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得知薛鸷他们退守登封的第二日, 沈李二人依旧默默在房内静坐着,外头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叫他们心里警铃大作。
临近傍晚时,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琅心里顿时一紧。
这一日, 他既期盼底下有消息传来, 却又害怕有消息来。
这次来递消息的人变成了禾生, 大约是一路赶来都没有停歇, 下马时他身上已经汗湿了, 被李云蔚拽进屋后,他连喘了几口大气, 才开口道:“大爷他、他们没事,他叫你们宽心。”
“他有写信么?”沈琅问。
禾生摇了摇头。
他说完,沈琅便皱起了眉, 禾生虽然老实、办事也稳妥, 但唯独有一点,口齿并不是很清楚, 薛鸷叫他来递消息, 有□□成的可能性, 是因为手上没其他人可用了。
“倘若没有事, 他为什么不写信?”
禾生忙道:“大爷他、正守城呢, 一步都走不开, 所以写不了信。”
“程穆清呢?”
禾生被他盯住眼, 有些说不出话来,直把眼挪开看向一边, 才回答道:“程将军是文将……在后方驻守呢。”
“你不要瞒我。”沈琅说,“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叫你撒谎骗我么?”
良久的沉默, 禾生觉得脚下有些发软,有些站不住似的,坐到了凳子上:“程将军他死了……”
“留在东都城那一千余人,只逃回来几十个伤兵。”
沈琅追问:“你们还剩多少人?”
“不到七千,还有几百人是带伤的,咱们的军备太次了,一旦正面对上他们,完全是送死。”禾生顿了顿,才缓声说道,“不过城内倒有不少百姓带着耕牛、锄头、柴刀,说要来帮咱们守城。”
他的语速很慢,说一句顿一句,沈琅知道他每次说快了就要结巴,因此也并没有催他。
“百姓有多少人?”
“只算青壮,大约有两千人。”禾生仔细思索了一番,又道,“除此之外,也有千八百个老弱妇孺……大约都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的。”
李云蔚终于开口:“若是城破,他们大约也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东都那儿的官吏百姓,连人影没见着一个,不知是早就跑了,还是缩头藏尾的不敢出来,”禾生一句一顿地,“也是登封县的父老乡亲们信得过咱们天武寨,才肯一起同心守城。”
……
薛鸷没想到县城内的这些百姓都会纷纷跑出来支援。
“那些当官的早跑了,”他听见前头那人道,“一个个读着圣贤书,修习孔孟之学,结果到了这险要关头,他们却是最贪生怕死的。”
“不能叫你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咱们在后头躲躲藏藏的,这算个什么道理?”
后边的百姓连连说“是”。
他们这些人即便不认得薛鸷那张脸,可多少也见过其中几个土寇,知道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并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将军。
“那什么狗屁皇帝,狗屁的佞臣庸吏,倒还不如你们这些好汉们仗义。”
“既然左右都要死,杀他们一个也赚一个,不亏。”
“……”
听见他们这样说,不少人眼里都有了泪光。
他们这群人里,没谁是真当过兵的,要么是薛鸷带下山的匪寇,要么就是豫王急征入伍的田舍汉,手里除了锄头镰刀,便是木矛、铁斧一类的武器,别说甲胄,就连一身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大冷天的还穿得很单薄。
城外鞑靼的军队已经到了。
薛鸷知道他们再经不起第二次城破了。在带兵撤离东都之前,他特意命人增挖了灶炕的数目,就连马蹄车辙印也费心布置了一番,为的就是让敌军误以为他们还有两三万的兵力。
若是弄得太多了,大约他们也不会轻信。
薛鸷原以为今日怕就要守不住,但看他们似乎又有了忌惮的样子,到了城门口便开始安营休整,一副并不打算趁热攻进来的模样。
薛鸷正觉得奇怪,直到接到了斥候送来的密信,说是瓦剌那边对鞑靼的领地开始了试探性的骚扰,这些鞑虏大约也是闻得了这个消息,才迟迟不敢发起进攻。
他们的兵力估摸着还剩七万,倘若在这里丢了太多兵,到时候瓦剌趁机追着他们“尾巴”咬进来,他们便是腹背受敌。
况且薛鸷的打法他们一开始就领教过了,不同于大宁的其他将领,很凶、也很难缠。这也是他们起先在东都城迟迟不敢发起总攻的原因。
“大爷!”有个城楼上的瞭望兵急忙来报,“鞑靼军队派了一位汉人军师来,说要和咱们‘和谈’。”
“汉人军师?”
“是,他会说汉话,也能听懂那些异族嘴里的鸟语。”
薛鸷料想那人该是他们在已被攻破的城池里掳来的什么“文人谋士”,他冷笑了一声,心想,叛国的降虏。
但斥候带来的那封密信上还说,援军将会在一日后会抵达,让他们务必守住登封县。
眼下能拖一会儿便是一会儿,于是薛鸷便对那瞭望兵道:“不要开城门,叫他一个人爬云梯进来。”
随即又召集兵士:“所有披甲之士,全部跟我上城楼!”
鞑靼人突然闹这一出,薛鸷总疑心他们有诈,因此很警惕地让兵士们全部戒备起来,随时做好城破的准备。
那人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汉人,畏畏缩缩地从鞑靼军队里走出来,五短身材,穿一身脏旧的直裰,头发也显得有些凌乱。
薛鸷拉开羽箭,直指向那个被鞑虏送过来的人,那人连忙拱手作揖,朝上喊道:“将军,我身上没带兵器,我是来讲和的!”
“自己人!”他又说。
薛鸷依然将箭矢指向了他。
等这人快到城楼上时,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人拎了上来,随后又攥住他后衣领,按着他上半身俯下去:“让他们把云梯收回去。”
那人连忙朝底下叽里咕噜地喊了几句什么,旋即那些鞑靼士兵竟果真将云梯抬了回去。
薛鸷命人将这汉人蒙了眼,带了下去。
营帐内。
仇二只手扯掉了束在那人眼上的黑色布条,那人睁眼看见面前身穿战甲的薛鸷,立即便露出了一个略显谄媚的笑容来:“将军?”
薛鸷拿眼盯着那人,而后忽然笑了:“你一个汉人,怎么倒帮他们做事?”
“我也是迫不得已,”那人苦着脸道,“鄙人的爹娘、妻小,都在他们手上。
“将军,我知你原是天武寨的匪首,此次也是临危受命,他们那些王侯将相,如今还躲在金陵新都里酣睡,你又何必拼死替他们卖命呢?”
薛鸷直勾勾地盯住了他的眼:“你认识我?”
“这并不重要,”那人说,“他们其实知道你们并没有多少兵力,也是看重了将军的才能,这才示好想将你们招抚进他们麾下,等到他们的大事成了,必然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只要将军肯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他们一个百姓也不会动,毕竟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占领更多的领地,若是将咱们的百姓全杀完了,他们要这么多城池也没有用,都是空城、死城。”
“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见薛鸷没什么反应,他立即又道:“这几年百姓们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赋税繁重、物价飞涨,吃不饱、也穿不暖,过得连猪狗也不如,那样的朝廷……早该改朝换代了。”
“这样说吧,继续守着这座城,一旦城破,将军连同麾下将士,说句不好听的,恐怕都要赴黄泉,何必呢?”
薛鸷冲他微微笑着:“那照你这样说,我如今就只有叛国这条路可走了?”
“什么叫叛国?薛将军,要说叛国,那也是大宁帝王,和那些奸相佞臣先叛的国,咱们这顶多算是‘顺势而行’。”
自从他从鞑靼那里得知了薛鸷的身份,下意识便觉得这个人定是很好说服的,毕竟他若是个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仁人志士,先时也必不可能落草为寇。
“这条命,若是死在别处,也就算了,”他见薛鸷眼中似乎有几分动摇,于是赶忙又趁热打铁道,“可要是为那样的朝廷去死,可就太不值了。”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薛鸷道,“那么,是谁告诉你们我是谁的?”
那人含糊道:“这不是要紧事……”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人双脚离了地,顿时便猛烈挣扎了起来。
薛鸷平日里若要以天武寨匪首的身份在人前露面,总要戴一顶大幨帽,前头再围一片眼纱,鞑靼人是从何处得知他原来是草寇出身的,这一点实在可疑。
他们既能招抚眼前这个人,大约也能招抚别人,毕竟眼下明面上只有他薛鸷还带兵在这里抵抗,那些人为了保命,又或是为其他什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已经被这些异族给收买了。
想到这一点,薛鸷立即把这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丢到了地上,又对臂上裹着麻布的仇二道:“二哥,这个人交由你审问。”
说完,便立刻疾跑了出去。
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这城里恐怕有内鬼,可若果真有,他们里应外合,哪里还需要来招抚自己?
东都城那一片的百姓藏的藏,跑的跑,薛鸷赶到时,就没见到几个百姓的人影了,再说他们也未必知道他们这些兵士的身份。
太古怪了。
“薛将军!”忽地又有个兵士跑到了他的跟前,“有人正带兵打击我们后方。”
“什么人?”
“据说是从汝州那里过来的,也就一小支队伍,都是汉人面孔。”
“他们远远地望了眼咱们这边,一见到咱们的人反击,便掉头往回跑了,不知是什么用意……”
薛鸷一皱眉,立即道:“有人去追没有?”
“您不在,没人能做主……”
薛鸷一把将他推开,复又下了城楼,命人牵了几匹快马追了出去。
若他想得不错,这些人恐怕是被派来打探他们的真实兵力的,要是被鞑靼人知道,他们只有几千兵力在这里苟延残喘,只怕他们等不到援军,不出几个时辰,登封就要攻破了。
第72章
好在薛鸷追出去得还算及时, 才没有叫那十几个兵丁逃走。
刚能看见他们人影,薛鸷便夹紧了马腹,手上拉起弓箭, 隔着大老远, 那些兵丁便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从马上射落了下来。
他有意留下一两个活口, 因此并不是箭箭都朝着他们命门去的。
没一会儿功夫, 薛鸷便带着几个骑兵追到了他们近前, 他跳下马来, 走到一个正捂着自己大腿倒在地上挣扎的兵丁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他。
“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只把牙关紧闭, 一声不吭。
一只墨色短靴猛地碾过他胸膛,逼得他惨叫一声,两手下意识便往上抓住了薛鸷的那只靴子:“咳……”
薛鸷叹了口气, 俯身往下握住了没入他大腿的箭矢, 这一箭几乎要将他大腿穿透,只差一点。
他抓着那箭矢开始搅动, 那人立即便发出了一阵连贯的惨叫。
在他疼晕过去之前, 薛鸷及时停了手:“还不说吗?”
“你应该知道, 我们这些人先时都是做匪寇的, 工于酷虐之刑, 你今日不说, 逼供你两三日也就是了。”
那人苍白着一张脸, 他到底也只是个普通兵卒,方才那样的疼, 便已经叫他动摇了。他皱着眉咬紧牙关,口中低低地喊着“饶命”二字。
薛鸷见他毫不意外的样子,也就知道关于他们这些守军身份的消息大约就是从这些人嘴里传出去的。
“说吧。”
那人颤抖着唇道:“……是荣使君让我们来刺探前线军情的。”
“荣使君?”
“就是……汝州刺史。”这人道, “好像是前些时日,鞑靼人那里差一个汉人来说和,说是只要我们肯配合,他们进城后决计不伤我们一分一毫。”
薛鸷似乎在思索什么,听他说完,才道:“没了?”
那人点点头,又道:“我们这些人也是听他差遣,都是为了活命……求将军饶我一命。”
薛鸷不可能把他放回汝州,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若是带回去恐怕还要浪费伤药和口粮,干脆将他腿上的箭矢拔了出来,正要给他个痛快时,这人又急忙喊道:“……将军!我还有话说!”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他裆下已经湿透了。
“什么话?”薛鸷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的样子,“快说。”
“我说了,能不能留我一条命?我不想死。”这人说着,忽然涕泗横流,“……我不想死。”
薛鸷不置可否。
这人大约也是想搏一搏,并不敢拖延下去,张口便道:“前两日,荣使君叫我们捉了许多从登封县里逃出去的百姓,差人从小路绕过登封县送去了鞑靼军营里,这会儿估计就快要到了……”
薛鸷闻言皱起了眉。
那些鞑靼人大约是想要用这些百姓来逼迫他们打开城门,他们手段从来阴毒,之前在东都战场上,薛鸷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汝州刺史,叛国投虏便罢了,竟然还把手伸向了那些无辜百姓。
太无耻。
薛鸷让随行的弟兄把地上那些兵丁身上的皮甲扒了下来,连带着射出去的箭矢也都一应拔了回来。
他们的军备太紧缺了,如今连弓箭都不剩多少了,自然是能省则省。
直到打马回到城楼底下,薛鸷的眉心都没有舒展开,他们这些人对上鞑靼,本就是蚍蜉撼树,如今身后的汝州也被招抚了,更是腹背受敌。
薛鸷下马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些贱|人!”
他去追那些兵丁的时候,仇二那里大约是对那位“汉人军师”用了重刑,薛鸷被人叫入营帐时,一股极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伏倒在地上那人像是死了一样,背上一整块皮肤不翼而飞,只剩下了血肉。
薛鸷神色如常地让人把他抬了出去,随后问仇二:“他都招了什么?”
“他知道的也不多,”仇二道,“说是咱们登封后边的汝州刺史已经被鞑靼招抚了,那些鞑虏也并非真心实意地想要招抚咱们,倘若打开城门,被他们发现咱们只有几千兵力,他们必然会反水。”
薛鸷早猜到他们不是真心,他杀了鞑靼不少轻骑,他们恨自己都来不及,哪会诚心招抚。
他想了想,道:“如今也只能先同他们耗下去了,只有援军到了,咱们才有几分胜算。”
仇二脸色不大好看,他顿了顿,才道:“倘若根本没有什么援军呢?一切全是那个什么豫王在骗咱们。”
薛鸷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除了信他,咱们没别条路可选——你怕死么?”
仇二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薛鸷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黄泉路上有你大哥陪着你呢,怕什么?”
仇二终于还是把话问出口了:“……那、那个人呢?”
“哪个人?”
“沈琅……”
薛鸷笑笑:“我和他说好了,下辈子一块当小鸟去。”
他并没有细讲,可仇二还是莫名地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肯跟你去?”
薛鸷的眼神微黯:“我宁愿他不肯。宁可他果真如我从前所想的那样,情薄、意寡。”
……
一夜相安无事。
薛鸷原以为他们夜里便会有动作,又怕他们无声无息地就把云梯架上了,于是便吩咐将士们彻夜点着火把守着城楼,没想到他们竟真的不声不响地等到了天明。
城楼上旭日初升。
援军仍然未到,看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一片甲兵,放眼望去便是满眼的旌旗蔽野,鞑靼人为这一战约莫也准备了很久。
正当他凝神之际,只见下方的军队忽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便有几个轻甲步兵用绳子牵着一群老弱妇孺从其中爬了出来。
薛鸷眼看他们搭好了木头高台,随后将那些百姓一个个地捉上那高台,先是百般虐打,而后再一刀劈死,丢下高台。
一时间,城楼下满是那些百姓的惨叫声。
鞑靼竟果真用这招来逼迫他们打开城门,薛鸷攥紧了拳头,若他们眼下有三两万兵力,也就将城门打开迎敌了,可偏生他们只有不到七千人。
那两千多个登封百姓被他驻派到了登封后方,防着汝州那里又有什么幺蛾子。
底下有个老翁受不住他们的踢打,哭着朝城楼上的薛鸷磕头,口中大喊道:“将军、将军……快救救我们吧!”
薛鸷将眼挪开,不想再看。
若是此时将城门打开,罹难的百姓只会更多。
身后有人上前对薛鸷附耳道:“大爷……那老人家我见过,从前他被村里恶霸欺负,霸了他家田地,他来求咱们,咱们帮了他一把,他便逢年过节的都送应季的果蔬上来给咱们。”
“您看要不要……一箭给他个痛快?”
薛鸷问他:“我们的箭矢还剩多少?”
“大约还有三万只。”
“擅用弓箭者约莫还剩两千余人,一人分不到十五只。”薛鸷默默计算着,“已经很不够了。”
“算了。”他最后只是闭了闭眼,“若咱们能活下来,替他们多烧些纸吧。”
忽然地,有人指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之间,一个弯腰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女人,小声地问:“大爷,你看那人……看上去像不像是咱们三爷的夫人?”
他话音刚落,薛鸷便猛地抬头,朝着他手指向的方位看了过去。
一开始他还没认出来,那妇人穿着粗布褐裙,头发蓬乱,直到薛鸷的目光下移,看见了她怀里那个白胖的小孩子,胸前正挂着一个小巧的银项圈。
他似乎在嚎哭着,把一张脸哭得通红,可大约是被抓到那高台上的百姓的哭叫声太惨烈了,他的哭声俨然被那些闹哄哄的声音给掩盖了,薛鸷什么也听不见。
“好像真的是……”身后又有人说,“他们不是守在山上吗?怎么会……”
“现在该怎么办?大爷。”
“要不要让人去知会三爷一声?”
有五六个土寇似乎是在城楼下看见了自己的亲眷,扒开人群,便冲上来,“扑通”一声跪到了薛鸷跟前。
“大爷,我看见我阿娘了……”
“大爷……”
“咱们开城门吧。”
“左右都守不住,倒不如直接来个痛快!”
“……大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欺负啊。”
*
李三夫人是从汝州出城时被扣下的。
一开始他们只听见前头说什么不让过,守城的兵卒只把城门紧闭着,前头那些要出城的人便同他们大声吵闹了起来。
“那些鞑虏马上就攻进来了,你们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快把城门打开放我们出去!”
他们原来只躲在马车内,并不轻举妄动,谁知才没过多久,外头的人群突然骚乱了起来。
有人喊起来:“杀……杀人了!”
掀起车帘一看,竟是外头的兵卒对百姓们拔了刀,方才前头与兵卒们起了争执的那几个,都已经血淋淋地倒在了地上。
陈露晞吓得手足无措,忙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声对那两个土寇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两个土寇也发觉了情况不对,正想调头折返时,却发现他们这些想要出城的人已经被汝州城内的兵卒拿弓箭团团围住了。
无路可退。
第73章
天色才刚蒙蒙亮, 便有个土寇闯进了天武寨的大门。
“三爷……”他喘着粗气,使劲地去拉拽守门的那名小土寇的手臂,“快去叫三爷来, 快!”
那小土寇见状也慌乱起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山下……”
那人摇了两摇头:“你只管去替我把三爷叫来, 千万别声张, 他屋子里若有人在, 你千万把他拉出来再和他说我回来的事。”
“那你看着门, ”小土寇说, “我马上就去。”
回来这名土寇乃是李三爷的心腹,不然李云蔚也不会选他护送自己的妻小逃走, 他靠着棵树站定,刚把气喘匀,李云蔚便急匆匆地赶到了。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露晞和豚儿呢?”
那土寇一见到他, 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素色衬布, 交到了李云蔚手上,后者还没有打开, 便猜到那两人决计是出事了。
素布上只一行暗红色的血字:救我和豚儿, 云。
李云蔚只觉得脑海中突如其来一声巨大的响, 紧接着他双腿一软, 几乎要跌跪下去, 好在那土寇眼疾手快地将他搀扶住了。
他凑到李云蔚耳边低声:“鞑靼人说, 若是能找着咱们大爷的亲眷, 也可以送去将您的妻小替换回来……”
李云蔚几乎无法思考,他想, 薛鸷哪里还有什么亲眷呢,他只有一个沈琅了……
“我不是让你和有禄送她们母子去新都吗,怎么会落到鞑靼人手上?”
这土寇只好将来龙去脉简洁地复述了一遍, 随后红着眼道:“三爷,您再不决定,兴许就来不及了,天一亮,他们就要在登封城楼前‘处决’那些被捉住的百姓。”
“……三爷!”
李云蔚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过了好半晌,他才忽然对那土寇说:“你去找根绳子来。”
“是要绑沈……去换?”
李云蔚红着眼喝道:“你只管去拿!”
片刻后,他带着几个土寇,悄没生息地回到了自己那院子外边。
只要他想,压根就不费什么功夫便可以绑下沈琅,甚至都不必有这些土寇帮忙,只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到。
可李云蔚却迟迟不敢打开那扇院门。
他只在院外来来回回地踱步……他的豚儿才多大啊,也就是半月前,才刚会口齿不清地叫他一声“爹爹”,露晞、他的妻……还那么年轻。
难道真的就没办法了么?他还能去逼薛鸷吗?薛鸷会听他的吗?
那么多弟兄的命,后头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城破了,兴许所有人都会死……
李云蔚的心里混乱的几乎没有一片可容喘息的空地,可同时他的脑子又无比清醒。或许就只有那一个法子了,他想。
沈琅、沈琅。
反正……他也总是病不是吗?还是个残废,他一个人的命,就可以换回露晞和豚儿两个。
与此同时。
正站在李云蔚屋内的金凤儿突然“咦”了一声,而后对沈琅说:“哥儿,我好像看见了三爷。”
“他怎么在院外走来走去的?”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这话问的令沈琅心里一紧,方才他过来时,恰好看见了急匆匆往外走的李云蔚,沈琅忙问他前线是不是又有消息了。
可李三却摇头说不是,随即含糊其辞地应了他两声,便推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沈琅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可等金凤儿推着他打开了院门时,却只看见了李云蔚和几个土寇离去的背影。
他们已经走了。
“李云蔚!”沈琅朝他喊了一声,这个人像是听见了,可却并没有回头。
究竟出什么事了?
沈琅选择留在寨里,一是因为在战场上,凭他那点纸上谈兵的论调,大约也帮不了薛鸷什么;二是他身子不好,若有点什么,反倒叫薛鸷分神。
何况他腿脚又是这样的,无论是开战,还是撤离,完全只能当个累赘。
“金凤儿,”沈琅沉声道,“你追上去问问看,快。”
金凤儿闻言忙追了上去。
过了大约半刻钟,金凤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问出什么了没有?”
金凤儿连摇了几下头,才道:“三爷起先并不理我,后来他上了马,才对我说了句什么‘不关你们的事,回去吧’。”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金凤儿道,“但我看他眼是红的,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对了哥儿,”他忽然又说,“我方才在他身后看见了林旺哥。”
沈琅垂目想了想:“是护送陈露晞母子走的那两个之一?”
“对呀。”金凤儿嘟囔道,“照理说他们这会儿该是还在去金陵新都的路上呢……怎么又回来了?”
那便很清楚了,沈琅思忖着,出事的大约就是陈露晞母子。可是为什么李云蔚方才要在院外踟蹰不前呢?
*
薛鸷亲自动手将那几个人绑了下去,丢进了营帐内,让带伤的仇二看守着。
城楼底下,抱着孩子的陈露晞就这么怔怔地向上望着,一直望进了薛鸷的眼底。
他终究不忍再看,让随侍备下了几只羽箭在侧。
约莫半个时辰后,空气里已溢满了血腥味,城楼底下那些死去的老弱妇孺被扒光了衣裳,堆成了两堆红白相间的“肉坡”。
“将军,他们要捉那个女人上高台了……”身旁有人提醒道。
薛鸷持着弓箭向下望去时,那对母子都已哭花了一张脸,他抽起一支箭矢,指向了他们二人。
正当他要松手时,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大爷,三爷来了!”
薛鸷猛地回过头,果然看见了李云蔚,他怔了怔,有些错愕地:“……三哥。”
“谁让你们去叫他来的?”
“谁!”
没人答应。
“他们还在么?”李云蔚突然问。
“三哥,”薛鸷盯着他眼,说,“云蔚,你冷静一点。”
李云蔚没说话,只是朝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惨笑来。过了半晌,他才质问道:“倘若那被绑在那台上的人是沈琅,你也能冷静吗,薛鸷?”
“你能吗?”
薛鸷被他这一句话噎住了。
“对不住。”薛鸷咬着牙道,“我不能开城门。”
“我明白。”李云蔚道,“我怎么不明白。”
“是我逼他们母子走的,是我……”说着他忽然夺过了薛鸷手里的弓箭,“全是我自己的错。”
忽然的,李云蔚朝着那底下高台上举起了弓箭,他寻常也会在校场上同那些土寇们比试,只是箭术不精,那箭法总是时好时坏。
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臂:“三哥,你做什么?”
李云蔚向下望住陈露晞的眼睛,他好像看见她眼里含了泪,她在看着自己、盯着自己。
而自己却拿了弓箭对准了她。
“松手,”李云蔚眼也不动,口中嘶哑了一声,“我自己来。”
薛鸷松手的下一刻,“唰”的一声,一支箭矢从李云蔚手里兀地飞了出去,下一刻,那只箭矢便直直击中了女人的咽喉。
薛鸷看见陈露晞抱着孩子,瘫软地跌下了木台。
“三哥……”
箭射出去的那一秒,李云蔚终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他不敢看陈露晞的死状。
“再替我补一箭吧,”李云蔚的手臂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要抓不住那只弓,“阿鸷,还有豚儿呢……求你,帮一下我。”
薛鸷只好接过了他手里的弓,朝着那木台底下又射了一发。
李云蔚听着那箭矢破风而出的声音,整个人几乎缩到了垛墙底下,他很小声地问:“……中了没有?”
薛鸷点点头。
“那我回去了。”李云蔚想要站起身,可腿脚全是软的,“你扶我一下吧,阿鸷。”
“云蔚……”
“没事。”李云蔚喃喃道,“没事。”
薛鸷看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忙叫了两个土寇陪着他走,又低声嘱咐他们:“千万看紧他。”
那两个土寇连忙答应了。
……
李云蔚回到天武寨时已经是下午了。
他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见沈琅不在里头,一转身,却又看见了那两个始终尾随在他身后的土寇。
“战场上正缺人呢,你们怎么还不快点回去?”
那两人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更不敢走了,其中一人忙道:“也不缺我们两个。”
“三爷要不要回屋休息一下?”
李云蔚摇了摇头,他没有回屋,而是转头去了沈琅那里。
沈琅见是他来,便问道:“你上午下山了?”
“嗯。”
“他们那里怎么样了?”
李云蔚回答道:“还在僵持。”
不等沈琅说话,他便自己在几案旁坐下了,然后忽然抬头对金凤儿说:“金凤儿,我想吃口茶。”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接着便去取来了茶具与茶叶,一会儿功夫,他就泡好了茶。
“方才你为什么着急忙慌地跑下山去?”沈琅忽然问,“出了什么事吗?”
李云蔚很轻地摇了摇头:“我就想看看前线是什么局势,不然心里总觉得慌乱。”
“只是这样?”
“不然我又能为什么?”
沈琅觑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道:“金凤儿说方才在你身边看见了林旺。”
李云蔚忽然就不说话了。
金凤儿将点好的浓茶端到了他面前,李云蔚便只顾低头吃茶,等茶喝完了,他便抬起头说:“我有些累了,想回房里躺一躺,前线那里若是有什么战报,你记得叫金凤儿来知会我一声。”
这也是他寻常会说的话,因此沈琅应了声好。
说完李云蔚便起身回去了。
“他好像有几分不对劲,”沈琅道,“……说不上来。”
金凤儿忙着收拾茶具,闻言他应声道:“应该没什么事吧……要是山下出了什么事,三爷怎么还有闲心到咱们这里来喝茶呢?”
话是这样说,可沈琅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因此便吩咐金凤儿:“等临近傍晚时,你到他那里去看一眼,就说我请他到咱们这里来吃晚饭。”
金凤儿:“行。”
可惜没能等到傍晚,有一名土寇忽地便匆匆跑来敲开了沈琅的房门。
“沈师爷……”那人满脸的慌张,“出事了,三爷他出事了……”
“我们原见着他好好地回了房,躺在榻上小憩的,屋里无声无息的,我们两个都没察觉……”那人红着眼眶,“谁知方才一推门、就……”
不等他说完,金凤儿就忙推着沈琅往李云蔚那边去了。
沈琅赶到的时候,只见李云蔚那屋的大门洞开着,四周一片寂静。
而李云蔚身穿素白色丧服,吊死在了屋内横梁之上,山风灌进屋内,吹地那素色衣摆微微晃荡着。
第74章
日暮时分, 夕阳如血。
始终站立于城墙之上的薛鸷,听见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了几声空灵的鸦啼。
城楼之前那堆叠起来的一片无辜百姓的尸山血海,不论怎样, 还是大大地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到底是兵力悬殊, 除了刚开始薛鸷带队击返鞑靼轻骑的那场胜仗, 其他时候, 他们几乎都是被这群鞑虏死死压着的。
多日胆战心惊的苦守, 也叫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升起了一股无力感。
城楼下的鞑靼显然没打算再给他们以继续喘息的时间, 没一会儿便将昨日组装好的攻城锤与云梯一并推向了城楼。
薛鸷立即命令一部分人搬起准备好的石块,另一批擅射者则负责跟在后边补箭。
因为这一次鞑靼的攻势很猛, 等到天色渐暗下来,他们便已经将剩余的所有“流星箭”都用完了,普通箭矢也几乎不剩几只了。
他们挡不住, 也没可能挡住。
登封县很快就要被攻破了, 薛鸷心里这样想着,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人撤到天武寨时, 借着最后一点余晖, 他看见不远处忽然压来了一片象征着大宁朝的绛紫色旗帜——
援军终于到了!
城楼上原来有些萎靡不振的将士们见状, 顿时欢欣鼓舞了起来。
他们这样叫喊着, 底下的鞑靼军队自然也听见了身后那猛地逼近的马蹄声, 这些异族顿时也明白过来, 他们这是被包抄了。
后头那批军队只是一眼望上去, 便绝不只有两万兵马。
薛鸷等人听见下边的军队忽地吹响号角,紧接着那鞑靼将领喊了句什么, 旋即这些鞑虏便立时加快了攻城速度。
眼看着后边被援军拦住,他们自然急迫地想要破一条路出去,否则便要沦为瓮中之兽了。
眼下天色已然黑透, 薛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往方才发出命令的方向上乱射了十几箭。
等到那些箭雨反噬过来,他才收手闪开。
“所有人,”薛鸷也兀地高喊了一声,“誓死守城,别放他们一兵一卒过去!”
一刻钟后。
他们这片城墙已经被攻破了,好在薛鸷已经提前命人极尽城中可用的材料,在几处较为薄弱的城墙后头又搭筑了土墙、木墙,作为第二道防线。
只是这临时修筑起来的城墙不可能拦住全力出击的鞑靼军队太久,薛鸷等人眼下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
这场厮杀一直到第二日凌晨才堪堪结束。
登封城门已然洞开,但薛鸷他们一夜浴血奋战,果真死也没放他们过去。
鞑靼腹背受敌,自然也应接不暇。
到了凌晨,反倒是鞑靼军队先一步挥动旗帜放出了休战信号。
鞑靼的军队只剩下了大约五万人不到,薛鸷原先带的那七千人如今也只剩两千不到,大部分已经成了伤兵,他自己身上也有了伤。
很快的,城门处的缺漏便被那洪将军派来的人给补上了,薛鸷等人终于可以退去后方营帐休整。
迅速地就着冷茶冷水吞下去八九个干巴巴的烧饼,薛鸷便掀开营帐又走了出去。
那些被派来的将士拦住了他:“薛副将哪里去?”
“不是要和那些鞑虏谈判么?”
“那边有洪将军交涉,您请回去休整。”
薛鸷闻言皱了皱眉。
虽说鞑靼如今被他们暂时困住了,但他们己方的兵力加起来,还是逊色于鞑靼,这次谈判他们未必会占优势。
洪铮不叫他参与谈判,就说明后边的战局都想将他撇开,不打算和他商量了。
薛鸷信不过他。他想,倘若这个洪铮真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本事,怎么先前不带兵来打?龟缩到现在才肯出头,可见也和他那个主子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王八。
既然他不搭理自己,薛鸷也懒得和他商量,趁着两边的兵都归营休整,他悄没生息地就带了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队溜了出去。
趁着天还没亮,便从密林小道间悄悄绕到了鞑靼营地的侧后方。
这会儿正是秋冬之交,这几日天比往常更要冷了,薛鸷之前其实就想这么干了,可苦于找不到机会,如今两方将领谈判,止战的旗帜也刚挂上不久,也许正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
薛鸷带他们轻装上阵,只带了锹镐,到了地方,他们摸着黑就将河道的几个出水口都堵住了,紧接着又开始挖开河堤。
这里靠近水源,地势较平较低,有一大片草场,植被也比别处丰茂,鞑靼人大约是出于节约草料和隐蔽之故,才选择了在此处安营扎寨。
薛鸷选来的这些人,都是自小在登封长大的,对于城外的这条河,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即便摸着黑,大家伙手里的动作也是有条不紊的。
不过他们的时间很紧迫,但这会儿其实也无须真的淹死他们多少人,薛鸷此次乃是冲着他们的粮草辎重去的。
只要将这水引来,大冷天的,他们忙着营救辎重,必然个个都弄得一声湿泞,冷风再一吹,不病也蔫了。
这样一来,他们的军心自然也就乱了。
*
登封城外,临时搭设的营帐内。
鞑靼首领阿剌忽失一把将桌上的茶盏砸烂,随即冷笑着开口说话。
有个汉人军师在中间传话,他低声转述着这位鞑靼首领的话:“凭什么我们要退?你们加起来也不过才三万兵力,真要往死里打起来,你们拦不住我们的。”
洪铮也笑,他用蹩脚的腔调念出了阿剌忽失的名字,而后道:“你忘了?你两个叔叔都死在我手上。”
那军师转译完,阿剌忽失便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况且你们的老家现今也岌岌可危,当心反被瓦剌咬了尾巴。”
听了这话,那将领反而改了怒容,爽朗笑道:“那又如何?待拿下你们中原后,那一点地方,他们就是吃下去,也会被我们打得吐出来。”
“……”
两边断断续续的,足谈了两个时辰,却是怎么也谈不拢。
鞑靼人想要东都以北的所有城池,还要大宁通开贸易,并每岁给鞑靼绢丝十五万匹、银十万两,除此之外,还要娶大宁公主和亲。
这样无耻的要求,洪铮自然不肯答应。
天将亮时,突然有个鞑靼轻骑将马急停在了营帐之外,随即他掀帘闯入,进来后便附耳对那阿剌忽失说了句什么。
那鞑靼将领登时暴怒,指着洪铮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汉人不守信用,说好停战,居然趁机用水淹了我们后方营帐!”
还不等到那汉人军师转述,两边拔刀的拔刀、抽剑的抽剑,隐约又有了不死不休的意思。
洪铮年轻时没少同他们打交道,因此多少也知道几句异族话,几个词拼凑起来,也大约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
但此时阿剌忽失暴怒起来,解释也是火上添油,显然的,两方已经没有了谈判的必要。
天才刚蒙蒙亮,两边的止战旗便被猛然揭下。
接下来的一整日下来,两方先后打了两场战,两场都只能算是势均力敌,没人能占到便宜。
到了傍晚时分,兵疲马乏,两方只能暂时原地休整。
才刚休战,洪铮便打马闯进了薛鸷这边的营地,见他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刚打算躺下打会儿盹的薛鸷又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抓起身侧的战刀,便起身迎了上去。
那人看见他,先是眯了眯眼,而后道:“你就是薛鸷?”
原来听说他出身草莽,是个横霸登封多年的匪首,洪铮还以为他会是个胡子拉碴的粗野大汉,却不想看上去竟这样年轻。
他打量薛鸷时,薛鸷自然也在打量着他,见他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乌发里已掺杂着不少银丝,可眼神却刚毅凌厉,全然不见什么老态。
“洪铮?”他反问。
这人不回答他的话,反倒大喇喇地来到他桌案边,掀袍坐下:“拿水淹鞑靼营地那事,你干的?”
“我要报仇。”
洪铮冷笑:“不知轻重!”
薛鸷也在他对面落座:“反正也不可能谈拢,总还要再打起来的,不如由咱们抢占先机。”
“他们胃口那样大,咱们加起来才多少兵,能把他们吓到退兵回去吗?”薛鸷盯住洪铮的眼,“想要赢,唯有下这一步险棋。”
“你一个草莽之辈,懂什么?军队里,最忌讳的便是你这种独断专行、不谋而妄为者!”
“老人家,”薛鸷原想他是那位曾击退过鞑靼数次的老将,自己该对他放几分尊重,可听他这样的语气,心里不免也有了几分火,“你也是老了。”
“怕死就别来,倘若咱们大宁一开始就集中所有兵力和他们打,就是打个两败俱伤,也比当‘逃兵’好看!”
“何况你这老东西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也没打算跟我商量,不是么?”薛鸷道,“从金陵城到东都要走几天?说好初四初五日就到,你以为我们这几千兵马是有三头六臂,任凭鞑靼怎么打都死不了么?”
“好容易把城守住了,你还在这里胡乱掰扯什么?鞑靼杀了我多少弟兄,我引水淹了他们后方辎重难道对我们没利?”
洪铮见他这般说话,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果然是个有心气的人,否则东都、登封,绝对守不到今日。
他原来是打算到了登封,便将薛鸷身上副将的身份拿掉的。
一来薛鸷手里已不剩多少兵了,二来他当了这么多年武将,明白沙场上最忌讳自个家里闹内讧,一山不容二虎,倘或他们意见不和,反倒要害得己方损兵折将。
兵寡还想要打胜仗,上下同心才是最紧要的。
三来……他听说薛鸷是匪寇出身,多少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能把城守住,却未必有脑子同自己合作。
见他不说话了,薛鸷皱起眉:“死老头,你没话说了?”
洪铮仍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程穆清殉国了,你如今跟了我,接下来一切就都得听我的。”
薛鸷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当即就要反驳。
可不等他开口,洪铮便道:“如今你手里还有多少将士可用?剩下那些兵只听我的命令,若不想叫你那些兄弟白死,你只能听我的。”
第75章
薛鸷已经一连三日都没合过眼了。
这几日两边大小战事不断, 双方或打或守,日夜不停地打了十几场,眼看始终僵持不下, 薛鸷便趁着暂时休战的空档, 招呼也不打一声, 就闯进洪铮营帐内, 想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连打了这几日, 洪铮脸上也难免有了几分疲态, 他看了眼闯进来的薛鸷,也不意外:“坐吧。”
说着, 他就给薛鸷也倒了一碗浓茶。
并肩作战了这三日,两人之间也没了一开始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昨日夜里,洪铮被来偷袭的鞑虏一剑刺伤了腰腹部, 这事只有薛鸷同他几个心腹知道, 毕竟如今这场战局里,他们大宁本就不占什么优势, 这会儿若是主将遇刺的消息被传出去, 必定会动摇军心。
“还是老了, ”洪铮忽然说, “若是从前还年轻时, 这点小伤, 我照样能把这群鞑虏打得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又吹?”薛鸷将那碗浓茶一饮而尽, “你这把年纪,本就该服老了。”
洪铮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毫无规矩的言词, 心里只安慰自己,至少薛鸷是个表里如一,把欲|望和情绪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个人。
这样也好, 倒不用再分出什么心思来防着他了。
顿了顿,薛鸷终于低声道:“咱们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们的部分辎重被我引水淹了,粮草补给又被我们切断,眼下他们也是被逼急眼了,只想迅速取胜,”薛鸷说,“他们自个先乱了阵脚,这对我们倒有好处,只不过他们的兵还是太多了,咱们一时半会儿压根没法将他们拿下。”
“如若再缩紧包围圈,容易让他们作困兽之斗,打也不是不能打,就是不够稳。”
洪铮也道:“能到这里的就是殿下眼下所能调动的所有兵力了,若是在这里全军覆没,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薛鸷问:“你有想法吗?”
“我先听听你的。”洪铮道,“我是老东西,不中用了。”
薛鸷听出来他在讽自己,于是笑道:“老东西,你没听说过‘壮心未与年俱老’么,不必妄自菲薄。”
洪铮面上有些惊讶之色:“你读过书?”
“算学过一些。”
薛鸷紧接着又说:“我想咱们能不能故意放他们撕开一道口子‘逃’出去,把他们逼去上京。”
“我们不能‘放’,得让他们自己‘选’,否则好容易才打到这里,他们未必肯撤退。”
“把战线拉长对我们的好处绝对是更大的,一来他们自己家里头‘着火’,要是能就此主动撤兵回去最好,若不能,咱们也有了喘|息的时间。”
洪铮沉吟了片刻,而后道:“但若放他们回上京,我们好容易才截断了他们的粮草补给,这不就白费了?”
薛鸷看着他眼:“倘若咱们能在他们粮草耗尽之前将他们一举歼灭,我还跟你谈这些做什么?他们缺粮草还能少吃点,咱们连箭矢都没了该怎么打?”
“况且他们这几日也打得很吃力了,短期内我想轻易不会再来犯,等咱们的军备补足,再领兵将他们从上京逐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洪铮不说话,显然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于是第二日,在薛鸷的有意放松之下,鞑靼的军队一路杀出了重围,余下的三万五千兵马全都撤回到了上京城。
大宁一方只剩下一万三千兵卒,在原地等待粮草与军备补给。
两边于是都宣布了暂时休战养兵。
即便如此,薛鸷也没舍得合眼,鞑靼一退兵,他就转头去了汝州城,要去找那位姓荣的算账。
他原还怕他已经跑了,谁知那些被他留在后方的百姓,不知是出于为亲朋好友报仇之故,还是什么,竟先他一步将见势不对、想要趁乱跑路的汝州刺史扣下,押进汝州大牢锁了起来。
停战后薛鸷首先想的,便是要替陈露晞母子和登封百姓血恨,他原想带仇二一道来的,但仇二熬了这么些日子,伤处溃脓已深,昨夜就烧倒了。
汝州牢狱内,那姓荣的只坐在干草上发呆,见到有人来,才缓缓站了起身来。
这人想是已经受过百姓的痛殴,整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了,与薛鸷原先心里那个奸猾可恶的相貌不同,这人看上去很清瘦,忽略脸上那些青肿淤痕,也并不是薛鸷想象中那般肥头大耳的狗官模样。
荣使君见他身穿甲胄,满身的血腥味,不由地向后退了一退:“你……”
薛鸷懒得同他废话,先是抬脚将他踹倒,而后一脚猛踩在他心口处。
这人嘶哑着嗓音发出了一声闷哼,而后喘着气道:“你、就是那个薛副将?”
薛鸷沉着眼,并没有回答他。
“你们这些人……好不讲道理,连陛下都跑了,我为我州府百姓找条活路,有什么不对?”
“笑话。”薛鸷一脚踩在他面门上,“你是为百姓?”
“你要逃要跑,人之常情,可你却故意将那些无辜百姓送去鞑虏手上邀功,那是太下作了!”
薛鸷这一脚几乎将他头骨碾碎、鼻梁压塌,逼得这位荣使君想叫叫不出声,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挣扎着。
薛鸷并不肯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因此踩到一半,也就松了劲,身后土寇见状忙搬来一把椅子让他落座。
“那日我在鞑靼人那里,倒是学到了好些新奇‘玩法’,可惜荣使君躲在汝州这里,什么也看不见,”薛鸷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反正我无事,就好心让你长长眼。”
……
天武寨里。
自从得知了双方休战的消息,沈琅这些日子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些松懈下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薛鸷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那样,第一时间回到寨里。
自从援军到达之后,沈琅便与豫王又有了书信往来,沈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断定,眼下豫王应该并不在金陵城。
他对这场战局必然很看重,才肯为之涉险。
也是,新都里那些人若是闻得了前线的消息,必然都想回来横插一杠。豫王若是想下手夺回东都,必须比他们下手要早。
不然这位殿下处心积虑,也只是为他人做了衣裳。
沈琅在信上劝豫王不必对这些鞑虏赶尽杀绝,最好让他们留存些兵力,回去牵制瓦剌,若是瓦剌此次果真一口将鞑靼吞下,未必不会趁着大宁兵疲马乏之时,入关试探大宁。
就这点剩兵残将,再来个瓦剌,大宁恐怕危矣。
这一次,豫王并没有立即回信。
沈琅得到两边休战这一消息的第二日傍晚,薛鸷总算带着那群伤的伤、倒的倒的土寇回了寨。
他一回来,便直冲沈琅房内奔去,话还顾不上同他说两句,沾到床榻便睡死了过去。
沈琅知道他这些日子必然没睡过一个整觉,因此并没有舍得把他叫起来,只是叫金凤儿去喊了郑先生来,随后又细细察看过他身上每一处。
方才有那身厚厚的甲胄遮掩,沈琅并没发现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伤,大大小小的,数也数不清。
好在那些刀伤、箭伤,看着虽然很可怖,却似乎并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沈琅看完了胸腹,才去检查他的四肢,仔细一看,便发现他披甲底下的两只手臂连同手掌,全都裹满了素麻布。
方才他一进屋,便默不作声地朝着自己扑了过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也许就是因着那一下,他臂上的伤处再度崩裂开,将那一处的素麻染成了鲜红色。
看见那颜色,沈琅不由得一怔。
他抬眼注视着薛鸷那张瘦削下去的脸,瘦得尖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沈琅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用指腹推过他扎手的下巴。
沈琅此刻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不了。
他很有些吃力地俯身下去,使自己的侧脸与耳朵紧贴在薛鸷的心口上,听见薛鸷仍然有力的心跳声,他脸上的血色才总算一点点地又恢复了过来。
这些日子他也没了睡眠,一旦睡下去,便少有不做梦的,他记得梦里常有一口漆黑的棺材,停摆在那聚义厅的正中央。
棺盖很沉,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推不开,他试图求助于金凤儿与邵妈妈,可他们都不搭理他。
他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谁,又是怎样的一张脸孔,沈琅死死抱住那棺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他睡在一块。
每回梦见这个,他便总是带着恐惧喘息着惊醒起来的。
不仅是梦里,就是醒着,他也在心里控制不住地想过无数次,这个人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景象,他以为想的多了,真到了那一天,也就不怕了。
可是事与愿违,哪怕薛鸷已经平安归来,那股恐惧依然存在他心里,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一次汹涌了起来。
……
薛鸷这一睡下去,便足睡了两日才醒。
此间夜里他身上有过几次发热,倒是有惊无险,郑先生为了让他起来吃药,一针下去把人催醒,他见是沈琅递过来的药碗,看也不看,便一口饮尽,随后倒头又沉沉睡了下去。
薛鸷醒来的那个清晨,沈琅正试图掰开他的嘴,用帕子裹着手,要换掉他压在舌根底下的那片人参。
谁料他才刚裹好那片人参,薛鸷便忽地睁开了眼,他紧紧攥住了沈琅的手腕,要说话,可却被手掌心里传来的疼给打断了。
鏖战数日,他身上已经不剩几块好皮了。神经绷着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痛,如今躺在天武寨里,先前没受的疼便一股脑地反噬了过来。
只是他不愿让沈琅看出来,因此并没有吭声叫痛。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可却只是怔怔地盯着沈琅发起了呆。
“怎么?睡傻了?”
听见沈琅开口,他才缓过劲来,薛鸷笑了笑,缓缓抱过去,把头轻轻地埋在他脖颈间。
他很少这样安静,沈琅把手也轻轻地搭在他背上:“你打了胜仗。”
“也不算胜。”
“疼不疼?”
薛鸷顿了一下,才道:“不疼。”
“你手上都没一块好皮了,还嘴硬。”
薛鸷笑了笑:“没伤到要害,这些也就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见沈琅始终都没有什么笑模样,薛鸷于是故意逗他:“现在好了,咱们两个人,如今就只能凑出一对好手好脚了。”
可是沈琅并没有笑。
于是薛鸷也就笑不出来了。
沈琅让邵妈妈煮了些汤面送来,薛鸷睡了这两天两夜,一嗅到面汤香气,便忽觉已饿得眼冒金星。
只可惜两只手上缠满了麻布,眼下他连筷子都拿不了了。
沈琅怕他掌心里的伤口又裂开,因此只好捡起竹箸喂他,薛鸷一开始倒很觉享受,即便那面压根没喂进他嘴里几口,他也不着急。
直到眼前发黑,真要晕了,他才伸长了脖子,用嘴去接沈琅递过来的面。
他吃得狼吞虎咽,沈琅才刚把竹箸放下去捞面,他那头却早已把面咽了下去。
还没等沈琅开口制止,他便果真如沈琅预想的那样,一下呛到了,而后弓着身子猛咳起来。
沈琅连忙放下竹箸,替他拍背顺气。
薛鸷呛得眼里都冒出了一点泪花,等他止了咳,沈琅手才又扶住那竹箸,刚要替他夹面时,就听他突然问:“怎么不见三哥?”
“他有事忙。”
“忙什么?”薛鸷问,“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薛鸷抬眼看向沈琅:“真的?”
沈琅终于还是道:“薛鸷。”
“……他死了。”
薛鸷沉默了半晌。其实他心里早已预料到了,可是听见这个答复,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
“怎么……死的?”
“自缢而亡。”
沈琅接着说:“我让人将他葬在后山上,给李三夫人和……豚儿,也立了衣冠冢合葬。”
“嗯。”薛鸷低着头,忽然哽咽:“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数都数不清……太多了。”
每一个天武寨的兄弟,薛鸷都可以叫得出他们的名姓。可他没有数、也不敢数。
“三哥的屋里空了,我回来,谁都不提他,他也没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薛鸷喃喃道,“沈琅,我知道。”
说着,他忽然失声大哭了起来。
沈琅只能上前抱住他,任他将自己的衣襟哭得透湿。
第76章
薛鸷只在寨中待了约莫三四日的光景。
才有些缓过劲来, 山下便传来消息说,南边那位小皇帝想见他一见。
薛鸷拿不准注意,便回到沈琅屋里把话对他说了, 随后他半开玩笑道:“也没拿圣旨来, 我若不去, 算不算抗旨不遵?”
“来送口信的是什么人?”
薛鸷道:“好像是洪将军的亲兵。”
沈琅思忖了片刻, 而后才说:“既是他的人来送信, 说明豫王对此事必然是默许的态度。”
“那小皇帝为什么想见我?”
沈琅轻轻摇头:“不是他想见你, 大约是他背后的蒲家想试探你的口风,借机拉拢你。”
薛鸷并不大明白他口中的“蒲家”“团家”都是些什么人物, 但还是道:“我都听你的。”
“嗯。”沈琅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于是收拾妥当下了山,因这消息到底是从洪铮处传来的, 所以沈琅便要薛鸷到洪铮那里先打探打探消息, 问个明白。
这几日东都往南的几个城池,原来或逃或躲的百姓又回来了大半, 由官兵们牵头, 开始了修缮城门之务。
去往东都的路上, 沈琅偶然掀开车帷往道旁看了眼, 薛鸷却一把攥住他手腕, 低声道:“别看。”
从那掀开的一角, 沈琅虽只看了个大概, 可也觉得触目惊心。
那些将士的尸体被搬移到了道旁,横七竖八的堆放着, 这几日虽然天冷,但还没到落雪时候,几日下来, 四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阵阵腐臭味。
沈琅不由觉出几分心悸来,倒不只是因为那尸山肉海的场面,只是他忽然想到,若是棋差一着,身侧这个人说不准也要躺在这一堆腐肉里。
见沈琅垂着眼不说话,薛鸷揽过他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吓到了?”
沈琅缓缓摇头:“李三夫人和豚儿的尸首……你们有没有去找?”
薛鸷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他们一退兵,我就带人去找过了,只是没找到。”
他顿了顿,又说:“那几日,他们很缺粮……”
说完这一句,两人都变得沉默。
因怕鞑虏不死心,还要来犯,因此洪铮便带着剩余兵马驻守在东都城内。进了城,薛鸷在守城将士那里问得了洪铮如今所在,也就一路驰着马车去了。
马车一路行进豫王府上。
王府内像是被洗劫过,一路进去,只见地上满是被砸烂的盆景,有几面墙上还留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他们被豫王的亲随引进书房,只见那洪铮正与豫王坐在一处看着桌上舆图。
见那亲随领了沈琅与薛鸷进来,豫王抬头笑笑:“你们来了。”
“才刚我还和洪将军提起薛副将,”他接着说,“我就猜着你们今日会到。”
沈琅对他会在这里,也丝毫不感到意外,他先是朝豫王行了个颔首礼,而后问:“南边如今怎样?”
“他们怕上京城被本王抢了先,蒲太后带着我那皇侄,悄没生息地就去了襄阳。”
沈琅沉吟片刻,才道:“他们要见薛鸷,又怎会把信传到洪将军手上?”
“他们派来那信使,乃是本王的人。”豫王笑道,“过来坐一坐,一会儿本王与你们二人同往襄阳。”
沈琅本不愿让薛鸷卷入他们的权利角逐中去,但事与愿违,薛鸷身上这所谓“副将”的身份只是豫王给的,若那位小皇帝不承认,即便薛鸷守城有功,也还是个人人喊打的匪寇。
况且他若想堂堂正正地下山去,也非走这条路不可。
“蒲党那边,殿下是怎样想的?”
“我并不怎样想,”他先是看了眼沈琅,随后又对着薛鸷微微笑着,“本王如今是天子辅弼,自然一切要以小圣人为先,薛副将若是肯亲近蒲党,倒是也一条好路,看你自己想怎么走罢了。”
他这语气,显然是不肯多谈了。
沈琅知道那日因自己不肯跟他同去南边,豫王心里不免对他生了几分嫌隙,况且豫王对薛鸷并不熟悉,自然对他也就没有信任二字可言。
因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薛鸷一对上豫王,必然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过这些日子并肩作战下来,他倒是对那洪铮洪将军有了几分感情。
见他面色灰白,眼神也失了锐度,薛鸷上前问他:“老东西,你身上那伤怎么样了?怎么才几日不见,脸色就变得这样差。”
“不碍事。”洪铮微微撇眉,“你也给我放尊重点。”
豫王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动了,在东都好生调养,眼下北征迫在眉睫,将军务必保重身体。”
那洪铮朝着豫王抱拳作揖:“末将定不辱命。”
……
由那几个兵燹之城出来,所过城池因尚未受战火波及,倒还算得上是闾阎扑地,只是过路的百姓个个都面有惶惶之色。
及至襄阳城中,之间道旁市肆林立,竟还是寻常年月那般“弦歌不辍”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才刚进襄阳不久,便见天子的御驾远远地,声势浩大地亲迎了出来。
天子亲临,众人自然也不便再乘车慢行,豫王让亲随到后头叫了薛鸷出来,而后领着他一道上前,对那小皇帝行了叩拜礼。
那小皇帝还不说“免”字,薛鸷便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
只见这小人身披华衮、头戴旒冕,脸埋在那十二旒摇颤着的阴影里,即便如此,那也是很天真、很稚嫩的一张脸。
见他抬目偷看自己,那小皇帝的眉毛一撇,皱眉道:“放肆!”
他身侧那太监得了轿辇上太后的眼色,忙上前劝道:“陛下,薛副将出身草莽,这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也并非是他故意。”
小皇帝“哼”了一声:“这儿不好玩,朕要回金陵去!”
那台轿辇上的太后又一次让宫婢掀开了薄纱遮帘,只闻得声音,就能想到那必定是张很不苟言笑的脸:“皇帝。”
“不要胡闹。”
“薛副将退敌有功,临危制变,卫黎民安康,毋得轻慢。”
她一开口,小皇帝的神色就变得有些怏怏的,大约是终于想起了昨夜太后等人对自己的叮嘱,他先是不耐烦地开口道了句:“皇叔免礼,薛副将免礼。”
而后他越过前头的豫王,反倒来到薛鸷面前,没什么诚意地虚扶了他一把:“薛将军辛苦。”
他偏用那孩子气的童音说着大人的话:“朕已让他们在襄阳城内设下了洗尘宴,专为犒劳将军此番的英勇。”
……
到了夜里,那襄阳知府衙门内宅之中,果然备办起了宴席。
薛鸷和沈琅入府时,只见那花园里,四处悬起锦障,一起乐人在其中吹弹歌舞,好不热闹。
席案上更不必说,放眼望去,全是一色的水晶盘、碧玉杯、紫金壶,盘中佳肴美馔,更是摆得花团锦簇,那山珍海味,倒像是从五湖四海运来的。
薛鸷看见这些,忽地便敛目一笑。
一旁的沈琅瞥见他笑,只暗声又提醒他一句:“你一会儿少说话。”
在旁人眼里,薛鸷这一笑大约是田舍汉少见识,猛见了这样奢侈的声色场面,定然是大开了眼界,已是乐不思蜀了。
但沈琅知道他心里想的必然不是这个。
前线将士们穷得军备不齐、吃糠咽菜。那样多无家可回的百姓流离失所,他们这些王侯将相倒好,躲在此处只管“喝血啖肉”,好不快活。
他是个疾世愤俗的人,沈琅很怕他一不高兴,就脱口而出什么“不敬君主”的话来。好在薛鸷也只是冷笑了那一声,后来倒很听他的话,一直保持着缄默。
这场酒宴上。
皇帝不但赐给薛鸷两大箱子金银财宝,还答应给他封爵授勋,将他那天武寨中的弟兄全部收编入伍,甚至还要将自己亲舅舅的小女嫁与他为妻。
只不过除了那两箱金银,其余的尽是口头上的空话,他只是这样说了,却并不叫人拟旨照办。
酒过三巡,那小皇帝忽然走下席来,在薛鸷那张桌案旁坐下了。
他先是盯着沈琅看着,又问薛鸷:“他是谁?”
沈琅在桌案底下捉住了薛鸷的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于是薛鸷只淡声答道:“他是末将的军师,沈琅。”
“哦,“小皇帝随口道,“那你把他给朕吧,朕让他们拿金子来跟你换。”
“不换。”薛鸷皱了皱眉,好在沈琅那只手始终紧扣住了他的,他才没显出什么怒容来,“他是我的。”
“好吧。”小皇帝看上去有些失落,随后他想了一想,忽又天真笑道:“那朕让他们砍了你的脑袋,他就是朕的了。”
不等薛鸷说话,沈琅便先他一步开口问:“陛下要草民做什么?”
“你长得像朕的蕙妃呀,”那小皇帝笑了笑,“朕想若她长成大人,大约就像你这样吧。”
“草民未曾听闻陛下曾封过什么蕙妃。”
“你也太无知,”那小皇帝哼了一声,“蕙妃是朕的玩伴,朕喜欢她,只想要她当朕的皇后,可她却说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后位。”
“她不要做皇后,朕就要立她为蕙妃,可那个老妖婆不同意,叫人把她溺死在了明心殿外的水缸里。”
“陛下……”他身后的太监轻声劝道,“该回座了。”
小皇帝没理他,依旧同沈琅说着自己和那位“蕙妃”的过往:“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人,真担得起‘秀色掩今古’五个字,她要是活到如今,我想连你也不如她那样好看……”
他话音未落,身后那小太监又开始低声催促起来。
那小皇帝原还是笑着的,只因他这一打断,突然地就变了脸色:“你这阉竖,朕才是皇帝,你却从来只听她的话,不听朕的,朕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那太监连忙跪到他脚边:“陛下恕罪,实在是太后在催您回去催得紧……”
小皇帝脸色又变,将案上那只紫金壶往他脑门上狠狠一砸,砸得那年轻太监头破血流,只敢埋着头低喊着“知罪”与“饶命”两个词。
那一瞬间这小皇帝面上的神情实在很阴毒,也实在不像是个小孩子。
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脸上的怒容又消退了,他再一次看向薛鸷,对他说:“反正母后说你得跟朕,不然你就得死。”
“皇叔他只是王,朕是皇帝,朕比他厉害得多,你跟了朕,才有将军可做,不然,我叫他们把你们全部捉起来砍头。”
说这话时,他始终是笑微微的:“你听懂了吗?”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豫王才总算起身,缓步走过来,他一到,那小皇帝就不说话了。
“今日原为犒劳薛副将之故,才设此宴席,陛下在此处高论,他倒不好意思再用饭吃酒了,”豫王低头哄那小皇帝,“陛下不若先回去吧。”
他并不亲近这位皇叔,但似乎也有些怕他,豫王一来,不必多说什么,小皇帝便冷着一张小脸,随后自己就走开了。
第77章
夜里酒阑人散。
蒲家的人不肯将薛鸷放走, 再三款留他在这府衙内宅中过夜,薛鸷始终推拒不肯,于是这些人好话挽留过了, 便图穷匕见, 拿出“皇命”二字来压他。
好在那厢房倒是套上房, 屋内拾掇得干净整洁, 就连那榻上锦绸花被, 也用异香熏浸过。
薛鸷却不肯住自己这间, 一来就推着沈琅进了对面安排给沈琅的那间房,毕竟同在一个院里, 房内布局很相似,沈琅这一间陈设得倒也算雅致。
他关了门,先是上上下下仔细查探了一番, 倒没发现这房内有什么不妥之处。
才回来这一会儿, 那蒲党便又派了那位安成侯来访薛鸷,这位安成侯乃是蒲太后的堂弟, 生得倒很面善, 见人脸上就先有三分笑意。
只不过嘴里说来说去, 也总还是那些, 除了比今日在宴席上, 从那小皇帝口中吐出来的话要漂亮许多, 也没有别的什么新花样。
“薛副将年轻有为, 可敬可敬。”安平侯又笑说,“来, 我以茶代酒,再敬将军一杯。”
“不敢。”薛鸷淡淡举杯。
见他有些软硬不吃的样子,那安平侯也并不挂脸, 仍然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
“实不相瞒,某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已出落得成了人儿了,也非是我自夸息女,实是我几个女儿之中,当属她出落得最担得起姿容美貌、百伶百俐这八个字。”
“某听闻将军尚未婚娶,年纪又轻,或与小女有缘,若将军有意,不妨明日到本侯住处一坐。”
薛鸷道:“不劳将军费心,我已有内子,就不耽误令爱了。”
那安平侯微微一愣,随即忽又笑了:“那想来是薛副将早年间娶来的‘压寨夫人’,那有什么可作数的?倘或将军舍不得,这也好办,叫她做一位如夫人也就是了,息女并非善妒之人。”
他话里话外,只差没明说你那夫人,不过是个山野村妇。
“如今陛下正要好好封赏你,将来等将军封爵授勋,有了官身,自然也需配得良人,才更登对。”
薛鸷有些不快:“他是我发妻,我不做‘陈世美’,侯爷若还说这个,就请回吧。”
安平侯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般驳自己的面子,当即也不再笑了,那双眼微瞪着,似乎是在骂他“不识抬举”。
薛鸷也就那般同他大眼瞪着小眼,对视了一个来回。
终于,那安平侯站起身来,语气有些变了:“我今夜本也是好心劝告你来的,你若不肯听,我也救不了你。”
“你薛鸷究竟是将军还是匪寇,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你自己可想清楚了!”
说罢,他便甩袖离开了。
安平侯前脚刚走,薛鸷后脚便追上去将房门落锁。
随后他掀帘进了里间睡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上,床幔挂了一半、又放了一半,薛鸷挤进去用额头碰沈琅的额头:“睡了?”
“那样吵,我怎么睡?”那人反问。
薛鸷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才刚我有没有说错话?”
沈琅抬目盯住他:“人家要送你一位千金小姐,你怎么不要?好不识抬举。”
“我怎么不要,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
薛鸷哼了一声:“坏人。”
“他说的也不错,等赐了印绶、宣读了诏书,你拜将封侯,怎么不要配上一个相当的夫人?”
薛鸷看着他:“你真这样想?”
“若你只爱男人,那些世家公子大约也不肯跟你,可要找个健全俊秀的,那也容易……”
沈琅话音未落,薛鸷的眼眶便泛起了几分红颜色,他也不说话,只红着眼瞪着榻上的这个人。
“干什么?”沈琅忽地撑起上半身,轻轻去抓他那只布满伤疤的手,“我随口一说,你又气什么?”
薛鸷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闷,他想不明白,连“死生”那样大的事,他们都熬过去了,为什么听沈琅的口吻,还是很不信他的样子。
“我真要去找别人,你也像你话里那般,欢欢喜喜送我走吗,沈琅?”
沈琅微微一怔,随即他盯着薛鸷的眼睛道:“你要那样,我立即毒杀了你。”
听见他这样说,薛鸷反而笑了,心里倒莫名感到熨帖下来:“那你说到做到。”
沈琅伸手抹了一下他眼角:“岁数倒白长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哭的?”
“有坏人气我我才哭,”薛鸷道,“谁让你不信我。”
沈琅坐累了,便靠到他怀里,而后低声说:“我看蒲党是想拉拢你,叫你替他们去争回上京城来。”
“洪铮是豫王的人,眼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很轻地低语着,“他们大约是招揽洪铮不成,所以才又想到了你。”
“你是匪寇出身,没根基,好操纵。在他们看来,自然比那洪铮要好拉拢多了。”
薛鸷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除了那小皇帝,蒲党的人对他总还算有几分客气,但薛鸷只要一和他们说话,心里便觉得很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我又凭什么白给他们当牛做马、为虎作伥?”
薛鸷顿了顿,又道:“我原以为那豫王就够道貌岸然,怪恶心人了,没想到他们这一家子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要我说,不如干脆造反得了……”
沈琅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提醒道:“隔墙有耳。”
薛鸷低头贴着他额头,小声道:“那你说我该怎么选呢?跟豫王么?”
“凭你自己的心。”
“那还是豫王吧,至少他看着比那小屁孩要强些,也至少他肯真金实银地往外掏,为前线将士置办军备。”
“嗯。”沈琅贴在他胸口处,默了一会儿,才道,“还有一点,下一次北征夺回上京,你千万留心,不可将鞑靼赶尽杀绝。”
“为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
“最好你能私下……与那阿剌忽失讲合,”沈琅接着道,“我不信他们,连豫王也不信。”
“如若他们果真事后清算起来,你也还有鞑靼这一枚棋子可落。”
“可……”他与鞑靼人有着血海深仇,莫说是赶尽杀绝,就是将他们个个都千刀万剐,恐怕也不能解恨。
“薛鸷,”沈琅说,“你听我的,否则不只有你,你剩下的那些弟兄、仇二,都会被连累。”
对于沈琅告诫给他的话,薛鸷一贯是很信的,于是他点头道:“好,听你的。”
*
薛鸷原打算在这里略留几日,便带着沈琅回登封去的。
谁知第二日一早,蒲太后那里便派了一队羽林军来,说是如今正是动乱时节,薛鸷又有伤在身,总要防着些刺客小人。
这一次不必沈琅提醒他,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蒲党的借口,若他始终油盐不进,不肯接受他们蒲党的拉拢,只怕他们那里也不肯轻易放他回去。
他们到襄阳的第五日,突然有一队禁军闯入了薛鸷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不由分说地就将薛鸷扣了去。
沈琅眼睁睁看他被那些禁军带走,忙叫金凤儿推自己去找到了豫王。
豫王的面色极差,见沈琅急匆匆来了,心里已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他们对薛鸷下手了?”
沈琅点头:“究竟出什么事了?”
“今晨从东都传回来一则消息,洪将军不知为何缘故,忽然暴毙身亡。”
沈琅闻说此事,也很吃了一惊。
“你不要急,”豫王道,“鞑靼军队还驻扎在上京城,如今洪铮没了,他们暂时也不敢把薛鸷怎样。”
沈琅曾听薛鸷提起过,洪铮身上那伤其实并不致命,他是久惯沙场的人物,怎么会死得这样突然?
他皱了皱眉,对豫王说:“洪将军身边说不定也有蒲党的人。”
“嗯,你猜的不错。”豫王说,“洪铮前日才拟送了一份名单给我,今日才送到,没想到一起送到的还有他的死讯。”
说着,他忽然要笑不笑地看着手里的茶盏:“一群蠢人。”
“鞑虏尚未平定,他们倒对威震着敌军的主将下了手,本王真没想到他们会蠢到走下这一步棋,如今国难当前,他们却将落在本王手上的那点权,看得比命还重。”
“无药可救。”
半个时辰后。
知府府衙内,蒲太后将眼下在襄阳城内的官员全请了来,说要在便殿议政。
沈琅跟着豫王同去了,人只靠在后首,并不出声言语。
他先是听见那一批主和派势力抢先争辩起来,说是最好趁此机会,派出使者到上京城去与鞑靼和谈。
只要他们肯让出上京城,一切都好说,至于那些僻邑小城,反正是人稀税薄,让也就让了,等来日兵强马壮,再派兵将那些城池征讨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主和派这话一出,大部分的官员都保持缄默,在这种时候,沉默也代表了他们都对“和谈”一事持默认态度。
紧接着又有人出列谏言道:“那薛鸷原是盘踞在登封一带的匪寇,若将洪将军留下的兵符交到他手上,倘或他生了不轨之心,又该如何?”
另一人则说:“依微臣看来,薛鸷此人并没有军事才能,一开始在东都,便全是靠着程主将的指挥,将士们才得以守住了东都城。”
“后来他薛鸷临阵脱逃,带走了东都九成兵力,留下程穆清一人困守东都,害得程将军惨烈殉国,足可见他是怎样的人品,敢问这样一位背信弃义的草莽之流,又怎么担得起那‘将军’二字?”
“再有,登封之所以能够保住,也是我们‘围魏救赵’这一招起了效用,那鞑靼若不是有瓦剌这一后顾之忧,就凭薛鸷和他手里那几千兵力,怎么可能守得住登封?后来的事自不必说,若非洪将军到的及时,他恐怕早将鞑靼放进来,叛国投虏了。”
就在前些时日,他们口中还直讽洪铮此人,只知有王、不知有君,是个不忠不义、肆意妄为的叛将,又吵着要他上交兵符,收回他的印绶。
如今洪铮一死,却又成了他们口中救国有功的勇将了。
“薛鸷此人必除,否则奸人将乱我大宁!”
第78章
薛鸷被关在狱中足有半月。
那些人既不肯将他放了, 也没商量出个处置办法来。
豫王眼下才失了洪铮这一左膀右臂,在这场角逐中算是失了势,正是自身都应对不暇的时候。
沈琅不用和他提, 也知道他是帮不了自己什么了。
想起从前在东都城时, 曾听闻这位小圣人、曾经的东宫太子, 私底下就好玩那蛐蛐儿, 原先先帝身体还康健时, 因怕被责骂, 还遮遮掩掩不敢玩,后来先帝抱恙, 他便光明正大地玩物丧志了起来。
那些官吏为投其所好,只四处叫人捕捉饲喂那些罕见的名种蟋蟀,上京城的捉尽了, 便寻到他们东都城来了。
可眼下天气已经冷了, 到了秋后,蛐蛐早是不易得的了。
沈琅与金凤儿在郊外找了好几日, 才总算捉着了一只, 不过这时候的蛐蛐已然过了景, 看起来瘦胳膊瘦腿的, 叫声也蔫蔫的, 被扣在陶瓮中, 只不住地唧唧叫唤着。
金凤儿给这蛐蛐喂了些香梨和绿豆, 又依着沈琅的话,灌了只汤婆子和那陶瓮放在一处。
那蛐蛐儿吃饱喝足, 总算有了几分精神气。
他们这厢房离小皇帝所住之处其实并不很远,只是那边有禁军日夜巡防,闲杂人等靠近不得。
沈琅也不去碰灰, 只抱了那只装有蛐蛐儿的瓦罐,让金凤儿推着自己在那附近闲逛着。
约莫等了快有一个时辰,才听得那院子里总算传出了几分动静来。
“方才朕午憩时候,分明听见了蛐蛐儿的叫声!”
他身旁那一众宫婢太监,都只管哄着他说:“定是陛下做梦梦见了,这时节,哪还有蛐蛐呢?”
“你们没听见,敢是耳朵聋了,”又是那小皇帝的声音,“走开,朕要出去找蛐蛐。”
说着,他便跑出院来,身后那一群侍者只管在后头追着,谁也不敢真撵上他去,这会子谁要真的那样没眼色,赶将上去将他拦下了,恐怕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见这么些人被自己耍的团团转,那小皇帝顿时又兴奋起来,差点将找蛐蛐的事儿也抛到了脑后去了。
沈琅只在原地候着,等着这小皇帝自己撞上来。
远远的,小皇帝又听见了那蛐蛐的叫声,不由地便往那院落中望了一眼,只见庭内那盏腊梅盆景之前,正坐着一个人。
正是那日他在席上见过的那个人。
他只盯着他手里那只陶瓮,便朝他跑了过去。
“见了朕,你为什么还坐着不起身?”
沈琅朝这小皇帝一颔首:“我的腿坏了,不能走动。”
“为什么坏了?”小皇帝有些不明白的样子,他上来伸手掐了一把沈琅裾下的腿,“这不是还在吗?”
“陛下,”沈琅说,“我是个瘫子。”
“什么是瘫子?”小皇帝看着他的腿,“朕要是拿刀子戳你的腿,你会疼么?”
沈琅从他天真的口吻中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但他仍然是笑微微的:“不会疼,但我会流血,也会死。”
小皇帝有些失望的样子:“那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那里边装的是不是蛐蛐儿?”他又看向沈琅拿在手上的那只陶瓮,“把它给朕看看。”
沈琅笑答道:“这蛐蛐原是豫王殿下养的,我不能给陛下。“
那小皇帝仰起头来:“这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朕的,拿来!”
“那我得回去问过殿下的意思才好。”
“你把蛐蛐给朕,朕让他们拿金玉和你换。”
沈琅不卑不亢:“我不要金玉,若是将它弄丢了,殿下要责罚我的。”
小皇帝原想直接让那些太监宫婢们上手去抢,可听他说这蛐蛐乃是豫王的,于是便收敛起了那个念头。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实不相瞒,”沈琅看着他道,“前些日子让陛下派人关起来的那位薛副将,乃是我的知己,我别无所求,只想去狱中探望他一眼。”
那小皇帝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意来:“朕还当你想要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要见他。可他都要死了,你还去看他做什么呢?”
听见他这样说,沈琅的脸色也并没有变,他哄孩子般放轻了声调:“就是要死了,才更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呀,陛下这样聪慧,该明白我的。”
小皇帝见他笑眼微弯,声音又那样好听,起先为他不肯把蛐蛐给自己的那股恼意,已是消了大半。
“那也不成,”他还是说,“那女人不让别人去看他。”
“陛下是皇帝呀,天上地下,只有您是最尊贵的人,怎么连这一点小事,却还做不得主呢?”
小皇帝登时又恼怒起来:“朕怎么做不了主?我可不是怕她!”
“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说是他燕昭的东西,就是玉皇大帝的东西,让朕看见了,那也是朕的。”
眼看激将法不成,沈琅干脆将那陶瓮举过头顶,作势就要将这蛐蛐连着陶瓮一起摔在地上。
“哎!你若胆敢砸死这蛐蛐,朕就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他是真的心疼了起来,那时候他们逃走得仓促,那些该死的宦官不曾记得替他带上那些宝贝蛐蛐儿,如今早是过了景儿,他也很久也没听过蛐蛐叫了。
今日一闻,直搔得他心里重又痒痒了起来。
只是他都这样说了,那人却也不见畏怯,仍是要毁了那不易得的蛐蛐儿。
默了片刻后,小皇帝终于妥协:“好,朕让人带你去找他,你快把那蛐蛐给朕。”
“我见了他,才能给你。”
那小皇帝只盯着他看,忽然说:“你不像蕙妃,你的心很坏。”
“罢了,”他有些无所谓地说道,“反正你见不见他,他都要死的。”
*
沈琅还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
这襄阳牢狱中的每间牢房,只有一处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外头的光线自然透不进来,青天白日的,这里头却还点着油灯。
薛鸷被关在最里边的那间牢房,并不和那些普通犯人关在一处,因日光进不来,这牢房中也显得分外阴冷,还伴有一种淤积不散的臭味。
最里边的那间牢房,连那窗户都被人封死了,借着那走道里的长明灯,沈琅才隐隐约约看见墙角的位置上有个人影轮廓。
不等他开口,那人便若有所感似的,忽地抬头往向他来。
“……薛鸷。”
薛鸷猛地起身,过来时扯动了脚镣,铁链在地上拖行向前,发出了几声“哗啦”声响。
借着走道里那点烛光,薛鸷在他脸上、身上,来回地看了好几眼,而后才问:“你怎么来了?他们为难你没有?”
沈琅摇了摇头。
“你在这里冷不冷?”
沈琅看了眼里边,地上只薄薄的一层干草,连个铺盖也没有。
“今年初雪都没见着呢,再说我皮糙肉厚,你是知道的,”薛鸷笑道,“我又不怕冷。”
沈琅把手伸进栅栏,碰到了薛鸷的脸,分明是有些凉的,他小声说:“你等一等……我会救你出去。”
薛鸷抓住了他的手,整个人几乎贴在了那栅栏上:“别冒险。”
透过那严密的栅栏,沈琅身上的气息还是朝他漫了过去,薛鸷忽然笑:“这几日,我总以为自己鼻子坏了,今日你来了,才知原来还是好的。”
沈琅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说:“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说罢,他便将放在腿上带进来的那些御寒衣物和干粮从栅栏缝隙里一点点塞了进去。
“他们给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沈琅低声道,“不要碰。”
“我知道,”薛鸷说,“这些时日,我总先喂了那只小耗子吃下,见它没事,我才碰的。”
沈琅听他说这牢房中有只耗子,顿时皱了皱眉:“你用这手摸过它?”
薛鸷见他似要将那只手抽回去,忙道:“没。我和它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沈琅却不大信他,他被关在这牢房里这么些日子,必然连那“鼠兄”的瓜子都已握熟了的。
他是很怕脏的人,更受不了那些专往脏地方钻的耗子,但看见薛鸷那副舍不得的样子,他也并没有将手抽回去。
“那衣袋里还放了些伤药,你要记得抹。”
“那一点伤,早结痂了。”
沈琅道:“那也要抹,最好连疤也不要留。”
“若留了疤,你就嫌我了么?”
“是啊。”
薛鸷故意使劲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不许。”
他话音刚落,方才就站在不远处的两名狱卒便走了过来,提醒沈琅时间已经到了。
薛鸷忙趁着他将手收回去之前,又很重地握了一握他的手。
出了这牢狱,沈琅立即便往豫王那里去了。
他设计小皇帝这一件事,想必这会儿已经传进了蒲太后的耳朵里,他自知在蒲党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况且一个跟着薛鸷一道来的“军师”,去那牢里看他一眼,也没什么不妥。
不好的是他用的手段不怎么高明,倘或那蒲太后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极小心眼的人,说不准还真要追究起这一件小事来。
这几日原本留守在金陵新都的苏党也追来了襄阳,几个势力各怀鬼胎,沈琅料想他们眼下正是一场狠斗,蒲太后就要追究,不过是派人过来问一问话,或是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也关起来。
倒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毕竟如今洪铮骤然故去,他们若还想讨回上京城,除了薛鸷,恐怕也没旁人可用。
若是杀了他,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同薛鸷翻脸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沈琅还是去到了豫王那里,打算暂避几日风头。
豫王见他来了,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听说你这几日总带着金凤儿四处去捕蛐蛐?你也并不是个好玩的人,怎么这会儿倒忙起这个来了?”
沈琅知道瞒他不过,于是便意简言赅地把今日的事对他说了。
“怪不得,”豫王又笑了,“我说今日怎么肯到我这里来,原来是做错了事,来我这里躲风头的。”
沈琅也笑:“蒲党要杀我,殿下难道不救楫舟么?”
豫王哼了一声道:“也只有做错了事,你嘴里才说这样的好听话。”
沈琅知他并没有真的恼怒,于是上前道:“眼下除了殿下,恐怕没有人能救我了。”
“你是为他薛鸷犯的事,怎么眼下倒来求我?”
“殿下……”
“罢了。”豫王叹了口气,“我知你对本王从来都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谅你也是小孩子脾气,我和你又较什么劲?”
“住下吧,我让他们去收拾一套厢房出来。”
第79章
薛鸷被下狱的第十七日, 鞑靼重又率兵来犯。
前线战报传到襄阳时,东都城已然失守。
戌时二刻,得了消息的豫王忽然闯进了沈琅所住的那间厢房, 沈琅此时正坐在案边, 借着灯烛翻着一本书。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 悄没生息地便飘起了小雪, 雪粒纷绕着被风卷进屋里, 却又在炭炉周围消失不见。
“殿下?”
豫王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洪铮暴猝的消息,是不是你让人传进阿剌忽失耳朵里的?”
沈琅微微睁大了眼:“什么?”
“楫舟……”
“我不明白, 殿下缘何这样想?”
“真不是你?”
沈琅脸上那惊讶的神色,只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一瞬,足以令豫王察觉到, 却又不至于演得太假。
“出什么事了?”他问。
豫王道:“鞑靼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洪铮身亡的消息, 还有薛鸷被下狱一事……今晨阿剌忽失率兵到东都城下试探,说要见‘洪将军’, 大约是见他没有出来, 到了午后, 他们便对东都城发起了进攻。”
沈琅听完, 却是皱了皱眉:“前些时日, 大宁有不少人只当新都以南的城池都成了弃子, 因此便有人主动或被动地投了敌, 兴许这事是从他们口中传出去的也未可知。”
豫王眯了眯眼,他审视着沈琅:“楫舟, 本王今日才发觉,好似从未认得过你那般。”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又以汝州刺史、荣使君的名义, 去向上京城那里递了一封信呢?”
“你为了薛鸷,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使出来。”
沈琅苦笑:“殿下想我怎样,那便怎样吧。楫舟所做之事,若与殿下无益,殿下有通天的本领,又怎会任由楫舟肆意妄为呢?”
豫王只看向他,不说话。
早在离开东都那一日,他便留了话,让洪铮先一步拟好密令,若是他们那里生变,便让他手里那些兵秘密来到襄阳与他汇合。
这原是怕苏蒲两党,想要趁乱对他下手,可自从那日截获了沈琅让人送出去的信件,他便立即另做了一手打算。
“如今洪将军已故,大宁还有几位将领可用?”沈琅先是叹了口气,而后才道,“蒲党派人来游说薛鸷多日,他也并没有因那点好处,就成了蒲党鹰犬。”
“我曾问他缘由,他说是只因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心里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是么?”豫王知道他所言未必是真,但他故意来质问他,也不过想要从他嘴里听见几句薛鸷肯为自己所用的话。
“就是楫舟编来骗殿下的假话,可蒲党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他下入牢狱,他是有血性的一个人,怎么还会为蒲党所用?”
“如今的大宁,唯有殿下才是明主。”
听见沈琅这一句话,豫王心里不由得一震。他早就觉得先帝不如他,只因父皇宠爱他生母,便那般草率地立了他为太子。
他处处要强,处处争在燕桓之先,可父皇却偏偏看不见他似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在犹豫,究竟是安安分分地做一位摄政王,还是干脆……只可惜即便他想安生,苏蒲两党也不会叫他安生。
沈琅见他怔楞着,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知道豫王其实也就只这一条路可走,他如今失了洪铮,眼下正缺一位能接下那枚兵符的将领。
先前之所以没有来拉拢薛鸷,其一是他不大信任这个人,其二便是眼下要将他从蒲党手上解救出来,恐怕不大容易。
但沈琅这一手,直接逼得蒲党不得不将薛鸷从牢狱中放出来,这也算间接地推了豫王一把。
襄阳离东都太近了,即便他们眼下立时就乘着马车逃往南边,也无法逃出生天。别无他法,只有迎战。
一切已是箭在弦上,豫王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若殿下有意,楫舟愿为薛鸷作保,他若三心二意,有不忠于殿下之念,殿下先杀了楫舟谢罪。”
*
戌时四刻。
安平侯蒲氏急急带人冲进牢狱,做小伏低地将薛鸷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
狱外,战甲、兵器,全已备好。
“陛下太后早知将军是受了冤枉的,只是陛下到底年幼,轻信了奸人谗言,还望薛将军不计前嫌,”安平侯便走便道,“这是陛下赐的印绶,将军也拿着。”
“兵呢?”薛鸷皱眉,“要我一个人去打么?”
安平侯愣了愣,而后道:“府衙大堂那里还在商议,我领将军过去等候。”
大宁的兵力分散,眼下除去豫王手上的那一万多人,有三成兵力被苏党握着,另七成则在蒲党手里。
薛鸷到时,那公堂上正吵得不可开交,两党只恨不得将自己手里的兵都握住了不放,谁都不想多出一兵一卒。
最终还是上首的太后一拍桌案:“够了!”
“一个个的,都慌什么!”
堂上总算安静了下来。
“依哀家看来,眼下只需拨出一万五千的兵力,让那个姓薛的领兵去迎敌,若能撑得住一月两月的,能保圣驾无虞,也就够了。”
安平侯闻言挤了上前,轻轻咳嗽一声:“陛下、太后,薛将军到了。”
不等太后开口,后首的薛鸷忽然轻笑一声:“太后好筹划,那么我就活该带着那一万兵马去送死么?”
太后静默了一瞬,随后道:“你若能守住,等皇帝到了金陵,自然还有援军。”
“你们这些权势滔天的人物,到时候自然还有其他话可说,”薛鸷道,“我要三万兵马,最少。”
“放肆!”蒲太后喝道,“什么时候由得到你做主了,你若不肯,就是阶下囚,哀家现下就可以命人将你处决了。”
薛鸷头一歪,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脖颈:“好啊,你叫他们来砍。”
他知道眼下这些人不敢对他动手,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拉了这些大人物们做垫背,他也不算很亏。
正当堂上僵持不下时,忽然有人想起了燕昭来:“豫王殿下哪里去了?”
“洪将军辞世,他手里眼下也该还剩几万兵马才是。何况照理……那些兵若是还留守在东都城内,东都城何至于一攻就破了?”
他这话一出,顿时又将矛头转移到了豫王身上。
太后面色微变,吩咐身侧那太监:“快去宣豫王来。”
“回太后,方才一早就宣过了,殿下不知哪里去了,并不在住所里。”
太后睨了眼人群中的薛鸷,他们日后还要留兵守卫新都,他一张口就要三万兵马,她自然是不能同意的。
可眼下那鞑虏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杀进来了,襄阳城岌岌可危,派兵前去迎敌才是当务之急。
她正是踌躇不定,忽地便听见那些官吏之中有人慌乱地喊道:“外头怎么有兵?”
“哪来的兵?”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些将士便手持弓箭,将这方公堂团团围拢了起来。
紧接着,那原本消失不见的豫王殿下,忽地从那些黑甲将士中走了出来。
有人低声喊道:“怎么是他?”
“豫王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造反呐……”
太后已然是坐不住,站起了身来,她瞪视着豫王:“燕昭,你这是什么意思?”
豫王波澜不惊道:“本王已查明,洪将军乃是受奸人所害,如今国难正当前,却有人对这样一位国之干将下了毒手,其心之狠毒,可见一斑。”
“本王细细想来,说不准这些人早已是同鞑靼那边沆瀣一气,打算里应外合,将大宁国土毁于一旦。”
太后怒道:“你胡说什么?!”
那些官吏也有些慌了:“如今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洪将军纵然蒙受了冤屈,可眼下只有护送圣驾南下这事最要紧,那些事,殿下不若过后再谈。”
“豫王带了这些兵将前来,将陛下与太后堵在这里,不知是何居心?”
豫王上前两步,忽然按了按薛鸷的肩膀,低声道:“沈琅在本王面前替你作保,说你愿忠于我。”
薛鸷似乎也猜到了豫王和沈琅想做什么,于是朝他作揖道:“薛鸷愿为殿下鹰犬。”
“好。”豫王一笑,“楫舟为本王‘破题’,那么便由你来替本王‘起讲’。”
“动手吧。”
薛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提起那柄战刀,便上前去砍死了两个方才话就很多的官员,至于那究竟是苏党还是蒲党,他才不管。
所有官吏像砖石地上的污泥被流水冲开一样,从那两个人身边猛退开了去。
没人再敢吭声了。
蒲太后几乎气得站不住,她的目光从薛鸷身上挪到了豫王身上:“燕昭,你这是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皇嫂,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此举乃是为了黎民百姓,更是为我大宁往后的繁荣昌盛。”
他顿了顿,忽又冷下脸来:“今奸佞蔽主,谗言误圣听,以致忠良遭残害、社稷飘零、烽烟蔽日,今我为不负先帝兄长临终所托,该当拨乱反正、廓清环宇,使圣主得脱奸邪之困。”
话毕他忽然退后一步,命令诸将士:“杀奸邪,除叛贼!”
于是所有黑甲将士便一拥而上,齐齐放出了手中的箭矢,有些官吏吓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有的则只顾四处乱爬、好不狼狈。
一时间,这一方公堂之上,漫起了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那上首的小皇帝吓得只躲在一群宫婢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将一下,只带着哭腔喊道:“母后、母后……”
终于,那蒲太后也脚一软,跌在了座位上:“够了燕昭!”
“你们要多少兵?”
豫王一挥手,让他们放下了弓箭。
薛鸷于是问:“有多少?”
那蒲太后红着眼:“不算禁军,约有五万人。”
“够了。”
第80章
薛鸷领兵出城时, 身后倒有不少人提灯相送,只是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始终是各怀鬼胎。
雪还在下,细碎地落着。打马走到半途, 薛鸷忽然回头, 又看了眼坐在木辇上的那个人。
沈琅依然还在原地, 凝望着为他送别, 两道目光交视的那一眼, 薛鸷心里兀地又觉得难过起来。
那城门底下有许多人, 可他似乎谁也看不到,满眼只有沈琅孤零零的一个人。
忽然地, 他看见沈琅伸手摸了一下左耳,上面竟戴着自己很久之前送他的那只翠玉耳坠。
薛鸷于是微微一笑,重又掉转马头, 顶着那风雪而去。
这一次因兵力充足, 薛鸷不再像先前那两战一般带着将士们藏头藏尾,在汝州城截获鞑靼军队之后, 便开始了正面迎战。
只不过鞑靼剩余的这三万五千兵马到底还是难缠, 虽然此次他们的粮草辎重都还算充足, 但这些将士毕竟是临时被交到他手上来的, 自然不如天武寨那批土寇那般用得顺手。
不过略磨合了几日, 薛鸷也明了了与他们的相处之道。
毕竟五万人马, 他没有功夫一个个地同他们认识起来, 能保证各参将与千总能准确服从他的指令便够了。
至于苏蒲两党有意塞进来的那两个监军道,薛鸷干脆把他们留在了营地之内, 派了十几名将士一并看管了起来。
他原本没想搭理他们,只是他一旦发号施令,这两人就偏要和他唱反调, 薛鸷也懒得同他们争,也并不厚此薄彼,一人给了一耳光,都关在了一处。
这一回仅仅只用了不到十日,薛鸷便将鞑靼的军队碾回到了了上京城。
正当阿剌忽失以为薛鸷会选择乘胜追击时,大宁的军队却忽又放缓了攻势,断断续续地同他们打了月余。
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河面上已然结起了薄冰,这一战鞑靼军队打得损兵折将,却并未从大宁那里抢得什么好处,反而后方领土倒被瓦剌啃下来一块。
阿剌忽失曾派军师前去放出想要和谈的信号,可那军师的人头却被薛鸷砍下,挂在了城墙之上。
阿剌忽失自然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先后又主动发起了几次战役,却全让他们给挡了回去。
这一天夜里,天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场大雪,四野一片寂然。
北边的冬是真能冻死人的。上京城附近的山林里有薛鸷特意派人设下的埋伏,因为天冷,鞑靼军队每一日都需要大量的木材烧火取暖,可偏偏只要一上山,就要死人。
今日午后,薛鸷派兵来偷袭了他们一次,到了晚夕,两边却迟迟都没有动静。
战阵间无常势,有时两边可以一日连打好几场,有时却一连几日不曾起冲突。
因今夜雪下得深,阿剌忽失不免也睡沉了,梦里他率兵回到了故乡,可城中却早已尸横遍野,推开房门,也不见阿布与额吉的影子。
他在梦里悲愤之至,脚一软,跌跪在地上,口中发出了一声怒吼。
因为情绪波动过大,阿剌忽失突然从这场梦中惊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自己还在营帐里,可即便睁了眼,眼前却还是一抹黑,挣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嘴里不知被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眼下应是被人绑在了马背上,因是横挂着的姿态,又不知道已这样行了多远的路,现下他只觉浑身都被震得生疼,胸腹部尤为明显。
紧接着他感觉到马蹄渐缓了,身后的人似乎勒紧了马绳,随后他感觉到身体忽然腾空,旋即他就“咚”一声被人摔到了泥地上。
身上罩着的麻布袋被人猛地扯下,阿剌忽失终于看清了悄没生息地把他从营地中带走的这个人。
这是大宁的那位年轻将领,薛鸷。
他的目光沉了沉,薛鸷伸手拽掉紧绑在他嘴上的布条,阿剌忽失下意识地便将堵在口中的布团吐了出来。
他正待开口说话,却见薛鸷先开了口:“先别说你那鸟语,我听不懂。”
说罢他朝后招了招手,命那人道:“你同他说。”
这人是他离开襄阳那日,沈琅塞进队伍的一个“舌人”,能通知大宁与鞑靼两国的语言。
“将军,”那人低声道,“他问你抓他来做什么?”
薛鸷半蹲下身,忽然一笑:“你杀了我那么些弟兄,你猜我抓你来做什么?”
阿剌忽失道:“你既能潜进我营帐,将我迷晕,想要我的命,是很简单的事,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将我绑了带回来。”
又道:“我若死了,也还有下一匹‘头狼’顶上,你想用我来威胁他们,是没有用的。”
薛鸷听了那“舌人”所转述的,却道:“谁说我要用你来威胁你那些残兵败将?”
“再说,我要是杀了你,那瓦剌不就没人管了。”
阿剌忽失瞪着他:“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帮我一个小忙,”薛鸷道,“我留下你的命,倘或来日他们要清算我,你就带兵再攻进来。”
虽然薛鸷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阿剌忽失究竟也不是个蠢人,他想起了薛鸷的出身,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你们的‘大汗’不信任你。”
话罢,不等那“舌人”转述,他便又自顾自地“呵呵”笑了起来。
薛鸷听他笑得恶心,干脆一巴掌打了过去,见他仍笑个不停,薛鸷干脆利落地又是一巴掌。
这两巴掌几乎将阿剌忽失打晕过去,嘴里头出了血,两只耳朵也轰鸣作响。
“你不答应,也可以,我现下就杀了你。”
阿剌忽失被他这接连的两巴掌,和那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神震住了。
他看见薛鸷拖过来一把战刀,光是听着它划过地面时的沉闷声响,阿剌忽失就足可以想象到它的重量与杀气。
紧接着,薛鸷让那“舌人”用布团重新堵住了他的嘴,阿剌忽失只来得及发出两个含糊的、类似于“等等”的音节。
只见眼前刀光一闪,自己那只左臂已然被斩下。
血溅了一地,薛鸷将那柄战刀丢到一边去,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绸帕擦了擦溅染在脸上的血迹。
那舌人得了薛鸷的吩咐,忙拿了止血的伤药按敷在他那手臂的断口处。
因被堵住了嘴,阿剌忽失并没有喊出声来,只在那地上不住地颤抖着,口中发出难以忍受的“唔嗯”声响。
直等到他镇定下来,薛鸷才重又开口:“我弟弟因你截断了一截手臂,无论如何,你也得还他。”
那阿剌忽失几乎要痛晕过去,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他所说的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薛鸷让舌人掰开了他的嘴,往他肚子里灌下去半坛烧酒。
阿剌忽失总算喘过来了一口气,方才那极速失血的剧痛让他如今有了一种劫后逢生的庆幸之感,让他忽然无比想要活下去。
倘若带着眼下这些剩兵回去,将被瓦剌咬下的领地夺回来,也许还可以将功补过……
“决定好了么?”薛鸷又伸手握住了那柄战刀。
阿剌忽失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微抖:“……你难道不怕我到时候食言不来?”
薛鸷笑道:“你为什么不来?打大宁费了你们这么多兵,却一点好处也没得到。洪将军死了,只剩我一个,他们若要翻脸对付我,你们到那时候再来拿下中原,我就是还活着,也绝不肯帮他们,你们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么?”
“不来,你甘心?”薛鸷道,“就是你怕死不敢来,也没什么,算我薛鸷命坏。”
薛鸷所说的,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阿剌忽失忍着疼笑道:“那好。”
后一句话他留在心里没有说,阿剌忽失在心里说道,我只望你那位‘大汗’能早日处置了你。
成事之后,薛鸷又连夜将他放回到离上京城有两三里远的一处林子里。
把人丢下马后,薛鸷又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几乎将这个本就失血过多的鞑靼首领拍晕过去。
阿剌忽失往前踉跄了几步,听见身后那个汉人将领说了句汉话,他没有听懂,但听语气,那绝不是什么好话,可一回头,薛鸷却已经打马飞了出去。
……
第二日一早,鞑靼军队忽然撤兵回到了关外。
同时间,年仅十岁的天子宣布退位让贤,将帝王权柄送至摄政王燕昭手中,与蒲太后母子二人就此退居别宫。
因为这一场战,又是移迁金陵新建皇都,又是被攻破了许多城池,眼下本就不丰的国库早已是耗尽了,接到燕昭手里来的,几乎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烂摊子。
大宁诸多事业百废待兴,旧朝那些官吏,新帝燕昭也只好仍然留用。
至于打了胜仗回来的薛鸷,则获封大将军,又被授予国公一爵,这已是大宁自开国以来,对武将的顶格封赏,加之薛鸷受赏,连带着天武寨那一群匪寇们也一并鸡犬升天。
大宁朝建国近二百年,文臣也踩在武将头上二百年之久,如今却蓦地矮了薛鸷等人一头,心里自然是为此生了不少怨怼。
薛鸷若是出身世家,便就罢了,偏偏他是草莽出身,一群三教九流之辈,若是从前,就是将他们抬得再高,也不过是他们皂靴上的一粒灰。
可是如今薛鸷他们却爬到了与这些文官们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斗了不知多少年的苏蒲两党终于放下了旧恨新仇,转而一同攻讦薛鸷等人。
而沈琅因从前是新帝门下僚客,新帝便让身上尚无功名的沈琅破格进了内阁,只是登基几月,却不曾授予他正式的官职,始终只算是一位“殿阁大学士”。
但因为新帝燕昭格外宠信他,自从登基以来,采纳并推行了沈琅进谏的不少政策,因此内阁中人也并不敢看轻他。
也正是在沈琅的举荐之下,仇二受封安抚使,率领部分兵马驻守西北,预防鞑靼等异族再度犯境。
一切看似都在向好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