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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六月十三, 小暑。

    薛鸷在东都城内停留了将近一月,因怕惊跑了沈琅,他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在城内四处打探, 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此地是否有两三年以前才迁来的客民。

    为了更精确, 薛鸷还补充了一句:“他有腿疾, 不能行走……模样很漂亮, 看一眼就不会忘。”

    只可惜那些百姓及商铺店主大多都摇头说不知道, 就有说自己见过的, 也都不知道他家究竟住在何处。

    再过两日,薛鸷就必须打道回寨里去了。一是由于他没想到会在东都停留这么久, 带来的盘缠有限,二是再不回去,仇二和李三两人恐怕就要追到这里来了。

    薛鸷心里虽不甘心, 可离了天武寨, 他就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他倒是想将这东都城掘地三尺, 只是苦于有心无力。

    接连二十几日的一无所获, 让他不禁怀疑, 那日在佛前看见的那笺写有沈琅名姓的灯疏, 是否是他寻而不得太久, 而产生的幻觉。

    好在那笺灯疏就在那里, 上书的沈琅二字被他触摸了太多遍, 墨迹甚至都已经有些洇糊了。

    沈琅就在这里,就在偌大的东都城的某个角落里。

    他本已经想好了下回再来, 知道了人是在这里久居,那就不怕。

    却不想这日回莲觉寺时,薛鸷忽地就在佛前看见了邵妈妈, 她今日似乎是一个人来的,正背对着他与那位了尘方丈相谈甚欢。

    薛鸷顿时心跳如擂鼓,他强压下了心里的迫切,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等她说完话、拜完香,吃过斋饭后乘上马车离开,他才悄没生息地尾随了上去。

    薛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等进了东都地界,他的心跳就没有缓下来过,不知为什么,心头那阵喜悦过后,就只剩下了一种没来由的不安与惶恐。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心急如焚地追去了鹰栖崖,见他来了,立刻便有土寇将手中的火把往崖下伸去。

    于是薛鸷很快便看见了那崖下那截枯枝上挂着的缎带,是浅色的,反衬着橘红色的火光,很醒目。

    寨里只有沈琅会用那样颜色的发带绑头发,更何况沈琅身上每一样穿的、戴的,都是薛鸷为他精挑细选置办来的,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有土匪在后头小声嘀咕:“……是不是跳下去了?”

    “不会吧,会不会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这里不是每年都要死人吗?不是惯从这里走的人,疏忽之下或许未必能看清底下是悬崖,这道又只有这么点宽,若是金凤儿那小身板背着他走的,失脚踩空下去,也是可能的……”

    “够了!”薛鸷怒道,“都给我闭嘴!”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声音也陡然轻了下来:“一定是他又骗我……他这个骗子。”

    “以为丢条发带下去,我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么……”

    他才不会信。

    李三见状上前揽住他半边手臂:“大哥,先回去吧……”

    他偏头觑了眼薛鸷僵冷的脸色,低声安慰道:“他行走不便。再说一个妇人、一个将将比沈琅大个一二岁的小厮,又能带他跑多远?你要找,等天明了带人下山去,也来得及。”

    薛鸷依旧站在崖边一动不动。

    瞬间的情绪将他的大脑烧得一片空白,他不信沈琅会蠢到从这里跳下去,他的腿坏成那样了,连站起来也不能……即便他想,邵妈妈和金凤儿也不会让的。

    失足?

    这条小道是偏一点,途经的哨卡也少,但这几日不雨不雪的,地也并不滑,怎么会失脚踩下去呢?

    再一个,若他们一个背着沈琅,一个拿着包袱,以薛鸷对那两个人的了解,无论是谁带着沈琅下去了……另一个也绝不会苟活。

    可是崖边并不见被他们丢弃的包袱。

    理智告诉他,这条发带十成九只是一个幌子,可薛鸷却仍不愿意走,万一呢……他想,凡事总有个万一。

    哪怕这真的只是一个幌子,他也要追到崖底确认这个骗局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欺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忽然说。

    有土寇忍不住劝他:“大爷,您是知道的,这鹰栖崖下是万丈深渊,没路可下去,就是下去了,也上不来了……”

    这一处悬崖就像是一座山峰,被天雷给突兀地劈开了一道裂缝,压根就下不去,底下也找不到能进去的路。

    薛鸷却不死心,他也不知怎么,脑子忽然就轴住了,谁来劝也不行,就是铁了心地今夜就要让人在山石上打凿子,直到开出一条通向崖底的路。

    李三再一次拉住他:“你冷静一点薛鸷,若是凿梯下去,得死多少人,得费多少时间?你想过没有?或许就像你自己说的,他只是故意骗你的呢?”

    薛鸷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去,眼盯着那漆黑的崖底:“万一就这一回,他没骗我呢?”

    “……”

    眼看今夜谁劝他也没用了,一直站在人群里没开过口的仇二终于上前,走到薛鸷身后,吞吐着说:“大哥,那条发带……其实是我丢的,他没事。”

    薛鸷闻言站起、转身,看向他。

    怕薛鸷以为自己是编谎骗他,仇二又将自己今日送走沈琅三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只是在发带这件事上,他撒了谎。

    他说原本是想让沈琅留件信物给薛鸷的,好歹两人好过一场,可回来路上想了想,薛鸷如今也正经地娶了妻,没必要再留着这些挂碍,于是就随手给丢了,没想到竟恰好挂到了底下歪歪曲曲的几截枯枝上。

    仇二说着忽然笑了笑,打了圆场:“都回去吧,这事也赖我,丢也没丢好,闹了这误会……”

    他话音刚落,薛鸷倏地朝着他的脸就是不留余力的一拳,仇二也没躲开,硬生生受下了。

    “薛鸷!”李三叫道。

    旁边那些土寇也反应过来,忙上来将两人拉开了。

    薛鸷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沈琅不见了,这五个字便已经让他心里像是火烧着一般,怒火中烧,没想到还有仇二在这里等着给他添堵。

    “我说他怎么跑出去的,”薛鸷咬牙切齿地,“原来是你,仇二!”

    扣住他两只臂膀的那两个土寇险些要抓不住他。

    仇二伸手碰了碰自己疼得发麻的半边脸,嘴角似乎裂了,有一点血迹蹭在他指骨上。

    “我以为你娶了那个付悠悠,从此以后就要做个‘正常人’,过正常日子了,他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他要走,让他走了便是了……”

    “你闭嘴!”薛鸷怒道,“那是我的事、我的人,你凭什么管?”

    “我早该打死你。”

    仇二头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这样重的话,气得眼眶也红了:“你打死我,来,打死我!”

    李云蔚皱着眉,在旁边劝说了半天,可两人还是吵得不可开交,谁劝和都是徒劳。

    很突然的,他也难得发了通火,他上前一把抓住薛鸷的肩膀,大声道:“薛鸷!好歹知道沈琅人没事,还活着,也算是好事了!不是吗!”

    “况且人还没找到,你们两个倒先内讧了起来,”李三到最后几乎是怒吼了起来,“干脆就在这儿吵上一年,沈琅他们也早跑到天南海北去了,一辈子也别见了,倒更好了!”

    听见他的话,薛鸷反而比仇二更早噤了声。

    ……

    正当他走神时,前面的马车忽然在一处画阁朱楼之前停下了,邵妈妈从马车上下来,叫了两声,那朱红色的大门便被人从里打开了,来应门的不是金凤儿,而是个眼生的小厮。

    等门关上,薛鸷才下马来到楼前,那牌匾上的三个字他难得全都认得——抱月楼。

    这里不似一般酒楼,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宅院。

    连邵妈妈也有钱雇马车来回……薛鸷曾以为他会过得很不好。一开始,他对这个人又气又恨,想着等抓住他时,一定要将他看管起来,甚至锁起来。

    最好再冷他一冷、晾他一晾,他就是对他太好了,千依百顺地哄着,可最后换来了什么?他一声不吭地杀了人,然后一声不吭地就跑了。

    可到了后来,薛鸷日夜寻他不见,日思夜想他回来,他发觉自己想念这个人已经到了要发疯的地步。

    他又开始担忧、开始发愁,怕他那样一个病病歪歪的瘫子,说不定现在正在哪里受人欺负……金凤儿是个骨头软的,邵妈妈又是个妇道人家,这两个人,没一个是能护住他的。

    每次想起这个人的名字,薛鸷总是百感交集、辗转反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想通了,可大多数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想不通,一辈子都想不通,也放不开手。

    他大可以去找别人,男人、女人,这世上也不止沈琅一个漂亮的人,甘愿的他就以礼相待,不甘愿的他就强抢过来,也没什么难的。

    可偏偏他心里只有沈琅,也只想要沈琅。

    第52章

    薛鸷是在抱月楼附近的小巷里过的夜。

    昨晚上邵妈妈进去后约莫两盏茶的功夫, 薛鸷才终于做足了准备上前叩门,来应门的仍然是方才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厮。

    这小厮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着朴素, 又戴着一顶很旧的大幨帽, 深颜色的掩面巾覆住了整张脸, 看着便有种风尘仆仆的穷酸味。

    但见他身材高大、猿臂狼腰, 又怕他是来寻衅闹事的, 因此他还算客气地说:“抱月楼今夜不待客, 您请回吧。”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就要将门关上,薛鸷却忽然挤上门阶, 用手臂横挡在了门沿上,紧接着上半个身子也强挤了进去。

    那小厮见状登时便急了起来,转头往里喊道:“快来人, 这里有个泼皮要强闯!”

    里头立即便应声出来了几个堂倌, 手里都抄着刀棍,看着都是颇会些拳脚功夫的。

    这守门的小厮见他们来了, 胆子才大了起来, 他瞪着薛鸷道:“你这贼人, 还不赶快松手滚出去, 否则我就叫他们将你绑了, 扭送官府处置!”

    薛鸷仍然不肯松手, 他目光看向里面:“我来找人。我要找沈……”

    他话音未落, 前头的一个堂倌便抄着木棍狠狠地打在了他左手小臂上,接连打了两三下, 薛鸷才终于收回了手。

    还不等他反应,里边那些人便将大门“砰”一声关上,放下门栓紧闭了起来。

    薛鸷听见里头的人说:“定然又是那醉霄楼的使银子派人过来捣乱的, 咱们主家又不和他们抢生意,有必要这么恨我们抱月楼么?”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只小臂,被木棍打过的地方已经红肿了起来,薛鸷不死心,又抬起另一只手“哐哐”地砸起了门来。

    “我找沈琅,你们去叫他出来见我!”

    “什么沈琅?我们这里并没有这号人,你再吵吵闹闹,我就真要叫官府差役来了。”

    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见不了官府的,薛鸷在门前干站了会儿,终于还是罢了手。

    薛鸷坐在巷子里默默想了整整一夜,那门内的小厮说不认识“沈琅”,一个可能性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故意骗自己。

    二是沈琅故意隐姓埋名,也说不准。至于第三个……兴许沈琅真的不住这里,或许只是邵妈妈一个人在这抱月楼里当差,沈琅和金凤儿两个都另在别处。

    纵使是夏夜里,到了深夜,夜风仍然显得有些微冷,坐在漆黑而幽深的巷尾中,薛鸷心里忽然浮起几分“近乡情更怯”的茫然之感。

    若是沈琅果真对他毫无情意……他想,那么再度相遇,他或许会冷漠地将自己举发给官府。

    在天武寨之外,沈琅是良民,而他薛鸷却是只见不得光的臭耗子。

    薛鸷自认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倘若沈琅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旧情,他也认了,可他只要一想到沈琅冷冰冰或是厌恶的眼神,就觉得心要碎了。

    第二日巳时初刻。

    抱月楼终于有了动静,开始开门迎客。

    薛鸷发现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衣着光鲜的客人,于是他干脆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盘缠都拿了出来,去附近成衣店里买了一身还算体面的衫子。

    他穿着其实有些小了,不大合身,可其他的那些定价又太高,他也买不起。

    换上新衣、摘下眼纱,再一次来到那抱月楼门前,那小厮抬起头看向他,打量一眼后才道:“客人看着眼生,可有熟客引荐?”

    薛鸷摇头。

    小厮于是露出几分歉疚的笑意:“抱月楼内桌椅有限,主家也不喜喧哗吵闹,所以还请您谅解,我们暂不接待生客。”

    薛鸷看了眼他,而后忽然不发一言地转头看向门里。昨夜天太黑了,那门里只点星几盏灯笼,他没怎么看清楚门内的环境。

    这会儿向内望去,只见门内花木庭台,几多台榭,移步似又有曲水方池、青竹绿墙,一眼看不尽,也望不透。

    他草莽出身,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薛鸷忽然就有些露怯了,他觉得自己身上穿得还是太寒酸了些,早知道……他就多带些银子来了。

    “客人?”

    ……

    昨夜曾有人来闹过事,这事邵妈妈也听说了,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里是东都城内最繁华的地界,寻常夜里也会有些个醉鬼吃懵了来砸门,再说她听闻也没闹出什么损失来,因此邵妈妈也就没和沈琅提起。

    沈琅昨日一早又犯了头疼的毛病,夜里吃了一碗安神的药,很早便睡下了。

    今日晨起时还是有几分隐痛,身上也有些低热,沈琅没和人提起,怕邵妈妈和金凤儿两个又大惊小怪地要去延请郎中。

    他起得稍晚了些,今日抱月楼有一场“文会”,豫王今日也要亲来。

    沈琅起来便催促厨下另外预备下了一套好酒好菜,以防豫王今日要在这里用饭。等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便从一扇暗门进了那间放着古琴的雅致小室。

    今日是豫王点的曲,先一首《长清》,后一首《楚歌》。

    沈琅正抚弦时,室外茶厅里的宾客又争执了起来,还是为鞑靼屡次犯境的事,上京城里主战的官员仍然是少数。

    如今国力衰微,若要正面迎敌,一要招兵、二要买马,武器、战甲、粮草,哪哪都需要银子。大宁朝算起来倒是有些散兵游勇,可是又没首将,兵微将寡,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况且一旦在那些鞑靼面前露了怯,恐怕他们更要肆无忌惮地直攻进上京城。

    这些人义愤填膺,声量一个比一个要高:“上京城若守不住,他们必然要往咱们东都退,可倘若那些鞑靼贪心不足,还欲吞下整个中原呢?”

    “鞑靼如今还在试探,若是咱们大宁能派个强悍的将领去震一震,将那些鞑子吓退了,岂不是就相安无事了?”

    “你说的轻易,如今大宁无一名将,兵部也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派谁去,难道派你去?”

    这些人一旦论辩起来,便有要挽袖动手的架势,只是碍于今日有豫王在,他们才勉强收敛了几分。

    也因有他们的争执声遮掩,沈琅没能听见楼下的骚乱,外边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客人们自然也没有。

    薛鸷是忽然闯进来的。

    他一脚踹开茶厅门屏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噤了声。

    随后便有几个人口中一面喊着“保驾”,一面挡在了豫王身前。

    “刺客……”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怎么会有刺客闯进来?那些堂倌呢?”

    薛鸷四顾一眼,没看见沈琅的人影,可他认出了他的琴音,还在天武寨时,薛鸷曾听他弹过几回。

    他的耳朵对乐声其实并不敏锐,但当抚琴声从这间茶室内流泻出来时,薛鸷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认定了沈琅就在这里。

    就在薛鸷晃神的功夫里,有个面上挂了彩的堂倌提着把刀追了上来,薛鸷转过身,抬起小臂顶着他喉管,将人重重钉到墙上,随后打掉他手里的刀,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琴声已经停了。

    薛鸷终于看见了身后的毡帘,他揭开帘子,旋即一把扯下了琴前那人所戴的眼纱。

    两双眼睛骤然对视,一人惊愕,另一人却显得格外复杂。

    沈琅变了许多,但好像又没有。

    那一身锦衣绣袍艳色逼人,薛鸷忽然感觉有一点头晕,心口被一种古怪的、巨大的失落感给占满了。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沈琅此生最落魄的那段时日,大概就是被他给绑回天武寨里的那些日子。

    他曾经给沈琅他所以为最好的,他当宝贝一样献给他的,在这个人眼里,或许从来都不值一提。

    那些在山上的时日……薛鸷曾侥幸地以为他心底里至少也会对此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留念,但在亲眼见到他的这一刻,薛鸷心里突然一下就没底了。

    离开了薛鸷,他依然漂亮,依然锦衣玉服,身上穿戴的,甚至比从前更好了。

    可反观他呢,新买的这件不合身的薄衫子,也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撕破了,脸上的那点污痕血迹显得他愈加狼狈。

    没有人开口说话。

    就在两人静默之时,外间的豫王也掀帘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佩刀穿甲的侍卫。

    豫王见他手里紧攥着沈琅的眼纱,也不说话,于是皱眉问:“你是何人?”

    薛鸷闻言转身,拳头又握紧了,沈琅看出了他的意图,忙道:“薛鸷!”

    薛鸷微微一愣,然后才又看向沈琅,有些咬牙切齿地:“原来你还认得我么?”

    旁边的豫王立即吩咐侍卫:“把这人拿下。”

    那几个侍卫立即抽刀上前,将薛鸷逼到了角落,四五把长刀齐齐对向了他,双拳本就难敌四手,更何况他再是皮糙肉厚,也没有空拳接白刃的本事。

    薛鸷看了眼沈琅,可那人却没再说话。

    再抬眼,薛鸷已经被那四五个人绑了个严实。小室外的人想探头进来看一眼,却被赶上来的几个堂倌给拦下了。

    “你认得他么,楫舟?”豫王问。

    沈琅点头。

    “怎么闹成这样?”豫王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我以为以你的个性,不会和谁有扯不清的关系才是。”

    “他是谁呢?”

    豫王从薛鸷被撕坏的那件短衫下看见了一点靛青色,于是他命令那些侍卫将他的上衣扯去了,露出了底下的狼头刺青。

    沈琅的心跳顿时快了起来。薛鸷平日里办事小心,官府那里并没有他的清晰画像,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天武寨的匪首胸口处刺纹了一只狼头。

    “你怎么会和这样的市井不良之徒扯上关系,”豫王回头盯向沈琅的眼睛,“楫舟?怎么不说话?”

    沈琅终于开口:“我从临安过来时,他曾收留过我一段。”

    “收留?”

    “嗯,”沈琅轻描淡写地,“或许是我那时候不辞而别,他嫌我没留下什么作为报答,才找到这里来,一会儿我让金凤儿包些银两还他便是。”

    薛鸷红着眼瞪他:“谁要你的银子!”

    “闭嘴!”沈琅看也没看他。

    豫王笑了笑:“既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处置便是。”

    “是我的人看管不利,惊扰了殿下,”沈琅对着豫王颔首,“我代他向殿下赔不是。”

    “不必,只是你那些堂倌也该换了,连这么个赤手空拳的人都拦不住,像什么样子。”

    沈琅应道:“是。”

    第53章

    薛鸷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了这间隔厅小室里。

    沈琅是和那个“殿下”一起离开的, 他们一走,方才在外间里的那些个“客人”也就纷纷散去了。

    这里一时间变得格外安静。

    薛鸷仍然在想沈琅,想沈琅方才看自己的眼神, 想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想他在那个“殿下”面前表现得无比乖顺的样子……想他们对视那一眼的每一个细节。

    沈琅离开了很久, 等他再回来时, 已是未时二刻。

    薛鸷始终靠倚在书架底下, 感觉到自己被捆死的那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了, 于是他愤怒地用背部撞击了一下身后的木质柜架,震落了书架最顶端几卷厚重的书册。

    重逢后的一切都和薛鸷想象中的不一样。

    沈琅是坐着木辇进来的, 那架木辇看着很新,比他原来用的那架更添了些新巧的结构,甚至后边不必有人帮忙推着, 也能自如行动。

    难得的, 沈琅还要低眼俯视着他,目光相交的那一刻, 两人还是谁也没有开口。

    片刻的沉默过后。

    终于, 沈琅开口说话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薛鸷的心里有着千头万绪, 他曾经在许多个赶路途中, 在心里排演过许多遍他再见到沈琅时, 要说的、要问的话, 可当真正见到这个人的时候, 所有的话反而黏成了一团,堵死在了他喉口处。

    他深深地看了沈琅一眼, 问的却是:“那个人……为什么叫你楫舟?”

    “那是我的字。”沈琅说。

    “什么字?”

    他不懂他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又有字、又有号,甚至还有什么别名。

    薛鸷莫名觉得那两个字里似乎有一种自己触碰不到的亲昵,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沈琅和那个什么狗屁殿下才是一路人。

    薛鸷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抖,他说:“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什么字。”

    “你也没有问。”

    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还是沈琅先开的口,他说:“薛鸷,你不该来。”

    “我凭什么不能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挣开了那根二指来粗的绳索,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真的被束缚住,方才的“动弹不得”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刚起身,他就立即扑向了沈琅那架木辇,他按着那两边扶手,整个人猛地向沈琅逼压了过去:“我问你,我凭什么不能来?你这个骗子,你骗我,你一声不响地就跑了,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你多心狠呢。”

    “你欠我那么多,以为躲在这里就可以一辈子都相安无事了么?我凭什么不该来?”薛鸷红着眼道,“你欠我的沈琅,你欠我的,欠我的!”

    他的声量很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突然拔高音量和不断重复同一句话,都是为了掩饰他心里此时的恐慌。

    “我欠你什么了?”沈琅淡淡地反问,“你送我的那些破烂?值得了几个钱先另说,不是都已经被你自己给砸烂了吗?”

    “我欠你什么?”

    “还是说你花在我身上的那些银子?”沈琅冷冷地盯住他眼,“我来时被你们劫走的那一车东西,够抵了吧?”

    “要是你觉得还不够,就开个价,我叫他们包银子还你……”

    “够了!”薛鸷被他说的有些怔住了,他皱起眉:“除了这些,难得就没别的了么……”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我对你的好……”

    沈琅嗤笑:“你睡我还没睡够本么?”

    薛鸷讨厌他这样冷淡且疏离的眼神,他睁大眼瞪着他,却偏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这个人相比,他的嘴显得太笨了,他不明白那些事、他们两个人曾经的那些事,为什么在沈琅嘴里这么轻易地就可以被扯平了。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只有“利益交换”,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能被他沈琅放在心上、记在心里的事了。

    于是薛鸷只能固执地继续重复那一句:“……你欠我的,反正你得和我回去。”

    沈琅忽然笑了:“大当家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了吗?”

    “……今日就彻底撂开手,以前那些,你说你都忘了。以后我们就当作是陌路人。这是你说的。”

    薛鸷再一次沉默了。

    是他先放开的手,沈琅自然也并没有亏欠他什么,他什么都记得,心里也清楚。也正是因此,他只能像个无赖一样,强行用一些很没道理的话,企图将沈琅重新圈进属于他的领地里、重新将这个人占为己有。

    可是沈琅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他又一次抬眼看向沈琅,低声:“你杀了我兄弟。”

    沈琅似笑非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嘲谑的意味:“那又怎样?”

    “你以为你自己就不该死吗?薛大当家,你手上就很干净吗?你自己砍掉过多少人的脑袋,身上又溅到过多少人的血?你数得清吗?”

    薛鸷忽然抓住他手腕,很凶地:“别说了!”

    沈琅想要把手挣回去,却又被这个人抓得更紧,他的面上终于显露出了几分愤怒神色:“滚开!”

    “松手!”

    薛鸷不肯松。

    “那些侍卫还在楼下院里,你再不松手,我立即叫他们将你扭送官府……”

    “沈琅,”薛鸷忽然干巴巴地打断他,“和我回去,行吗?”

    “你死了这条心!”

    “我并没有和她……我后悔了,”薛鸷的声音低下去,“我是想气气你,才……”

    “那又怎样?”沈琅道,“你后悔了,娶没娶她、真心还是假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再一次激怒了薛鸷,在他心里放了两三年都过不去的事儿,在这个人眼里却根本不值一提……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薛鸷极其突然地伸手掐住这个人脆弱的喉管,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想对这个人下死手,想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看着他额角青筋冒起,一整张脸因为缺氧而显得通红,薛鸷看着他挣扎起来,眼神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冰冷、那么高高在上,他心里又感觉到了快意。

    他松开手,然后近乎疯狂地吻向了他。

    沈琅已经在方才的窒息感里脱力,为了不从木辇上滑倒下去,他只能被迫抓住薛鸷的身上那件半破的薄衫,然后一点点攀住他的颈。

    大概是他主动的触碰让薛鸷放松了警惕,他没有注意到沈琅的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随后猝不及防,便朝着他头上狠掷了过去。

    那陶瓷茶盏应声碎了,里头的茶水也泼了薛鸷满身。

    薛鸷终于松开了沈琅。

    被砸到的额角隐隐约约有些疼痒的感觉,薛鸷下意识用指节去蹭了蹭,却蹭下来一手的血。

    看见血,他才真觉得有些疼了,也清醒了。

    “沈琅……”薛鸷看着他喉颈间的红印,忽然有一点无措,“对不起……我不是。”

    他上前还要去拽沈琅的手腕,却被沈琅一把甩开了:“你……”

    才发出一个音节,他便猛地呛咳起来,薛鸷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替他顺气,可探出去的那只手上却满是血污。

    薛鸷的动作微微一僵。

    “你滚,”沈琅终于缓了过来,他的嗓子发哑,“滚!”

    方才剧烈的咳嗽让他才好些的头忽地又开始疼了,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地眩晕了起来,紧接着他又开始干呕。

    大约是他们争吵得太激烈了,才刚被沈琅吩咐过不要放人上来的几个堂倌,禁不住金凤儿和邵妈妈两个人的拉扯与哭闹,总算让身将两人放了上去。

    方才两人在楼下听见动静,心里都只以为是沈琅遭了欺负,上来后掀起毡帘,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额角正往外冒血的薛鸷。

    这个人的脸同他的狼狈模样都让邵妈妈和金凤儿有些震惊。

    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便落到了沈琅身上,邵妈妈看着他脖颈间明显被掐出来的红痕,又见他脸色苍白,她眼里顿时噙满了眼泪。

    她松开沈琅转过身,冲上来对着薛鸷身上狠狠地捶打了起来:“你干什么……干什么又来招惹他?!”

    薛鸷没躲,只是被她打得后退了半步。

    “我们在这里好好的,你又来做什么?”

    薛鸷依然固执地说:“……我和他是‘夫妻’,我得带他回去。”

    邵妈妈“呸”了一声,愤怒地:“你痴心妄想什么?你和那个姓付的女人才是夫妻!”

    她话音刚落,后头的金凤儿却忽然叫了起来:“妈,哥儿身上又热起来了!”

    邵妈妈闻声,这才折身回去看沈琅,她伸手碰了碰沈琅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邵妈妈气急,回头又愤怒地瞪了薛鸷一眼。

    “快叫人去请江太医来。”邵妈妈和金凤儿说,“那个无赖,金凤儿你快叫底下的人上来把他赶出去。”

    说完,她又猛地回头:“你走不走?不走,我让他们去官府举发你,你若果真不怕死,就在这里等着。”

    薛鸷没有动,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沈琅。

    沈琅抓住邵妈妈的手,抬眼,再一次对上薛鸷的目光:“你滚。”

    薛鸷还是不动。

    “金凤儿……去把豫王留下的那几个侍卫叫上来。”

    “他不走,就杀了他。”

    一瞬间,薛鸷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你要杀我?”薛鸷低声,“你要我死?”

    “金凤儿!”

    金凤儿转身小跑下楼。

    “那日在山上,你留下我和金凤儿的命,”沈琅道,“今日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选,不想死的话,你就滚回你的天武寨。”

    厅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沈琅看他的眼神太冷淡了,甚至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的憎恶,因此薛鸷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真的想杀了自己,没有什么口是心非,也没有什么嘴硬心软。

    薛鸷终于动了,他深深地看了沈琅一眼,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楚。

    那些侍卫已经拔刀堵在门口。

    “放他走。”沈琅说。

    听见他的话,那些侍卫于是才让开了一些,退开了一条道。

    第54章

    那日被赶出抱月楼后, 薛鸷干脆就在抱月楼对面的墙根底下干坐了两日。

    这样一个手长脚长的年轻汉子,身上挂着一件半烂的薄衫,头上脸上又是一层干涸的血迹, 往那干干净净的墙根底下一戳, 着实是很扎眼, 惹得过路的人都频频回头张望。

    期间金凤儿还故意叫堂倌把用过的脏水泼到他脚边, 可这人却依旧连头也不抬。

    他忍不住, 还是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走到薛鸷身前, 低头叫他:“喂……”

    “你快走吧,你再这样坐在这儿, 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抱月楼仗势欺人,都不敢到我们门前来了,影响我们做生意。”

    薛鸷一抬眼, 金凤儿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

    这人面上的血污已经干成了红褐色, 一双眼睛里边全是红血丝。

    金凤儿小小声地对他说:“……大爷,你说你好好地回去天武寨里, 舒舒服服地做个大王不好吗?非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的。

    后一个词金凤儿没敢说, 怕这个人突然发疯站起来打他。

    薛鸷终于开口, 却是答非所问:“他身上的热退了么?”

    “……”

    金凤儿显得有些无奈:“刚退下去了。”

    “你真不走?”他又问, “妈说你再不走的话, 就真的叫我去府衙举发你了。”

    薛鸷又不说话了。

    第三日清晨, 豫王的马车再一次停在了抱月楼前。

    下车时有人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的目光便轻轻地往后一落,扫了坐在墙根底下的薛鸷一眼。

    金凤儿出来迎请时, 听见豫王问:“他坐那儿有多久了?”

    金凤儿小声道:“有三天了。”

    他顿了顿,又说:“哥儿这两日病了,不大理事。”

    “好好的怎么又病了?”

    金凤儿一边答, 一边跟着他上楼:“想是早晚穿得薄了些,今晨起来已大好了,没什么大妨碍。”

    豫王到的时候,沈琅正在卧房里翻看着几本账册,听见了脚步声他才回头,刚要行礼,豫王却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免礼。”

    “不是说身子才好,急着看这些做什么?”

    “这两日落下了,”沈琅说,“再拖着不看,我心里不舒服。”

    “怎么不开窗?”

    “前两日我病着,妈不让开,说怕我又犯头疼,”沈琅放下账册,吩咐金凤儿,“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金凤儿有些为难:“今日风大……”

    沈琅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什么,于是道:“开窗。”

    金凤儿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把桌案前的那扇菱花窗打开了,外边并没有什么风,沈琅的目光落下去,恰好和骤然抬眼的薛鸷对上了视线。

    “我才想问你,”豫王说,“那个人,你还没摆平?”

    沈琅的眼中露出了几分隐约的惊诧。

    “他在对面墙根底下坐了三日,你不知道么?”

    沈琅转头看向金凤儿,后者连忙低头,小声道:“妈不让我和你说……”

    顿了顿,他才又道:“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坐在那儿,也不怕别人看他,我见他这三日连水都没喝过一口,谁劝都不走。”

    “疯子。”沈琅说。

    底下的薛鸷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口型,眸光微动。

    “别管他。”沈琅冷淡地说,“他愿意渴死饿死,是他的事。”

    豫王笑了笑,忽然说:“他看上去不大像是普通人。”

    沈琅顿了顿,随口道:“地痞流氓罢了,殿下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豫王在他侧手边落座:“是么?你若不方便动手,我叫人解决了他便是了,若只是个普通泼皮,想必料理起来也不麻烦。”

    “殿下不必费心,”沈琅道,“小事而已,我自己来。”

    豫王盯着他的眼,还是笑:“好,你的事,本王不过问。”

    金凤儿给豫王奉上一杯煎茶,闻着便有股很浓的茶香气,他轻轻呷了口,便放下了。

    “朝廷起封了一名老将,明日便让他率兵去守边境。”

    “谁?”

    “陆骁旸。”豫王道,“很老了,年近花甲。”

    沈琅有些走神,只心不在焉地回了豫王几句话,后者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忽然问:“楫舟,你在想什么?”

    沈琅说:“这两日睡得太多,脑子有些发懵,殿下见谅。”

    “那就不说那些了,”豫王道,“近日我又新得了些古董字画,等你什么时候得闲,来我府上同赏。”

    沈琅笑笑道:“好。”

    在他的余光里,墙根底下那人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侧对着他这边,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见他终于走了,沈琅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疼痒。像一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痊愈了,但因为被闷得太死,其实内里正在慢慢地溃烂。

    他觉得自己一定也疯了,否则怎么会觉得,那个人离开的背影,其实有一点……可怜呢?

    *

    酉正二刻,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

    薛鸷其实并没有走,只是躲进了原来的那条巷尾,到了夜里,他便又回到了那处墙根底下。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是脑子又轴住了,知道这样做既傻又丢人,可薛鸷说服不了自己放手离开。

    他也承认自己的脑子并没那么好使,他坐在这儿枯想了这么久,就只想了一件事。

    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沈琅带回去呢?偷也好、抢也罢,哪怕那个人心里一丁点也没他,他也认了。

    薛鸷只要沈琅还像以前那样待在他身边,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那就很够了。

    坐在这里的时候,他不想动、也不敢动,怕沈琅一眨眼又跑了。

    他就是很不甘心,想不通,也不愿意想通,所以脑子一下便寸住了,这里没有李云蔚苦口婆心地来劝解他,因此他就只能一直寸在这儿。

    薛鸷把额头抵靠在膝上,终于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最后期限,等明日一早,他就回天武寨,带一队身手最好的土寇来,然后趁夜杀进去,将沈琅带回家。

    沈琅恨他就恨他吧,一辈子都恨他也没关系,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木轮滚动声,紧接着他看见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双脚。

    薛鸷缓缓地抬起头。

    “你不想活了,可以往别处去寻死。”

    “我没有……不想活。”薛鸷的声音显得很沙哑。

    沈琅一只手抓着木制扶手,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滚回你的天武寨,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薛鸷觉得他说的话很刺耳,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我把盘缠用光了……”

    沈琅觉得好笑:“大当家二十六七的人了,好有出息。”

    说完他便同身后的金凤儿说:“金凤儿,进去给他包些银子来。”

    两人说话时,有一阵夜风缓缓吹过,薛鸷忽然又闻见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花香气。

    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直到此时,薛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渴,也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原来被他下意识忽略掉的那些不良反应,此时却突然一股脑地全都涌现了上来。

    他看着沈琅说:“我好饿……我快要饿死了。”

    他看上去真的有一点可怜了。沈琅第一次看见他脸色那么难看,连唇色也发白了。

    于是沈琅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丢到他身上。

    薛鸷抓住那方绸帕,抬眼看着沈琅。

    “擦脸,恶心死了。”

    薛鸷缓慢地用那方香软的绸帕擦着脸,但脸上的血迹干了太久,已经擦不掉了。

    沈琅叫他起身的时候,薛鸷突然福至心灵,当然其中也有多日未进水米的缘故,起身时他真的觉得脚下有些虚软,只是他有意地让自己晃动的弧度显得剧烈了些。

    沈琅好像看到了,但似乎又没有。

    有个堂倌出来将他的木辇抬上了门前的矮阶,薛鸷听见他又吩咐另一个堂倌:“画烟,你去厨下吩咐他们备些饭菜来。”

    那堂倌应声去了,薛鸷却仍扶着门框站着不动。

    “进来啊,”沈琅没有看他,“不是说就快要饿死了么?”

    薛鸷这才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暮食才过,厨下还剩下不少饭菜,回锅温一温,很快就热好端上了桌。

    沈琅看着这个人一捡起竹箸,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似乎分不清什么滋味,只知道一个劲地拼命吞咽。

    一直到薛鸷把桌案上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薛鸷忽然也变得沉默了。他意识到如果再次开口,他们很可能依然会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争执的那一瞬间,互相对对方的恨意都会达到顶峰。

    他下意识地想回避那样的局面。

    沈琅让金凤儿把包好的一包银子拿给他:“吃饱了就滚吧。”

    “太晚了。”薛鸷说。

    他故意把声调放得很低,这样的声音,又是那样一身褴褛的装扮,有意无意地示弱让他显得又有些可怜了:“我没处可去。”

    “附近到处都是逆旅。”

    “我这副装扮……”薛鸷说,“即便他们不怕,也会要我讲明姓名、籍贯,还要出示路引。”

    “你没有?”沈琅知道他们平日出行时都会伪造一些路引文书,“你没有怎么来的东都城?”

    “不见了。”

    顿了顿,他又看着沈琅说:“真的,没骗你。”

    “那你就去路边随便找个地方睡!”

    “……冷。”

    沈琅皱眉:“前两天怎么没冷死你了?”

    薛鸷无辜地:“至少让我换件干净衣服吧……脏成这样,我也回不去。”

    沈琅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算了。”

    “金凤儿,叫他们去备水。”

    薛鸷又开始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沈琅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冷声道:“算我欠你的。”

    他冷笑回视:“也要多谢大当家,我才有机会手刃了那个畜|生。”

    薛鸷看向他的目光又渐渐冷了下去。

    第55章

    薛鸷被安置在了二楼的宾舍内。

    等送水的堂倌走后, 他才解衣踩进了澡盆,水略微有些烫了,不知是用什么草药或是鲜花煮出来的澡汤, 这一盆水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闻着亦有股好闻的香气。

    旁边的木架上还搁放着一罐淡粉色的澡豆, 薛鸷拈了一颗放在掌心里, 打湿后揉一揉, 就成了滑腻腻的糊状。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显得颇有些新奇, 平时在寨里,尤其是夏天, 薛鸷通常像狗一样跳下河去游几圈,就算是洗过了。

    过热的洗澡水烫得他的四肢渐渐酸软了下来,他磨磨蹭蹭地洗着, 一直到整桶水都变凉。

    正当他在澡盆里冥思苦想, 琢磨自己究竟该用什么借口留在这里过夜时,却忽然听见窗外依稀响起了很轻的“滴滴答答”声。

    他终于起身, 摘下架上的毛巾, 一边擦着脸和脖颈, 一边走到窗边伸手去碰。

    真的下雨了。

    正当他愣神之际, 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薛鸷闻声回头, 蓦地对上了沈琅的视线。

    门外的沈琅愣了愣。

    随即这个人看上去变得有些恼怒, 他伸手将刚开到一半的门又半掩上了:“我不是让金凤儿给你拿了衣服了吗?”

    薛鸷这才走到屏风后,拽下架子上那套同楼下堂倌一色的衣裳迅速换上了。

    随后他打开门, 一言不发地看着沈琅。

    “一个澡洗了一个时辰,你怎么没淹死呢?”

    “抱歉……”薛鸷的目光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声音很低, “可能是饿了太久,手脚没力气。”

    “……”沈琅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你装什么?”

    薛鸷不说话,显得很无辜。

    沈琅本来还想说些不太好听的话,可抬眼却看见了他额角那一小道已经结痂了的伤口,话音一顿,只剩下一句:“你走吧。”

    “外面下雨了。”薛鸷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没地方可去。”

    “那是你的事。”

    “沈琅……”他低低地叫他。

    沈琅看也不看他:“我们好聚好散,多大人了,彼此都别弄得那么难看。”

    薛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走。”

    “沈琅,我不走。”

    他们相遇时就没有什么所谓“好聚”,一直都是薛鸷一个人在强求,如今他自然也不肯有什么“好散”,除非他现在就要死了。

    “你不走,好,”沈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那你那个天武寨呢,大当家舍得吗?”

    薛鸷沉默地看着他。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没为什么人犯过傻,更没有过为那些情啊爱啊哭哭啼啼、死去活来的时刻。

    他的少年意气似乎全然泯灭在了糠核糊口之中,那时候的他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

    所以曾经的薛鸷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像那些私奔的、投河的、殉情的那样不清醒、不理智。

    可是刚刚有一瞬,他忽然就很想说:“我不要了。”

    你和我走吧,不想去天武寨,我们就去找个其他地方,藏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了,就我们两个人。

    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说出这样的话,天武寨那群老人是他领上山的,谁都可以叛逃,都可以萌生退意,只有他薛鸷不行。

    何况就算他是自由身,沈琅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和他走。

    “随你吧。”沈琅终于说,“你乐意留在这里做堂倌,正好我这里也缺个干杂活的。”

    沈琅知道他迟早得离开,那个匪寨是他的根,他可以在这里赖着一天、两天,但总有一天得回去。

    他操纵着那架木辇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要开门时,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替他开了门。

    沈琅猛地回头,才发现这人竟一直悄没生息地跟在他身后:“谁让你跟着我了?”

    薛鸷依然闷不做声地看着他。

    “回你的客房去。”

    薛鸷垂手,手指不轻不重地抓住了木辇后的推手,他很小声地:“我想送送你。”

    “不必。”

    “松手!”沈琅又道,“你以为我舍不得去府衙举发你吗?”

    薛鸷一动不动地,话音却很坚定:“送你进去我就走。”

    沈琅的声音更冷了:“薛鸷,别让我恶心你。行么?”

    薛鸷的目光一滞,随后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

    沈琅进屋了,薛鸷站在门口,低声道:“你别恶心我。”

    “沈琅。”他又叫他。

    沈琅并不想再理会他,只说:“关门。”

    薛鸷没有动,还是那句话:“你别恶心我行吗?”

    沈琅始终没回应。

    片刻后,薛鸷终于伸手替他关好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澡盆里赖了太久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很难受,呼吸也有些不畅。

    *

    子时过半。

    外头的雨更大了。寻常雨天时,沈琅总要睡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些。

    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与薛鸷有关的事。

    这里是在东都地界上,他若是想要薛鸷的命,太容易了。只要他死了,一切的烦恼都可以被根除。

    可是沈琅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更温和、更无用的方式来对付他。

    他不该去搭理他的,更不该一时心软将这个麻烦的人带回到抱月楼里。沈琅很了解他,薛鸷是个给一点笑脸就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任何的心软和让步,或者说是一点极其微小的希望,都会让他再度死皮赖脸地纠缠上来。

    沈琅烦躁地翻了个身。

    突然地,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琅警惕地撑起上半身,屋里的烛火已经全灭了,他心烦意乱地开口训斥:“谁在吵?”

    门外的人动作一滞,并没有说话。

    很快沈琅就听见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动静,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进来,还不等他开口,那个人就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旋即风驰电掣地将门又重新锁上了。

    沈琅都不必猜,心里就已经反应过来是谁了。

    等到榻尾灯台上的灯烛重新被点亮,沈琅果然又看见了薛鸷,这个人正只手抱着自己的铺盖,默不作声地站在他床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鸷看着他:“我睡不着。”

    顿了顿,他又道:“想抱抱你……行吗?”

    薛鸷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已经预感到这个人的下一句话,不是让自己“滚”,就是叫自己“去死”。

    他不想听那些,于是在沈琅开口之前,薛鸷便将怀里的铺盖丢到地上,然后猝不及防地上去抱住了榻上的这个人。

    他搂得很紧,以至于托住沈琅后背的手都有一点颤抖。

    薛鸷把脸埋在他脖颈间,他努力地闻嗅着他身上那股温热的香气,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找了你将近三年,”薛鸷小声地,“几乎把天武寨方圆百里之内的寺庙全都找遍了,看了上万盏长明灯下的灯疏,也翻过无数条彩绸带上的祈愿……”

    “一直到莲觉寺,我才终于找到了你。”

    “你让我……怎么甘心?”

    沈琅被他这样死死地拥在怀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向内压挤着,呼吸也变得很困难。

    他想挣扎,可偏偏连双手也被薛鸷的怀抱束缚着,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声音依然显得冷漠:“你不甘心,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松开。”沈琅冷声,“否则我叫人了。”

    “再让我抱一会儿,”薛鸷几乎像是用这辈子最后一次抱他的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一会儿就好。”

    沈琅不说话了。

    “你过得好吗……”薛鸷问,“这几年?”

    “应该挺好的吧?”

    “和你没关系。”

    他显得很不配合,可薛鸷还是自说自话道:“我还总怕你会被人欺负呢。”

    薛鸷曾经真的以为这个人离了自己一定就活不下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沈琅看似孱弱,其实却比他薛鸷强多了。

    跟着那位王爷,他大抵才能有途径、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只想将他留在土匪窝里。

    他很自私,薛鸷知道、也承认自己的自私,他只想沈琅是他一个人的,哪怕令珠玉蒙尘。

    他这辈子,除了能吃饱饭,和让跟着他薛鸷的弟兄们都能吃饱饭以外,好像就只有沈琅这么一个执念。他就是想把他带回去、藏起来,无论为此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他只想将这个人占为己有。

    沈琅一直都没再说话。

    薛鸷其实最想问他的是,他和那个什么“殿下”是不是……

    可他没敢问,他怕听到沈琅肯定的回答。

    “够了吧?”沈琅忽然说,“我要睡了。”

    “你睡。”

    “你不松手我怎么睡?”

    薛鸷这才缓慢地松开了手,将人放倒下去时,他忽然极快地在沈琅唇角亲了一口,然后便去扯被子给沈琅盖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薛、鸷。”

    “我错了。”薛鸷小声,“忍不住,不是故意的。”

    “滚回去。”

    “我怕黑,”说话时,薛鸷已经在他榻边的砖地上开始铺自己的铺盖了,“一个人睡一间房,我害怕。”

    沈琅瞪着他:“你又装什么?”

    “我没装,你走之后我才有的这毛病,”他的语气很认真,煞有其事似的,“我也不想。”

    “那你下楼去和那些堂倌睡。”

    薛鸷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铺盖,他顺势躺好,然后委屈地说:“我走不动了。”

    他侧身转过去,盯着榻上那个人:“要打要杀随便你,反正我不走。”

    沈琅懒得搭理他,干脆转向里侧,不看他了。

    薛鸷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忽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不知道沈琅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还是继续说:“我那时候……气疯了。”

    “你脖子……还疼吗?”

    沈琅还是没说话,但薛鸷似乎看见他动了动。

    “不然你掐回来吧,”薛鸷说,“几次都行,只要你别生我气了。”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只有这个,只不过只有这个说出来是最轻易的,过去那些,薛鸷下意识地不想再提及。

    “沈琅,”他再一次轻声说,“……对不起。”

    “我要怎么改,你才能像以前那样,”薛鸷的声音越来越轻,“至少装一下……爱我。”

    第56章

    天快亮的时候, 薛鸷忽然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还是在这间卧房里,他看见沈琅坐在桌案边上翻书,日光透过菱花窗格, 在书页和沈琅的手背上落下了几块不规则的光斑。

    薛鸷很安静地凝视着他, 以往他常做这样的梦, 因此潜意识就觉得自己不该靠近, 只要一傍近、一张口, 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了。

    但这一场梦似乎有别于他从前做的那些, 因为沈琅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锦衣玉袍、峨冠博带的男人,一下便将沈琅的身影完全拢住了。

    两人很亲昵地贴在一处说话, 叽里咕噜的,薛鸷一个字也听不懂,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 想要将贴在沈琅身上那人扯开, 可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却怎么也拽不动他。

    就在两人拉扯之间, 桌案上的书册突然变成了一幅画卷, 上边绘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工笔丹青, 薛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个什么狗屁“殿下”。

    他感觉自己的整张脸连带着耳廓都烧了起来, 薛鸷不管不顾地上前去将那一副画抄手夺了下来, 然后迅速撕成了碎片。

    薛鸷瞪向沈琅:“你都没给我画过, 凭什么给他画?”

    可无论他怎么喊, 沈琅却只盯着那个男人看,像是把他当成了空气。

    这种漠视让他更难受了, 他看着桌案边那个和沈琅显得亲密无间的男人,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杀死他。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他只是天武寨里的“王”, 离开了那个土匪窝,他什么都不是。

    山下的这个繁华世界里,眼前这个镶金裹玉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王爷,杀死他要付出很惨痛的代价,说不准天武寨上下四千余人,都要因为他一时的痛快而陪葬。

    甚至按照礼法纲常,他不仅不能撕碎这个男人,还要朝他跪拜行礼。

    可是又凭什么呢?

    是他先遇见的沈琅,也是他先和这个人好的。

    这种权贵从出生开始,分明就什么都有了,凭什么还要贪心不足地将他所珍视的这个人也给抢走?

    薛鸷心底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强烈的绝望与无力感。

    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哭了,终于,薛鸷还是再一次冲上前去,挤进两个人之间,他抓着沈琅的胳膊,朝他大吼道:“你不许和这个狗屁王爷说话!”

    也许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了,薛鸷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垂在被褥上的手仍然在抖。

    他在梦里喊了那一句话,可现实里的他却只是忽然“啊”了一声就醒过来了。

    榻上被他的声音吓醒的沈琅转身低头,拧眉看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薛鸷仍有些没缓过劲来,心口郁着一股气,方才那股极端的愤怒还在他脑海中旋萦,他有一点分不清方才那些究竟是真是假。

    金凤儿端着水盆进来准备替沈琅梳洗更衣时,薛鸷还站在他榻边的罗幔旁,眼眶仍有点发红。

    金凤儿一边替沈琅更衣,一边悄悄觑了他好几眼,然后自以为很小声地问沈琅:“……哥儿,他怎么了?”

    “谁知道,”沈琅冷淡地,“梦里被狗咬了吧。”

    金凤儿本来想笑,可一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沮丧模样,忽然又不敢笑了。

    在他的印象里,薛鸷这个人似乎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很好说话,偶尔心情不好时也会冷脸骂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也见过几回。

    但金凤儿还从没见过薛鸷这样……莫名的,金凤儿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条丢了骨头的狗。

    他轻车熟路地将沈琅抱上木辇,然后道:“方才豫王府上送来了拜帖,说是王府牡丹园里几株稀世的牡丹这几日接连开了,要请您过去同赏。”

    还不等沈琅开口,就听旁边的薛鸷忽然呛声道:“不许去!”

    他突然喊了这么一声,连沈琅都被吓了一跳,他皱眉看向薛鸷:“你叫什么?”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薛鸷咬牙道:“反正你别去。”

    “这里是东都城,”沈琅讽刺地,“不是天武寨,你以为还是你说了算吗?”

    薛鸷脱口说:“你以为他对你这样殷勤,他图什么?”

    “谁都像你这样龌龊么?”沈琅气道,“他的岁数都能当我爹了。”

    “沈琅,我比你懂男人。”

    沈琅懒得理他,薛鸷见他这样,干脆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算我求你,别去。”

    “好……”沈琅仰头盯住他眼,“就算他另有所图,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愿意和谁,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谁?”

    “滚开!”沈琅说完便重重甩开他手。

    薛鸷有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但也只是看,看着这个眼角眉梢都显得无比冷漠的人,他的心里徒然生出了一种困惑。

    “我就这么招你烦?”

    沈琅没理他。

    ……

    吃早饭的时候沈琅没看见薛鸷。

    就算是脸皮再厚的人,也不可能受得了那样的冷待。他猜这个人今日总该死心回去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三年之前就该散了。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金凤儿见他用汤匙在碗里搅了半天,只是不吃:“哥儿又没胃口?今日厨下还熬了绿豆百合粥,调一匙蔗浆进去,再爽口不过了。”

    沈琅轻轻摇头:“不想吃那个。”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那个人呢?”

    金凤儿立即意会,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见沈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就猜到了他一定会问:“我刚刚好像看见他从小门出去了。”

    沈琅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昨天给他包的那包银子,他带走没有?”

    “不知道……”金凤儿说,“不然我去他那间房里找找看。”

    沈琅放下汤匙:“不必了。”

    “他带不带,都随便他。”

    *

    巳时初刻。

    沈琅到豫王府上时,府中牡丹园内已经聚满了半个园子的人。

    今日府里来的都是豫王的新交故友,也有好些门生故吏,沈琅仍戴着那方眼纱,入园时有好些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是谁?”有人悄声问。

    “你刚下来,不知道,”另一人轻声同他耳语,“那位是殿下近来很宠幸的‘沈公子’。”

    “姓沈?”那人好像显得有几分吃惊,有些慌乱地追问,“他什么年纪了?”

    “这谁知道,他出现时从来都戴着那眼纱。”

    沈琅的视线透过眼纱,忽地在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人身上停了停,其中一个人正要朝他走过来,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亲随打断了脚步。

    “沈公子,殿下有请。”

    身后的金凤儿于是推着沈琅跟上了那个亲随,到了亭下,豫王看着沈琅微微一笑,随后便命令亲随给他赐座。

    “知道你不爱热闹,”豫王道,“特意让人挑了这几盆开得最好的摆在亭内。”

    “今岁二乔开得不好,去岁时有几朵歧分为二色,半红半白,颇为奇特。”

    沈琅轻轻“嗯”了一声。

    他心里仍在想方才匆匆一瞥时看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因有眼纱掩面,他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还是依稀觉得那人的身形与面容轮廓很眼熟。

    豫王叫了个婢女过去替他侍茶,而后忽然说道:“你知不知道,前不久上京放下来一个人,鸿胪寺司仪署置斋郎,荫补入仕,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官。”

    沈琅闻言抬眼看向了说话的豫王。

    “这人倒也很知道见风使舵,一到东都,便亲自到我府上拜见,只是我连着几日也没空见他,他倒好性儿,日日都过来候着。”

    “那日我偶然得闲,便同他吃了盏茶,交谈几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我同纪秋鸿曾有些交情,在谈话中故意提起他被卸任后,曾做过他外甥的开蒙老师……我才知道他是你母舅。”

    沈琅曾偶然和豫王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只是说了一半藏了一半,但卢启翰买凶要杀他的事,豫王是知道的。

    “你跟了本王这么久,也为我做了不少事,”他盯着沈琅笑笑,“这人算是我补给你的及冠礼,如何?”

    沈琅的目光再一次落进园内,卢启翰似乎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正在试图朝亭内张望。

    这个人比上次他见到他时,要老了许多,虽还不到须发斑白的地步,但举止间已经有了一股微妙的老态。

    沈琅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卢绡云很疼爱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年年都要打发人去给远在上京的他送银子、送上好的布匹绸缎。

    “多谢殿下。”他说。

    “你要杀了他么?”豫王道,“我听说他家里娶了三四房小妾,膝下共五个孩子,那些……也算是你的表姐弟。”

    “杀了他,我阿娘会恨我的。”

    豫王看向他的目光里忽然带上了几分微妙的失望。

    但沈琅紧接着又说:“可是我阿娘已经死了。”

    “是了,”豫王笑笑,“这才像你。”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上京城内的局势,随后外头便有位随侍呈了几页纸上来给豫王过目:“殿下,这是他们方才作的诗。”

    豫王翻看了几眼,随后又让那随侍把诗递给沈琅:“年年用的都是那几个意象,看不出什么新意,你替本王看看,勾首不落俗的作为魁首。”

    沈琅低头翻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其中一首写姚黄的诗句上点了一点:“这首吧。”

    随侍又将被他挑出来的那首诗呈给豫王看过,豫王轻轻叹息:“这首倒还算是差强人意,只是我看倒还不如楫舟你的信笔之作。”

    沈琅道:“殿下高看我了。”

    豫王笑了笑:“他们还在斗诗,你去不去凑一凑热闹?”

    沈琅知道他这样问,便是想听自己作一两句新巧的诗句出来解解闷,于是便从善如流地说了声“好”。

    到了牡丹园里,那卢启翰见着他出来,便不动声色地想往他这里挤,可行将靠到他身侧来时,却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忽地走到了他左手边的位置。

    沈琅先是看见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随后抬头往上,便看见了一张熟悉得令他错了心跳的脸。

    薛鸷……

    疯了,他想。

    这人显然在面上特意伪装过,这园子里来的客人今日少说也都带了一两个长随进府,薛鸷穿着和他们很相似的衣裳混在其中,一眼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沈琅依然想不通他是怎么跟进来的。

    “楫舟,过来。”

    豫王对他说话的时候,沈琅余光看见旁边这人的拳头蓦地收紧了,他心跳一紧,很怕这人真的蠢到在这王府里犯疯病。

    于是在过去之前,他微不可见地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薛鸷的手,好在那只握紧的拳头因为他的触碰,很缓慢地松开了。

    第57章

    今日本是场沈琅平日里还算感兴趣的雅集文会。

    沈琅虽不怎么爱热闹, 但园子里这些人多是二三甲出身,进士及第的也有,因此每回与他们斗诗行令, 倒也算颇为有趣。

    只是今日他先是因卢启翰的事而有些心不在焉, 后又被突然出现的薛鸷扰乱了心神。

    无论他去了何处, 一回身, 却总能看见薛鸷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

    擅闯王府并不是小罪, 轻则杖责, 重则徒刑,偏偏这人的身份又见不得光, 若是被拿到府衙,怕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终于熬到雅集结束,豫王要留他吃饭, 沈琅推说身上不痛快, 他看上去的确有些怏怏的,豫王以为他是为了卢启翰, 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就放他走了。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 伸手掀开车帘时, 才发现方才在园内忽然消失不见的薛鸷眼下就坐在车内, 还占了他的位置。

    看见他来, 薛鸷才起身往旁边让了让。

    金凤儿面上有些吃惊, 小声嘀咕道:“……他不是走了吗?”

    碍于外头还有其他人, 沈琅只是沉着张脸,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等到马车出了王府, 沈琅才瞪向他:“你是不是疯了?擅闯王府,亏你……”

    薛鸷打断他道:“我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我得看着你。”

    沈琅冷声:“要是被人发现,岂不是平白给我惹祸?”

    “你可以不管我, ”薛鸷没看他,“我死了,你眼前也就清净了。”

    “不是吗?”

    沈琅气得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才又道:“随便你。你爱死不死。”

    正当厢内的两人沉默僵持时,外头驾车的金凤儿却忽然放下了止刹木棒,马车险险停下,紧接着金凤儿便张口朝内叫他:“哥儿,有人拦咱们的车。”

    车前那人忙开口对金凤儿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和那位‘沈公子’有些面熟,这才想着追上来看看。”

    “你是叫金什么……”

    是卢启翰的声音,厢内的沈琅听出来了。

    金凤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卢启翰很早便携妻带子去了上京,金凤儿记事晚,卢启翰又极少回临安,唯二两次回来还是沈琅外祖父母相继离世时,他回来奔丧分家产。

    再加之这几年他苍老了不少,身上衣着也大不如从前了,因此金凤儿一时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卢启翰见他面露狐疑之色,便知道自己是猜准了,于是赶忙又问:“里头那位,莫非真是……琅儿?”

    “这人是谁?”厢内,薛鸷压低了声音问他。

    沈琅:“我母舅。”

    薛鸷默了默,然后道:“我杀了他。”

    他刚要起身,沈琅便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用不着你,坐着。”

    外头那道声音又靠近了一些:“琅儿,是你吗?”

    “把帘子打开。”沈琅对薛鸷说。

    薛鸷照做了。

    紧接着沈琅便掀开半面眼纱,不咸不淡地叫了那人一声:“阿舅。”

    卢启翰看见他脸,面上立即露出了一个有些许僵硬的笑容来:“果真是你,你还认得阿舅呢?方才怎么也不见你和我打招呼?我还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我也以为是认错了,”沈琅微微笑道,“再说方才府里人多,也不好相认。”

    “原是这样,”卢启翰半开玩笑道,“我还当你看不上阿舅了。毕竟我听他们说,你现如今可是豫王殿下跟前的红人哩。”

    沈琅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阿舅晚些时候到我那儿一叙。”

    “你现住何处?”

    “抱月楼。”

    “好。”

    等人走后,薛鸷才开口问道:“他敢来?”

    “他如今落到东都来,失去了沈家的助益,这几年想必很不好过,连那荫官之身都给弄丢了,恐怕这会儿已经穷得要卖仆卖妾了。”

    说到这里沈琅忽然一顿,而后又道:“他见我在豫王面前得脸,必然要恬不知耻地攀上来。”

    薛鸷问:“他不怕你已经知道了是他要杀你?”

    “都沦落成这样了,总得赌一把吧,况且就算被我当面拆穿,他也必定死不承认,或是干脆将此事赖给别人。”

    “我与他统共也没见过几回,他大约觉得我和我阿娘一样,是个很心软、很好骗的人。”

    薛鸷看着他:“你打算……把他怎样?”

    “不知道,”沈琅淡淡地,“没想好呢。”

    ……

    酉时二刻。

    沈琅用过晚饭,就在一楼院后小卷棚内纳凉,棚内放了两张春凳,上边铺着凉簟衾枕。

    今日倚卧在此处听虫鸣,却怎么也不困,于是沈琅便叫金凤儿点起灯烛,将前些日子买来的素白笺纸在铜盆内拖染上颜色。

    他用了蜀葵汁液与云母细粉,染将出来的笺纸便泛着流光的蔚绿颜色,很漂亮。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晾晒染好的笺纸时,突然看见后院小门被人从外边打开来,紧接着沈琅便看见薛鸷抱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狗,鬼鬼祟祟地猫了进来。

    沈琅叫住他:“你干什么?”

    薛鸷似乎被吓了一跳,他抱着那只狗转身,然后朝着灯下的沈琅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沈琅。

    “该我问你吧,”沈琅说,“哪来的狗?”

    “我方才在河边发现它的,怪可怜的。”

    沈琅不满:“脏死了,丢出去。”

    “不脏。”薛鸷替它辩解道,“闻着也不臭,是条好狗。”

    “什么狗都不行,”沈琅皱起眉,“还有你,你也一起滚出去。”

    薛鸷装作没听到:“好狗都会护主,我要是不在这儿了,有人欺负你,它会咬坏人的。”

    “不需要。”沈琅说。

    “需要。”薛鸷道,“那些堂倌会见风使舵,但狗不会,就是皇帝来了,它也会咬。”

    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沈琅听得出来。

    “滚蛋。”

    “你有文化,”薛鸷抱着那条毛绒绒的大黄狗挤过来,让他看狗脸,“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它很乖的。”

    沈琅不想看:“喜欢狗,回你的天武寨去养。”

    说完,沈琅便让金凤儿把染好的笺纸收了,看着沈琅的木辇越走越远,薛鸷抱着那条黄狗,小声嘀咕:“他嫌你脏呢。”

    “听见没有?”

    黄狗很轻地叫了一声“汪”。

    薛鸷自个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憨”,这条狗的毛发很厚,看起来倒像是只狮子狗,薛鸷看见它时,它正在河边泥地上刨虫子吃。

    薛鸷以往看见条狗就总会上去手欠地撸几把,但今日他显然没什么心情,于是一人一狗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在河边一起蹲了会儿。

    夕阳落下时,薛鸷忽然从它身上看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来。

    于是他无聊地和这条狗闲聊了起来:“你是让人给丢了吧?还是自己跑出来的?”

    黄狗不轻不重地朝他“嗷”了一声。

    “你们当狗的真好,”薛鸷叹了口气,紧接着又说,“都没人要你了,你也不愁。”

    “傻狗。”

    这狗大约不爱听他抱怨,转身又要去泥里刨虫子吃了,薛鸷干脆起身上去擒住它的前肢,忽然就打定了主意,他得把这只狗带回去。

    下回他再过来,沈琅若是不让他进门,他就有理有据地说自己是来看狗的。

    黄狗“嗷嗷”地挣扎了起来。

    “你别叫了,”薛鸷对它说,“乖一点,等他养了你,你就一辈子都有肉吃了。”

    这条大黄狗不太通人性,还是“嗷嗷”地叫个不停,好在快到抱月楼时,它似乎有些叫累了,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可惜沈琅看上去并不喜欢阿憨,薛鸷于是去打了桶水,在院子里闷闷不乐地给阿憨洗起了狗爪。

    只是这死狗相当的不配合,这会儿天已经晚了,薛鸷本来没打算给它洗身上,结果阿憨挣扎中踢翻了两桶水,于是连人带狗全都被浇得透湿。

    薛鸷正要把它抓过来抽几下,谁料这狗撒丫子就跑了出去,根本抓不住。

    他眼看着阿憨冲进了屋内,一边到处蹿跳,一边疯狂地甩着毛发里的水,楼下那群堂倌也被它吓得跑开了。

    原本正在同堂倌们吩咐着什么话的沈琅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同样被溅了半身的水。

    沈琅深吸了口气,回头骂他:“薛、鸷!”

    薛鸷也有点生气了,他冲着那条狗喊:“蠢狗,回来!”

    这狗这才总算停了下来,两只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这会儿它忽然又显得颇通人性了,见这两人好像都发火了,这才“识时务”地跑回了薛鸷跟前。

    薛鸷不轻不重地往它脸上打了两下,然后对沈琅说:“这狗在外边野惯了,今后多训训就好了。”

    薛鸷说完用脚拨着阿憨的屁股往外头院里赶了赶,然后拿了方帕子走到沈琅跟前,想替他擦脸。

    沈琅一把打开他的手。

    “干净的。”薛鸷说自己那条绸帕,“你昨日给我的,我洗干净了。”

    沈琅一言不发地转身让那些堂倌送他上楼。

    晚上薛鸷在院里安置好阿憨,洗漱完上楼时,却发现自己晨起时收拾起来的铺盖,被人从沈琅卧房里丢了出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口发闷,又涩又酸疼。

    他眨了眨眼,努力地消解了心里的那股钝痛,然后他捡起铺盖,再一次撬开了这间卧房的门锁。

    薛鸷悄没生息地把自己的铺盖在榻边打好,然后轻手轻脚地站到了沈琅枕边,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这个人在黑暗中的轮廓。

    沈琅一翻身,便被这个悄不做声的身影吓了一跳,他心里顿时又起了几分恼意。

    他肯让他待在抱月楼,已经算是极大的让步了,可这个人却偏偏要得寸进尺。

    他是匪首,迟早就是个死字,或死于与其他土寇火并,或死在刑场上刽子手刀下。

    即使他们之间的所有矛盾和不快都可以弥消,沈琅也不愿再同他好了,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我和你没可能了,”沈琅很无奈地,“你真的不懂吗?”

    “我不懂,”薛鸷很轻地说,“我还想再抱抱你……”

    “行吗?”

    “你非得这样吗?”沈琅撑起上半身,“薛鸷?”

    薛鸷俯下身去,一把抱住了他,搂得依然很紧很紧,像要将这个人嵌进自己的骨血里,然后他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想抑制住心里那股没来由的难过,可似乎失败了,开口时,沈琅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嗯。”

    “我知道,”薛鸷说,“这样不体面,挺丢人的吧。”

    “但是……但是。”

    他忽然很痛恨自己的嘴笨,很多情绪堵在他心里,他感受着,却不知到底要怎么说。

    “之前你说我是为了你的……为了欲|望,快意,才对你好的,真的……不是,我就是喜欢……”

    他有些词穷,所以停顿,停顿了很久,他才又说:“就像他们说的……情之所钟,你懂吗?”

    沈琅感觉到紧紧拥住他的这具身体在颤抖,紧接着他听见这个人忽然痛苦失声,他真的在哭,于是轮到沈琅觉得无措了。

    他没想过薛鸷会哭。

    这个人就算再气恼、再挫败、再受伤,似乎都只会红着眼干瞪着他。

    沈琅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已经湿了,他有一点恐慌,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搭放在了薛鸷的后背上。

    “你对谁都可以好声好气的,连卢启翰也是,为什么就对我一个人这么坏?”

    “凭什么?”

    第58章

    第二日清晨, 卢启翰一早就来了。

    金凤儿进来时,榻上沈琅才刚睡醒,他先是看了眼榻边打地铺的薛鸷, 这人的双眼是胀肿的, 原来看人时自然而然带着的那种凶相也因此消失不见了。

    他走到榻边, 俯身贴到沈琅耳边:“哥儿, 昨日拦车的那个人来了, 说要见您。”

    “嗯, ”沈琅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叫人带他去雅间里坐。”

    金凤儿应了声好, 随后又问:“要不要叫人备些果品点心上去?”

    “不必。”

    说话间,一旁的薛鸷已经将自己的铺盖卷了起来,放到了卧房一角的立柜上去。

    这立柜很高, 但若是沈琅想丢, 叫个人拿凳子垫着脚,也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团铺盖拽下来丢出去。

    他背对着沈琅站了会儿, 忽然低头用掌根擦了一下眼睛, 沈琅似乎看见了, 等金凤儿出去了, 他才朝着薛鸷的方向问:“又哭了?”

    “没有。”

    就算沈琅不提起, 薛鸷自己也觉得昨夜有些丢人了, 他上回哭成这样, 还是某一日晨起,突然发现他爹的身体已经变得僵冷了。

    他先是感到了恐惧, 紧接着他的手就那么僵直地按在阿爹不再起伏的胸口处,整个人愣在了那里,心里有一种很深、很深的迷茫。

    直至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所有的亲人业以死去,这世上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了,薛鸷才感知到自己的心口早就被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堵满了。

    他按住自己的脸,忽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昨日那场失控也一样,因为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什么好像都没有用,什么也弥补不了,因为沈琅从来就没爱过他。

    他唯一能够留住沈琅的机会,就是几年前在山上寨里,死死地抓住这个人,不叫他有机会逃走。

    可是那时候他蠢死了,他亲手把这个人逼跑了。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薛鸷又一次感到了迷茫。

    他听见榻上的沈琅叹了口气:“多大人了。”

    “别哭了。”

    薛鸷低声道:“没哭。”

    “今晚我不叫他们丢你的铺盖就是了。”

    薛鸷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得寸进尺道:“以后也不准丢。”

    “……你还想在我房里住多久?”沈琅说,“别像个小孩一样行吗?下回你是不是还要在这里撒泼打滚、死搅蛮缠?”

    薛鸷顿时又显得垂头丧气了。

    “我很累了薛鸷,”沈琅冷声道,“天天还要应付你。”

    薛鸷的喉结动了下,鼻尖发酸:“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块。”

    沈琅见他一副又要哭了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行了。”

    “别总装可怜行吗?”

    “没装。”

    薛鸷见金凤儿端着水盆进来了,于是有意跳过了上个话题:“你要去见他?”

    他指的是卢启翰。

    “嗯。”沈琅应了一声。

    “带上我。”

    “没必要。”

    “他要是想做什么,”薛鸷道,“你的那些堂倌没用,那些人手脚拙笨,真有事他们护不了你。”

    “让我去吧。”他又说,“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沈琅沉默了会儿,不带情绪考量的话,薛鸷的确比他的那些堂倌要好用不少,但前提是这个人真的懂得什么叫做“听话”。

    “让我来吧。”薛鸷看着他,忽然苦笑了一下,“反正我杀过很多人了,不差这一个。”

    *

    三楼雅阁内。

    卢启翰已经在这儿干等了快半个时辰,他在心里暗骂那金凤儿与那些堂倌,看着倒是个个都清楚,可谁知他来了这么久了,却连茶水都不知道上一杯来。

    门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卢启翰下意识地就站起身来。

    在前头领路的男人身材高大,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卢启翰莫名有些怵他。

    “琅儿。”很快地,卢启翰便将目光移到了沈琅身上,他笑起来,一副很慈爱的样子。

    “让阿舅久等了。”

    “是我来的太早,坐一会儿倒也没什么打紧。”他殷勤地将备好的礼递到沈琅跟前,“阿舅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些,你别嫌弃。”

    沈琅微微一笑,让旁边的金凤儿把东西收下了。

    “那匹三法暗花纱,还是当年你母亲绡云托人给我捎来的,我一直都没舍得叫他们拿去做衣裳。如今这三法纱几乎要绝迹了,我想着拿给你裁一两身衣服倒好。”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这些糕点,都是你舅母天不亮就起来亲手做的,我说昨日在王府雅集时,恰巧碰见了你,你舅母和表姐弟们个个都喜出望外,还说也要过来见你呢。”

    沈琅问:“怎么不带他们来?”

    “唉,”卢启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些没出息的,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我怕带他们过来这里叨扰了你,就没带他们来,不过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见一见的。”

    他笑着说:“毕竟血浓于水,别人再好,能好过血亲么?你说是不是琅儿?”

    沈琅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偏头去叫金凤儿:“金凤儿,怎么也不知道给阿舅上茶呢?好没规矩。”

    金凤儿委屈道:“我才刚吩咐过底下堂倌了,许是他们忘了,哥儿怎么赖我?”

    卢启翰见状忙道:“小事、小事。”

    他顿了顿,才问:“说起来,这抱月楼是你一个人的,还是那位殿下的?”

    沈琅:“我的。”

    他看见卢启翰眼里闪过几分微不可见的惊喜之色。

    “我就说呢,你像你爹,脑子活络,都有做生意的头脑,不像我家那几个……”卢启翰道,“不过你雇的那些个堂倌,怎么说呢,毕竟是外人,没自家人盯着,寻常偷奸耍滑怕也是常有的事。”

    沈琅笑笑:“那依阿舅看,我该怎样?”

    卢启翰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面上微愣,而后才笑道:“实话讲,阿舅也不是什么行商的料,否则当年也不必上京来,留在临安帮衬你阿爹多好?”

    “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在这里,身边也没个亲人照应,若是有需要,我让我家那几个小犬息女过来帮你照看照看,你也不必担忧什么月钱,给他们一口饭吃就是了。”

    沈琅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好啊。”

    听见他这个反应,卢启翰方才因为有些紧张而怂起的肩膀这才终于微微松懈了下来。

    “能帮到你就好。”

    顿了顿,他才终于开口:“其实阿舅还想问一问,你家里……当初出了那样的事,怎么也不写封信来告诉阿舅呢?害我和你舅母两个人都蒙在鼓里,等到我和你舅母得知这件事后,急急忙忙赶回临安寻你,你却已经不在了。”

    “你说你,怎么也不知道上京来寻我?我与你舅母两个人,还日日盼着你来,早早便在家里给你收拾出了一个住处,谁料你竟一个人来了东都城。”

    “好孩子,”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你一个人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沈琅:“是么,我给你们写了信,怎么,竟没送到你们手上吗?”

    卢启翰一脸凝重,他一拍大腿:“我说呢,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会不与我只会一声呢?难不成是那送信的人有问题,岂有此理!”

    “路上我差点死在一群土匪手上,”沈琅说这话时旁边薛鸷的脸色微变,“我想,我分明只给阿舅写了信,我还以为……阿舅想我死呢。”

    “怎么可能!”卢启翰一副被冤枉了的模样,“你怎能将你阿舅想的如此畜生?我若是早知你受了如此委屈,早就带你舅母回临安,拼死也要替你做主的!”

    见沈琅冷淡淡地盯着他,卢启翰突然慌了,他急忙解释:“琅儿,你疑心谁,你也不能疑心阿舅啊。你爹娘没了,如今阿舅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会害你,我又怎么舍得害你?”

    “是不是那些土匪对你说了什么?”

    “那些土寇都是些扯淡轻嘴的囚根子,若有人要害你命,也是那姓宋的狗官想‘斩草除根’,怎么能攀扯到我身上来?”

    “我是你亲舅舅,疼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要害你的命?”

    沈琅见他那副绞尽脑汁辩解的模样,忽然没忍住笑了。

    卢启翰:“你不信我吗?”

    “阿舅,忘了介绍了,”沈琅偏头看了看站在他身侧的薛鸷,“这位是天武寨大当家。”

    卢启翰脱口道:“什么?”

    “什么天武寨?”

    “别装了,”沈琅像是有些累了,“我差点被他们杀了,拜你所赐。”

    “你怎么这么会演戏啊,”沈琅笑吟吟地看向他,“阿舅?”

    卢启翰仍然想狡辩:“琅儿,不可能是我,我为什么要害你,你可是我亲外甥!”

    “是啊,你是我亲舅舅,”沈琅说,“可惜我家田宅散尽,我又是个残废,你怕我来拖累了你,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卢启翰打断他:“我没有!”

    沈琅所说的,都与他当初内心所考量的不谋而合,也正是因此,他才显得这样愤怒。

    其实昨日认出沈琅后,他心里便已经后悔了。除了沈琅说的那些,他早年间还不知在哪里听说过,说他们这种阴阳人命中带灾厄,是要克害死身边所有人的。

    他原本还将信将疑,可那年沈府几乎灭门,不更印证了那句话么?

    沈琅生得是很漂亮,他见过几回,可漂亮的过了头,卢启翰便总疑心那种漂亮是带着邪气的,若他只是个普通男人,他大可把他卖给那些高官权贵,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大都好这一口。

    可他偏偏不是。所以卢启翰只好对他痛下杀手。

    昨日见到他,看他似乎将那个豫王迷得五迷三道,卢启翰心里这才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他这样“厉害”,当初就该早将他接来,说不准自己如今在东都城也能混个风生水起。

    卢启翰忽然站起身,大声道:“琅儿,你千万别听信这些土匪所说的,我是你亲舅舅,你宁可信他这么个土匪,也不愿相信你舅舅吗?”

    “绡云从前还在家里时,我有多疼爱她,又怎么会忍心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下毒手?你自己想想看。”

    “亲舅舅?”沈琅似笑非笑,“阿舅,你觉得我的腿是怎么坏的?”

    他看见卢启翰的神色忽变,于是道:“你也知道吧。”

    卢启翰肉眼可见地慌:“绡云当年是被你那个祖母逼的病了,才一时想不开。再说……她是她,我是我,你不能把这笔账也算到我头上来。”

    “况且你身体发肤,都是她给的,她后来,不也……很后悔么?”

    “再后悔,我的腿也坏了。”

    卢启翰还在争辩:“这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不一样么?你们姐弟俩都想我死。”

    卢启翰的背上全是冷汗,但还要强装镇定:“你有证据吗?”

    沈琅偏头问薛鸷:“你有么?”

    “他的亲笔信,三哥还留着。”薛鸷道。

    于是沈琅又慢条斯理地看向了卢启翰:“你看,你们姐弟都喜欢狡辩。”

    卢启翰又变了脸,他很突然地“扑通”一声朝着沈琅跪了下去,伸手抓住他那只细瘦无力的脚:“琅儿,是阿舅一时糊涂了。”

    “都是你舅母那个贱|妇,她不肯你来,她说我们家现今都那么困难了,再多一张嘴,日子怕更是捉襟见肘,如果我让你来了,她就要同我和离!”

    “回去我就休了她!琅儿,阿舅知错了!”

    沈琅低眼俯视着他,卢启翰眉眼间其实与卢绡云有许多相似的神韵,他伸手托住这人的半张脸,正当卢启翰以为他要放过自己时,却听沈琅忽然说:“我阿娘从前好疼你,如今她在底下应该也想你了。”

    卢启翰瞪大眼:“你想做什么?!”

    沈琅轻轻拽了一下薛鸷的袖子,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59章

    第59章

    当晚, 卢启翰被发现溺毙于东都洛河之中。

    听得消息后,薛鸷四处寻沈琅不见,直到问到楼下庭院, 才发现他一个人在花园凉亭内摆酒独酌, 身边连金凤儿也不见。

    他缓步走上前, 看向这个人微微发红的脸, 说道:“……卢启翰被人找到了。”

    “听说了。”

    薛鸷又道:“被洛河下游的人家发现的, 傍晚时报了官, 直到夜里才打捞上来。”

    “嗯。”

    薛鸷说完,扫了眼桌上的果酌肴馔, 忽然轻声:“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闷酒?”

    沈琅没说话。

    其实这件事他原本不大想让薛鸷插手,但就像薛鸷自己说的,如果不用他, 这件事处理起来就会棘手许多。

    金凤儿忠心, 可他胆小怕事,那些堂倌又大都是良民出身, 就算有人敢做, 封口费是一方面, 沈琅不信他们的嘴能严到一辈子都不会说漏嘴。

    他一向不喜欢留下这些隐患。

    可让薛鸷动手, 显然也不算是什么很明智的选择, 前几日自己还张口闭口要他滚, 今日却要求他帮自己杀人。

    他本来不该和这个人再有这般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了。

    还不等沈琅开口说话, 薛鸷便自作主张地紧挨着他坐下了。

    “其实去城外找片坟茔,再寻个新坟将他塞进去, 神不知鬼不觉,”薛鸷低声问,“怎么偏要让他溺死呢?”

    在他眼里, 沈琅似乎从来不会意气用事,不论是什么难事,他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最不拖泥带水的那一种解法。

    “溺死他的确不是最优解,”沈琅终于说,“可我就想让他那样死。”

    卢绡云死后,沈琅总以为自己对她的怨恨也弥消了,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其实依然在做那个落入冰湖里的梦。

    都说孩提时很容易将梦中的事与现实混淆,于是沈琅有时候也会天真地想,会不会那天其实是他自己不小心跌进湖里的,而不是阿娘推的他。

    可是事后她的愧疚、她的眼泪,都在证明他天真得可笑。

    薛鸷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开口:“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坏的?”

    沈琅笑了笑:“怎么坏的?”

    “小时候……我阿娘想杀我,所以大冬天的,把我推进了冰湖里。”

    薛鸷愣了愣:“……为什么?”

    “为什么?”沈琅缓慢地眨了眨眼,“因为我不阴不阳,是个怪物吧。”

    “不是怪物,”薛鸷心里酸极了,也疼极了,他轻声却笃定,“你不是怪物,不许再说。”

    顿了顿,他又道:“他们都是坏人,才会那样对你。”

    “阿娘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可是她曾经却想把我给淹死,”沈琅边笑边说,“所以我就把她最心疼的那个弟弟给淹死了,不对吗?”

    “对。”薛鸷一把抓住他攥着酒盏的那只手,“他该死。”

    “别喝了。”他又说。

    薛鸷看着这人低下去的薄眼皮,小声说:“以后有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沈琅用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一辈子?”

    “一辈子。”薛鸷顿了顿,又说,“就算你讨厌我。”

    “骗子。”

    “我不是。”薛鸷说,“沈琅,我不是。”

    沈琅想起这个人曾经在一场激烈的房|事之后,紧紧抱住自己,很真诚地对他说:“我不会丢掉你,你也不要抛下我。”

    可反悔的时候,却又那么轻易。

    他可以因为恨他的心狠,恨他的不乖顺,转而去选择另一个女人,也终有一天会因为嫌弃他的“不健全”,嫌弃他成日病歪歪的好麻烦,然后一脚将他踹开。

    连生他养他的阿娘都会嫌他,都会想要他死,何况薛鸷这么一个同他萍水相逢的人。

    沈琅不信他。

    他们说爱时总是热烈又真诚,沈琅信他此刻话里的不掺假,可是等来日他厌弃了,所有的真心都会避开他拥向另一个人,爱很真,所以厌弃后的恨也应该很真。

    薛鸷给自己也倒了一盏酒,难得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没有争执。他搜肠刮肚,很想和沈琅说些什么话,可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

    “三哥……李云蔚,”他忽然说,“他前岁成亲了,今年开春他夫人生下来一个小哥儿,胖胖的,特别好玩。”

    “那女子姓陈,名露晞,爷娘早故,从小便寄居在叔叔家里,三哥每回下山,都会看见她在河边浣衣,一来二去,这两人不知怎么就看对眼了。”

    “她知道三哥的身份,也不嫌他,两人成婚后很恩爱,从没见他们拌过一次嘴。”薛鸷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笑笑说,“……真好。”

    他以为沈琅不会回应,没想到他居然开口了,在他语停后的那片刻沉默里,薛鸷听见沈琅也说了句:“真好。”

    “只是他如今有了妻小,难道就没想过改弦易辙、拨香散伙么?”

    薛鸷面上的浅淡笑意忽地一僵:“三哥不会的。”

    “你们这些人,有了妻小、有了软肋,却也不会萌生退意么?”沈琅说,“若是不幸出了事,让妻小怎么活?”

    “三哥他只管寨内事宜,不在前头打头阵的,”薛鸷道,“他不会有事的。”

    沈琅忽地看向他:“那你呢?”

    “我命硬,死不了。”

    “命哪有刀枪硬。”沈琅说,“你心里难道就不怕吗?”

    薛鸷先是一怔,然后才道:“我没想过。”

    “当匪首的哪有怕死的?”薛鸷又道,“说出去多让人笑话。”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反问沈琅:“我记得你从前不爱饮酒……你和昨日王府里那些人,也喝过吗?”

    “很少。”沈琅已经有了醉意,因此整个人很微妙地松弛了下来,“喝多了头疼,会失态,好难看。”

    “和那个豫王,”薛鸷觑着他的神色,斟词酌句地问,“也喝过吗?”

    可能因为沈琅的态度和缓了,薛鸷下意识地又开始得寸进尺:“他也是坏人,以后他若是叫你,你也别和他喝。”

    “关你什么事?”

    “他是个老东西,”薛鸷咬牙道,“配不上你。”

    这酒太烈,沈琅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偏偏薛鸷还要抵近了,直勾勾地盯住他眼说:“知道吗?”

    “他不配,”沈琅反问,“你就很配么?”

    “他好歹是光明磊落的一个王爷,你呢?大当家,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如今也没有私盐可盗卖了,你们靠什么活呢?”

    薛鸷闻言怔愣了许久,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也是,你那么聪明,什么猜不到……”薛鸷眼中忽然也有了几分悲意,“那次被他们捉住了五个兄弟,其中有四个都是我的人。”

    “你还记得二牛吗?”薛鸷很低地说,“他也死了。”

    ……

    后半程连薛鸷也不怎么说话了,桌上还剩下的那几壶酒,有一多半都进了他肚子里。

    喝到最后,沈琅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头晕、反胃,他只能用手臂撑住桌面,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很突然的,薛鸷兀地又开口了:“你不需要我,其实是我需要你……”

    “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沈琅。”

    “你喜欢在这里,我不逼你‘回去’了,但下回我再来,别把我拒之门外,”薛鸷道,“……行吗?”

    “你也说,像我这样恶的土匪头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抓住砍头了,”薛鸷见他没回应,于是便笑着继续说道,“到那时候,你也不必再烦我了,对不对?”

    他有些犹疑地伸手去碰沈琅的后背,又轻轻地抚了抚,见他一直没反应,才发现这人已经醉过去了。

    薛鸷无声苦笑。

    紧接着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这个人从木辇上抱了起来,他有些舍不得走,抱着这个人走进庭院深径,他忽然又有了想把他偷走带回去的冲动。

    或许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是如果他那么做了,沈琅会一辈子恨他,一辈子恶心他。

    他蓦地又想起了沈琅刚刚问出的那句话,若不幸出了事,让妻小怎么活?

    他不能、也不该那么自私,沈琅待在这里,远比在他那个土匪窝里活得更好。

    算了,他想。

    能这样抱着他,已很好了。

    “我想你了,”他低下去,有些颤抖地在沈琅额头上碰了碰,用气音悄悄地说,“我好想你。”

    “……知道吗?”

    沈琅的眼闭着,看上去已经完全睡着了。

    你不知道。薛鸷在心里说,坏人。

    薛鸷抱着沈琅上楼的时候,在沈琅卧房门口看见了打着哈欠的金凤儿。

    金凤儿看见他时愣了愣,刚要开口,薛鸷便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哥儿睡了?”他小小声。

    “嗯。”

    薛鸷也小声:“你去打点热水来,我帮他擦一擦脸和手。”

    金凤儿又看了眼沈琅,以为这两人又重归于好了,因此也没迟疑,听话地就打水去了。

    薛鸷像从前那样,无声无息地替睡着的沈琅轻轻擦洗了一番,润湿的棉帕蹭过这人柔软、微张的唇瓣时,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马,于是不自觉地就擦了三遍。

    很想,但什么也不敢做。

    用打湿的绸帕抹过他脖颈之间时,薛鸷忽然发现他戴着一条红绳吊坠,只是以往时候都被衣领遮得严严实实,他才没有发现。

    薛鸷抓着绸帕的手有些错愕地顿在那里,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吊坠轻轻地扯了出来。

    是他送给沈琅的那枚鱼惊石。

    不值钱,也好像并没有什么用。他怎么还在戴?

    薛鸷的脑子连带着呼吸,顿时全都乱了。

    为什么,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也有一点想我吗?

    沈琅,他在心里喊他,沈、琅。

    他盯着沈琅的睡脸,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也解衣上榻,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拥住这个人,太久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的心跳变得很快、极快。

    薛鸷克制地呼出了一口气。

    然后终于受不了了似的,凑上去在沈琅的头发上吻了吻。

    第60章

    头很疼。因此眼皮也显得格外得沉。

    沈琅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但醒过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到意识慢慢清醒,沈琅才发现自己眼下正躺在薛鸷怀里, 两张脸贴得很近, 他看见这人闭着眼, 睫毛是深黑的浓颜色, 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点扎手。

    他还记得那种触觉。

    薛鸷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地略过他的额头和眼睫, 也因着才睡醒的那几分恍惚, 沈琅的记忆忽然闪回到了三年之前。

    那也是一个夏天。

    相拥而眠的触感、心跳、紧紧偎依在一处的呼吸……似乎是那段记忆中的常态,他原以为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那些细节, 因为这一个怀抱,疾风骤雨般席卷重来。

    沈琅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兀地颤动了一下,于是他几乎显得有些慌乱地猛推了薛鸷一把。

    薛鸷被他推的睁开眼, 却并没有松手:“你醒了?”

    他眼里并没有乍醒时那种朦胧的困意, 所以他应该早就醒了,方才只是在装睡。

    沈琅刚要开口, 薛鸷却忽然低头, 贴着他唇角轻轻啄吻了一下, 亲完又抢在沈琅张嘴之前说道:“别骂我, 我今日就要回寨了。”

    沈琅的脸色忽然更差了:“你早该滚了。”

    “别对我那么凶嘛, ”薛鸷眨了眨眼, 低声道, “害我又有点想哭了。”

    “薛鸷,”沈琅皱起眉, “你觉得自己只要哭一声,我就得听你的了吗?我又不是你爹,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龆龀小儿吗?”

    “我知道, ”薛鸷道,“怎么忽然就生气了?我没想用眼泪威胁你……”

    他用拇指指腹不轻不重地推了推沈琅的脸颊:“我不在,你也好好的,别自己一个人喝闷酒。”

    顿了顿,他又说:“我那条狗叫阿憨,我给它取的,你要是不满意你就给它取个别的什么名儿,平时你就叫人拿点剩饭剩菜喂给它吃就行了。”

    “……要是实在不想养,你就把它放出去吧,它自己会去找吃的。”

    沈琅刚松开一点的眉又拧了起来:“你自己怎么不丢?我不要它。”

    “我带它回来的时候和它说了,跟着我以后顿顿有饭有肉,我要是转眼就把它给丢了,那多缺德啊。”

    “那是你的事,”沈琅说,“我不喜欢狗……”

    “那你就当它是猫吧。”

    “……”沈琅吸了口气,“你真的……”

    “有病。我知道。”薛鸷很温和地自己先认下了,“等我空下来了,我就回来找你。”

    “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要来。”

    沈琅已经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了:“松开。”

    薛鸷很舍不得地又重重抱了他一下,然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虽然沈琅对他始终爱搭不理的,但等到薛鸷真的要走的时候,不远处的金凤儿忽然朝他跑过来,然后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银子。

    薛鸷愣了一下,他不想拿,怕沈琅又要拿银子同他说什么“两清”。

    “不用。”他把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又丢回到了金凤儿怀里,在莲觉寺那一个月,他与了尘方丈已经处成了忘年交,那秃厮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体己银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清苦的禅师,可私底下其实富得流油。

    薛鸷打算一会儿就回莲觉寺,去到了尘方丈那儿狠敲一笔。

    “沈琅呢?”

    他话音刚落,一个堂倌便推着沈琅从庭院里出来了,一直到薛鸷跟前,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不是没钱了吗?别饿死在路上了。”

    薛鸷笑了笑:“我有办法,没事。”

    “什么办法?打劫还是勒索?”

    薛鸷沉默了。

    金凤儿又将那包银子递给了他:“拿着吧。”

    薛鸷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收下了,他看向沈琅:“等我回来还你。”

    沈琅没看他:“不用你那些脏钱。”

    “……沈琅,”他有些沮丧地,“不做这个,我带他们去哪里呢?他们家里那些田产,要么早就变卖,要么已经被官府没收,我现在让他们回去,他们要怎么活呢?”

    “那是你的事。”

    薛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自己保重。”

    “沈琅。”他叫他,“我很快就回来。”

    ……

    薛鸷离开了很久。

    他留下来的那条狗头两天还有种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发现常来给它盆里添食的这个人虽然总是皱着眉,很嫌弃地盯着它看,但其实只是“色厉内荏”。

    这人还让人在庭院里给它搭了个狗窝,自从来到这里,阿憨一日三餐总有肉吃,天热了它就往鱼池里一跳,一群堂倌便会惊慌失措地在池边追着它跑,可是谁也追不到它。

    等那个给它喂肉的人一来,它就低着狗头耷拉着眼皮,堂倌刚朝着它举起棍子,它就先声夺人,“嗷呜嗷呜”地叫个不停,叫声凄厉的好像他们已经把它怎么样了。

    每回它这样,那个人虽然还是会瞪它,但其实每次都不舍得叫那些人真把棍子打到它身上。

    习惯以后,它便在这抱月楼中作威作福了起来,因为吃得好、玩得也好,阿憨很快便壮实了一圈,连带着身上的皮毛都显得油光水滑了起来。

    有天沈琅看它在院里扑蝴蝶玩,原本他是不想管的,可看它接连踩翻了两个盆景,沈琅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他想起薛鸷告诉过他的那个狗名,于是第一次开口叫它:“阿憨。”

    那狗没反应。

    “阿憨!”他加重了语气。

    那条狗还是没反应。

    “狗,”沈琅生气了,“傻狗!”

    阿憨终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还朝着他疯狂地摇晃着狗尾巴,见沈琅没反应,它把脑袋一歪,干脆将自己的狗头靠到了沈琅的膝头。

    沈琅:“……”

    “傻狗?”他又叫了它一声。

    阿憨刚缓和下去的尾巴又一次晃动了起来。

    沈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憨的狗头:“再搞破坏,我就让他们把你丢出去。”

    阿憨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嗷”。

    “你知道被你碰倒的那两株盆景能买多少条像你这种傻狗吗?”

    “汪!”

    “汪个屁,”沈琅忍不住骂它,“和你那个主人一样烦人。”

    “今晚没有肉了。”他又说。

    阿憨可怜巴巴地望向了他。

    沈琅不为所动:“难为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你这种蠢狗来气我,人走了也不消停。”

    “坏狗。”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叫他:“楫舟。”

    沈琅回过头,身后是笑眼盈盈的豫王,阿憨好似有点儿怕他,朝着豫王的方向便阵阵低吼了起来。

    沈琅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它的狗头,让它住嘴。

    豫王的目光在阿憨身上停了停,他问沈琅:“怎么忽然想起养狗了?”

    “河边捡来的。”

    “我是说你看起来不大像是会捡野犬回家的人。”

    沈琅解释说:“我这里正缺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如今世道也乱起来了,最近半月东都城常有穿窬之盗出没,不得不防。”

    “你一个人住,是要小心些。”

    两人说着便一道上了二楼茶厅。

    “很久没过来了,”豫王呷了口茶,而后才道,“你近来怎样?身子如何?”

    “都好。”

    沈琅接过金凤儿点的第二盏茶,而后问:“北边情势怎样?”

    豫王放下茶盏,轻轻摇了摇头:“你想必也有所耳闻,鞑靼举兵进攻北部边境,屡次骚扰大同、宣府、延绥几个沿边重镇。”

    “延绥没守住,昨夜城破,陆骁旸被鞑靼一枪打下马来,好在暂时有副将樊湛顶上了,如今由他带兵死守绥德,不知还能撑住多久。”

    沈琅皱眉:“上京那边呢?”

    “昨夜朝官上谏,劝皇帝御驾亲征,”豫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可是他病了这么久,比从前更要怕死了,怎么可能去呢?”

    “我猜至多半年,绥德也要守不住了。”

    “他们弃了上京城,下一个便是东都,”豫王又道,“我那位皇兄下令,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兵力都急召了回来,打算南下,把北边城池拱手让给鞑靼。”

    沈琅沉吟了片刻:“若一味只是逃,江山易主,只是早晚的事。”

    豫王冷笑:“过了太久安生日子,他们没人愿意冒险,若将这些兵力调去前线,万一再被攻破,大宁朝不日便会覆灭,可若保存剩余兵力,逃到南边建立新都,或许还能相安无事几十年。”

    “他们那些人嘴上自然都不说自己怕,只冠冕堂皇地说什么,‘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豫王嗤笑了一声,“说的倒是比唱的还好听。”

    沈琅终于问他:“殿下是怎么打算的?”

    “明面上那些地产铺面先不动,你帮我出面,将你手里那些铺面田地先分次折价卖了,别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眼下他们放出去的消息,是朝廷还要派兵死守,陛下不日便会御驾亲征。趁着底下这些人还没乱起来,带不走的资材你都看着折价换成现银。”

    沈琅:“……好。”

    他记得驻守西卫所的武将洪铮曾是豫王一手提拔起来的,但这件事豫王藏得很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沈琅看着对面的豫王,忽然说:“若是殿下留下来,守住东都……”

    他知道豫王有野心,否则他当初也不会选择跟着这个人。

    豫王闻言也看向了他:“离京时,皇兄私下里曾给过我一封密诏,太子年幼,等他寿终,本王就是新帝的摄政王。”

    沈琅:“太子如今才不过七岁,有苏蒲两党在,若真有那一天,殿下夹在其中,幼帝必然更亲近外戚蒲家,苏党的势力在朝中也是盘根错节……”

    “你是说本王的摄政王做不了两日?”

    “我是替殿下感到不甘心。”沈琅说,“若是能得到洪将军的助益,守下东都城,此时再入上京,比之退到南边,在苏蒲两党夹缝之间求生息,殿下觉得孰优孰劣?”

    “若守不住呢?”

    沈琅顿了一下,而后道:“那也名垂青史了。”

    “楫舟,”豫王忽然笑道,“你真像纪秋鸿能教出来的学生。可惜本王并不是什么忠烈,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看着沈琅那张脸,又道:“鞑靼此次率领了数十万兵力,而洪铮所率领的西卫所驻军兵力不过两万,要怎么守?”

    “再说粮草、兵马……大宁已有三四年都拖欠军饷了,不少人都做了逃兵,兵疲马乏,洪铮如今手里恐怕连两万人也没有了,要怎么打,楫舟?”

    “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