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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薛鸷站起身, 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相信,或者说其实是他仍然对此事存了几分侥幸心理。

    他无比希望这件事只是一场荒唐的谬误。

    “会不会是你认错人了,世上叫李崧的人那么多, 怎么会这么巧, ”薛鸷扯着嘴角笑笑, “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呢?”

    沈琅面无表情:“他妹发髻上戴的那只金钗, 是我小时候送我阿娘的寿礼。”

    “那样的首饰, 哪有不重样的?”

    沈琅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可笑,这个平日里对他千依百顺的土匪头子……是了, 他是匪,自然和那个李崧才是同路人。

    “沈琅,”薛鸷又说, “我和他从小一道长大的, 知道他的为人,他就是杀人, 也绝不会下那样狠的手。那个姓石的我不认识, 或许他才是主谋呢?”

    “现如今那个姓石的已经死了, 李崧他爹娘也被砍了头, 他们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你……”

    沈琅垂下眼, 复又抬起, 他直视着薛鸷的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可我不知道他是李崧!”

    薛鸷心慌意乱地在榻边踱了几步, 口中呢喃像是自言自语:“如今他妹子统共就剩下他这么个至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他又是我义兄弟, 双亲都与我有恩,我怎么下得去手?”

    “她统共就剩这么个至亲兄弟……”沈琅忽然冷笑了一声,“那我呢?”

    薛鸷坐下来, 一把将他拽起来抱住,他对沈琅说:“你知道我在其中的为难……再说,说来说去,他指不定也是被你先前说的那个狗官给诓骗了。”

    沈琅一动不动地被他揽在怀里。

    “除了这件事。”薛鸷顿了顿,才道,“这事是我食言,我对不起你,除了这个,我以后万事都依着你,好不好?”

    “骗子。”

    薛鸷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凑上去,想要吻他,却被沈琅重重地打了一下头和脸,他吃痛,却依然不肯松开这个人的肩臂。

    “你再让我想一想,行吗?”薛鸷安慰他,“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法子……”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沈琅瞪着眼睛骂他:“滚开!”

    “你也该死,你们这些匪都是一样的,你也很该死!”沈琅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你下不了手,那你就替他死啊!”

    “你为什么不去死?”

    薛鸷看见沈琅眼中闪动着一股仇恨的火,他忽然有些心惊,他们同床共枕了这么些时日,抵足而眠的时候,他和沈琅剖心掏肺地说了那么多心里话。

    他以为这个人只是太内敛、嘴硬心软,心里其实对自己是有情意的。可这一瞬间,他才发现,或许那几分爱意不过只是他的错觉,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沈琅用这样一双冷漠而绝情的眼睛逼视着他,要他去死的时候,薛鸷只觉得耳边一直在嗡嗡的响。

    “那你要我怎么办?”薛鸷的声音终于也冷了下来,“他千里迢迢地来投奔我,我却对他痛下杀手……沈琅,他是我兄弟,你怎么不为我想想?”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沉默了会儿,终于还是又贴上去,想要去拽他手腕,却被沈琅一把挣开了:“滚!”

    “你滚!”

    ……

    这天之后,薛鸷又来找过沈琅几次。

    只是沈琅始终闷闷的,别说开口接他的话茬,就是一声冷笑也不愿意给他。

    薛鸷硬着头皮在他身侧睡了两个晚上,可任他怎样碰他,沈琅都一声不吭,就是弄狠了,这人也不过把下唇咬破,从齿缝里流泻出一两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他就没见过这样死倔的人,以至于这几日一到沈琅屋里来,他都觉得心烦意乱的。

    于是这场原本由沈琅单方面发起的冷战,逐步就发展成了两个人互相不说话。薛鸷为此,多少也将心里的不高兴,迁怒到了李崧身上,渐渐地也不怎么乐意搭理他了。

    直到这日中秋宴。

    寨中大多数土寇,都没家可回去团圆,因此年年遇上中秋,薛鸷都会让大家伙杀猪宰羊,张罗着大办一场,兄弟们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算应景。

    晨起时他想了想,还是吩咐禾生去同沈琅那边只会一声,他愿意来便来,若是不愿意,也不强求。

    薛鸷其实根本就没想过沈琅会来。这人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更何况又同他闹了别扭。

    他在心里略算了一算,两人大约有六七日都没说过话了。若那犟种今日不肯来,薛鸷打算等入夜了再拿些他爱吃的糕饼过去找他。

    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厅内有道声音说:“诶,门口那个是不是沈小师爷?”

    薛鸷的目光立即搜寻到了厅外门口处。

    看见沈琅的木辇时,薛鸷的心跳一紧,他原想直接出去找他,可想了想,还是矜持地叫了站在他身侧的李云蔚一声:“三哥,你出去接他进来。”

    李云蔚也看见了沈琅,他看了眼薛鸷,有些好笑:“他一前一后两个人呢,还用我接?”

    “快点。”薛鸷说,“屁话这么多。”

    李云蔚这才笑着去了。

    薛鸷心里其实有点怕沈琅看见这厅里人多,说不定扭头又缩回去了。他假意同那些围在他身侧的土寇们说着话,实际上却一直用余光注视着外边。

    很快,李云蔚便和沈琅并排进来了。

    薛鸷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才刚看见他的模样。可对视的那一眼,薛鸷的心又软了。

    沈琅穿上了那日他给他送去的新衣裳,鸭蛋青颜色,绣了半身暗银竹纹。寨中女眷大多只会简单女红,没这样精细的手艺,那上边的刺绣是薛鸷特意叫人送下山,在绣坊请人加急做的。

    不少人的目光都被沈琅吸引了。

    薛鸷既想他来,又很不愿别人看他,于是干脆走过去,把住他那架木辇,将人推到了厅后的小室之内。

    偏厅小室内比外边要安静了不少,两人相顾无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薛鸷先开的口:“你……想通了?”

    “那件事,是我食言。”薛鸷看着他,商量道,“这样吧,等今日之后,我就找他对峙,要他自断一掌向你赎罪……”

    “不必。”沈琅淡声道,“他断什么都没用,我爹娘反正已经回不来了。”

    顿了顿,他又说:“那日是我想当然了。他是你故旧兄弟,我记得,你说你家里最难过时,他爹娘曾帮过你,算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他如今吃了这样的报应,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听见他说这些话,薛鸷只觉得心口处有一点涩痛,又有一点酸胀,最后都被一股莫名的酸软取代了。

    于是他忍不住蹲下身,捧住沈琅那张脸,抵上去,用鼻尖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沈琅越是这样说,他便越是替他觉得委屈。

    那天之后,薛鸷私底下也旁敲侧击过李崧一次,后者则一面吃着酒,一面笑道:“那一笔生意做得实在划算,当时我记得……一共诈了他们家十一万两吧,就是那狗官太小气,只分了三万两给我们水寨,不过也很够了,那阵子我们寨里日子过得可快活,你是不知道……”

    薛鸷打断他,故意问:“那人质你们就给放回去了?”

    “怎么可能?”李崧笑道,“本来就没打算让那两夫妻活命,那女的倒还算有几分姿色,大着肚子也别有一番韵味,我原想留她一命,叫她犒劳犒劳我兄弟们……谁知道才一碰她,那男的就跟得了疯病了一样,最后被我们几个兄弟一人一脚给踢死了。”

    他一边笑一边说,就像是在炫耀什么丰功伟绩:“那女的也是犟,嘴里一边骂,一边朝我们撞过来,一个怀孕的妇人,能有什么力气?还不是被我们三两下又给捆了个结实。”

    “然后呢?”薛鸷的心跳很快。

    “还能怎样,她要咬舌自尽,舌头都咬掉一半了,还是死不了,有人说想看看她肚子里的崽是男是女,我想反正都要杀了,让大家伙看个高兴,也没什么,就叫人把她肚子破开了。”

    “也是奇怪,”李崧说,“你说人的舌头都断了大半了,居然还能叫得那么大声,啧,我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其实还挺吓人的……”

    “别说了。”薛鸷忽然再一次打断他。

    李崧吃得已有些醺醺然了,见状还嘲笑他:“我记得你胆子不是很大吗?怎么如今还怕起这个来了?”

    “死者为大,”薛鸷捏着酒盏道,“以后别说这些了。”

    “也是。”李崧叹了口气,“我以前也不信报应,你看现在,报应不就来了么?眼睁睁看着我爹娘的脑袋滚在木台上,我却连哭也不敢哭。”

    薛鸷终于回过神来。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沈琅的脸颊:“怎么忽然这么乖了?还真有点不习惯你这样。”

    “你喜欢我和你闹?”

    “那没有,”薛鸷说,“你不理我,我难受了这么多天,我难道喜欢受虐么我?”

    沈琅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仔细想了想,那个水匪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狗官宋翰清。”

    这分明是薛鸷最想听见的话,可真的听见沈琅这样说了,他又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不过沈琅能想通,薛鸷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们兄妹两个,为着幼时的情谊,和他爹娘对我家的恩情,我必须得留他们一命,这个没办法。不过他带来的那些匪,我会找机会替你一个个地料理掉。”

    “好。”

    “你真不气了?”薛鸷还是忍不住问。

    “我就是气,又有什么办法?”沈琅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点儿委屈,显得他整个人都更加羸弱了,或许应该说是他的残缺与病弱本就让他散发着一股无害的气质。

    “你不肯帮我,难不成我还能拿把刀子捅死他么?”

    他越是这样说,薛鸷便越是觉得心疼。他忍不住心想,为什么就偏是李崧呢?若不是他,他真的会把那个人活剐了讨沈琅开心的。

    于是他顿了顿,而后小声同沈琅道:“这样吧,改日我找机会,叫人骗他踩下陷阱,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于到时候伤的是腿还是手,还是别的什么,一切全凭天意,好么?”

    “随你。”

    薛鸷捧着他的脸,凑上去狠狠亲了一口:“走,吃饭去。”

    第42章

    两人从偏厅出来时, 主桌上还剩着三个空座。

    薛鸷叫坐在旁边的仇二把其中两张凳子挪走,然后才推着沈琅坐着的木辇卡进去,接着薛鸷便也紧挨着他坐下了。

    离得太近, 仇二隐约又闻见了沈琅身上的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感觉嗓子眼有些发干, 皱了皱眉, 往旁边的李云蔚那里侧了侧身子。

    可因为离得太近, 那股微微的香气还是直往他的鼻腔里钻, 仇二觉得有些难熬,干脆端起面前的酒碗猛灌了一碗酒下肚。

    李云蔚见状说他:“二哥, 大哥还没动筷呢。”

    “不打紧,咱们兄弟一桌吃饭,不拘那些俗礼, ”薛鸷与沈琅的关系才刚和缓, 他心里头正高兴,这会儿看谁都可爱, “让他吃吧。”

    因着李崧是李云蔚的亲戚, 又是天武寨的客人, 因此每逢宴席, 他与李雯锦便总和天武寨三位当家一同坐在主桌吃饭。

    李崧的位置恰好就在沈琅侧对面, 方才薛鸷带着沈琅从偏厅出来时, 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琅那张脸看了起来。

    那日李雯锦从沈琅住处回来, 红着一张脸,把这个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他原本还不信, 觉得是他妹少见识,今日见到,才总算信了李雯锦的话……这世上竟真有男人能生成这般模样。

    “这位是?”他问薛鸷。

    薛鸷的语气略有些冷淡:“沈琅, 寨里的师爷。”

    “只是师爷么?”李崧故意调侃,“我记得阿鸷那位藏着掖着不给人看的‘夫人’,是不是也叫沈琅?”

    照理说,薛鸷眼下就该向自己介绍一下旁边的这位“夫人”了,可是他并没有顺着李崧的话头往下,而是看了一眼沈琅:“那得看他愿不愿意。”

    “能当你薛大爷的夫人,这样好的福气,有什么不愿意的?”

    李崧虽和薛鸷说着话,可目光却屡屡飘向了坐在他旁侧的沈琅。他从前做匪首时,原本只好玩姐儿,后来觉得有些腻了,便追了他们南方的风潮,睡起了伶人小唱。

    姐儿小唱,他都召到船上来过,各有各的味道,两相比较之下,李崧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女人多一些,可眼前这个冷美人虽说是个男人,可却实在是生的……勾人心魄。

    见沈琅没回应,李崧干脆自报家门,朝他那边举起酒盏,笑道:“沈师爷,鄙人李崧,是你们薛大当家的义兄、三当家的表弟。”

    沈琅的指尖碰了碰手边的酒杯,并没有端起,只说了句:“我知道你。”

    “阿鸷定和你提起过我。”李崧笑起来,又继续说,“我和他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他什么事我都知道,我什么事他也都知道。”

    沈琅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李崧话音刚落,便被坐在他旁侧的李雯锦不轻不重地掐了下大腿。

    李崧差点叫出声,转头瞪了自家妹子一眼:“干什么?”

    李雯锦也瞪他,只是没说话。李崧盯向沈琅的的目光直勾勾的,薛鸷看起来明显已经不高兴了,可这个傻子竟还浑然不觉。

    “你少说话。”李雯锦轻声提醒他。

    李崧却觉得让她驳了面,有些不大高兴:“怎么,如今还管到你哥头上来了?没点规矩,怪不得你薛大哥看不上你。”

    李雯锦顿时黑了脸,低下头不和他说话了。

    李云蔚在旁边听见了,宽慰道:“表弟,好端端骂她做什么?今日过节,别说这些扫兴话。”

    “雯锦,别听他说的,你吃你的。”

    ……

    因要赏月,后半场席面从厅内挪到了校场上。几张圆桌上摆满了果饼点心,薛鸷推他出来时沈琅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今夜分外明亮的月亮。

    山上的圆月比在山下看见得要更大一些,连上边的暗色斑痕都清晰可见。

    沈琅觉得那月是一种冷霜色,山顶上的风略过这片挤满了人的平地,带着凉意的秋风使得沈琅的身体有些发冷。

    方才出来前,薛鸷就让金凤儿跑回去拿衣服了,他给沈琅披上一件略薄的冬衣,然后轻车熟路地握了握他的手,并没有很凉。

    他看沈琅眼里似乎有几分倦意,于是问:“累了?要不要回去睡?”

    沈琅摇了摇头。

    土寇们都在闲聊,有些则在互猜灯谜,有的字谜众人都猜不出,于是便拿过来问薛鸷,薛鸷则低头问沈琅:“我不认字,你猜是什么。”

    沈琅想了想,道:“明字么?‘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一个日、一个月。”

    “是明字,”那土寇说,“这是三爷出的字谜,我们几个只略识几个大字,竟连这个也猜不出。”

    薛鸷见他愿意答,便叫李云蔚再出几个过来给他玩,这时候,一直混在他们之间吃酒的李崧见状也过来凑起了热闹:“我也知道几个灯谜,沈师爷要不要听听看?”

    “你说。”

    他说了几个,每回才说完,沈琅便猜中了,于是他笑道:“沈小师爷好厉害。”

    说着又随手从旁边桌子上抄起一个杯盏,往里倒了些酒水,递向沈琅:“方才见你在席上都没吃几口酒,若不嫌弃,和我吃一盏怎样?”

    薛鸷微微皱眉:“他不用别人的杯子。李崧,你要喝酒找别人吃去,他底子薄,不好多吃酒。”

    方才在酒席上,薛鸷便已经驳回了他好几句话,李崧心里本就有些不舒服了,如今听他这样说,更是有种被排挤的郁闷感。

    “阿鸷,你看你,他又不是琉璃灯盏做的,好好的一个男人,还能一碰就碎了吗?他既是你薛鸷的夫人,咱们又是义兄弟,如今甫一见面,连杯酒也没敬过,你说像话么?”

    薛鸷刚要张口,便听沈琅叫金凤儿去把他的茶拿来,然后他看向李崧,笑了笑:“这几日身上确实不大爽快,我以茶代酒同李崧兄吃一杯吧,义兄请见谅。”

    李崧被他这一声“义兄”叫得背脊发麻,沈琅笑起来时,似乎是盯住了他的眼,李崧虽久惯风月,可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漂亮、又饱含着欲的一双眼。

    他连忙把手中拿着的酒仰头饮尽了,心里忽然有些嫉妒起了薛鸷来。

    早知道在豫州地界上做山匪这样快活,他就该早些带着亲人回来,说不准还能躲过那一劫。

    沈琅这个人,看着对谁都冷淡淡的,可不知是不是李崧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人盯向自己的眼睛时,好像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引|诱的意思在。

    况且看薛鸷对他那副伏低做小的宝贝样子,就知他段位不如这个姓沈的……李崧在心里不动声色地想,这美人若是给了他,自己定能将他驯得服服帖帖的。

    都是个残废了,也不知道薛鸷到底怕他什么。

    巳时六刻。

    薛鸷看沈琅累了,便推着他先回去了。

    回去路上,薛鸷见左右也没有人了,才轻声对他说:“你其实也没必要对他那样,该怎样就怎样。”

    “我怕你为难。”沈琅说,“他以后总归还要在这寨子里住的,他都说了是你义兄,我也不能总对他冷眼。”

    薛鸷从他背面探手下去,轻轻摸了一把他微凉的脸颊:“这么乖?不会是我在做梦吧?”

    沈琅抬手在他手背上重重地拧了一下,听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笑了笑,口吻很无辜:“是梦么?”

    薛鸷也笑了,骂他:“坏人。”

    顿了顿,他又问沈琅:“我要不要和他说你爹娘的事?”

    “你说了,到时候他莫名掉进陷阱里,摔坏了哪里,傻子也知道是你害的他,到时他不仅恨你,也会恨我。多麻烦。”

    薛鸷也是这样想的:“那不说了。叫他稀里糊涂地得个教训也好。”

    *

    自从中秋那日之后,李崧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沈琅住处附近闲逛。

    这天武寨里不知什么狗屁规矩那么多,他要召妓上来,被薛鸷否决了,他想乔装改扮下山找张姐儿的榻睡,李三也不肯。

    这些日子他很是寂寞难耐,每逢夜里,李崧便总是想起那日见到的、沈琅的那张脸。

    可他空守了好几日,却都没看见沈琅的人影。

    直到这一日,天气放晴了,他才终于看见那个金凤儿推着沈琅从屋里出来了。

    李崧忙推了推鬓角,紧接着又理了理衣襟,自以为做足了准备,才故意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同他“偶遇”。

    走到一半,他的目光才总算“不经意”地落在了沈琅身上。

    “好巧,”他冲着沈琅笑笑说,“你也出来晒太阳么?”

    “嗯。”

    “今个天气是好。”李崧没话找话,随后又自以为体贴地,“你身子不好,更不该闷在屋里,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叫做‘晒晒太阳百病消’,多出来散散心总比闷在屋里好。”

    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凑上来问:“我很好奇,你是南边人还是北边人?”

    “南方。”

    “我猜就是了,”李崧笑着说,“你们南边人长得都像水一样。”

    “你娘肯定也漂亮,都说儿袭母颜,她定也是国色天香的品貌。”

    沈琅只笑笑,却没接话。

    他身后的金凤儿说:“大爷那里叫我们呢,得走了。”

    “那么先告辞了。”沈琅终于开口。

    李崧只觉得这几眼压根没够,心里很舍不得,可又无可奈何。

    正当金凤儿推着沈琅往他身旁过时,李崧听见沈琅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忙凑过去看,是沈琅的袖子被卷进了那架木辇的车轮里。

    不等沈琅开口,他便伸手替他拽出了衣袖,紧接着他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好脏。”

    于是李崧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没找到帕子,便打算直接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

    这时,沈琅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说:“还是用我的吧,劳烦你。”

    李崧按耐不住内心的欣喜,一把抓住他细细的腕子,然后很仔细地替他擦去袖摆上沾上的尘土污迹。

    “你的手背,”李崧盯着他的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好像……也脏了。”

    “是么?”沈琅说,“那么也劳烦义兄了。”

    李崧于是又替他去擦手背,动作时,他有意无意地捏了几下沈琅的手,他看沈琅并没什么反应,胆子也渐大了起来。

    “他们那些人还说你性子独,太傲。我看不然,定是他们不懂你。”

    “我与李兄有眼缘,自然遇见了就要忍不住要多说两句话。”

    李崧听他说话,鼻尖似乎嗅到了一股极近的香气,后脊背上酥酥麻麻的,他的嗓子忽地又有些干渴了。

    他已经完全被这场“艳遇”冲得飘飘然起来。

    “哥,以后得闲去我那儿坐。”

    李崧脸上发烫,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笑着说:“一定、一定。”

    第43章

    九月初二。

    沈琅听说昨夜李崧和几个土寇混在一起吃酒斗牌, 吃得酩酊大醉,谁知回去路上,却晃晃荡荡地摔进了一个坑洞里, 好险没了命。

    清晨被人发现救出来的时候, 左臂已经断了, 眼睛也被底下的木刺戳瞎了一只, 小腿上还被蹭掉了一块碗口大小的皮肉。

    李崧也不是傻子, 清醒过来后, 他便猜到是这寨子里有土寇看他不爽,故意陷害他的。

    薛鸷和李云蔚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活干, 他成日的只在这寨中闲逛,饿了吃饭、渴了喝酒,也算快活。

    再一个就是, 他做了这么些年的匪首, 下意识地便还是对底下那些小土寇们呼来喝去,李崧细细一琢磨, 猜测应该是有人因此眼红记恨上他了。

    于是他醒来后第二日, 便一瘸一拐地找到了薛鸷那里去, 想叫他替自己要个说法。

    他认为自己就算吃得再醉, 也不至于不认得路, 昨夜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一个姓赵的土寇, 非要拉着他往小道上拐。他才刚来不久, 不认识这寨中陷阱,还说得过去, 可那个姓赵的分明已经是这寨中老人了,怎么反倒不知道避开,还要往那里去呢?

    薛鸷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看见他右眼上缠着的纱布:“连眼睛也摔到了?”

    “别提了,让那坑洞底下的木刺给扎的。”李崧愤怒地说道,“你帮我把那个姓赵的给我叫出来,我当面问他话!”

    薛鸷道:“他大约也是吃得太醉了,昨夜睡在那坑洞附近的草丛里,一晚上也没回去。”

    顿了顿,又道:“你也少吃些酒,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像个什么样子。”

    李崧登时更气恼了:“那么我的痛就这样白挨了?那姓郑的老婆子说了,我这半只眼睛算是瞎了,再没得治了。薛鸷,我以为你是我最讲义气的兄弟,如今连你也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薛鸷犹豫了一下,没立即答话,李崧便冷笑一声:“我也不受这窝囊气了,趁早和我妹子两个人去找根树干吊死好了!”

    他转身就要走,薛鸷追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李崧,别意气用事。”

    “他赵大也是我天武寨里的老人了,你说是他故意,可也拿不出证据来不是?我若随意处置了他,岂不叫其他弟兄们寒心么?”

    “那我这只眼就白瞎了?”李崧怒道,“薛鸷,我同你一道长大的感情,难不成还不及他那个‘老人’了?”

    “好了好了,”薛鸷叹了口气,“我过几日找个由头,连着你这件事一起,押他下地牢,你几时消气,我便几时放他出来。”

    李崧心里其实觉得还不够,他恨不得叫薛鸷把那个姓赵的眼睛也挖出来赔给他。可这里到底不是他的水寨,他如今和妹子寄人篱下,薛鸷就是心里记挂着他家的恩情,谁知他又能记得了多久。

    况且他其实有些发觉了,薛鸷近来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他虽不是个敏感的人,可也隐约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层隔阂,薛鸷好像不再像他刚来时那样亲近他了。

    这样一想,李崧只好咬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果真?”他问薛鸷。

    “那是自然。”薛鸷道,“你是我义兄弟,我当然向着你。”

    说完他又揽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回去好好养伤,这些日子就别再乱走乱动了,我叫李三送些补药过去给你,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他这样的语气,倒是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样子,李崧心头的怒气总算是略消了几分,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从前我在南边做匪时,不知挖了多少人的眼睛,如今轮到我自己了,也真是……报应吧。”

    “别多想了,把身子养好要紧。”

    *

    李崧自认为是个命很硬的人。

    从前在船寨上做匪首时,为了使大家伙信服,每回和其他匪帮火并,他总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

    这些年身上大伤小伤也受过不少,可算下来,也都不过只是些皮外伤,养些日子也就自己长好了。

    那日官兵趁夜杀进他们船寨,也不知是不是他命好,那一夜竟突然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沉。

    因此他很快就听见了外边的厮杀声,李崧打开窗子遥遥一望,只见前面火光一片,他见来的人并不是什么匪,而是官兵打扮的人,心里顿时已经凉了大半。

    李崧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竟没有和弟兄们一块上前应敌,他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些许财物,随后便往近旁的李雯锦屋里去了。

    他爹娘住的屋子在前头,李崧没胆量赌命过去救人,稍一犹疑,人便已经和那零星几个逃出来的人,坐上了一艘李崧预备在屋后用来逃命的小船。

    这一回他摔进坑洞,不仅折断了骨头,还瞎掉了一只眼,按理说也算重伤了,可他也就刚伤那会儿发了两天热,在屋里还没待满一个月,便又吊着半根胳膊出去闲逛了。

    酒依旧是照吃不误,只是他留了几分心眼,让李雯锦到点了就叫自己人来找他回去。

    李崧酗酒不止,也源自于心里那股挫败感。他从前在自己的船寨里,俨然就是一个土皇帝,对谁都呼来喝去的,好不威风,如今来了这里,虽说薛李二人并未亏待他,可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巨大的落差感。

    没意思,做什么都很没意思。

    如今还坏了半只眼,一走出屋子,他便总觉得道旁那些土寇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那只坏眼上,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卧病在床那几日,沈琅那个小厮金凤儿,曾给他送了一盒果脯来,说是他们哥儿怕他这些日子吃药辛苦,叫他用完药后就用蜜饯甜一甜口。

    李崧将那盒蜜饯当成了宝贝,没舍得怎么吃,一直收在屋里,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眼。

    他有时想,如今他也和沈琅一样了,也算是半个残废,为此,李崧心里对沈琅更是起了一种古怪的爱怜之意与惺惺相惜之感。

    李崧觉得身心都很寂寞,上次他悄悄地想到沈琅那儿去看一眼,却看见薛鸷正抱着他在枯卷的藤叶下边打着秋千。

    每回他鼓起勇气过去,可薛鸷似乎总在那里,他就算再是色胆包天,也不敢在这时候上去和沈琅搭话。

    直到十月中旬的某个夜晚,李崧吃得半醉,正和一个跟着他一道来的匪寇勾肩搭背地往回走。

    路上偏巧遇见了金凤儿,他大着舌头搭话道:“金凤儿,你们哥儿怎样?”

    “哥儿一切都好,”金凤儿说,“李崧兄又吃酒了?”

    “这山里好没意思,不吃点小酒,哪里有什么觉可睡。”他看着金凤儿,“你到了年纪,就懂了。”

    顿了顿,又问他:“你大晚上的,要上哪儿去?”

    “大爷今夜有事忙,我得去厨下给哥儿拿夜宵回来。”

    “薛鸷今晚不在?”

    “是,好像说不过来了。”

    李崧的心跳一紧,他肖想沈琅已有一段时日了,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亲近。正当他搜肠刮肚,想要找个正大光明的借口时,金凤儿反倒先说话了。

    “再走段路就到哥儿住处了,李崧兄要不要到我们那里吃碗醒酒茶?”

    他旁边那个匪寇立即朝他挤眉弄眼了起来。

    李崧也笑,脱口便道:“也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们哥儿了,也罢,这会儿时辰还早着呢,我去你们那里坐一坐,也算打发时间了。”

    说完他就叫那个土寇先回去了。

    跟着金凤儿回去路上,李崧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好,难得今夜他并没有吃得很醉,又恰好在半道上碰上了金凤儿,还这么刚巧,薛鸷今夜有事忙,没有去沈琅那儿。

    因着上次跌进坑洞里的事,他心里对薛鸷还是有了几分埋怨。

    最近有两个同他一道来投奔薛鸷的兄弟意外身故,他总觉得有些蹊跷,隐约有些怀疑是薛鸷干的。

    他不明白,自己统共就带了那几个弟兄来,难不成薛鸷还不放心他,还要防着他么?

    什么狗屁兄弟情,他在心里呸了一声,忽然觉得很可笑。

    也因着这几分想要报复薛鸷的心理作祟,他毫不犹豫地就跟着金凤儿进了沈琅的屋子。

    迎面先是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混杂着几分沈琅身上特有的兰花的香气,还没来得及看清沈琅的脸,李崧便先有些醺醺然了起来。

    把他送进屋,金凤儿便去屋外煮醒酒茶去了。

    李崧的脸有些烫红,他伸手不经意地抹了把脸颊:“屋里有点闷,怎么不开窗?”

    “我怕风。”

    “原来这样,”他忽地又问,“你用的什么香粉?比那些小姐夫人身上的还好闻。”

    “你闻过哪个小姐夫人?”

    李崧笑道:“不瞒你说,都是我以前寨里那些没出息的弟兄打劫回来的,拿了钱,也就放走了,我并不是那种人。”

    “是么?”

    “我骗你干什么,奸|淫|妇女,那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从没做过。”

    说着他忽然伸出手,缓缓地朝着沈琅放在桌沿的那只纤白的手碰了过去。

    “听说义兄遭难,整个船寨的人都死了,”沈琅道,“好惨啊。”

    李崧的手停了停,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不说那事了,怕说出来吓着你。”

    “越怕人的事我越好奇。”

    李崧乜斜着笑眼看他:“果真?我说了你别吓得不敢睡。”

    “义兄在这里,我怕什么?”

    李崧只觉得心里又是酥麻一片,这张脸、这道声音,都叫他魂牵梦萦。他想,今夜就算吃不着,能舔上一口也是好的。

    “那些狗娘养的丘八,放火烧我们的船屋,连着点了一大片,我走的时候,还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糊味,”说着他忽然看向沈琅的眼,“你闻过人被烤焦的味道么?”

    沈琅摇头。

    “闻着和寻常烤肉的味道差不多,又有些刺鼻,叫人忍不住犯恶心。”

    他又看向沈琅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几分恐惧,可并没有,于是他问:“你真不怕?”

    “没见过,所以不怕。”

    “也是。”他继续说,“……他们被行刑那日,我混在人堆里偷看,没敢带我妹子一道去,她胆子小,一定会哭。”

    “砍了一排又一排,血淋淋的死人头堆满了行刑的木头台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一点哽咽了,“我没敢看他们的眼睛,到处都是血的气味,那些看热闹的贱人们竟还敢拍手叫好……”

    正说着,金凤儿忽然端着一盏醒酒茶进来了。

    他把那茶递给李崧:“李崧兄请吃茶。”

    李崧本不觉得渴,但眼角那几滴将要滴落的眼泪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于是故意端起茶盏,想要遮掩去自己的狼狈模样。

    他并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因此一口便喝下去了大半盏,等回过味来,才发现这一盏茶有种酸涩的怪味,他在沈琅送他的果脯里也吃到了类似的味道,只是那个要更淡一些。

    “好奇怪的味道,这是什么茶?”

    “这是银生茶,放的很老了,一般人兴许喝不惯,但这茶很解酒,所以我才让金凤儿泡的。”

    “怪不得。”李崧并没有多想,啧了啧嘴,“其实喝着还行,挺特别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有的没的。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后,沈琅忽然看向金凤儿:“你出去吧,我想和义兄说几句体己话。”

    金凤儿刚出去,李崧就觉得眼前莫名有些眩晕,他以为是眼下即将得逞,自己太激动了的缘故。

    他起身朝着沈琅走去,一把抱住他,猴急地触碰他的身体:“我想你好久了,你知不知道?”

    李崧的气喘得很急,沈琅听见了,他忽然联想到了他养的兔子死前那天。

    可是李崧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忽然他咳嗽了两声,沈琅问他怎么了,他说:“可能是酒吃多了,喉咙里总觉得烧得慌,不碍事。”

    说着他低下去,想要亲沈琅的嘴。

    “哥别急啊,”沈琅忽然开口,“我问你,我姓什么呢?”

    “沈。”

    “对。”沈琅笑起来,“我父亲叫沈皓明,你还记得他么?”

    听见这个名字,李崧先是怔了怔,他将自己昔日的同伴全都想了一遍,然后才是被他害死的那些人。

    等想到了是谁,李崧顿时感到脊背发凉,酒已经全醒了,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沈琅那双仿佛带着邪气的眼睛,他只觉得那阵眩晕感似乎更强烈了。

    “谁啊?”他强作镇定。

    “临安沈氏,你忘了?”

    李崧立即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喉咙口的烧灼感却更厉害了,四肢忽而变得厥冷,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呼吸也变得很困难。

    “你。”他才刚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一把尖刀便倏地扎进了他的肚腹。

    李崧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便掐住了沈琅的脖子,只是他的左手因还没大好,根本就使不上什么劲。

    沈琅对他的反抗无动于衷,缠斗之间,两个人一起跌滚到地上,沈琅用那把刀子用力地拉开了他的肚腹,狠狠地搅,直到把里头的肠子都拉了出来。

    李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这会儿他才想明白,这个人给自己下了毒,就在那碗醒酒汤里,可是毒发的失血让他的肢体变得无力,他像只濒死的水鸡那样,抽动地挣扎着,只能发出类似于“呵呵”的声音。

    沈琅从头到尾都没有停,他拿着刀在他身上胡乱捅着,血水溅满了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衣襟。

    连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崭新衣袍,几乎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沈琅一直捅、一直捅,直到他完全脱力,李崧也早也没了声息,他才忽然瘫软地倒在一边。

    良久。他看了眼自己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刀子,忽然感到眼角冰凉凉的,有些发痒,他伸手蹭了一把,血水和着眼泪一起淌进了他眼眶。

    接着他很突然地笑了两声,可转瞬便又戛然而止。

    第44章

    薛鸷闻讯赶到沈琅屋里时, 看见的便是沈琅和李崧一起躺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整间屋子都像是浸在血雾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进了薛鸷的鼻腔。他的眼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垂在腿侧的手掌微微地发着抖。

    他是一路跑着来的, 以至于停下的时候仍在大喘气, 不仅是这间屋子里的气味, 他似乎感觉到有股更为浓烈的铁锈气息正在他起伏的胸腔里疯狂地涌动着。

    薛鸷沉默地在沈琅脚边站了一站。

    然后他上前两步, 蹲下去, 手在沈琅被血浸湿的衣袍上摸了一把, 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于是他继续往下, 抓住他的手腕,抢走了他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刀。

    那些血显然都是李崧的。

    他浑身上下已经被捅得不能看了,死不瞑目地睁着眼, 肠子淌了一地。屋子里很安静, 没有人开口说话。

    薛鸷看着沈琅那张沾满了血的脸,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抓着沈琅的衣领, 把人从地上半扯起来, 直到此时, 这个人才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 薛鸷忽然气急败坏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他并没有收住劲, 沈琅被他打得歪过头去, 整张脸都痛得发麻, 随之而来的便是嗡嗡的耳鸣声,沈琅从没被人这样打过, 疼极了,可随后他的嘴角却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薛鸷松开手,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泄愤般将这人掼到一边去。

    在看见他脸上那抹笑意时,薛鸷才终于确定了这个人大约真的不是什么“嘴硬心软”,而是真心狠,就像一只毒蛇,连血都是冰凉的。

    其实那时候,他对沈琅突然的转变也觉得有些怀疑。

    可薛鸷眼里的沈琅实在太孱弱了,一个连饭都要他喂到嘴边的人,一个风吹吹就倒了的病秧子……他以为他心里就算还是恨,也做不出多出格的事情来。

    况且沈琅这些日子,分明都表现得无比乖觉。

    那么乖……其实都是骗他的。

    门外候着两个小土寇,都是薛鸷很信得过的。他叫那两人把李崧的尸体处理了,却没有去管躺在地上的沈琅。

    *

    第二日清晨,薛鸷屋内。

    “已经埋了?”李云蔚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被林间出没的野兽掏了肚子?”

    李雯锦眼里噙满了泪:“我不信,我阿兄昨儿下午出去时,分明还是好端端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凭什么就这样把他埋了?”

    薛鸷道:“他死相太惨烈,我是怕你们看见了会伤心。”

    “我早起没见到我阿兄,就问了昨日和他一起去的广平哥,他说是回来路上遇到了金凤儿,那个人要请阿兄去沈琅那里吃醒酒茶,”李雯锦道,“我阿兄昨夜酒吃得不多,他又不傻,缘何要往深林里去?”

    “被野兽掏了肚子……这借口说出来骗谁?不必猜,定是有人害死他的!”李雯锦一边说,一边哭着,“薛鸷,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呢,如今看你这般遮遮掩掩的,又是几个意思?”

    李云蔚见状叫了她一声:“雯锦,别说气话。”

    李雯锦冷笑:“我说的,薛大当家心里自然清楚,若不是我阿兄的尸首见不得光,他又何必这么急匆匆地就把他给下葬了!”

    李云蔚看了薛鸷一眼,从刚才进门时薛鸷宣布这个消息开始,他心里就充满了疑虑,只是碍着李雯锦在场,他没敢把心里的话开门见山地问出口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于问薛鸷。

    薛鸷翻手打碎了一个茶盏,“砰”的一声响,茶水溅了一地,他表情冷漠:“死了就是死了,还要问什么。”

    李雯锦看向李云蔚,见他也沉默着,并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她干脆抹了把眼泪:“好啊,你们都不管,那我自己去把他刨出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完她便哭着转身跑出去了。

    薛鸷只觉得头疼,他用掌跟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自从天武寨里的日子好过起来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到这样焦头烂额过了。

    “薛鸷,”李云蔚忽地又问,“到底怎么了?”

    薛鸷没说话。

    李云蔚于是很敏锐地猜到了:“和沈琅有关?”

    薛鸷知道李云蔚的为人,也知道他跟这个同宗表兄弟,其实并没有那么亲,于是顿了顿,终于开口道:“沈琅他父母……是李崧害死的,他阿娘当时怀胎五月,他连人家肚子里的都剖出来了,那样惨虐至死。”

    李云蔚睁大了眼:“怎会这般……”

    “我以为都跟他谈妥了,谁料他竟全都是装出来的,”薛鸷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早知那日也不要心软,一早就把他捅死了喂野狼,也没现在这些破事了!”

    李云蔚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他一个……他那样的腿脚,身子又孱弱,怎么杀得了李崧?”

    “我倒也想问,金凤儿我也审过了,他说是他在李崧的茶盏里下了砒|霜,我估摸着是让谁去厨下偷来的耗子药。”

    薛鸷话音刚落,便见外头有个小土寇突然跑进来道:“不好了大爷、三爷,李家那个妹子要上吊寻死,方才被我和二牛割断了绳子救下来了,谁知她这会儿又闹着要撞墙去。”

    顿了顿,又急忙说道:“除了这个,后山坟地那儿还有四个汉子扛着锄头过去,说是要刨坟验尸,瞧着都是跟着李崧兄弟来的那几个人……”

    薛鸷站起来,吩咐他道:“你去叫十来个人去把他们拦住。”

    转头又对李云蔚道:“云蔚,我求你去劝劝李雯锦,我心里已经够烦了。”

    李云蔚当年家住得离薛鸷这里远,因此与住在他隔壁的李崧一家的关系也淡,倒不如薛鸷和李崧两个处得好,这事他不好评判谁对谁错,事已至此,自然是能补救的先补救。

    “好。”他说。

    ……

    当日夜里,薛鸷气不过,还是找过来,然后一脚踢开了沈琅的房门。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收拾干净了,只是依然还残存着几分淡淡的血腥气。正如这股挥之不去的鲜血的味道一样,萦绕在薛鸷心口的那股愤怒和失望也并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愈演愈烈。

    对沈琅来说,李崧只是一个必须要除之而后快的血仇之敌。

    可对他来说,他却是年幼时那个很仗义、很疼他的李大哥。薛鸷记得很清楚,阿娘过身后的一段时日,阿爹整日只知道躺在榻上,滴水不进,大爹爹也总不说话,一起来便去了田里。

    他本想自己煮些东西来吃,可打开米缸,里头却早就空了。他和兄长两个人饿得半死,到最后连树叶子和草根也往嘴里塞。

    当时被来找他玩的李崧看见了,这人偷偷摸摸地回家拿出了两张饼,塞给他和兄长,那年头谁家的口粮都不多,阿娘在世时,也常教导他,叫他不要随便乱拿别人家的东西。

    可他那时候年纪小,熬不住,又实在太饿了,拿过饼,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二日,李崧找了个借口,又往他家里来了一趟,临走时特意叮嘱薛鸷去看看米缸,薛鸷回去看了,里头竟凭空多出来半缸粟米。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许多。

    薛鸷从来便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谁用一分真心对他,他必定报他十分的恩情。他自以为对于李崧的事,他已经枉顾底线在向沈琅让步了。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肯相信,兴许沈琅真的对自己一丁点爱也没有,如果爱自己的话,他就不会这么任性,不会不为自己考量。

    薛鸷一步一步地走到榻边,他见沈琅闭着双眼,忽地冷笑一声:“你还睡得着?”

    沈琅慢慢睁开眼,却不说话。

    “你要杀他前怎么不先想想我?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杀人你也做得!”顿了顿,他又道,“你爹娘没了,有我疼你不是,你非得闹成……”

    沈琅掀起眼皮看向他,忽然笑了:“有你疼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薛鸷气得整张脸都紫涨起来:“我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若不是我好心留你一条命,你一个病瘫子,就算弟兄们没杀你,丢在林子里,不出几日也就没命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他吼起来,“没我,谁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伺候你,我难道还不够疼你?”

    “为你,我也设计将他弄残了,他带来的弟兄,我也弄死了两个,”薛鸷说,“我倒是想了你,可你想过我吗沈琅?”

    “你怎么不想想我!”

    沈琅没说话。

    薛鸷说着,干脆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砸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他送给沈琅的,他挑着捡着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他,可现在却一股脑地都摔了个干净。

    最后他仍不解气,倏地伸手过去,一把将沈琅连拉带拽地扯下床,沈琅根本没有抵抗他的力量,落地时薛鸷听见很闷的一声响,沈琅没有出声,可脸色还是有一点难看。

    看着他重重摔倒在地上,好像很吃痛的样子,薛鸷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可紧接着心口处又泛出一阵疼,但那时莫大的愤怒已然掩盖过了一切情绪,他只觉得自己是真的很恨他,恨到想要把他的骨头都打碎,就算抱着他一道从悬崖一跃而下都不能够解气。

    一口气莫名郁结在他心口。

    他始终无法相信这个脆弱的、他疼惜的如同琉璃珠子一般呵护着的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薛鸷一把扯住沈琅散乱的长发,让他被迫直起身来,抬头仰视着自己,他脸颊上的巴掌印仍在,薛鸷头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偏偏他心里却并不觉得解气。

    “疼么?”他问地上的沈琅。

    “是我对你太好了,”薛鸷很想再踹他一脚,可他没有,他还是怕这个人死,“是不是?所以你才这样对我。”

    “说话!”

    沈琅越不说话,他就越是愤怒,他怒极反笑:“我也是匪,沈琅,你杀了他,有朝一日也要轮到我了是吗?”

    他气得胡言乱语:“我捧着你爱着你,你呢沈琅?你这个贱|人全是装的,你骗我!”

    “你心里若一点没我,又何必要演得那样真?夜里何必悄悄替我扯被子,连这也要骗我……”

    愤怒过后,薛鸷心里徒然生出一股凄凉感来。他终于确定了,这个人的心就是空的,连血也是冷的,脆弱易碎只是他骗人的表象。

    他死皮赖脸地缠在他身边……他曾以为只要时间久了,总能在他那颗冷心里挤进一片影子,但其实并没有。

    他觉得他此刻的叫喊、他的愤怒、他的失控,他上蹿下跳,在这个人眼里都宛若一个跳梁小丑。

    无论他怎样,在这个人心里大约也不过是有一阵风吹过。

    薛鸷忽然觉得很绝望。

    第45章

    薛鸷离开后没多久, 沈琅那间屋子便被人从外边落了锁,屋外日夜都有土寇轮流看守,只有饭点时那门才会被打开一条缝。

    自从那天以后, 又过了一个多月, 薛鸷一次都没有再来过他这里。

    天渐冷了, 有一夜, 沈琅隐约听见窗户外边响起了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然后他听见外头守夜的土寇轻声道:“欸, 这是今年的初雪吧?真冷。”

    又下雪了。

    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紧接着他又听见屋里响起了几声压抑的呜咽, 是从房间角落里传出来的。

    沈琅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朝那道低泣声的方向叫了一声:“金凤儿。”

    “过来。”

    很快,他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金凤儿一面吸着鼻子, 一面走到了他的榻边,然后就这么靠着榻沿坐到了地上。

    “哥儿。”他忽然开口, 带着哭腔哽咽着, “我不想再待在这屋里了, 我睡不着觉。”

    那日被一起关进这屋里的人除了他, 还有一个金凤儿, 他向来是活泼好动的个性, 没待几日便受不了了, 曾尝试过从窗户那儿爬出去过几次,结果后来这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便也叫他们给钉死了。

    沈琅用帕子替他擦去眼泪, 然后又摸了摸金凤儿湿润的脸颊,他顿了顿,随后轻声:“……跟着我是很受罪。不然, 我求他把你放出去吧。”

    “我不要,”金凤儿的眼泪又掉下来,湿了沈琅一手,“哥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金凤儿哭着哭着,忽然慢慢安静了下来,半梦半醒间,他呢喃着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我想回家……”

    “回临安。”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忽然停了,沈琅发现他就这么用脸贴在自己掌心里,睡着了。

    沈琅一夜都没有睡。

    好在第二日,那被人封死的窗子又重新让人给撬开了。

    钉在上边的木板被拆下后,窗子又被人用蛮力掰开了,带着些许凉意的光线透进来,坐在窗边的沈琅眯了眯眼,睁眼时才看见站在窗外的那个人是仇二。

    沈琅没想到会见到他。

    仇二看了他两眼,忽然道:“沈琅。”

    “你……和我大哥服个软吧。”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没必要这样,这样谁也不好受。”

    沈琅看着他身后的冬景,枯败的植被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新雪,显得很干净。

    他没接仇二的话茬,而是轻声说:“你叫他把金凤儿放出去吧……”

    旁边的金凤儿听见了,立即道:“我不要。哥儿我不要。”

    仇二盯着沈琅那张脸,他发觉这个人似乎真的变得憔悴了,乌发失去了从前的光泽,他以为像他这样漂亮的人永远也不会变得狼狈。

    可他看上去真的显得灰暗了,就像快要凋落、快要死了一样。

    “你病了吗?”他问沈琅。

    沈琅摇摇头。

    “我去和大哥说,让他放你出来。”仇二道,“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沈琅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我是怕大哥伤心,你别自作多情。”

    仇二顿了顿,又道:“或者你听我的,你不是很有文采么,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拿去送给他,我大哥那个人很心软的……”

    “没必要。”沈琅说。

    “怎么没必要了?”仇二急了,“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死了,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做个健全人,没什么不好的。”

    仇二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又问:“……那个李崧,真是你杀的?”

    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只有漂亮,就像孱弱的一把菟丝花,可当他听说李崧是他杀死的时候,他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一种异样的、诡异莫名的情愫飘浮了起来。

    沈琅笑了笑,然后轻描淡写地:“他该死。”

    “你唯一让我高看你一眼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若我是你,我就算手脚都坏了也要亲手杀了他。”

    “是么,”沈琅懒懒地,“那么多谢你抬举我。”

    仇二皱起眉,啧了一声:“……你这张嘴。”

    沈琅转而叫金凤儿把那扇窗户关上了,然后他就听见了仇二在外边跺脚咒骂的声音。

    *

    几日后。

    邵妈妈来送饭,也不知她在外边和那几个土寇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那些土寇便打开门锁,将她给放了进来。

    她一手提着用麻布盖着的竹筐,另一手提着漆红食盒,看见沈琅,她的眼眶一下就红湿了。

    “哥儿……”

    “妈,”沈琅轻声说,“没事。”

    她把食盒递给金凤儿,又将蒙在竹筐上的麻布扯开,里头是一筐子木炭:“天渐冷了,我怕你们两个在这里受冻,分东西的时候,我就偷偷藏下了这些,不是什么好的,哥儿先将就着用。”

    说完她走到沈琅跟前,蹲下来抓住了他的手,默了一会儿才道:“都瘦成这样了……怎么办呢?”

    “我去求过薛鸷,他不睬我。”邵妈妈失落地说,“二爷、三爷也都劝过他,他也不理,我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必去求他,”沈琅道,“他心里正恨我,谁说也没有用。”

    邵妈妈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琅察觉到她的脸色有些异样。

    “就是昨日,”邵妈妈说,“有个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被几个土寇带进寨里,她说自个是自愿上来的,铁了心要嫁与薛大爷做夫人。”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立即便道:“大爷肯定没同意。”

    邵妈妈抹了把眼泪,道:“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我亲眼见他点了头,当场连好日子都定下了。只是苦了我的哥儿,白跟了他一场……”

    沈琅还没说话,金凤儿倒先恼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沈琅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嘴里有些发干、发苦,然后他忽然笑了笑,说:“也应该的。”

    金凤儿却很替他鸣不平:“这怎么就应该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分明就是个王八蛋!他配不上我们哥儿!”

    沈琅拍拍他的袖子,安抚道:“别吵,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他们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十月十二。”

    “好。”

    沈琅想了想,然后小声说:“你和他说,我总躺着,身上生了烂疮,求他放我出去走走。”

    顿了顿,他又递给邵妈妈一个翠玉耳坠:“若他不肯,你把这个耳坠拿给他,你就说,我已经存了死志,白日里也魇梦不醒,你来看我,看见我手里只死死抓着这个。”

    “懂么?”

    邵妈妈闻言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若他死也不肯呢?”

    沈琅沉默良久,才终于道:“他当时没要了我的命,说明心里多少还存了丁点情意……若什么话都没有用,那也没什么必要再去找他了。”

    *

    那个女人是自己穿着嫁衣走上山来的。

    薛鸷当时人还在校场上,一开始他先是听见有好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他“大爷”,又说“有好事”,于是他便转过身去看。

    他看见一群穿的灰扑扑的土寇簇拥着这个女人走过来,中间那抹鲜红的颜色显得分外扎眼。

    不知怎么,他眼前忽然就闪过了沈琅的身影,那个人也有一身这样艳的衣服,朱红色。

    薛鸷曾经很喜欢看他穿那一件衣裳,那颜色衬得他眉目灼艳,也暗暗衬合了他的私心……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嫁给他了,身心都只是他一个人的。

    直到那抹红色走到近前,薛鸷还在怔愣。

    模糊的红色消失了,他脑海中只剩下沈琅那双冷冰冰的眼,刺得他的心冷浸浸的,有种发潮的寒。

    这些日子他细想过无数回,却总也找不到沈琅爱他的证据,好像从来都是他涎皮赖脸地去亲近,他隐忍、他让步、他妥协。

    可是凭什么呢?

    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只有他沈琅一个人金贵,凭什么他没错也要认?他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却连句求饶认错的话也没有。

    “大当家,你在听吗?”

    薛鸷终于回过神:“嗯,你叫付悠悠。”

    “那你呢?叫什么名?”

    “薛鸷,”他下意识脱口,“‘鸷鸟之不群兮’那个鸷……”

    那女人笑了笑:“我没念过书,不知道你说的这个。”

    “是猛禽的意思。”

    “老鹰么?”女人又笑,“这倒很称你。”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聊了几句话。

    这女子说自己今年二十有一,先前并未婚嫁。她样貌周正,并未匀脸擦粉,小麦肤色,两边脸颊上有一圈健康的红晕。

    “薛大爷,”她柔声说,“那日在焰刀山,你救了我和我阿爹,还记得吗?他身子有病,本就活不了几日了,被劫上山后,他们还逼他做脏活苦活,我一直想带他跑,可是没机会。”

    “那日你带人杀进寨子,把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砍死了,我心里是真高兴。那时候我就想,若有缘,我要到你这里来,和你好好地道一声谢。”

    “如今我阿爹已经过身,我将他下了葬,又把家里剩下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做了这一身婚服,你若瞧得上我,我就嫁与你,也算报恩了。”

    薛鸷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当时校场上的汉子们都故意起哄,说:“大爷,您年纪也到了,这样水灵的姑娘,自己上赶着送来的,您就偷着乐吧。”

    “是啊,到时候生下来一大窝的胖娃娃,咱们寨子里就更热闹了。”

    这人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哄笑了起来。

    这女子也是个热烈大方的性子,听见众人这样笑,只是脸微烫,有些羞怯地盯着薛鸷的眼。

    见薛鸷一时不说话,她倒也坦诚:“我也不瞒你,我因被那焰刀山上那些匪劫上山过,村里那些人都觉得我被坏了名节,十里八乡都没人愿娶我。”

    “我也不稀罕那些人,那日我只看了大当家一眼,便记住了你的样子,若你瞧不上我,也没什么,我也不会纠缠你,大不了脱下这身婚服到庙里剃了发做姑子去。”

    她说话时眼里全是真诚与热烈,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得了那样的眼神。

    薛鸷前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见过这样外放的女子,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里,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虚荣的膨胀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轻轻一点头。那女子见状就走上来,伸手挽住了他结实的胳膊。薛鸷偏头看向她,他惊诧于她的大胆,下一刻,女人也朝他这里仰起头,盯着他的脸满足又羞赧地一笑。

    那些汉子们又开始起哄。

    在这样热腾腾的氛围里,薛鸷的脸上也忽地有了笑脸。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非要纠缠着那个狠心的病瘫子不放,是一种错误。

    他觉得眼下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就是沈琅,他要那个人知道,他薛鸷并不是没人爱,他的感情也没那么廉价。

    虽然他比不得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是个匪,可还不是有个这么好的人儿倾慕他么!

    他在这种飘飘然的膨胀中做了决定,叫那些土寇翻黄历挑个了好日子。等到那一天,他要摆宴席宴宾客,给山上众人看一看他薛鸷名正言顺娶来的这位压寨夫人。

    第46章

    邵妈妈离开后的第二日。

    原本守在沈琅屋子周围的那些土匪突然将门上的锁撤下了, 又过一会儿,金凤儿推门出去看,发现外边竟连守门的人也都撤走了。

    金凤儿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他折回屋里, 赶忙去推沈琅那架木辇:“哥儿, 咱们走吧。”

    沈琅本不想动弹, 但被他急声催着, 最后还是被金凤儿抱着上了轮椅。

    他被金凤儿推着出来时, 才发现屋前那一片葡萄藤架上只剩下了枯败的残叶,底下那只秋千断了一半, 连架子也歪斜了。

    沈琅对屋前这一片葡萄藤与秋千的印象,似乎总还停留在盛夏时……断断续续的蝉鸣声中,藤叶随着夏风轻轻地翻动着。也许正因为他心里印象最深刻的这一画面,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似乎显得格外得颓败。

    金凤儿气道:“这定是这些日子在这儿守着门的那些个土寇干的!方才我还在我们屋后的墙根底下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这些人,实在是可恨!”

    沈琅没什么反应:“好了, 一会儿拿水冲一冲, 别气了。”

    他住的这处地势较高, 俯看下去, 能看见这寨里到处都张挂起了大红灯笼, 就连几棵落了叶的枯枝上, 也都被系满了红绸布带。

    沈琅只在房屋附近略转了转, 便又叫金凤儿推他进去了。

    回屋没一会儿,便看见禾生抱了一叠方形红纸傻愣愣地站在屋门口, 等沈琅的目光落向他,他才小声道:“小师爷,我来送东西。”

    “进来吧。”

    他走进来, 将那堆纸往桌案上一放,声音还是很小很低:“大爷命你写些喜字和婚书,婚书是另外的小卷,不要错。”

    沈琅说:“放着吧。”

    “嗯。”禾生说完轻轻拽扯着自己的袖子,仍站在那里,没有走。

    沈琅于是又说:“我一会儿写。”

    “……大爷还让我和你说,她叫付悠悠、悠然的悠,不要写错了。”

    “好。”

    “禾生。”沈琅忽然叫他的名字。

    禾生的脸又有些红了:“怎、怎么?”

    沈琅笑笑:“没怎么。”

    他顿了顿,食中二指在那叠红纸上轻轻擦过,一抬手,指腹已经蹭上了一层红颜色。

    “你和金凤儿玩得很好,我常听他说起你。”

    “是、是吗?”

    沈琅盯着他眼,忽而轻笑:“禾生,你过来。”

    禾生听话地靠近了,但整个人还是显得很局促。

    “再过来一些,我要看你的脸。”

    禾生顿时脸红得像要滴血,他摇着头,不敢再靠近了。

    “我问你,”沈琅忽然又道,“之前我的帕子洗了晾在外边,你为什么偷?”

    “我……”禾生又结巴起来,眼里是很明显的慌乱,“我没有、偷。”

    “好吧。”沈琅并没有对他露出什么鄙夷神色,反倒还很温和地盯住禾生的眼睛,“兴许那日是我看错了,做坏事的人并不是你。”

    “嗯……”禾生点头,然后顺势把头低了下去。

    他才低头,却见沈琅很忽然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块自己的帕子,禾生就像是拿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吓得立即便把那块帕子丢掉了。

    可下一刻,他却又很舍不得地突然蹲下身去,把那块干净的帕子捡了起来,拽在手里,丢掉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禾生,我想你帮我个忙,”沈琅看着他,缓声问,“可以吗?”

    禾生微微抬起眼,悄悄觑着他:“什么、什么忙?”

    沈琅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问:“你想亲我吗?”

    禾生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磕磕绊绊地:“小师……您别这样,我……大爷……”

    他整个人都有些混乱了。可偏偏沈琅却并没有澄清说,方才那句话只是个玩笑话。

    “大爷?他已经不要我了,你想亲,我就给你亲,”沈琅说,“不好吗?”

    “不好。”禾生就快要哭了,他低着头、垂着手,“我觉得不好。”

    “那你偷我的帕子难道就很好吗?”

    禾生顿时又羞得面红耳赤。

    沈琅轻轻叹了口气:“谁都欺负我,我再待在这里,就只有死了。”

    “你不能……死。”

    “所以我想你帮我,禾生。”他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发红,薄薄的眼皮垂得低低的,很有些泫然欲泣的意思,“我找不到别人了,只有你。我知道你的心。”

    禾生也并不是蠢人,听到这里,他终于知道沈琅想让自己帮的忙是什么了。

    他犹豫着开口:“可是不行,大爷……他会打死我的,我不敢。”

    禾生一向是个很内敛,又不大爱说话的人,若没人搭理他的话,有时候他一天都说不了两句话。

    所以薛鸷一旦有要紧事,总是喜欢叫他和二牛来沈琅这里送东西、递消息。他其实也很喜欢到沈琅这里来,有时候看见他在桌案边写字,他就会故意站在门口,无声地等,直到沈琅发现他为止。

    见他一副很犹豫、很为难的样子,金凤儿干脆走过去,一把拉住他胳膊:“禾生,大爷他已经娶了那个女人,我们哥儿如今留在这寨里,又算什么呢?”

    “不行,”禾生还是不住地摇头,“这件事不行。”

    沈琅见状抬起那双微红的眼睛,忽然说:“算了。”

    “没事,你也别为难。”他很勉强地笑笑,“我说说而已。”

    禾生看着沈琅,分明是这个人在求自己帮忙,可没有帮上他,他心里却觉得愧疚和难过,反倒觉得亏欠了他许多似的。

    这寨子里除了薛鸷和二牛,好多人都觉得他闷、笨,也懒怠和他多说什么话。

    但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以后,先是金凤儿总是在他耳旁叨念着许多话,然后就是沈琅,他这样的人……之前有好几回,却主动和他搭话,还问他想不想认字。

    他其实很想,所以那日才盯着沈琅写的诗看了那么久、那么入迷,可他实在怕羞,也怕让人知道了他那点“龌龊”的心思,所以根本不敢答应。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像沈琅这样的人,确实是不该待在这里的。

    可是他一辈子都循规蹈矩,人生中唯一一次越轨,就是被二牛拉着一块入了天武寨。没办法,那时候都快饿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想了又想、默了又默,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想想……我回去再想想,好吗?”

    “你……别难过了。”

    禾生走后有一会儿,金凤儿才低声开口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咱们。”

    “在这山上,除了二牛,我也就同他最要好了。哥儿求他,说不准还有几分希望,二牛那人倒是脑子活络,可他很敬仰薛大爷,只怕转头便会把哥儿给卖了。”

    沈琅眼里的哀伤和难过已经完全消退了。

    他说:“试试看吧。”

    他记得金凤儿曾同自己说过,他私底下向禾生抱怨想下山时,这个人并没有驳他的话,只是有些担忧地说,寨子周围有许多哨卡,四处又都有人看守,还有诸多陷阱,不好走的。

    况且沈琅太明白他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了——这个人仰慕自己,可偏偏每次来了,却连句话也不敢多说。

    沈琅这次找他,也只是试一试,他知道,就算禾生不答应,也不会把他说的话告诉薛鸷的。

    *

    十月初十。

    金凤儿这几日总带着沈琅在寨里四处乱逛,有一阵子金凤儿总跟着二牛他们在这山里到处乱跑,那些暗哨、望楼,不说全都能记得清楚,多少也能记下大半。

    两人有时候走得远了,便会有土寇跟上来问:“你们要去哪里?”

    金凤儿总是一样的说辞:“哥儿这几日心里不好,我带他四处转一转,散一散心。”

    那土寇就道:“都入冬了,哪还有什么景色好看,快回去吧,过去那一片刚放上了捕兽的陷阱,当心踩中了,一会儿要了你们的命。”

    “上边的风景都瞧腻歪了,”金凤儿求他,“好叔叔,不然你领咱们过去看看,我听二牛哥说那边有条小溪。”

    “小溪有什么可看的,去去去。”

    沈琅看了金凤儿一眼,后者会意,从囊袋里取出半两银子,塞给他:“这银子叔叔拿去打酒吃,还劳您带我们过去逛一逛,我和哥儿来寨里这么久了,还没到那边去过呢。”

    那土寇把碎银塞进腰带里,然后道:“行吧行吧。”

    “我一会儿还有事忙呢,你们看一会儿就回来,知道没?”

    金凤儿连连点头说好。

    这几日他们把山上的大路小道略略又走了一遍,发现这山寨俨然还是一个铁桶,哪里都不好走脱。

    不过就在昨日,禾生在夜半时分忽然过来了一趟,他同两人说,山里小溪边有一条小道,很不好走,但平时那里守备的巡逻人员最少,可以试一试。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你们若要走,也只有从那边走,才有几分希望。”

    因此今日金凤儿便带着沈琅来踩点来了。

    快要靠近小溪时,沈琅忽然在那条溪里看见了一个柳绿色的人影,再一看,岸边也站着一个抱着木桶的女子。

    领他们来的那个土寇,一开始还显得不情不愿的,一看见那儿有两位女眷,顿时连步伐也轻快了,还不停催促他们两个走快一点。

    听见木辇的轮子在高低不平的泥石地上滚动的声音,那两个女人顿时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呀,”溪里那个穿着柳绿色衣裙的女人忽地叫了一声,她说,“闻莺姐,他们是谁?”

    孙闻莺的目光在沈琅身上停了停,然后道:“那是咱们寨里的沈师爷。”

    今日天上一点儿云也不见,日光落在人身上,略微有些晒烫。沈琅看见那女子扎起裤腿,赤脚踩在小溪里,流动的溪水里脚踝微现。

    她是做惯了庄稼活的,一双半露的小腿显得饱满有力,被冰冷的溪水润湿后,在日光下泛着一种微微的光泽感。

    沈琅状若无意地盯着那双腿看了看,心里兀地浮上来一丁点羡意。

    女人连忙弯腰放下那条薄纱膝裤,然后踩上了岸,用孙闻莺递过去的厚实棉巾盖住了那两只冻得发红的脚。

    “你们不冷吗?”领沈琅他们过来的那个土寇先问了,“大冷的天,在这里干什么?”

    孙闻莺道:“付妹妹闲不住,非要下去捉鱼,说是今日日头正好,等天再冷些,也下不去了。”

    “我太好玩了,”付悠悠羞涩地一笑,“你们别笑话我。”

    说完她的视线忽然停在了沈琅身上,声音有一点怯:“你就是那个沈小师爷?怪不得,我一眼就觉得你真不像土匪,你也是自己上来的吗?”

    沈琅没接话。孙闻莺反道替他答:“他不是。”

    “噢。”付悠悠像是猜到了什么,没有再接着往下问,她看着沈琅,忽然娇羞地笑:“你真好看。”

    “你也很俊秀。”

    “我么?”付悠悠用手背反碰了碰自己的脸,“我黑了点,我阿爹病了,家里又没有男丁,家里田间都只有我一个人。”

    金凤儿听她说完,忽然问:“我听说你就要嫁给大爷了。”

    付悠悠闻言低了低头,笑着说:“是啊。”

    一提起薛鸷,她的脸就红了:“你和这位师爷到时也会来吃酒吗?”

    沈琅:“嗯。”

    “其实……他虽是个匪,可我觉得他这人其实很好的,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觉得他人好,天武寨不抢百姓的东西,若我们叫人欺负了,他们还会出来替我们撑腰呢。”

    说着她忽然吃吃地笑:“哎呀,我又说多了,我这个人,就是话太多,太喜欢说话了,我爹在世时就总说我这样嘴碎不好。”

    “你叫付悠悠?”沈琅忽然问。

    “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替你们写了婚书。”

    “原来是你,那字很漂亮,你好厉害啊!”

    她话音刚落,二牛不知什么时候,也朝这里来了,边跑边道:“付妹妹,大爷叫你过去呢。”

    付悠悠忙擦干净脚,又穿好了鞋袜,站起身后,才又看向沈琅:“那我先走了,下次有缘再见。”

    沈琅才发现,她笑起来时,右边唇角有一点很浅的酒靥。

    “我们也回去吧。”沈琅对金凤儿道。

    这里路不平,金凤儿让旁边那个土寇搭了把劲,才吃力地将沈琅和木辇一起掉转了个方向。

    一抬眼,沈琅才发现薛鸷就站在他们下来的那条坡上,两人视线相交,这一回是沈琅先移开了目光。

    他的心跳变得好快,可是胸腔里却是冷的,一瞬间,沈琅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但他不想在人前出丑,所以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金凤儿推他走得很慢,旁边那个土寇有些等不及了,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的啊,我还有事呢。”

    沈琅余光看见薛鸷已经转身,右手落在后边,虚扶住那个女人的后腰。他听见薛鸷在问:“这么冷的天,你下水干什么?”

    “我摸到两条鱼,想给你炖汤喝。”

    “这么好?”

    “……”

    金凤儿也听见了,他先是气得跺了跺脚,然后才看见沈琅的脸色有些不好,于是他轻声问:“没事吧哥儿?”

    “没事。”

    嘴上这样说,可刚回到屋里,沈琅吩咐金凤儿把门关上,金凤儿于是又折跑过去关门。门栓刚上,他就听见了沈琅呕吐的声音。

    “哥儿!”

    他晨起时没吃进多少东西,因此吐出来的也并不多,金凤儿心疼地替他拍了拍后背,又给他递了块手帕。

    “哥儿怎么了?”

    沈琅接过手帕捂住嘴,等稍缓过来后,他才轻声说:“没事。”

    第47章

    十月十一日, 寅时末。

    薛鸷和弟兄们在聚义厅里胡闹了大半宿,出来后又独自在林间道上乱走了一通,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醉意被冲散了大半, 因此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劲也逐渐消退了下去。

    这几夜他都故意吃的烂醉, 每每醉到不省人事, 只等第二日一睁眼, 一天就又这么囫囵过去了。

    白日里还好, 一旦入了夜,他就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沈琅来, 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他屋前。

    今夜他走走停停,终于还是无意识地走到了沈琅住处附近,只是刚到坡道下边, 薛鸷就忽地站定, 不再继续往前了。

    那日他故意叫人放邵妈妈进去,就是想让沈琅知道, 他薛鸷就要成亲了, 他想要找个伴儿是很容易的事, 也并不是非他沈琅沈琅不可。

    可那个人却只是让邵妈妈送来了那只碧玉耳坠, 那只耳坠他分明早就说弄丢了, 薛鸷已很久都没见他戴过了, 如今却又出现在了他眼前。

    果然这个人总爱撒谎、总是骗他。

    邵妈妈红着眼对他说, 沈琅每日梦魇时,总把这只耳坠死死抓在手心里。他才不会信。都是那个人教她的、骗人的鬼话。

    可最后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第二日一早就让人撤去了那些守门的土寇,薛鸷以为沈琅很快就要来向自己服软道歉了,但其实并没有……

    他甚至还把那一卷婚书、喜字写得那么漂亮。

    于是薛鸷才消下去的那一丁点的火气, 顿时又冒了上来,甚至愈演愈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可沈琅却仍旧显得若无其事、无动于衷。

    他好像一点都不疼、一点也不嫉妒、一点都不难过。或许真的就只剩下那个可能了……沈琅不爱他。

    那股萦绕在心口的愤怒和不甘,渐渐的就转成了对那个人的恨意。薛鸷伸手一把扯下了一棵树上挂着的红绸,忽地咬牙,心说,一个残废,我管他怎样想。

    至少那个付悠悠对他是真心的。

    想到这里,薛鸷忽然又觉得,那个病瘫子果真就像仇二说的,很不知好歹,要不是他好心留下他主仆的命,他这会儿早过了黄泉路,投胎去了。

    可他忽而又想到,若是这人早早投了胎,说不定还能投生个普通人家、做个健全人,也就不必再吃那家破人亡的苦了……思及此处,薛鸷心里不禁又有些发酸,有种微微的涩疼感。

    这样想着,薛鸷忽然提步走了上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沈琅房门之前,他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摸出钥匙打开了锁。

    房间里漆黑一片,那日的血腥味早已散去,屋内的气味又重新变回了那股令薛鸷很熟悉的香气。薛鸷走得近了,才隐约看见那榻上被棉被包裹起的一团隆起。

    他沉吟良久,才试探着开了口:“你睡了?”

    没有人回应他。

    薛鸷在心里想,只要他肯回自己一句,明天他就把那个姑娘送下山去,什么压寨夫人,他不要了。

    他再给沈琅这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可是沈琅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一声,甚至连动也没有动过半下。

    薛鸷在原地枯站了会儿,忽然说:“你要这样,也好,今日咱们就彻底撂开手,以前那些,我都忘了。沈琅,以后你我就当作是陌路人。”

    沈琅还是没应声。

    薛鸷彻底失望了,他冷哼了一声,随后沈琅听见他狠狠地摔上门,走了。

    等他走了约莫一刻,沈琅才慢吞吞地撑起了身子,随即一直默不作声躲在角落里的金凤儿也静悄悄地走了过来。

    “东西都拿好了?”

    “嗯。”

    沈琅又问:“妈呢?”

    “妈怕引人注意,已先拿了包袱到那坡道上等了,”金凤儿用气音说道,“禾生哥也在那里等着呢,咱们得快点了,别让他们着急。”

    “好。”

    ……

    天才刚蒙蒙亮,天武寨里便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奏乐声。

    今日是薛大当家大喜的日子,眼下大多数土寇都围挤在聚义厅里外,等着看热闹、分喜饼、吃喜酒,以至于寨里的其他地方相较之下,都显得分外冷清,就连巡防队伍也比平日里少了大半。

    因怕发出太大动静,沈琅并没有带上那架木辇,所以全程只能靠金凤儿和邵妈妈轮流背着走。

    几个人心里太紧张了,脚步也慌乱,时不时还要警惕着四周有没有巡防的队伍,金凤儿背着沈琅摔了一次,第二次差点又被凸起的石头绊倒时,在前边领路的禾生终于忍不住了:“不然我来吧?”

    金凤儿感觉自己的脚是真的有些软了,也不敢逞强,于是问了身后的人:“哥儿,行吗?”

    “让他替你吧。”

    沈琅于是又被换到了禾生背上,这人看着虽然精瘦,但到底是每日清晨都跟着那两位当家在校场上锻体的土寇,其实很有一把力气。

    沈琅刚伏在他背上,禾生就感觉自己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的耳朵红透了:“你、你搂着我的脖子吧。”

    “好,”沈琅搂住他,“多谢你。”

    “没、没事。”

    不知是今日寨里的守备真的太松懈,还是几个人运气好,他们一路沿着那条小溪,钻进了枯叶尚未落尽的丛林,都没有被人发现。

    也好在这几日天气很晴,都没有下雪,路也不算太难走,在日头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靠近了寨子的边缘。

    “前边那儿……有一处哨卡,”禾生一面小声说着,一面将沈琅送回到了金凤儿背上,“我找借口,把那两个人引开,你们……快点儿跑。”

    “一定、不要迟疑。”

    正当他还想对沈琅说些什么话时,一回头,却看见了跟在他们后头的仇二。

    禾生的腿一下就软了,面上也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几人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去,都看见了仇二那张阴沉的脸。

    “二、二爷……”禾生往回走了几步,直接就在仇二面前跪下了。

    “你好大的胆子,”仇二瞪了他一眼,又抬头看向沈琅,“还有你们。”

    他眼下本应在聚义厅里同李三一道张罗着喜宴,可今日起早,他心里却不知怎么,总挂念着沈琅那边。他怕这个人会想不开。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沈琅,他就莫名想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壮烈的话。于是他便推说出来解手,人却去了沈琅那里。

    到了沈琅屋前,就看见那木门只虚掩着,仇二立即上前把门轻轻推开,“吱呀”一声,门开了,可屋里榻上却空无一人。

    他第一反应是金凤儿又带着沈琅出去散步了,可很快他便发现那架木辇还停在桌案边上。

    仇二立即便追了出去。

    好在他来得早,那几个人并没有走太远,他上了几个望楼往四下一望,就看见了沈琅的身影,这个人穿的衣裳大多是浅颜色的,有别于这寨中匪寇常穿的灰褐色。

    他脚程要比那几个人快多了,没一会儿便追了上来,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拦下他们,而是悄没生息地跟在他们后头。

    仇二看着伏在金凤儿背上的沈琅,这个人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仇二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怕。他看向沈琅的神情变得很复杂:“……你要走?”

    “二爷明知故问,”沈琅说,“怎么,你要拦我么?”

    “你想过我大哥吗?你走了,他怎么办?”

    沈琅忽然笑了笑:“他怎么办?他有温香软玉在怀,再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准就有了孩子。”

    顿了顿,又道:“我留在这里,难得等他来日高兴了,让我做个二夫人吗?仇二,你那么讨厌我,觉得我会害了你大哥,不如就放我下山,你心里也痛快不是么?”

    仇二寒着张脸,没说话。

    紧接着仇二忽然把跪在地上的禾生拽了起来,说:“你起来。”

    “二爷……”

    “我送他走。”

    说完,仇二便一言不发地拽着他的胳膊,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处哨亭。

    他冷着脸对守在哨亭内的那两个小土寇说道:“三爷那边叫你二人过去帮忙,这里先由禾生守着,等吃过中午那场,你们再来换他。”

    那两个小土寇闻言十分高兴,两人方才还在埋怨说自己运气差,偏偏抓阄抓到今日轮守,别人都在那里吃酒沾喜气,也不知道他们晚上回去还能不能吃到几口剩酒。

    如今听到有这种好事,两人顿时过来拍了拍禾生的肩,说:“好兄弟,下回再有好事,我俩一定也想着你……”

    不等他们说完,仇二便皱眉催促道:“别废话了,三哥那里还等着呢。”

    两人这才小跑着走了。

    等两人离开后,仇二吹了声口哨,招呼金凤儿他们过来,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沈琅身上:“我再带你们走一段,绕开那些陷阱后,你们就得自己走了。”

    沈琅:“好。”

    顿了顿,他又说:“多谢你。”

    仇二面无表情地:“在这山上,至少还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下了山,一切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你要想好。”

    “若现在你反悔要回去,我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了,”沈琅笃定道,“我要走。”

    仇二扯了扯嘴角:“行。”

    两人跟着前头的仇二,很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仇二对这山里的路太熟悉了,知道许多便捷的小道,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他们走到了半山的位置。

    “从这里下去,就不设陷阱了,”仇二转头看着后边气喘吁吁的那两个人,“你们自己走吧。”

    “换我来吧,”邵妈妈对金凤儿说,“你拿包袱。”

    于是沈琅又到了邵妈妈背上,前者抬眼看向仇二,还是那一句话:“多谢二当家。”

    “那么,”沈琅轻声,“就此别过了。”

    仇二没说话。

    直到他们离开,仇二盯着沈琅他们离开的背影,突然又追上去几步,开口道:“等等。”

    “好歹……”仇二低声道,“你跟我大哥好了一场,不留下一点信物给他吗?”

    沈琅道:“好聚好散,何必呢。”

    可仇二还是死盯着他:“万一他后悔了……怎么办?”

    沈琅怕他反悔不肯放他们走,因此便伸手扯下自己头上那条青色发带,递过去。

    仇二一把抓住了,紧攥在手里。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点怅然、又有一点失落。

    快回到寨子里时,仇二终于忍不住,低头狠狠闻了一下那条发带上的气味,淡淡的一股兰花香。

    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兴奋之余他又觉得羞耻,心里有种对自己深深的厌弃感。

    沈琅是大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不要了。

    想到这里,仇二的脸色忽然又灰冷了下来。疯了,疯子,他忍不住这样在心里咒骂着自己。

    于是手里那条他出于私心留下的发带,忽而就变得十分烫手,他站在悬崖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它丢了下去。

    算了。

    第48章

    薛鸷昨夜一宿都没睡着。

    天亮时才合上眼, 便被李三和几个土寇轮番砸门给叫了起来,好容易挣扎着起身后,又被几个妇人簇拥着换上了样式繁复的大红喜服, 连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

    薛鸷有些恍惚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样正正经经地扮上,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匪气与凶相无端被削弱了许多, 看上去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郎君了。

    毫无来由的,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矛盾的茫然。

    那个姓付的姑娘很好, 爱说爱笑、没心眼,又善解人意, 人家愿意嫁给自己,那么他其实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何况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要娶妻生子的?成了婚, 那屋子里才像有个家的样子。他会有孩子,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等到孙子出生。

    那样儿孙绕膝的日子, 谁不想要?

    可直到此刻, 薛鸷才清楚地发觉, 自己好像真的并没有那么想要、那种在世俗眼光里显得很圆满的人生。无论是温顺可人的发妻, 还是乖巧懂事的儿女, 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那样大的吸引力。

    只是薛鸷眼下心里对沈琅仍然有一口气在, 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膈应人。况且寨中此时已到处都是喜字红绸, 他若等到这时候才反悔,太幼稚、也太孩子气了。

    算了, 他想。

    反正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爹娘成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的样子, 后来不也相敬如宾么?和沈琅的那一段,就当是一个错误,趁着现在把一切都掰回到正途上,也就好了。

    “大好的日子,大爷怎么也不多笑笑?”方才替他梳头的那妇人道,“平日里也常见到大爷同人说笑的,怎么这会儿倒正儿八经板起张脸来了?若叫人家付姑娘看见了,多不好。”

    “怎么还称是姑娘呢?”又有人说,“今日该改口叫夫人了。”

    女人们的说笑声总像是嗑瓜子那样,此起彼伏地发出连贯的“咔咔”脆响,好像永远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咱们大爷今日这是新婚燕尔,心里恐怕都慌作一团了,你们这几个油嘴倒还取笑起他来了。”

    “大爷,你快叫人打他们几个的嘴!”

    “要打也先打你,大爷,她这人寻常随处都要掐个尖儿,今儿若要打,我们几个也都让给她好了。”

    妇人们登时你推我搡地嬉闹了起来。

    忽地,在旁边一直没搭腔的孙闻莺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们说沈小师爷……今日会来吃酒吗?”

    一屋子的妇人顿时齐齐安静了下来,有人悄悄去拉她的袖子,朝她挤着眼睛,意思是,“你这张破嘴。”

    “有人去请他么?”那妇人说,“今日寨里这样热闹,他那边应该也知道的……”

    “他不会来的,”薛鸷终于开口,“谁也别提他,否则我真叫人打你们的嘴。”

    ……

    一整日下来,祝贺的话薛鸷耳朵的听得都快起茧了,酒自然也吃了不少。

    昨夜吃的酒才刚醒全,这会儿便又开始醺醺然了起来,他始终忙着回酒,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厅外郑婆婆面色凝重地来找李云蔚说话。

    “怎么了?”李云蔚一边叫人又抬了几大缸子酒水进去,一边询问郑婆婆。

    “邵妹妹不知哪里去了,”郑婆婆说,“昨夜她说头疼,很早就睡下了,寅时初那会儿,我们起身去厨下备菜,我叫了她,她说身子还是不大爽快,我要给她把脉,她又不肯,我猜想她是为了她那儿子,因此也就没逼她起身。”

    “方才总算空了会儿,我回去了一趟,才发现她并不在屋里睡。”

    还不等李云蔚说话,旁边的仇二便开口道:“可能是去沈琅屋里了吧。”

    郑婆婆说:“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厨下还有事要忙,我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方才就叫宝儿过去了一趟。”

    她顿了顿,又道:“他回来说沈琅那屋门死闭着,无论他怎么叫人,里头也没人来应。”

    李云蔚的神色变了变,他转身看了里头的薛鸷一眼,然后才拉郑婆婆到一旁:“别是做什么傻事了。”

    “二哥,”他又回头叫仇二,“我这里一时也走不开,你先带些人过去看看。”

    “沈琅……”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是个聪明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犯傻的——郑婆婆,你也一道跟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

    郑婆婆点头,又忙招呼仇二:“我知道的,咱们快走吧二爷。”

    ……

    临近黄昏时,新嫁娘总算在几个妇人的簇拥下从偏厅内走了出来。

    她今日也特意装扮了一番,金玉珠翠堆满了峨髻,比平时看起来更美了。可薛鸷看向她时,视线却并没有聚焦。

    他在发愣。

    今夜一过,他便要和眼前这个女子相守终身了。一辈子……这三个字那么重。

    他想起自己原先只是为了报复那个人,才点头答应的,现在想起来,这件事简直就是在犯蠢。那个瘫子对此毫无反应,反而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才为此感到痛苦。

    他自以为的高明手段,其实根本只是在折磨他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薛鸷抓住那根彩绸牵巾的手忽地微微一松,绸缎的一头飘落了下去。

    可是立即便有眼尖的妇人弯身去将那一截掉落的牵巾捡了起来,随后塞回到了他手里。

    那妇人还笑他:“大爷是不是吃醉了?这个可得拿稳了,不能掉呀。”

    她话音刚落,席间忽地又有人开始起哄,要这对新人当众吃一盏交杯酒。

    那个出头的刚说完,便立刻有人递上来了两只合卺杯,付悠悠红着脸往里面小心翼翼地倒了些酒水,然后颇为娇羞地颔首将其中一只递给了薛鸷。

    薛鸷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发现自己还是觉得很不甘心。

    除了沈琅,其他人再好,他也不想要。

    “不行,”他忽然说,“……不行。”

    付悠悠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小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薛鸷有些愧疚地看向她:“对不住,我……心里有人了。”

    “那日我是赌气,才和你点了头。”

    还不等他开口解释,付悠悠其实已经心有所感了,她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疑心病,又或是因为两个人还不算熟悉,所以她才总是觉得薛鸷有些不对劲。

    她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

    “你要银子,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赔给你,”薛鸷说,“或者你想嫁给谁,我替你备下嫁妆……”

    他话音未落,付悠悠便忍不住一挥手,“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又用托盘那盏合卺酒泼了他一脸。

    “这些话,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抱歉。”薛鸷抹了一把脸,“我赔你……”

    付悠悠兀地打断他了他:“不必了!”

    “我早说了,若你看不上我,我便遁入空门、出家为尼,可你却非要耍我一通,很好玩吗?”

    说着,她干脆把那只酒杯狠狠摔在地上,随后便胡乱拔下髻上的珠翠,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上摔。

    方才她打薛鸷那一巴掌时,心里便已经存了死志,管他们事后把她怎样,反正她已是无牵无挂,孤身一个了,要杀要剐,她都不怕。

    众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厅内顿时一片寂然。

    但很快那些妇人们便上前去,拉拽住了付悠悠的肩膀,将人先劝回到了偏厅里去。

    薛鸷心里有愧,即便被泼了酒水,也不好发作,他眨了眨眼,开口也不知在对谁说:“这件事是我太儿戏……”

    话音未落,便见外头李云蔚带着郑婆婆一行人,一脸急色地跑进了厅里,他的目光先是在薛鸷有些狼狈的脸上停了停,迟疑了片刻,才道:“薛鸷……沈琅跑了。”

    大抵是怕吃醉了酒的薛鸷不理解他的意思,李云蔚复又说了一遍:“方才他们带人去他屋里,发现他、金凤儿、邵妈妈,那三个人全都不见了。”

    薛鸷闻言有些怔楞地看向他,下意识便道:“不可能……”

    “他一个瘫子,怎么跑?”薛鸷声音大起来,“守寨的呢?哨卡和望楼上的那些人呢,都瞎了不成?”

    “是真的,薛鸷。”李云蔚皱眉道,“我怕是误会,还叫了好些人在他住所附近找了一通,没发现他们三个的人影。”

    沈琅的确和他说了许多次他要“下山”,可薛鸷很讨厌听他说起这个,一开始两人还会为此争执不休,到了后来,沈琅就不怎么说了,薛鸷也不愿意再想起这个词、这件事。

    他没想过沈琅会跑。或者说是不相信他那样的腿脚,那样孱弱的身体,可以在这满是眼睛和陷阱的山寨里顺利地跑出去。

    他又一次看轻他了。

    一样的错,他薛鸷又犯了第二次。

    “找,”薛鸷忽然喊道,“都给我去找!”

    入冬后,天便黑得早了。

    从日落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因此众土寇便纷纷打上了灯笼、点上了火把。

    薛鸷先是冲到了沈琅屋里,四处翻找了一番,屋里大部分陈设都被他那日发怒时踢了砸了,统共也就剩下那张桌案、箱奁和沈琅那架木辇。

    他把那只衣箱举起,然后把里头剩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衣裳还是那几套,沈琅并没有带走,但他之前送他的那些金银首饰,全都不见了。

    薛鸷也说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怎样的心情,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笑了。今日平旦时分,自己分明还来这里找过他。

    原来那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这人听着他可笑的自言自语,心里或许只有嘲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一样,从头到尾都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

    “大爷,”二牛的声音忽然在屋外响起,“您跟我去看看吧,他们在鹰栖崖那里找到了东西。”

    薛鸷闻言立即推门出来:“找到了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二牛为难道,“我不敢乱说,还是大爷您自己去认一认吧。”

    薛鸷抬脚就要踹他:“到底找到什么了,快说!”

    二牛终于道:“是发带,一条发带!”

    第49章

    东都, 抱月楼。

    天又热起来了,空气中浮动着几分微微的躁意,日光透过淡绿色的窗纱, 在二楼帘后小室内投下了一片发着冷绿的光影。

    一架古琴前, 一位戴着眼纱的年轻男子偏头轻声对旁侧的侍从道:“让厨下送些冰酪与雪泡梅花酒上来。”

    顿了顿, 又道:“冰鉴里记得时时添冰, 让堂倌们都仔细些。”

    那侍从默默颔首。

    帘外茶厅内约有十余人, 都是便服打扮的东都官员, 这些人才刚从一场激烈的论辩中消停下来,吃上了冰酪、冷酒, 也就安静了许多。

    有人轻“啧”了一声,随后道:“东都地界上,竟能修建出如此雅致的水榭楼台, 也不知这位店主究竟烧了多少银两在楼下那院山水造景之中。”

    “这也没什么难, 如今这世道,只要有银子, 什么事做不成?”另一人应声笑笑, “难得是那分脱俗的清逸, 若不是请来的工匠格调高, 就是这抱月楼主人的韵致不俗。”

    “堂倌, ”又有人开口, “我要点一首曲子, 清清心里的火。”

    那原本侍立在一旁的堂倌立即便弯身呈上来一盘雕花木签,上边用小楷写着曲名, 这人用手指在上方轻轻一点:“就这个吧,潇湘水云。”

    随后他挽袖伸手将那只竹签丢进了签筒里去。

    琴声刚响起来,便有人称赞叫好, 而后选曲这人忽地抬头看向自己对面那人:“东都地界上,也就在这抱月楼里能听见这样好的琴音。”

    那人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

    虞市令不自觉地走到帘前,呢喃着念道:“‘清音指下来,幽韵指间生。’”

    “他弹这首极妙,”他不知又和谁人说道,“听见没,这一处,宛若云雾缭绕,江水奔腾……”

    “沈公子不如出来一见。”他是真好奇,这琴师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说着他伸手便要去碰那毡帘,只是刚一动作,便立即被两个堂倌上前制止了。

    “琴音如其人,”那虞市令仍然不厌其烦地笑道,“沈公子,我信你是个美人。”

    里边依旧只有琴声。

    曲行到中段,外间里隐隐约约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只是一场岁考,你又何苦黜落他?”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虞市令叹了口气:“规矩……程兄你要知道,他周素徽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的宝贝孙子,就算再是庸才,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何苦惹他。”

    顿了顿,他又道:“那句话你听过没有,‘规矩应该严,但用意可以宽嘛’,你这样,他周素徽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必然已经记恨上你了。”

    那被他称作程兄的人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管他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啊……”

    沈琅听见他们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但这套茶室搭造的技法极为特殊,因此他人虽在隔间小室内,却仍能听清外边那些人说话的声音。

    “那位眼见着病了也有两三年了,全凭丹药人参吊着命,听闻前两月才不过上了三次朝……朝政如今全让苏蒲两党把持着,”虞市令冷笑,“依我看,他们不如轮着每人坐一天龙椅好了。许多事,那位说了倒不算,他们说的,却像是皇谕一般。”

    “这也罢了,如今这几回殿试前三,不是苏党的人,就是蒲党的人,好好的科考,也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

    “这样下去,国将危矣,”有人叹气道,“听闻江南那一片,近来总有刁民闹事,一群闲散生员、地痞无赖,四处挑事,甚至啸聚民众围攻官府,就连那些胥吏也跟着煽风点火,从中牟利。”

    “如今南北都乱,也只有咱们这儿邻近上京,又有豫王坐镇,才没大乱起来。”

    “我说句难听的,再这样下去,也快了……”

    帘内琴声一停,他们便全都默契地不开口了。

    等到帘外的这些人纷纷散去,沈琅才取下了头上戴的眼纱遮罩,他先是用温水净手,随后才从冰鉴上拈起一颗镇得刚好的樱桃吃。

    毡帘的衔接处忽然被人掀动,他以为是金凤儿,便随口道:“今日好热,你和妈说,晚上我想吃槐叶冷淘。”

    他话音刚落,才发现进来的人穿的是宽袖广身的深蓝色袍服,开口便叫他:“楫舟。”

    “……殿下。”沈琅不能起身,因此只微微低头,朝他行了个颔首礼。

    “私下里,和我不必这样拘谨,若蒙不弃,”这人轻轻一笑,“楫舟私底下唤我玉堂便是。”

    沈琅道:“殿下何苦折煞我?”

    豫王又笑了笑,然后才道:“还没到六月天气,你就苦夏。眼见这几日天渐热了,你也该调一调神了,‘夜卧早起,无厌于日’的道理你该知道的。”

    “嗯。”

    他很习惯地在沈琅身侧落座,金凤儿不在,沈琅便只能亲自给他斟茶。

    “程穆清那件事,你怎么看?”

    外边茶室方才坐的都是豫王的门生故吏,这些人或因官身,或出于其他的考量,不好多去豫王府上集会,因此便只在这抱月楼里每七日一会。

    “程祭酒刚直不阿,若不是得罪了那些‘中正之士’,也不会被下放到这里来,”沈琅道,“也好在殿下暗中接了他一把,否则只怕他还要被放得更远。”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改不了,若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剑,若不好了,殿下不会不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

    豫王笑笑:“楫舟,你怎么也变得这般虚言无实了?”

    沈琅看向他道:“程祭酒是个好官。”

    “若不能为我用,他活了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豫王淡声道,“楫舟,你别学他们,这世上最天真的人才说好坏,你是大人了,要讲得失,你忘了你老师纪秋鸿是怎么郁郁而终了吗?”

    “唉,说来他也可惜了。”

    沈琅之所以能搭上豫王的线,全凭那一手与纪秋鸿十成九相似的字。

    那日豫王去登封县办公事,恰好在旧友卢知县家中一聚,也是碰巧,两人在书斋内吃茶时,豫王眼尖在他诸多藏品里看到了那一张没落款的字。

    他一眼便觉得眼熟,因此就向他要走了那张纸,又让他以后若再收到这样的字画,便送到豫王府上。

    沈琅三人那日下山后,便一路逃往东都,从寨中带走的那些金银首饰,他让金凤儿拿去当铺当卖了,换了些银两,租下了一套一进三开的宅院,就此落了脚。

    也是机缘巧合,为了糊口度日,沈琅开始替寺庙抄写佛经、为书坊抄录文书,那一本由他抄录的《太平广记》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豫王手里,通过那书坊店主,豫王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

    那日豫王是穿着便服来的,沈琅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但只看他行为举止、说话谈吐,便知他不是一般人。

    两人初遇便相谈甚欢,豫王询问他老师尊姓,他便回答姓纪,豫王笑道:“那你一定是姓沈了。”

    沈琅一怔,轻声问:“你难道是……豫王?”

    “你也知道我?”

    “知道。家师曾提起过。”

    沈琅年幼时曾听纪秋鸿说,他被卸任之前,因数次直谏,惹得苏党不快,又不肯接下蒲家递过去的橄榄枝,因而被两边一起排挤。豫王那时还在上京,曾几次为他解围,两人也因此有了几分交情。

    沈琅记得自己当时还问他:“可你被卸职,他怎么不帮你说话?”

    “傻小子……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在朝堂上,能在你落难时不过来踩上一脚的人,就算是友了,再说我与他无亲无故,他又凭什么帮我?”

    几年后,他又忽然告诉沈琅,说自己写了封信递去东都,他听闻上月豫王被放到了东都,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在朝中就这么一位“故友”,自然要寄信去慰问。

    沈琅那时年纪尚小,缠在一旁要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纪秋鸿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时候他已是五十又五,就是家中最小的孙儿也比沈琅要大了,因此他看向沈琅的目光总是显得格外慈爱。

    他说:“当然写了你,我说我在临安得了一个极有慧根的学生,也算是我纪秋鸿因祸得福了……”

    纪秋鸿的话还言犹在耳,沈琅看着面前这个原来只存在于老师话语中的豫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家师已过世一年有余。”

    “是么,可惜了。那年他的卷子我看过,字好、文章也好,”豫王道,“我还留了他几幅墨宝,如今还在我书房里。”

    顿了顿,他又道:“那一回没帮到他,我心里一直有憾,好在今日找到了你。”

    ……

    这些年靠着豫王的帮持,沈琅在东都经营了许多买卖,其中包括不少豫王不便露面的生意,这一处抱月楼,倒只是他一个人的营生。

    沈琅又慢条斯理地替豫王斟了一盏茶,低声说:“也不算可惜,他那样的脾性,升得越高,只怕跌得也越惨,那时候回乡去,至少还不会殃及妻小。”

    “也是。”豫王道,“还有一件事——上京那里昨日下来一道敕令,要我调动东都各大官府的兵储,点兵去剿匪。”

    “剿什么匪?”

    “说是登封县那里有几窝山匪,与两淮盐场中的几名小吏串通起来,偷运私盐,那几个小吏已被正法,那伙匪寇倒是狡猾,被抓的那五个匪寇还没经拷问,便有四个服毒自尽。好在还有这最后一个,供出了‘天武寨’与‘蚀月谷’两个寨名。”

    沈琅心跳一紧,面上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豫王发现了,询问:“怎么?你听过这事么?”

    沈琅摇了摇头。

    “这‘蚀月谷’倒还好些,那‘天武寨’据说如今已聚匪寇三五千众,在当地可谓烧杀抢掠、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豫王道,“上边的意思,是要我出面去剿平了这些匪。”

    沈琅沉吟片刻,才道:“那一带山高谷深,若要剿匪,不仅费时费力,还要折损许多兵力,不值当。”

    说完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是不是北边边境又有动静了?”

    “是有些骚乱。”

    “他们打算退?”

    “聪明,”豫王冷笑道,“他们个个都畏战,如今恐怕是有人担忧一旦开战,北边守不住、和谈又不成,他们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沈琅沉声道:“他们怕是想要用殿下的兵去和那些匪寇们磨,到时候他们丢掉上京来东都,便没有后方的威胁了。”

    他顿了顿,随后才开口询问:“那匪……殿下还要不要剿?”

    “那一方敕令写得明明白白,我若违抗,就是抗旨不遵——你怎么想?”

    “打还是要打,至少明面上的样子得有,”沈琅说,“殿下不妨点个百十人的小队,每日一去骚扰。”

    豫王点头,随后又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若上头问起进程,我只推说东都兵力不足,反过来向上京借调些兵力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殿下睿断。”

    第50章

    第50章

    沈琅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再梦到过薛鸷了。

    今夜梦里相“见”, 两人又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莫名吵了起来,吵到中途,沈琅忽然翻身朝里, 不再和他说话了。

    “又不和我说话了?”沈琅不回应, 薛鸷于是看向旁边正在濯洗茶盏的邵妈妈, 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邵妈, 快去给你儿子炖碗梨汤, 下下火气。”

    等邵妈妈走了, 他又阴阳怪气地在沈琅背后开口:“姓沈的,你人不大, 脾气倒坏。我和你定是上一世结下的梁子,你说我这么和气的人,怎么一和你撞在一起就有受不完的气?”

    过了会儿, 他忽然又开口道:“好了。”

    薛鸷说着便跨跪在他身上, 掰正他的脸,两只手捧住他脸狠狠地搓了搓:“好啦, 不生气……不生气了嗯?”

    沈琅还是没回应, 他已经发现这只是场梦了, 开始等着醒。

    那人却不厌其烦地哭丧着张脸道:“这回又要几天和我不说话?”

    “三天?”

    “一天就得了。”

    “沈琅, ”他倏地抵近了, 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完他就翻身下榻, 走出了房间,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两声怪腔怪调的鸡鸣声, 随后那房门又被打开,那个人理直气壮地:“一天了,原谅我了没?”

    沈琅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去, 只见门外的人一身湿淋淋的血,脸上却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又看见这个人唇瓣张合,说的是:“我都死了,你也不肯原谅我么?”

    沈琅顿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外边天还没亮,屋里也是灰蒙蒙的,他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但却不想开口叫金凤儿起来倒水。

    他在榻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绪才逐渐清晰了起来。被官府抓获的那五个人没可能是薛鸷……就算是他,也早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今日是五月十五日。

    天刚亮全,邵妈妈与金凤儿便进来伺候沈琅起身梳洗穿衣。

    今日他们要起早去东都城外一座山寺里烧香礼佛,就是乘马车过去也要一个多时辰,因此匆匆收拾妥当,三人便上了马车。

    每逢初一十五,这座山寺里前来祈福的香客便络绎不断,沈琅因这两年捐了不少香火钱,所以守在寺外的小沙弥一见他的马车来,便迎上前,殷勤地领着他们入寺。

    沈琅来的其实并不算很勤,寻常两三月才有空过来一回,他爹娘的坟在临安,太远,因此他只能来这寺庙里为父母小弟请僧诵经、供奉祭品与长明灯。

    念过经、祈过福,沈琅又亲自为那三盏长明灯添了油,等添完油,回头才看见邵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央求那僧尼写下了沈琅的名姓,为他添供了一盏长明灯。

    沈琅开口道:“不必点我的。”

    “怎么不要了?这两岁你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好,也少了病痛,照理说是该每月初一十五都来拜一拜、供奉还愿观音菩萨的。”邵妈妈道,“只是有时那些店里大忙起来,竟连我也忘了这些。”

    “这回过来,咱们也多捐些香火钱,若有遗漏不到之处,请僧伽代为上供便好,别轻慢了那天上的神仙。”

    沈琅知道她很信这些,因此也没有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只道:“我不懂这些,都按妈说的来。”

    中午在寺庙里用过斋饭,下午过了日头最晒的时分,沈琅三人才慢缓缓地乘车回去。

    邵妈妈坐在沈琅身侧,一边替他在手腕上系上红绳,一边道:“这是开过光的,那了尘方丈说了,戴这个能驱邪安神,你常戴着,夜里也好睡。”

    金凤儿闻言看向她,撒娇道:“妈我怎么没有呢?你好偏心。”

    “你也有啊,”邵妈妈丢给他一条红绳,让他自己戴上“上回你说也要一个和哥儿一样的护身符,我倒是给你求了,你呢?转头就悄悄把红布拆了,里头那符咒人家方丈说了,拆开用手碰了就是亵渎神明,以后也就不灵验了……”

    金凤儿笑着说:“我实在好奇嘛。”

    邵妈妈白他一眼,而后又低声对沈琅说:“方才我叫了尘方丈替你算了一卦,他精通命理,上回我问他我的事,他竟连我有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父母如何、夫家怎样,全都说中了。”

    “我知你不信这个,便趁你在寮房休息时央他替你起卦,他说得倒也很真,”邵妈妈顿了顿,才道,“……他说你有手足之命,可兄弟缘浅,不能长久。又说你六亲缘浅,年少时命运多舛,只是日主虽弱,但有比劫帮扶。”

    “等到二十岁以后,五行之气被生扶,身弱转为身强,就要转为大运了,”邵妈妈笑道,“以后哥儿的日子必然一日好似一日。”

    沈琅心想那些话,大约也是那方丈从邵妈妈嘴里推敲得来的,至于后面那些话,沈琅也觉得听听就罢了,他们这些人,总爱说些乖觉话讨人高兴,不过能使邵妈妈放宽心,也算件好事了。

    于是他道:“你信他的,就不要总为我发愁了。就像他说的,我如今已很好了。”

    邵妈妈也挺骄傲:“也是我儿子有本事。”

    “我呢,”金凤儿忙道,“我呢?怎么也不夸夸我?我也喜欢别人夸我。”

    “你也……好吃好睡的,”邵妈妈故意说,“也算有本事吧。”

    金凤儿气得站起来,马车忽地晃了晃,他差点跌一跟头,被邵妈妈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才堪堪坐回到位置上。

    “哥儿你看他,”邵妈妈玩笑道,“多大人了还不见稳重,还不如咱们抱月楼里那些堂倌,哥儿听我的,回去就把他换了,叫个懂事的堂倌上来替他。”

    金凤儿:“你们敢!要是这样,我现在就哭了。”

    这两人你说我吵地闹起来,沈琅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于是伸手掀开几寸车帘,看着窗外流过的景色。

    这时节山上的花开得正好,绿色枝叶也深深浅浅,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如画一般。

    “到东都也还早,”沈琅缓缓开口,“如今天气热了,就顺道去裁衣店里给你们裁几身衣裳吧。”

    “又不是女儿家了,有那几身旧的换洗着穿已很够了,何必再乱花钱?”嘴上这样说,可邵妈妈脸上其实是嗔怪的笑意。

    “不过几身衣服,哪里费得了几个银子?”沈琅说,“何况妈才多大呢,如今不多穿些颜色衣服,难道等以后七老八十了再穿么?”

    邵妈妈这才道:“裁一两身就很够了,我也不缺衣服穿。”

    她话音刚落,沈琅就见道旁有个身影打马飞驰而过,因为是相向而行,所以那道身影几乎是倏地便从沈琅眼前略过。

    他莫名有些恍惚。

    那人似乎戴着一顶很旧的大幨帽,又配了条深颜色的掩面巾,速度很快,以至于沈琅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略扫了眼,却并没有看得太清楚。

    可是沈琅却忽然想起了薛鸷。

    自从离开天武寨后,他每回看见和薛鸷有相似特征的人,都会冷不丁地怔愣一瞬,那几乎是他下意识的、无法克制的反应。

    怎么可能是?沈琅心想,那人如今还远在百里之外登封县县郊的山野林子里,怎么可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

    “哥儿看见什么了?”金凤儿注意到他脸上一瞬间的愣神,于是询问。

    “没有,”沈琅说,“认错人了。”

    说完,他便松手放下了了车帘。

    ……

    这已经不知道是薛鸷找的第几座寺庙了。

    如今只是一个县里,动辄便有几十上百座寺庙。他身份本就特殊,不好常下山去,再加上寨里时不时便有事忙,薛鸷也不能丢下寨子只在四处寻人。

    天武寨周边他已经让弟兄们搜找过,压根就找不到沈琅的踪影。

    什么法子薛鸷也都想过了,连扶乩问神都试了,沈琅这个人就像从这一片凭空消失了一样,薛鸷想找,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哪里找他。

    后来薛鸷想了个笨办法,他想邵妈妈迷信鬼神,若他们在一处安家,那附近寺庙里说不定会有什么痕迹。

    虽说他特意询问过庙中僧人,后者告知他,通常男子在弱冠之前,就要去“干娘”那里赎身回归自家血脉。但薛鸷想他身子一向不好,又没了父母,未必会去赎什么身。

    就是赎过了,他妈说不准也会替他在庙里佛前供一盏长明灯,又或在佛堂前古树上系一条祈福的红缎带。

    只要穷追不舍,总有一日能寻到那个人遗落下的“吉光片羽”,薛鸷就是这样想的。

    他一座一座寺庙地找过去,找到今天,和沈琅同名同姓的倒是碰到过几个,只是一问年纪,便对不上,差得实在太多了些。

    天武寨之外,往东、往南、往西、往北,他都找过了,屡次的失望而归,已经让他的信心跌到了谷底。

    这回儿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一是听说这莲觉寺香火鼎盛,是座大庙,二是他听闻这庙里有位了尘方丈,精通命理,擅阴阳讲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薛鸷也是死马做活马医,想来问问他,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寻人。

    可到了莲觉寺,已经迟了,领路的小沙弥告诉他:“了尘方丈今日下午便闭关修禅去了,谁去他也不会应,施主还是改日有缘再来吧。”

    薛鸷皱眉说道:“我从百里之外过来,只是为了找他,什么有缘没缘,我现下就要见他。”

    “施主若要强来,”那小沙弥道,“就是将我们全都打死,也不能如愿。”

    薛鸷心里是真想将这些秃驴一个个全都打死,可是他毕竟有求于人,何况这里并不是天武寨,威逼打骂是行不通的。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那好。如今天色将晚,我也不好再赶路回去,你们这里还有空置的寮房么,我要借宿。”

    小沙弥头一回听见这样理直气壮来投宿的,不由得默了默。

    薛鸷见他没立即应下,便道:“若没有,我同你们方丈挤一挤也能睡。”

    小沙弥闻言只好退而求其次:“……有的,施主请跟我来。”

    薛鸷进了寮房,又去斋堂蹭了一顿素斋,他太自来熟,和那些年轻僧人们没一会儿便相谈甚欢起来,因此也很快便打听到了了尘方丈的禅房所在,原本打算等到深夜里,再悄悄破门而入,逼他给自己起一卦。

    谁知晚饭后,这些僧人们便在佛堂前上起了晚课,嗡嗡的念经声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下意识地便走进去,到佛前去看那一盏盏摇曳的灯火,每只灯盏下都压着一张红纸,上书供奉人与祈愿内容。

    以往薛鸷一来到庙里,便总是直奔此处,一眼不错地找过去,眼里只寻那个“沈”字。

    可今日因为他要找的了尘方丈闭关的事,他心里乱了,也有几分受挫的缘故,便没有立即过来察看。

    他得闲时曾和李云蔚学了几个字,可直到如今,那些红纸上的字他也只能看得懵懵懂懂。

    但唯独沈琅二字,是刻进了他骨血里的。

    因为那些僧人的诵经声,薛鸷看得很是焦躁。他的心跳很快,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他觉得沈琅一定就在这里。

    终于,在数到第五十七盏长明灯时,薛鸷的胸口忽然狠狠地一颤。

    这份灯疏的落款人姓邵,至于叫什么,他看不懂,但正文里的那个沈琅,他第一眼便看见了。

    沈琅。他像咬着一颗珠子那样,艰涩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沈、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