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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薛鸷一路上紧赶慢赶, 总算赶在闭门鼓落下之前,挤进了东都城。

    近来不知为何,薛鸷发现路上途径的好几个城镇管辖都比从前要严苛了不少, 无论是身份查验, 还是对来往商旅之客所携物品的排查, 都比前些时日要仔细得多。

    排在薛鸷前头的有两批商队, 薛鸷原不太想惹人注意, 因此便乖乖跟在他们后头等着, 只是足足等了有大半个时辰,前头的队伍却还是卡着不动。

    薛鸷只好掏了十两银子, 塞给前头那个守备,又随口和他扯了个谎,说自己赶着进城要见患病的姑妈最后一面。

    那守备见他公凭齐全, 又掂了掂他塞过来的银子, 看他也没带什么行囊,于是草草将他身上的包袱翻了翻, 也就放他过去了。

    如今世道就要乱了, 东都城离上京最近, 这些守城士卒自然也有所感知, 今日之所以迟迟不放这些商队过路, 无非是想要以权谋私, 从他们身上多榨出几分钱银来。

    薛鸷因要躲着城内巡防来去的兵马司, 到抱月楼时便有些迟了。

    城中多数院舍都已闭了灯,从前薛鸷见过夜里还在迎客的那几家酒楼, 今日却也都安安静静的闭门谢客。

    抱月楼的大门紧闭着,薛鸷干脆直接从后院翻过院墙,落地时的轻微声响惊醒了院里正打瞌睡的阿憨。

    薛鸷见它张嘴便要叫, 连忙伸手捏住了它的狗嘴:“住嘴,是我。”

    “你别恩将仇报,”薛鸷低声对它说,“没我带你回家,你这会儿还在河边刨蚯蚓吃呢。”

    过了会儿,见阿憨的尾巴已经安静了下来,薛鸷才松开了手,这条狗似乎真的认出了他,不但没叫唤,还朝着他摇起了狗尾巴。

    薛鸷于是伸手顺了顺它身上的毛,轻声夸赞:“好狗。”

    一楼有堂倌守着,薛鸷不知道沈琅是怎么和他们交代的,为了避免麻烦,他干脆直接爬上了靠近沈琅卧房窗边的那颗梧桐树。

    等站稳后,他借力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地就跳到了沈琅卧房窗外的檐瓦上,紧接着薛鸷小心翼翼地打开窗,轻声落地。

    房内很安静,灯烛已熄,薛鸷的心跳得很快,这里有一股令他眷恋的气味,引诱着他迫不及待地就想吻到那个人。

    但在靠近床榻时,薛鸷却忽然嗅到了一股既让他感到熟悉,却又似乎非比寻常的气味。

    他愣了一下,然后默默点起了灯烛。

    视野随着亮起的灯苗闪动了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榻上睡着的那个人,乌发披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绸棉里衣,襟口处显得有几分松垮、凌乱。

    在沈琅被忽然的光线和声响惊醒之后,薛鸷又发现令他朝思暮想的那双眼睛里,好似情|欲未散,仍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不等他开口,薛鸷便像是忽然疯了似的,上前一把扯过他的腕子,随后又开始拉拽他身上的里衣,于是原本就显得松垮的襟口很快便被他用蛮力扯开了。

    “你干什么……”沈琅被他扯疼了,也扯懵了,“放开!”

    薛鸷并没有在他上半身发现想象中的旖|旎印痕,可他的动作仍没有停,他始终一言不发,接下来又强硬地撕扯开了裹住沈琅的那条亵绊。

    还不等沈琅反应过来,两个指节便倏地挤了进去,这个动作轻易的让薛鸷僵了一下,是很松软的触感。

    不对、不对。

    他听见沈琅发出了一声痛叫,他挣得很用力,可是逃不开。

    沈琅发觉这个人正用一种瞪视着仇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身体,手上的动作粗鲁又强硬,他似乎还想往更深的地方去,仿佛急于想要找到什么“罪证”那样。

    沈琅莫名有一种他要把那里撕开的错觉,或许并非是错觉,很疼,所以他有些发起了抖来。

    “你疯了……滚!”

    薛鸷眼下满脑子都是那个什么狗屁豫王和这个人肌|肤相亲的画面。

    我的……被他碰过了,他想。

    或许就在一刻钟以前,那个男人才刚从这间房里离开。

    他的理智完全被那个可能性打碎了。

    薛鸷的脸上既没有笑,也没有显现出怒意,他觉得或许是自己的手指碰得还不够深,所以他才没有找到那个人留下的东西。

    他看着沈琅那张有些湿漉漉的脸,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贱|人。你就这么贱?这么忍不住?”

    沈琅怔住了。

    “那个什么狗屁豫王是不是刚从你床上下来?他给了你什么,你就和他睡?”

    “你说我的钱脏,你的难道就很干净么?”

    沈琅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薛鸷被打得偏过头去,反而笑了,紧接着那笑意里忽然迸发除了一股极端的愤怒:“你丢下我就跑了,沈琅,你凭什么丢下我!”

    “他有王妃,还有那么多妾,他答应给你名分了吗,你就和他睡?”

    “他那么老!”

    薛鸷的眼睛红了,他咬牙切齿地喊:“你不要我却要他!”

    沈琅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他终于开口:“……薛鸷,所以你觉得我的银子都是靠陪他睡得来的吗?”

    “在你眼里,我只有靠那些戏子小唱的营生,才能养活我自己。”沈琅很平静地反问,“是吗?”

    他的表情、语气,全都平静得仿佛没有波痕,可是薛鸷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睡?你爱他?”薛鸷仍在气头上,每一句话都像是从他牙缝中硬挤出来的,“你要银子,我给你,你要什么,我拼死也替你挣回来,可你不该这样……作践你自己。”

    沈琅冷笑:“被逼着和你苟|合,就不是作践,我自愿和谁,却是作践?”

    薛鸷气得发抖:“什么叫逼,什么又叫苟|合?你明明也……”

    “我有的选吗?”沈琅看着他,“我被困在那个匪窝里,我的命都在你一句话里,你想要我,我抗拒得了吗?”

    “那你也不能……”说话时,他忽然瞥见了放在沈琅枕边的那块绸帕,那方帕子里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

    沈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他一步便伸手去拿,却被眼疾手快的薛鸷劈手夺了过去,绸帕散开来,他看清里边包着一个细长的……玉具。

    他脸上原本狰狞难看的表情陡然掉了下来,薛鸷抬起头,有些无所适从地看向了沈琅。

    是了,他还那么年轻,即便身子孱弱,又有腿疾,可他依然是个年轻的男人。

    在和沈琅分别之后,数不清的时刻,薛鸷都在想着他做这种事……沈琅自然也不会免俗。

    是他薛鸷把他想得太冷清,居高临下的跟个不食五谷的神仙一样,才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不需要那些。

    好容易才和这个人近了一些,他又犯蠢了。

    沈琅的眼眶也是红的,他冲着薛鸷:“还我!”

    薛鸷下意识地便把这个东西连同帕子一并收进了自己的褡袋内。

    “我错了……”薛鸷顿了一下,又重复道,“我错了。”

    他想起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就那么粗暴地对待了这个人,他觉得很愧疚,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薛鸷过去了一些,有些讨好地抓住了沈琅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错了,你打我。”

    “……方才我不该那样对你。”

    “不小心弄疼你了,我……你打我吧。”

    沈琅不说“滚”,只是沉默。薛鸷最怕他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抱住他,沈琅没有挣扎,薛鸷反而更慌乱了,他继续说:“我错了沈琅,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你捅我一刀也行。”

    “……别这样行吗?”

    “刚才那些话,我是气急了才会那么说的,”薛鸷小声地替自己辩解,“我不是真心的……真的。”

    沈琅终于开口:“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就是那么看我的。”

    所以那些话才会在理智失控的时刻脱口而出。

    “我没有,”薛鸷紧紧抱住他的肩臂,“我没有。”

    他急于和这个人解释。平日里薛鸷只要逮着个人,不论熟与不熟,认识还是不认识,只要他想,便能和人如同故知一般侃起大山来。

    可一对上沈琅,偏偏他就显得口笨舌拙,唯恐一句话不对,这个人就要更恨他一点。

    于是薛鸷干脆一把将这个人翻倒,旋即他整个人都往下退去,他伸手抬起这个人无力的腿脚,然后凑近了用鼻子抵住了闻。

    沈琅的脸腾地红了,又有了那种生动。

    “滚开。”

    “刚才弄痛你了,”薛鸷的声音很闷,“我亲亲就不疼了。”

    紧接着他就碰了上去,这个吻有一点烫,一开始他的动作很缓,以至于沈琅只觉得痒,他想立即逃开,可是仅凭着两只手臂的力气,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

    紧接着,薛鸷忽然加重了力道,有什么被瞬间包裹,又被猛地推抵开,沈琅想骂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弓起了身子,几乎要从薛鸷手里挣脱出去。

    薛鸷反而把他抓得更牢、更紧。

    很快,他听见被自己扣紧了的这个人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痛叫,和方才那一声不一样,这一次显得很微妙、很难耐。

    可是薛鸷还没有停。

    等他抬头去看那个软倒在榻上的人的时候,才发现沈琅的脸已经湿了,睁大的眼睛有一点失焦。

    薛鸷忍不住又贴上去舔吻他湿润的脸颊。

    “我并没有轻视你,”薛鸷舔了舔同样润湿的嘴唇,“我只是太怕了,那个殿下有权有势,好像什么都比我强,我好怕你也觉得他比我强,比我……更配得上你。”

    沈琅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用’我,那个多冷啊,凉着你怎么办呢?”薛鸷道,“也别找那个人,他老了,肯定不如我。”

    “以后我只听你的,你说好就好,你叫停我就停,”他轻轻捧住沈琅的脸,“你就要我一个人,好不好?”

    第62章

    沈琅又不理他了。

    薛鸷在沈琅那里受了挫, 一天八百回的想话茬找这人说话,却苦于没人搭理,憋得他只好去一楼庭院里找自己的狗兄弟玩。

    可惜阿憨的“颇通人性”仅限于它高兴的时候, 被薛鸷连日叽里咕噜地唠叨烦了, 转头就不认主了, 还差点在他手掌上咬下两个血窟窿。

    薛鸷当即便气地追上去, 在这条忘恩负义的死狗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打完才惊觉这狗比两月前要敦实了不少, 也不知沈琅这些日子都给它喂的什么,把它吃得这么壮。

    夜里沈琅让金凤儿往门上加了几道锁, 薛鸷撬了半天,才发现门内还有几道,他刚想撞门进去, 却听里头那人忽然道:“你敢。”

    薛鸷:“你锁得这么紧, 那我怎么进?”

    沈琅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几分隐隐约约的委屈:“你委屈什么?隔壁没有客舍?”

    “我想和你睡。”

    “滚。”

    沈琅听见门外沉寂了会儿,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没想到才不过片刻, 窗外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踩着窗框爬进来的时候, 薛鸷不小心失脚踩空, 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立即爬起身, 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榻边:“你这窗子造得也太小了……”

    正是金秋时节, 薛鸷的气息拂过来时,沈琅在他的衣袖上嗅到了几丝清冽的桂花香气。

    薛鸷没有点灯, 而是静悄悄地解下了身上那件墨黑色直裰,他近来在穿着打扮上也算颇上了一点心,把平素那些发白旧皱的便服换成了直裰、曲领袍衫, 想着好歹压一压眉目间的凶相,给自己添几分文气。

    他自认为穿上这些新衣裳,自己看着比从前要清俊了不少,可惜沈琅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多给他几分好脸色。

    薛鸷小心翼翼地挤上榻,沈琅狠推了他一把,才要开口,便被薛鸷擒住了两只手腕。

    自从发现沈琅脖颈间还戴着那条鱼惊石项链后,薛鸷便又大胆了许多,他想,至少这个人对他并不是一点情意也没有。

    他一声不吭地压着沈琅躺下,双手环扣在他胸前,任凭他怎么推搡也不肯撒手。

    “我又不做什么,”他很无辜地对沈琅说,“我就抱着你。”

    他说得和真的似的,沈琅皱起眉反问:“……那你拱什么?”

    “我难受……”薛鸷小声地,“我也管不了它。”

    “你睡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一面嘴上说着这样听上去纯良无害的话,一面却不老实地挤进了沈琅腿|间。

    沈琅拿手肘撞他,薛鸷转而却把他抱得更紧,嘴里哄着:“好了,好啦。”

    “我马上就不动了。”

    这个人嘴里说的完全只是谎话,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故意地、很重地碾过那里许多次,把这个原本干干净净的人弄得一片湿|泞。

    薛鸷低头轻咬着沈琅的肩膀,直到听见这个人紧抿着的唇缝里也流泻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喘|息。

    ……

    他从沈琅背后吻过他下颚、唇边、鬓角,然后忽然摸到了他贴身戴着的那条鱼惊石吊坠,那上面还有沈琅的体温。

    “沈琅……”

    “你要是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戴着我送给你的这条项链呢?”这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薛鸷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控制不住地颤动着,“你是不是……”

    “戴习惯了而已。”沈琅轻描淡写道。

    “你不会习惯讨厌的东西,”薛鸷说,“不喜欢的菜你一口都不会吃,不喜欢的衣裳你一次也不会穿。你骗我。”

    “……”

    “你已经自由了,现在没必要再演戏骗我,”薛鸷轻声道,“你还戴着这条吊坠,说明是你自己想戴……”

    沈琅挣出一只手来,忽然很重地去扯这条吊坠,仿佛要硬生生将其从脖子上扯下来似的。

    薛鸷连忙去抓他的手,说:“别这样,我不说了。”

    “我闭嘴,求你了。”

    *

    十五中秋夜。

    薛鸷提前在寨里同孙闻莺学过了桂花饼和玫瑰八珍糕的做法,这日一早便挤在厨下,碍手碍脚地忙活了起来。

    照管厨下的那几个庖丁与杂役见碾他不走,只好跑去找邵妈妈告状,后者被请来,瞪了薛鸷好几眼,这人也不为所动,只顾琢磨今日要做的糕饼。

    几人拿他都没办法,于是只好在厨下单辟出一块地,让给他折腾糕饼。

    傍晚众人都围坐在庭院里,薛鸷出来得有些晚了,见沈琅两边已经坐了人,心里当即就有些不快。

    他走过去,一把将原本坐得好好的金凤儿给薅了起来:“你让个位,一边吃去。”

    金凤儿立即看向沈琅:“哥儿你看他!”

    薛鸷理直气壮:“我好歹也是客,论情论理都该我坐这儿,没点规矩礼数。”

    金凤儿见自己的位子已经被他占了,只好委屈地坐到了邵妈妈身边去。

    薛鸷把今日琢磨了一整日的糕饼献宝似地摆到沈琅面前:“这是我亲手做的,看着是不是不比桌上摆的这些差?”

    沈琅扫了这两盘糕饼一眼,没说话。

    薛鸷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紧接着又拈了一块玫瑰八珍糕送到沈琅嘴边:“这个做的好看,你尝一块?”

    沈琅面无表情地侧开了脸。

    薛鸷拿着八珍糕的手一顿,缓慢地又收了回去。

    席间沈琅依然很少开口说话,只有邵妈妈和金凤儿问他话时,他才会偶尔应上一两句。

    每回沈琅开口,坐在他旁侧的薛鸷都会露出几分讨好的笑,他暗搓搓地用膝盖和手肘蹭过沈琅的身体很多次,可这个人都没有搭理他。

    到后来,薛鸷脸上的笑意就变得有些僵硬,也有些发苦。

    后半场,不少人已经离席回去“休息”了,沈琅知道他们要躲起来打牌斗棋,因此也没有阻拦。

    就在这时,坐在他旁侧的薛鸷忽地又递上来一小坛酒,声音很轻:“这是郑婆婆酿的枇杷甜酒,我特意带来的,就剩最后一坛了,你要不要喝?”

    沈琅没说话,薛鸷的眼眶忽然有一点发热,他扯着嘴角想笑,但很快微微扬起的唇角又失力般垮了下去。

    “郑婆婆走了。”

    沈琅终于看向了他:“什么走了?”

    “就是死了。”薛鸷的指尖碰了碰酒杯,“无病无痛的,一觉就睡过去了,其实也算寿终正寝了。”

    他来抱月楼也有六七天了,但这些事,他从没和沈琅提起过,不知道为什么,薛鸷下意识地不想把这些不好的事告诉他。

    可今夜,或许是因为过节,又或许是因为心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难过,薛鸷还是忍不住把心里这些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和其他匪帮火并时,仇二受了伤,所以我才在寨里待了那么久,”薛鸷说,“我现在不让他们做那种‘生意’了,寨内缩减开支,靠之前几年攒下来的粮食,和地里种的蔬果,俭省一些,也可以勉强过活。”

    他看着沈琅:“我现在不赚脏钱了。前两年他们在山上种了些药材,也好卖。”

    薛鸷给自己和沈琅都倒了一盏枇杷甜酒,他晃了晃杯盏,却没有喝。

    “郑婆婆下葬那日,三哥忽然和我说了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后面两句我不记得了……”

    沈琅缓声接上:“‘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薛鸷笑了笑:“其实我当时听得半懂半不懂的,只是心里觉着悲凉。”

    “人要死,好像就是一闭眼的事……”他又说,“我就想啊,我死之前,一定得多和你待在一块,待够本了,我死的时候才不会不甘心。”

    沈琅抓着那酒盏,却没有说话。

    “沈琅,”薛鸷偏头看着他,“以前是我错了,我以后会把那些坏毛病都改掉,你不信我也没关系,我会做到,我到死之前……闭眼之前,都会好好爱你。”

    “你不要我也爱你,这你总管不着我。”

    他这样说着,忽然又笑了笑:“要是让了尘那个秃厮听见,肯定又要说我太痴、太着相。那个秃厮他知道什么,他不爱人,他只爱钱。”

    沈琅一直不回应他,这让一直自言自语、掏心掏肺地说着话的薛鸷不免有几分尴尬。

    正当他搜肠刮肚,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沈琅却忽然看向了他:“你觉得你要是死了,我就和庭院里死了一株盆景那样,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笑着活?你死了,甘不甘心你都死了,那我呢?”

    薛鸷忽然愣住了:“我以为……你很讨厌我,我死了你就不用烦了。”

    “我是石头,”沈琅冷声道,“我眼睁睁看着谁在我眼前死去,我也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你把兔子丢给我,狗也丢给我养,还有……”

    他忽然顿住。

    薛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真的以为沈琅不会为那只死去的兔子而难过,他的情感太寡淡了,就连高兴的时候,也只有很浅淡的一丁点笑意,倏然即逝。

    他是第一次听沈琅说这样的话,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并不很懂他。

    “对不起,不该乱送你那只兔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翻来覆去好像就只会说那一句“对不起”。

    “你不要阿憨,下次回去,我就把狗带走。”

    “好吗?”

    沈琅垂着眼,将那只手抽了回去。

    第63章

    薛鸷在街市中一家珍宝斋内淘到了一套淡蓝琉璃茶具, 是素面的,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沈琅兴许会喜欢。

    只是那店家要价太高, 薛鸷在他铺里同他拉扯了足足快一个时辰, 他才终于肯松口让价。

    不过就是让了价, 这套茶具也不很便宜, 薛鸷咬牙掏钱买下, 将这回带来的银子又花了个精光。

    他兴致冲冲地提着茶籯回到抱月楼, 这会儿天色将晚,薛鸷原以为沈琅会像往常那样, 在凉棚内用晚饭,可谁知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却都没有看见沈琅的人影。

    在二楼茶厅里, 薛鸷看见了金凤儿, 于是便叫他来问:“你家哥儿呢?”

    “和殿下出去了。”金凤儿老实答道。

    薛鸷立即拿眼瞪着他:“你怎么不跟着?”

    “他们有事商量,不要我跟着。”

    薛鸷心里一急, 把手里提的茶籯随手往几案上一搁, 转头跨出去两步, 又回头问:“去哪儿了?”

    金凤儿见他一副立即就要咬人的凶模样, 声音忽然变小:“不……不知道。”

    薛鸷三步并两步飞下楼, 开门要出去时, 却恰巧撞见那豫王推着沈琅回来了。

    这人站在沈琅身后, 俯身贴在沈琅耳边,似乎在同他说着什么悄悄话。

    薛鸷下意识地便攥紧了拳头。

    豫王抬头见是他, 面上笑意先是一顿 ,随即又闪过了几分惊讶之色,他问沈琅:“这个人怎么还在你这里?”

    沈琅原本还在凝神想事, 被薛鸷这么一打断,脑海中的思绪顿时全都乱了。

    他皱了皱眉,随后轻描淡写地答道:“恰好前阵子我这里正缺人,便留下他做了堂倌。”

    “是么?”豫王看得出薛鸷身上是有功夫的,只是莫名的,他不是很喜欢薛鸷的眼神,“这人看着脾气很不好。”

    沈琅抬眼看向薛鸷:“还不快给豫王殿下行礼?”

    薛鸷臭着张脸杵在那儿只不动。

    豫王忽然笑了:“楫舟,你这是给自己留下了个祖宗呢?哪有下人敢这样瞪着主家看的?本王看他这副模样,倒像是你院里养的那条坏脾气的狮子狗……”

    沈琅眼看着薛鸷的脸色倏变,有些疑心他下一刻恐怕就要冲过来,把拳头挥到豫王脸上了。

    为了避免这样的闹剧,沈琅只好推着木辇缓缓朝薛鸷那边过去了。

    他盯住薛鸷的眼睛,声调软下来:“薛鸷……”

    薛鸷还是红着眼眶,沈琅要去碰他的手,也被他躲开了。

    沈琅了解他,这人疯起来说不准就要不管不顾地来一场“玉石俱焚”,他小声道:“回去再和你说。”

    豫王一挑眉,他觉得沈琅眼下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楫舟,你在哄他么?”

    事已至此,沈琅只能向豫王解释:“……我和他曾经好过。”

    “哦?”豫王似笑非笑,“怪不得他用那种眼神看本王。曾经好过,那如今呢?”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现在这样,算不算藕断丝连?”

    薛鸷终于开口,语气很强硬:“不劳你费心,我和他如今也很好。”

    豫王又笑了。

    他用这样轻挑的笑意来“回应”薛鸷说的话,有种有意无意的轻视,这无疑让薛鸷心里的火气愈烧愈烈,

    或许就是刻意的,因为薛鸷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种“沈琅怎么会和这种人纠缠不清”的疑问。

    “薛鸷,”沈琅看着他说,“回去。”

    薛鸷站着不动。

    “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沈琅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说话又不算话?”

    大概是沈琅扯他袖子的动作取悦了他,薛鸷终于不那么犟了,他闷声闷气道:“那你快点回来。”

    “嗯。”

    薛鸷进了门,却并没有走远,只是背靠着门板站着,直到一刻钟后,门外的沈琅才朝里边叫了一声:“开门。”

    薛鸷立即把虚掩着的门推开,外头只有沈琅一个人,那个豫王已经走了,他心里顿时更委屈了:“你们方才说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沈琅没回应,只道:“出来帮我。”

    薛鸷又倔着不动了。

    沈琅于是只好朝门里喊:“金凤儿、画烟……”

    薛鸷这才走出来,将他连人带椅子都抬进了院里。

    门一关,沈琅才终于开口:“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孩子气?好在殿下向来为人随和,今日才没有计较你……”

    “殿下?”薛鸷冷笑了一声,“你满嘴只是那个殿下!”

    “别那么幼稚行么?你也不小了,说话做事之前能不能看一看场合?”

    薛鸷忽然抬手蹭了一下眼睛。

    沈琅真的有些不明白他,分明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却动不动就跟他来这套。

    他今日心情不好,也有些疲于应付这个人,可到底还是受不了他这样,因此嘴里不是很耐烦地说道:“行了。”

    “我和他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沈琅看着他说,“听明白了吗?”

    薛鸷知道自己其实并没理由闹,况且沈琅这个人一向讨厌麻烦,自己这般作态,反而更招他厌烦。

    想明白这点后,薛鸷的声音忽然软弱了下来,有一点闷,也有一点哑:“要是他逼你呢?他非要呢?”

    “就像我以前……对你那样。”

    “你怎么办?”

    沈琅道:“殿下不是那种人。”

    “他哪种人?”软弱才不过片刻,薛鸷的声音又陡然大了起来,“他哪种人!”

    “他看着分明就是个道貌岸然、虚有其表的禽兽。”

    沈琅听他一连说了两个成辞,忽然忍不住问:“你最近读书了?”

    “读了一点。”薛鸷还是那副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诗也背了许多首。”

    “背给我听听。”

    薛鸷顿了一下,一首都没想起来。

    这样一打断,薛鸷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他想了挺久,然后才道:“我会《咏鹅》《静夜思》和《春晓》。”

    “没了?”

    “其他的不记得名儿了。”

    沈琅笑了笑:“会默写吗?”

    “有些字不会。”

    “那也很有长进了。”

    薛鸷的嘴角忍不住朝旁边歪了歪:“还成吧。”

    他顿了顿,又说:“我再好好学些时日,定然不比那个男的差。”

    “嗯。”

    薛鸷推着他往里走,他不动声色地用手背贴了一下沈琅的脸,后者缩了缩脖子:“干什么?”

    “我给你买了套茶具。”

    沈琅停顿了一下,才说:“别乱买东西,你没听说北边在打仗么?如今什么都不如现银与金子。”

    薛鸷有一点沮丧:“可是我觉得挺好看的。”

    他顿了顿,忽然又问:“如果……我说如果,那个豫王非要你,你会答应吗?”

    “他有什么必要非要我?”沈琅说,“你也说了,他府上多的是姬妾。”

    “你不一样。”薛鸷说。

    “我有什么不一样?”沈琅冷笑着问,“他那样的人,想找个漂亮的、聪慧的,多轻易,为什么非要我这样一个残废?”

    薛鸷不喜欢他这样说自己,他皱起眉:“不许说这个。就是有腿疾,你也比他们好得多。”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薛鸷斩钉截铁地,“知不知道?”

    沈琅没回答他的话,只是缓声说:“我初来这里时,每日只有抄书,抄到连手也抬不起来,赚到的钱却只够勉强糊口,那时候……就算病了也没有银子可以买药,但书却还要继续抄。”

    “你问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不好。”

    “后来豫王找到我,借了我一千两银子,并许诺我两年之内不要利钱,我靠着这一千两,才有了今天。”

    “我做他的幕客,一是为了还他那时候帮扶我的恩情,二来也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他选了我,自然也是因为我在东都毫无根基、背景干净、交游简淡,用起来趁手罢了。”

    薛鸷听见他那句“不好”,后边的话就都听不下去了。

    “怪我……”他抓着扶手的指节紧了紧。

    “怪你什么?”沈琅轻描淡写地,“你若没有劫下我的车,让我畅通无阻地去了上京,或许我真会毫无防备地死在卢启翰手上。”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说那么多其实都没有意义。”沈琅偏头往后,“我说了这么多,你有脑子的话以后就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行不行?”

    “……知道了。”

    片刻后。

    薛鸷将沈琅连人带木辇一块扛上了楼,原本在堂内擦抹花瓶摆件的画烟见状呆了呆,小声同旁边的金凤儿说:“我刚还想问他要不要搭把手,他这什么力气……”

    那木辇两人都抬过,若只在平路上,倒不算很吃力,上楼的话,那就很麻烦了。寻常他们都是一人背着沈琅,一人扛着木辇,才好带他上楼。

    金凤儿却只是盯着薛鸷的背影,没说话。

    说实话,虽然邵妈妈同他说薛鸷的不好时,他也总帮腔骂这个人,可金凤儿其实看得出来,哥儿心里有他。

    从前沈琅和这个人待在一起,虽然两个人时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像总没个安宁时候,但金凤儿打小陪着沈琅一道长大。他看得出来,他家哥儿只有和薛鸷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才更有生气,面上的情绪也更生动。

    上了楼,薛鸷先带他去了茶厅。

    他方才随手搁在几案上的茶籯还在那里,薛鸷把茶厅内的灯烛全都点亮,一边去开那茶籯,一边道:“这会儿只剩烛光了,其实白日里拿到日光下,才更好看。”

    沈琅接过他递过来的琉璃杯盏,的确是琉璃,几乎没有杂色,淡淡的蓝颜色与烛光的黄交融在一起,亦有种别样的漂亮。

    “你又把银子花光了?”沈琅问他。

    薛鸷被他一句话就戳穿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剩一点。”

    “多少?”

    “一两三钱……”

    薛鸷见他还拿着茶碗把玩:“你觉得这套茶具好不好?”

    “还可以。”

    薛鸷心想,那就是喜欢了。

    沈琅放下茶碗,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他:“如果绥德被攻破,鞑靼一路南下,到了东都,你打算怎么办?”

    薛鸷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前线有消息了?”

    “我问如果,”沈琅说,“眼下倒是还不到城破的地步,但再过些日子,就未必了。”

    薛鸷其实有想过,倘若鞑靼打进来了,天武寨该怎么办?他们的土地在那里、屋舍在那里,根也在那里。怎么跑,又该跑到哪里去?若离了故土,他们又要怎么活?

    “皇帝和朝廷他们不管么?”他问沈琅,“不是还有兵吗?”

    “我只问你,如若他们不管,只顾自己逃命呢?”

    沈琅必然不会平白这样问他,薛鸷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忽然就有一点愤慨:“他们凭什么不管百姓?我们的土地,又凭什么白白让给那些异族?”

    “你难道想死守?”

    “整个寨子都是我和弟兄们用血汗建起来的,”薛鸷说,“当然不能走,根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不可理喻,”沈琅道,“命都没了,还顾这些做什么?”

    “你不懂。”

    “好,我不懂。”沈琅摔下那琉璃茶碗,旋即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你要死便死,我不拦着你。”

    第64章

    八月廿九。

    今日晨起, 金凤儿照例端着热水走到沈琅卧房前,才刚住脚,就听见里边的两个人又不知因什么而争呛了起来。

    开门前, 他听见薛鸷咬牙切齿的声音:“是, 我不得好死。反正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金凤儿抬手轻轻一敲门, 里头便兀地沉寂了下来。

    这日薛鸷总算不再黏着沈琅, 一整日金凤儿都见他一个人蹲在庭院里逗狗玩, 把阿憨折磨得不胜其烦, 连叫声都比以往更虚弱了些。

    吃过晚饭后,沈琅便和金凤儿出了门。

    仲秋时节, 天色暗得极快,只是倏尔的功夫,薛鸷便发现楼内已挂好了灯, 天也变成了暗蓝色。

    薛鸷见他大晚上的出门, 心里始终放心不下,犹豫片刻后, 便也遥遥跟了上去。

    沈琅身后的金凤儿注意到他的身影, 忙小声对木辇上那人道:“哥儿, 大爷在后头跟着呢。”

    沈琅猜他也要跟着, 心里并不意外, 于是只淡声道:“随便他。”

    他们要去的那家铺子离抱月楼并不远, 因此沈琅也没让他们去备马车, 金凤儿推着他走了约莫一二刻钟的路,便到了洛河边上的一家质库铺前。

    这家铺面是沈琅私人的生意, 质库不像其他生意,短时间内其实并不好转让出去,好容易寻着了一个愿意接手的, 谈妥了各自的条件后,还需向府衙报备。

    好在沈琅借着豫王的势力,要办下这些文书手续,倒比别人要容易得多。

    沈琅进铺子之前,回头看了眼薛鸷,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洛河边的那座浮桥边上,弯着身子,不知在往底下张望着什么。

    这间质库共有两层,一楼典物,二楼则用来存放客人们所典当的贵重物品。

    沈琅被金凤儿背上楼,与那位打算接手质库的男人一道当面核查账面上的典当物。

    正叫人开箱验货时,却听外边洛河上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的声音。

    沈琅下意识回头,从二楼那扇小窗处望出去,却见那浮桥上已然空空如也。

    薛鸷消失了。

    沈琅久久不能回神。

    他忽然想起今日晨起,自己因做了一些不好的梦,于是对身侧的那个人便有了几分迁怒。

    两人争吵起来,他就忍不住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

    仔细想来,他这些日子,对待薛鸷,似乎只有冷脸沉默与不耐烦的责骂,尤其晨起那些话,倒像是充满着恨意的诅咒。

    几乎只在一瞬间,沈琅蓦地又想起中秋那夜,薛鸷莫名其妙和他说起那些“死呀”“活呀”的话。

    金凤儿见他始终怔怔然地盯着窗外,有些不解地问:“哥儿?”

    “下楼。”沈琅突然说,“我要下楼。”

    金凤儿听出他的声调有一点颤抖,沈琅轻易不会这样失措,于是他也不敢耽搁,背着沈琅便下了楼。

    身后质库朝奉与接手人忙上来追问道:“什么要紧事?”

    见沈琅抿着唇不说话,金凤儿只好替他说:“没事,你二人先清点着,若有对不上的,只管等主家回来再商议。”

    下了楼,沈琅便催促金凤儿追到桥边,入了夜,这周边只零星几个路人来去,四处并不见薛鸷的影子。

    再望向桥底下的洛河,更是漆黑一片,沈琅隐约听见底下停在河岸边上的行船上有人在说:“大晚上的……这要怎么捞?”

    “这会儿府衙也闭门了,就是报官也无人应……”

    “……”

    今夜河面上的风很大。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突然地,他朝那桥下喊了一声:“薛鸷。”

    “薛鸷!”

    金凤儿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着他喊:“大爷!”

    两人的叫喊声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沿街铺面做生意的,有位好事的翁叟闻声便小跑着过来张望道:“又有人跳河了?”

    “中秋节那会儿才刚从这儿跳下去一个青年娘子,一声没吭就脱了鞋袜去了,拦都拦不住。”

    那翁叟顿了顿,又道:“那么年轻,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他上来就说了这个,逼得沈琅脸色更差了,他恨恨地盯了那老翁一眼:“你闭嘴!”

    那翁叟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也是好心,你这小人家火气那么大干什么?”

    “怪不得……”说着他忽然看了眼沈琅的腿脚,至于究竟怪不得什么,他却也没明说。

    “真就是这会子跳下去的,天又黑,十有八九就是没了,喊什么都没用,上回那娘子一家来这儿一连哭了好几日,听说那尸首还是三日后才从下游飘起来的。”

    沈琅并没有搭理他,只是催促金凤儿:“去桥下,使银子叫那些行船的艄公帮忙。”

    “快!”

    他话音刚落,抬眼便看见薛鸷手里不知捏着个什么东西,急匆匆地便往他们这边来了。

    “怎么了?”这人开口就问,“我才刚好像听见你叫我。”

    “你刚才去哪儿了?”沈琅的眼眶很红,但在夜色的遮掩下,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

    薛鸷有一点懵,但还是回答道:“方才我望见河滩边好像有人在卖面人,想买一个逗你开心来着……我就追去了。”

    他把那面人朝着沈琅递过去:“我原是想让他现捏一个的,听见你叫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只好顺手拿了一个观音。”

    沈琅不说话,只是挥手将那面人打到地上。

    他看上去像是气狠了,但薛鸷没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又惹到他了。

    薛鸷上去握他的手,是冰凉的:“怎么了?我又错了?”

    他显得有些错愕。

    沈琅把那只手抽了回去,他让金凤儿回店里,后者便又懵懵懂懂地背着他往才刚那家质库的方向走去。

    薛鸷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沈琅忙着,他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直到亥时初刻,沈琅才让金凤儿把自己从木辇上背了起来。

    薛鸷忙抬起了他那架木辇,跟在两人身后下了楼。

    回去的路上,他依然悄没生息地跟在沈琅身后。直到看见了抱月楼上悬挂着的灯笼,薛鸷才终于上前几步,伸手抓住了木辇背后的扶手。

    “沈琅……”薛鸷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你为什么偏要赖在我这里?”沈琅的头又开始疼,每一个重音都会让他的头疼加剧,“你来找我,就是来害我的。”

    “为什么这么说?”薛鸷仍然一头雾水,他不懂沈琅忽然的愤怒。

    直到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进了抱月楼,薛鸷才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迟钝,只是刻意地回避,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你是不是以为我……”

    沈琅没有回答他。

    “我不会的,我没那么傻。”薛鸷扯着嘴角笑道,“除非老天要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自寻死路。”

    “所以你刚才那样,是以为我……”

    “闭嘴。”沈琅打断他,“你闭嘴!”

    沈琅下意识地便想用“你死了最好”这样的话来刺他,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了,却并没有说出口。

    薛鸷住了嘴,于是乎两个人都显得很沉默。

    在这阵沉默里,薛鸷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如果哪天他死了,眼前这个人不仅不会如他预想中的那样拍手称快,可能还会为他感到难过,甚至于流泪。

    薛鸷其实想象不到沈琅痛哭的样子,他只见过他在榻上被逼到失控时候生理性的泪水,那是欢愉过头的惩罚。他很喜欢那样的沈琅,有种被情|欲打湿的漂亮。

    在失去沈琅的许多个日夜里,他都靠着那样的“碎片”聊以□□。

    但薛鸷并不想要他心痛地哭,不想这个人今后的梦魇里,除了惨死的爹娘,还要再多一个自己。

    他又想起了沈琅方才叫他名字时,那种混杂着绝望与惊恐的语气。

    想到这个,薛鸷心里既感到兴奋,又觉得心碎。

    回到抱月楼后,邵妈妈给沈琅端上来了一碗米酒蛋花甜汤,是给他准备的宵夜。

    金凤儿跟着沈琅出去半天,早也饿了,他看向邵妈妈:“妈,厨下还有没有?我也饿惨了。”

    “我再去做一碗,半刻钟的功夫就是了。”

    金凤儿忙笑着去推邵妈妈,要她快些到厨下再给自己做一盆来吃。

    邵妈妈受不了他,只好道:“一碗就罢了,吃一盆下去,你今夜不要睡了,否则把床褥都尿湿了倒好。”

    她正要转身去,却听沈琅忽然叫住了他:“妈。”

    “怎么?不合胃口吗?”

    “多做一碗来。”沈琅说。

    邵妈妈用余光看了眼戳在沈琅身侧的薛鸷,知道沈琅这一碗定是要给他的。

    她是很看不惯薛鸷,可这段时日,看他每日将沈琅抱上抱下,却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软了。

    因此邵妈妈只应了声“好”,就走了。

    那碗米酒蛋花甜汤沈琅没喝下去多少,还剩下的自然都进了薛鸷的肚子。

    回了卧房,薛鸷将他寻常用的绸帕打湿,依然要给他擦脸,沈琅偏头躲开,他便用手压着这个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掰了回来。

    薛鸷很轻地擦拭着他的脸颊、唇瓣,然后便是手背、掌心、每一根手指,他都擦得很仔细。

    紧接着他忽然低下头,在沈琅的指端亲了一下。

    沈琅一直没说话,也没有再抵抗。

    于是薛鸷又趁机拥住了沈琅,轻轻吻着他的发丝:“你逃……”

    他换了个词:“其实你离开天武寨那天,他们在悬崖下的枯枝上寻到了你的发带,当时有那么一瞬,我也以为你……”

    “幸好你没有。”

    沈琅垂在薛鸷后背下的手忽然缓缓抬起,但却迟迟没有搭住他的后背。

    “你抱抱我吧,”薛鸷贴着他的脸颊,他其实感觉到了沈琅的动作,鼻尖不由自主的就有一点发酸,“好吗?”

    片刻之后,沈琅的手终于轻轻搭在了他的后背上。

    在浮桥上的那片刻,他是真的以为从今往后,都再也触碰不到这个人的体温了。

    大脑在一瞬间的空白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乱七八糟的悔意。他想,是不是因为他让薛鸷溺死了卢启翰,所以上天才要给他这样的报应。

    弑亲的报应。

    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直到今日,沈琅才恍然发觉,自己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有了“这个人一定要活着”这样可怕的执念。

    他可以接受各自安好、天涯两端,却不能允许这个人死去。

    薛鸷得活着,怎么样都得活。

    第65章

    九月初三。

    临近傍晚, 沈琅乘车从豫王府回来,与他同行的金凤儿见他面色阴沉,因此一路上也不怎么敢说笑。

    只是他憋了一路, 到底忍不住, 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哥儿, 方才殿下同你们都说了什么呀?”

    沈琅沉默摇头。

    顿了顿, 才道:“夜里等他们都睡了, 你和妈去把柜内的金银细软收拾妥当, 别惊动其他人。”

    金凤儿点点头,又睁大眼问:“是不是……”

    “先不要传, ”沈琅道,“今夜还不能乱。”

    “好。”

    绥德城破,副将樊湛战死, 曾经的主将陆骁旸沦为战俘, 鞑靼士气大振,在绥德就地扎寨休整, 据说明日一早便要率军一路南下。

    上京城眼下已经乱了, 大宁天子携后妃、皇室宗亲、朝廷官员以及世家大族, 一同惊慌失措地往南边逃命。

    从官道上走, 最快三日, 这批逃难的队伍便会途经东都城。

    倘若再算上他得知这一消息的滞后性, 估摸着也就是后日了。他猜想豫王明日一早, 必然会召集东都守城官兵,只等上京城的队伍一到, 便护送御驾南下。

    马车在抱月楼前停下。

    金凤儿照例先他一步起身,半蹲到他身前要背他时,却见毡帘被人从外头掀开了, 薛鸷踩上车来,开口道:“我来吧。”

    闻言金凤儿回头看了眼沈琅。上回他背沈琅下车时,一时没吃住劲,带着沈琅一块磕到了车顶,因这事,还被薛鸷和邵妈妈轮流数落了两日,后来再背沈琅,心里便总有些怕。

    见沈琅没拒绝,金凤儿便先下了车,在下边帮两人提着毡帘。

    薛鸷将沈琅抱起,随即轻巧地跳下了马车,一边带他往楼里去,一边问:“方才你们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叫我陪着?”

    沈琅轻轻勾住他的脖子:“去了趟王府。”

    薛鸷的脸立即便拉了下来,他哼一声:“怪不得。”

    “是正事,带你不方便。”

    薛鸷又哼了一声。

    近来两人已然相安无事了许多日,薛鸷胆子又大起来,逐渐恢复了几分本性,找着机会便要对沈琅蹬鼻子上脸。

    “哼什么?”沈琅说他,“牛一样。”

    “你妈今晚做了许多菜,”薛鸷道,“你不回来,她都不许我偷吃。”

    饭菜都在厨下锅内温着,等薛鸷推着沈琅坐到饭桌边上,几个堂倌才把晚饭呈送上来。

    堂倌画烟早就侯在一旁煨酒了,坐下后,薛鸷接过那酒盏,先给沈琅倒了一杯,然后是自己。

    这顿晚饭,薛鸷总觉得沈琅有些心不在焉的,饭也没吃两口,热酒倒吃了一盏。薛鸷本想同他说笑,可这个人看上去却始终兴致不高的样子。

    等上了楼,回到沈琅卧房,薛鸷抱着沈琅上了榻,才抓住他的手,在他跟前半蹲下去,有些小心地询问:“……我今天是不是哪里又错了?”

    “不是。”

    “那你怎么不高兴?”听见他说不是,薛鸷脸上原本可怜兮兮的样子变了,声量也大起来,“不是为我,难道是为那个男的?”

    “滚。”

    “你别不高兴,你一这样我就难受。”

    沈琅皱眉:“我连不高兴的权利也没有么?”

    薛鸷亲了亲他的指尖:“我不是不让你不高兴……那你快点好起来行吗?”

    沈琅不说话,于是薛鸷又将他的指尖含进了嘴里,很轻地舔着,见他没什么反应,薛鸷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指腹。

    沈琅要把手抽回去,却被薛鸷一把攥住了手腕。

    “脏死了。”

    “哪里脏?”薛鸷将他的另一只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有没有好一点?”

    “你过来。”沈琅忽然叫他。

    薛鸷终于站起身,又微微俯下身,朝着沈琅迅速贴了过去,他故意贴得极近,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然后他抬着眼,笑眼盈盈地盯住沈琅的眼睛。

    “叫我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沈琅便突然偏着头抵上去,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

    薛鸷一时没反应过来,满心只是方才沈琅吻上来时柔软的香气。

    下一刻,沈琅忽地又勾住了他的脖子,薛鸷毫无防备地向下一倾,分不清这回是谁先吻向谁的,薛鸷几乎仅凭本能,一手扣着他的后颈,一手抓住他扁瘦的腰身。

    他的吻一贯是带着强侵略性的,但这些时日为了讨好沈琅,薛鸷只能顺着这个人的节奏来,得避着这个人的底线,轻轻慢慢地来。

    其实温柔绵长的吻也很好,有种耳鬓厮磨的黏稠,他可以捕捉到沈琅每一个极细微的反应,感官也会因此被拉长。

    慢自然有慢的韵味,只不过薛鸷忍得实在很辛苦。

    他天生就是个急性,一刻也等不了,一刻也慢不了,为了在沈琅面前卖乖,薛鸷觉得自己这些时日都快要憋坏了。

    可吻到一半,他忽地又想起沈琅晚上吃饭时,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理智与情|欲顿时拉扯纠结起来,他想,好容易沈琅才肯给他几分好脸色,薛鸷总觉得他眼下忽然的主动……很有可能是这个人给自己的挖的陷阱。

    于是他自以为聪明地放缓了这个吻,又变得规矩了起来。

    他有些走神了,沈琅发觉了。

    于是沈琅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一直往下,直到薛鸷灼热的掌心碰到他的,他才用那双盈着湿意的眼睛看向薛鸷:“我想做。”

    “薛鸷……”

    薛鸷脑子里那根脆弱的弦立即就崩断了,隔着绸滑的衣料,他几乎暴|力地在那里狠揉了几下。

    沈琅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臂:“嗯……”

    “疼?”薛鸷问他。

    沈琅又凑上来吻他,他的声音很轻、有一点哑,但对薛鸷来说简直就像是蛊惑:“很舒服啊。”

    “快点好不好?”

    ……

    薛鸷觉得眼下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梦一样。

    只有在梦里,这个人才会这么乖、这么顺从,甚至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以往只要薛鸷意识到眼前的香|艳画面只是一场梦,身下那个乖顺的、让干嘛就干嘛的沈琅就会忽然恨恨地给他一耳光。可薛鸷总还是舍不得,他总要抱住他,比一开始还更要用力。

    但至多三五下,他就清醒了过来,怀里、身侧,仍然是空的、冷的。

    可是这一次,沈琅并没有打他耳光,“梦”也并没有醒。

    薛鸷真的憋坏了。重逢之后,他就不敢对沈琅太乱来,夜里就是碰他,也碰得很克制,往往沈琅一皱眉,他就放轻了力道。

    他太在乎沈琅的脸色,以至于都快把自己憋回到了十字打头的年纪,那时候在山上看见个树洞都会起反应。

    薛鸷兴奋时,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等他意识到这样的力度对这个孱弱的人来说,或许过于粗暴了的时候,薛鸷才发现沈琅已经把自己的下唇给咬破了。

    他捏开他的嘴,继而用食中二指挤开他的唇舌,搅|弄起来。

    从背后抱着他的时候,薛鸷故意用掌心扣住了这个人的小腹,动作时,他忽然有一种这个人就要被自己贯|穿的错觉……这个意识让他变得更加兴奋。

    ……

    街上经过的更夫已经敲起了梆鼓,第一下最重,停顿得也最久,后四下是连续的,紧接着两个人便听见他喊道:“五更天,亮天喽——”

    薛鸷忽然盯住了沈琅的侧脸,这个人流了好多眼泪,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水都哭干净似的。

    前面也湿了一大片。

    以沈琅的脾气,如果很疼,他应该不会强忍着不骂自己。

    可今夜薛鸷从这个人嘴里听见的只有好听的话,有几刻连他都觉得自己一定把这个人弄得很痛了,但这个人不仅没有和他翻脸,居然还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透湿,他已经停下了,可怀里的人还在轻轻地颤抖着。薛鸷心里忽然有一点怕。

    他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心里有一种不安莫名其妙地浮动着,让他在欢|愉之余,又有几分难耐的焦躁。

    他把沈琅整个地翻过来,这个人的眼仍是失焦的,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

    缓过来的第一时间,这个人居然抬起眼睛看着他,小声问:“……舒服吗?”

    “何止呢?”薛鸷心跳又快得不成样子了,他低下头亲了亲这人薄薄的眼皮,反问:“你呢?”

    “嗯……”沈琅的脸贴着他的胸膛躺着。

    “刚刚有一瞬间我脑子里忽然想,”薛鸷不轻不重地摸着他的头发和脸颊,说,“让咱俩就这样死在一块吧……”

    说着他忽然傻笑了两声。

    沈琅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是仍然执着着要伸手抱他。

    “薛鸷。”他忽然叫他。

    “嗯?”

    停顿了片刻,沈琅却只是又叫了他的名字:“……薛鸷。”

    “你说你爱我,是不是骗我?”

    薛鸷:“我骗你干什么?”

    “真的、真话。”他笑着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沈琅没有笑,只是盯着他的眼,沉默。

    “那你和我去南边,”半晌之后,沈琅终于开口,“以后夜里怎样,都由着你,好不好?”

    薛鸷愣了愣:“……为什么要去南边?”

    沈琅伏在他身上,眼皮微微垂着:“绥德被攻破了。”

    薛鸷忽然抱着他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

    沈琅有些吃力地搂住他:“如果你想,可以多带几个人,仇二、李三,还有他妻小,豫王会卖我面子,让我们一起进城……”

    “不行。”薛鸷忽然打断他,“……不行。”

    “我不能丢下他们走。”他看着沈琅,“要逃,我也得带着他们所有人一起。”

    “朝廷早就派兵去了南边,他们要在金陵建新都,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们不可能放所有的‘难民’进去,想要进新都的人,必须是有‘价值’的,他们只会放‘需要’的人入内。”

    “到时候鞑靼一路南下,那些被堵在新都之外的流民,会被俘虏成为人质,用以要挟那位圣人与朝官把城门打开,可他们既然要跑,就不可能管这些人,”沈琅的话音有一点颤抖,“你知道这些人到时候会是什么下场吗?”

    薛鸷直到这时候,才总算反应过来了,为什么沈琅今夜会这样驯顺,又对他这样好。

    他看着沈琅那张脸,这样一张脸,这样红着眼睛凝视着他,他却对他说了“不”,薛鸷忽然有一点恨自己了。

    可是他还是移开了目光,痛苦地说:“我不能……沈琅。”

    “你和他们逃吧,我不能走。”薛鸷越说越小声,“你好好的……”

    说到这里,他才终于知道后悔:“你说得对,我不该来找你。”

    “我不该来找你的……”

    他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以至于到最后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薛鸷,”沈琅脸颊上泪痕未干,他恨恨地盯着这个人,“你真的……”

    “你还说你不会丢掉我,可你转头就要去和别的女人成婚了,你说你一辈子都爱我,现在却又要把我丢下。”

    “骗子,”沈琅朝着他低声吼道,“骗子!”

    薛鸷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琅红着眼,兀地开始扇打他的脸、他的身体,他手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这样的力道或许连“打”都称不上。

    薛鸷想抱住他,沈琅却红着眼咒骂道:“你去死!”

    “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明知道当土匪没有好下场,为什么还要来招我?”

    “为什么!”

    薛鸷只好沉默着,任由他捶打着自己身体泄愤。

    第66章

    沈琅遣散了抱月楼里的堂倌。

    身边只留下了金凤儿、邵妈妈和画烟三人, 剩下的那些堂倌杂役,沈琅让金凤儿给他们一人发了三个月的月钱,也就打发走了。

    东都城内依旧是一派祥和景象, 街边商铺仍然照旧开门做生意, 只有那些得了消息的东都官员, 个个将府门紧闭, 一整日只忙着收拾金银细软, 和时不时地派家仆去豫王府上探听消息。

    沈琅得知这个消息比那些人还要更早些, 如今除了抱月楼,他手上的其余铺面早已转让出去, 不便携带的资材也尽数换成了金银厚片,让邵妈妈缝进了衣袍里。

    逃难路上必然很乱,总得防着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蟊贼。

    午饭沈琅是在房里用的, 他刚靠向桌边, 薛鸷后脚便跟了进来。

    沈琅吃饭,他便坐在旁边盯着沈琅的侧脸, 一言不发。

    好半晌的沉默之后, 薛鸷才终于开口:“……你把那些堂倌都遣散了, 就剩三个人, 跟着豫王他们会不会不安全?”

    “他手上现有多少兵?要不要我回去叫些人跟着你?”

    他觑着沈琅的神色, 猜到他们大约不日就要动身了, 于是又低声:“……来不及了, 是不是?”

    薛鸷很想再握一握沈琅的手,可是不敢, 怕舍不得。

    最后他只好苦笑了一下,说:“沈琅……你恨我吧。”

    沈琅没说话,只是给他倒了杯酒, 缓缓移到他面前:“最后一杯酒。”

    “你喝了,我们就算了。”

    薛鸷伸手,碰了碰那酒盏,接着才端起来,可是他并没有喝,只是低下头闻了闻那杯酒水的气味。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早上你让画烟去药铺里买了山茄花和火麻花粉,是要下在这杯酒里吗?”

    沈琅的脸色忽然变了。

    “你跟踪他?”

    这个人平日里看着好像很好糊弄的样子,可偏偏这时候,却忽然聪明了起来。

    薛鸷微微侧开脸,避开了沈琅的目光,他说:“对不起啊……”

    猝不及防地,沈琅忽然伸手攥紧了他的襟口,因为上半身过度倾斜,他几乎要从木辇上摔下来。

    薛鸷只好揽抱住他的腰背。

    “对不起?你从来只有这句话。”

    “……薛鸷。”

    沈琅猛地喘气,强迫自己放软了声调:“你把它喝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薛鸷的眼眶也红了:“你别这样……沈琅。”

    “我会活着的,”薛鸷小声说,“你知道的,我命硬。”

    “你怎么活?”沈琅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他们有十万人,或许还不止,你要怎样活?”

    薛鸷沉默了。

    “你带他们躲在山上,”沈琅咬着牙,“运气好一点,你被他们招抚,留下一条命,却要担千古骂名……”

    话是这么说的,可沈琅知道,薛鸷不会、也绝不可能走这条路。

    他对山下的百姓有感情,不可能顺着那些异族助纣为孽。至于躲躲藏藏地在山上苟且偷生,也不像他的风格,况且天武寨中不少土寇的亲眷还在山下村镇里,就算薛鸷贪生想躲起来,可这些人呢?

    以薛鸷的脾气,沈琅知道,他回去,十有八九,就是个死字。

    薛鸷心里的确也就是这样想的,为异族卖命的事,他薛鸷做不出来。天武寨之外,他也管不着,可他的地盘、他的人、他所庇护的百姓,一个也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长久的沉默过后,薛鸷终于开口。

    “你就当没我这个人了,”他很轻地说,“反正……我也没多好。”

    “你这样聪明,就算回了南边,也一定会过得好。”这句话,与其说是对沈琅说的,反倒更像是他劝慰自己的。

    “忘了我吧……”薛鸷低着眼,“沈琅。”

    他最后很轻地抱了抱沈琅,忽然笑:“我这辈子,也够了。”

    “我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薛鸷鼓起勇气,终于敢去看沈琅那双泪红的眼,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沈琅的脸、他有些湿漉的鬓发,“够了,真的。”

    沈琅说得对,他明知道做土匪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沈琅分明都逃开了,可他却偏偏还要死皮赖脸地追来这里纠缠他。

    他自私、无耻,是个很坏的人。杀了那么多人、坏人、好人……多到数不清。

    他如今有这样的报应,也是可以预见的,薛鸷知道自己并不无辜,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沈琅。

    他的确不配,也不该和这个人说爱,说什么“一辈子”……那样可笑的孩子话。

    他害了沈琅。他该死。

    *

    未时四刻,豫王府。

    沈琅乘车赶到王府时,却被告知豫王眼下并不在府上,府内长史将他领进内院书房,请他在房中略坐一坐。

    府上很安静,仆婢呈上来的那盏茶沈琅并没有碰,他无意识地揉搓着掩在宽袖底下的手背、指骨,几乎要将薄薄的皮肉搓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豫王才总算踏进书房,他看了眼沈琅:“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今日好多事,连水都顾不上吃,”豫王在上首落座,“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那就好。”豫王道,“有什么事,你直说罢。”

    他这几日的确有许多事要忙,因此沈琅只好开门见山地问:“殿下还记得那日在抱月楼门口,显得有些冒撞的那个人吗?”

    “哦。”豫王笑笑,“我记得,你的旧相好。”

    “怎么?”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道,“你想带他一道走?”

    “据本王所知,那个叫薛鸷的……好像是个匪寇吧?”

    沈琅微怔:“殿下知道?”

    豫王笑笑,薛鸷通关时所用的姓名、籍贯,全都是伪造的,确实有些不太好查到他的底细。只是他见过薛鸷身上的刺青,会在身上纹刺图案的,无外乎那几类人。

    一一排查完之后,便只剩下了匪寇这一种身份。

    “本王猜,他是天武寨里的,”他盯着沈琅的眼睛,“对不对?”

    沈琅适时地给出了一个惊讶的反应,他了解这位王爷,他喜欢一切人事都尽在掌控的感觉。

    他要很聪明,既能做这个人的“解语花”,又不至于聪慧过头,凌驾在他之上。

    “殿下……都知道了?”

    “那日本王与你提起天武寨,你的反应有些不自然,”豫王又笑了,“你一个临安人,缘何会和他一个北边的匪扯上关系?我猜定然是你上京路上碰见他的。”

    “他的模样倒也不丑,只是本王心里奇怪,这世上什么好人没有,你缘何要和他这样的人纠缠不清呢?”

    沈琅收敛神色,缓声道:“我与他因缘际会,说来话长……今日来找殿下,实是为一件要紧事。”

    “你说。”

    “确如殿下所言,薛鸷是天武寨的匪首,”沈琅道,“寨中匪寇多为青壮年,长于群伍协作,也擅刀弓骑射,统共有三五千众。”

    “我想国难当前,他们这些人生于斯、长于斯,熟知山川形胜。况且巩义、孟州、渑池等地,皆为殿下藩篱,若能召集当地青壮,由薛鸷领头,东都之战,或还有几分胜算。”

    豫王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随后他忽然一笑:“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日本王告知你绥延城破,你却劝本王留守东都,原来是因为私心。”

    沈琅也没有争辩,既已叫豫王清楚了薛鸷的身份,他怎样花言巧语,都是没有用的。

    于是他诚然答道:“我的确存了几分私心,但绝不只有私心。”

    他徐徐然道:“武将洪铮早年间曾大败过鞑靼,鞑靼人总归有些憷他,殿下若能将他从金陵城调至东都支援,我想大宁或许是有胜算的。”

    豫王不说话。

    于是沈琅只能叫金凤儿呈上东都舆图,托着给上首的豫王看:“鞑靼若要攻,必然从西部、西北部进来,而东都此处多山脉,薛鸷他们是有优势的,如若此处失防,就退到中部登封县,到了天武寨,至少耗也能耗死部分异族。”

    “倘或他守不住……殿下也可密信急召洪将军退回金陵,没什么损失。”

    豫王终于开口:“楫舟,战场上的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天武寨那些土寇再怎样,也是乌合之众,若放到真正的沙场上,根本不堪一击,只怕连一个时辰也顶不住。”

    沈琅坚持道:“即便如此,至少他们也能削弱部分鞑靼兵力。倘若鞑靼长驱直入,途中连个挡道的兵士也没有,等他们到了南边,恐怕更是士气大振,我只怕他们到时‘一鼓作气’,将新都围了,要来个瓮中捉鳖。”

    “殿下,何不赌一把呢?倘或殿下天命所归,果真有那扭转乾坤的气运,又何苦窝在新都夹缝求生?”

    他说了这样多,可上首的豫王却只是盯着那张东都舆图,不置可否。

    沈琅心里虽如火烧似的,可面上却仍是镇静的,不敢轻易露怯。

    他知道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绝不像是万全之策,若是仔细想来,甚至显得有几分牵强。

    可他没办法了。最后一条活路,他必须替薛鸷争来。

    豫王缓声道:“你说了这么多,细想起来,胜算其实还是渺茫。”

    沈琅争辩:“自古沙场上便没有定数,逐鹿宫阙,也是瞬息易势……”

    “好啦。”他忽然盯着沈琅笑,“本王也累了一天了,先叫他们预备饭食,填一填肚子吧。”

    他这是听得不耐烦了的意思,沈琅只好从善如流地收了声。

    豫王不紧不慢地留他在府上吃了晚饭,府上三餐总是春盛按酒,一席三十六碗菜肴。沈琅陪着笑脸同他吃酒,可豫王却只是说些闲话家常,决口不提方才沈琅所提议的事。

    直到用完饭后茶水,他才忽然问沈琅:“楫舟,本王若不允,你当如何?”

    “你要和本王一道走,还是陪他一道留在这里送死呢?”

    沈琅没有立即答复,但豫王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竟也是个痴人。”

    “楫舟,为这点虚无缥缈的情爱,断送掉今后的前程,甚至是命,你也觉得值当么?”

    “殿下……楫舟本就没什么‘前程’可言,若逃去金陵,也不过再苟活几十年,”沈琅直白道,“殿下其实也是一样的,蜗居在金陵新都,就是将那些人全都斗败了又怎样?登上龙位,也不过做个自欺欺人的皇帝。”

    “即便在史书上留下一页,也不过供后人耻笑,有什么意思?”

    他这样胆大胡言,豫王反而笑了。

    “无论殿下最后怎样选,楫舟都会留在这里。”

    豫王终于道:“好。”

    沈琅看向他。

    “本王会给洪将军写一封密信,至于他究竟肯不肯为本王卖命,这也说不准。”豫王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完他又叫来长史:“去书房将本王私章拿来。”

    “楫舟,你来替本王措词。”

    第67章

    沈琅回到抱月楼时, 天已经黑透。

    大约是思虑过重,在听见金凤儿闭上大门的动静之后,沈琅忽然感觉整个身体都瘫软了下去, 几乎要连木辇也坐不住。

    邵妈妈听见声响, 急忙便跑出来迎他, 等进了楼, 她才低声同沈琅说道:“你一走, 那个薛鸷就抱着院里那条狗也出了门, 到了这会儿,也不见他回来。”

    沈琅的手指在木制扶手上缓缓收紧。

    借着灯烛的光亮, 邵妈妈终于发现沈琅的脸色似乎有几分不寻常,她立即用手背碰了碰他前额,果然极烫。

    “这又是怎么弄的?”她抬头问后头的金凤儿, “好好的, 出门一趟回来,哥儿身上怎么又热起来了?”

    沈琅轻轻一扯邵妈妈的袖摆:“妈, 没事。”

    “昨夜就有些不舒服了。”

    邵妈妈忙高声叫来画烟, 让他去找找楼里还有没有退热的草药, 若有就先煎一剂来。

    说罢她又从衣襟内摸出了一封信笺, 交到沈琅手里来, 她低着声音:“方才你不在, 有人来咱们这儿递消息呢。”

    沈琅拆开那封信笺看了眼, 因为身上发热,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又沉又烫, 信上只潦草两句:龙驭上宾于跸路,今秘而不宣。

    他把那信笺折好,让金凤儿将其丢进炭盆中烧毁。

    沈琅去找豫王之前, 其实便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豫王对他的提议完全不为所动的准备,可他大约赌对了,运气也足够好。

    豫王收到这则消息,只会比他更早,他如今已是既定的摄政王,到了南边新都,他手上可调动的便不止西卫所那一支兵力。

    这位皇帝死得实在也很凑巧,假如沈琅是豫王,也必然会选择赌一把。

    “药先不要煎了,”沈琅吩咐金凤儿,“你和画烟先去备好马车。”

    说着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你去收拾些细软干粮,备足三四天的份量便好。”

    邵妈妈皱起眉:“眼下都这样晚了,城门那边也敲了闭门鼓,再是要紧事,至少也等喝了药,天亮再走吧。”

    “我向殿下求了符牌,他也差人同门丞那里打过招呼了,”沈琅沉声,“……越早到越好,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离开前,沈琅回了一趟卧房。

    房内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几案上多了一页宣纸,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保重。

    重字还少了一横。

    底下还有些涂黑的墨迹,沈琅猜想大约是他还想写些什么,可刚开了个头,便又全数涂去了。

    他很仔细地将那张宣纸折好,收进了衣襟里去。

    二更天时,从抱月楼启行的一列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从城门一侧的小门出了城。

    因走得着急,一路上沈琅身上时好时坏,停下休整时,邵妈妈给他煎了两副退热的药,却也不怎么见效。

    粮草一事,沈琅想着天武寨里应该暂时不会太缺,豫王那里也会帮着筹备,因此只沿路购入了一批营帐和止血伤药。

    止血伤药倒还好办,营帐、甲胄一类的辎重并不在市面上随意流通,好在沈琅手里有豫王的符牌,又有府衙临时批下来的文书,因此在采办一事上倒没有太受阻。

    路过一家工坊时,沈琅另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一套步人甲,这原是城中一位富商订下的,可谁知离约定的日子过了三日,坊主却也不见他来取,这才便宜了沈琅。

    还剩下的银钱,沈琅带病咬牙跑了沿途许多个城镇的工坊,统共也只买到四五百件普通皮甲,质量虽参差不齐,但有总比没有强。

    ……

    沈琅最终还是没能撑到天武寨。

    马车行到山下时,邵妈妈原本想叫他起身吃些干粮,眼见叫他不醒,才伸手探进衾被里握了握他的手,果然又是烧得浑身滚热。

    邵妈妈别过头去,暗自抹了把眼泪,继而才扶着车厢,出去用冷水打湿了布帕,接着轻车熟路地回去替沈琅擦起了脸。

    他病得这样厉害,眼下论理本该静养,可这几日却偏偏昼夜不停地又四处奔波,就是原来只是一场小病,怕也要熬成大病了。

    邵妈妈劝了他几回,他也不肯听。

    沈琅几乎不曾对她发过火,对着她的语气也总比对金凤儿的要温和许多,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即便是十个邵妈妈来,那也是劝不动的。

    只是邵妈妈心里始终还是气他不肯保重自己的身子,可又舍不得太怨他,因此只好将这些不满都迁怒到薛鸷身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就行到了半山腰上。

    金凤儿对天武寨的记忆仍然还停留在三年以前,可这几年之间,山里变化很大,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了起来。

    因此走到这里,他就急忙叫停了身侧的驭者,怕一个不慎就踩进了什么陷阱坑洞。

    沈琅怎么也叫不醒,金凤儿和邵妈妈又都不是能拿得准主意的人。

    正当他们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有十来个土寇约莫是听见了马车的动静,手持武器就冲了下来。

    领头那人是个陌生面孔,上来就拿砍刀指着他们,喝道:“你们是何人?此处是我们天武寨的地盘,闲人免进。”

    后头有几个土寇看见他们后边还拉了好几车的货物,到底忘不掉老本行,心里难免都有些跃跃欲试。

    有人小声嘀咕起来:“当家的这几日都忙,不如咱们哥几个一道偷捞些油水吃怎样?”

    “你省省,若是被发现,那可不是好交待的……况且不是说如今就要打仗了,抢再多东西回来又有什么用?”

    “正是要打仗了,才更要多捞一点啊,谁知道咱们又能活多久?若能得一时好吃好穿,死了也才好闭眼呢。”

    正当他们对着后边车上的货物蠢蠢欲动时,金凤儿着急地扫了他们一圈,才总算在队伍最后看见了一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熟面孔。

    这人比起以前,似乎变了许多,害得金凤儿一时都有些不太敢认他。

    “禾生?”他大声朝他叫道,“禾生哥!”

    禾生猛然抬起头,他先是怔楞了半刻,而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金……金凤儿?”

    “你、你们怎么回来了?”

    “哥儿来找大爷,有要紧事,你快带我们上山去。“

    “沈师爷……”禾生挤开人群,来到马车前,仰头问道,“他也来了?”

    “他病了,眼下正昏睡不醒,”金凤儿红着眼眶,催促他道,“快带我们上山,快!”

    禾生这才像如梦初醒一般,连忙叫人在前面开道。

    ……

    马车入寨时,薛鸷还在武器库内清点军备。

    他赶回寨子里之后,第一时间就吩咐寨子上下连夜赶制起了“流星箭”,这玩意不仅能穿透铠甲,还能炸伤敌人。

    前两年“贩盐”生意正好时,薛鸷便咬牙从各大黑市里购入了不少火|药。

    这东西虽然不易得,但却是一大杀器,他原先是想着,倘若有朝一日天武寨被官府围剿,有了这个,即便他们装备再精良,天武寨也未必会落于下风。

    没想到如今竟是这样派上了用场。

    不仅如此,他还联合了其他山头的伙帮,加起来至少能凑齐七八千人。

    只是倘若敌军真如沈琅所说,是装备精良的十万兵马,他们这不到一万人的乌集之众,即便防备得再周全,也只是螳臂当车,徒劳罢了。

    他忽然又开始想沈琅了。

    不知不觉地,薛鸷又走上了土坡,来到了当初沈琅的住所。

    屋前的秋千架已经被他重新搭好,葡萄藤绿了又枯,他用三年时间,又重新填满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

    他总想着沈琅还能再回来住。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和个傻子一样可笑。

    与此同时,禾生见寨内遍寻薛鸷不到,心里便猜他是又来了这儿。

    他气喘吁吁地赶来时,薛鸷正睁着眼,横倒在沈琅原来的那张睡榻上,他把从沈琅那里顺走的绸帕盖在脸上,很安静地,只是闻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路上用了太多次,眼下这绸帕上的兰香已经很淡了。

    他忽然又有一点难过、心里很乱。

    沈琅眼下大约已经在去金陵的路上了,如今世道这样乱,也不知道他跟的那个殿下,究竟是不是个好人,能不能够护住他。

    况且南下一路必定舟车劳顿,他身子骨那样弱,若是生了病,该怎么办?金凤儿在他眼里是个傻的,邵妈妈也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倘或遇见大事了,这两个人必定全指着沈琅一个。

    若他倒下了,该怎么办?

    越想,薛鸷就越觉着心神不宁。恨不得一分为二,把肉身留在这里,魂魄却跟着沈琅往南边去。

    忽然地,门外有人“哐哐哐”地砸起了门来,他认出那是禾生的声音。

    “大爷,”禾生大喊道,“沈师爷回来了!”

    听见他的话,薛鸷先是一愣,紧接着心里顿时炸开了,他一下从榻上跳了起来,几乎是飞也似地冲出了门。

    “你说什么?谁回来?”

    “沈琅、沈师爷……”禾生顾不上把气喘匀,“金凤儿说他昏睡不醒,好像很、很不好……”

    没听他把话说完,薛鸷便急躁地开口:“在哪儿?他人在哪儿?”

    “还在寨口那边,马车上不来,他眼下那样,也不好怎样挪动……”

    薛鸷只听完了他前几个字,便一刻也等不了地追了下去。

    他赶到时,李云蔚已经在了,薛鸷几乎仅凭本能地爬上了马车,然后手脚并用地来到了那个人身边。

    他捧着这人烫得通红的脸,整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沈琅被身上被裹得太严实,薛鸷还记得郑婆婆从前说的话,掀开他身上的厚重的衾被,又将他前襟扯松了一些。

    慌乱之间,薛鸷忽然摸到了他放在衣襟里的那张宣纸,他先是一怔,下一刻,眼泪已淌湿了满脸。

    李云蔚见他上去后迟迟没动静,于是只得掀开车帘,他知道薛鸷眼下必定是六神无主,于是便道:“我已经叫仇二去请了郑先生,你先将他挪去我屋里。”

    李三的院子就在这附近,沈琅眼下这情形的确是禁不起挪动了,薛鸷轻手轻脚地将他从马车上抱下来,一面走,一面在他耳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可是沈琅始终昏睡着,身上烫得让薛鸷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连骨头带皮一起化掉。

    不要。他在心里默念着,不要有事,求你。

    第68章

    沈琅是第二日半夜才醒来的。

    薛鸷合衣坐在榻边上, 一只手搂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则压在自己右脸之下。

    沈琅一动,他就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随即突然惊醒过来。

    这人刚到的那日, 身上始终高热不退, 到了凌晨, 薛鸷忽然发现他浑身颤抖着搐气起来, 却是只出气、不进气了。

    等到薛鸷让人把郑先生叫来, 沈琅的胸口已经没了起伏,他不死心地伸手去探他鼻息, 却什么也碰不到了。

    也幸而是薛鸷怕得睡不着觉,连夜里也一眼不错地守着他看,这才及时发觉了。

    那位郑先生虽然姓郑, 其实与郑婆婆并无亲戚关系, 乃是一年前在山下惹上了一笔官司,才带着妻小投奔到天武寨里来的。

    他原先在乡镇里也颇有名气, 医术也算得上精湛, 见沈琅连气息也没有了, 情急之下, 便只好按照《金匮要略》中救自缢死者那般, 以手按据他胸口, 数动之下, 竟果然救活了过来。

    薛鸷原本还能站着给郑先生递药箱,得知沈琅又有了气, 才恍觉眼前天旋地转,差点当头栽倒下去。

    这两日他都守在沈琅身边不敢动,心里憋了好多话, 可等他真的醒来了,薛鸷忽然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逃开,可刚想抽回手,醒转过来的沈琅却忽然轻轻捉住了他的指尖,薛鸷一下就动不了了。

    “我害了你,”他红了眼眶,突然很轻地说,“沈琅,我害了你……”

    沈琅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似乎做了许多梦,但醒来脑海中却只剩几块碎片,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薛鸷轻手轻脚地扶着他坐起来,随后又一点点地喂水给他喝。

    沈琅只知道自己这回大约病得很重,却不知道自己昨日曾死里逃生,缓过来几分后,他又开口问薛鸷:“什么时候了?”

    “九月初八。”

    沈琅皱眉:“我怎么睡了这样久?”

    顿了顿,他又问薛鸷:“我给你写的那些,你看了没有?”

    “看了。”

    “那你说给我听。”沈琅心里仍然对他有些不放心,因怕他读不懂,因此方才连睡梦里也挣扎着要醒来。

    “我让三哥给我念过了,”薛鸷道,“我知道的,算着路程,估计初九、初十那两日,鞑靼的轻骑先锋就该到东都城了。”

    “东都城如今由你说的那个程穆清守着,他主我副,这几日,他会命人加固城墙,在城外设置拒马、鹿角等障防,并在鞑靼的必经之路上挖壕沟、设陷阱。”

    沈琅点头,他的声音仍然虚弱,头脑发沉,因此语气也是缓缓顿顿的:“豫王眼下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不过程穆清虽是文官出生,但也算颇有几分军事才略,他年轻时曾被派去过西北前线主持防务,多少有些经验。”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沈琅有些吃力地,“你若去了,一定吩咐他们,拐角、地势较低处需重点防守,那些鞑靼很狡猾,此次绥德兵败,就是他们趁夜绕到了低洼处,发起了突袭。”

    薛鸷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忽然紧紧握住了沈琅的手,后者则任由他握着。

    “你自己有想过要怎样守么?”

    “比起鞑靼军队,我们的人必然是势单力薄,得留足一部分兵力,在后方随时增援,”薛鸷道,“在他们的轻骑到东都之前,我想让那些装备最精良的兵士站在城墙前列,先震一震他们,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沈琅“嗯”了一声:“最好不要有正面冲突,等到援兵来,胜算才更大些。”

    薛鸷为了让他宽心,又将自己已经让人把做好的“流星箭”与剩余火|药运送去了前线的事告诉他,有了这个,必能多镇住鞑靼几日。

    “我还想着,若能杀死他们一部分轻骑,再放些回去通风报信,也可以加深他们的顾虑,叫他们疑心东都如今还有许多兵,更不敢随意进攻。”

    沈琅看着他:“你想去?”

    薛鸷点点头:“近身肉搏的话,我想那些官兵倒不如我们在行。”

    沈琅紧了紧他的手,只能说:“万事小心。”

    “好。”

    薛鸷不轻不重地搂住他,沈琅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该带人去了,明日就是初九……”

    薛鸷充满眷恋地贴着他的脸,微微张开的五指穿过他散乱的乌发,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

    他想,要不是沈琅病得这样厉害,他死也要让人把他送到南边去,远远避开这一场祸乱。

    “沈琅?”

    “嗯。”

    “如若我打了败仗,你怎么办啊?”薛鸷突然很心痛地说,“为什么这么傻,要来找我?”

    沈琅顿了顿,才说:“我乐意。”

    “……”

    薛鸷低声道:“要是改朝换代,你就躲在山里……哪儿都别去,我留一些信得过的人给你,山上的粮食省省也够吃段时日。”

    “你……”沈琅有些无力地反搂住他的腰背,“你要活。”

    “我只要你活。”

    薛鸷闭了闭眼,可睁开眼时,眼前还是湿了一片:“那你答应我,若有万一……你一定自己保重。”

    沈琅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薛鸷才听见他说:“你要是死了,也管不了我要做什么。”

    薛鸷被他噎住,顿了顿,才叫他:“沈琅……”

    “先前在东都,没有我,你不是也好好的吗?”

    沈琅:“我不好、很不好。”

    “那时我以为躲开就能不在乎了,谁知道你又找来,”他故意说,“是你害的我,你亏欠我。”

    “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沈琅依旧心平气和地说着,“你身上,两条命,记住了。”

    薛鸷心里顿时又乱成了一团麻絮。

    “所以不要死,”沈琅说,“你不许死。”

    薛鸷抵住他仍有些发烫的额头,他想起那天夜里沈琅忽然没了呼吸,只是回忆,巨大的恐惧便如海潮般排山倒海地朝他涌来,逼得他快要窒息。

    他体会过那样的心如死灰,像是魂魄突然就缺掉了一角,两眼酸胀到痛,可却连眼泪也掉不下来。

    一种僵麻感一直从脸颊蔓延到四肢,他只能仅凭本能抱紧怀里那个人,大脑丧失掉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团灰白色的絮。

    那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死掉的人究竟是沈琅还是他自己。

    那样的感受,他舍不得让这个人也体会一遍,也难以想象,要逼着那样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在这世上继续苟延残喘,又有多残忍。

    于是他很快就妥协了,只是抱着沈琅,良久才道:“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要活。”

    直到今天、直至此刻,他才真的懂沈琅了。这个人虽然什么情话都不说,连笑容也吝啬,可他爱自己,或许并不比自己对他的情意轻几分,又或者比他的还要更深。

    后半夜,两人只是紧抱着,直至天明。

    窗外已经有了灰白色的光亮。

    躺在薛鸷怀里的沈琅忽然开口说:“你要是死了,记得等我一会儿。”

    薛鸷沉默了很久,才答应他:“好。”

    紧接着他又笑笑:“要有下辈子,咱们投生在一块……做邻居、做知己、做夫妻。”

    顿了顿,又继续说:“等百年之后,埋了,也躺在一个棺材里。”

    沈琅道:“可他们说下辈子未必还能投生成人,你手上沾过血,我也沾过,说不定下一世就去了畜生道。”

    “那我要当条狗,”薛鸷很快就接受了,“你呢?”

    “我想……当鸟,”沈琅说,“想试试飞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我够不着你怎么办?”

    “那才好,我才不要吃过屎的嘴来舔我。”

    薛鸷忽然笑了:“什么意思?我就算当狗必然也是条聪慧的狗,和阿憨那只傻狗怎么会一样?”

    “算了,”他又说,“那咱俩还是一起投生成相思鸟,不比不飞,让底下那些凡人看了都艳羡。”

    “好吗?”

    “……嗯。”

    “我得走了,”薛鸷依依不舍地在他脸上吻了吻,然后继续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你一定好好休养,不要挂心我。”

    “我命很硬,你知道的。”

    沈琅应了一声,随后把自己那只护身符塞到了他手里:“你带着吧。”

    薛鸷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他那只有明显缝补痕迹的香囊。

    “我从小戴到大的,”沈琅说,“你带着它,我就会找到你。”

    薛鸷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红着眼道:“好。”

    第69章

    天亮了。

    薛鸷命人将寨中积攒多年的好酒全数打开, 领着弟兄们在校场上一人吃了一碗酒,随后众人便开始齐声念诵起了当初入寨时的那一套誓词。

    沈琅虽然身上发虚,可还是让金凤儿背着自己出了屋子, 出来时, 正听见他们将最后那段誓言喊得震天响。

    “……弟兄同心, 刀山火海, 走马飞尘, 肝胆相照!”

    念完词, 薛鸷率性将酒碗往地上一砸,那些土寇见状, 也纷纷这样做了,算是为自己壮一壮胆。

    底下有人笑说:“此事若是成了,咱们这些人, 还算是匪么?”

    “匪不匪的, 也是身外名,如今连那皇帝都做了逃兵, 咱们此时下山守城, 可比他们有血性。”

    “说不准以后还会有人来给咱们立碑呢, 做了半辈子土匪, 如今也算当上‘英雄’了……”

    薛鸷脸上笑着, 转头却看见了场外的沈琅, 于是便丢下众人朝他走了过去:“……不是不叫你来送行吗?”

    沈琅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

    “今日天冷,快回去吧。”他看着金凤儿, “带你们哥儿回去。”

    “……可我想多看看你。”沈琅忽然说。

    薛鸷一下就没声了。

    沉默半晌,才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要舍不得了。”

    薛鸷说这话时, 虽然冲他笑着,可其实眼里又有了一点泪光。

    人群中的仇二其实方才就在偷偷往沈琅那边看了,那日夜里闻说沈琅断气了,他也急急跟着挤进了他房里。

    房内只几个人,可场面却是极乱的。

    那邵妈妈已然哭昏了过去,金凤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掉着眼泪,薛鸷面色又灰又青,眼里却红得吓人,他死死抱着沈琅不放,嘴里只求郑先生:“他身上还是热的……你救一救他吧。”

    一句话,不知道究竟说了几遍。

    仇二看着薛鸷那副样子,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想,倘若沈琅真的救不活了,大概他的大哥也要死了。

    今日又见到沈琅看他大哥的神情,心里既为薛鸷感到高兴,却又忍不住嫉妒他命好。

    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冒死回来,毕竟他那日离开时走得那样干脆,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同他大哥,至多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缘。

    如今看到两人这一幕,才知他们对彼此大约都是真心。

    那样的眼神他虽没见过,但也看得出来,这是情至深处的眼神,一点儿也不掺假。

    倘或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眼,他只怕死了也甘愿。

    半晌后,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山下走去,快出寨时,仇二忍不住回头又往后头望了一眼。沈琅果然还在坡上看着。

    下一刻,沈琅似乎朝着他这里看了过来,两人兀地对上了视线。

    仇二立即便将头又转了回去,心里跳得很厉害。

    他忽然想到,要是大哥没了,那个人……该怎么办呢?

    *

    薛鸷一行人走后,沈琅在榻上又躺了许多日。

    他这一次病得太狠,伤了根本,身上的热倒已消退了,可手脚却还是发虚,稍动弹一下,便要发一身的虚汗。

    薛鸷走后,沈琅才知道他把郑先生留在了寨里,不过前线那里必然也有军医,倒并不很缺他这么个人。

    郑先生乃是个医痴,同沈琅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郑某平生只救活过两个断了气的人,一个是差点溺死在河塘里的童稚小儿,一个就是你。”

    他兴致冲冲地说完,复又替沈琅细细地看过腿脚:“你这腿脚必定已坏了许多年了,不过他们倒是替你保养得很好……”

    沈琅并不说话,旁边的邵妈妈却急着替他问:“既保养得好,那按先生看来,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可医治呢?”

    “他这腿脚若是想好全,除非是天上神仙来了,”郑先生说得很直白,“只不过他还年轻,也不是全然不能治,改日等他身子调养好了,我再替他针灸试一试。”

    邵妈妈自然是对他连连道谢,但沈琅本人对他所说的话,却几乎没半点反应。

    一是因为他如今唯独只挂心在薛鸷身上,二来他腿脚坏了这样久,从前那些被世人誉为“扁鹊”“华佗”转世的名医他也没少见,可惜无论怎样折腾,只是白费,他早就不想了。

    等他病略好些,李三的夫人陈露晞便抱着孩子来看望他了。

    李三夫人生得白净标致、面长而丰,眉眼都是淡淡的颜色,笑起来时两眼弯弯,显得很是亲切。

    “我听云蔚说你好了,就想过来看看你。”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怕你在屋子里待得太闷,又怕你这里缺了什么,所以差我来问一问。”

    她话音刚落,怀里那圆圆脸的小孩子便嘤嘤地哼唧了起来,她只好将他放在沈琅床尾,让他自己去爬。

    沈琅其实并不喜欢小孩子,但见她已经自作主张将孩子放下了,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

    邵妈妈见这孩子生得白净可爱,眉眼像极了李三夫人,见人就笑,鼻子和嘴倒又像是李三爷,小小巧巧的,心里很是喜欢,于是忙去桌案上拿了一小块茯苓糕给他吃。

    “我家哥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白白净净的,眼睛也大,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看得人就是一颗石头心也要软化了。”

    李三夫人也笑:“沈公子这般模样,小时候自不必说,定是玉雪可爱的。”

    “这小哥儿多大了?”

    “今岁正月生的,过了年,就有两岁了。”

    两个妇人拉着手聊得很热络,那小孩子却只顾抓着那一小块茯苓糕往嘴里抿着,一次没拿稳,就掉在了沈琅的被衾上。

    那李三夫人见了,便立即拿了自己的帕子去扫,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抱他下去吧,别弄脏了沈公子的床榻。”

    “无碍。”

    这孩子还不会走路,爬得却很快,一忽儿功夫,手脚并用地就挪到了沈琅手边,仰着头好奇地盯着他看。

    沈琅见他胸前戴着条银项圈,很小巧的一只,动起来时轻轻响,有些可爱,于是便伸手去碰了碰那项圈。

    谁知这小孩子却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傻笑着要将他的手往自己嘴里送。

    沈琅没料到这丁点大的小孩子竟有这样大的气力,一时也不记得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了。

    “呀,”李三夫人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看看,怎么这样馋?自己那十根指头还不够吃呢,连人家的手也要往嘴里送。”

    她口中虽然骂着,却不见几分真怒,只是嗔怪。

    沈琅的面色微微舒展了一瞬,他从未在卢绡云身上得到过这样的记忆,邵妈妈对他虽然很疼爱,但他到底是“主家的少爷”,就算他淘气,邵妈妈也不敢真的打骂他。

    见他盯着孩子胸前的银项圈看,女人便笑着说:“这项圈原是他薛叔叔打给他的,大爷他很疼豚儿。”

    顿了顿,似乎是怕他想起薛鸷,心里难免担忧,于是便补了一句:“大爷他福大命大,定会全身而退的。”

    “嗯。”沈琅转向邵妈妈,“妈,去把我箱子里那对平安扣找出来,送给这小哥儿做见面礼。”

    李三夫人连忙推拒:“那怎么好意思?”

    “也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玉石,让小孩子戴着玩吧。”

    李三夫人于是笑:“那我便代豚儿谢过沈公子了。”

    *

    就是再难熬,日子也照常这样过着。

    沈琅能起身后,便总让金凤儿推着自己去找李云蔚,问前线的消息。

    到了九月十八日,才总算有个小土寇跑回寨里送信。

    他先是猛灌了碗茶水,而后才气喘吁吁道:“鞑靼那些轻骑让大爷带人杀了大半,很算是打了场胜战,也给咱们这些人定住了心神。”

    沈琅问:“他人怎样?”

    “大爷没事。”

    “身上有没有受伤?”

    那小土寇的眼神有些闪烁:“没。”

    “重不重,”沈琅立即就知道他在骗自己了,“他伤得重不重?”

    “只是些小伤,”那土寇总算说了实话,他想,反正大爷暂时也回不来,自然也就没法追究他的嘴快,“二爷替大爷挡了一下,大爷倒没有什么事,只是二爷那只手怕是要废了。”

    听他这样说着,沈琅便可以料想到当时情状的凶险。

    他沉默地低下眼。

    那小土寇继续眼红红地说:“那些异族个个都很凶,白日夜里,一阵不停地前来骚扰,没个停歇时候。”

    “好在大爷早让我们备下了‘流星箭’,穆将军那里还有火油,他们第二日便想来破城门,被我们用火油与‘流星箭’弄怕了,这会儿还不敢轻举妄动,只敢一股股地来侵扰。”

    李云蔚在旁边听罢,这才想起让他坐下歇一歇,两人断断续续又问了他半个时辰的话,恨不得将每个细节都盘问过两三遍,也好在这个被支回来的小土寇倒很耐心,答了几遍,却也不见烦。

    等到李三这间屋子里静下来,那小土寇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这是大爷差我交给沈公子的。”

    沈琅并没有等,接过就拆开了。

    里头翻开是一张很大的宣纸,字写得很是不伦不类,内容也同样不伦不类,大约他认识的字也实在有限,因此这封信便显得图文并茂的。

    沈琅差一点没读懂。仔细地看了几遍,这人大约是问他身体怎样,饭有没有好好吃,又说自己做梦梦到他小时候,然后他一把将他抱起来就直跑了出去,最后被他爹娘在后头追赶着醒来了。

    沈琅眼里总算有了一点隐约的笑意。

    翻过第二页,这人又说自己一切都好,杀了许多鞑靼人,相当勇猛,又说这些异族长得如何如何的丑。余下还有两个加起来足有一只巴掌大的大字:想你。

    沈琅向李云蔚借了纸笔,要给薛鸷写回信。

    因着这小土寇急着要回去报信,沈琅只来得及写下几句话,也用的大白话,又怕薛鸷看不懂,于是他还特意避开了难懂的词汇。

    只说自己也一样,寨中一切都好。战场上刀剑无眼,惟愿万事小心,不必挂念我。最后顿笔,又写下一句:我也梦见你了,薛。

    第70章

    十月, 山上枫叶正红。

    沈琅照例坐在李三房内等前线的消息,两个人对坐着,心不在焉地下着一盘棋。

    沈琅接连落错两子, 正看着窗外飞落的枫叶有些出神时, 却听对面的李云蔚忽然苦笑了一声:“你又输了。”

    说罢他起身替沈琅添了一盏茶, 而后对一旁逗孩子玩的夫人道:“露晞, 你带着豚儿出去转转好么?”

    陈露晞明白他这是有话要对沈琅说, 于是便抱起那小孩子往屋外走去了。

    等看着他们娘俩走远了, 李云蔚才把目光看向沈琅:“……有件事,我在心里想了许久了, 一直犹疑不定。”

    沈琅也看向他:“什么事?”

    “你大约也猜得到,”李云蔚道,“我想送露晞和豚儿去金陵新都, 只是我得知消息太晚, 又苦于没有人脉,听得如今新都早已城门紧闭, 不放人过了, 眼下就是位诰命夫人, 恐怕也未必能进得去, 又遑论咱们这些籍籍无名的人呢?”

    沈琅想了想, 道:“眼下到处都乱, 我想现在走并不稳妥。”

    李云蔚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呢?”

    “可若东都果真守不住, 大哥他们退到登封县,天武寨就是最后防线, 山上那些陷阱埋伏,少说还可以带走千数异族,”他道, “这原是我们三个早就商量好的,就是败了,史书上也该有一笔咱们天武寨的名字,值了。”

    “自上山以后,我也就将这条性命抛到了脑后,可偏偏……”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半晌才又开口:“偏偏让我遇见了露晞,又有了豚儿。”

    沈琅懂他的意思,有了妻小,也就有了软肋,是人大约都会萌生几分退意。

    “这些时日,我心里总是后悔,倘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开口同她说话,多好。”

    “我是必然要留下来同大哥、二哥他们同进退、共生死的,可她,还有豚儿……若是鞑靼上了山,他们胆子那样小,又该怎么办呢?”

    李云蔚顿了顿,又继续说:“一想起这个,我就是总是睡不着觉,心里很乱,又很怕。”

    “我听大哥说,你原先在东都时,似乎与那位豫王很要好,我就想腆着脸来问问你,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她母子送进新都里去?”

    沈琅听他说了这样多,这才开口道:“我这里有豫王的符牌,若你执意想送他们走,我可以写一封信送去给殿下。”

    李云蔚的眼睛顿时一亮。

    “但我还是那句话,眼下到处都很乱,新都自然也不例外,你送他们去南边,未必比留在寨中安全多少。”

    李云蔚心里本来就很纠结,听见他这样说,又犹疑了。

    “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对,”李云蔚看着外边在枫树底下扒拉红叶玩的母子两个,很轻地说道,“我只是想让她和豚儿两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

    十月初七。

    薛鸷身上穿着那套据说有五十八斤重的步人甲,提着刀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程穆清的营帐。

    “不是说援军初四、初五日就该到了么?”薛鸷开门见山道,“就是路上有一两日的耽搁,眼下早也误了两日了,怎么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见?”

    程穆清坐在几案边抿着浓茶,皱着眉听完,开口劝他:“薛副将,稍安勿躁。”

    越是见他这般,薛鸷心里便越来气:“安个屁!眼见天一日冷似一日,他们耗不了多久了。”

    那些鞑虏不知是不是已经看穿了他们只是外强中干,这两日已经在蠢蠢欲动了。鞑靼那里至少还剩下七八万兵力,而他们为了对付鞑靼先锋队伍,和时不时就发起突袭的队伍,人数已经从原来的万把人减至了七八千人。

    守了这么久,却只牺牲了那几千人,已算是万幸。

    若是鞑靼这会儿发起正面攻击,他们这七八千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守得住东都城。

    程穆清的脸色也很沉重:“我写了几封羽书,令斥候去催问过好几次了,却没得到殿下的答复。”

    薛鸷一把抓住了他的胸甲,将人从几案边上一下拎了起来:“你们那个豫王究竟什么意思?要我们这些弟兄等到城破了白白去送死么?”

    “我们在前头刀林剑雨,他们那些人却躲在后方不知道干什么,连援军这点事都弄不好。”

    程穆清也是怕了他的脾气,他堂堂一个主将,动不动就被他拎来骂去的,就是气急了,也只能皱眉道:“殿下那里必然也有他不能言说的难处。”

    “谁都不想看到生灵涂炭,”程穆清道,“你就是杀了我,援军也不会到,何必朝我发火呢。”

    薛鸷总算松了手,程穆清险险地往后踉跄了几步,被其他将士扶了一把,这才勉强站住了脚。

    薛鸷去到几案边坐下,将程穆清原来坐的那位置给占了:“我们的兵太少了,真要正面打起来的话,挡不了他们多久。”

    程穆清整了整自己胸前的战甲,在他对面落座:“我也知道将士们只等着援军来,就盼着那点希冀熬着,如今他们过期不至,将士们的士气必然一日比一日要萎靡,可又有什么办法……”

    “我想先分一半兵力运送辎重退守登封,在那边提前做好埋伏,”薛鸷神色凝重道,“我有预感,他们也就是这两日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集中兵力来攻城。”

    “你想,他们鞑靼人也不是傻子,在这里耽搁得越久,他们就越吃亏,士气也会下落。我们要是真有足够的兵力,早就反攻将他们打回去了,这么多日都按兵不动,他们怎么会不明白?”

    那些王公贵族总算还有点脑子,在离京前便命人烧毁了上京城的几大粮仓。只是也因为这样,这些鞑虏的粮草补给眼下大约也有些不足了,毕竟已经同他们耗了这么多日。

    就是再有什么顾虑,他们眼下也该到动手的时候了。

    程穆清闻言细细思索了一番,现下的确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于是道:“既然要分兵力,倒不如直接调□□成的兵力过去,能保留越多的兵力越好……”

    “等到援兵一到,即便杀不退他们,也能叫他们损兵折将。”

    “薛鸷,由你带他们回去吧,你熟悉那个地方的山林走势,带兵迎敌也是你在行,”他道,“东都则由我带人守着,等他们来攻城,我命他们将剩下的火油用完,就带着剩兵回去与你们接应。”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拢共就这么点兵,就是名将来了,怕也是无计可施。”

    薛鸷听完他的话,也只有沉默。

    ……

    十月初九。

    李云蔚打马从山下回来,他急急地回到自己那院子,人还没下马,便朝着那屋里喊道:“露晞,快把包袱拿好,带着孩子一起出来!”

    说完,转而又吩咐两个土寇去备好马车。

    沈琅和邵妈妈恰好也在他屋里,闻言他比被叫到的李三夫人还要更早一步出来,他看向红着眼眶的李云蔚,先是一怔,而后才问道:“……出事了?”

    “东都城破了,他们都说驻守东都的那些兵都在往登封逃。”

    沈琅闻言又是一怔。

    他很早便命人去南边,给豫王送了封信,可那人却是一去不回。

    眼看着援军久久不到,薛鸷他们只能孤立无援地守着城,除了在这里干着急,沈琅也无能为力。

    李云蔚看上去已经慌了神,他把眼看向从自己屋里走出来的那一大一小两个人。

    眼下鞑靼的兵马还没有追来,他们还有机会可以逃,逃去南边、只要逃进新都,至少他们暂时就安全了。

    他听沈琅说了,新都那里除去洪铮率领的那两万人马,眼下满打满算还剩下五六万兵力。

    那些鞑虏一路攻到那里,也该疲软了。况且沈琅还说,鞑靼要防着邻国瓦剌“黄雀在后”,定不敢同新都往死里耗,最后大约总还是要和谈的。

    这样想着,他总算下定了决心,今日就要将妻小送走。

    马车很快便备好了。

    陈露晞拉着他的手,把眼哭得红红的,只是不肯走。

    她带着哭腔道:“是死是活,我们都在一块,不好吗?”

    “你想想咱们的豚儿,他才多大呢?”李云蔚含泪笑道,“我已经给他取好了大名,就叫李承庆,承欢的承、庆祝的庆,你觉得怎样?”

    陈露晞点了点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咱们一起走吧。”

    李云蔚将她抱在怀里,不知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话,两人都哭成了泪人。

    沈琅不想再看,回到屋里写了封信,连同那符牌也一并叫邵妈妈拿给了陈露晞母子。

    送走了妻小,李三便和失了魂一般,只和沈琅呆呆地坐在一处,两个人都不说话。

    夜里沈琅要走时,李云蔚忽然开口问他:“你怕不怕阿鸷死?”

    沈琅默了会儿,才道:“若他注定了只有一条死路,我也并不能改写他的命,强求他活着。”

    “我只想他死前别那么疼。”沈琅道,“那就够了。”

    李云蔚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