眉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有人在她身边的坐下了。她不受感染,聚精会神地看着男主吹着长号出现在游行的,忽然又传来一声轻咳。

    转头,看到一位面目清朗的青年,嘴唇抿得很紧,还在微微颤抖。“你平常喜欢看电影吗?”他问。

    霍眉对走到哪都有人搭讪一事已经麻木了,翻了个白眼,继续看电影。直到散场了,两人都没看到那个所谓相亲对象的影子。

    “或许他临时变卦了。”摩根显得很高兴,在出口处买了一把伞,“二妈,我们去玩吧?”

    “玩啥子?”

    “你想玩什么?”

    “我想去鞋店。”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直到晚上才回来。而中午的时候,程蕙琴就接到了电话——摩根没回家,小吴却先回家了?又不好太过问年轻人之间的事情,只是问:“相处的怎么样?”

    “何小姐她非常有个性。”小吴把听筒攥地很紧,还有不方便跟长辈说的:近距离看,她太美丽了。

    “哎,也都是我们惯的,这孩子是太有个性了一点。小吴你要包容她一点。”

    “没有没有,不是介意的意思,很好!很可爱!”

    程蕙琴得到这个评价,心中舒坦一片,像坐在四十英里每小时的车上,把脸探出去吹春日凉风一样。

    结果摩根玩了一天回来,说没见到人。

    “怎么会没见到人呢?他说他见到你了呀!”

    “他编来忽悠你的。”摩根不耐烦道,跑上楼了。程蕙琴转而抓住霍眉,“怎么回事?”

    霍眉也说没见到人。

    搞什么?难道小吴真的在自己走后也走了,编了个说辞忽悠她?程蕙琴一下被怒气冲昏了,这小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地位,带他来见摩根都是给他脸了!

    她立刻打电话,约小吴明天再一起吃顿饭,电话里的语气依然很好。小吴也连忙答应,很诚恳的样子,不像是没底气。

    摩根和霍眉一晚上睡得好,只有她彻夜失眠。第二天霍眉又想起了白香织,不奉陪了;只由她们母女两个赴宴。

    小吴到的比她们要早,规规矩矩地坐在那

    里,门一打开,就弹射起来打招呼。程蕙琴也笑着寒暄,然而就在她几句话的工夫里,小吴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疑惑。

    “这位是谁?”他向摩根一托掌。

    程蕙琴惊讶万分,“昨天指给你看了的,我女儿啊!”

    小吴张了张嘴,脸色发白,不停地把手心往裤缝上蹭,“我——我好像认错了。我昨天见到的是另一位,做学生打扮,但是烫发,听说香港的学生流行烫发的。”

    坏了。程蕙琴的心无限地往下沉去:昨天霍眉特意没怎么打扮,穿霍老板经典款蓝布旗袍,妆也不画。此举没让她显得丑,却显出了她的素净美。

    事已至此,只能强颜欢笑,“那是我们家的二太太,这个才是何小姐。没事,认错了,现在认识也好!来,吃饭,吃饭。”

    人都是讲究第一印象。小吴已经想起昨天似乎看到了摩根正坐在霍眉身边,高个子,但是穿束身旗袍,显得很壮。脸呢,又骨骼感太重,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去、停在霍眉那张烟水朦胧、雪白娇妍的脸上,就难移开。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他尽力找摩根聊天,摩根也很礼貌地答几句,但都兴趣缺缺,后面就埋头吃菜了。一个想着“二太太”这个词,默然不语;一个满脸无所谓,把碗抱起来喝汤。

    程蕙琴简直想哭。

    要是霍眉不跟来,没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事情兴许不会发展成这样。摩根是多让人喜爱的孩子,说起话来也风趣,只要认认真真聊上几句,她不信小吴会是这个反应。

    她精心遴选了半年选出来的人,因为一面的误会,永成遗憾了。

    回去的路上她没有说任何话,摩根觉察出她心情不好,也不敢说话。一进门,霍眉刚泡澡出来,里穿丝质睡衣、外套羊绒披肩,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是香的,春风满面地迎上来,“怎么样,见到那小子没有?”

    “小吴认错人了,他把你当做摩根了。”说完这句话,程蕙琴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调整语气,但紧接着再也受不了了——她看到霍眉勾了勾嘴角,一个又坏又神采飞扬的表情,转瞬即逝。

    程蕙琴盯着她问:“你笑什么?”

    霍眉板住脸,“我没有笑呀。”

    我不用笑、不用分心,单是坐在那里,就让人完全注意不到何家的大小姐。明眼人对我的注视都会比对她的多。

    哪怕我今年三十岁。

    程蕙琴一时感到喉咙发干,她不知道霍眉怎么回事,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她不能是故意的吧?

    毕竟是当姨太太的。

    这边的生活寂寞,何家也缺子嗣,所以程蕙琴并不介意霍眉上门。但深究起来,何炳翀这么个家财万贯、年近不惑的商人,谁都不会误以为他没有妻子。霍眉却主动地缠上来,并在短短的时间里俘获了他的心……这她也理解,算是对生活的经营。

    可叫小吴认错算什么呢?算她很享受男人的目光?小吴怎么会认错呢?摩根是锦绣丛中、金银堆里长大的贵人,性格使然、不算闺秀,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风仪泰然——她心中第一次产生了阴暗的不平衡——霍眉那副歪歪倒倒的坐姿,怎么会被认成是小姐?

    在阵阵袭来的香气中,程蕙琴感到透不过气。

    第117章 七七事变她咽不下这口气,后来又……

    她咽不下这口气,后来又找理由将两人约出去一次,氛围比上一次还尴尬。小吴将摩根送回家,看她上楼去了,便很诚恳地说道:“何太太,我想,后一段时间应该陪着父母四处逛逛。他们来之前就说想游览周边的群岛。可能再相约,就不得不辞掉了。”

    程蕙琴勉强笑道:“逢年过节,开船的都回家了,你们这个时候来怕是去不了。好在我们有一艘小游艇,船长随叫随到,我把电话写给——”

    “不,不麻烦了。”小吴很快就说,“新界、香港岛也够逛的。感谢您的好意。”

    他那双干净的眼睛掠过何公馆富丽堂皇的装潢,掠过满壁的照片、名家书画,掠过来来去去洒扫的佣人,不卑不亢地与程蕙琴对视着。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程蕙琴心中一片酸楚——少有人这么不给何太太面子,她却更喜欢这个青年了。这份喜欢立刻转为怒火,朝向家里人:她不敢相信霍眉的生活完全没受到影响,照常天天往外跑。是的,她就老实了那一段时间,又故态复萌。摩根更是个傻丫头,每天就爱冷不丁地骚扰霍眉几下,二妈二妈的叫。

    而霍眉嘛,确实心情大好。首先她一点也没法共情程蕙琴的烦忧,那么多姑娘被横耽误竖耽误,也没说嫁不出去呀,何况是千金小姐;其次,她又没在主观意愿上想给摩根使个绊子,乌龙自己就产生了,乐一下还不行吗?人家摩根有男朋友,本来也成不了,程蕙琴应该通过这个契机听听理性的声音。

    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程蕙琴跟何炳翀讲了。

    何炳翀上床第一句话便是:“听说有人把你认成高中生了?”是开玩笑的语气,他觉得现在招婿还太早,也不大看得上东吴大学教授的儿子,只把此事当个笑话。

    她拨弄着他的头发听着,越抓越用力,像在强行理开结成一团的麻线。

    程蕙琴怎么能找丈夫诉苦呢?

    霍眉当然不是怕她胡说八道,有损自己在何炳翀面前的形象。程蕙琴再如何也只会陈述事实,不会凭空编篡一则轶闻出来;何炳翀明显也没放在心上,且为自己的太太遭人惦记感到得意且荣耀。

    这对夫妻平日里无话可说,每逢大事倒是交洽无嫌。霍眉其实对何炳翀的信任有近乎焦虑的需求,对于程蕙琴,则要神化她的母性。现在她像大多数无聊而庸俗的妻子,不直接找霍眉解决问题,却到丈夫那里委屈了一番;绝对的母性因此节外生枝。

    蠢货,蠢货,霍眉呆呆地想,忽然对程蕙琴兴致全无。

    寒假结束前的某日,她在店里坐着,再一次见到了小吴。

    那天不用见任何商业伙伴,所以霍眉穿一条皮草里的黑底红花旗袍,颊上涂了胭脂,明艳艳的一个女人,美得招摇富贵。小吴只看一眼,又迅速走到鞋架跟前、假装看鞋,心中震荡着近乎悲恸的情绪。电影院里光线昏暗,他能跻于邻座;走到昭昭白日下,她触不可及。

    霍眉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杂志。大概没认出我吧?小吴想,当时也就看了我一秒钟,大概是男是女都没辨清。

    他挑了一双鞋去结账,霍眉仍坐着不动,一个店员跑出来说:“九块。”就这样付了款,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上。

    开学后,摩根一走,程蕙琴又闲下来。但霍眉不再受她吸引,愈发早出晚归。祥宁鞋局收到了一些信件,大多来自江浙地区。有提议开展寄售业务的,说自己在山东,太远了;有建议她生产凉鞋的,穿裙子还是配凉鞋好看;有单纯写来表达喜爱之情的。等脚踩衬衫男的巨幅广告在黄浦、九龙两

    地升起来后,又有许多信写来批判这有违风尚美,是下流的体现。

    霍眉很喜欢亲自读信,不管是提建议的还是夸她的还是骂她的,她就是爱被人注视着。寄售业务暂时没办法开展,钱不够;生产凉鞋倒是有意已久。整体结构和普通凉鞋一样,镂空的地方蒙一层白棉布,假装是袜子;前半头还是填充海绵。而且凉鞋其实比皮鞋更适合系绑带,像芭蕾舞鞋。

    三位师傅一口咬死他们生产的都是高档皮鞋,没做过女式凉鞋。她说都是融会贯通的,叔叔们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了,买双凉鞋来看一看不就会了?他们仍露出很为难的神色,霍眉便说爱干干不干滚。

    谁也不想离开祥宁鞋局,于是抢在春季出了设计稿,五月份就试生产了一批。据郝根发所说,反响很不错。

    他亲自来了香港一趟,视察这边的工厂,又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你最好是六月十五号截工,七月一号必须在上海上架了。其实夏款衣裤鞋帽都是六月份就上架的,再拖延的话,最后会有很多卖不出去。”

    “尽量吧。因为招的鞋匠原来也是做皮鞋的,手生,会慢很多。”

    “也不能为了速度就降低质量标准。祥宁的口碑很重要。”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你打算什么时候注册公司呢?这个盈利率应该够了吧?”

    “哎呀,不是我不想注册,实在是审查不合格。虽说月利润是很不错了,但也总欠着债,现在手头上还有两万三千多的债等还清了就注册。”

    郝根发很无奈的样子,一只脚尖不断点着地面。穿的是祥宁牌皮鞋,因此发出笃笃声,敲得很有质感。他若有所思,笃笃地走了。

    成货运到上海时仍晚了几天,是七月八号。然而已经无关紧要了。在这一天,全体中国人都在关注另一件大事:日军昨夜炮轰了宛平城!

    当天她先起床,洗漱化妆,再喊醒何炳翀;一家人坐在桌前用早餐,其乐融融。太平山上太平无事。到了鞋店里,打开收音机,是周璇在唱歌。她从容地泡茶、开电扇、浇盆栽、拿新送来的设计图稿细细审阅,一个卖报的孩子就冲到接上,高呼:“号外!号外!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

    沿街的十几家店铺全都探头来听,有几家招呼他过去买了报纸,店员们传阅着,议论纷纷。霍眉也买了一份,除了这则短小的电文外,暂时没有更多报道。

    于是又归于一种惶惶然的平静。只剩那英属地上长大的孩子,一路呼喊着“号外号外”,狂奔而去了。

    她跌坐回椅上,想给何炳翀打电话,又怕他心情正不好,最终还是没有打。把设计图看完、流水检查完,便锁了办公室回家。老太太刚做完早课,在院子里晒太阳;她便把报纸递给她看了。

    老太太叹道,“还好,我们有英国保护,倒是安全。”

    霍眉犹豫了一番,开口道:“香港自然是安全。不过我父母年纪大了,我想要不然把他们接——”

    “你家不是在川西么?那里比这里还安全。”

    理是这个理,真打起来了,牵涉到父母,霍眉还是放心不下。再说了,看见香港在英国人的治理下如此发达、井然,她便认为英国人才是最可靠的;国内的地理屏障也好、兵马力量也罢,总不能使她信服。

    眼下被老太太拒绝了,她只好在心里生一场闷气,随后就开始想鞋子滞销怎么办。打了个电话给金师傅,让他立刻叫缓生产,恢复每日六小时制。

    怎么恰巧碰到同一天!新型的凉鞋一上市,本又可以引起一阵轩然大波,现在可好,谁都关注不到了。长远看来呢?国家战乱,生意定然不好做

    她想鞋子的问题想到下午,直到何炳翀也提前回家。他和母亲说了会话儿,便找到她的房间来,从后搂住她的脖子。

    霍眉搁了毛笔,纸上“朝辞白帝”墨迹未干,又有两滴泪落进颈间。

    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战打响。

    家里的收音机整日开着,哪个佣人路过都去调一下,想听到有关战事的最新报道。第一天听说国军第88师率先进攻,第二天就听说88师的旅长牺牲了一个。日军又有了增援,国军也有了增援中央广播电台持续跟进,还有几个上海的民营电台(如亚美)也通过采访前线将士、报道后方民众活动等方式,鼓舞着国人的精神。

    阵地多次易手,战况非常惨烈。到八月底时,已经死了几万人。

    九月一日,十万川军出川抗战。

    霍眉看到这个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她八月就发电报给郝根发,说每隔一段时期就把《蜀报》都寄过来;郝根发又辗转几层关系,才找到一个四川友人。包裹到她手上后,她读了一个下午,特别是九月一日那天的报纸。

    原来省秘书长劝已年迈多病的刘湘不要亲征,把人派出去,已经仁至义尽。刘湘却说:“过去打了多年内战,脸面上不甚光彩。今天有为国效命的机会,如何能在后方苟安!”

    因为四川内部互殴已久,又深受烟草荼毒,军队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衣服和粮食发不出来,精良武器更是没有,这支军队便穿单衣、蹬草鞋、扛土枪,一路走着去战场。军饷发不起,就发大烟充数;时人调侃为“双枪兵”,第二杆枪自然是烟枪。有时候实在没有粮饷,还沿路抢点劫,被各界斥说“抗战不足,扰民有余”。

    然而,这群地痞流氓还是踩着磨烂了的草鞋走到战场,捐躯赴国难了。

    随行记者在还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张照片,拍摄于某场战役之后。一排年轻的士兵呲着牙花子对镜头笑,破衣烂衫,面孔漆黑,像一群乞丐。

    霍眉的目光研磨过每个人的脸,然后停住了。

    在挤到镜头前的这一排人背后,还有一个明显已不年轻的士兵,坐在残垣上。标志性的油头没有了,剃成了板寸;剪裁得体的军装和锃亮的靴子没有了,脚趾都伸到了草鞋之外,沾着泥;就连右手也没有了,左手缠着绷带,举着半个饼。也像个乞丐。

    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镜头,只是平静的望向远方。

    范章骅,她也平静地想,你总算知道怎么当英雄了。

    第118章 奇迹再临某天周五晚上回来,摩根……

    某天周五晚上回来,摩根在饭桌上说:“我周六要在利舞台戏院表演话剧。”

    程蕙琴责备道:“刚开学就演话剧?你的数学入学考太差了,应该收一收心。”

    “因为我们整个话剧社都加入了香港学生赈济会。”摩根严肃道,“通过演出,可以筹集资金和物资。曹叔叔在商会不是也做这件事吗?”

    “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读书,不要期中考试不及格。”

    摩根压根儿不理她,又对何炳翀道:“我听表姐说,二伯捐了十台爱克斯光机、十台心电图仪。还有个师长在广州接见了他。这是真的假的?”

    “真的。”

    “那我们家不是成为国内第一个能独立自主生产心电图仪的企业了?政府会很重视我们吧。”

    “没有独立自主生产,他和美国合作生产的,技术人员全是洋人,他出钱。”何炳翀淡淡道,“早上演出还是晚上演出?早上就让你妈妈和二妈去,晚上我倒是能去看看。”

    霍眉表示不想去,已经和威尔逊太太约了逛街。摩根不依,非说只有四十分钟,看完了再去逛也是一样的,磨了一整晚。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和程蕙琴不得不挤在同一辆车的后排。

    她和程蕙琴早就相处如常了,至少程蕙琴这粗神经觉得如常。但霍眉陷入了矛盾。一方面,程蕙琴不是她想象中刚毅的母神,只是个普通女人;另一方面,所有真实发生过

    的、强烈而恒久的爱,不来自刻板的母神,偏就是来自于这样一个普通女人。每念及此,霍眉简直无法自拔。她独处时懒得想起程蕙琴,一见到这女人的面、触及她所散发出的气质,便要变本加厉地又争又抢。

    唉,她怏怏地想,我对程蕙琴多么宽容。换成别人这样对我,我早不理她了。

    她却不会想到程蕙琴费了多大功夫才说服自己不要用世俗的那套偏见去解读别人。作为袍哥的女儿,程蕙琴对娼妓和姨太太的形象有根深蒂固的认知;作为何家大太太,她知道霍眉本性不坏。

    这场话剧演的稀巴烂,中学生演戏向来用力过猛;再加一点家国情怀的核心思想,在台上又跺脚又哭又叫的。演完了,好几个学生拿着募捐箱挨个走到观众面前,也幸亏观众都是家长(一般情况下这种演出吸引不到一个陌生人),箱子才不算空到尴尬。

    程蕙琴捐了十块,霍眉捐了五块。程蕙琴见她看戏的时候直打哈欠,为了感谢她给摩根捧场,又塞了十块过来。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

    在香港学生的游行示威活动愈演愈烈的同时,大批难民涌向香港,还有学校、实验室、工厂的搬迁。街上乱成一锅粥,英国警察忙得脚不沾地,擦枪走火了好几次。

    祥宁鞋局的销量也在大幅下降后,回温了一点点,并稳定下来。现在霍眉有近四万的负债未还,但存在银行的现金也不少。她再次联系上了詹纳斯,说自己实在是急用钱詹纳斯问:“又要抵押那条项链?你把三合会当银行呢?”

    “唉,真是不好意思,但是你也看到祥宁这个状况了。”她道,“我原本计划再开分店,得选址在深圳、广东、武汉之类的城市,现在得改变计划,开在一个目前为止最安全的位置”

    “西藏?甘肃?”

    “那地方适合卖皮鞋吗?——成都。”

    “可以是可以,但事不过三。下一次再要抵押这条项链,我大佬就不会还了。”詹纳斯想了想,感慨道,“过去还可以。彦哥在的时候,教我们放高利贷,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我换了个大佬,就不开展这业务了”

    三万到手。霍眉联系了郝根发,让他把寄报纸的那个朋友推荐过来。郝根发一口回绝,说是他托他的姨妈,他姨妈托了邻居家的儿子,邻居家的儿子托了小学同学,关系辗转到这一层,这位小学同学只是个放牛的。

    他亲自来了香港一趟,和霍眉约在一家馆子的包间里吃饭。

    霍眉还是挺有人文关怀的,一张嘴先不提鞋店的事,先问:“沦陷区生活怎么样?”

    “米、盐、油的价格上涨了数十倍不止,好不容易从城外进一批物资,他们先搜刮。我住在租界里还算好,出了租界,满街都是牵狗乱逛的鬼子。”郝根发皱了皱纤细而浅淡的眉,“可恨!”

    “不然你住回香港。”

    郝根发瞥她一眼,心想话说得好听,我要是真离开上海分店,你又不乐意了。“算了,家里人还在上海。我这次来一趟,得带东西回去,丝袜、茶叶,最重要的是药。”

    “列个单子给我,我差人去买,总比你坐铛铛车一家一家地找要快。”

    许下这么个小恩情,她才施施然进入主题,“成都那个店是非开不可的。但是我找不到像你这样靠谱的,又替我修店又替我选址要不推荐个人给我吧,你之前的同学什么的。”

    “实在没有。成都不是临着你的老家吗,直接从祥宁镇叫几个人出来,保准不坑你。”

    霍眉笑着摇了摇头。意识到郝根发大概帮不上忙了,便传唤上菜,吃完饭,便欲走了:“明早八点前,东西全送到九龙的鞋店里面。你到时候直接去取,钱不必给了。”

    他也跟着站起来,叫住她:“霍老板。”

    “嗯?”

    “不要放弃上海分店,现在是刚沦陷,大家还没缓过劲儿来,局势又不稳定。过阵子就好了,上海是经济最发达的,总是经济最发达的。另外,如果今后还要再开分店的话,选址在武汉吧。鬼子会不会打到武汉去说不准,但此乃九省通衢之地,战乱一起,人来人往,流量非常大。”郝根发颔首道,“上海戒严,出来一趟不容易,今后还是电报联系。珍重。”

    最后霍眉还是招到了能派去成都的人。特殊时期,很多人逃难到香港,本来香港对他们来说已经够陌生,再换个陌生的成都也无所谓。

    广告一发出去,就有不少尚未找到工作的人来应聘,甚至还有做了十几年生意的中年男性,霍眉都替他们辛酸:多年奋斗,被一炮轰成流水了。最后选出来的却是个带俩孩子的丧偶母亲,做事麻利,人也伶俐,曾经在丈夫的公司里做过会计。

    圣诞节那天,这个名叫崔银莲的女人来辞别她,跪下就要磕头。霍眉忙把人托起来,“大姐,民国不兴这一套!”又塞了十块给她做路费。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是极满足的,认为自己算是救了三条性命。

    何炳翀又把那件Meisbeloved毛衣穿上了,也很高兴的样子。他早上去看望了父亲,“你猜怎么着?”他扒在她耳边大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政治部黄部长要来香港,宣传抗战,筹备物资。他们联系了爸爸,让爸爸负责接待事宜爸爸把这事交给我来做。”

    “哇!”霍眉笑着说,“你最近肯定表现得很好!”

    “我一直都表现得很好。从办公室的窗户往下望,可以看到谁走了;每次非要看到二哥走了,我才下班呢。”见她展现出极大的兴趣,何炳翀很是得意,把自己的策划方案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要给她分派任务,“大合唱那个环节,就由你去联系嘉诺撒圣心修女院吧,都是女的,你去比较好。唱什么歌随便,只要是爱国歌曲就好,我记得《风云儿女》那主题曲挺不错。《大刀进行曲》是刚出的,什么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有点血腥了,也不知道那群修女爱不爱唱”

    事实上,霍眉和修女是有点摩擦的。某次在一位太太家聚餐,刚好有位修女在场,见霍眉身上一条貂命,白香织肩上一条兔命,威尔逊太太脖子上一条狐命,很不高兴,讲了半天动物保护。何炳翀去倒合适,他们肯定能在热爱动物上找到共同话题。

    不过见他那么神气的样子,还是应了下来。

    于是又和修女有了第二次摩擦:她到了议事堂,一张嘴,吐了一地。一波修女立刻冲进来拖地、通风、洒香水,霍眉则一个劲儿地道歉:“不好意思,好像是怀孕了”

    回去请大夫验明真的怀孕了后,老太太特地办了一桌纳福酒,把当时在场的修女全请过来了。她们手拉手对着一碗葡萄酒做弥散、祈祷这个孩子的平安降生,然后老太太亲自把碗端给霍眉。

    霍眉真的很担心碗里有口水,为明志,还是硬着头皮喝了。

    这一回,绝不辜负何家。

    本来程蕙琴和老太太看她这一年还是成天往外跑,生意也越做越大,隐隐担心她收不了心;谁知霍眉的运动范围立刻缩小到院子里,再不下太平山一步。都感到欣慰。何炳翀自然也珍视这个孩子,但也稍有遗憾:一年多的时间里都不能与她同房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每周至少一次,对他来说太过频繁;但因为霍眉的缘故,他几乎从没觉得自己是被迫的。倘若有硬起来的苗头,她就叫他吃药,等药效起作用的时间里持续调情做戏;结束后也不会立刻关灯睡觉,却搂抱他,说上好久的亲热话。倘若实在硬不起来,也没关系,她笑着推他去洗澡——氛围轻松愉悦,一点儿也不尴尬。

    “BB,你做得很好啦。”濛濛的浴室里,她和水雾化为一体,她的声音无处不在,“辛苦你了,明天又要起那么早”

    二十多岁时他就认清男女关系不过是财色交易,没有什么爱不爱的,交易得好,就发展成合作伙伴,成为他的太太、姨太太、外室、露水情缘他原以为霍眉也只是其中表现优异的一个。然而很多次回到家,她还没回来,吃过饭,他就到她的床上去等。忍不住要翻越她的书籍,嗅闻她的气息,用她用过的胰子,焦躁与喜悦像毛衣上的静电,白光闪动、噼啪连响,刺得皮肤微微作痛。

    感谢霍眉,赋予他爱的灵魂。

    第119章 重起嘉陵黄部长来的那一天,霍眉……

    黄部长来的那一天,霍眉自然是没有去成。为避免出岔子,林杰与二十多个人站在讲堂二楼,都带着枪,右

    手紧紧搭在皮套上。即使那唱诗班一开口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也只让他手心里濡濡一片汗水。

    还好一切顺利。

    等黄部长演讲完,社会名流一一上台捐款、签名,何炳翀也捐了一万出去。老太爷拄杖站在第一排,左右都有姨太太搀扶,年纪甚至比何炳翀还小些。他下台后直接到父亲身边去。

    “你二太太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大夫说大概率还是男孩。”

    “有福啊。”

    父子俩并没有什么话说,沉默了一会儿,老太爷缓缓道:“我从别人那儿听说,你要把嘉陵公司卖掉,一直嫌别人出价不够高,放这么久都没动……这样,卖给我吧。”

    何炳翀一口气就梗在胸口了,当即说不卖,老太爷也不再言语。回去的路上,林杰刚想祝贺他和黄部长之间搭上了线,却平白挨了一顿骂。

    这气直到他回家砸了两个瓶子、被老太太喝止才算完。老太太的神情也不痛快,恼何太爷欺人太甚,又恼何炳翀不中用,自己作为何太爷的原配妻子因为指着亲儿子过日子,就过成这样!

    趴在地毯上睡午觉的两只猫也惊得又嚎又蹿。她斥道:“把猫弄走!每天就玩这些猫,你多大了?”

    霍眉终于出现,她一过来,猫就从窗户越到院子里去了。先扶老太太回房,再去找何炳翀,何炳翀和猫一起在院子里,他坐在秋千上,猫盘在脚边。

    两人对视一眼,何炳翀懊恼道:“你闭嘴。我知道。”

    她当时就说四川的餐饮住宿重要,现在国民政府直接迁都重庆,重要到老太爷都来打主意了。

    霍眉就蹲下来呼噜呼噜地逗了一会儿猫,猫像见了鬼的,很狐疑地往后缩。过了一会儿,他道:“嘉陵不可能给他们,今天下午我就把运营部的人叫去开会……只是我不方便再去实地考察,要怎么管理那么远的企业?”

    她心道交给别人管呗,你的管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

    “霍眉,你待在家里无事可干吧?”

    霍眉很迅速地抬起头,他神色犹豫,“我的员工几乎全是本地人,你倒是了解嘉陵公司和巴青。我想,要不然……”

    “好呀。”她欣然道,“你们是需要我的建议吗?”

    这话被她说出来,何炳翀又觉得脸热,让部下知道自己在这么关键的事上征求姨太太的想法,只怕是要被嘲笑。

    但霍眉给他的每一条提议都相当有前瞻性,导致他现在不敢忽视。

    算了算了,夫妻俩关上门说话,又没人知道。

    原来霍眉还觉得无聊,又不能跑到工厂、鞋店、各人的办公室里去视察,又不能逛街,这几天在家和程蕙琴、宝鸾她们搓麻将,搓得手都要起茧子。这下算是有新鲜事干了。

    趁着何炳翀去开会的工夫,她做到书桌前运用自己在祥宁做策划的经验和练习一年的书法成果,洋洋洒洒,写了六张纸。

    她对这事儿热情特别大,除了无聊的缘故,再除想帮上何炳翀的缘故,是因为重庆。做手工皮鞋的店要开在成都,成都到现在都是全四川经济第一的老牌大城市;做餐饮住宿的店则要开在重庆,这颗冉冉升起的政治、军事、工业新星。何炳翀的思路也必然如此,第一步,就是把嘉陵公司从巴青那个小城拽出来。

    虽然只是遥控着开家连锁店,但是重庆嘛,重庆……

    她是在炉子边烤了半天的手才捡起银质钢笔写字的,写到“重庆”二字,手就又冰了。

    很快,何炳翀后悔了。先不谈当天回来自己又累又郁气难消,只愿把此事抛之脑后,酒饱饭足睡上一觉才好;结果霍眉就把她洋洋洒洒的策划呈上来了。自己懈怠的时候,看别人积极就烦,好在霍眉有眼力见儿,搁下就走,也没多说什么。

    嘉陵公司几年群龙无主,下面的人努力维持运作,也效果平平。巴青原本是个小地方,仰赖地理优势,许多货物、人流从那儿过,才养活了嘉陵公司。现在货运中心一下子挪到重庆去,四川又大量出兵,巴青恨不得要空了,在重庆开连锁店是刻不容缓的。

    但又谈何容易呢?重庆现在的地位非同往日,开这么一家非同小可的酒店是要找关系的。何炳翀在那边没有任何人脉,最后不得不打起程蕙琴的名号,才联系上当地的袍哥。

    该死,钱还不管用了,这群土匪还要看程蕙琴的面子!无疑是又给了他一顿气受。

    这个年他都没有过好。赶在三月初,酒店才开始动工。

    而三月初,成都的鞋店已经开业。成都的缠足女性比例比上海高多了,一开张,生意又爆火。崔银莲发电报来说,有个祥宁镇来的商人乘了三天的牛车到店里,特地要给妻子带一双当新年礼物。

    在外部世界了解祥宁镇许久后,这个闭塞的小镇才慢慢觉出味儿来。

    霍家父母几年前就盖了新房,再不用亲自劳动,而是买地、雇长工,从贫农一跃成为大地主。连联保主任——也就是龙头大爷——到他们家里去,都要给霍老爷子递烟!乡民们那时还暗暗地嫉妒着。直到祥宁鞋局从天降至他们心中最为富贵繁华的成都,装潢又是一整条街上最气派的,“祥宁”二字镶灯带,门前盆栽种竹子,嫉妒便转换为纯粹的艳羡。

    再等商人回家,把“每个光临的祥宁人都能拿三块钱做路费”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乡民们就彻底对霍老大心服口服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霍眉这边,憾不能亲眼见到,但听崔银莲描述那商人的神情也很受用。不像郝少爷,发电报像跟你面对面聊天,事无巨细,说个没完;崔银莲还是秉持节俭作风,把句子缩成上古汉语,即使电报费用是可以报销的。她都要特意提起,那显然是替霍眉感受到了一番衣锦还乡的荣耀。

    很快,手头再次宽裕,她赎回了项链。

    赎项链要现金,但霍眉曾把自己的一点私房钱全贴到店里去了,再赚来的钱,应该直接到银行账上去才对。至于说这钱怎么来的嘛开了上海、成都两家分店后,林杰再没法实地盘存、对账。她让郝根发、崔银莲做的都是两套账,一套用来敷衍政府和林杰,一套给自己。其中差额,自然变成私房钱,秘密地通过白香织的账户来到她手里。

    霍眉其实也没想干什么对不起何家的坏事,何家待她不薄。主要就是不爱被监视,不爱没有自主权从此天高海阔。

    成都分店经营得如此顺利,上海分店也在逐渐恢复活力,这给了她莫大的鼓舞,越发自信起来。霍眉本来就是个自信的人,这下越发爱给何炳翀提意见;何炳翀嫌她烦,让她闭嘴。

    她便又少了一件好玩的事。整个春天,程蕙琴不在家里陪她,却频频出门与人交游,猜就是在探听各家少爷的情况。霍眉恨她。

    外界听闻她又怀上了孩子(大家都对何炳翀的身体情况心照不宣),流言就适时地传出来了:有个服务员说曾目睹何二太太私会外男,还在一个包间吃过饭。她思来索去,感觉

    说的是郝根发。若要出面澄清呢,还得把郝根发的名字招供出来,自己反正是天天在外面跟人有腿了,郝根发却还没有结婚,总像不太厚道;再说了,就算是老板和下属,那也是外男,“私会外男”一点错也没有。她便懒得管了。

    后来听林杰说,程蕙琴特别积极地跟人到处讲她一直待在家里,和老爷感情好得很。霍眉其实觉得没必要一本正经地逮着人就解释,多尴尬,还显得很心虚。但是无所谓,霍眉爱她。

    霍眉又爱又恨她。

    四月底,杨师傅提出辞职。他本身年纪大了,金师傅和潘师傅足够完成每季度的设计任务,霍眉便批了。才过半个月,郝根发就向她汇报:上海开了家盗版的祥和鞋局,分走了五分之一的流量。

    他还微服私访了一番,发现那里卖的鞋子做工不如正版精致,版型不如正版舒适,外观不如正版有设计实在是挂羊头卖狗肉。只是抄了“半边鞋”这个创意,店主又是杨师傅,到处说自己是曾经的祥宁鞋局首席设计师。

    从法律上分析,人家是个小作坊,爱叫什么叫什么,“祥和”这名字挑不出错;至于说半边鞋这个创意更不是你霍眉的专利了,你只是开了个先河,人人都能做。霍眉一下吃了个哑巴亏,气愤之余,还隐隐忧虑起半边鞋的问题:如果人人都能做,那祥宁能暴利多久?该如何让祥宁有可持续性?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先焦虑地趴在马桶边吐了一场;回来后,觉得还是应该先找杨师傅谈一谈条件。把祥和关了,其他商家好歹能慢点意识到他们也是可以生产半边鞋的。

    霍眉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谁知那边回信说愿意面谈,如果能代替郝根发的位置就再回到祥宁鞋局。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做了大半辈子手工皮鞋的鞋匠,怎么能胜任管理职能?

    信上说五月二十五日就到九龙,行动如此迅速,逼着她在短时间内做出决策。霍眉首先是不能出门,其次是不想见他,再其次见了也无话可说,只派宝鸾去骂一句“人老屁股松,直往外放屁”。

    宝鸾领了这么一句奇妙的话,兴冲冲地去了,却没在鞋店见着人。又派林杰出去打听情况,他下午才回来,一进门就道:“他被打了。”

    第120章 金猪“啊?”霍眉先是觉得喜感,……

    “啊?”霍眉先是觉得喜感,又为这场暴力感到心有余悸,最后脑子略微转了转,觉出不对,“谁干的?我没派人打他啊,这别坏了我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在香港做生意?”

    “怀疑不到你身上去。他是刚上岸就被人拖到草丛里打了,绑起来,等到一艘回上海的货船,就扔回船上——我给站岗的士兵发了一包烟。除了他们,谁都不知道。”

    霍眉慢慢地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几日后,杨师傅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了上海,关掉了祥和鞋店。

    六月开始,老太太把电话和收音机都拿到自己的房里去,电话上,她要为祥宁鞋局劳心;收音机里,天天都在传来国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丢了南京、丢了太远、丢了徐州要打到武汉了。她要为国局伤神。

    伤神不伤神的,霍眉不知道。有一次被扶着在山间小道上散步,她问林杰:“我爱祖国吗?”

    “显而易见的。”林杰笑着说,“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真相——我们其实可以剥去政权谈国家。好了,说完这句话,你想到什么了?”

    她想到祥宁镇的竹林、渠水和白鹭。

    “你爱祖国吗?”

    霍眉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黛色的海岛天空,有轻细的雨丝落到脸上,“显而易见的。”

    那么老太太是明智的,她会伤神。

    老太太甚至明智到奇谲的地步,甚至命令程蕙琴也不要出门了,好好陪着她。一般来说,哪有太太陪姨太太这样的事?互相看着都烦。就算她们家情况特殊,那也没有专门来这一出的必要;若担心霍眉烦闷,大可以叫辛老师、白香织等人上门。论话题,程蕙琴不如她们多;论照顾,宝鸾等人才是专门照顾的。

    偏偏是程蕙琴。

    霍眉为她的洞察力感到悚然。一个女人在宅子里待几十年,既无丈夫相亲,又少儿孙相伴,浸淫在漫漫香雾中,不成仙也成鬼。

    程蕙琴就不一样了,天生比较钝感,即使她的寂寞不下于老太太的寂寞,她感觉也还好。

    现在让她陪着霍眉,她还觉出几分惭愧来,觉得霍眉确实是家里最需要关注的人。再加上霍眉忽然病了,也不能吃药,怪可怜的,她便搬张凳子陪床,时不时给她换条冷毛巾敷着额头。

    “我说,”霍眉昏昏沉沉道,“吃点中药没关系吧?”

    “老太太说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吃了。”

    “我倒是能忍,怕把宝宝烧死了。”

    其实霍眉一点也忍不了,本来就每天上吐下泻腰酸背疼的,还发烧,浑身不舒服,这几天连饭都没怎么吃。不能吃药也罢了,老太太一定要每日早、中、晚亲自用听诊器为她监测胎心。好不容易才和丈夫分房睡,现在为了接受婆婆的检阅,她又得早起化妆。

    “哪有烧死的?都是药死的。你不要老记着这个事,转移注意力。我给你念点东西听?”

    “念呗。”

    程蕙琴起身去看她的书架,并没有填得很满,但每一本都有翻阅痕迹,封面上的笔印子、泡过水又晒干后膨酥的纸质、黄卷的角……其中大多是侦探、公案小说,也掺杂几本纯文学。

    她挑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找到折角的一页,继续念下去。

    还好有程蕙琴。

    她的声音偏低沉,朗读也没什么技巧,既不模仿人物对白时的语气,语速又无轻重缓急,有时候断句断得不对,还要打几个梗。那些精彩的故事情节本该轻捷地跳着舞出现,这下好了,拖泥带水,走一步摔一跤。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小雨。霍眉闭眼听着,困倦的云就盖了上来。

    她原来认为给小孩子读睡前故事简直是有病,那不是越听越兴奋,越兴奋越睡不着?其实母亲们不是讲评书的,讲得实在单调,却又对你有无穷耐心,能一直磕磕绊绊地讲下去……

    活到三十岁,霍眉终于能感同身受小孩子。

    快睡着时,只剩一点儿意识绕在枕边了,她就又感到程蕙琴的额头贴上了自己的额头,量温度。只剩一点儿意识绕在枕边了,明白吗,霍眉不清醒。她在她的右颊上亲了亲。

    一个月过去了,她的病仍不见好转;怀着孕,四肢却比没怀孕时更瘦些,只一个肚子突兀地胀起来。

    老太太特意去了趟啬色园黄大仙祠,求了个符贴在她床边。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金猪牌呢?”

    霍眉半天没有接话。老太太已经感觉事情不对了,又问一次:“你的金猪牌呢?找出来给我看。”

    她只好把重铸后的金冠取出来。

    当日老太太罕见地大发雷霆,认定子孙福泽也跟着猪牌一起熔掉了。首

    当其冲的就是何炳翀,她骂道:“是你的主意吧?我不信她有这么大的胆子!你当是随随便便从金店里买来的,我曾把它送到庙里去,听了三天的诵经,开过光!你——你多大的人了?有没有责任心?你急不急呀,啊,没有儿子,你急不急?”

    每说一个“急”字,她就用手指猛地戳一下他胸口,弯折程度之大,恨不得要把手指撅断。

    何炳翀只能连连退步,争辩说:“我没有,是她说不好看,想换个款式。我有什么办法,我……”

    因为不能动胎气,霍眉免于直面战场,老太太甚至关了她的门。但是她比较爱凑热闹,忍不住贴在门上偷听,

    唉,就嫁个这样的男人。

    “是她说不好看”“是她的主意”这类推卸责任的话,一般出于幼儿之口,她带过振良的,当然知道;振良五岁就再不说了。好像是因为发现把责任推卸到她身上,她必要挨打,自己担着,父母却舍不得责罚。

    再遥想当年,李五爷一句“你要算账可以,但霍小姐是无辜的”,帅得她现在还记忆犹新……真男人,五爷。

    思来想去,霍眉没有因为自责和悔恨动胎气,却被何炳翀怄得要动胎气了,连忙回到床上,安详地闭上眼。

    七月的某天早上,老太太没测到胎心,全家立刻慌了神,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医生亲自听了半晌,说有,就是她的子宫位置比较靠后,加上孩子较为文静,有时候听不清楚。

    “文静”这词用的真委婉,霍眉思忖着,这个月数的孩子别说有胎心,都该有胎动了,有时候会感觉被孩子踢一脚,有时候肚子上能浮现一个小小巴掌印——据别的太太说,应如此。

    但她是都没有的,不拿听诊器听,这孩子几乎没有存在感。

    几日后,又一次听不到胎心,还是请了医生来。医生检查后宣布没问题。到下午,**胀痛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她拈了一块肥腻的叉烧吃,居然也没有呕吐,便觉得不对劲。

    医生本月第三次踏入何公馆的大门,这回是真没有听到胎心,但这孩子“文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便留下观察。

    整整两日,这个小生命的心脏再未跳动一次。

    从外面复命回来,医生关上门,悄声对她说:“老太太不让用药物引产,说胎儿有可能还在,原来也常有听不见胎心的事,不要误诊。但我想大概是……唉。”

    她的纤瘦的四肢和膨胀的肚子陷在柔软的床垫里,没有反应。

    接下来的四周里,她连房门都出不去,只有佣人送来饭食。那饭食也不怎么吃,人还越烧越厉害了,满面红晕,眼球上也都是红血丝,终于在流了半天鼻血没止住后晕倒了。

    何家立刻将其送医院,现在要引产却绝非易事:死胎已经和子宫壁粘黏到了一起。吃药没有用,又打了好几针催产素,好容易才开始宫缩。

    何炳翀一路跟着担架床追到急诊室,见医生又扎针又采血的,急赤白脸地问:“我太太怎么样?”

    “应该是宫腔感染了,现在正在高烧发热中,何太太可能使不上力气分娩……”

    “那剖,赶紧把孩子拿出来吧,啊?”

    医生觉得真是奇怪,现在这人焦虑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老太太发号施令时,他却连话不敢为太太说几句。

    再仔细端详这位漂亮的太太,她脸上已经出现了几块瘀斑,显然凝血功能异常了;这个时候剖腹取子,简直怕她下不了台。

    “行不行?”何炳翀低头扫了霍眉一眼,发现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但是皱成一道小缝。

    “风险太大了,容易大出血,还是尽量引导引产。”医生往走廊尽头望了一眼,“二太太什么血型?”

    听到“血型”二字,霍眉下意识答道:“……A。”

    刚去化验的护士匆匆跑回来,叫道:“O型啊!”

    何炳翀心想这人真是烧傻了!见她迷迷瞪瞪的样子,有点傻;面部浮肿暗沉,冒了几颗痘痘,头发几天没洗了,被汗水和油黏成一绺一绺的——哪还有半点美丽的影子?

    “你好好跟我回家,我把你供起来,再不冒这个险了。霍眉,听到没有?”他去抓她的手,感觉到那只手也肿而软,像泡涨了的馍,触电般地缩回来。

    担架床被几个护士推进手术室了。他在外面坐着,林杰交完费后也来陪他坐着,半个多小时后,护士开始把血一袋袋往里送何炳翀只觉得全身发冷,在这样严峻的关头前,那个神通广大的霍眉并不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