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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沈琅屋里养的那只兔子死了。

    他前两日看它就病恹恹的, 两耳耷拉下来,很没精神的样子。这兔子寻常大多是金凤儿在养,因此它这一病, 金凤儿很是伤心, 还跑去郑婆婆那里问了些草药来, 也不知对不对症, 只胡乱给喂了些许能疏风散热的金银花和连翘下去。

    到了昨日, 这灰兔子已是食欲废绝, 连平日里最爱吃的地丁也不吃了,只一径颤着脑袋急喘气。傍晚时沈琅往笼子里一看, 那兔子的四只蹄腿已然僵直,不知什么时候死去了。

    金凤儿对着兔笼掉了几滴眼泪,随后便打算把这灰兔子提去后山林子里刨个坑埋了。

    这山头上有片林地, 里头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 大多没立碑,好些的也就有个木牌子, 草草地刻写了名姓与生卒年月。

    沈琅之前让金凤儿推自己出去走走的时候, 偶然经过这边两次, 金凤儿怕鬼, 总疑神疑鬼地觉得里面猫着许多鬼魂, 若是阴雨天, 或在夜里时, 他是万不敢打那儿经过的。

    这灰兔子之死不知怎么的,就触动了金凤儿心里思乡的那根弦, 沈琅难得见他愁眉苦脸地叹起气来,嘟囔着说:“还是以前在家里时好……”

    说着他觑一眼沈琅的神色,沈琅面上倒没什么什么, 只是金凤儿怕他为自己这句话伤怀,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金凤儿推着他回去时,在路上遇到了几日不见的李云蔚。

    他手里拿着两幅手卷,笑着迎上来:“我才要去找你,谁知恰巧在这里就遇上了。”

    “三爷找我有事?”

    “是这样,上回你送我的字,我得闲时装裱起来了,半月前随其他礼物一道送去了那位老爷府上,谁知那位今晨忽地叫人传口信上来,说这字很好,问怎么没有落款,又是出自谁人之手?还问我再讨些墨宝过去。”李云蔚道,“所以我特地从库房里找了些好纸过来,烦你再写一些。”

    沈琅脸上并没有被人赏识的欣喜:“我不过无名无姓之辈,再好的字,也不过废纸一张,他要去做什么?”

    李云蔚:“你也太谦虚些。那位老爷爱字画如命,不拘什么名家名迹,只要是技法精湛,可得入他眼的,他都会收藏。”

    不过是几张字,也不费什么功夫,沈琅点了头,复又问他:“你着急么?”

    “我今日不忙,等你写好了我就拿去裱,也省得你再叫金凤儿送来,”李云蔚笑,“正好顺带着去你那儿讨口好茶吃。”

    一路说笑着回来,才刚到门口,便看见那半掩着的屋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来:“你去哪儿了?”是薛鸷的声音。

    他先是看见了沈琅,然后才是站在他身侧的李云蔚,他话音停顿了一下,才道:“三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央他写几幅字。”李云蔚笑了笑,接着上前几步,又低声对他说道,“对了,方才有人过来只会你没有?秧子房那边才刚闹起来了。”

    “二哥呢?”

    “他和屠正都在,”李云蔚拽着薛鸷的手臂拉他到一旁,沉声道,“昨晚里头有个秧子熬不住,一头栽倒在火堆里,烧花了一张脸,旁边那几个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突然暴起,围起来就要抢屠正手里的刀,屠正也恼起来,不小心砍伤了两个秧子。”

    薛鸷皱起眉:“肥的瘦的?”

    “是最肥的那个。被砍到了这儿,骨头都出来了,”李云蔚说着指了指肩颈的位置,“血淌了一地,郑婆婆方才被我叫过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

    “是长了十一根指头的那个?”薛鸷神色一黯,“那位不是说要保他?”

    “是说要保,不过当日也只叫人送口信来说要留他一条命,可都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也不见他家里人筹钱来,我想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李云蔚说道,“只是我怕二哥脾气急,这事他一个人拿不定,还是要找你过去看看。”

    薛鸷看了后头的沈琅一眼,然后才对李云蔚说:“我过去看看。”

    嘴里说着有急事,可临走时还是顺道过去,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沈琅的脸,沈琅抬眼看他:“你送我的兔子死了。”

    “怎么死了?”薛鸷问。

    “不知道,”沈琅说,“忽然就不吃草了,然后就死了。”

    薛鸷想了想:“我一会儿再去抓一只给你。”

    “不要了。”

    “小猫小狗呢?田大养的狼狗前几日生了一窝崽子,你要的话,我去给你捉。”

    沈琅:“我不要养。”

    薛鸷想起他平时也很少抱那只兔子玩,偶然见到过几回,也都是金凤儿强行塞到他手上的。这人大约是真不喜欢这些小宠,所以他也没有强求。

    “行。”

    李云蔚站在一旁,只是看着两人微微笑,不说话。

    ……

    薛鸷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回来,还没推门进屋,就听见里头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动静。

    他站在外边偷听了会,只听见李云蔚说什么:“尤其是这几笔,海棠横斜而出,实在绝妙!这几只蝶也画得好。我看不然再附一首诗句上去,就用郑守愚的那首‘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你看怎样?”

    叽里咕噜的,薛鸷听着只觉得头疼。

    然后似乎是沈琅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了声:“好。”

    薛鸷一拍墙,好么?好个屁!

    他虽没读过书,可也从别人口中略听过几个成辞,听见两人在里边谈诗论画,脑子里便陡然闪现出了“琴瑟和鸣”这个词语。

    想着想着,脑海中的那两个人影便越贴越近,薛鸷受不了了,手上没留劲,重重地便打在门上推了进去。

    里头的人被吓了一跳,薛鸷扫眼过去,李云蔚手里拿着副画,人站在离沈琅有几步远的位置,中间还有个金凤儿挡着,于是他心里的不爽顿时消散了一半。

    “怎么这么急?”李云蔚看向他,“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没,”薛鸷若无其事,“方才手重了。”

    顿了顿,又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在外边听着里边好热闹。”

    李云蔚笑起来:“才刚我看见这桌案上放了几张画作,问沈琅,他说是戏墨之作,可我怎么看怎么生动,于是便央求他再作一副画给我——你看。”

    他把那副海棠图拿给薛鸷看:“怪不得人都说,善书者必善画,我若早知道沈兄弟画得这般好,早就来求他画了。”

    薛鸷听见他说话,心里又莫名不爽起来,这画又不像诗文古籍,他倒是能看懂,可除了一句“画得好”,他嘴里也憋不出什么狗屁来,如此倒显得他被李三比下去了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毕生所学:“这画的……花像花,蝴蝶像蝴蝶……这颜色也好,十分好。”

    沈琅笑了:“大爷品鉴的也好。”

    薛鸷走到沈琅身旁,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搭在他颈侧肩上,然后俯身看他写的字,看不懂,但薛鸷还是拿腔拿调地说:“这字也好。”

    “没有十分好了?”沈琅揶揄。

    “有万分好。”薛鸷笑。

    这两人只要说起话来,旁人轻易便插不进嘴,薛鸷自顾自地和沈琅聊了会儿闲话,然后才像是忽然想起来屋里还有个李云蔚在,抬头看向他:“三哥,你还有事忙?”

    李云蔚和他认识多年,见他这副样子,这般口吻,牙都差点被酸倒了半颗:“我等沈琅在那画上题上诗。就走。”

    薛鸷于是便低头催促沈琅题字。

    沈琅动笔,他就一眼不错地盯着看,看那半截雪白的腕,修长的指节端执着笔,手稳、字也稳。

    薛鸷盯着看了半晌,无端地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脑子里浮现出片缕旖旎温存的画面:“怎么拿笔就不抖了。”

    沈琅手里一顿,转向他:“为什么这么问?”

    薛鸷压低声音,自以为很小声地:“夜里你摸我的时候怎么那么抖……”

    李云蔚忽地偏过身子,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两声,很短促地说:“……屋里有些闷,我和金凤儿一道出去透透气。”

    他一走,沈琅立时便掀了薛鸷一眼:“他在,你也说?”

    “我小声着呢,谁让他自己不识相,非要戳在那里烦人。”

    薛鸷话音刚落,便被沈琅伸手拧住了半边耳朵,他用的并不是打情骂俏的力道,薛鸷整个人都被他扯得侧过身去。

    薛鸷一边赔笑,一边故意地“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等沈琅松脱了手,薛鸷才报复似地掐了一下他的脸颊:“你还真使劲,要是明儿我耳朵坏了掉地上了,你得赔我一个。”

    说着,他凑过去,在沈琅耳廓上亲了一下。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方才他凑过来时沈琅就闻到了,沈琅看着他,忽然问:“山上死人了?”

    薛鸷一怔,随即又笑起来:“死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鼻子这么灵?”薛鸷仍然在笑,“我说你是小狗你还驳我,今日寨里杀猪呢,我过去看了眼,兴许沾到了。”

    沈琅冷笑:“是猪还是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鸷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你别管那么多,不碍你的事。”

    良久的沉默。

    薛鸷面色稍缓,又俯下身去搂他:“我会处理好的,一个死人而已,况且也是他自个不听话。就要报应,也是报应在我身上。”

    “你就没想过做个正经人,干些正经买卖?”沈琅面无表情道,“自来便没有哪个土匪是长命的,你想死,我也管不了你。”

    薛鸷贴着他的脸颊,又轻轻吻了一下:“你说的,我知道。可我是他们的大当家,这么一群人都靠我养着,我现在要抽身,没这个道理。再有,当初是我信誓旦旦地带他们上了山,这山上一砖一瓦、大道小路,都是兄弟们用手用脚搭起来的,就是死,我也得和他们死在这里。”

    “好壮烈,”沈琅又变回了那个懒懒的样子,“随你了。”

    薛鸷追问:“你怕我死么?”

    “你死了最好。”

    “我不信。”薛鸷笑,“你嘴硬心软。”

    “爱信不信。”

    李云蔚在外面转了两圈,又回来了,一进门,便撞见贴在一起的两个人,他顿了顿,才道:“那画……还没好?”

    沈琅推开薛鸷,说了句:“稍等。”

    “一会儿等金凤儿从厨下回来,叫他给你送去就是了,白白等着做什么,”薛鸷道,“再说也该到饭点了,你不饿吗?”

    李云蔚:“大当家赶我走呢?”

    薛鸷笑着过去推他:“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在这当起了‘油葫芦’来,快滚。”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云蔚又小声道:“秧子房那里……”

    “下午我去找你说。”

    薛鸷直接上手推他出门,李云蔚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可算是认清你了薛鸷,啧,心里真凉。”

    薛鸷笑起来:“那你一边凉去吧。”

    李云蔚走了,薛鸷回想了一下他的装束举止,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沈琅,你觉得他怎样?”

    “谁?”

    “李三。”

    “挺好的。”

    薛鸷不满意这个答案:“有什么好?那我呢?”

    沈琅想了想:“你?”

    “我怎么了?”薛鸷掰正他的脸,“你好好看看我,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沈琅好笑地看着他:“幼稚。”

    “我就想知道,在你眼里,是我俊朗还是他俊朗。”

    “你。”沈琅说。

    薛鸷高兴了:“别骗我。”

    “他矮你一截,有什么可比。”

    薛鸷听了这句,顿时心花怒放,浑身熨帖,捧着沈琅的脸连亲几口:“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中听?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滚。”

    薛鸷还在笑,末了,忽然又阴阳怪气地:“唉,可他到底能识文断字,还能和你吟诗作对,可怜我从小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学可以上……”

    沈琅无奈地:“我就喜欢草包,行了吧?”

    “谁是草包了?”薛鸷板起脸,“明儿我去拿书来,你教我,我也学。”

    “你真要学?寨里没其他事可忙了吗?”

    薛鸷道:“我又不是那日理万机的万岁爷,还能抽不出这点空来么?你等着,说不准我明年就考了个状元回来。”

    沈琅笑:“好啊,我等你。”

    第32章

    立夏一过, 暑热便起来了。

    沈琅因那日贪凉多在窗边上吹了会儿风,本就着了风寒,再加上这十几日来豫州时疫盛行, 常下山去采买劫道的那几个土匪病了一多半, 每日只是咳嗽不止, 山上也有几个老弱不慎被传上, 沈琅也正是因此又添了新病。

    沈琅寻常鲜少和人说话打闹, 也不知被谁相染的, 身边的金凤儿倒好端端的没有事,沈琅却一病多日, 不能够起。

    他病的这些日子,薛鸷都在他屋里住,初时众人都以为沈琅只是又犯起了老毛病, 症状也和从前相似, 一样是头疼低热,这病秧子总十病九痛, 薛鸷还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 吃些药再捂着就能好转。

    谁知过了两日, 沈琅忽又害起了咳嗽来。

    这段时日, 薛鸷常听见他夜里发喘咳嗽, 他原是睡着了雷打电劈也叫不醒的主, 这几日却不知怎么, 每每听见沈琅咳嗽,便心里发紧, 迷迷糊糊地便又转醒过来。

    他起身点起两盏灯,见沈琅把脸都咳红了,于是把人抱起来, 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炖盅里还有你妈晚上拿过来的蜂蜜雪梨汤,要喝吗?”

    沈琅摇摇头,声音很低:“不想喝。”

    薛鸷把手摸向他脊背,一寸一寸地丈量下去,好瘦,他想。

    “这样咳下去,夜里连觉也睡不好,怎么才能好?”顿了顿,又道,“身上也是,一点肉都没有……这也怪你自己,寻常也太挑食些,这几日病了胃口更坏,一会儿没病死倒先要饿死了。”

    “明日起来要多吃点东西,听见没?”

    沈琅困得昏沉,眼皮垂下去,他感到浑身都瘫软无力,身上骨缝酸疼得活像是浸了醋,每次咳嗽,整个身体甚至都会被牵连着一道颤疼起来。

    病到这个程度,他已经没力气自己独立坐起来了。靠在薛鸷怀里,沈琅感觉自己像是半截将枯死的、内里已经烂朽不堪的木头,只能僵硬地靠在这个人身上。

    他轻轻抓着薛鸷的肩膀,忽然声音很低地说:“要是我死了……不要在这里。你把我送回家。”

    “我要回家……”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抬手按下他的后脑勺,让沈琅的脸完全埋在自己怀里:“瞎说八道什么,你死不了。明日我去把那山底下开医馆的郎中绑几个上来替你瞧病,好好吃几剂对症的药,过几日说不准就大好了。”

    沈琅没说话,只是伏在他怀里,又咳嗽了几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喘|息声突然消停了下来,薛鸷低下头,看见他就这么倚靠在自己身上,睡了过去。

    薛鸷没敢乱动,小病秧子觉很浅,他怕一放下去沈琅就要醒,于是迷迷糊糊地抱着他干坐了一会儿,差点就这样睡过去,直到感觉到沈琅睡得熟了,才缓缓抱着他躺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梦见了一个红衫蓝裙的女子,脸是空的,只长了一张嘴,红唇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薛鸷喊她闭嘴,她也不听。

    于是他便在一阵心烦意乱中提起斧子,径直朝着那个女人砍去,却只是劈砍不中。

    最后薛鸷怒急,干脆伸手掐住她脖颈,再拿斧头狠狠朝着她胸脯上砍去,血水迸溅出来,薛鸷心里一喜,这时再去看她那张脸,那上边却忽地长出了一副齐整的五官来。

    竟是沈琅的脸。

    薛鸷一下子惊醒过来,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转头看了眼睡在里边的沈琅,人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蜷缩在那里,只是脸红的不正常。

    薛鸷忘性大,若不是这场梦,他早把那日焰刀山上跳崖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又想起来,他也一并联想起了那个女人死前对自己的诅咒。

    她说什么?不得好死……横死了你们的至亲至爱。

    这句话起先并不能激怒薛鸷,他的亲人早已亡故,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活计,“不得好死”一类的话,他从别人嘴里听得多了,早就麻木了。

    直到看见沈琅如今这样,薛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慨起来。

    他伸手替沈琅掖好被子,悄没生息地穿衣起身,接着把睡在隔壁的金凤儿叫过来伺候。

    薛鸷去了聚义厅。

    厅上供奉着十八罗汉,贡台上灯烛荧煌,他让站岗的小土寇把贡桌上的鲜花瓜果撤换成新鲜的,而后合掌求愿。

    十八罗汉在上,薛鸷心里默念着,若有什么仇怨、劫数,报也只报在他身上,他不怕。

    薛鸷在心里念完,便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随后李云蔚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找我?”

    “嗯,”薛鸷抖灭了手里那三炷香,插|进香炉中,随后合掌躬身上拜,“我要下山一趟,寨里你多盯着点。”

    *

    薛鸷戴了个带有掩面巾的大幨帽,在附近几个乡里镇上兜了好几圈,才总算逮到了两个人称誉满闾里的郎中。

    天色将暗,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径直拿麻袋套了两人的头,丢进马车厢里,吓得两个人屁滚尿流,只一个劲地求饶道:“大兄弟,我胡某人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绑我?”

    薛鸷看了眼后头:“二牛、禾生,堵住他两人的嘴。”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另一个又哀求了起来:“大侠饶命,我只是山乡小镇里的走方医,有时看病也只收几个铜板的辛苦钱,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您就算费劲绑我,我妻小也没有钱财可拿来赎我啊……”

    “少废话,”薛鸷道,“我这一趟是请你们上去替人瞧病,不要你们的银子和命。”

    二牛也出声道:“用麻袋遮眼也是为你二人好,若上来的路叫你们看清楚了,事后还怎么放你俩走?”

    两人听了这话,心里虽然仍然犯怵,可好歹比方才好些了。

    到了寨里,已是亥时初刻,当空便是一轮皎白的月亮。

    一道跟去的二牛与禾生分别取下两人头上的麻袋,其中一人连头也不敢抬,另一人却四处张望起来:“这……这是哪里?”

    “不想死就别多话!”二牛叱道。

    薛鸷在前头领路,二牛与禾生落在后面盯着,那两位郎中只得夹在中间跟着走。

    片刻后,沈琅屋里。

    屋里头点了好几盏灯烛,邵妈妈、郑婆婆和金凤儿都围在里边坐着,看见薛鸷推门进来,才站起身来。

    “他今日怎样?”薛鸷问。

    郑婆婆叹了口气:“高热不退,今日起来就反反复复地烧,我也给他施了针,只是刚退下去几刻,便又热了起来。”

    有位郎中开口问:“刺的可是大椎、曲池、合谷三穴?”

    郑婆婆点头。

    “那三穴既不管用,不如试试点刺放血。”说着他走过去,看清那榻上躺着的是个年轻男人,因此也不必避讳什么,直接半蹲下去伸手替沈琅诊脉。

    “是不是早晚间都咳嗽得厉害?”

    邵妈妈忙道:“是。”

    前一位郎中摸完脉,另一位便也上前试了试:“有吃药吗?”

    薛鸷给金凤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跑出去,用帕子装了些药渣回来给两人看过,两人讨论了几句后,才低着眼看向薛鸷:“这药倒是对症的,只不过这位小兄弟常年卧病,脾胃很不好,就有再好的药,若没有强健的身子骨撑着,这病怕也难医治好。”

    薛鸷:“你二人只说要怎么治,治好了,我有重金酬谢。”

    “一会儿我给他点刺放血,想必今夜便能退热,之前那方药,我再给添一味药上去,等略好些了,再吃些宽健脾胃的药膳,明日吃一吃、养一养,想来也就好了。”

    另一位也忙点头道:“是、是。还有一个,若能替他放生些禽雀鱼龟,请它们带走病痛,这倒也是一法。”

    这所谓的“放生”之法,薛鸷一听便嗤之以鼻,可若沈琅果真能转危为安,就是放生烧纸马,左右也不过费些功夫的事。

    放血时沈琅皱起了眉,似有醒转的意思,薛鸷坐在榻沿,用指腹推了推他的眉毛,低声哄:“就好了。一点疼,忍一忍。”

    他已病了许多日,好的时候起来吃点粥米,转头又全吐了出来。汤药也是,吃一半、吐一半,弄得薛鸷也连日愁眉不展。

    好在请这郎中放了血,当天夜里果然就退了热,半夜起来叫渴,薛鸷喂他喝了半碗梨汤,第二日起来,看着精气神也回来了些。

    薛鸷怕还有事,于是便“请”那两个郎中在寨中多留住了些时日。

    第二日邵妈妈亲自送饭过来,见薛鸷仍守在沈琅床边,心情有些复杂。她将餐食在桌案上摆好:“大爷,朝食放这儿了,你也歇歇吧。”

    薛鸷闻言起身,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小声说:“他昨夜退了热,咳嗽似也浅了。”

    “这是好事,多亏了那两位‘太医’。”

    邵妈妈说完又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直到薛鸷的目光也投过来,她才终于开口道:“大爷,不瞒你,哥儿自小身弱,娘子和官人早些年便将他寄名在菩萨那里,讨个外名糊弄地下勾魂的阴差。如今娘子官人过身去了,没了香火供奉,只怕神灵是要怪罪降灾,以至于哥儿这回才无端病得这样重。”

    说着她又苦笑一声:“其实也不知管不管用,但求个一个慰藉。大爷若觉得麻烦,就当我没提起过。”

    薛鸷垂手用指腹蹭了一下榻上人的脸颊,他想了想,道:“过几座山,我记得有座寺庙,改日你把他生辰八字写给我,我去替他续上香火。”

    第33章

    也不知究竟是哪一道“疗法”起的作用, 这样又那样连续折腾了好几日,沈琅的身体竟果真好转了起来。

    等沈琅能起身了,薛鸷怕他在屋里闷得无聊, 一得空便拿着本从李云蔚那里要来的启蒙书, 死缠烂打地要沈琅教他读书认字。

    只可惜薛鸷打小便不是个读书的料, 沈琅费劲教了他两日, 他却将将只死记硬背下了不到二十个字。

    这日午后。

    沈琅倚靠在桌案边上看棋谱, 薛鸷便一边装模作样地盯着手里那本《千字文》, 一边轻车熟路地伸手过去偷揽沈琅的腰。

    沈琅很快便觉察到他的意图,拽开他手, 问:“记住几个字了?”

    “你今日不午睡么?”薛鸷转移话题。

    “不困。”沈琅知道他这是想偷懒,于是故意说,“一会儿我考你翻开的这一页, 若答错一个, 明日就别再过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薛鸷这才把手收了回去,他看了眼那写满墨字的书页, 叹了口气。过了会儿, 他的目光再一次飘到了沈琅身上, 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沈琅被他烦透了, 蹙着眉骂他:“闭嘴。”

    这样来回几次, 薛鸷才终于开始认真看起了手里的千字文, 可看着看着, 书页上墨色的方正字迹便成了晕开的黑块。

    片刻后,沈琅余光瞥见身侧那人忽然浑身抖动了一下, 随后整个人差点栽倒下去,撞到桌案边上。

    沈琅下意识便伸手去拽,可惜只抓住他的袖摆, 好在薛鸷及时惊醒,伸手扶住了桌沿。

    “有这么困?”沈琅微微一笑。

    薛鸷抬手揉了揉眉心:“三哥这破书上恐怕撒了安神香了,我怎么看一次困一回。”

    说着他凑过去,去看沈琅手里的那本:“你这本好看么?还有图画呢……棋谱么?”

    “什么棋谱?”他问。

    “围棋。”

    “这个不好玩,”薛鸷道,“我教你打双陆。”

    沈琅看向他:“你若不想学了就回去,别想一出是一出。”

    薛鸷凑过去,一条腿挤进这小瘫子双|腿之间,一手握住他的后颈,想将他往自己这边带。后者缩了下脖子躲开:“痒,别碰我。”

    薛鸷没听,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颈后摩挲着,然后微偏着头抵过去,却在将要吻上时堪堪停住,他忽然笑:“你的睫毛为什么在抖?”

    “沈琅。”

    “喜欢我吻你么?”他突然极认真地盯向沈琅微垂的眼,大病初愈,这人长发披散着,眼下泪堂还泛着一层淡青色的阴影。

    薛鸷看他久了,连那块微微凹陷下去的阴影也想舔吻。

    “干嘛又不说话?”

    沈琅双唇微抿,任他如何缠磨,也不肯说出“喜欢”两个字。薛鸷心里有些失落,面上却丝毫不显,他凑过去亲了一下沈琅的鼻尖,然后顺势往下吻住他的唇。

    “那书我实在背不下去,”薛鸷转移话题道,“不如你还是教我写字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沈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不讨厌。”

    “什么不讨厌?”薛鸷心跳又快了起来。

    沈琅移开目光,才轻飘飘地吐出一声:“和你亲……”

    薛鸷于是高兴地把人搂拽过来,又亲了一口,沈琅伸手推开他的脸,有些不耐烦地:“走开,亲我一脸口水。”

    薛鸷笑起来:“那你亲回来啊,我又不嫌你。”

    “滚。”

    “你教我写字吧,”薛鸷又说,“说不准我就有这个天分呢。”

    沈琅骂他想一出是一出,可又禁不住他纠缠,最终沈琅只好无奈地:“你把那边书柜上放的书箧拿过来。”

    薛鸷闻言立即起身去拿,书箧里放的都是些很旧的书。

    那日沈琅带在车上的书册,一部分被那些土匪们留在了泥地里,一部分则被带回天武寨,被他们孝敬给了李三爷。也就是前月,李云蔚才叫人把这些书本送过来,物归原主。

    沈琅让薛鸷把书箧打开,从里头翻出本《峄山碑》,递给薛鸷:“这是我小时候临过的,是秦隶,你试试看,先练几个月看看成效。”

    薛鸷翻了翻那书册,不太满意:“这什么符号,不好看,我想学你的字。”

    “盖房前总要先打木桩,”沈琅说,“你们这里若要起屋舍,也总要先夯土铺石不是吗?你要真想把字练好,就不要急。”

    “好吧。”

    研好墨,铺平竹纸,沈琅开始教他起笔、收尾,他有意放慢了运笔速度,一共书写了三次,转头仰视站在旁边的薛鸷:“看懂了么?”

    薛鸷信心满满:“懂了。”

    说着他坐下来,接过沈琅手里的笔,刚要动,沈琅就用手背碰了碰他手肘:“悬腕,我刚才不是说过吗?”

    看见薛鸷落笔的那一刻,沈琅叹了口气:“你不是懂了?”

    薛鸷委屈:“这笔不听我使唤。”

    “逆锋行笔,有什么可难的,我不是写给你看了吗?”

    薛鸷越写手越抖,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要不是怕被沈琅骂,他早把这破毛笔折断了丢出窗去了。

    写满了整一页纸,也挑不出一笔能看的,薛鸷的耐心已然告罄,他叹一口气:“唉,我这手怎么就不听使唤呢?”

    沈琅道:“你落笔也太急,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下笔时要动脑子,你脑子呢?”

    薛鸷放下笔,不高兴了:“你看,你又骂我,你和李三字写得漂亮,那是因为你俩是童子功,谁像我小时候那样,没吃没穿没人疼没人爱的……”

    说着,薛鸷忽然福至心灵:“咱俩离得也太远了些,你方才写字,我都没看清,怎么能写好呢?”

    沈琅看了眼挤在他身侧坐着的薛鸷,无奈道:“还要怎么近?”

    薛鸷笑着起身,把他从木轮椅上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你这样写,我不是看得更清楚吗?”

    腰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环扣住了,沈琅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偷偷嗅他的颈,他不喜欢有人凑在他后颈上,有种讨厌的、被侵略的和被凝视的痒。

    他为此向薛鸷表达过很多次自己的不满,可这个人却从来不听。

    自从沈琅病愈后,薛鸷就不怎么敢由着性子和他在床上乱来了,因此在鼻尖凑近到沈琅后颈上的一瞬间,薛鸷就控制不住地起了反应。

    沈琅当然也感觉到了,他感觉到扣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臂顿时收得更紧了,喷洒在他颈后的灼烫气息也令他感觉头皮发麻。

    “薛鸷。”沈琅的语调里有些恼意。

    薛鸷深吸了一口气:“没事,不管它,一会儿就好了。”

    沈琅挣动了一下,身|下的异物感很明显,完全无法忽视,他正要张口表达不满,却听薛鸷先一声开口道:“别动。你先别动。就好了。”

    顿了顿,又沉声道:“你教我写一下我的名字吧,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样写呢。”

    沈琅于是只好无奈地提笔、蘸墨,在竹纸上写下“薛鸷”两个字,他问薛鸷:“是谁给你取的名?”

    “是我大爹爹,”薛鸷的嗓音有些哑,“他去求乡里的秀才给我取的,他说鸷是凶猛的意思,我大爹爹从前希望我长大去从军,盼着我能当个将军、光宗耀祖,秀才说这像是一个将军的名,所以我就叫薛鸷了。”

    沈琅看着他的名字,忽然低声:“鸷鸟之不群兮……”

    顿了顿,才道:“薛鸷,你该去走正道。”

    薛鸷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回应:“什么是正道?在我眼里,能让兄弟们吃得饱饭,对得起跟我上山的这群人,就是正道。”

    他不愿意听,沈琅便也懒得说了,其实他不该说的,这个人是死是活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世上所有的匪都该死,他根本没必要劝他。

    但是方才那句话是脱口而出的,沈琅管得住自己的脑子,可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算了别写了,”薛鸷抱着他站起来,“这屋里也太闷了,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松手,我不要你抱。”

    薛鸷用脚拨开屋门,他把沈琅抱得很紧:“反正他们都知道了,没什么好遮掩的。而且我想带你去的地方要走小道,你那把椅子不好过去。”

    他让沈琅靠在他肩头,薛鸷走路很平稳,沈琅伏在他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铺面而来的是山上临近傍晚时所特有的、温凉的风,带着股草木被曝晒过后的清香,有种夏日清凉的气味。

    沈琅忽然发现薛鸷在他屋门口搭的木架上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藤叶,层层叠叠的叶片下垂着不少密密麻麻的绿色花蕊。

    薛鸷见他盯着那葡萄藤,笑着说:“再过两个多月就能结果了,去年咱们山上结的葡萄果特别甜。”

    不等沈琅说话,他便又道:“后头山谷里有一处池塘,等莲蓬熟了,我带你过去采莲子吃。”

    “莲子苦,有什么好吃的?”

    “少见识,”薛鸷笑,“莲子老了才苦,才刚长成时吃起来是嫩生生的,好吃得紧。”

    “等那荷花枯败了,塘泥里的莲藕也好了,洗干净后直接吃,就是清甜的,煮熟了做成藕羹或是熟藕,寨中兄弟们都抢着吃。”

    沈琅低声:“我不吃那个。”

    薛鸷“啧”了一声:“忘了你这小瘫子挑嘴了,莲藕多好吃啊,你怎么什么都不爱吃?”

    “别叫我小瘫子。”

    “以后不叫了。”

    薛鸷带他穿过树荫,低矮的树木枝叶从他发顶上蹭过,沈琅看见日光穿过枝叶空隙落在薛鸷的脸上,斑驳的金色光影顿时在他身上流动起来。

    “干什么这样盯着我?”薛鸷问。他的欲|望刚刚才平复下去,可怀里这个人的目光却让它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沈琅不看了,把脑袋靠在他颈窝上:“什么时候到?”

    山路并不好走,更何况薛鸷怀里还抱着个人,他略微有些气|喘:“快了。”

    穿过树丛草隙,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薛鸷带着沈琅爬到一个高高的干草垛上,草垛是松软的,沈琅的后背没有地方可以倚靠,因此他只能靠在薛鸷身上。

    “你看。”

    沈琅闻言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小片树林,树上不知开的是什么花,密密麻麻的白颜色,活像是那绿叶枝上压满了雪,一瞬间就覆满了沈琅的视野。

    他呆了呆,才问:“这是什么树?”

    “流苏树。”薛鸷说,“前头垂丝海棠开的时候你正病着,那个也好看。”

    “我平时觉得闷的时候就会来这儿,躺在草垛上,有花的时候就看花,没花的时候就看天上的云。”他一直盯着沈琅,注意着他脸上的神态变化,“好玩么?”

    有一阵微风拂过他的发丝,沈琅盯着那片雪白的海,点了点头。

    薛鸷笑起来:“我长这么大,也就是上回到你们南边去,才头一回看见海,海边风大浪也大,那场面和寻常起了风浪的河水还真不一样,差得远了。”

    “是么。”

    说着,薛鸷忽然想起沈琅的家乡在临安,于是问他:“你去海边玩过吗?”

    沈琅摇头。

    “为什么?”

    “我们家离海远,况且带我出门也麻烦。”

    薛鸷顿了顿,伸手揽住他的腰身:“其实我骗你的,海也就那样,不好看,风大时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看我们这的海其实也一样。”

    “你们这里哪里有海?”沈琅问。

    “这些流苏树啊,”薛鸷说,“风吹过的时候,这些白花就涌动起来,不骗你,真的和海差不多。”

    沈琅眼角微弯:“你当我傻么?”

    薛鸷也笑:“再不济明日我带你去看田里的麦子,风吹起来,麦苗真像海浪一样。”

    “沈琅,”薛鸷忽地偏头在他额发上亲了一口,“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真的海。好不好?”

    “嗯。”

    第34章

    五月初十。

    前些日子, 薛鸷带着仇二又去了一次南边,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来回要比头一次足足快了三日。

    因这次薛鸷是清晨时回来的, 李云蔚得了消息, 天还没亮便早早地开始张罗洗尘宴, 薛鸷前脚刚踏进寨门, 后脚便被拉进了聚义厅, 话叙三句, 便被灌了三盏烧酒进肚。

    “大爷您快说说,”有人挤眉弄眼地笑问, “那南边的姐儿是个什么模样,比咱们这儿凝香榭里的姐儿还俊吗?”

    又有人道:“下回再去就带上我呗,我也想去南边见识见识……啊!”

    薛鸷不轻不重地在两人脑门上各甩了一巴掌:“瞧你们出息的!”

    李云蔚也笑:“大爷二爷此行到南边是做大生意去的, 你们倒好, 满脑子只知道狎妓。”

    薛鸷这一回来,匪寨中但凡头上有“官衔”的, 或是寻常在薛鸷面前得脸的, 都一一上来敬过了酒, 薛鸷略喝了几杯, 然后道:“我今日还有别的事, 意思意思吃几杯得了, 你们自去喝酒传令, 别戳在我这碍眼。”

    众人这才笑着退下了。

    土寇们疯闹起来,又是传花令, 又是划拳藏钩,男人们嗓门又大,吵得整个厅内沸反盈天, 震得薛鸷感觉时不时都有尘灰落在自己头上。

    薛鸷向来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因此也并没有制止他们,他举起酒碗,与仇二、李三各碰了碰,一碗酒进肚,他畅快地哼了一声。

    “这一次去,路也走熟了,倒比上回多赚了不少银子。”

    李云蔚:“看你俩回来时那脸色,我就知道。”

    薛鸷一笑:“我回来路上就在想,如今寨里的银子有了富余,三哥,你看着明后日带人下山去采买些土石砖材和铁皮回来,我想让他们加固一下寨沿的围墙,再重修一下壕沟。”

    李云蔚说了声“好”。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道:“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说——约莫三四日前,隔壁狼枭岭的罗大当家死了,这几日他们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前日他们山头上的二爷差人传口信过来,想我们扶他一把,让他稳当坐上大当家的位置。”

    “隔日他们三爷也递信来,也是要拉拢咱们的意思,我只回说寨中大爷不在,我一人无法决断,先就搪塞过去了。”

    薛鸷回忆了一番,才说:“我记得他们山头的三爷是个狠角色。”

    “是,都传说他们大爷暴猝是这位三爷的手笔,可也没证据。”

    “太狠的人不好管,”薛鸷看向仇二,“二哥,过两日你带人去给他们二当家撑撑场面,不过你得和他说清楚,天武寨这次扶他上去,有两个条件。”

    仇二:“你说。”

    “一是他们后山上那块平地,我们天武寨要了,二是给他三个月的时间,让他把他们那位三爷弄死。”

    不等仇二答话,李云蔚便问:“你要那块地做什么?”

    “我想再买些马匹,让弟兄们闲暇时上那儿去练骑射。”薛鸷放下酒碗,忽然低声道,“听说朝廷如今在追剿南边的水匪海盗,剿灭了他们,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们这些山匪了,若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消息,总得警惕些。”

    李云蔚点了点头,接着半开玩笑地看向他:“没想到如今连我们大爷也开始未雨绸缪起来了,从前我说这些,你还讥嘲我活得太小心。”

    薛鸷微微一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再说咱们天武寨如今蒸……蒸什么来着?”

    “蒸蒸日上。”李云蔚道。

    “是了,蒸蒸日上。”薛鸷扫了眼厅内那些或站或坐的土寇,“寨子上下两千多条人命,谨慎些没什么不好。”

    *

    金凤儿提着漆红食盒推门进屋:“哥儿!”

    他小跑着来到桌案边上,不等放下食盒,便急匆匆道:“我才刚看见大爷他们回来了,如今都聚在那聚义厅里吃酒呢。”

    沈琅没什么表情:“是么?”

    “哥儿不高兴吗?”金凤儿问,“大爷这回也去了怪久呢,连端午都没在寨里过。”

    他没答话,只看了眼金凤儿手里的食盒,问:“今日又吃粽子?”

    “不是。”金凤儿说着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碗碟摆出来:“今儿是妈做的槐叶冷淘和粉团,妈说这几日暑热,吃这个很解暑。”

    沈琅接过那双木箸,却没有动筷,他轻轻搅了搅那碗槐叶冷淘,忽然道:“他怎样?”

    金凤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哥儿问谁?”

    “你刚才说回来的那个。”

    金凤儿笑笑道:“大爷全须全尾回来的,哥儿放心。”

    沈琅冷着脸:“谁担心他了。”

    “是我说错话了,”金凤儿觑着沈琅的神色,小声说,“其实大爷对哥儿也算……唉,哥儿染上疫病的那段时日,大爷听了妈的话,还特地去庙里替哥儿给‘干娘’续上了香火呢。”

    说着他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若大爷不是土匪就好了。”

    沈琅却只是冷笑:“你当他是真心吗?”

    “我这样的一张脸,又是这样的身体,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招致坏人觊觎,却不会平白无故的有人来……”爱我。最后两个字被沈琅轻轻吞进了肚子里。

    他嘲谑地垂下眼,像在自言自语,“他怕我死,不过是担心以后夜里没人的床可上,没处泄|欲罢了。”

    金凤儿不敢多言,怕沈琅生气,可心里又觉得他说这话太自轻,也太悲观,于是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道:“或许……或许大爷对哥儿真有几分真心呢?哥儿这么好。”

    “就是真有,”沈琅的声音忽地停顿,紧接着又笑了,那笑很轻慢,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也只想把我困在这寨里,要我做他一时兴起的玩|物。就像笼子里剪羽的鸟雀。”

    “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金凤儿听他这样说,慌忙道:“哥儿快别这么说……也怪我多嘴,不该提起这些的。”

    沈琅没再应声,他低头吃了口冷淘,方才那些话,他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昨日午睡时,他又梦见了薛鸷,醒来,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他想起那日自己从潮热中惊醒过来,浑身酸痛得活像是死过一回了,抬头却看见薛鸷正坐在榻沿上盯着他:“醒了?好点没有?”

    沈琅才刚醒,没力气说话,因此只轻轻哼了一声。他嗅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香火的气味,和从前他在阿娘身上闻到的有一点相似。

    “我才刚去这附近寺庙里烧香,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遭,”沈琅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和佛祖说,沈琅此番若能大愈,就折我十年阳寿来换。”

    这个匪头的眼神全然不像是在撒谎,沈琅哑着嗓子,声音发虚:“……大当家好慷慨,若到时果真折寿十年,可别怪在我身上。”

    薛鸷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不总说像我这样恶的土匪合该短命么?都短命了,也不差这十年。”

    顿了顿,他又说:“沈琅,别再生病了,我心里难受。”

    沈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总不愿意相信这人说的是真话,可薛鸷的眼神太真了,真得令他心口发紧,逼得他连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双眼睛。

    沈琅一直都很清醒,可唯独关于薛鸷的部分,他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该讨厌他,甚至该恨他,可他没法否认,和这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其实是快活的。

    和薛鸷待久了会烦,可不见时却又忍不住想念。

    细想起那些亲密时刻,也不全是薛鸷在强|迫,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已经矛盾地同这个人一道堕坠在其中了。

    这个发觉让沈琅不禁有些痛苦。他对谁动情也不该对这个匪。那日害他痛失怙恃、家破人亡的凶手是匪,将他囚困在这里的人也是匪。

    他不该为了毒药丸上的那丁点糖霜放松警惕。

    “吃什么呢?”

    窗子忽然被人推开,沈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头,目光就撞上了薛鸷那张微微醺红的脸,他耳垂上仍扣着那半只碧玉耳环,沈琅注意到他的下巴上隐约冒出了一点泛青的胡茬。

    薛鸷对着沈琅露出了一个笑,他故意拖着有些粘腻的尾调喊他:“沈琅。”

    “愣什么,不记得我了吗?”

    沈琅没说话,低下眼又搅起了那几根面条。

    薛鸷推门进屋,他瞥了金凤儿一眼:“你出去玩会儿秋千。”

    都不必他开口吩咐,只一个眼神,金凤儿就知道他要赶自己走了,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小声告状:“哥儿这几日又不吃饭了,那一碗凉面,我看他搅和半天了。大爷,你管管他。”

    说完,不等沈琅开口,金凤儿就迅速地退出去一步,顺手还把门关上了。

    “又不高兴呢?”薛鸷走到他身后,俯下去伸手圈住他的身体,“我都不在,总不能又是我惹的你吧?”

    沈琅:“你吃了多少酒,臭死了,走开。”

    “哪臭了?”薛鸷偏头在他脸颊上很重地亲了一口,他笑着说,“我才刚回来你就对我大呼小叫的,岂有此理!”

    “想我没?”他问。

    沈琅没回应。

    “我给你带了手信。”说着,他忽然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对金镯子,抓起沈琅的手,就套在了他一边腕子上:“上回出去,没看见好看的,这回进了铺子,我一眼就相中了这一套。”

    沈琅抬起腕子看了眼,这是纯金的镯,金累丝的工艺,中间镶的血红珊瑚颜色也好,他稍一掂量,便知道这一对镯子大约值什么价钱。

    “好看吗?”薛鸷打量着沈琅的神色。

    “还行。”

    他握住沈琅的腕,认真打量着:“大小也正好,你皮肤白,戴什么都好看。”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另一边手里又不知从哪儿拿了只金项圈出来,在沈琅面前晃了晃:“还有条长命锁呢,这也是成套的。”

    沈琅看见那项圈底下坠了个长命莲花锁,工艺也很精巧,薛鸷给他戴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口有种莫名的酸,可一开口,却又是讥讽的语气:“你们寨里过着这样的穷酸日子,买了这个,大当家该不会把钱袋都掏破了吧?”

    薛鸷替他整了整衣领,或许是吃了酒,他没听出沈琅话音里夹带着的那些冷刺:“倒也还没穷成那样,再说,这一回过去,也赚了不少银子。”

    他说着,走到沈琅面前,盯着他左看右看,忽然傻笑起来:“你戴这个也好看。”

    盯了会儿,又道:“这长命锁好像大了些,也罢,大了总比小了强,小了寒酸。”

    他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便搬了个木凳坐到沈琅旁边,随后略有些轻浮地搂住了他的腰,他确实有些醉了,他想亲吻这个人的欲|望很强烈,想像狗一样拱着鼻子抵上去闻嗅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味道,想抱着他在榻上酣睡,一直睡到天黑。

    可他又舍不得就这样睡去,比起那些事,他更想听沈琅的声音,想和他对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沈琅,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沈琅没看他:“没什么可说的。”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薛鸷醉醺醺地靠向他,“回来时我在路上看见有卖五色丝线的,想着要过端午了,就买了些,得闲时给你编了条长命缕。”

    “我手笨,不是太好看,你将就着戴。”

    他醉意上来了,抓着沈琅的腕子折腾了半天,却怎么也戴不好,于是便喊了外头的金凤儿进来。

    金凤儿推门跑进来,打眼一看见那长命缕,脱口便道:“……真是巧了,哥儿前几日也给大爷编了条这个。”

    薛鸷一愣:“给我?”

    他抬头看向沈琅,后者不承认:“他胡说,我没有。”

    “哥儿不是给我和妈都送了一条吗,下剩一条,哥儿叫我收在盒子里了,我以为是给大爷留的……”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问:“在哪里?”

    金凤儿过去把木盒子打开,将里头那条端午索取来拿给了薛鸷,后者接过去,笑着问沈琅:“真是你给我编的?”

    沈琅不说话。

    于是薛鸷笃定:“就是给我的。”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可沈琅却仍旧沉默。

    金凤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悄没生息地溜了出去。

    “你帮我戴上吧,沈琅。”

    沈琅一开始没有动,可迟疑片刻后,还是伸手替他系上了,薛鸷的掌心有些烫,等他系好后,就一把抓住了他即将要收回去的那只手。

    “我不在,你心里有想过我,对吗?”

    “对吗?”

    “沈琅,又不说话。”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鼻头一痒,随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薛鸷还没反应过来,沈琅倒先吓了一跳,匆忙地拿帕子往他鼻子上按去。

    看见他的动作,薛鸷忽然笑起来。

    沈琅:“你笑什么?自己拿手按住啊!”

    “没事,这几日总顶着毒日头赶路,可能有些上火,”薛鸷用那帕子把鼻血抹干净,紧接着又没头没尾地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紧张我。”说着,薛鸷很突然地便朝他欺过来,然后重重地抱住了这个人瘦薄的身子,“你不说,但我能看见。”

    第35章

    北边山里的四季是分明的, 与沈琅记忆中一年四季总能看见绿颜色的临安不同,在这里只有春夏两季才能见到绿色。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倒是消减了几分夏日的燥热, 沈琅原是想出来看麦田的, 初夏时薛鸷背着他站在高处往下看过, 他喜欢那样漫山遍野的绿浪。

    山风骤起时, 那一片绿色便会被推出层层浪脊一般的褶皱。沈琅伏在薛鸷背上, 很安静地看着风, 看着那一整片绿颜色,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就像是忽然腾空飘浮了起来。

    也只有那一刻, 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这一次再出来,底下的麦田已经由青转黄,麦穗变成了金黄带绿的颜色。

    身后的金凤儿单手撑着伞, 斜斜地替沈琅挡去阳光, 他没兴趣看那些麦田,一转头, 视线便被不远处校场上的那些人影吸引去了, 他兴奋地小声叫喊:“哥儿你看, 他们都在那儿踢毬呢。”

    沈琅一偏头, 金凤儿便将木轮椅往那边转了转, 然后抬起手指向那边:“那个是不是二爷?”

    “大爷好像也在!”

    沈琅知道金凤儿擅蹴鞠, 从前在家时, 他常听见金凤儿和仆婢们在后边院子里踢来跑去的动静,那些丫头小子多是比他也大不了几岁的半大小孩,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闲不住,又怕他看见了不高兴, 因此便总避着他玩。

    “你也去玩吧。”沈琅忽然说。

    金凤儿打小便跟着他,沈琅知道他向来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如今却只能陪他一起,日日闷在屋里。

    “我不去,也没什么意思。”

    沈琅道:“你推我过去,我看你们踢。”

    金凤儿很犹豫,他想凑这个热闹,可又怕把沈琅孤零零地一个人落下了:“那我和哥儿一起看。”

    说着,他便推着沈琅来到了校场边上。

    他刚带着木辇站定,沈琅便又回头轻声:“去踢两跑吧,我等你。”

    金凤儿看了眼场上那群人,还是摇头:“我在这儿看着就好了。”

    “你只说你想不想玩。”

    沈琅盯着他眼,金凤儿说不了违心话,他犹豫着小声道:“……有点想。”

    “那就去。”

    金凤儿:“真的?”

    “你再问,就是假的了。”沈琅说,“知道你球踢得好,快去给他们露一脚。”

    金凤儿笑了:“那哥儿在这儿等着我,我踢一跑就回来。”

    说完他终于往校场那边去了。

    薛鸷在校场那端踢得正起劲,一抬头看见金凤儿到了跟前,他下意识地便往他来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见了沈琅。

    “怎么抛下你们哥儿自己过来了?”他问金凤儿。

    “哥儿叫我来踢的,我只踢一跑。”

    校场上围着的全是年轻汉子,这样热的天气,除了这些有劲没处使的男青年,没人会愿意顶着毒辣的日头在这里踢毬。

    沈琅远远看着那些土寇打着赤膊,个个脸上都是健康的黑红色,若一脚中了,所有人都要欢呼雀跃起来。

    众人都在追着那颗皮革制成的圆球跑,弄得校场上一片尘埃飞扬。

    在沈琅的目光里,同样赤|裸着上半身的薛鸷朝他这里走来了,沈琅看见他胸腹上淌着汗珠,在烈日的照射下,有一点闪光。

    薛鸷一靠近他,脸上便有了笑意,沈琅只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一股热气,猝不及防的欺近让他的头有一点发晕。

    “你怎么来了?”

    沈琅诚然道:“我想看麦子,可是已经不绿了。”

    顿了顿,他问:“你怎么不踢了?”

    “我让金凤儿替我了,”薛鸷走到他身后,将他连人带椅子抬起来,转了个方向,“眼下日头正晒,你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还白吃一嘴土,走,我们回去打双陆。”

    沈琅:“我不要,你运气太好,掷的点数总比我大。”

    “那咱俩弈棋。”

    “我不和臭棋篓子玩。”

    薛鸷笑起来,故意摇晃他的椅子:“你再说。”

    这儿离沈琅的住所并不算远,两人说闹几句,也就到了。

    屋前的葡萄藤下已结了果,还是青绿色的,随着山风轻轻摇动着。薛鸷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问:“要不要打秋千?”

    “会摔。”沈琅说。

    “不会,我抱着你。”薛鸷说着便抱他进到了藤荫里,然后在秋千上坐下了,他推着秋千往后退,紧接着又抬起脚,两个人顿时便在秋千上晃荡了起来。

    “好玩吗?”薛鸷笑着问他,“我特意为你搭的,结果差点全让金凤儿那小子占了便宜。”

    两人脸对着脸抱着,为了舒服一点,沈琅干脆把下巴搁放在薛鸷肩头。他感受着身体在半空中摇摆、晃荡,一开始还觉得有些怕,但因为薛鸷将他抱得很紧,所以他逐渐地也就放松了下来。

    “高一点。”沈琅小声说,“我想高一点。”

    于是薛鸷便一下后退到了秋千的极限,沈琅下意识地抓紧了薛鸷的手臂,他闭上眼,感受着夏日发燥的风拂过脸颊和发丝时的温度。

    大约三个来回后,薛鸷听见沈琅贴在自己耳边,很轻地说:“好玩。”

    他说话时靠得太近,薛鸷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你小的时候,家里人没给你搭过吗?”

    “我小时候?”

    沈琅想了想,随后很缓慢地:“那时候……我阿娘好像经常神神叨叨的,我父亲不常在家,祖母不喜欢家里吵,也不喜欢我。”

    他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后来我妈好像和祖母提起过,但我记得她那时脸色很差,还骂了妈,说‘搭那个做什么’,我想去求阿娘,但她似乎病了,总是躺在榻上不理人。”

    薛鸷只手搂着他扁瘦的腰身,不说话,只是听。

    “腿坏之后,那些人就变得很紧张,连窗户也只开一条缝,好像觉得我随时都会死。”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更轻,“没人再提过秋千了,金凤儿他们要踢毬,也不会叫我看见。”

    说完,沈琅又有些后悔,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向讨厌向人曝露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薛鸷面前。在薛鸷沉默的空隙里,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羞耻,并且那种反胃的感觉随着薛鸷沉默的时长而显得愈发强烈。

    好在薛鸷很快就开了口:“你想踢吗?明日我叫他们陪你。”

    沈琅有些无语:“我怎么踢?”

    “我推你跑。”

    “有病。”

    薛鸷忽然笑起来,沈琅问他“笑什么”,但这人不说话,只是笑,弄得沈琅觉得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声太有感染力,没多会儿,沈琅也笑了。

    他骂薛鸷:“你真的有病。”

    秋千停下来,薛鸷双手忽地托住他的背,脸贴着沈琅的脸,突然不笑了:“你刚刚说那些,我心里好难受。”

    “就忽然想到一个特别矮的小孩,脖子上顶着你的脸……”薛鸷顿了顿,才道,“我不会说,反正就是觉得特别可怜。”

    沈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伸手摸了一下薛鸷耳上的碧玉耳环:“我把你送我的耳坠弄丢了。”

    “什么时候丢的?”

    沈琅:“那日看完荷花回来,就找不到了。”

    薛鸷回忆了一下,那日他把这人拐去荷塘边上,可不只是看了莲花。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傍晚,薛鸷褪去鞋袜,涉到水塘中去折摘莲蓬,他把剥好的莲子放在沈琅手心里,薛鸷不记得他吃了几颗了,只记得到后来两个人就倒在草地上吻作了一团。

    天边已泛出了淡蓝色,这边离寨子虽远,可也常常会有贪嘴的土寇过来摘莲蓬吃。薛鸷觉得自己当时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管不顾地便抱着沈琅在草丛里滚到了天黑。

    好在一直都没有人往这里来。

    要不是被恼急的沈琅打了一个耳光,再加上在他腿根处摸到了几个蚊子包,薛鸷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打算。先前这小瘫子有次就不知被什么虫咬了,身上起了一片红疹,用草药煮水泡了两晚才好,他怕这草丛里也有那种毒虫。

    “或许是掉在荷塘边了,”薛鸷说,“我明日有空去找找看,若是找不到,我下回买一对更好的给你。”

    说完,薛鸷又抱着沈琅荡了会儿,沈琅很久都没说话,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呼吸也很平稳,安静的薛鸷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便小声问他:“要不要进去午睡?”

    沈琅很轻地摇了摇头。

    “还以为你困了。”

    “薛鸷。”沈琅忽然叫他。

    “嗯?”

    “我要下山。”

    薛鸷沉默了。过了会儿,才扯着嘴角半开玩笑:“你别总说这个,再有下一次,我真的会发火。”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侧过脸,在他侧脸上啄吻了一口:“我养着你不好吗?你在我这里,我疼你一辈子。”

    沈琅忽然冷笑。

    每次他这样笑,薛鸷都感觉像有一只绵软无力的拳头戳打进自己的心口,不疼,只是闷得厉害。

    他不喜欢听见沈琅说起那两个字,每次他提起,薛鸷心里便会对他升起一股隐秘的恨意,或许那也并不算是恨。他认为沈琅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他留下他的命,带他回寨里,对他细心呵护,所以沈琅就应该完完全全是他的所有物。

    沈琅每一次冷笑,他都想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呢?

    可是这个人脾性太坏,一但惹急了就很难哄好,薛鸷很受不了接连几日,这个人都和看不见自己一样冷着他,所以尽管好几次那么想了,他却都没有都这么做。

    他抱着沈琅回了屋。

    把人放倒在榻上的动作有一点重,薛鸷就是故意的,紧接着他的右手探进沈琅那件棉质里衣的下摆,他故意地揉痛他,然后低下去啃|咬着这个人的唇瓣。

    沈琅吃痛,却只是皱眉。

    薛鸷讨厌他的沉默,于是那吻便愈发显得咄咄逼人,或许是存了些报复的心思,他几次有意地枉顾了沈琅的挣扎,直到把这个人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后他伸手用指腹擦了擦沈琅嘴角溢出的涎|液,居高临下地笑:“你气也太短了。”

    沈琅不说话,他试图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可双手却因为刚刚那个格外漫长的吻而显得有些绵软无力。

    薛鸷再一次漠视了他的挣扎,因为方才的不愉快,他对这个人的爱怜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沈琅。”

    他把着那个东西,不轻不重地蹭过沈琅的脸颊,一直抵到他唇边:“上次我在荷塘边帮你了,你也帮我吧。”

    “好吗?”

    他站着,所以沈琅只能被迫仰视着他的脸,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还有几分难以形容的恶劣。

    沈琅不张嘴,于是薛鸷就掐着他脸颊逼他:“沈琅。张嘴。”

    第36章

    第36章

    沈琅被呛得瞬间剧烈咳嗽了起来。

    薛鸷掐住他脸颊的力道并没有松, 因为方才的事,沈琅支撑在榻沿上的手臂有些脱力,于是撑持着他上半身半立起来的力道便有大半都压在了薛鸷的掌心里。

    “干什么?”薛鸷看着他被呛红的那双眼, 长睫沾染上了几分湿漉, 被眼皮遮去一半的眼眶里隐约泛着几分潮湿而晶润的光泽, “好委屈的样子。”

    看见他这样, 薛鸷的心里顿时又有些发痒, 他轻轻笑:“别这样瞪我, 我并没有全放进去啊。”

    说完,薛鸷便用自己的那方棉帕替他擦嘴, 沈琅垂下眼试图别开脸,却又被他使劲地给掰正了,略显粗糙的料子将沈琅本就被摩擦成朱色的唇瓣蹭得更红了。

    “好了。”薛鸷在他唇上很轻地啄吻了一下, “擦干净了, 原谅我。”

    沈琅沉默。

    只要不高兴,这病秧子对自己似乎除了冷眼便是沉默。

    这种极端的安静再度激起了薛鸷心里那股莫名的火, 有那么一瞬间, 他真想把这个人撕碎, 看看他这副冷淡的皮相里面, 究竟是不是空心的。

    他宁可听他疼极时的痛叫, 也不愿意沈琅像现在这样沉默、冷淡。

    薛鸷压着火气, 指腹忽然摩挲过他光洁白皙的下巴, 故意刺他:“沈琅,你连胡子都不长, 真不像是个男人。”

    顿了顿,他又冷笑:“我听人说,只有皇宫里的阉人才是不长胡子的。”

    薛鸷就是故意的, 他试图用话语来激怒这个人,他要他开口说话,骂也好、咒也罢,此时此刻,他只想用这样低劣的羞辱打碎他的冷漠与傲慢。

    可沈琅的脸上仍然什么情绪也没有。

    “哑巴吗,又不说话了?”

    薛鸷真讨厌他这样,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拒绝和他沟通的模样,好像无论他对他有多好,也没法真的走到他眼里。

    “我不让你走,难道不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想,下了山,你要怎么活,靠谁活?谁又能像我这样护着你?”薛鸷尽量放软声调,“别人看你这样,把你欺负了怎么办?”

    “是不是?”

    沈琅看也不看他,只是冷笑。

    薛鸷皱了皱眉,再一次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沈琅,我真恨你这样。”

    “我是不配你开金口吗沈琅?你是少爷,我是贱匪?”薛鸷突然觉得很挫败,他的声音冷下来,“你这样,真没意思。”

    “说话!”

    “我难道对你不好吗?”

    薛鸷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是一处深潭,无论他怎么拼命地朝他叫喊,也听不见一丁点回声。

    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人逼疯。

    就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沈琅忽然缓慢地伸手攀住了薛鸷的手腕,他终于肯抬眼直视这个匪首,对视的那一刻,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很轻很冷的笑:“很好啊。”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沈琅说,“你对我好,我也恨你。你要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若一早就把我杀了喂狼。”

    薛鸷怒极反笑:“你以为我真舍不得?我真要想找,这山上山下多的是健全的好人!”

    “你去找啊。”沈琅面无表情地仰视着他,“大当家想要谁家的女儿,抢劫上来便是了,何必把心力浪费在我这种病瘫子身上,是吧?”

    他话音刚落,薛鸷便猛地一松劲,沈琅顿时脱了力,一下摔倒在床褥上。

    “我们好了那么久……”薛鸷的声音陡然轻了,“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大当家以为算什么?”沈琅支撑着身体,笑得很苍白,“不是为了我身下这口……牝,你也不会站在这里。说到底,你和我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罢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沈琅。”薛鸷看着他那双眼,“我若只是为了这些事,我何必讨好你?把你关在柴棚里一样可以做!再不济,我叫郑婆婆替我说门亲事,没人愿嫁我,我就买个姐儿、买个小唱!你以为很难么?”

    沈琅闭上眼,又不说话了。

    薛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榻上这个人,心里闷得厉害。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拿这人毫无办法。

    打一顿?舍不得,况且这病秧子是画在灯彩中的人,轻轻戳一下恐怕就要碎掉一半,他不敢像惩罚那些犯错的土寇一样对他。

    骂一顿?可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羞辱却只像是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吼了半天,薛鸷想要听的话一句也没得到,反而觉得自己心里更堵了。

    要是拿邵妈妈和金凤儿威胁他呢?薛鸷这样想着,忽然又气得冷笑了一声,眼前这人显见的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主,他要真把那两个怎么样了,这小瘫子也未必会真的向他妥协什么,只是定要记他一辈子的仇。

    薛鸷转过身,往屋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路过一只上放着铜盆的杌凳,他正愁心里的怒意没处使,一拨脚,便将这把凳子连同上边的盆一并踢到了墙上。

    “我是瞎了眼,”薛鸷冷声道,“才看上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病瘫子。”

    那榻上的人还是没回应,薛鸷干脆又往墙角那把木轮椅上踹了一脚,他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知道要收住劲,那一脚上去,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断裂开来了。

    他打定主意,这一回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再伏低做小地主动过来求和了,这病秧子这样坏的脾气,兴许就是这么被惯出来的。

    这样想着,他复又一脚踹开了门,站在外头候着的金凤儿差点因此被门砸到脸,还好他够机敏,才堪堪躲开了。

    “大爷……”金凤儿偷偷瞥了一眼屋里边,悄声问,“又吵了?”

    薛鸷眉心还皱着,嘴上却是满不在乎的口吻:“我不是让你替我么,怎么不踢了?”

    金凤儿委屈道:“二爷他总针对我,我气不过,就回来了。”

    薛鸷没说什么。

    金凤儿又看了眼屋里闷声不响的沈琅,再觑一眼薛鸷那残存着怒意的一张脸,这两人吵嘴拌架是很寻常的事,但金凤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薛鸷在他们哥儿屋里打砸东西。

    “好好的,怎么还砸了东西?”

    薛鸷冷“哼”了一声。

    看见薛鸷拔腿要走,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爷和哥儿怎么了?”

    “你自己去问他。”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薛鸷这回足有七八日都没过来。两人互相冷着,谁也没搭理谁。

    沈琅那把木轮椅让他一脚给踢坏了,金凤儿去问了一圈,这寨中土寇大多只会些简易的木工,而这架特制的木辇结构太精巧,他们实在不知该怎样下手修理。

    于是这些时日,沈琅便只能在屋里闷着睡。金凤儿看他整日躺靠在榻上,面上也没个笑模样,便提议要背他出去透透气。

    但沈琅却摇头拒绝了。

    李云蔚送给他的书他已看过许多遍了,翻来翻去也就是那些,没什么意思。

    金凤儿在时,主仆二人倒是偶尔会闲聊几句,倘若金凤儿有事出去了,沈琅便只会沉默地倚在榻上或椅上发呆。

    等入夜吹熄了蜡,沈琅便一个人躺在床上空熬,运气好的话,或许一夜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的整觉,若运气不好,便只有熬。

    半梦半醒时最容易发梦魇,有时为了逃避那些画面,若不到困极了,沈琅宁可不闭眼。

    这几日他常在梦里看见的人是祖母,沈琅关于她的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便迅速地衰竭了下去,只要醒着,不是哭叫便是胡言乱语。

    他记得那日老太太贴身的大丫头红着眼跑来对他说:“老夫人吐了好多血!哥儿快去看看吧。”

    沈琅麻木地让她推着自己去了。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听闻老太太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反应就像是听见今夜要下雨那样寻常。

    掀帘进屋,沈琅闻见了一股熏人的药腥气,伴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木头腐败的陈腐气味,架子床的幔帐里探出一只枯老干瘦的手,上上下下,似乎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那样抖动着。

    “明、明儿。”

    沈琅让身侧的丫头掀开半面床帐,老太太半睁着眼,看见是他,喘气声顿时更重了,有个小丫鬟一边哭泣,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沫。

    哪怕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老太太依然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瞪视着他,她的声调古怪,活像是脖子上漏了个洞:“都……是……你。”

    沈琅没出声,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她说,都是你!

    我拼死生下了三个儿子,统共就活了明儿一个,是你克死他的。

    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还不死呢?老太太口齿不清地骂,沈琅看见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听人说了,这一次走船,原只有沈皓明一人去的,只是卢绡云不知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说那金陵城外有一座大庙,里头有个方丈,手里有治瘫的偏方,她怕只沈皓明一个人去求药,显得不诚心,因此便起兴一道去了。

    沈琅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若是他早放下了,不那么逼她,或早早地就死了,说不定她也遇不上这一劫。

    老太太仍在咒骂,沈琅扯过丫头手里的布帕,然后用手隔着帕子捂住了那张不断张合的嘴。

    “别吵了,”沈琅很温柔地低声道,“你要死,就安静地死。”

    ……

    屋门突然“吱嘎”了一声,逼的沈琅从回忆中惊醒。

    抓住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猛地转头,看清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仇二。

    不是薛鸷。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金凤儿方才去厨下拿午饭了,眼下屋里只有沈琅一个人在。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仇二终于动了,他缓步走到沈琅面前,然后朝他摊开手心:“这是不是你的?”

    沈琅垂眸看了眼,仇二掌心里放着的是他丢失的那只碧玉耳坠。

    “你在哪儿捡到的?”他问。

    仇二没好气地:“我哪记得了?不知道哪个草堆里看见的。”

    “你要是不要?”仇二又说,“不想要,我就拿去丢了。”

    沈琅的眼神在那只耳坠上停了停,好半晌,才终于伸手去拿。他动作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了仇二的掌心。

    仇二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痒,他皱了皱眉,倏地便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多谢。”

    见他神情诡异,沈琅随口客套道:“要坐下吃盏茶吗?”

    他以为按照仇二的个性,听见这句话,约莫只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不用”,然后转身就走,可谁知他竟然真的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个叫什么金什么凤的上哪儿去了?”

    “厨下。”

    见沈琅并没有要给自己倒茶的意思,仇二干脆自个伸手去拿茶壶,可倒出来,里头却只有凉水。

    “茶呢?”他问沈琅。

    “要等金凤儿回来现点。”

    仇二看向他的眼睛,只半刻,便又挪开了目光:“三哥常说你这里的茶水好吃。”

    “是吗?”

    仇二沉默地喝了一杯水,随后又自顾自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好在在仇二把茶壶里的凉水彻底喝完之前,金凤儿就回来了。

    看见仇二在屋里,他像是吓了一跳,面上略微有些怔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二爷怎么来了?”

    “他捡到了我的耳坠,”沈琅道,“二爷好意送来,你快替他去点杯茶来吃。”

    金凤儿于是放下食盒,又是碾茶又是候汤,很是忙活了一通。

    沈琅以为仇二会等得不耐烦,可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在金凤儿上茶时轻“啧”了一声:“有这闲功夫,一亩地都耕好了。”

    紧接着,他端起那茶盏,一口气喝掉了半盏。

    金凤儿吓了一跳,忙道:“二爷仔细茶烫。”

    仇二拧起眉,茶水确实烫,可他偏偏又装成个没事人一样:“什么茶,难吃死了。”

    说罢他放下茶碗,便要起身。

    临走时,他忽然在沈琅身侧停住脚步:“那谁,耳坠记得收好。”

    沈琅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个是大哥送你的,”仇二说着顿了顿,憋了半天,才终于道,“以后别再弄丢了。”

    第37章

    炎夏六月。

    一场阵雨过后, 山林间便蒸腾出了几分溽热暑气。

    薛鸷已十来日没踏进过沈琅的屋子,昨日听见李三偶然提起:“这几日暑邪伤人,我听人说沈琅好像又病了, 你知不知道?方才见他妈在熬乌梅饮, 我还去讨了一杯吃呢。”

    薛大当家听见“沈琅”这两个字, 便皱起了眉, 他冷声道:“别和我提他。”

    他当时忍住了没追问, 算是在李云蔚面前保全了几分面子, 可等夜里回了住所,躺在榻上的薛鸷却又翻来覆去地想起了那个人。

    他几次起身穿衣, 可每次走到半途,却都又折返了回去。

    那样坏的脾气,那样冷的一颗心, 这么多天过去, 那人甚至连叫金凤儿过来递个口信都没有……干脆一病死了倒好!

    薛鸷这样想着,干脆又解衣回到了榻上, 死闭着眼,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晨起时薛鸷是被一阵突然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听见声响, 心跳兀地错了一拍, 掀开被子便跳下床去开门, 房门“砰”一声打开了, 他看见外边站着的人是仇二。

    “什么事?”他问。

    薛鸷上一刻还在梦里, 听见敲门声,脑海里莫名便浮现出了沈琅出事的情状, 直到此刻站在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到底有多快。

    见他来得这样急,脚上连鞋履都没顾上穿, 仇二愣了一下,才道:“三哥说打南边送过来一封信,我也没听全乎,只知道好像是李崧兄那边送来的。”

    薛鸷脸色有些不好:“他送信来,有什么要紧,左不过是问候近况,再吹嘘几句罢了,犯得着一大早来砸我门么?”

    仇二没察觉到他的语气变化,只道:“三哥说要紧,还叫我赶快过来叫你,不然我白跑过来做什么?”

    知道不是沈琅那里出事,薛鸷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回身穿戴齐整,然后跟仇二一道去了李云蔚那。

    屋里李云蔚一手捧茶,一手拿着信件,见薛鸷和仇二一前一后地进来,忙叫落后一步的仇二把门关好。

    “李崧那儿怎么了?”薛鸷张口便问。

    李云蔚开门见山:“前一阵子,朝廷不是派兵说要‘剪除夷寇’吗?那批兵马击退了红夷,便往后方开始剿灭水盗,李崧他们的寨子,因为有回使火药围攻了载着贡品的官船,让上边的人注意到了,于是这回首当其冲便被围剿。”

    薛鸷皱眉:“李崧死了?”

    “没,”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说自己带着他妹子逃出来了,如今正东躲西藏、无处安生,写信说想到咱们这里来避避风头。”

    李崧同李云蔚是本家人,又曾经是薛鸷的邻居,两人幼时常玩在一块,他家长辈从前也常常会帮衬着薛鸷家里,李家举家迁到南边那会儿,薛鸷心里还很是难受了一阵。

    他本就是极仗义的人,只略想了想,便对李云蔚道:“这信先不要回,他如今顾着东躲西藏,未必能收得到回信。他若果真千里迢迢地来投奔咱们,到时咱们收留他和他妹子就是了。”

    李云蔚叹了口气:“那寨子他是头儿,朝廷此次没能活捉他,官府和守城兵士眼下没准正拿着画像寻人呢。”

    “那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意思……”李云蔚顿了顿,看向薛鸷,低声道:“是怕咱们惹祸上身。”

    薛鸷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如今风头正紧,他们寨子连派下去劫道的人都少了许多,这一月来,肉票生意更是能不做就不做。

    “到时候看看吧,毕竟是旧相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说完话,三人就在李云蔚房内吃了早饭,之后便各忙各的去了。

    薛鸷领着两只巡山小队到狼枭岭后山的一片草场上训练骑射,等到练完回寨,已是下午申时初刻了。

    练完骑射,薛鸷只觉得浑身湿黏,好在院内早有小土寇备好了两桶清凉的泉水,大热天的,也不必特地烧热水来和。

    薛鸷草草用皂荚膏冲洗干净身体,换上了干净的常服,原想再去校场上看一眼,谁知刚走到一半,脚下却不受控制地绕到了沈琅房前。

    他在那熟悉的屋门口踟躇了会儿,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当日自己放下的狠话,回回两人闹僵了不说话,总是他先低头,放软身段求和。

    如今又是自己眼巴巴地过来了,薛鸷觉得自己总这样,容易被那个瘫子瞧不起。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悄没生息地绕到窗下往里瞧,那窗子只被抬起了六七寸的高度,薛鸷做贼似的,透过那道缝隙,偷偷地往里张望了几眼。

    屋里有些昏暗,沈琅似乎正躺在榻上睡着,而金凤儿就拿了把椅子坐在榻边,手里的蒲扇轻轻摇动着,然后又渐渐慢了下来。

    薛鸷看见他另一只手托着腮,时不时点一下脑袋,大约也快睡着了。

    于是他又绕回门前,推了一下门,却发现那门被人从里边用门栓挡上了,他就算用钥匙也进不去。

    薛鸷再度犹豫片刻,干脆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他只好又绕回到那窗子底下,小声喊:“金凤儿。”

    金凤儿没动静。

    薛鸷只好耐着性子又喊了他两声,他才突然抖了一下,目光茫然地往窗户那儿看了过来。

    金凤儿认出了薛鸷的眼睛,忙轻手轻脚地拿起门栓,走出去,小声道:“……大爷。”

    薛鸷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往里屋榻上瞟了眼,然后压低声音问:“他在睡?”

    金凤儿点头:“这几日天太热,哥儿好几夜没睡好,中午吃了妈送来的归脾汤才睡下。”

    他看着薛鸷,顿了顿,才道:“大爷好久不过来了。”

    “我不来,他只怕更高兴。”

    “不是的,哥儿心里是有大爷的。”

    薛鸷冷哼一声:“若真有,他怎么不叫你来传话,向我求和?”

    金凤儿硬着头皮开口狡辩:“哥儿他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嘴硬心软,大爷哄他两句,也就好了。”

    薛鸷没回应,默了会儿,才小声问他:“我听说他又病了?”

    金凤儿道:“只是这两日略微有些伤暑,妈做了些乌梅饮、香薷饮之类的送来,哥儿吃了后已好些了。”

    “还不到大热的时候,他也太娇气。”

    薛鸷这样说着,手里却一把抢过金凤儿拿着的蒲葵扇,转身就从金凤儿身后的门缝处挤了进去。

    他悄没声儿地在沈琅床边站定,这人看上去比天冷时还要更消瘦了些,脸颊上被咬了一个蚊子包,呈现出不规则的圆肿。

    离近了,薛鸷觉得自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想念便更深了几分,他想伸手碰一碰这人的脸,却又害怕把他吵醒。

    薛鸷霸占了原本属于金凤儿的凳子,坐下来凑近了看,他才发现沈琅的脸睡得有些发红,鼻尖上似乎还有一层薄汗。

    这屋里有些闷热,于是薛鸷便摇起了手里的扇子,他是很怕寂寞的人,可坐在这屋里摇了大半个时辰的扇子,薛鸷却也没觉着烦。

    他有些痴迷地盯看着沈琅的那张睡脸,这人也就睡着了,才会显出几分乖顺模样。过了会儿,他又盯向了沈琅眼尾处的眼皮上的一点浅痣,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薛鸷之前好像没见过。

    正当他忍不住用指腹去蹭那点浅痣时,睡梦中的沈琅忽然醒来了。

    他半睁着眼,对上了薛鸷有些僵硬的视线。

    “醒了?”

    “嗯。”

    “还要不要睡了?”薛鸷的语气淡淡的,“听金凤儿说,你这两日都没睡好。”

    沈琅撑起上半身,靠向了身后的隐囊,他透过窗缝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了暮色。

    “不睡了。”

    两人十来天都没说过话,如今再对上,不免有了几分尴尬。

    沉默半晌后,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薛鸷:“我错了。”

    沈琅:“你几时来的?”

    薛鸷摸了下鼻子:“大约是申时两三刻。”

    顿了顿,他又道:“别不说话了,我们和好吧。”

    沈琅没说话,薛鸷就腆着脸去碰他的手背,然后轻轻握住、又陡然抓紧。

    两个人的手心都烫,薛鸷用另一只手探进他衣摆,他身上没什么汗,但脸还是红的,薛鸷碰了碰他额头,没有发烧:“脸怎么那么红呢?睡醒了还红。”

    沈琅轻轻吐出一个字:“热。”

    薛鸷于是又拿起那把蒲扇朝他扇起来:“你怎么又怕冷又怕热的?”

    “不知道。”

    沈琅其实觉得这里的夏比临安的夏要好熬一些,雨没那么多,人也不总像是浸泡在潮热的雨雾里,闷得喘不过来气。

    “这些日子都没看见你出门,”薛鸷说,“不想看见我?”

    沈琅看向他:“你把我的木辇踢坏了。”

    薛鸷脸色一僵:“真坏了?怎么不找人来修?”

    “没人会修。”

    听见他这样说,薛鸷顿时觉得心口的位置有些发涩:“……那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啊?”

    沈琅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我也不能飞着吧。”

    薛鸷笑了,然后嘴角又放了下来:“怪我混账,火气一上来,脑子也管不了我那只脚。”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日就叫人把它抬下山去找梓匠。”

    沈琅又不吭声了。

    薛鸷伸手捧住他那张脸:“原谅我了没?”

    沈琅垂着眼不看他。

    “你看你,”薛鸷嘀咕着说,“看着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脾气却大。”

    “那日那两位郎中也说了,你肝火旺、气性大,若是恼恨了,吃下去的什么药什么汤都要吐出来,你这样,身子怎么能养得好?”

    “不说这回的事,就说咱们之前,就算你也有五分错,你也从来没认过,我若不来服软、不做小伏低,恐怕你我从今以后就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薛鸷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伤和委屈:“也不能总这样,你也该顾顾我,总不能只欺负我。是不是?”

    沈琅想过很多,困在屋子里哪都不能去的这十来天里,他把能想的都想了,或许他真的一辈子也找不到机会逃走,真的只能留在这里了。

    然后呢?靠薛鸷给他的爱和怜悯活着?爱当然是有用的,薛鸷爱他的时候,可以忽略他身上所有的缺陷,一切矛盾也可以暂时被抛到脑后。

    可是爱也是短暂的,真心虚无缥缈。这个匪头虽肯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其实总是向下的。

    他疼自己时,就算他甩脸子、闹脾气,甚至是无理取闹,也不过就像是猫儿狗儿不给摸不给抱。一旦日子久了,或是他又找到了新欢,那么所有的疼惜都会烟消云散。

    沈琅不信他,也不愿意信他。

    第38章

    从季夏六月一直到七月末, 沈琅与薛鸷两人几乎每日都腻在一块。

    薛鸷讨厌有事没事就揣着一本棋谱过来找沈琅对弈的李三爷,偏偏沈琅似乎还挺喜欢和他玩的,两人若碰在一起, 就总爱说些薛鸷听不懂的话。

    为此, 薛鸷只要得闲, 便也装模作样地拿着本棋谱过来向沈琅讨教, 这黑白棋子与棋盘上纵横十九道的规矩他已经明白了, 只是他学得晚, 又有些缺乏耐心,忍不住便要冒进吃子, 等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沈琅的白子围困,逃脱不得了。

    沈琅硬着头皮同他下了两日, 发现这人根本就是个不爱动脑的臭棋篓子, 连输了这么多局,也不见他有什么长进, 只肯把脑筋动在怎么不动声色地对他动手动脚上。

    于是沈琅后来也就不大乐意和他玩了。

    薛鸷自然也发现了, 自己对这围棋根本就不感兴趣, 但为了挤走李云蔚, 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想了个法子——叫李三去专门的书肆里买些兵法兵策回来。

    这些书是“末技”, 又被官府严格管控, 普通书肆里是寻不着的, 好在他们天武寨里多是三教九流之辈,乱七八糟的人脉关系倒也不少, 最后终于还是在私人藏家那里高价收了几本回来。

    薛鸷不喜欢那些佶屈聱牙、无聊透顶的文章,却唯独对这些兵法谋略颇感兴趣。

    得了书,他就更找到了借口, 每日一得空便过来纠缠着沈琅,要他把书里写的念给自己听。至于那黑棋白子,便被薛鸷假做将帅兵卒,在棋盘上照沈琅念的推演起来。

    薛鸷喜欢这个“游戏”,沈琅倒也不讨厌,每日午睡起来,两人便在棋盘上摆棋推演。后来兵书念完了,两人干脆就丢下书册,在棋盘上摆出州县,到最后谁占的城池最多,谁就算胜。

    两人为此也经常拌嘴吵架,一开始总是沈琅略胜一筹,到后来,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总能走出一些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的打法,他也渐渐在这场棋盘推演里落了下风。

    薛鸷终于压过他一头,看向沈琅的眼神顿时一亮:“我听三哥常说,‘术业有专攻’,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沈琅把代表己方将领的那枚锤形漆木双陆棋放到他手心里,“薛大将军好厉害。”

    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腕,然后挺得意地笑道:“沈帅这句话,我很同意。”

    除了棋盘上的消遣,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比食欲更旺盛的便是情|欲,许多个蝉鸣聒噪的夜晚与午后,两人都在沈琅那张潮热而闷不透风的睡榻上交|缠在一起。

    某天沈琅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每晚枕边都多一个人,习惯这人如同疾风骤雨一般落在他身上的吻、他粗蛮而急躁的拥抱、指上粗糙的茧抚蹭过他身体时的温度。

    在这个漫长而又短暂的夏日里,沈琅再也没有失眠过,他总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下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那交缠在一起的呢喃低语、喘|息咒骂究竟是属于薛鸷还是属于他。

    二人就像两只本不相干的蛛蝥一般,因缘际会,原本该是各织各的网,谁知其中一只却把网织得太大,将另一只连蛛带网全都给吞没了。

    沈琅不耐热,于是薛鸷就给他摇了一个夏天的扇子,只要他说疼,这个人就会立即从勃|发的欲|望里停下来抱住他。好几个意识恍惚的瞬间,沈琅很想就此沉湎下去。

    倒在薛鸷怀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有时候沈琅想,他这一世也无法像寻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和薛鸷这段露水情缘,也算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尽欢就是了,他不会有身孕,也吃不了什么亏。但要是真动心动情,那就太傻了。

    八月初旬。

    这日,七八个流民模样的人来到了天武寨其中一座山头的山脚下。

    守在路旁预备劫道的小土寇们见他们衣衫褴褛,也懒得搜身,原打算直接放他们过路,却见其中有一青年男子忽地朝他们这边抱拳作揖。

    随后那人便开口问道:“我姓李名崧,打南边过来,听闻你们此地有一山寨名号‘天武’,好汉们可知道?”

    小土寇道:“正是我们寨子。”

    “那可巧了,”那人笑起来,“我与你们寨里的大爷原是旧相识,与你们那位李三爷是本家人,论起来,他要喊我一声表弟。”

    那小土寇将信将疑:“你可有信物?”

    那汉子立即便叫人送上来几封书信,让那几个小土寇过目:“这是你们三爷这些年寄来的书信,你们拿去认一认,就知道了。”

    这几个劫道的土寇也不认字,更辨别不出李云蔚的字迹,于是只好派了一个小土寇拿信回寨验明。

    如此一来一回,才总算确认了这些个“流民”的身份。

    多年未见,薛鸷先是命人带几人去沐浴更衣,随后又和李三张罗着叫人摆起宴席,在寨里收拾出他们住的地儿。

    这些人濯洗去面上脏污,换下褴褛衣裙,除了都有些消瘦之外,与普通流民看起来还是有所区别的。

    酒桌上。

    那李崧在薛鸷身旁落座,一把揽过他的肩,先是狠狠地拍了拍,然后才红着眼道:“阿鸷,算起来咱俩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你小子也变模样了……高了,也壮了。”

    故友重逢,薛鸷心里也觉得感慨:“你们当年走得太突然,我当时心里还很是难过了一阵。”

    “到底根在这儿,我才进到豫州地界上,就觉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李云蔚在旁低声问道:“李崧,你爹娘呢?”

    李崧面色一僵,过了会儿才道:“他们年纪大了,那夜没跑出来,被那些狗娘养的给活捉了!”

    “你逃了,那些兵肯放过你?”

    李崧冷笑一声:“他们寻了几日没找到我,害怕上边怪罪,便随便挑了个人顶上,行刑那日,我也在人群里,看着我爹娘……”

    他忽然拍了一下桌案,眼泪猛地从眼眶里滚砸下来,坐在他身侧的年轻女子也用衣袖挡住脸,低声呜咽了起来。

    “不说这个了,”薛鸷往他面前的酒碗里倒满酒,“人死不能复生,你和你妹子能逃出来,也算大幸了。”

    仇二也上来和他碰碗:“吃酒,李崧兄。”

    李崧把满脸涕泗用袖子一抹,端起面前的酒碗便一口咽了个干净,看向薛鸷时,他眼里仍有泪光:“我们东躲西藏了这些时日,夜里都没敢睡个整觉,就怕什么时候脑袋就从脖子上掉下去了。寨里统共千百个人,就跑出来这几个……”

    桌上有个跟李崧一道来的中年汉子闻言也咒骂道:“那起狗娘养的贱人!还有那姓宋的狗官,亏咱们为他干了这么多脏事,那什么狗屁将军一来,他立即就把咱们给卖了!”

    “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众人你一碗我一碗,很快个个都吃得面红耳赤、眼神迷离。

    薛鸷也有了些醉意,对于李崧的遭遇,他心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只是若有朝一日被围剿的是他们天武寨,他绝不会抛下这些弟兄独活。

    只是这些话他并没对李崧说。

    他们聊过去,聊曾经在南边绑票劫财、眠花宿柳的逍遥,末了那李崧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其实做匪也没意思,那时候是逍遥快活了,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只有你薛鸷仗义,肯收留我们。”

    “说来都可笑,那海州地界上原也有些七零八散的匪帮,里头有一个,当家的姓胡,和我们也算是同盟兄弟,那当家的几次求娶我这妹子,我都没答应,谁知我们一遭难,他们便立即避之不及,我原想将妹子托付给他,他竟还给脸不要脸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个跟他一道来的汉子接口道:“说起来……当家的,你不是说过,咱们雯锦姑娘同这位薛大爷,从前曾订下过娃娃亲么?”

    李崧像是才想起来一般,一拍大腿:“你说我这脑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阿鸷,你如今娶亲没有?若有了,也无碍,我这妹子脾性温顺,你收她做个二娘也是好的。”

    薛鸷眼皮一跳,并没有去看李崧身旁那个侧着身子躲羞的年轻女子:“那都是长辈从前信口胡说的,哪里正经订下了?”

    李崧揽着他的肩,和他碰了碰酒碗,随后又挤眉弄眼道:“我这妹子生得俊俏,又孝顺懂事,这些年,也是被我这个做兄长的给耽误了。才搬去南边那几年,她可常常和我念起你来。”

    “说真的,我家当年要没搬走,你俩指定已经成了。”

    其他汉子也起哄:“男人么,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薛兄这样为难,莫不是嫌我们雯锦姑娘配不上你?”

    在这些人眼里,纳个夫人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三媒六聘那些俗礼尽可免了,做的正式点,也就是挂几块红绸,摆几桌宴席,让寨中弟兄们认过脸,便算是礼成了。

    李崧有些喝大了,端起酒碗盯着薛鸷:“阿鸷,崧哥一来,白送给你这么一个好妹子,你若不要,就是不给哥面子了。”

    眼看他被架的下不来台,李三刚想开口说话,却听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仇二忽然出声道:“我大哥他有人了。”

    “有夫人了?”李崧问,“怎么不请出来见见?”

    薛鸷:“他身子骨弱,也不习惯这些场合,我没叫他来。”

    李崧道:“这不正好,我这妹子,旁的不说,只说这身子骨,一年到头也不见她有什么头疼脑热,岁数也正好,正是好生养的年纪,况且她脾性温顺,定能同你那位夫人和睦共处。”

    薛鸷不知该怎样说,憋了半天才道:“他脾气不好,我也没那个打算……”

    他话音未落,坐在李崧左手边那个女子,便突然起身,掩着面跑出去了。

    李云蔚忙叫侍菜的孙闻莺追出去,然后张口去劝那面色微变的李崧:“表弟,大哥并不是嫌你妹子怎样,我说实话,他若是个好女色的,屋里说不准连八娘九娘也有了,如今好容易相看上这一个,正热辣辣的好着呢,你要嫁妹子,不如看看我们仇二哥。”

    仇二听见,神色立即僵硬了:“我不要。我自己一个人好着呢。”

    厅内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

    李云蔚见状忙道:“若表弟不嫌我年纪大了,把妹子许给我,岂不是亲上加亲?”

    李崧的面色终于和缓,他呵呵一笑:“方才是我唐突了,谁知道咱们阿鸷,如今都当了大王,还这样老实。”

    薛鸷重重地拍了一下李崧的后背,他隐约能猜到李崧心里在想什么:“李崧,咱俩是一道长大的交情,你爷娘也有恩于我们家,我阿娘过身那年,脚上那双莲花寿鞋,还是你娘替她绣的,那些事,我一点都没忘。”

    “如今你回来了,我怎么对仇二和李三的,也就怎么对你和你妹子,你妹子往后若有看上的人,我也给她备好彩礼,不叫她受委屈。”

    他这话说的真诚,李崧登时脸一红,也回拍了一下他后背,终于道:“我只怕白吃白住你的,会叫你们瞧不起……”

    “都是兄弟,说这些话做什么?”

    第39章

    李崧他们上山后的第二日, 金凤儿便在二牛与禾生那里听得了昨日这些人在酒桌上说的话。

    回来路上,金凤儿心里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和沈琅说,谁知才刚一进屋, 这嘴就不争气地先脑子一步开口道:“哥儿……方才我听二牛说, 咱们寨里昨日又来新人了。”

    天武寨的规模一直都在扩大, 寨里偶尔来几个新人并不奇怪。今日一起来, 天就阴阴的, 因此沈琅也懒懒地半倒在桌案上, 脸靠着手臂,正在一张竹纸上随意涂画着什么。

    金凤儿上前偷看了一眼, 只见那纸上勾出了一个靛青色的狼头,很眼熟,他又多看了两眼, 才终于反应过来——

    沈琅是在画薛鸷胸口处的那一块刺青。

    “来了很多么?”沈琅问。

    金凤儿想了想:“好像说是有七八个, 里头只一个是年轻女人,剩下的全是汉子。”

    愿意一道跟上山的女人很少, 新入寨的小土寇, 就是有了家室, 也大多不会把人带到山上来, 为了不牵连家人, 他们只偶尔年节时才会回去与亲人聚一聚。

    “这些人据说原先也是做匪的, 让上头派兵给剿了老窝, 迫不得已,才来这里投奔咱们大爷。”金凤儿又说, “昨日在洗尘宴上,那落难的匪首,非说要把他那妹子塞给大爷做二娘呢。”

    沈琅手里的紫毫笔微微一顿, 沉默地看向那张画。

    金凤儿生怕因为这事,两个人又不好了,于是立即又替薛鸷辩解道:“不过我也听说了,大爷压根就没答应,是那个匪首和他妹子巴巴地贴上来,大爷当时就没搭理她。”

    “那女人年纪多大?”

    “……说是正值桃李,”金凤儿顿了顿,又道,“他们说大爷和她幼时是邻里,好像还订了什么娃娃亲,我略听了一耳朵,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琅没再追问。

    到了夜里,薛鸷照例带了宵夜过来与沈琅同吃。

    这病秧子嘴太挑,脾气又坏,谁的话也不肯听。再加上他这些日子又忙起来了,也没顾得上放颗千里眼在这儿盯着沈琅吃饭,因怕他脸上好容易才喂出来的那点肉又下去了,于是薛鸷便只好日日都带宵夜来骗他吃。

    他把食盒放在桌案上,里头共两碗菜:一盅黄熬山药鸡、一碗鸡汤肉圆子。

    沈琅只扫了眼,便道:“又是这些,我不吃。”

    “多少吃几口,”薛鸷哄他,“再不济,你把汤喝了,剩下的我吃。”

    “不要,汤更腻了。”

    “十口,”薛鸷轻车熟路往他嘴边递汤匙,“吃完我就不烦你了。”

    沈琅还是不愿意吃。

    “八口,不能再少了。”薛鸷看着他,“这小母鸡是炖烂了的,也没放那些味重的药材,那肉丸子是猪前腿上的瘦肉,没一点肥的,真不腻。”

    沈琅总算被他说的勾起了几分食欲,但他确实不饿,于是讨价还价道:“五口。”

    “七口。”

    “那我不吃了。”

    “得,”薛鸷无奈道,“六口总成了吧?这数听起来总比五好些。”

    沈琅勉强同意了。

    薛鸷一向很怕他吃东西,总是磨磨蹭蹭的不说,每次一口肉都要嚼好半天,若是吃到一半,吃出了什么他不满意的味道,那么不仅嘴里的那一口他要吐掉,剩下的他也不会再碰了。

    他看着沈琅慢吞吞地嚼着那半颗肉圆子,也不敢催,嘴里说道:“再过十来日就是中秋了,昨日三哥带人下山采买了些新鲜布匹,我让人给你裁了两身新衣过节穿。”

    顿了顿,又问:“过两日他们要做月饼,你喜欢什么口味?”

    沈琅把嘴里的食物咽了,才开口道:“不喜欢,那个太腻,我宁可吃桂花饼。”

    “只吃桂花饼吗?”

    “……还要玫瑰八珍糕。”

    “成,”薛鸷继续说,“郑婆婆她们初夏时酿了几大缸子的枇杷甜酒,你喝不喝?昨日开坛时我尝过一杯,真有股枇杷味,是清甜的。”

    “我明日拿一点过来,你尝尝怎样。”

    沈琅说了声“好”。

    薛鸷又舀了一颗肉圆,递到他唇边,沈琅别开脸:“刚才不是最后一口了?”

    “再来三口,还有这么多呢。”

    “饱了。”沈琅道,“你自己吃。”

    “两口。”

    沈琅看向他:“你总是说话不算话。”

    薛鸷理直气壮:“你那一口也太少了,我一口能抵你三口……这样,再喝三口汤,汤总不用嚼了,也累不着你的嘴。”

    于是沈琅被迫又喝了三口汤。

    等他第三口汤下肚,薛鸷又想故技重施,沈琅已经看穿他了,不等他开口狡辩,就道:“你再三口复三口,以后我都不吃了。”

    薛鸷这才把即将伸过去的汤匙又收了回来,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白操心,看你不吃饭,我心里就难过,见你多吃一口,我心里就高兴。”

    沈琅不吃他这套:“你也管的太多,我又不会把我自己饿死,饿了我自然会吃。”

    薛鸷“啧”了一声:“你就是太瘦了才总是病,你不多吃些,下回再像那样病一场,哪里经受得住?”

    “那也是命,”沈琅轻描淡写,“早死也好早超生……”

    他话音未落,薛鸷便伸手重重捂住他嘴:“别说那个字,成谶了怎么办?!”

    沈琅拽开他手,还要说话,薛鸷声音立即便大了起来:“沈琅,我没和你开玩笑!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个,人就活这一世,再没下辈子了,什么超生不超生的,都是那些和尚信口胡诌的,只是哄一哄那些苦命人罢了。”

    沈琅被他忽然的反应吓了一跳,竟真的闭上了嘴。

    接下来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薛鸷一声不响地把他剩下的那些都吃完了,然后起身把金凤儿才刚端进来的水用热水和了和,接着将沈琅用的那块棉帕浸湿、拧干,趁热替沈琅洗脸、擦手。

    最后他就着沈琅用剩下的水,弯腰下去捧水往脸上抹了两把,就算洗好了。

    紧接着薛鸷便像往常那样,将沈琅拦腰抱起,送到榻上放下,让他扶着榻沿坐着,换了另一个铜盆给他烫脚。

    薛鸷懒得等了,干脆就搂着他一起泡。

    四只脚挤在不大的一只铜盆里,冒着热气的水一下子溢出来,在地上洇开了一圈深色水痕。

    薛鸷偏头在沈琅面颊上亲了亲:“今天都干什么了?”

    “乱涂了几张画,读了半本书。”

    “没了?”

    “没了。”

    薛鸷一只手掰过他的脸,从侧边凑上来,要吻他的唇,沈琅却突然拿手挡在中间,不让他吻上来,薛鸷微微皱眉:“又和我不高兴了?我就是不想听见你说那个字,有错么?”

    沈琅抬起眼,盯住他:“你订过娃娃亲?”

    薛鸷愣了愣:“谁和你说的?”

    沈琅没说话。

    “定是金凤儿那大嘴巴从谁那里听来的,”薛鸷说道,“什么娃娃亲,不过是年幼时长辈们见我和她两个玩在一块,年岁又相仿,因此信嘴胡说罢了,压根就没过过正式章程,这算哪门子的娃娃亲?”

    沈琅淡淡地:“哦,还是青梅竹马。”

    薛鸷显见地慌了:“你乱想什么,我那时连毛都没长齐,心里就没什么男女的分别,我怎么看她兄长的,也就怎么看待她的,都是玩伴罢了,后来我们两个都大了,也懂事了,就开始避嫌了。”

    “你心里没她,好端端的避什么嫌?”

    薛鸷忽然笑了:“怎么,琅哥儿吃醋了?”

    “你若早订过亲,还来招惹我,就是贱了。”

    薛鸷笑骂了声,然后才道:“你这样说,我还听说你们富贵人家的少爷,大多十三四时便有了通房,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疑起我来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沈琅这样的身体,即便四肢健全,也未必会有什么通房,他又问错了话。

    忽而又想到,若他的身体同普通男子一样,也没有瘫,他那样富的家底,或许十六七岁便成了婚。那样,他们兴许就不会在这里相遇了。

    沈琅似乎并没有因他这一句话而翻脸,可他自己心里却莫名难受了起来,若非这个人家里遭逢变故,他怀里如今本该是空的。有那么一瞬间,薛鸷竟然有些庆幸,庆幸那些灾厄的发生,才让他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这个人。

    “白送上门的娘子,年纪也与你正相配,”沈琅忽然又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要?”

    “我都有你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男人不都想要温香软玉、儿孙满堂么?”沈琅平淡地发问,“这样的齐人之福,你不想?”

    薛鸷当然想过,他甚至幻想过将来自己的妻小会是个什么模样,他曾经喜欢端庄持重的女子,脾气最好温吞一些,要会持家,孩子要一男一女,那样最好。

    可怀里这个人俨然同他当初的想象背道而驰了,先不说脾气秉性,只说这性别,就不是很对。

    再有就是子嗣,就算沈琅能生,他也不敢真让他怀。

    “现在不想了,”薛鸷轻声说,“我就只要你一个,很够了。”

    第40章

    李雯锦追着几只蜻蜓, 一路往坡上走。

    这山里的路弯弯绕绕,好些暗哨小道上都有土寇守着,她只要一靠近, 便会被厉声训斥回去。

    据说天武寨周围设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陷阱防御, 刚来那日, 那位同宗表兄便就特意叮嘱过她, 叫她只在这附近有房舍的地方走动, 不要乱进丛林小道。

    这几日她沿着大路, 将这寨里屋舍逛完了大半,偶尔会有土寇直勾勾地盯看着她的胸脯和腰身看, 也有大胆的会上来搭话,这群流里流气、看起来又脏兮兮的土匪,她一眼都看不上。

    土寇们知她是这寨里来的客人, 又畏着她李三爷表亲的身份, 再大胆也只敢言语调戏,不敢真的动手动脚, 因此李雯锦很快便将那些讨厌的人甩开了。

    她生性活泼好动, 因自小便跟在做水匪的兄长身边, 所以也算是无拘无束地长到现在, 从没吃过什么大苦头。

    人生中遭逢的最大变故, 便就是官兵杀入他们船寨那天, 她记得自己被兄长从睡榻上拽起来, 连衣裳也顾不上披好,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坐着小船逃了。

    路上兄长说要把她嫁给薛鸷, 她记得薛鸷,个子高、相貌也出众,如今更是成了匪首, 底下管着两千余人,听着比她兄长还要更威风些。

    于是她几乎是满怀憧憬地来到了山上,那天在酒桌上,她悄悄地觑着薛鸷那张脸,这个人生长得比她记忆中更像个男人了,有点凶,但很英俊。

    兄长原先便叮嘱她说,薛鸷今岁二十有四,兴许已经娶了夫人,若是这般,到时候她就忍一忍,做个二娘。为这些话,她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可如今真见到了薛鸷这个人,她心里立时就改了主意。

    做小就做小,她想,凭着年幼时的情分,这个人怎么也不会对她太差。

    可是那日薛鸷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

    李雯锦愤怒与失落之余,还有一点郁闷。这些天,她心里对薛鸷那位总不露面的“夫人”十分好奇,她疑惑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薛鸷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自己不好意思打听,于是便逼着李崧叫他去问那些土寇,而她则站在李崧身后,默默地听着。

    一提起“大爷的夫人”,那些人脸上便会露出几分古怪的笑,然后看向同伴:“说的是那位吧?”

    李崧总问不到要紧处,于是她便忍不住自己开口追问:“她叫什么名字呢?多大年纪?”

    “好像是叫沈兰吧,不知道是哪个字,咱们这些人也不识字。他性子独,平时很少看见他出来,就是偶尔碰上了,也不会和我们这些人搭话。”

    另一个土寇接口道:“我估摸着他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吧,看起来不大。”

    李雯锦继续问:“那她样貌如何呢?”

    “样貌?”那土寇笑了笑,而后道,“那张脸,啧,说是天仙也不为过,只可惜……”

    听见他们的话,李雯锦感觉自己的心一下便沉了下去,但同时又有几分释然,听到那土寇的后半句话,她有些沮丧地追问:“可惜什么?”

    “他是个瘫子啊,两条腿都坏了,还是个病秧子,常有十病九痛的,我估摸着也活不久。”

    “瘫子?”李雯锦与李崧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怎么会呢?”

    那日问完,她心里便对这个人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她想,就算那张脸真的长成了天仙的模样,那也是一个残废,实在喜欢,养来玩玩就罢了,薛鸷何必当宝贝一样捧着?

    其实她昨日便打听到了沈琅的住处,只是犹豫着不敢来,今日才总算鼓足勇气,想着偷偷去见一见。

    上了土坡,她远远地就看见那屋前搭了个葡萄架,这时节绿藤还没有枯败,藤叶底下缀着零星几串熟透了的葡萄果,看起来有被鸟雀啄食过的痕迹。

    葡萄藤下还有一架秋千,正随着起伏的秋风微微地摇晃着。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始终没看见有人出来,于是才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绕过藤阴,想找到这屋子的窗户,只可惜她才刚到窗前,便就撞上了沈琅的视线。

    沈琅手里捧着一卷书,原本正盯着窗外日光底下曳动的草叶发呆,一回神,却发现有个陌生女人兀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那女子先是怔了怔,随后才慌忙拿起帕子遮挡住脸。

    方才那一眼,沈琅见她五官端正、发细眉浓,脸上匀了层薄粉,胭脂、花钿,一应俱全,俨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这寨中女眷梳的都是妇人髻,唯独眼前这个陌生女子不是。

    只稍一思索,沈琅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你、你就是沈兰么?”

    沈琅说:“你是李云蔚的表妹。”

    “你知道我?”李雯锦还处在一种震惊与困惑之中,方才第一眼,她心里还猜测这位娘子莫非是女生男相?可如今他一开口,俨然就是一位男子的音色,害得她心里更乱了。

    “听他们提起过。”

    “我……”李雯锦心里百感交集,她耳根发红,干脆转过身去,“我并没有坏心,我就是好奇,薛鸷他的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我以为……你是女人。”

    “我不是他夫人。”沈琅说,“也不是什么女人。”

    “可是他说……他已经有人了。不是你吗?”

    她背过身低头说话时,沈琅突然看见了她戴在发髻后的一支金累丝宝荷钗,这本不是什么很稀罕的首饰,只是他曾在阿娘生辰时送过她一支,和她鬓上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若只是这样,他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可那天最后一面,沈琅记得卢绡云抿得乌亮的发髻上,也戴了这支金钗。

    沈琅没忍住多看了那金钗两眼,忽然问:“你发上那个……是南方的样式?”

    发现他似乎在打量着自己,李雯锦的脸颊霎时飞红一片,她抬手摸了摸鬓上的钗饰:“你问哪一个?”

    “那只金钗。”

    李雯锦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是漂亮得过了头,连声音……竟也那么好听。她的心完全乱了,只知道跟着沈琅的声音摸到那只宝荷钗,然后拔下来,敛目递给沈琅看。

    “是南人的手艺。”顿了顿,又道,“是我寿日时我兄长赠给我的。”

    “你兄长?”

    “嗯,我是跟他来的这里。”

    沈琅盯着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发觉她的表情似乎有几分窘迫,因此他特意放缓放柔了语气:“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来这儿?”

    李雯锦的眼睛倏地便红了:“朝廷派兵到南边剿水匪,我们船寨上下统共一千余人,一共就活了我们几个,阿爹阿娘全都没了……”

    看见那只金钗的第一眼,沈琅心里便已然模模糊糊地生了几分疑心,可理智却又觉得这种猜测太荒谬,或许是他杯弓蛇影,思虑过多了。

    可听见她话里的“水匪”与“船寨”二词,沈琅还是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他搭扶在木辇把手上的指节微微收紧,忽地又问:“你兄长……叫什么名?”

    沈琅的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因此满心紧张的李雯锦也并没遮掩,脱口便道:“我哥哥叫李崧。”

    “哪个崧?”

    “上边一个山,底下一个松子的松。”李雯锦说完,才羞赧地抬起眼,悄悄地看他,“怎么,你也知道他么?”

    她没注意到沈琅的面色忽然变得很差、极差:“你们那个船寨,是不是叫三刀水寨?”

    “是啊。”

    沈琅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住地往下坠落,过往的一切忽然向他扑噬了过来,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

    *

    夜里。

    薛鸷带着给沈琅裁的那两身新衣和一碗圆子甜汤来了。他今日下山去给那位官老爷提前一日拜寿,那人留他略吃了些酒饭,回来就有些晚了。

    他推开门,看见沈琅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一看,沈琅还睁着眼,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以为你今个这么早就睡了,”薛鸷把新衣裳放在床尾,又在几案上把食盒打开,“今夜是银耳甜汤,快起来喝。”

    沈琅没有动。

    “怎么了?”薛鸷声音低下来,“谁惹你了?听你妈说,你今日又不吃晚饭,明日我闲下来了,看来还得过来盯着你。”

    薛鸷走到床边,半蹲下来,用手掌心去贴他的脸:“怎么没精打采的,不舒服么?”

    沈琅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终于落在了薛鸷身上,开口时他的声音有几分低哑:“……薛鸷。”

    “嗯?”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只要你动得了他,你就一定替我杀他。”

    薛鸷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说你会为我报仇,还当真吗?”

    薛鸷终于明白过来:“……那狗官真要进京了?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不是他。”沈琅撑起上半身,咬牙切齿地说,“除了那狗官,还有两个匪,一个姓李、一个姓石。是他们虐打我爹娘至死,我阿娘……被他们活生生地破开了肚皮,只因他们想看看那孩子是男是女。”

    “薛鸷。我只问你,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薛鸷看着他眼,犹豫着发问:“那个姓李的,叫什么名字?”

    沈琅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承认,他冷冷地:“李崧。”

    薛鸷下意识脱口:“不可能。”

    顿了顿,他问:“是不是你弄错了?”

    “我弄错……我怎么会弄错?”沈琅低声地笑,“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大当家的旧友、曾经三刀水寨的匪首,就是他和那个姓石的二当家害死了我爹娘!”

    “你说,可不可笑?”

    薛鸷忽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