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落匪 > 20-30
    第21章

    沈琅这一回虽只是反复低热, 可也足足病了三日不见大好,邵妈妈心里始终为此挂念着,恰好这日下午守着要口劫道的土贼们逮到了一个路过此地的游方道士。

    天武寨里有规矩, 上下兄弟都知道“四不抢、十不劫”, 这游方道士一身破烂直裰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身上更是没有一点油水可刮, 这些土贼拦住他, 纯粹是守在那儿守得疲累了, 好容易逮着个过路人,自然是要拉着人闲拉胡扯一段。

    不料那道士倒和他们聊得投缘, 土寇们干脆拉他回寨子里要请他吃酒,邵妈妈送菜时恰巧看见了,又听他们把这道士夸得神乎其神, 道他是个精通阴阳讲命、禳保平安的半仙, 因此便病急乱投医,使了些铜板干粮和他换了几道黄符。

    当天夜里, 邵妈妈拿着那几道说是能“收惊驱邪去病”的黄符, 点燃后念念有词地在沈琅头顶上各绕了三圈, 再把燃尽的符灰往茶碗中一浸。

    邵妈妈“做法”时薛鸷也在, 他不大信这些, 看沈琅躲着那火, 薛鸷便笑着打趣:“妈妈当心燎着你儿子的头发。”

    邵妈妈一眼没看他, 自从那天之后,薛鸷就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什么好脸色。她用簪子搅一搅那符水, 然后将那碗符水抵到沈琅嘴边,说这是“平安茶”,喝下去病就能好。

    沈琅皱着眉不想喝:“一股子怪味。”

    从小到大, 为了治好他的腿,沈家求遍名医,恨不得将他泡在药罐子里浸,只可惜吃遍了药,也只不过勉强救回来他半截大腿,好在那半截髀骨渐渐恢复知觉后,沈琅至少能稳坐起来,能自己翻身。

    吃药扎针不再见效之后,阿娘又开始求神拜佛,每每是三日一符水、半月一法事,沈琅有时候看她忙里忙外地张罗那些,心里却只想她能多在自己屋里坐一坐,陪自己多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邵妈妈闻言,面上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是好符水,那游方道士打西边走到我们这里,遇见了也是有缘,这符水左右喝不坏人,万一真能治好你的病呢?”

    沈琅还是不想喝,她便絮絮叨叨地说:“从前在家里还好些,自从到了这里,三天两头的病一场,胳膊儿瘦得银条似的,再这么病下去,把底子全都亏空掉倒好了……”

    沈琅见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心里也不是滋味,因此便把那茶盏接过,忍着恶心一口全喝下去:“……好了妈。”

    邵妈妈只站着不动,沈琅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求你了妈,唠叨的我头晕了。”

    她接过手帕去擦眼泪,过了会儿把茶盏洗净收好后才离开了。

    才喝完符水,金凤儿又把熬好的药端了进来,薛鸷接过去:“我看着他喝,你回去睡吧。”

    金凤儿笑道:“大爷今夜在这里,我想去找二牛哥他们说说话。”

    薛鸷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去打牌还是说话呢?”

    金凤儿不敢看沈琅:“大爷说什么呢?我是夜里实在闲得慌,真是去找二牛哥闲扯解闷的。”

    “和我也扯谎,”薛鸷拿了半吊铜钱给他,“滚吧,别赌到太晚。”

    金凤儿瞟了眼沈琅,没敢接。

    “拿着,”薛鸷直接把钱丢给他,“玩去吧,他不骂你。”

    金凤儿见沈琅并没说什么,这才揣着钱喜滋滋地走了。

    人走了,沈琅才皱眉:“他最近学坏了。”

    薛鸷笑了笑:“他也忙一天了,打打牌又没什么,这寨子里的人都赌。”

    说完他低头用汤匙搅了搅那碗棕黑色的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沈琅嘴边,沈琅:“不用你喂。”

    “我偏要喂。”

    沈琅不高兴地看他一眼。

    薛鸷叹口气道:“你妈喂你你怎么都吃得好好的?和她能撒娇和我不能?”

    他把汤匙递过去,沈琅就别开脸,声音冷冷地:“你要是有喂孩子的瘾,干脆自己生一个玩去。”

    “你给我生吗?”

    沈琅回头看见他在笑,那笑有一点不怀好意,于是他骂:“你去死!”

    他一大声说话,就震得头又疼起来,他用掌跟托着揉了揉额角,薛鸷不笑了:“唉,我去死,你喝药好么?药要凉了。”

    好说歹说,沈琅才终于肯喝他喂的药。

    喂到一半,薛鸷忍不住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口,这汤药苦得他舌根发麻,整张脸都狰狞了起来。

    “好苦!”他感叹。

    沈琅终于很轻地一笑,眉眼间浮上一点血色:“你以为呢。”

    他凑过去,抓住薛鸷捧碗的手,干脆就着那碗直接将剩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完,喝完了,那股恶心感才慢慢反上来,沈琅忍着没有吐,不然又要把金凤儿叫回来给他重新煎药,太麻烦,还平白受这两趟的罪。

    一碗汤药下去,沈琅又发了一身冷汗,贴身亵衣汗湿了,湿腻腻地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这几日总是邵妈妈和金凤儿在这儿轮流守着替他擦洗更衣,眼下只有薛鸷在,沈琅就是难受了也不想和他说。

    这会儿才是亥时初刻,沈琅习惯晚睡,近日又因为发热,白日里吃完药总贪睡,白天把觉睡够了,夜里便要熬得更晚些。

    薛鸷这两日忙得厉害,并不像之前那样时常过来烦他,多是晨起时天刚蒙蒙亮,才来他屋里略站一站,见他还在睡,看几眼便走了。

    因为“贩私盐”的事儿,薛鸷这些日子没少忙着应付那些官老爷,心里很为此受累,他不喜欢打官腔,更何况那些吃的脑满肠肥的官吏又总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讲起话来隐约其辞,总不置可否地吊着人。

    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给的不够。可掉脑袋的事他们做,赚的银子却有不少进了那些狗官的口袋里,就这样,还得时时捧着恭维着,看着人家的脸色可劲逢迎。

    这事儿说实话还是李三干得好,这人脾性温和,处事八面玲珑,薛鸷平时总喜欢推他出去和这些人打交道。可这些官吏们毕竟不是其他山头上的小匪头,他作为天武寨的大当家,也不好躲着不出面。

    因此这几日薛鸷心里真是烦透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拿着水盆出去打了半盆水,进来掺了些炭炉上烧得滚热的水和一和,抬头问沈琅:“你洗脸的帕子放哪儿了?”

    “不知道。”

    薛鸷去箱奁里翻了翻,摸出一块月白色的汗巾,帕角绣着一小丛绿色兰花,很是漂亮别致。他这人对吃穿用的都很不上心,用的手巾还是旧衣上裁下来的一块方布,边尾都懒得用线锁住。

    薛鸷把那方手巾打湿了给他擦脸,他擦得很粗糙,把打湿的汗巾子往沈琅脸上一盖,胡乱揉了把,就算擦好了。

    给沈琅擦完,他才弯腰去洗自己的脸,他懒得再去找自己的手巾,干脆就顺手拿沈琅的擦了脸。

    沈琅看见了,皱着眉道:“你凭什么用我的?”

    “不能用?”

    沈琅不乐意和别人共用东西,闻言冷声道:“行,那帕子我不要了,你拿出去丢了。”

    薛鸷感觉莫名其妙:“这盆我也用了,你怎么不说?”

    “盆也不要了,一起丢了。”

    沈琅语气冷冰冰的,带着刺,扎的薛鸷心里也火起来:“你现在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给你的,这么小气像话么?”

    沈琅不说话,眼神更冷了。

    薛鸷挺重地把那手帕甩进铜盆里,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抓住他的后颈:“嫌大爷脏呢,我到底哪儿脏了?”

    沈琅冷笑,应的却是他前一句话:“你以为我很稀罕用这些破烂么,你放我下山,我也不用你的。”

    薛鸷原来只是语气凶,脸上还带着几分半开玩笑的玩味,可听见他这句话,他的脸色陡然地就冷了下来:“下什么山?你现在是我的人!”

    沈琅还是冷笑。

    薛鸷很讨厌他这样,有种高高在上的傲,好像他薛鸷压根不配和他站在一起说话,他伸手掰过沈琅的下巴,故意没有收住手劲:“少他娘这样笑,我是疼你,可我并不是没脾气!”

    说完他一松手,把沈琅的脸甩开了。

    薛鸷把脸背过去,背对着他站了会儿,两个人都各自沉着张脸不说话。

    没多会,薛鸷先是听见榻上的人接连咳嗽了几声,忍不住回过头,却见这人趴在床沿,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吐了大半。

    吐的时候脸是红的,吐完了那张脸却又变得更加苍白。

    薛鸷也没心思和他吵了,连忙把人扶起来替他拍背顺气,又拧干帕子给他擦嘴,沈琅别过脸不让他碰。

    那帕子被他用过,这小病瘫子就铁了心不肯要了,薛鸷又气又无奈:“犟死你得了,气性还这么大……”

    好在刚刚薛鸷在箱奁里还看见了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他去拿来递给沈琅,然后出去找扫帚抹布,把床边那块地打扫干净。

    忙进忙出地来回跑了几趟,薛鸷心里也没脾气了。替他解开外袍掖被子的时候,薛鸷才发现这人的亵衣已经被汗浸得透湿了,于是只好又折去烧水,帮他擦身更衣。

    沈琅不知是和他赌气还是什么,全程都很不配合,因为怕他着凉,薛鸷特意把炭盆挪近了,好容易给他擦完上半身,薛鸷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后背上也起了一层汗。

    他懒得擦,干脆脱光了到外面,就着沈琅用剩下的温水倒在身上冲洗了一番,让外头的夜风冷一冷,也好下下火气。

    因为母亲是南边人,薛鸷冬天睡前有烫脚的习惯,反正今夜也已经忙够了,他干脆又打了一桶热水,搬到榻边,把沈琅从床上抱坐起来:“你也烫烫脚。”

    他替沈琅脱下那双白绫小袜,看见他脚的时候薛鸷微微一愣。

    太瘦了,脚踝以上的小腿细得薛鸷觉得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握住,脚趾不自然地往里翻着,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种很明显的变形,但薛鸷还是怔了一会儿。

    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

    他先把自己的脚踩进去试试水温,然后才抓着沈琅的腿把他的脚也放进去。薛鸷心里还残留着零星几点火气,于是故意把他的脚踩下去,压着他洗。

    沈琅一直没说话,他的半截髀骨往下都没有知觉,烫脚也是徒劳。两个人共用一个桶,在沈琅看来也恶心死了,然而他才吐了一场,身上很乏力,没什么力气再和这匪首吵。

    就是从前在沈府里,他也不喜欢除了邵妈妈跟金凤儿以外的人碰他的病腿,可因为常年生病,他的体格和薛鸷的很有差距,更何况他的腿又坏了大半,这让他在这个人面前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薛鸷把他抱坐在自己腿间,让他靠倚在自己身上,烫了会儿,又把他的脚捞起来放在自己脚背上踩着。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脚,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沈琅那两只脚被烫的红红的,薛鸷看见他脚背上长着一颗痣,很黑的一小点。

    薛鸷听见他“嗤”了一声:“要是有,你就是神医了。”

    他话音刚落,薛鸷就俯下身去,用手掰了掰他的脚趾,似乎是想将那脚趾掰正。

    他的腿脚很小的时候就坏了,就是一群仆婢围着,养得再是精细小心,也还是长不成正常人的腿脚那样。

    沈琅其实感觉不到他在动自己的脚,可他能看到,他实在忍无可忍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一点抖:“你做什么?!”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知道薛鸷一直悄悄地在看他的脚,他一直忍着,因为懒得再吵。

    他很累了,只想早点去睡。

    可是他没有想到薛鸷竟会伸手去摆弄!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又开口了。

    薛鸷偏过脸看向他。

    沈琅很讨厌他眼里浮动着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怜悯意味,或许心底里还有哂笑吧,他这样想着。富贵出生、好皮相、好博物君子,可那又怎样?一双病腿把一切全毁了,更何况他早就落魄了,如今却还很可笑地始终硬撑着那副“少爷架子”。

    他知道自己的腿脚长得和别人不大一样,站不起来只是最表面的,那两条腿瘦得怪异,很丑,他一直知道,那是他恨不得拿刀砍掉的累赘。

    因为恨着自己这双腿,所以沈琅也恨起了这个故意盯着看着他最不齿之处的人,恨他赤|裸|裸的恶心目光。

    沈琅很想把脚下那盆水踢翻,可是他无能为力。

    第22章

    薛鸷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一点颤抖, 他听见沈琅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变得很尖利、像一把几乎要从这个人瘦薄的胸腔里划出来的刀。

    “好看吗?”

    “好看吗!”

    薛鸷很怕他把肚子里剩下的那些汤药也吐出来,于是紧紧地拥住他:“不看了。我没看了。”

    等沈琅不再发抖, 他才将人抱上床榻, 又草草擦干他的脚, 然后用那张厚实的毡裘包裹住他全身。

    薛鸷凑近碰了碰他的鼻尖, 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声音很低:“我知道的……”

    沈琅有一瞬间很想挣开被子大声地质问他, 你知道什么?像你们这样哪哪都健全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可是在薛鸷方才开口后,他便已迅速觉察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 那双病腿已经够让他出丑了,他不想更丑,因此硬生生地将那口怒火吞了下去。

    沉默和冷淡至少会让他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薛鸷把烛台上的蜡烛全部吹熄, 然后摸索着挤上了榻。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琅心里只有冷意,寻常这匪首只要同他睡在同一张榻上, 那两只手定然摸来摸去的不消停, 不过他大约是真的没和什么人“正经”睡过觉, 这么好些日子, 他时而柔情, 时而蛮横不讲理, 可到底也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这两三天没过来, 想来是因为他病了,不好帮他泄|欲, 所以才懒得上他这张榻来睡。

    沈琅在心里恨恨地想,倘若一会儿薛鸷来亲他的嘴,他就咬断他的舌头, 倘或他伸手来摸,他就咬断他的手指……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个人的呼吸凑过来,反而是髀骨处感觉到了被挪动、被牵扯的力道。

    沈琅挣开毡裘,撑起上半身,眼中含着怒火看过去:“……你又干什么?”

    窗户是纸糊的,又半开着,隐约能透入几分薄薄的月光,在两眼适应黑暗之后,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是颠倒着躺在他旁边的,而他那双病腿,好像正被这个人抱在怀里捂着。

    “刚烫了脚,怎么还是冷?”薛鸷轻声问了句,然后又道,“你妈今夜忘了替你揉腿,我替你按一按吧。”

    “用不着。”沈琅想把自己的脚从他怀里拽回来,可他光是撑着上半身倚坐起来就很艰难了,压根无处再去借力去和这人抢自己的腿。

    “刚才我欺负你了,算是给你赔罪捏脚,”薛鸷向他伏低做小,“行不行?”

    “我说不行你就能松手?”若他的脚能动,沈琅觉得自己必然要往这人的面门上狠踹上几脚泄愤,可他不能,因此只能狠狠地骂,“……老狗骨头、臭老鼠。”

    薛鸷闻言忍不住轻笑起来:“你从哪里学来的脏话?这么可爱。”

    沈琅顿时更是怒急:“滚!你去死!”

    “我这就去,”薛鸷顿了顿,复又正经道,“这次真不是故意欺负你,我从前跟一位大方脉科的太医学过几招推拿,他虽不是正经太医院出身,可治痿痹偏枯很有名气,我爹那时候全指着我一人伺候,那几招推拿手势,我如今做梦还总梦见。”

    沈琅见始终拽不回腿,身上又很乏累,因此干脆躺倒下去,不再搭理他了。反正他髀骨以下都没知觉,随薛鸷怎样揉捏,他也不痛不痒的。

    躺下才没多会儿,沈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时梦时醒的,梦里时而是江南沈家,时而又穿梭到这豫州山头,一会儿是紫藤下荫绿的湿雾,一会儿又是这寂静的落雪寒山。

    沈琅记得自己十七岁生辰刚过没几天,阿娘和阿爹便携手走到他床边,笑意盈盈地告给他一桩喜事。

    “你阿娘她又有了。”沈皓明眉眼弯起来,“琅儿,你要有弟妹了。”

    沈琅看着阿爹眼角的一点褶皱,只注意到他们眼里都在笑,耳朵听着话,心里却是空白的。

    “琅儿喜欢阿弟还是小妹?”卢绡云在他榻边坐下,忽然伸手替他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邵妈妈也真是的,成日只松松地替你挽个髻,东垂西落的,好没精神气。”

    沈琅很少见到她这样高兴,那对精心描画的长眉舒展开,好像终于扬眉吐气了那样笑着。

    他没答话,沈皓明便抢先替他说:“是小子的话自然最好,若是个丫头,反正咱们家家大业大,到时候招赘一个本分老实的贤婿进门,也是好的。”

    卢绡云转头笑嗔他:“你爹啊他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一张嘴好爱自夸,你沈家是哪门子的家大业大了?”

    “那也看是和谁比,若跟那些王孙贵族比富贵,自然是没脸,可跟那些大户坐商比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也是,”卢绡云的目光又落回到沈琅身上,“琅儿,昨夜我和你阿爹商量,家里那些地契门面、珠宝资材,索性先割七成到你名下由你拿着。”

    沈皓明用眼神指了指卢绡云的肚子,笑着接口说:“这般,晾那小兔崽子今后也不敢对你不好。”

    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琅终于笑了笑,然后说:“好啊。”

    命数使然,他一辈子大约都只能靠旁人的悯怜活着。运气好一点的话,年轻时可以靠父母养着,老了再由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亲人供着,大约也并不会饿死,只是若运气不好的话……

    他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或许将来这个健康活泼的正常孩子长大,等他的耀目之处完全盖过这对夫妻对自己的歉疚之心,那些送给他的东西会不会又要被收回去,然后转送给这个让他们脸上有光的新孩子呢?

    这种揣测让沈琅心里有一种自我厌弃的难过,或许他不应该用这样坏的心去忖量自己的父母亲人,可那些坏的念头总是不合时宜地,在阿娘和阿爹朝他笑着的时候飘进他脑海里。

    有时候沈琅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毕竟他曾经被阿娘“抛弃”过。可为什么在他将死之刻阿娘要大喊出声呢?沈琅偶尔会想,其实自己不如那时候就溺死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枯败地活着。

    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沈琅对于这段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可等到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场景本该从他脑海中淡去的时候,所有细节反而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那一天。

    许久没亲自走船的沈皓明忽然带着卢绡云一道乘船去了,沈琅听说他们这次去的不远,起因是阿娘听说金陵城一带有一座寺庙许愿很灵验,于是就求着沈皓明带着自己一道过去拜一拜。

    沈琅一开始觉得她一定又是去替自己求平安、康健。可后来又想了想,他又觉得阿娘说不准是去求腹中胎儿能生成一具正常的身子,不要同他一样。

    那天临别时卢绡云来找过他,和往常一样,阿娘叮嘱他要乖乖喝药,要听邵妈妈的话,天还没热起来,夜里不要读书到太晚,当心着凉。

    每一个字眼、每一次停顿,沈琅都记得好清楚,清楚到他都有些分不清这里头是不是多了几分自己的幻想。

    而他那天,因为身上又有些不爽快,或是不满卢绡云的絮叨,又或是对自己感到厌弃,他心里似乎总有股莫名其妙的火,一不高兴,就会把手边一切能触碰到的东西都摔在地上,摔得烂碎,他就想听见那个响,想看见卢绡云痛苦又无助地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他不要她的愧疚和悯怜,他只想要看见阿娘痛苦的眼神。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冲她喊:“是你害的我!”

    他故意把这句话念上无数次,每一次卢绡云都会掩住嘴掉眼泪,哽咽着说:“是阿娘的错,我那时脑子糊涂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也是这无数次中的、很平常的一次,他摔砸了一只玉碗、一只银勺、锦绣花枕、被褥,然后开始捶打自己的脚。

    邵妈妈见状赶忙上去抓住他那两只手,因为常年卧病,他的力量太小了,以至于被邵妈妈一摁就轻易制住。

    所以最后他只能冲着那个女人道:“你害得我一辈子只能躺在这里。阿娘。”

    “阿娘,你好狠心。”

    卢绡云又掉眼泪了,她道歉、低头,眼里全是痛苦。沈琅觉得自己又胜利了一次,伤害阿娘的时候他心里总有一种隐秘的畅快。

    可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赢。

    出门前,沈皓明答应沈琅,说他们半月之内一定赶回来。

    但半月之后,回来的却只有一个满身血污的家仆,这仆丁进到府中,先是大哭起来,被老太太呵斥几句后,才断断续续地说起了经过。

    “船行进到玉带河转东的支河,忽然从四面围过来好些艘小床,那些水匪手里有火|药,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船炸开好大的一个窟窿,咱们的船上载着货,吃了水,一直在往下沉,后来我被人打晕,醒来后就发现官人娘子和我们一起的那些人,都被绑到一处船屋里,他们劫走了我们的货物和身上银两还不够,还逼迫我回来叫老太太和哥儿要一万两银子过去赎人。”

    老太太只顾抹眼泪:“他们打明儿了不曾?”

    那家仆道:“他们想碰娘子,官人不肯,两边殴斗起来,官人吃了不少亏。”

    老太太拍了拍大腿:“作孽啊!”

    “我早说那贱妇同明儿八字不合,她命中子星微弱,又是日时相冲的命格,如今害了我明儿的子嗣还不够,连我明儿的命都要拿去……我不要活了!”

    被邵妈妈推入堂中的沈琅面色苍白如纸,他完全忽略掉了老太太的叫喊声,转而看向一边的王典事:“家里现还有多少可用的浮财?”

    王典事想了想,回答道:“官人此行支走了八千两银子,府上和铺子里的钱库加起来,约莫着还剩下一万贯现钱。”

    “全部换成银子装箱,”沈琅道,“再挑些名字古画、珠玉宝瓶,送去宋知州府上……等等,我回去写一封帖,典事务必亲自送去,请宋知州派兵做中间人。”

    沈琅虽年轻,可也知道此事若无府兵官吏出面,那一万两银子过去只怕要打水漂,那些水匪惯会出尔反尔,若不将人榨得一滴血也不剩,总不肯放人回来。

    王典事忙叫人去钱库中搬抬银子,待沈琅写好帖儿,他又乘车飞去了知州府上。

    才送走了王典事,沈家那群族亲不知从哪里听得了风声,乌泱泱地踏进了沈家门,沈皓明平日里对这些族亲们很是大方,常时出银子接济,一群人围坐在沈家正厅里,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沈琅懒得搭理他们,只有那老太太在那儿同他们哭个不停:“可怜我家明儿子嗣稀薄,如今家里只有那个又病又瘫的,连个能拿定主意的人也没有。”

    有位族亲见状,忙推着自己儿子上前:“快去见过曾祖母。”

    沈琅扫了那人一眼,这人算是他表哥,二十五六的年纪,成天只知道不学无术地穿梭于秦楼楚馆之间,因他父亲是沈皓明的堂兄弟,所以沈皓明出于好心交了几间铺面给他管,那几间铺面实际上常年亏空,都知道是他昧下了银子,可碍着亲戚的面,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太太很疼他,有一年还想让沈皓明将他过继到膝下,但沈皓明死活没同意,这事才不了了之了。

    沈琅心里已经够烦了,懒得再和这些人起争执,好在沈皓明先前便已将七成的铺面地契都拿与了他收着,遇到这万分紧急的事,他也不需要同这些族亲商量,沈家的大部分资财他都能任意取用。

    约莫过了快有两个时辰,王典事终于回到府上,进门急匆匆地便奔来寻沈琅:“哥儿,那知州让人收了礼物,和我说他知道了,已叫那司户参军领了些厢兵送银子过去‘和谈’。”

    沈琅略松了口气,又叫金凤儿去拿他体己钱,凑了两千两包起来送去那司户参军家里,说是算作他们此行盘缠。

    第23章

    司户参军领兵去了十余天, 期间不曾有任何书信传回。

    沈老太太一径只知道哭,府上更是乱作一团,沈琅日日叫金凤儿和邵妈妈推着自己四处监看, 防着那些仆婢、族亲们趁乱偷拿府中东西出去变卖。

    只是他一双眼睛哪里盯得过来, 最后只得让那王典事抓了几个典型, 赶出去两个偷鸡摸狗的族亲, 又家法处置了两个家仆, 打一顿后捆进了柴房。

    惩治家仆倒没什么, 赶那两个族亲却费了好大的力气,分明是证据确凿、抓包当场, 那群族亲却活像是沈琅跳起来踩了他们所有人的脚般,一人上来便是一句:“我们长辈好心赶过来帮你,你小人家却不识好歹, 年纪轻轻, 心思竟如此歹毒!”

    “帮我?”沈琅冷冷的,“帮我将这沈府中一砖一瓦都拆出去卖了么?”

    “你!”

    “好后生, 竟敢这般对长辈们说话!”

    人群立即喧哗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个个都声称是沈琅的长辈, 要拿辈分压他、声讨他。

    沈琅懒得跟他们争, 只让金凤儿叫来沈府护卫, 将这些吵闹不止的人全“请”进了祠堂中看管起来。

    可没过多久, 那老太太又不知从谁那儿听见了什么,被几个仆婢搀扶着, 跑进他院里来哭,指着鼻子骂他“冷心冷肝,好狠的心”, 先是说他生下来就不好,将自己生父克害了,接着又骂他那双腿坏得很该。

    还不等沈琅起身应付她,又听见邵妈妈一路跑进来说,知州府那边派人来请。

    老太太听见这个,立刻便闭上了嘴。看着邵妈妈替他更衣梳头,又红着眼睛,佝偻着背凑上来说:“沈琅,祖母老了,那些族亲我也管不了了,只有一个,明儿他是你的亲爹,他有多疼你,你心里头应该清楚,祖母只求你一定要尽力救他回家。”

    她的示弱并没有让沈琅对她的脸色好上半分,沈琅眼看着铜镜,冷淡地:“不必你说,我也一定尽力救我爹娘。这府上除了你我,你以为有几个真希望他们活?”

    上马车前,沈琅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好,若那司户参军成功将他爹娘从水匪寨中解救出来,算着这时日也该将二人送回府上了,又有什么必要请他去府上坐?

    到知州府上时,沈琅心中的猜测便落成了真,那知州生了张慈眉善目的脸,先是让仆婢捧上茶水,而后才忧心忡忡地道:“那日收到你的信,我便差刘司户带着银子去同那伙水匪交涉,原先已是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可谁知那头领却临时变卦,用刀卡在你父亲的脖子上,逼他们将银子抬过去,否则便要杀人,迫不得已,刘司户只能交钱。”

    “他们现开口要多少?”

    知州叹了口气,答道:“那水匪头领大约是知晓了你们沈家是此地大户,变卦后和刘司户张嘴就要五十万贯。”

    五十万两,算下来几乎就是整个沈家所有可变卖资财的数目,沈琅闻言沉默了半晌,那水匪并不是他们本地人,缘何将他沈家的资财查得一清二楚?

    “五十万两……他们真能放人么?”沈琅又问。

    那知州笑一笑:“这我可不敢打包票。”

    沈琅让跟来的仆丁把方才出门时包好的五百两金子呈上去给那知州:“一点薄礼,请明府笑纳。”

    知州只是笑,也不推拒,也不叫人收下去:“如今那水匪头领知晓了你父亲是大财主,只怕不吃撑了肚皮,是不肯放人了。”

    “晚辈更事未多,那水匪又是奸诈背信之辈,只求明府能从中斡旋,三日内我会筹集二十万两银子送至匪寨,若我双亲得救,”沈琅道,“剩余钱银便充入州府公库,权作是为百姓们修桥补路的义捐款项。”

    五百金或许打动不了这位知府,那三十万两呢?他知道只要这位宋明府肯为此事使劲,派兵去施压、与匪寨交涉,人是一定回的来的。

    “明府,”沈琅看向知州的眼睛,“我只求他们二人能平安归来。”

    那知州淡淡扫过他眉眼,他是第一次见到沈皓明的这个儿子,第一眼看见的便只是一个“薄”字。单薄的未长成的瘦薄躯体,顶着那样一张脸,像一只薄得透光的玉瓶,脸上苍白的病色让他显得很羸弱,只有那对眼仁是浓色的。

    真是好年轻好漂亮的一个孩子,只可惜是个残废。

    “我与你父亲素来有些交往,如今他出了事,我岂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你只管放心,待我将手头琐务理清,定会再派兵去赎你爹娘回来。”

    说罢不等沈琅再开口,便让人将他送出府去。

    离开知州府,坐上马车,沈琅的脸色立即便冷了下来,这几日他让人往知州府里送了不少好东西,传回来的话却语焉不详。

    金凤儿觑着他徒然变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哥儿?那宋明府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宋翰清的话不可信,”沈琅咬了咬牙,“决不能在他这里耗死,得找门路搭上海州知府。”

    回去后,沈琅立即变卖家中铺面资财,分为三份,一份交由宋明府去赎人,一份悄悄托人送去海州知府那边打点,最后一份则私下拿去买通了盘踞在海州的另一伙水匪,若前二者皆不能救他父母出来,那便舍重金让这一批水匪前去劫人。

    变卖资财时那些族亲指着他鼻子便叫骂起来,说他太年轻,做事情太急躁,万一这些银子都打了水漂,到时候人财两空,你要你老祖母怎么活?

    老太太这回倒什么都没有说,泪也早淌干了,只呆呆地看着门外,祈盼着沈皓明能早日回来。

    沈琅知道那些银子有可能打水漂,可若沈皓明与卢绡云回不来,这些资财早晚也要被这些不怀好心的族亲从他和老太太身上啃干净,与其便宜了这些人,倒不如全丢出去让他尽全人事。

    约莫又过了半月,两边明府那里迟迟没有消息,反倒是从他最后找的水匪那里传来口信,那匪头说自己同另一个小匪头找了由头到那船寨上寻那几个当家人吃酒,确实打听出来那船寨里关了好些肉票,他远远地看了眼,见到那地牢外竟有好些个官吏模样的人看守着,这单子给再多银子他们也不敢接,因此这单子不算他们故意毁约,原先给的定钱也不能退。

    沈琅听见这话,心里顿时便凉了一半。这些日子他四处求人,打听得沈皓明原先交好的一位权宦因“广收贿赂、卖官鬻爵”而倒台,下在南牢里,沈皓明此番前去金陵城,为的正是搭上另一位正得势的权臣。

    那权宦陡然倒台,沈皓明原先的那些人脉全成了死脉。恰巧此时那宋翰清又被司谏秘密参了一本,说其为官不正,受所监临财物,导致该地州府有很大的财务亏空,因此圣上便派遣监察御史下到两浙路巡按州县,为的是查清此事真伪。

    宋翰清朝中有人,早得到了消息,很是慌了两天,这笔亏空并不是小数目,他一时半会的根本堵不上这道口子。

    沈琅猜测他大约正是因此,才将目光放在了恰好失势的沈家上,自来官匪是一家,想必从一开始便是那宋翰清唆使水匪们绑人,为的就是一口吃掉沈家替他填上那窟窿。

    至于那海州知府,那笔财物说不准路上便已被宋翰清的人扣下,又或是两人一开始便通过气了。

    想通这些后,沈琅心里有了一个绝望的猜想——他的爹娘回不来了。

    很快,这个猜想便应验了。

    那日,从知州府上送回来两具已然发臭腐烂的尸首,沈府仆丁几乎都被遣散,一时无人去告知沈琅,因此那两具尸首便就那般横陈曝尸在沈府大门口。

    老太太那日像是心有感应,突然站起让婢子将自己扶至大门口,看到那副景象,老太太只惨叫了半声,随后便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那两具尸首上全是虐打的痕迹,口鼻、伤口处有肉蛆在不断地翻涌进出,夫妻二人的十指甲片全都不翼而飞,卢绡云的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婴孩被扯出来,还连着脐带,像一个肉球般躺在她的心口处。

    沈琅很想也闭上眼瘫倒过去,但是他的大脑很清醒,他记得自己当时无比麻木地处理着一切,可意识混沌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叫人背老太太回房,延请郎中,又是怎么将父母尸身收敛、办妥了二人的身后事。

    期间沈琅还修书一封叫金凤儿给自己的老师纪秋鸿送去。

    纪秋鸿半年前偶染风寒,一开始只是咳嗽几声,谁知后来竟一病不起了。他们家里早已备好了寿衣棺材,沈琅原不想惊扰他,只因他同沈皓明先前也算是知交,又是他的老师,如今他父母亡故,也不能不去知会他一声。

    金凤儿送完信回来,脸色不大好看:“纪老先生病得好重,他府上仆丁见我拿着哥儿的手信,忙接引我进去了,先生读了信,一口血吐出来,大骂亲人仆从竟一直瞒着他,然后又叫人扶他到案前,说要写参本送上京去。他儿子便劝他,‘您早已丢了官身,谁还会接您的参本?’因这话,他儿子还吃了他一个嘴巴子。”

    沈琅面上没什么表情,即便那参本最终被递上去了,宋翰清也总有法子把折子按下来。他原打听到那御史已到了苏州地界,正要拜至他面前喊冤,却听闻那御史早被宋翰清请到府上,日日酒宴笙歌,好不快活。

    连他送去给御史的血书一封,也被宋翰清的人送回到他府上,那小吏把血书丢进他怀里,含笑传话道:“我们官人说,这事说来也只怪你父亲脾气太倔,那匪头不过是碰了你母亲几下,他便忍不了了,最后是活生生叫人给打死的,啧,就是有钱也赎不回他这条命,你说说,和命比起来,那又算什么大事呢?”

    “对了,这宅子那日原是我们官人花钱买下的,官人可怜你痛失怙恃,发仁心让你再住些时日,至于以后,还请郎君自己好好想想。”

    “还有一句话,郎君若不愿走,也还有条路,”那小吏道,“我家官人自来是个慈悲心肠的善人,官人膝下无子,若郎君愿认官人做爹,这宋府以后还任由郎君住着,也是一举两得的法子。”

    第24章

    “起棺——”

    沈琅看见自己的一只手抚过漆黑灵柩, 随后他接过金凤儿呈上来的那只水纹阴阳盆,猛地举起,又狠狠地摔在棺前砖地上, 他听见很重的“哐当”一声, 然后有水被泼了一地。

    沈琅几乎立即便惊醒了过来。

    他睁眼看见金凤儿站在离榻边几步远的地儿, 有些无措地盯着地上那只翻倒的铜盆, 沈琅又撑着上半身爬起来, 又看见那睡在床尾的薛鸷半睁着眼, 怀里揣着他那两只脚,有些不大耐烦的样子瞪着金凤儿。

    沈琅见到自己的脚跟正被搁在薛鸷的心口上, 于是很受不了地想将自己那两条腿搬走、挪开。

    “大清早的,你给谁摔盆呢?”薛鸷瞥见沈琅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将他那双脚从身上抓下来, 塞进了旁边的被衾之中。

    “地也打湿了。”

    金凤儿往日只知道薛鸷和沈琅二人要好, 却不知道是好到可以在一张榻上抱着睡的关系,一时间撞见, 手里劲一松, 竟然就把铜盆打翻了。

    他忙把摔在地上的那只铜盆捡起来:“……我不知道大爷昨夜是在哥儿屋里睡的, 进来时昏暗暗的, 只看见榻两边各有一个人头, 吓了我一跳, 这才失了手。”

    “青天白日的, 你也太小胆,连你们哥儿都不如。”薛鸷有些懒懒的, 还不大愿意起身,于是又支使他道,“水既打翻了, 你再去接一盆水来就是,还傻站着做什么?”

    金凤儿悄悄地瞥了沈琅一眼,而后才拿着那盆出去了。

    他一走,薛鸷立即往被衾里一钻,拱上去捏着沈琅的脸吻了吻他下巴,很小声地:“还有没有生我气?”

    欺近的时候薛鸷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一点湿,像是刚哭过,他抬手用指腹蹭了一下沈琅的眼角:“又害噩梦了?”

    沈琅打开他的手:“我生你什么气?”

    还肯答话,那就是没生气,薛鸷于是又凑过去蹬鼻子上脸地吻他的唇:“昨夜我困迷了,抱着你的脚就睡着了。还有……”

    “我知道你不愿人看、不要人碰,却还要动手摆弄。”

    沈琅斜他一眼:“原来你心里知道?”

    “对不住。”薛鸷很坦诚,“我只是心里很好奇,又恨你只肯让金凤儿他们两人碰,却不许我看,在我心里,我们情同夫妻,实在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谁和你夫妻!”

    大清早的,薛鸷不想又惹他,于是轻轻捂住他嘴:“嘘,你不想就不是,和我又嚷什么?我也和你赔了不是,这茬就算过去了,你今天不许再提,以后也不许,不许再因为这事再和我不说话,听见没?”

    沈琅又一次掰开他的手,闭着嘴不和他说话。

    薛鸷忙一把抱住他,故意把声调捏得尖尖的:“好琅哥儿……”

    “你少恶心我。”

    薛鸷笑着:“方才做了什么梦?哭得好可怜。”

    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探向沈琅的额头,摸着倒不大烫手了,只是脸色还是差。

    沈琅轻声说了个词,很含糊,薛鸷没听清,于是又问他:“什么?”

    “梦见我爹娘。”沈琅没什么表情地重复,“你还记得你爹娘死时的模样么?”

    薛鸷脸上的表情僵愣了一瞬,像是想了想,才道:“很模糊了。”

    阿娘走的时候他还小,现在想起来只记得那股飘的到处都是的香烛纸钱味,以及他看见她们给娘换上双新鞋,鞋底绘着朵粉色莲花,阿爹告诉他,“脚蹬莲,就能上西天”。

    然后就是哥,还有大爹爹、阿爹,他送走的人越来越多,心里也就越来越麻木,因为穷,所以后来亲人的身后事都办得很仓促,草草地裹了尸就给埋了。

    他看着沈琅的眼睛:“你问我,那你自己呢?”

    沈琅脑海中仍有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闪跳着,从那天开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梦到了多少遍,开口时声调有些颤抖:“我么?我记得很清楚……分毫毕现。”

    薛鸷抓住他肩臂:“沈琅……说实话,你爹娘真是船难溺死的么?”

    沈琅扯着嘴角笑,越是笑,越是显得他那张脸苍白憔悴,顿了很久,他才终于说:“他们是被人算计死的。”

    薛鸷立即皱起眉:“谁?”

    “我告诉你,你能替我报仇么?”

    “你说出来,只要我动得了他,我一定替你杀他。”

    沈琅盯着他那双灼热的眼,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里面那浓烈的情绪究竟是真是假,真的有人能以他的恨为恨吗?但很快,这片刻的失神又让他觉得自己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他竟然指望这个萍水相逢的匪头能帮自己报仇血恨,多荒唐呢。

    得不到答案的薛鸷还在问:“你告诉我那人名姓、籍贯,我定想法子杀了他。”

    沈琅像是有些累了,他在这榻上睡得很够了,并不想再躺下去,于是便把下巴搁在薛鸷肩头,轻声道:“以后有机会,我告诉你。”

    薛鸷是急性子,闻言立即道:“别以后了,现在就和我说!”

    “他是南边的大官,一群府兵们围着转的大老爷,薛大当家,你以为你是谁?”沈琅冷冷地,“你若是愿意带着你那群兄弟去送命,尽管去逞这一次威风。”

    “你敢吗?”

    薛鸷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在这天武寨里他是土皇帝,可下了山,到那光天化日之下,就成了见不得光的臭耗子,只有在这深山野林之中,才是他们这种人的安乐乡。

    话是这般,可薛鸷实在不想在沈琅面前丢了面子,嘴上仍要逞强:“管他什么大官,又怎样权势滔天,他若要上京,也总要打我们这里过,只要他来,我一定活剐了他!”

    沈琅冷笑:“等他从你天武寨的地界过,说不准我早死了,再说我的仇为什么要你报?你放我下山,我自己想办法……”

    薛鸷一听“下山”两个字就炸了,不等他说完,便大声起来:“你这样病歪歪的,下山去送死么?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钱要买你命的人是谁?你……”

    他说到一半,沈琅便也打断他:“谁说我不知道?是我母舅吧,斋郎卢启翰。”

    沈琅看见薛鸷的神情微微一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是吧?”

    “素日与我父亲交好的权宦一倒台,他大约早就急着同我们撇清关系,收到我那封信后,知道我父母亡故、家财散尽,再加上我又是个残废,他怕要养我一辈子,于是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我死在路上倒好。”沈琅眼神里含着冷意,“是我太天真,以为他一直受我父亲恩待,又是我亲舅舅,再不济也能收留我一段时日。”

    从被劫上山的那一天开始,沈琅才真正知道,依赖别人活着是这世上最蠢的事。他只能靠自己,也只能信自己。

    薛鸷顿了一会儿,才又道:“你下山去做什么营生,靠什么养活你自己?你知道你平日里吃的药每月要费多少银子么?你说你自己要怎么活?”

    “沈琅,”他看着他,“别总说那么孩子气的话,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沈琅抓着他肩膀坐着,很近地朝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活不了就去死啊,多难的事呢,死在山下总比死在你这里强。”

    ……

    金凤儿才打了新的热水回来,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那两个人在争吵着什么,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要消停的意思,金凤儿下意识的有些不敢进屋,直到听得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随后又是好半晌的沉默。

    他刚想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却见那门忽地被重重推开,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满脸愠色的薛鸷,金凤儿忙低头:“……大爷。”

    薛鸷没理会,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金凤儿不明白,这两人昨儿夜里还能颠倒着抱在一块睡,怎么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还闹得这般凶。

    他低着头走进去,在榻边地上看见那只淡红色的鱼惊石吊坠,他知道这是薛鸷送的,他们哥儿这段时日常贴身戴着。

    金凤儿把铜盆放下,又弯腰把那吊坠捡起来,用手帕擦了擦,放到沈琅枕头边上。

    沈琅瞥了那吊坠一眼:“我叫你捡了么?”

    金凤儿其实打心底里挺喜欢这天武寨,穷归穷点,好歹是个容身之所,闲时小酌小赌,也没人管他。方才两人在这屋里吵,他也略听见几句,心里很有话要说,斟酌了几刻后,便大着胆子劝道:“哥儿,说实话……其实我觉得大爷他人挺好的。您如今吃的穿的,在这寨里,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四当家’的待遇,若是真下山去,只怕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金凤儿说完才敢抬眼觑沈琅的脸色,沈琅并没有说话,只冷眼地看着他,盯得金凤儿心里直发毛。

    “他请你吃几顿酒,斗几场牌,只一点小恩小惠,俨然他就成了你的亲主子了,”沈琅很平静地,“你那么乐意当他的狗,干脆去伺候他吧,在我这里耗着多耽误你。”

    金凤儿后背上立即便冒出一层冷汗,有些不知所措地扶着榻沿跪下:“……哥儿,我从没那样想过。头顶上神仙眼明看着,那日你要遣散我们回家,我娘早早没了,我爹又是个赌棍,我要是回去,不知道又要被他卖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我便已赌咒发誓,这辈子哪儿都不去,只跟着哥儿一人!”

    说着他抽噎一声,有些委屈地:“我和哥儿自小一道长大的,天地良心,我是什么样的人,哥儿还不知道吗?”

    沈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伸手抚住他额发,轻声说:“我知道。你胆小,总不敢一个人去夜尿,怕有鬼掐你的脚,你还玩心重、贪吃,又好吃懒做……”

    金凤儿听他语气,又觑他神色,总算破涕而笑:“那总不见得一点儿好都没有吧?”

    “那我不知道了。”

    金凤儿抹掉眼泪,笑着说:“哥儿嘴好坏,当心我背地里咒你……”

    “咒我什么?”

    金凤儿想了会儿,像是被噎到了,沈琅如今还剩什么?就剩这条命,还有他跟邵妈妈……怪不得自己刚才不过替薛鸷说了两句话,他就那样不高兴。

    “咒我自己病倒,哥儿就没人伺候了。”金凤儿说,“愁死你。”

    第25章

    薛大当家的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起来消了气,便喊来金凤儿,让他拿些好吃的好玩的给沈琅送去, 接着又丢给他一吊钱, 要他在中间替自己传话。

    金凤儿没敢收, 只小声嘀咕道:“大爷, 您有话还是自个儿说去吧, 哥儿昨日还因为我赌牌的事骂我呢。”

    “我要有空还用得着你么?”薛鸷瞥他一眼。

    昨日临近山头的土寇们闯了祸, 误劫了不该劫的人,今晨那匪首求到他们山头上, 两座匪寨之间本来就多有联络,如今遇上事了,自然也要相互帮衬。

    于是他今日一早便差人到那位官老爷那儿问了话, 却得知那伙土匪这回是惹着了豫王的幕僚, 不仅打劫了人家的财物,还和他起了冲突, 叫人脸上挂了彩。

    那可是皇亲国戚, 便就是那王府里养的一条狗, 也不好轻易得罪的, 若是为这“义气”一词, 救他们这一次, 不晓得要白烧进去多少银子。再一个, 若这僚客真是豫王面前得脸的,那就不是他肯烧银子便能救回来的, 到时候他们天武寨还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骚。

    薛鸷权衡利弊,打算劝那匪首将那几个惹了事的土寇送官砍头,他再使些银子给那位官老爷, 脱他从中斡旋,看看能不能这么糊弄过去。若是不能,那他也没招。

    这事还没完,这几日薛鸷还得忙活着去南边走盐的事,到底是第一次,随行的土寇们他也得亲自把关,这会儿实在没空再到沈琅那里去纠缠。

    金凤儿低着头,一脸倔样:“那也不成,哥儿不高兴,我在屋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薛鸷道:“你只和他说,我……”

    他话刚说到一半,只见仇二急匆匆地从外边闯进来,人还没到,声音便先一步逼了进来:“大哥,这次南下怎么不叫我跟去?!”

    薛鸷见他进来,只好朝金凤儿摆了摆手,叫他先回去,而后才软声和仇二解释:“这是第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成事,大哥先亲自带一回,到下回再换你。”

    “那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

    “听话,”薛鸷一拍他手臂,安抚道,“我不在,咱这天武寨里不能没人坐镇吧?大哥是信得过你,才让你留下,不然到时要是有对头、官兵来了,靠你三哥守寨么?”

    仇二听了这话,脸色才好看些许,他火气稍退,才想起刚才薛鸷在和那金凤儿说话,脑子里顿时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薛鸷忙着去校场上挑人,又伸手一按仇二的后脑勺:“对了,我不在这寨子里这段时日,你多叫几个老实的兄弟到沈琅住的那片巡逻,别让人到他跟前欺负他。”

    仇二的眼睛霎时就红起来:“有必要吗?”

    薛鸷一看他那样,心里更不放心了:“算了,我一会儿自己去挑人。我还忙昏头了,忘了最紧要的就是你,你要是再犯浑去欺负人,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仇二一咬牙,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见没?”

    “谁去搭理他,你不嫌恶心,我嫌恶心!”仇二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了。

    薛鸷因为还有事要忙,没工夫追过去料理他,只是心里也很火大地在他身后骂道:“一个个的,专来和我骂嚷,都什么狗脾气。”

    *

    临行前一日。

    聚义厅里摆起了饯别酒,上下弟兄们都热热闹闹地围在一处吃酒耍钱。

    因着明日早起便要走,薛鸷留着神没多喝,怕耽误了正事,他坐在主位上,远远地看见路过这边的金凤儿被两个土寇拉着不让过,非要逼他坐下陪两盏酒才肯放人。

    见他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薛鸷招手把他叫了过来,等人到了跟前,才低声开口问:“你们哥儿怎样了?”

    “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厨下送来的东西也吃不了几口,”金凤儿叹了口气,“这会儿晚了,我想着过去叫妈妈给他烧碗馄饨汤吃。”

    薛鸷默了会儿,才开口道:“这样吧,你让邵妈妈给他弄碗馄饨鸡蛋汤,我记得厨下那里还备有炖烂的鸽子雏儿,再挑些你们哥儿爱吃的咸食小菜,我一会儿过去找他。”

    金凤儿走后没多久,薛大当家便以明日要早起为由,先行离席。

    到了沈琅门前,薛鸷无端的有些踟躇,脚下略一停顿,才伸手去开门,接着又揭起毡帘,抬眼便看见沈琅正侧对着他,坐在烛光里。

    矮几边对他来说不大好坐,没支撑,金凤儿于是在沈琅背后垫满了枕垫隐囊,好歹能撑扶住他上半身。

    薛鸷拿了只蒲墩,在他对面坐下,然后抬头打发金凤儿:“你去睡吧,我和你们哥儿说会儿话。”

    金凤儿闻言立即便觑了眼沈琅,沈琅没动作,也没要张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他道:“大爷……时候尚早,我在这儿伺候哥儿用完了宵夜再走。”

    “这里用不着你,“薛鸷微微皱眉,“我替你伺候他。”

    沈琅还是不言语,金凤儿夹在两人中间,也不敢动。

    气氛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薛鸷先服了软:“我明日一早便要起身,那日的事儿算我错,我不该和你大声,好歹陪我吃口践行酒……”

    “沈琅。”

    沈琅终于看向金凤儿:“你去睡吧。”

    金凤儿这才应诺走了。

    他一走,薛鸷便拎起蒲墩挪到沈琅旁侧,玩笑道:“明明早拜香入了伙了,他还只听你话,要让旁的人知道,我这个大当家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随你往哪搁。”

    薛鸷只手揽过他腰,欺过去嗅他的颈:“你擦的什么香?我怎么总闻见。”

    沈琅按着他额头把人推开:“你这土匪窝里有什么香给我擦?滚一边去。”

    薛鸷抓住他的手腕,只是笑。

    “又得了什么疯病,死远点。”

    薛鸷皱眉,露出一点委屈神色:“我怎么了我,我就这么招你烦?”

    沈琅没回答,转而问他:“你明日要走?去哪里?”

    “到南边做笔大买卖。”

    沈琅轻笑:“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吧。”

    “正不正经有什么干系?总之是桩大生意,若成了,我给你打两只金镯子戴。”薛鸷说着把带来的那壶酒放在几案上,打开,给沈琅和自己各倒上了一碗。

    沈琅闻见那酒味,便皱起眉:“我不喝烧酒。”

    “烧酒驱寒,喝下去手脚才热,这是上等的烧酒,年前朱大户送上来的年礼,过年时我还没舍得喝呢,”薛鸷端起碗和他碰杯,“你试试看,我去年开过一坛,倒不算很烈。”

    沈琅这几日没胃口,心口总有些隐隐的疼,犹豫片刻,终于端起那酒碗,一口下去,喉咙里猛一下剧痛,接着那酒水便一路辛辣辣地滚进他胃里。

    “怎么样?”

    “不好……咳咳……”沈琅呛了两声,只觉得喉咙发痛,滚烫的酒气直冲向他头顶,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种感觉,可等那阵劲过去,沈琅心里又莫名觉得有些畅快。

    薛鸷一边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一边笑:“很辣么,我第一次喝,也像你这样。”

    等沈琅不咳了,薛鸷才又拿碗和他碰了碰,随后仰头将那一碗烧酒饮尽,发出一声痛快的哈气声。

    “这酒比我们寨里酿的要强,”薛鸷偏头问他,“我这回去南边,你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沈琅想了想,然后摇头。

    “你去多久?”

    “来回恐怕要赶一个月的路。”薛鸷说着笑了,“怎么,你舍不得我?”

    沈琅冷笑。

    总是这般热脸贴冷屁股,薛鸷心里也有了些不痛快,又倒了一碗酒仰颈喝下,而后斜睨了沈琅一眼:“我都吃了两碗了,你怎么才舔一口?”

    沈琅心里烦乱,并没有在意薛鸷突然冷下来的语气,端起那只酒碗,像往常灌药那般把那碗烧酒仰头饮下。

    滚辣的酒液一路烧进肺腑,眼前像是生了雾,眼皮和脸颊也烧烫起来。

    薛鸷没料到他会这样喝,吓了一跳:“没让你一口闷,急什么?”

    沈琅被辣得一时说不出话,脑子有些发晕,薛鸷从他洇湿的眼一路盯到红润起来的唇瓣上,忍不住有便些心猿意马。

    “听金凤儿说你这几日心情不好……”薛鸷的手再一次攀住他的脊背、腰身,“我以后让着你,不和你吵了……”

    他贴近,沈琅转头,轻轻撞上他鼻尖,薄唇动了动:“我心烦不是为了你。”

    “明日是我母亲冥诞。”

    听见这句话,薛鸷刚涌上心头的热血一凉,可眼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薄眼皮,又觉得他是那么的脆弱可怜。

    反正迟早都是他的,薛鸷这样想着,也就没有那么介意他前一句话说的有点儿伤自己的心。

    “我明日临行前叫三哥给你备些祭品,打了包袱拿去后山烧了。”他抱住沈琅,“别太伤怀,以后万事有我呢。”

    沈琅没挣扎,也没说话。

    两人分完了剩下的酒,沈琅没什么酒量,又是第一次吃这样烈的酒,醉意上来,便有些熏熏然。

    他醉了比清醒时还要沉默,只是薛鸷吻他,他也不反抗,薛鸷心里烧着,一路抱着他吻到榻上,伸手要剥底下人的外衣时,他才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松开沈琅,要去拿什么东西。

    沈琅不知是醉了还是什么,竟伸手去攀薛鸷的颈,薛鸷被他往下这一拉,拽得魂都差点儿掉了,心急如焚地又吻了下去,直到把沈琅吻得脱力,他才再一次起身。

    薛鸷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对龙凤喜烛,上回他在韦兴德屋里吃酒,看见他屋里台案上摆着这对成婚时用过的喜烛,大约是一直没舍得点,上头的描金颜色还很清晰,薛鸷一眼看上了,当着人的面就给顺了回去。

    他这辈子还没成过婚,只见过别人家里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迎娶过新嫁娘,年纪尚轻时,心里对此也有所憧憬,如今上了山,自然是再娶不到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

    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拜堂交杯,点起这一对喜烛,好歹全了他心里那点隐秘的念想。

    点了烛,薛鸷剥去外衣,钻进被窝里抱住沈琅,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走了。”

    “知道了,”沈琅很烦他,“你要说几次?”

    “我怕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薛鸷故意特别可怜地说。

    沈琅感觉到他烫热的呼吸,两人的身体全然紧贴着,他能感觉到薛鸷的一切变化,当然也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沈琅不说话,薛鸷先等不及了:“我想……和你做一回真夫妻。”

    “行么?”

    大约是吃醉了酒,沈琅的头脑有些钝,还不等他答应,薛鸷已经忍不了了,一翻身死压在他身上,压根没找准位置,便不管不顾地撞了起来。

    沈琅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伸手推人,没推动:“你疯了你。”

    “我疯了。”薛鸷嘴里很轻地呢喃。

    感觉到这人手上的动作,沈琅顿时又羞又恼:“你敢……”

    第二个字喊出来就变了调。

    混乱间薛鸷挨了他好几巴掌,可他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他憋了太久,现在满脑子里只剩下要占有这个人的欲|望。

    “忍一忍……”

    沈琅骂他:“王八蛋!”

    薛鸷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捂住他的嘴,沈琅咒骂他的声音登时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

    第26章

    底下的毡褥被扯得皱作一团。

    薛鸷侧身抱着沈琅, 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吻他湿漉的背项。他觉得自己心里有病,抱紧了、如愿了,可心里却仍有股摸不清头尾的贪|欲, 那得偿所愿的快活里似乎还掺进去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心碎。

    沈琅眼下连张口都懒, 只觉得眼珠子活像是浸了醋, 酸涩无比, 他伸手按在薛鸷紧抓着自己腰身的手背上, 声音发哑:“……够了薛鸷。”

    薛鸷于是抬头又亲向他后颈, 沈琅往前躲开:“我困了。”

    外头天蒙蒙亮,薛鸷不舍得起身更衣, 他懒洋洋地掐着沈琅身上的那点肉:“谁让你说我是‘银样镴枪头,我总得为自己证明。我是不是,你现在知道了。”

    他第一回同人这样“亲密无间”, 心跳得太快, 也太亢奋,刚得逞没多会儿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大脑不争气地空白了一瞬, 感官无限地伸长、再伸长。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 薛鸷发现自己已经交代了。

    那种感觉和平日里小打小闹的互相慰藉不大一样, 那一刻他感觉哪里都是满胀的, 就连心口也胀得发痛。

    沈琅自然也感觉到了, 他从疼痛和抗拒之间扯出一声冷笑, 咬牙讽刺:“我以为大当家多有本事,原来不过一触即泄, 是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薛鸷一下便被他挑怒了,其实也不必他挑明,薛鸷自己也为此感到了羞恼, 寨子里那些有家室的,或是尝过其中滋味的土寇,一个个在酒桌上都宣称自己麈柄如铁、昼夜不倒。

    那些个吹牛的汉子脱了裤子的模样他也见过,心里也暗自相较过,分明都很不如他,怎么真到了这事上,他竟还不如他们?

    薛鸷不服气。

    况且那时全身的血液仍滚烧着,于是他复又吻咬了上去,极用力道:“我又好了,再来。”

    后来几次果然就渐入佳境,沈琅也不再觉得只有疼,逐渐的倒也没一开始那么抗拒了。

    ……

    天渐渐亮了起来,薛鸷又恋恋不舍地搂着沈琅躺了会儿,心想自己先前真是“入宝山而空回”,抱着这人睡了好些个夜晚,竟除了那些小打小闹,便只知道死睡,如今食髓知味,恨不得就这般赖在他榻上不走了。

    “我走了,”他又一次说,“我交代过三哥,我不在,有事你找他。”

    沈琅不理他,他下|半|身有感知的地方眼下都是麻的,头脑也困得发昏。

    “听见没?”薛鸷摇晃他的肩,“沈琅。”

    沈琅忍无可忍:“知道了。”

    薛鸷起身在他脸颊上狠亲了一口,沈琅压着怒火“啊”了一声,骂道:“你有完没完!”

    “咱俩现在才算是彻底好了,”薛鸷脸低下去,亢奋地蹭他的鼻尖,“我不在,你心里要想我,以后……”

    沈琅不胜其烦,一把拉起被子把脸罩住,薛鸷则笑着把被衾扯开:“以后我俩往死里好,行么?”

    “滚!”

    *

    薛鸷离开之后,沈琅的日子还是照常过。

    这匪寨里的“主事人”不在,天武寨上下的巡防反而更严密了,沈琅偶尔让金凤儿推自己出去走走,不出百步便能遇到巡防的队伍。除此之外,沈琅还发现暗处有些眼睛似乎专盯着自己这里。

    这些大小土寇,即便再怎么训练有素,也不过凑在一起的一群乌合之众,因此那暗处的监视实在算不上隐蔽,薛鸷走的第二日,沈琅便觉察到了。

    沈琅猜也知道,这人大约是怕自己趁他不在,起了逃跑的心思,因此才大费周章地安排了这么多眼线。

    除此之外,沈琅还让金凤儿到熟识的土寇哪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薛鸷此行究竟去做的什么“生意”。可惜寨子里那些小土寇们对此也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的,只知道是去南边,和蚀日谷那些人一道合作。

    李云蔚偶尔得空,会顺道过来与他对弈,沈琅怕赢得太轻易,总是明里暗里地让着他,于是李三爷便总是一手翻着棋谱,一手慢慢吞吞地落子。

    两人相处了这么些时日,逐渐也熟悉亲近起来了,聊到双方都感兴趣的地方,也算是相谈甚欢。

    二月中旬时,李云蔚送了沈琅一架杉木制的古琴:“这原先还是他们从过路人马车上劫的,咱们山上没人会用这玩意儿,好险让他们劈了当柴烧,好在我看见,给留了下来。”

    沈琅伸手抚过琴身二寸,这琴身工艺看上去略显粗糙,用的也不算好木头,和他从前用过的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粗制滥造的孩子玩具。

    “我平日里事情多,就算有心想要坐下来好好学学,却总没能找到机会,这两天翻出来一看,与其放在我那屋里落灰,倒不如拿来给你解解闷。”

    沈琅微笑:“多谢。”

    金凤儿在旁点了两盏浓浓的稠茶,李云蔚嗅到香气,问:“什么茶?好清淡。”

    “日铸雪芽。”

    “怪不得,闻着有股兰花香,”李云蔚接过茶吃了一口,喟叹道,“寨里也就在你这儿才能吃到这样精细的茶水,大哥和二哥并不把吃的喝的当回事,连我屋里常泡的都是些粗老绿茶,在库房里压久了,尝着都有些陈腐旧味了。”

    顿了顿,又道:“你这儿陈设的也好,大哥他很疼你。”

    沈琅只淡淡笑笑,没接话。

    在旁侍茶的金凤儿突然开口问:“三爷,您看着年纪比大爷、二爷都要更长些,怎么反倒喊他们哥?”

    李云蔚笑道:“这原也不是按年龄来论的,一开始便是他们两人先起的主意,人也是他们聚起来的,我那时候还犹疑了几日,始终拿不定主意,也晚了他们一步上山,再说那些舞刀弄枪的事我也不擅长,冒险的事都是他二人再做,我又怎好拿年龄说事,虚顶一个‘大爷’的名号?”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沈琅随口问起:“大当家他们可到至所?”

    李云蔚想了想,才道:“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金凤儿接口问:“听说大爷此行是往南边去,可巧我和哥儿也是打南边过来的,不知大爷去的是哪里?说不准还是哥儿的老家哩。”

    李云蔚并不吃他的套话,只含糊笑道:“大哥他倒也没有和我细讲,我也知道的不甚明白。你知道,做咱们这一行的,一旦下山去,恨不得夜行昼伏,远远避着官府的耳目才好,大哥此行出去半月,连信件也没有回来一封,并非是我瞒着,我这个人心软嘴松,他俩若有要事,轻易也是不和我商量的。”

    等送走了李云蔚,金凤儿才压低声音道:“这李三爷嘴未免也太严,茶倒是喝了两盏,可有用的话却一句也不肯说。”

    “强盗已是重罪,若是寻常打劫绑架,没必要遮掩什么,”沈琅淡声道,“他不肯说,想必薛鸷这回去做的“生意”大抵是比做土匪更要坏的事。”

    金凤儿不懂:“都做土匪了,被官兵捉住便是一个死,还怕什么更坏吗?”

    沈琅面无表情道:“那自然有些不一样,若他身上罪责多了,在上头那里显眼起来,树大招风,难保那些当官的不会为了政绩,兴财动众地来剿杀他们,若能血祭他们的升官路,费些心力并不算什么。”

    金凤儿悄悄觑着沈琅眼里的冷意:“可是哥儿,你和大爷不是……”

    “不是什么?”沈琅冷淡道,“不过是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他若死了,我一定拍手称快。”

    第27章

    仇二近来常在沈琅住所附近出没。

    薛鸷不在, 寨子里或有绑票勒索、洗劫商铺的大桩“生意”,也没人能做得了主,仇二虽然行事莽撞, 可却一向极听从薛鸷的话, 大哥临行前交代他守寨, 他便只管守好寨子, 这些“生意”就算送上门来, 他也一律不接。

    不过也正是因此, 仇二最近很是清闲了下来,在他看来, 天武寨上下都是自己人,唯独那个叫沈琅的和他那个小厮不是。

    仇二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反正他有事没事就会专门跑到这边来盯梢。

    沈琅极少出门, 成天就猫在他那个破屋子里, 连窗户都只开条细缝,偶尔天放晴, 仇二才会看见那个叫金凤儿的推他出来转转。

    会到这儿来找他的人, 除了那个姓邵的女人, 就是李云蔚, 仇二为此还对李云蔚也颇有怨言。

    这个男人, 除了样貌之外, 仇二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他大哥那样的, 又瘫又病,还总苍白着一张怏怏的脸, 看着就是随时都可能咽气的短命样,仇二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病秧子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病死。

    这一日,因为看见李云蔚叫人抬了架古琴过来, 仇二便在树荫底下多看了几眼。

    等的困了,仇二干脆便在树底下打起了盹。

    再一睁眼,便看见那金凤儿又推着沈琅出来了,那“兔子”散着发,长而柔顺的乌发湿漉漉地披散在他背后垫着的大方丝巾上,想是才洗了头出来晒头发的。

    他人在高处,又处在沈琅位置的侧后方,不是仔细看,那两人轻易看不见他的存在。仇二一眼不错地盯着两人那边,阳光下沈琅的皮肤几乎白成了半透明的颜色,动作起来,便成了会流动的白瓷。

    仇二看得牙龈发痒,大约是因为偏见,他把沈琅的一切举动都扭曲出了“引诱”的含义,他大哥不在,这个男人方才一定也尝试过勾引李云蔚,浪|荡的贱|人!

    他盯着看了有一会儿,只见那金凤儿从屋子里抱出来一只灰棕色的肉兔子,身形很是肥壮,看起来已经到了该宰了下锅的大小了。

    金凤儿把兔子放在沈琅腿上,不知俯身和他说了什么话,紧接着沈琅点一点头,金凤儿便回屋提着个漆红食盒走了。

    仇二嘴里咬了根野草,远远看见沈琅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那兔子的后背,他看不惯,因为看不惯沈琅这个人,所以连带着连他的一举一动都看不惯。

    他压低了声音,小声啐骂道:“呵,一窝货色。”

    他刚说完,原本伏在沈琅腿上的那只肉兔子突然跳将下去,随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仇二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仇二没料到这死兔子会往自己这边来,一时还呆愣在原地没有动,也就是这一忽儿的功夫,弄丢兔子的沈琅已经扭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骤然对上了视线,仇二低骂了一声,下意识地便弯身抓住了那只灰兔的后颈,一换手干脆抓住那一双长耳朵,把它从草地上拎了起来。

    眼下被人撞个了正着,仇二也不好转身就走,否则那沈琅说不准还以为他心里有鬼。于是他便拎着那兔子,径直朝沈琅那边走去,等靠近了,仇二正要把那只兔子丢进他怀里,却见沈琅微微皱起眉,说了一声:“别……”

    那灰兔子料想是受了惊,吓的过来一路,便拉了一路,沈琅应该是嫌脏,不肯接。

    仇二有些疑神疑鬼,他觉得自己似乎嗅到了一股香气,有别于皂荚和茶籽饼的香味,像是兰花的香。

    见他站着不动,沈琅反倒先开了口:“劳烦二爷将它关回笼子里。”

    “笼子在哪儿?”仇二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

    “里屋。”

    仇二跨步进屋,屋子里迎面扑来一股药香,不大的一间卧房,却陈设的很是干净雅致,和寨子里土匪们住的土屋陈设大相径庭。大约他大哥每每搜罗到什么好东西,便一径全往他这里送来了。

    他心里压着股火,随手便把那只脏兔子丢回到竹笼里。

    紧接着仇二忽然一转身,看着门口的沈琅,一句恶狠狠的“狐狸精”同对方的一句淡淡的“多谢”异口同声地响起。

    原本想要借题发作的仇二微怔,他心里已然笃定了是这“兔子”百般勾引了他大哥,他在此观察了这些时日,发现这瘫子的确很会勾引人,薛鸷一定是被他骗了。

    沈琅其实是前几日才注意到他的,知道他有时会在暗处盯梢,此时听他脱口而出的这声“狐狸精”,他似笑非笑:“狐狸精?二爷是在说谁?”

    “你少装模作样,我大哥……”仇二瞪着他,“反正,你以后给我离他远点!”

    “是他自己缠上来,我要怎么远?”

    “你放屁!”他咬牙切齿,“他就是被你这张脸给骗了,你少勾引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并没有啊。”沈琅露出了一个很无辜的表情,他实在很知道该怎么去激怒仇二这样的人,只不过薛鸷如今不在,所以他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太和这个姓仇的较真。

    看见他那副样子,仇二登时脸上红色炸开:“贱|人,你少装模作样,我大哥现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南,我若要打杀了你,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我和大哥是从小一道长大的情谊,你看他到时信你还是信我?”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常时在这附近巡逻的土寇赶了过来,一人拉住他一只手臂,劝道:“二爷,大爷吩咐过……”

    仇二一把甩开两人的手:“别碰我!”

    沈琅的表情始终都是淡的,他心里想“淮南么”,面上却露出一点笑模样:“我哪有二爷想的那么坏?求二爷高抬贵手,别要杀我。”

    仇二气得转身,原想找个物件踢翻了示威,可一想到这屋里的陈设都是他大哥用体己钱补贴的,便只好咬牙踢了一下空气,然后一言不发地撞开两人,沉着脸走了。

    金凤儿这会儿才提着食盒匆匆赶回来,正撞见仇二怒气冲冲从他们哥儿屋里出来,心里一惊,好在扭头一看沈琅人还好端端地就在门口坐着,并没有少块皮,这才松一口气。

    “哥儿……二牛哥,你们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金凤儿朝他们寒暄一笑。

    二牛上来一拍他肩:“大爷临走时让咱们在这一片守着,说是怕有人来找你们主仆麻烦——说起来,你都多久没到我那儿吃酒了,今夜若得空,咱们约着石头他们一块打双陆呗。”

    金凤儿笑:“我得空一定过去,今日多谢你们照看我家哥儿。”

    说话间,二牛和那年轻汉子悄没生息地瞄了沈琅好几眼,不小心就和沈琅对上了眼,二牛有些结巴地:“你们哥儿……生得好、干净啊,怪不得大爷……”

    沈琅忽然出声打断:“你叫二牛?”

    “是、是。”二牛傻笑了一声,指了指旁边那个,“他叫禾生。”

    “方才多谢。”

    “师爷和咱们客气什么,都是分内的事儿。”二牛拉了拉旁边那人的胳膊,示意他也吭一声。

    可那名叫禾生的小土寇,只因为沈琅方才对着他们笑了一笑,便觉得脊背发麻,魂已酥掉一半,张嘴也是支支吾吾的,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平日里挺能唠嗑的人,”二牛笑他,“这是怎么了,掉魂了?”

    禾生脸涨红,反手往二牛身上打了一下,催促道:“走了,该换值了。”

    “行,”二牛立即说,“那咱们就先告辞了沈师爷。”

    沈琅点头。

    “小金凤儿,有空上我那儿玩。”

    送别两人后,金凤儿把食盒往臂上一挎,然后推着沈琅进屋去,关上门,才压低声音问:“那个仇二爷怎么又来了?”

    沈琅:“他总躲在暗处盯着我,大约是觉得我会趁薛鸷不在,做什么坏事。”

    金凤儿打开食盒,里头是一小碗稀饭,配着一小碟银鱼干。寨子里吃的用的一应都糙,沈琅每日吃的这些,还是薛鸷之前特意叮嘱厨下另起的小灶。

    金凤儿犹记得他们被劫上山那日,叫嚷着要把他跟沈琅杀了喂野狼的,就是那个仇二爷,平日里只要遇见,这人便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很是可恨,再加上他之前还带人来这里闹过,所以金凤儿心里很是恶心他。

    他翻了个白眼:“这三位爷里,我最烦他。哥儿你说,我们到底哪里招惹他了?狗东西专盯住我们这里不放。”

    沈琅接过勺子,放在米粥里轻轻地搅:“没必要和傻子置气。”

    他顿了顿,又道:“他方才说薛鸷眼下在淮南……淮南那片有什么?”

    “寿州窑?”

    沈琅缓缓摇头:“若他们此行去做的是正经生意,短期内恐怕赚不到什么银子,他们这些人,习惯了以劫掠立致千金的骤富后,便很难再从事普通营生了。”

    “我猜,”瓷勺在碗中轻轻一碰,“他们去的大抵是淮南一带的盐场……走运私盐,薛鸷好大的胆子。”

    金凤儿听着只觉得心慌:“哥儿,你说我也拜香入了伙,李三爷那儿的人名册上有我的名字,到时候若是朝廷真的派兵来剿匪,会不会连我也给株连了?”

    “谁知道呢。”

    倘若真有那天,乱箭扫射过来,连他们一起误杀了,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他沈琅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剿匪那方断不会为了他们这些人质费心费力地去和土匪谈判。

    金凤儿想到将来有可能死,还死得很冤枉,登时就垮下了脸:“不成、不成!我不想死,哥儿你得救我。”

    “我又不是神仙,到时候自身难保,怎么救你?”

    金凤儿越想越觉得可怕,在案几边踱了好几趟,然后才压低了声音,看向沈琅:“哥儿,咱们还是快找时机逃吧!”

    沈琅低头尝了一口有些凉掉的粥,有些漫不经心地:“这寨里早晚都有人巡逻,想下山,必然要途径各个寨头要口,我、你,还有妈,谁有本事在那些土寇的眼前逃跑?”

    金凤儿听得心里一凉,长吁短叹道:“唉,这可怎么办?”

    沈琅看一眼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这个小仆也并不是个能顶事的人,见他这样,反倒还要开口宽慰他:“好啦,急也没有用,反正历来做土匪的,断没有长命百岁的,他们自然也没有例外,你心里也别慌,早晚会有机会走。”

    金凤儿的脸色这才好些。

    第28章

    第28章

    三月初, 山中雷声隐隐,连日大雨。

    每回遇上雨天,沈琅总会睡得比以往更沉些, 又因为有雷雨声遮掩, 因此沈琅并没有听见薛鸷的开门声。

    薛鸷一路往里走, 一路轻手轻脚地解下身上穿的雨具, 随后在塌沿坐下, 就着将燃尽的炭炉烤了烤手, 蒸掉附着在身上的那股湿寒气。

    他回身往床榻上看了一眼,随后点亮了一盏矮烛, 沈琅的呼吸极轻,身上盖的毡裘又极厚,薛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似乎看不出有呼吸起伏的痕迹。

    薛鸷的爹娘都死在睡梦里, 即便榻上这个人还很年轻,可他太孱弱了, 总是病。怀疑一旦产生, 心底那股恐惧感便随之涌了上来。

    于是,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 悄悄地探了一下沈琅的鼻息。

    很快, 薛鸷便松了口气。确认过后, 他又在心里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

    窗外有雷骤闪了一下, 薛鸷俯身默不作声地替沈琅捂住耳朵,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 还是外头炸响的惊雷,沈琅忽然小幅度地抖了一下,随即惊醒过来:“……嗯?”

    薛鸷笑了笑, 指腹拨抚着他的鬓发:“方才外头好大的雷声,你有没有听见?”

    沈琅先是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随后才辨认出他的声音,薛鸷的嗓音一贯是带着一点粗粝的低沉语调,同沈琅说话时总要比对别人更散漫些。

    “想我没?”

    然而还不等沈琅开口,薛鸷便急切俯下|身去,同沈琅交颈而吻。

    出去这一月,薛鸷带着那些土寇一路风餐露宿,胡子长长了,也没功夫刮,接吻时粗|硬的毛发蹭过沈琅的下巴,刺得他皱起眉:“唔……”

    薛鸷感受到他的抗拒,这才松开他,捧着他脸颊问:“怎么?”

    “扎人,”沈琅仍有困意,含糊道,“走开。”

    “明日就刮,”薛鸷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说,“我倒忘了这茬了,这段时日总赶路,实在没工夫打理这些。”

    他一路紧赶慢赶地回到天武寨,也顾不得休息,草草沐浴洗去身上连日赶路捂出来的酸臭味,便来了沈琅屋里。

    “我给你带了许多好玩的,”薛鸷又道,“明日拿给你看。”

    昏暗的烛光映在薛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沈琅盯着他看了半晌,清醒的时候他几乎不会有意识地想起这个人,可薛鸷不在天武寨的这些时日,却似乎总在他梦中到访。

    他总梦到那些灰暗无光的过去,最痛的那个时刻。但眼前这个人却总是在他痛得发抖的时候跳出来,把那些画面像是细绢帛布那样撕裂开,拉着他一直跑,直到把他累到喘着气醒来。

    沈琅不敢承认,或许眼前这个人的气息和外头的倾盆大雨是一样的,都能让他短暂地找到一点安全感。

    他一晃神,脱口而出:“你瘦了些。”

    “有么?”薛鸷若无其事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脸,心口微微的胀热,他认为沈琅这句话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关心,但也正因为如此,薛鸷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紧接着,薛鸷的喉结动了下。

    “沈琅……”他叫他的名字,旋即忽然欺近。

    沈琅一手推扶住他的半边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脖子,指腹在那凸起的喉结上蹭了蹭。

    薛鸷看着他垂下去的薄眼皮,不说话时这人完全是一副乖模样。

    “干什么?”他问。

    沈琅抬眼看向他的眼睛,他看人时眼尾习惯微微上挑,显得冷淡又艳丽,矮烛的昏光在他瞳孔里折射出了琉璃一样漂亮的光。

    薛鸷总觉得,太引人注目的东西,时常会因为美得太极端、太锋利,而产生一种微妙的邪气。可他从来就不是个安稳的人,越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危险”二字的事物,他就越想要靠近。

    沈琅并没有说话,但薛鸷还是从那长久而沉默的注视里意会到了求|欢的引|诱意味。

    下一刻,他便受不了地伸手抓紧了沈琅后脑上的发丝,将他一把拉向自己:“你这人很坏。”

    “我做什么了?”

    “你这样看我,不是故意勾引我?”

    “……”

    不等沈琅开口,薛鸷忽然又低声骂了句娘:“你怎么还张嘴?”他完全忍不了了,这一下他连大脑都胀疼了,一开始想象的叙旧和温情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阔别多日,他从见到沈琅的第一眼,心口的那股邪|火便直往下走,但上来就做那种事,薛鸷又害怕沈琅生气,觉得自己混账。

    不装了,他想,混账就混账吧。

    ……

    薛鸷很轻易地就掰开了他的大腿,屋外疾风骤雨,如同雨滴砸落在风中纤弱的叶片上那样,薛鸷放肆地亲吻着沈琅的一切。

    他向上抓住这个人的胯骨,粗糙的掌心触碰过他窄细的腰。沈琅感觉到他的额头正贴抵在他平坦的小腹上。

    男人多日未打理的胡茬有意无意地蹭过他腿|根的软肉,疼痒中还夹杂了几分奇怪的麻。

    薛鸷的呼吸灼热,沈琅像是被烫到了,本能地想要逃离,可他逃不开,他的腿完全使不上力气,薛鸷想要什么,他就只能给什么。

    分明还在倒春寒的天气,可沈琅却感觉到了热,后脊背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一层细密的热汗,窗外闷沉下来的雷声连同欢|愉一道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罩满他的肢|体、他的一切感官。

    过度的刺激甚至让他有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沈琅紧紧地咬住下唇,他讨厌失控,因此本能地克制着一切极端的情绪,可猛地失神时,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介于哭腔与呻|吟之间的呜咽。

    “你哭了?”薛鸷立即停了下来,抬头看沈琅,却只看见一张失神的脸。

    沈琅下意识抬手挡住脸,却被薛鸷一把拉开,他凑上去吻他的唇:“别忍着,叫出来。”

    ……

    雨停了。

    半昏半醒之间,沈琅感觉到自己的耳垂忽然一下刺痛,他抬手去碰,只摸到一个冰凉的、水滴形状的小玩意。

    “别动。”薛鸷低声道,“我看看有没有血。”

    沈琅的大脑还有些迟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薛鸷已经将那只碧玉耳坠在他耳垂上扣好了。他感觉到愤怒,可偏偏现在身上却没什么力气,声量也大不起来:“谁让你给我穿耳了?”

    “你戴着好看,有什么不好?”

    沈琅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自心口一路烧到了喉腔,他伸手便去拽那耳坠,薛鸷生怕他把那刚戴好的耳坠强拽下来,连忙抓住他的手腕。

    “我才不戴这珥珰之饰!”

    薛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以为他是在嫌这个不够上档次,张口解释道:“这并不是道旁摊子上卖的歹货,我正正经经上你们南边有名的一家玉肆里叫工匠打的,成对的一双耳环,足足花了我十三两银子,还有半边,明儿我也要戴上的。”

    说完他又欺过去,让沈琅摸自己的耳垂:“你摸!我路上就穿好了耳孔。”

    沈琅摸到了他耳垂上插着的那根茶叶梗,这才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薛鸷抱着安静下来的沈琅躺了会儿,指尖绕着他的发丝把玩起来,他尝试着闭了闭眼,可惜实在没什么困意:“你睡了?怎么不说话?”

    沈琅早在他偷摸着往自己耳垂上扎孔那会儿,就已经累的睁不开眼了,这会听见他说话,也懒得答应。

    “我不在,你都在这山里做什么?”薛鸷在他身后嘀嘀咕咕,“这一月有没有生病?”

    他实在太吵,于是沈琅不耐烦地发出一个音节:“困。”

    “那你睡。”

    可才安静了没半晌,沈琅就听见身后的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叫起了他的名字。

    “沈琅,”薛鸷很缓慢地念着,“沈琅——”

    沈琅:“闭嘴。”

    薛鸷轻声笑笑:“你还没睡?”

    “你知道吗,路上这一个月,我统共做了九场梦,七场都和你有关,你说你会不会是九尾狐狸精托生的?我走了,你也要来我梦里吃我的精气。”

    “你怕,”沈琅强打精神冷笑,“就离我远点。”

    “谁说我怕,”薛鸷半开玩笑道,“人才活多少年呢?能快活这一瞬,就是让我薛鸷做个短命鬼我也认了。”

    说完,他又安静地睁着眼躺了会儿。

    因为看不见沈琅的脸,薛鸷心生不满,又起来把人掉转了方向,然后面对面地将人搂进怀里。

    睡得半梦半醒的沈琅感觉到自己被人翻动,皱了皱眉,薛鸷抬手用指腹推过他眉心,轻声道:“睡吧,不闹你了。”

    薛鸷盯着沈琅的睡脸看了很久,心里蓦地想起自己此次南行的事。

    他们天武寨到底还没到南北天下皆知的地步,南边的官府里也并没有他薛鸷的画像,只需随意佯装打扮,便能在各个城邑之间畅通无阻。

    也正是因此,薛鸷特意吩咐随行匪寇,闲暇时向当地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临安府可曾有过一位富户沈氏,膝下只有一子。

    大约是沈家从前在这南边的生意做的足够大,没多久薛鸷便打听到了他家的事,那些人提起来,也是直叹气:“沈官人是个大好人呐,咱们这儿好几座大庙,都是他筹了善款修缮起来的,逢年过节的总还广施粥饭,也是为他那个身子不好的儿子积福吧。”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那沈官人夫妻二人一道走船去,谁知却让那海州水匪一并捉了,让人抬回来的时候,尸首都烂得不能看了,听说连那心肝肠子,也都剖出来了,惨啊!家里只剩一个老太太跟他那残废儿子,哪还有什么活路?”

    薛鸷听得蹙起了眉,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就没听闻什么了,不过我听说他那儿子是个冷心肠的白眼狼,爹娘一死,就变卖了家财远走高飞了。只是这话我也不很信,你想想,他年纪才多大,又是个立不起来的病秧子,哪里有这样大的能耐?我看八成那些家财,都是让他们沈氏族亲吞干净了的。”

    “那海州水匪,可有名姓?”

    那人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在此地做些零售小生意,并没往那边去过。”

    薛鸷自从打听到了这件事,回来路上便时不时地在心里想起来,他想,沈琅父母若果真是被那水匪活活虐杀的……虽然和他并没有干连,可他也是匪。

    沈琅看着他时,真的不会心怀芥蒂连他一起恨吗?

    第29章

    季春三月。

    山上回暖慢, 几日连绵的春雨过后,天气才算完全暖和了起来。

    开春时农事繁忙,再加上山上植被还浅, 无论是大路还是小径上, 都不好埋伏, 因此天武寨上下可做的“生意”便少了许多。

    再一个, 天武寨最初也不过是个几十人的小寨, 众人上山落草后, 过的也一样是苦日子,甚至比从前在村里时过得还要狼狈。每日只是穿破衣、睡土洞, 为了不饿死,薛鸷便带着这群人在山上费劲开出几块薄地,农忙时耕种, 农闲时便为匪, 总算勉强还能糊口。

    到后来日子渐好起来,寨中匪数渐多, 众匪寇们也仍然保留着耕种的习惯, 因此每年过了清明, 薛鸷便会叫上一群青壮年, 在他们所盘踞的山谷坡地之上种些米粮瓜果, 也免了常常去山下进购, 引人耳目。

    日头底下, 薛鸷赤|裸着上半身,握着锄头, 在田坎上挥汗如雨。

    沈琅隔着很远就看见他了,阳光下青年的四肢是浅褐色的,肌肉分布得极其匀称, 使劲时皮肉绷紧了,便有种沟壑分明的意味,那紧实的胸脯上还纹着一块狼头刺青,沈琅其实并没有细看过那块刺青的样子,尤其是在这样的烈日底下。

    不得不说,这人生得很占便宜,猿臂狼腰,动作时背部肌肉隆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凶蛮的野性力量。

    金凤儿推着沈琅靠近了,那边田坎上很快便有几道目光朝他这里飘了过来,有些离得近的土寇一个劲地朝同伴挤眉弄眼,不知在小声说着什么。

    薛鸷看见他,便立即用挂在脖颈上的那条灰棉巾擦了把脸,随即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他丢下锄头走过去,将沈琅在阳光底下完全地罩住了,好教那毒晒的日光不落在他身上,他故意放大声音:“不是都和你说了别来么,叫他们给我送来便是了,这里下来也没条平路,费这劲亲自送过来做什么?”

    沈琅微微笑:“不是大爷叫我过来‘有事商量’么?”

    “嘘。”薛鸷低声,而后又朝他眨眨眼,让他别拆穿。

    他就是心里有意同那些土匪们嘚瑟显摆,因此方才才故意打发人去厨下,点名今日要金凤儿来送饭,再告诉他,把沈琅也一起带来,他有话对他说。

    沈琅倒也懒得拆穿他,只不咸不淡地一笑。

    薛鸷的目光落在沈琅的耳垂上,有些不高兴:“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那只耳坠,不喜欢?”

    “出来太匆忙,忘了戴。”

    沈琅抬眼就看见了薛鸷戴在右耳上的那只浓翠的碧玉耳环,在日光下显得很剔透,薛鸷的这只是耳环,镂空的圆圈口,若不是亲眼见着,沈琅大概压根不会觉得他戴这耳环能好看,可事实上却并不违和。

    “你戴这个,他们不笑话你么?”沈琅问。

    “谁敢笑,我戳烂他的舌头,”薛鸷似笑非笑地,“再说,我戴这个不显得俊俏相么?”

    沈琅不答话,薛鸷便俯下身,两手按住他身下那木轮椅的扶手,然后越抵越近。

    沈琅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一并欺过来的还有几丝汗味,在光底下,这么近的距离,沈琅发现他左胸口的刺青纹得其实并不精细,线条甚至有些粗糙,但就是这样的线条,反而更合贴了他身上的那股气质。

    薛鸷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住了他的脸颊:“在想什么呢?”

    “挺俊俏的。”沈琅终于说。

    “只有挺么?”

    “十分俊俏,”沈琅敷衍道,“我好嫉妒你,好了?”

    薛鸷笑起来:“好了。”

    沈琅口中虽敷衍,可心里却并不是全然只有虚情假意,他的确羡慕薛鸷强健的身体,甚至到了有些嫉妒的地步。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如若自己身体健全,是个正常的男子,又早早考取了功名,哪怕只是个童生、秀才,沈家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他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弱”,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地对他父母下手。

    金凤儿把手里的漆红食盒递给薛鸷:“大爷用饭吧。”

    薛鸷接过食盒,在沈琅旁边将就着找了块石头坐下,因瞥见沈琅垂下眼躲光,薛鸷看向金凤儿:“怎么也不记得带把伞来?这时辰日头正毒。”

    “可说呢,”金凤儿委屈道,“我们屋里没有那个。”

    寨里的土寇们活得都糙,平日里若遇着小雨,便就没心没肺地兜头淋着,若遇上大雨,也只需戴上蓑衣雨具便是,那玩意用山上采来的竹篾、箬叶便能制成,因此土寇们几乎人手一件。

    “明日三哥带人下山去采买,我叫他挑一把好看的回来。”薛鸷道。

    金凤儿忙接口道:“能带我一道去吗?我们那里也攒了些银钱,哥儿寻常起居要用的那些,只怕他们买不明白。”

    薛鸷漫不经心地:“你们哥儿那里若缺什么,和三哥说就是了,三哥心最细,必能置办妥帖。”

    “哥儿还在这儿,大爷还怕我跑了不成?”金凤儿半开玩笑道。

    沈琅看向薛鸷,笑了:“大爷不怕你跑,只怕你跑到知县老爷堂前去告状,告不告得赢且另说,到时他们寨子还不知得使多少银子才能堵上那知县的嘴。”

    薛鸷没回应,只把自己头上戴的斗笠摘下来,递给金凤儿:“拿这个将就给你们哥儿挡一挡脸。”

    这话题就此揭过,沈琅转头看着薛鸷低头扒饭的样子,如今才不过春末天气,也就是这两日才算是热起来了,他身上还穿着夹袄,不知道薛鸷光着膀子怎么能热成那样。

    沈琅叫金凤儿从另一方盒内取出一条厚实棉巾,湿浸的一条,还滴着水,他接过去稍稍拧了一把,然后递给旁边的薛鸷。

    薛鸷转头,明显一愣:“给我?”

    “我让金凤儿用泉水浸过的,你拿着擦一擦脸。”

    薛鸷闻言顿时便兴奋起来:“你的吗?”

    “嗯,”沈琅故意说,“平时用来擦脚的。”

    “那更好了。”薛鸷笑了笑,随后便故意把脸埋进那方透湿的棉巾里,先是狠狠地一嗅,紧接着才开始擦脸和脖颈。

    沈琅脸微红,低骂了他一句:“你真……”

    “我怎么了?”

    “好没廉耻的囚根子。”

    薛鸷听着更可乐了。

    他其实并不信这布帕是这人用来擦脚的,否则沈琅方才不会亲自用手去碰,这人是很显见的少爷脾气,怕脏、挑食,连穿得糙了,身上有时都要起一片红颜色。

    这么娇气,沈家若没有万贯家财,也不知要怎样才能将他养到这么大。

    “等明日我闲下来,”薛鸷把那方棉巾甩到脖子上挂住,“往你那屋门前搭个葡萄架,再去他们那里挖一株小苗来,等到夏日,你也有个可乘凉的地儿。”

    金凤儿心里想着葡萄,咽了咽口水,复又笑嘻嘻地:“大爷,咱们山上种西瓜吗?”

    “有一片地,怎么,你爱吃?”

    金凤儿笑着:“是我们哥儿爱吃。”

    沈琅斜他一眼。

    薛鸷也笑:“好啊,到时若熟了,我叫人摘一箩筐送去你们那儿。”

    ……

    远远瞧见他们那边有说有笑的,同在田坎上的仇二很是恶狠狠地往沈琅那里瞪了几眼,这会儿饭点也到了,厨下那边送来饭菜,于是众人都各自找了块树荫席地而坐。

    “你们刚才听见没,那沈小师爷特意来给咱们大爷送饭来的。”有个中年汉子道。

    坐在他旁边那人咧嘴一笑,笑出一口白牙,衬得他的脸更黑了:“讲句老实话,这沈小师爷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姐儿们都漂亮,啧,一个男人,生成那样,我方才远远看着,都觉得心痒。”

    “你那是鸡|巴痒吧,装什么!”

    围坐在一起的几人顿时压低声音哄笑起来。男人们坐在一块,十句话里至少有六句都是荤话,山里实在寂寞,这群人就是见到只雌山雀、母兔子路过,也要乱做个妖怪化美人,然后投怀送抱的美梦。

    “这山里可真邪,你们说,好端端的,把咱们大爷都憋成个断袖了。”

    “我看大爷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就是天仙下凡,再漂亮,他也是个男人,和男人睡觉,就跟你这种子撒在石头地里,那怎么浇肥也生不了根哩,左右他也下不了崽,”他压低了声音同他们耳语,“可白瞎了咱大爷那些可怜的子子孙孙了。”

    顿时,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这片地儿离薛鸷那边挺远,几人打量那边左右也听不见,才敢这样放肆地说笑。

    可惜他们笑音未落,仇二便忽地从他们身后的林子里走了出来,冷着脸,往他们那边猛踢了一脚土:“一个个说什么呢?都想上我那儿领鞭子是吧?”

    笑得最大声那人吃了一嘴土,正待发火,睁眼见是仇二,顿时闭嘴歇了火。

    其中有个汉子怕他告给薛鸷知道,连忙放下碗筷起身道:“二爷,刚才我们这些人只是说着玩呢,没坏心。”

    另一人知道仇二寻常最看不惯这般断袖分桃之风,连忙也起身道:“二爷,不瞒您说,我们是看不惯那沈小师爷,好好一个男人,非要做这样的勾当……”

    仇二上去便朝他脑袋上狠狠给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少给我耍小聪明,再让我听见一回,你们全都得死我手里!”

    众人忙说“知道”。

    骂完了这些乱嚼舌根的人,仇二忍不住又往那边看了眼。

    自从知道那兔子……和他大哥在一起后,仇二对沈琅的感情就变得很复杂,他既反感薛鸷对他那么上心,又听不得别人背后诋毁他们的事。

    他想,那沈琅就算再怎么样,也是他大哥的人,轮不到这些人置喙。只是看着从前同自己最要好的大哥,如今得空了便只和那沈琅黏在一起,仇二心里还是不可避免了产生了一点寂寞的感觉。

    第30章

    天武寨一共盘踞着好几座山头, 因此山上土层虽薄,几年下来,倒也养出来好几块田地, 林林总总加在一块, 怎么也有个几百来亩。

    薛鸷他们也不着急, 每日打打闹闹, 一群土寇互相轮换着忙活了二十来日, 才总算把辟出来的那些田地都种满了。

    夜里薛鸷大多歇宿在沈琅那里, 纵然大当家白日里都在田地上忙活,但两人还是抽空在这二十来天里吵了将近十次架, 三天两头的不是拌嘴就是互相不说话。

    只是这些小打小闹大多过不了夜,最后总是薛大当家先低头求和,他脸皮厚, 又受不了沈琅总冷着张脸不和自己说话, 因此道歉服软就成了家常便饭。

    “明日再忙半个上午,我就来替你搭葡萄架, ”薛鸷解衣翻身上榻, 随后轻车熟路地把榻上那人往里头挤了挤, 又抓了个被角盖在肚子上, 他抱怨, “天也热起来了, 让你妈给你换床轻便的被子, 夜里盖这个,热的我恼得睡不着觉。”

    沈琅说:“你热, 就躺去地上凉快。”

    “小没良心的。”薛鸷笑了,狠忙了这些时日,他身上脸上都晒黑了不少, 五官轮廓也因此比从前显得更清晰了。

    说着,他忽地转过身去,对着沈琅的侧脸便狠亲了一口。

    亲完,他又使唤沈琅道:“今日在地里待了一整天都没歇息,累得我腰酸背疼的,好琅哥儿,快帮我捏一捏腰。”

    沈琅往他身上瞥了一眼:“你洗干净没有?满指缝的泥,也敢上我的床。”

    薛鸷立时把掌心摊开,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你自己看,我哪日不洗,方才连手脚都用丝瓜瓤狠狠刷了,哪有泥?你若找出来,我以后喊你叫爹。”

    沈琅确实在他掌心里嗅到了一点淡淡的皂荚味,这才不说话了。

    “冤枉我,”薛鸷很轻地朝他哼了一声,“嫌弃我。”

    “亏我还特地差人替你去打听这豫州地界上有没有着手成春的经方派太医,小白眼狼……”

    “不必费力,”沈琅打断他,“什么太医神医都没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总要试一试,难不成……真要这样瘫一辈子么?”

    沈琅冷笑:“你若怕养我麻烦,就放我下山,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你又来劲了,”薛鸷侧躺着看向他,语气缓下来,“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才多大呢,倘若治好了腿脚,以后……上京考学去,多好。”

    黑暗里,薛鸷发觉自己有些不大能看清楚沈琅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沈琅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冷漠,也很阴沉。

    “考学要验身,解发袒衣,验明男女,我能么?”

    薛鸷是个十成十的粗人,一年学也没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必写的明白。他年幼时忙着种地干活、照料至亲,后来又忙着当他的匪头,对这些科举考学之事,那是一问三不知。

    “使些银钱蒙混过去不行吗?”薛鸷问,“那些官个个都贪,只要找对门路,没谁那里是使不上劲的。”

    “你以为是市井上猜灯谜那般小打小闹么,”沈琅淡声说:“肃宪帝在位时,曾有一名女子束发裹胸扮作男子模样,用了她卧病兄长的名姓,一路考上京都,连中三元,后来却遭亲戚举发,于是朝臣上奏,逼她在朝会之上验明正身。”

    “先帝觉得她是才俊栋梁,所作策论经义,远胜过这朝堂上不少人,心里对此很是为难,纵然知道她是个女子,但仍想留用她在朝中做个小官,可那些朝臣却怕若开此先河,往后‘阴盛阳衰,殃及国运’,连日上书,痛斥此女子冒籍、诈伪,要肃宪帝严加惩处。”

    薛鸷见他停顿,忙问:“后来呢?”

    “那自然是取消功名,还罚了仗刑,连她生父、兄长,也一并受过。自这之后,考试进场前便要解衣验身,若是考中了,还要由专人来亲验。”

    “这是欺君要掉脑袋的罪,一但遭人举发,上下查验的官吏都要连坐。你要使银子,就得堵住他们所有人的嘴,还得要权势滔天,才能搭上那些人的线。”

    薛鸷哑然。

    沈琅冷冷地笑:“他们倒不如不教我念这圣贤书。”

    知道得越多,眼界越是阔大,他活着便越是痛苦,倒不如一辈子做一只井底蛙,或是早早死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挣扎着枯活。

    见他情绪不好,薛鸷便转移话题道:“好啦,不念就不念了。反正读那些破书、考那些个功名,我看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顿了顿,又道,“你说那行刑场上,年年总要斩些犯了死罪的官吏,有的是贪官,有的兴许还是好官。杀头、腰斩、凌迟……爬得越高,死的就越疼,就是考中了状元,也没什么可风光的,你说是不是,沈太医?”

    “谁是太医?”

    “你啊。”薛鸷笑,“劳烦沈‘太医’替我揉揉腰,这半个来月总弯着腰干活,背上这些骨头实在酸胀得厉害。”

    沈琅没动,也没说要帮他,可薛鸷却先一步趴下了,然后又拽着沈琅的手往自己后腰上放。

    “别小气,大爷平时伺候你还少么,你也多少报一报恩,是不是?”

    沈琅懒得替他摁,也不知道什么手法,他侧躺着,手上其实使不出什么力道,被薛鸷催着,只好抬起左手随意地在他后腰上摁来摁去。

    薛鸷很快便拧起了眉,无论揉到哪里,他都觉得燥痒。

    前几日沈琅犯头疼,一连好几日脸色都不见好,薛鸷忍了几夜没碰他,恰好这时候农忙也挺累,薛鸷夜里过来,抱着他倒头便就死睡下去了。

    如今后腰处的皮肤被沈琅的指尖指腹一碰,那一块便腾地窜上来一股熟悉的酥|麻感,那处也顿时起来了。

    薛鸷忽地转过身去,眼神晦暗:“你故意的吧。”

    沈琅眼下情绪还陷在别处,闻言有些懵懂道:“什么?”

    薛鸷不信他不懂,于是便故意拽着他手腕,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那里,又抓着他的手背按将下去:“你一碰我腰,这里就疼起来,沈郎中到底会不会治病?别是个害人的庸医。”

    说到这里他一顿,故意打趣:“沈郎中帮我揉一揉啊,揉好了,我就不去官府告发你。”

    他说完,沈琅也反应了过来,立即便不孚他愿,伸手就往下狠捏了一把,疼得薛鸷差点从榻上滚下去。

    见他那副狼狈模样,沈琅才终于笑了:“沈郎中药到病除,现在就治好了。”

    “你完了沈琅!”薛鸷咬牙切齿地朝他扑将过去,把人压在底下狠挠他身上的痒痒肉。

    等到把沈琅的脸和脖子都欺负红了,薛鸷的呼吸也更沉了,他把脸埋进沈琅颈窝,很认真地闻着,呼吸烫在沈琅身上,令他感到后脊发痒。

    薛鸷忽然掰开他的嘴,逼他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含湿了,再往底下送去。

    ……

    沈琅忽然往下抓住了薛鸷的手臂,目光失|焦,很像是痛极了,又像是别的什么:“薛鸷……”

    “出去。”

    薛鸷全然没反应,像是没听见。

    他似乎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和这个人的相处之道,在这种时刻,薛鸷习惯性地忽略沈琅说的每一句表达抗拒的话,如果真听他的,薛鸷恐怕自己现在连这间屋子也不能进了。

    ……

    床褥上慢慢洇湿了出一块水痕。薛鸷怔了怔,懂也不懂地抓着沈琅的手去摸:“这是什么?”

    沈琅咬着唇,气喘得很小声,把脸别在一边不肯看他。薛鸷凑过去,掰着他的脸小声问:“这是不是他们说的……”

    “你闭嘴!”沈琅像是恼极了,否认,“不是。”

    薛鸷不信,他要去点蜡烛来看,沈琅撑着上半身起来:“别点。”

    顿了顿,才小声道:“求你。”

    薛鸷觉得那句“求你”就像是在自己心上挠了挠,可沈琅越这样,他心里便越痒。

    “我想看,只看一眼我就灭掉。”

    说着,他就把那只蜡烛点了起来,捧过来,很仔细地照着看,沈琅只感觉到下边一烫,随即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那种不自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害怕。

    “我杀了你!”

    “薛鸷!”

    薛鸷感觉到一股血气直往头上涌,沈琅骂他什么,他也听不见,那只蜡烛最终并没有被熄掉,被薛鸷放在榻边案几上,一直燃到了天明。

    ……

    外头天已经很亮了。

    金凤儿晨起便来敲过一次门,听见里头没人答应,他如今已然学乖了,薛鸷没起来开门,那他也不敢贸然推门进去遭人嫌。

    沈琅迷迷糊糊地听见金凤儿的声音,等醒全了,才发觉薛鸷还在里面,他伸手无力地推了薛鸷一把,薛鸷便下意识地又动了动,他半梦半醒地抬手在他脸上揉了揉:“什么时辰了?”

    “……要是一会儿有人来叫我,你就说我病了,不能起身。”

    因为薛鸷无意识的动作,沈琅顿时清醒过来,他眼下实在很不想搭理薛鸷,可他想解手了。犹豫了一会儿,沈琅终于抓住了薛鸷挂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腕:“薛鸷。”

    “你去叫金凤儿来。”

    薛鸷还有些困,不想睁眼:“叫他来做什么?”

    沈琅的声音很轻,蚊子一样响着,他把一样的话重复了两遍,睡眼惺忪的薛鸷才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要尿么,我去给你拿壶……”

    “我不要你,”沈琅急起来,“你帮我拿过来,我自己用。”

    薛鸷揉着眼睛起身,下床去把那溺器拿来了,然后将榻上的沈琅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接着把住他的,对准了:“尿吧,乖。”

    沈琅用手肘往后撞他,挣扎着:“你听不懂人话?我都说了我自己用。”

    薛鸷按住他乱动的手脚,睁眼看见这人急恼得身上都红了,后背和肩头上的那些斑|痕也因此变得更加显眼,他玩心辄起,把下巴搁在沈琅肩头上,另一只手往上反摸着沈琅的脖颈。

    “快啊,憋狠了不好。”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来了,稍微一抬,便很轻易地抵进了那个湿|软的地方,不论沈琅嘴里骂他什么,薛鸷都只当没听见,他脸皮越来越厚了,反正被骂几句,也少不了几块肉。

    外头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的光远胜于蜡烛在夜里的亮,这么近的距离,薛鸷很轻易地便能看清楚,究竟哪一个动作才最让这人崩溃。

    他慢慢地和沈琅磨着,终于,他听见前面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水声。

    薛鸷偏头看沈琅,看见这小瘫子眼睛红了,他便餍足地凑过去亲吻他的眼角,舔到了一点咸湿的味道:“别哭啊。我们现在是最亲的人,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就算真的谁也治不好你的腿,我也养你一辈子。沈琅,我们以后是夫妻了。”薛鸷说,“你知道什么叫夫妻么,风雨同舟,一辈子同富贵、共患难。”

    “我不会丢掉你,你也不要抛下我。”

    “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