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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乾枢殿内, 香烟袅袅。

    殿外传宣太监弓着腰快步进殿,他先是朝着上首那位新帝行了个揖拜礼,随后禀上道:“陛下, 沈大学士到了。”

    “宣他进来。”

    说完, 燕昭放下朱批, 又吩咐身后宫婢:“把香炉挪下去。”

    沈琅素来不爱燃香, 内府御药房新近研制出的这一批香团味又太重, 倒是提神, 不过他料得沈琅必然不会喜欢。

    金凤儿推着沈琅走进殿来,燕昭因见他面色不大好, 于是又让殿上火者出去将殿内的地龙烧得再旺一些。

    “陛下圣安。”

    “免礼,”燕昭看着他道,“怎么朕看你面上又有了几分病容?”

    沈琅:“有么?大约是昨夜没睡好。”

    “一会儿我叫太医过来替你瞧一瞧。”

    “不必麻烦。”

    “有什么麻烦。”燕昭笑了笑, 将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炉拿给他, “来,暖暖手。”

    沈琅道了谢, 才让金凤儿接过来, 不过也只是在膝上放着。

    燕昭又递了几本奏疏给他:“你瞧瞧, 这又是来说你家那位薛大将军的坏话的。”

    沈琅见他递奏疏时面上并没有怒容, 反倒是有几分调侃的意思, 因此也只将那几本奏疏随意地翻了翻, 扫了眼落款名姓, 也就合上了。

    “怎么不说话?”

    “我若替他说上一二句,陛下必然觉得我偏私, 倒不如不说了的好。”

    燕昭闻言又笑了笑:“朕知道薛大将军的委屈,这些人不过就那几件小事借题发挥,将这些折子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将那些折子放到一边, 燕昭话音一顿,又道:“今日宣你来,实是为商议另一件要事。”

    “新都虽尚未建成,可有些世族豪富,眼下却留在金陵城迟迟不肯归京,也有不少因战乱而四散逃亡的流民,尚未返回原籍,导致如今地方有许多田地无人耕种。”

    沈琅思忖了片刻,而后道:“他们不愿回乡,大概率是因为无田可耕。陛下不若发布一道诏令,若有流民主动返回原籍、且家中无田地者,则由当地官府出面,将那些无主荒地均分下去。”

    “若荒地不足,就下令限制那些‘广有田畴者’手中握有的土地,逼他们将多余出来的那部分田地低价出让给当地官府,再由官府分配给那些流民。”

    他顿了顿,又道:“这部分土地,较之原先那些无主荒地,前三年税负自然要更高一些,用以补足这笔债,实施细则我已与他们商量出来了。”

    话毕,他便吩咐金凤儿,呈上了一本奏章去。

    “再就是设置一条期限,只有在明岁开春之前返回原籍者,才能分得那份田地。”

    “若是这般还有人不愿返回原籍,那必是在异乡也有了一条谋生之路,也并不耽误来年的课税。”

    燕昭翻了翻那奏本:“人家若不肯出让呢?”

    “一开始先不要说出让,只说‘诸君世受国恩,而今战祸方止,当顺天时、合民心,捐有余之田以济苍生’。”

    “他们必然不肯。”

    “是,他们必然要闹,”沈琅道,“等他们闹得累了,再改口说‘出让’,大部分人肯了,那一小部分人也只能顺从。”

    燕昭沉吟片刻后,才道:“其实朕亦有此意,只是如今既要与民修养生息、轻徭薄赋,又要安抚民生,处处都是需要银钱的时候……可才安定下来,既不能加重税负,国库又要怎样才能充盈起来呢?”

    他这些日子,正是为这个而头疼,开了几次朝会,却没几条奏议是能入他耳的,送上来的这些奏疏中的条陈,也并没有什么很新鲜的话。

    听了他的话,坐在他下首的沈琅却微微一笑:“百姓没钱,可那些官吏和豪绅手上不可能没有。”

    燕昭闻言也笑:“你这话不错,可朕总不能一个个地抄了他们的家。”

    “这个倒确实是难事。”

    燕昭叹了口气:“我如今坐上了这把龙椅,才知做皇帝也并不怎样痛快,留下这一堆烂摊子,全等着朕给他们擦屁股。”

    “我倒是有一计,但不知道究竟行不行得通。”

    “说来朕听听。”

    “我想陛下不若向他们‘借钱’。”

    “借?”燕昭皱了皱眉,随即冷哼一声,“那些老狐狸,必然个个都推说没钱,想从他们身上拿银子,那是要割他们的肉、吃他们的血。”

    沈琅不疾不徐道:“我也是新才有了这么个大略的轮廓。”

    “一来,其中章程还要细细地商讨出来,要‘借’多少、利金、期限,都要事先明晰;其二,等政令制定以后,先要在四处张贴告示,再派些官吏为民众答疑解惑;三来,也要在户部下设相关司署,由专人管理。”

    “这倒是个好法子……”燕昭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又道,“但还是那个问题,他们究竟肯不肯借?”

    “这就要看陛下了,若能先劝服几位权臣高官,后头必然也会有人效仿,”沈琅道,“再有,这借款最好也分几层,例如先头那一千万,利钱最高,也能最早还债。”

    “各地的钱庄、行帮,也要联合,若有在他们处购入此债的,年末他们可按银钱数目分利,若是所购入的债银达到一定数目,也要给予奖励。”

    “什么奖励?”燕昭问。

    “陛下到时开办一场盛宴,宴请并旌表那些人,再赏赐他们一些虚衔,如此这般,必然就会有人上赶着咬饵上钩。”

    燕昭笑笑:“上钩?”

    沈琅也笑:“也并非是诓骗他们什么,这债也并不是不还,此举也是让他们手里的闲钱活起来,不论是于他们于大宁,都有好处。”

    燕昭沉思良久,俨然是在思索这一法子的可行性。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近身内侍上前低声道:“陛下,该进膳了。”

    他这才抬起眼,看向沈琅一笑:“朕都忙忘了,正好,你不妨暂留宫中,与朕一道用晚膳,方才你那些想法,等饭后再一番细谈。”

    ……

    亥时三刻,已是二更天。

    薛鸷让府上的婆子将那一桌子的残羹冷饭撤了下去,又叫他们去备下了一份宵夜。

    听见府外传来的动静,便知道是沈琅回来了,他先是下意识地起身,就要往门口去,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忽然一顿,忽又折返了回去。

    沈琅进屋时,就见他冷着张脸,听见他身下木辇的声响,也故意不转头来看他。

    “怎么了?”沈琅停在屋外,有台阶和门槛,他自己进不去,“薛鸷?”

    薛鸷这才走出来,只是依然冷着张脸,默不作声地将沈琅连同木辇一道抬进了屋内。

    “干什么和我不说话?”沈琅拽了一下他的手臂,“嗯?”

    薛鸷终于把脸看向他:“说好今夜一起吃饭,你到现在才回家。”

    “我不是让人回来告诉你了么?”

    薛鸷冷哼一声:“你只说耽搁一会儿,却没说要到二更天才回来,我坐在这里足等了你两个时辰,你没什么话对我说么?“

    他话音刚落,沈琅便忽然朝他凑了过来,他上半身几乎抵在靠近薛鸷的那一边扶手上,这样近地瞧了他一眼,忽又淡淡一笑。

    “错了,”沈琅轻声说,“我错了。”

    “能原谅我么?”

    薛鸷原还想再同他发作几句,可看见他的脸,又哑然了,不等他再说话,沈琅便更凑近一寸,在他嘴角吻了吻。

    薛鸷顿时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伸手接着他那张脸,便吻了回去,直到那邵妈妈提着宵夜走进屋,小臂上被沈琅拧了一把,他才意味未尽地放开了这个人。

    沈琅其实并不饿,但因为有薛鸷在旁边盯着,他多少还是给面子地挑拣着吃了几口。

    “今日也不是第一回了,”薛鸷突然又道,“他要和你谈论政务,为什么不早一点叫你去,非得拘你到这时候。”

    “上一回也是留你在宫里到二更天,总是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琅皱了皱眉:“有完没完?”

    “你别跟我吼。”

    “我吼你了?”

    薛鸷看着他:“我难道说的有错?有什么话,朝会上不能说?朝会后也不能说?非得等到你休沐,将你急急地召进宫里去。”

    他越说越觉得来气:“召进宫也就罢了,又有多少话,能谈到二更天?”

    “不可理喻。”

    “我怎么不可理喻了?”

    邵妈妈见他们忽又拌起嘴来,忙劝道:“好好的,干嘛总吵嘴呢?”

    沈琅道:“是他没事找事。”

    薛鸷立即驳道:“我怎么就没事找事了?我方才说的难道有错?”

    邵妈妈看他们这样,自己在这里,也是越说越乱,于是干脆叹了口气,转身把门掩上,就回去了。

    “我是为公事,你以为我进宫做什么?”

    “我也并非说你不是为公,我只想说那燕昭不是个好东西,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沈琅很无奈地:“我不是早说过么,他重用我、召见我,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因为我对他有用。”

    薛鸷就和他犟上了:“他有三宫六院,那么些后妃,难不成他个个都爱吗?就是不爱,也不耽误他把那些漂亮女人塞进后宫里去!”

    “我是女人么?”

    薛鸷:“他也睡男人,我听说了!”

    “那你要我待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去,只叫你薛鸷供养着,当个废人,就好了,是么?”

    薛鸷:“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上回和你说这个,你也不当回事,上上回,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

    “你要翻那些旧账,好,”沈琅道,“从前在天武寨,你娶了那个付悠悠、你打我那一巴掌、拽着我摔在地上……”

    薛鸷忙捂住了他的嘴。

    他最害怕听沈琅说这个。他后来才知道,因为那日自己气急时那一拽,这个人后腰上的淤青足过了半月才消退,后来每逢雨雪天气,那两寸骨头也总有隐痛。

    “不说了,”他忽然变得低声下气起来,“是我错。”

    “你有一分错,那我就有九分的罪,你不要再提那些事,好不好?”

    “我只是想你早一点回来,好好的休沐日,全被他给毁了,我是恨他不是恨你。你不回来,我心里总是害怕……”

    “你怕什么?”

    “沈琅。”他小声地说:“他现在是皇帝了,要什么有什么,我怕他要把你抢走。”

    “我有什么好,我是咬上一口能长生不死的仙桃?人人都想抢我,你脑子里天天都在乱想什么?”

    薛鸷本来还在感伤,听见他的话,忽地又笑了:“在我眼里,你就是那样的仙桃。”

    “让我咬一口,看你们仙桃有没有桃子味……”

    沈琅很使劲地推开了他凑过来的那张脸:“你敢真咬,今夜你就去隔壁睡。”

    “大冷的天,”薛鸷立即委屈起来,“不抱着你,我会死的。”

    沈琅嫌弃地看着他:“你少恶心我。”

    “除了抱,你有种不要干别的。”

    薛鸷笑着,又是一脸正色:“那当然了,我对一颗仙桃并没有色心,你放心。”

    沈琅抿了抿唇,忍不住也笑了:“没完了?”

    薛鸷搂过他,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过了片刻,又碰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好了,你还生不生我气?”

    沈琅已有些困了,于是便敷衍道:“好了。”

    “那你以后不许再翻旧账,”薛鸷道,“那些事我记在心里,但你不许再说,你一说,我心里就很难受。”

    “是我先翻的旧账?”

    薛鸷立即承认:“是我。我是坏人。”

    “那些事,”沈琅终于说,“早过去了……你不没事找事,我也不会翻旧账。”

    薛鸷高兴了,于是又在他脸上接连地落下了几个:“行吧。”

    第82章

    二月初六日, 春雷阵阵。

    眼下正是仲春时节、万物生长,上京城连下了两日大雨,一开窗, 便是一股潮湿的、带着草木青涩气味的洁净香气。

    沈琅是初四那日病倒的。

    延请了郑先生与宫内几位太医前来看过, 都是差不多的说辞。自那日撑着病体从东都赶到天武寨, 沈琅便没有停下来好好地歇养过。

    薛鸷率兵前去打仗那几月, 他每日睁眼闭眼, 只有惊惧, 后来燕昭登基,大宁百废待兴, 他又总为那些政事琐务而劳心。

    元正假后,大约是一下子松了心弦,一直到正月二十开印, 这人都病恹恹的, 后来干脆就是时好时坏,到了初四日, 他所负责的“债银”一事所出的纰漏总算是顺利化解, 也正是因此, 沈琅当日黄昏时便病倒了。

    薛鸷告了假, 在家陪了他两日, 见他迟迟没有好转, 心里急得如同浸在沸水一般。

    自从当了这个什么狗屁大将军, 名头上倒是好听了,可除了分得了这一处将军府, 也不见他怎样宝马香车、金迷纸醉。

    那些文官始终记恨着那日他提刀砍死了那两名官员的事儿,虽然砍死的并不是他们,可这些人难免是兔死狐悲。

    若要深究, 其实下旨意的人乃是豫王,可当日的豫王,如今已然成了皇帝,他们哪敢对君主有怨,只对薛鸷一个人暗暗记恨在心。

    从他获封“大将军”之日起,便三不五时地给薛鸷等人使绊子。

    就是拳头再硬的兵,也要吃饭练兵,马匹辎重自不用说,将士们的粮饷、草场、校场、箭靶、武器、营房,哪哪都需要花费银子来养。

    一开始说国库亏空,发不出军饷,这倒也不算诓他,薛鸷也还能够隐忍,后来有了第一批“债银”,拨放军饷的奏本分明已由皇帝批准,又加盖了玺印,可户部那里却迟迟不肯放款。

    这还只是其中一桩,这些人动不动便上书弹劾薛鸷及其部下,又上疏提议眼下鞑靼已被击退,理应削减军饷与军队规模。

    一来因守城有功,而被招安入军的匪寇们到底是草莽出身,每日被那么多双眼睛死盯着,就是薛鸷管得再紧,也不免被他们揪到可以弹劾的错处。

    二来,发不出军饷,却要养活这么一大批将士,薛鸷穷得真恨不得带着这些将士们,干脆回天武寨种地去。

    前些时日,还是沈琅抽空从中斡旋,压在户部那里的军饷才总算发到了薛鸷手上。

    原本有了军饷,薛鸷心里算是舒坦了不少,却不料一转头,沈琅又病倒了。

    邵妈妈送了才熬好的汤药来,薛鸷把睡在榻上的人叫醒,然后俯下身抱他起来,这人的呼吸喷到他脖颈间,都是滚热的。

    “头疼?”

    “嗯……”

    薛鸷知道他这个人,疼了就抿着唇不说话,如若头还不疼,他定然就要开口让薛鸷将案上的公文与奏折拿过来给他看。

    “一会儿我替你揉一揉。”薛鸷放低了语调,“先喝药。”

    沈琅是喝惯了苦药的,并不要人哄着逼着,薛鸷将勺子递到他嘴边,他也就张嘴接过喝了。

    薛鸷见他乖乖的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反倒更觉得心疼。

    “那些太医养来有什么用?”薛鸷气愤地说,“专开些没用的苦药来糊弄人,怎么药也吃了这些日子,病却总不见好?”

    邵妈妈说:“我听郑先生说,他们是见哥儿身子骨不好,不大敢下猛药,倘或明后日再不见好,干脆改一个更厉害些的方子。”

    “那猛药再伤身,也不及如此这般病下去损害的精血多。”

    薛鸷见他眼角含了一点泪,眉心微蹙着,看起来反倒比睡着时更难受了,他心疼极了,一颗心也跟着一道碎成了两半。

    “明日再说吧。”薛鸷顿了顿,又问邵妈妈,“金银花水晾好了没有?”

    “该是好了,放在外头屋里晾着呢,我再去看看。”

    片刻后,她便端了那一盆由薄荷与金银花熬出来的药汤来,又去取了几方干净的棉巾浸在汤里。

    “你替他敷着吧,我去厨下看看今日的晚膳好了没有。”邵妈妈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又看了沈琅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薛鸷拧干了那浸了药汁的棉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额上,又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缓缓地替他揉着百会穴与太阳穴。

    “还有那么疼吗?”

    沈琅轻轻摇头。

    他那手法倒未必有什么用,但被薛鸷的气息笼罩着,沈琅总觉得要比方才更舒服一些。

    “脸又瘦了,”薛鸷小声嘀咕着,“好容易才吃出来那么肉……”

    沈琅低低地:“别唠叨,求你。”

    “那你快好起来,我就不说了。”薛鸷低头吻了吻他火烫的面颊,“我倒宁可把我的健康分给你。”

    沈琅眼下没什么力气同他说话,但因怕他太过担心,还是强打精神:“分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我么,我又不聪明,回去种地、打猎,怎么着也能糊口,”他说,“你呢,病好了的话,你就多赚点银子,以后给我盖大屋、什么宝马香车,你都替我赚来。”

    沈琅的嘴角轻轻一扬:“你想得美……”

    他话音刚落,忽听外头有人进来通传道:“将军,军营那边来人了,说是有急事要找您。”

    眼下外头正下着大雨,既是冒雨来找他的,大约要说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

    见他愣神,沈琅忽地抬起手,往上捧了一下他的脸:“快去吧。我睡一会儿。”

    “嗯。”薛鸷给他掖了掖被角,“我就来。”

    屋外依然是雷声阵阵,不知为什么,薛鸷一走,沈琅心里忽又怦怦乱跳了起来,总觉得难以安定。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薛鸷便又折返了回来,他原来脚步是急慌着的,可到了房门口,却又刻意收住了步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走到近前,发现沈琅还睁着眼,他才说:“我以为你睡下了。”

    “出什么事了?”沈琅问。

    薛鸷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可是不说,沈琅之后也会知道的,他如今正病着,若由别人把话传进他耳朵里,他更要忧心了。

    “原先寨里有一个弟兄,名叫‘郎路平’,不知你记不记得……”

    “黥面人。”

    “是他。”薛鸷低声道,“方才他在酒楼里吃醉了酒,恰好又碰见了平日里总弹劾我麾下将士的那位姓宋的监察御史,那姓宋的出言挑拨,两人便吵了起来,郎路平怒急之下,竟在酒楼里将那姓宋的活活给打死了。“

    沈琅沉吟片刻,而后道:“此事非同小可,他们那些人定会趁机借题发挥,你要小心。”

    郎路平他是认识的,虽然模样有吓人,可为人是很憨厚的,脾气也不至于到暴烈地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人的地步。

    “我记得……那位宋御史,似乎先天不足,似患有心痹之症。”

    薛鸷的脸色也沉了:“你怀疑他们故意设局?”

    “十有八九。”

    他话音才落,外头便又有人来叩门,紧接着金凤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宫里头来了消息,说是圣人要请您进宫说话。”

    沈琅急得要撑起来,薛鸷忙坐在床沿上,将他搂到自己怀里:“没事,我能应对。”

    “那群老狐狸……”沈琅轻轻抓住薛鸷的小臂,很小声地同他附耳,“若有什么不对,我会写信给仇二,他知道该怎么做。”

    “好,”薛鸷笑着道,“你也不要太忧心了,整天愁这愁那的,病怎么能好呢?再说大宁是我救下来的,他们总不能杀了我。”

    沈琅又急了:“千万别和燕昭说这句话。”

    “我知道,我没那么傻。”薛鸷说着便回握住他滚烫的手,“你睡会儿吧,晚些我也就回来了。”

    说完,他便将沈琅轻轻放下了。

    “……薛鸷。”沈琅又一次开口,“一定小心。”

    “我知道。”

    “凡事三思而后行,他们说你什么,你只管不说话,就是要驳,也千万别拿你身上的功绩说事。”

    “好啦。”薛鸷俯身下去,在他额上轻轻碰了一下,“我一定小心,一定一定不鲁莽。”

    薛鸷离开后,沈琅只睁着眼,心里仍然是乱作一团。

    偏偏是在这时候,他病得起不了身,这些人想必也是得知他病了,帮不了薛鸷什么,这才趁机使出了这样的阴招。

    薛鸷如今虽已是封爵授勋,可到底还有过往的那些“劣迹”没抹干净,那些人只要一弹劾他,便必然要拿他的过去大做文章。

    燕昭或许一开始还会觉得那些弹劾薛鸷的折子可笑,可这些日子以来,留中不发的奏折越堆越多,他难道真的不会对薛鸷升起疑忌之心么?

    况且从一开始,燕昭便放任着苏蒲两党对薛鸷一派的攻讦,大约也是有意平衡两方的势力。

    那些文官们抱作一团,可薛鸷根基浅薄,就是有心气与他们争斗,也迟早有天会让他们这些人咬下几块肉来。

    越是这样想着,沈琅便越是觉得心火难消。

    金凤儿送晚膳进来时,沈琅正想开口同他说话,可忽然地,嗓子眼一甜,竟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金凤儿转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嚷叫起来:“妈、妈!你快来……”

    偏房内的邵妈妈忙冒雨跑将了过来。

    “哥儿他不好了!”

    第83章

    薛鸷一夜未归。

    沈琅时昏时醒, 夜里邵妈妈请来了郑先生,替他施了针灸,又一剂猛药添着人参养荣丸灌了下去, 才有些好转过来。

    次日天才蒙蒙亮, 便有一个作小厮打扮的人, 自称是沈学士的旧友, 从偏门进了府。

    金凤儿自是认识他的, 一路将他领进内宅, 小声问他:“张评事,是不是……我们大将军出事了?”

    “先不忙问, ”那张评事低声回道,“等我见着了你家哥儿,再详谈。”

    沈琅眼下不知道醒过来没有, 可若是为着薛鸷的事, 金凤儿又实在不敢不叫他起来商议。

    听见卧房的门被人推开的动静,沈琅便挣扎着醒了过来, 但只听那脚步声, 他便知道来人不是薛鸷。

    “沈学士……”那人低声问道, “怎么才几日不见, 就病得这样重了?”

    金凤儿扶着他半撑起身子, 靠在了几个堆起来的软枕上:“今日已好些了, 不碍事, 请坐吧。”

    张评事在金凤儿搬来的靠椅上坐下,而后看向沈琅道:“我长话短说, 一会儿他们恐怕还要找我。”

    “昨夜薛大将军在乾枢殿内跪了半宿,那些人对他积怨已深,一人弹劾一句, 就是唾沫星子也要将他活活给淹死了。”

    “偏偏那杀人的郎军头说是当场便畏罪自戕了,现如今死无对证,薛将军就是有口也难辩。”

    “那些人想是有预谋的,十几名官员合参了大将军一本,仍是旧事重提,说他当年做匪首时横霸一方,那日在襄阳城内,无端又杀害了两名朝廷命官,诸如此类,足给他身上堆了一‘车子’莫须有的罪名。”

    “这也罢了,竟连人证、物证与摁了手印的供词俱有,圣人逼不得已,只能将他暂时收押进了大理寺狱。”

    “昨夜回去,他们又商量着等今日一早,便到宫门外跪请圣人,也想了一套说辞,”张评事道,“大约说是‘如今鞑靼已退,那点残兵败将,不足为惧,薛鸷即便当日退敌有功,也是出于自保的目的,并非诚心为国,如今他又纵容下属打死了朝廷命官,数罪并纠,这般恶贯满盈的匪寇,当立即处以极刑、以慰民心’。”

    沈琅听他说完,心里却反倒松下来一口气。他们太着急了,又提了不该提的事,薛鸷之所以杀那两名官员,不也是燕昭授意的吗?

    何况薛鸷只动手杀了两人,剩下那二十余个,全是燕昭命人放箭射死的,他们时不时地便在燕昭面前提起这件事,必然会引起他的不快。

    “楫舟,要不要让人替薛将军求情?”

    “不必,”沈琅沉吟了片刻,才道,“这时候没人替他说话反倒更好。”

    有一句话他放在心里没有说,他想,豫王当日,不也是被苏蒲两党,一人一句攻讦给逼到东都城的么?

    这时候,薛鸷越是显得孤立无援,越是能激起燕昭心里对那些生事官员的反感。

    虽是这样想着,可等张评事走后,沈琅还是让金凤儿搬了张案几到榻上来,随后意简言赅地写了一封信,请人跟着北行的商队,一路送到边关去。

    先前送去给阿剌忽失的那封信,是他特意留下疏漏,就是要让燕昭看见的。但这封信却不能出一点纰漏,若是跟着商队走,至少也要二十日才能到边关。

    沈琅在心里算了算,等信件送到了,再让仇二等上二十日,若是他这里还没有送信过去,那边便可以按照他们起先商量好的,开始着手“行事”了。

    *

    二月初八,燕昭微服来访。

    门卒连忙跑进去通传,金凤儿首先迎将出来,他刚要跪地行礼,燕昭便一抬手,说了句:“免。”

    “你们哥儿怎样了?”

    金凤儿一边引着他走进内宅,一边有些郁郁地回着话:“还不见大好,前日呛出一口血来,昏了好久才醒。”

    燕昭顿了顿,像是没想到:“怎会病得这样重?”

    “太医说是‘思则气结,肺络不固’,哥儿这小半年以来,劳倦思虑,不曾怎样休息,这才导致了旧病复发。”

    燕昭听他说完,也就默了不言语。

    等金凤儿开了沈琅卧房的门,燕昭立即便嗅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药味,他皱了皱眉,扶了把门框,才跨步走进去。

    榻边的地砖上洇湿了一大片,想是刚才有人拿布拖洗过。

    沈琅斜着身子靠在软枕上,眼是红的,用一方绸帕捂住了嘴,听见有人进来,才掀了掀眼皮,眼珠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下:“……陛下。”

    “不要起身,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做那些虚礼了,”燕昭按住他的手臂,“怎么眼圈红红的?”

    邵妈妈在旁答话道:“哥儿晨起才吃的汤药,方才小睡了会儿,醒来却又给吐了个干干净净。”

    燕昭见他额发湿透了,料定那一身寝衣必然也是湿的,他也不好伸手去探,只偏头向邵妈妈道:“你还不快去替他打水来擦一擦?身上汗湿成那样,再浸冷了,病恐怕更深了。”

    “奴正要去的。”

    “去吧。”

    见邵妈妈出去了,燕昭才又开口道:“朕听闻你这两日病得愈发重了,特意叫他们从珠玉香药库中搜罗了些民间少见的几味药材来。”

    “两位太医候在外头,等会儿朕叫他们进来替你再看看。”

    “楫舟感沐圣恩。”

    燕昭道:“怎么几日不见,反倒对朕客气起来了?说起这样生分的话来。”

    顿了顿,忽又将视线盯住沈琅的眼:“你是不是怪朕将他下了狱?”

    沈琅目光淡淡:“楫舟不敢。”

    “再说了,‘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亦在君’。”

    燕昭笑了一笑:“朕问你话,你却在这里给朕掉起了书袋,可见果真是因此事生朕的气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郎路平既是他下属,又是他从原来那匪窝里带来的弟兄,杀的又不是普通人,是个从七品的监察御史,纵然他品级并不算高,却也是个朝官。”

    “朝中本就对他们积怨已久,如今出了此事,又怎肯轻易罢休?昨日他们更是齐齐跪在宫门外,要朕替宋御史做主,从重处置他。”

    “朕就是有心想偏袒薛将军,却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朕也是想,不若先关他一阵子,避避风头,等那些人的怒火平息了,再罚些俸、挂印一阵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这事我夹在其中,也是左右为难。”燕昭看着他说,“不过你放心,朕已让人吩咐过了,他在大理寺狱里并不会少吃少穿,他们也不敢苛待他。”

    沈琅没什么反应。

    “怎么朕说了这样多,也听不见你应一二声?”

    沈琅这才哑着声音道:“方才吐过,嗓子很不舒服。”

    “你瞧瞧,朕也太粗心。“

    “楫舟自然知道陛下的为难之处,他们心里对薛鸷的记恨自襄阳而起,这么些日子过去,却总也抓住他不肯放。他又不是个有心计的人,我想,倒不如让他就此挂印回乡去,做个安生的乡野闲夫倒好……”

    燕昭却道:“这又是什么话?朕放了他薛鸷回乡去,那兵营又交给谁去管?倘或再有异族来犯,朕又要派谁去领兵打仗?”

    “还是在你沈琅心里,朕从来都是个卸磨杀驴的小人?”

    “楫舟不敢。”

    燕昭冷笑:“他们那点把戏……朕若连那样的孩子戏法都看不透,也不要做什么皇帝了,趁早也回东都去,做个乡野村夫好了。”

    “陛下不要恼,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沈琅辩解的声音很弱,“陛下于楫舟、于薛鸷,都有知遇之恩,若无陛下赏识,他如今还躲藏在山林之间,我也不会有今日。”

    他这些日子的确是病惨了,一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只有眼眶一圈淡淡的、尚未消退的水红色。

    看着这样一张惹人怜惜的脸,燕昭实在也不忍心怪他什么,何况他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就在此时,邵妈妈总算提了桶热水进来了,她要给沈琅擦身子,燕昭也不好再在这里坐着。

    “朕先回去了,”他哄小孩似地,将手掌轻放在他额上抚了抚,“楫舟,好生养病吧。”

    “朕等着你回来呢。”

    ……

    二月十六,薛鸷已在大理寺狱中待了整整十日。

    正是夜半时分,沈琅因心里有事,并没有睡熟,忽地听见外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即金凤儿捧着盏灯走进来,有些慌乱地叫他:“哥儿……”

    “又出事了。”

    说着他放下灯,又忙去扶了沈琅起来:“禾生方才赶来说,军营里原先从天武寨里下来的那些人,不知受了谁人的鼓动,去了几十个人,趁夜打算将薛大将军从狱中劫出来,谁知却被那禁军头领带兵拿了个正着。”

    沈琅还没听完,便觉心里猛然跳动了起来。

    薛鸷这关还没过去,这些蠢货,平白又横插了这一脚,只怕这事更要没完了。

    “你叫禾生进来说话。”

    禾生原就站在门口,闻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朝沈琅拱手作了个揖。

    “就是昨日,有个厮役说是从狱中传来消息,说咱们大将军被上了刑,还说大理寺狱里尽是苏党朋羽,他说的有声有色,他们便信以为真。”

    “我傍晚时听见他们商量今晚要劫狱的事,原就想过来只会您一声的,可他们……”

    “他们觉得您和燕、陛下是一伙的,不肯被您知道,便将我的手脚绑了,关进了营房里,后来我脱了困,要跑去阻止的时候……却已来不及了。”

    沈琅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便听说燕昭闻知此事,无比震怒。

    若说原先他心里还是偏向薛鸷的,可这些兵竟连大理寺狱都敢劫,俨然眼里是只有薛鸷这个主子,全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

    古来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将领拥兵自重,燕昭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一怒之下,当即便下了一道圣旨,要将薛鸷与那劫狱的若干人等秋后问斩。

    第84章

    转眼便到了二月末。

    这段时日, 沈琅除了每日都递一本奏疏给通政司之外,又每日都到宫门处,请值守官向内通报他恳请觐见皇帝一事。

    可燕昭却始终不愿见他, 后来干脆又借由他“病体未愈”这一说辞, 命他“暂免上朝”。

    沈琅连燕昭的面都见不到, 又遑论为薛鸷求情。

    这些日子他为薛鸷四处奔走, 却屡屡碰壁, 那些官员起初对他客气, 一是为他受得燕昭宠信,二是多少也有些畏惧手握兵权的薛鸷的缘故。

    如今燕昭不愿意召见他, 薛鸷又下了狱,他空挂着个“殿阁大学士”的虚衔,实际手里却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权力可用。

    况且就有权力、人脉, 眼下是燕昭要下令惩治薛鸷等人, 其他人要么喜闻乐见,要么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凡他们敢在燕昭跟前劝上一句, 燕昭轻则不理, 重则便勃然大怒, 连那帮着求情的也要引火烧身。

    薛大将军这回算是完了。这些日子以来, 上京城中全是这样的声音。

    就在五日前, 沈琅重又写了封信, 让人秘密送往边关。

    可谁知却是来不及了。

    那些文官因怕夜长梦多, 这几日又是上书、又是跪请,只恨不得让燕昭赶快处置了薛鸷才好。

    在他们的攻讦与撺掇之下, 燕昭另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原来的秋冬问斩,改到了三月初三日。

    沈琅心里这才完全急了起来, 时间逼得这样紧,仇二那里恐怕连安排“行事”的时间也没有,事态显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一日傍晚,沈琅使了不少银子出去,让人请了燕昭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到宫门处说话。

    沈琅同他倒也有些交情,只是不算很深,在宫门处等了一等,心里倒有些怕他不肯来。

    不料这人倒没有因他近日受了燕昭的冷落而怠慢他,远远的面上便带了笑:“沈大学士。”

    “郭中堂。”沈琅也朝他一点头。

    “听闻沈学士近来身体抱恙,不知目下玉体可已安和?”

    沈琅道:“本也只是偶感风寒,吃几服药下去也就好了。”

    两人先是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而后沈琅便从手上脱下来一枚素面玉石戒指,因是不经雕琢的素面玉戒,乍一眼却不怎样新奇,但只要细细看过,便知这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戒指。

    再好的玉,也不过百两银子,郭顺安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但这一枚戒指乃是燕昭还是亲王之时,久惯在手上戴着的,他伺候了燕昭这些时日,不可能认不出来。

    “请郭中堂替我将这枚戒指交给陛下,再替我传一句话,就说楫舟想见他。”

    郭顺安没有立即接下,只笑眯眯地望向沈琅:“陛下近来也很为琐务烦心,咱们这些人时常是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受到责罚……”

    沈琅连着那枚戒指又递过去一枚珰珠,郭顺安仔细拿起来端详了一眼,面上却是变幻莫测:“这珰珠贵重千金,咱家可不敢当。”

    “劳郭中堂替我走一趟,就是陛下仍不肯见我,我也不怨什么。”

    这枚珰珠本就是燕昭赏给他做耳坠的,只是怕让薛鸷看见了未免不高兴,又要跟他叽叽歪歪,因此沈琅便让金凤儿悄悄给收起来了。

    郭顺安将那两样东西重又送回到他手里,他的笑意有些古怪:“说实在的,陛下对沈学士,既又器重,又有疼爱,内外廷中谁人不看在眼里?”

    “陛下这些日子不高兴,总是冷沉一张脸,后宫也已是多日未曾去过的了,这也是实话。”

    “我么,说好听些,人家叫我一声‘老祖宗’‘郭中堂’,可我心里自个得清楚,咱家的职责就是想方设法地替圣人排忧解难、讨他老人家的欢心。”

    沈琅抬眼看着他,不知这人究竟是在铺垫什么:“郭中堂说这些话,我不明白。”

    郭顺安仍然在笑:“沈大学士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也不必我点破,陛下他迟迟不肯给您一个实职,究竟为的什么,您别要说‘不明白’。”

    沈琅沉默。

    “其实,”那郭顺安兀地压低了声音,同他附耳道,“陛下前些日子,时常召见一位‘公子’,那人的容貌品相,倒与您有六七分相似。”

    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缘何,近日他也失了宠。”

    “一个赝品,自然不如真货叫人珍爱,大学士若肯遂就了圣人的心,往后想要什么没有?就是那犯了事的薛大将军,你只要肯,他也未必不能化险为夷。”

    “话,咱家都说完了,至于沈学士怎样选,那便只凭你自己的心。”

    沈琅默然片刻,才又开口:“这是他的意思?”

    郭顺安只笑了笑,却没有回话。

    过了会儿他才道:“咱家还得回去伺候圣人呢,沈学士倘或并无此意,那便请回吧。”

    “反正眼下离三月初三,也还有三日呢。”

    只有三日了,他在提醒沈琅。

    ……

    福宁殿。

    已是子时三刻,殿内灯烛一盏未熄,直叫人分不清眼下究竟是昼是夜。

    大约是燕昭快回来了,几个宫娥在寝屋的香几上摆上一个冲耳乳足炉,又将香团点燃了,放进炉中。

    屋内袅袅升起了香烟。

    不多时,燕昭便踏进了寝宫。

    见那龙榻上的锦帐披落,显然是有人在的,于是他道:“既然来了,怎么还不快过来伺候?”

    里头并没有声响。

    “不过那日说你两句,倒同朕端起架子来了,”燕昭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话里已明显有了怒意,可里头的人却仍旧不肯吭声。

    于是燕昭便跨步朝着那睡榻走去,随后一把拽开了锦帐,看见沈琅那张脸,他先是怔楞了片刻,而后才道:“……是你?”

    忽然地,他面上的疑惑又变成了了然:“定是那郭顺安自作聪明。”

    “你知道他要你来做什么吗?”燕昭面上既没有喜色也不见怒容,“楫舟。”

    “……我知道。”

    “你为了薛鸷,真的就什么事都可以做?”这句话里却明显带了几分怒意。

    沈琅满可以说些漂亮话来奉承他,逗他高兴,用这张脸、这双眼睛,无论什么假话,只要他想,说出来大约都像真的。

    可是他没有,那些暧昧的、引诱的谎话,沈琅通通说不出口。

    燕昭眼下已卸去了冕冠龙袍,恍惚之间,似乎还是他们初遇时候的样子,他看着沈琅那张脸,忽然一笑:“楫舟。”

    “……你真的肯?”

    不得不说,燕昭方才真的动心了那么一刻。

    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权力、财富,什么样的玉人姝丽,只要他开口,便立即会有人将其献进宫来。

    眼下他除了想要绝对的权力掌控,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圣君,以及让大宁恢复从前的繁荣昌盛之外,大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遗憾”了。

    可燕昭也知道沈琅的脾气,这是一个宁碎勿肯全的犟种,若是他心里不愿,无论怎样威逼利诱,他也不可能变得驯顺。

    但他却又实在很欣赏、且极需要有沈琅这样一个,既能为他排忧解惑,又永不可能对他的龙椅有威胁的谋士。

    燕昭有时候既可惜他是个瘫子,又庆幸他是个瘫子。

    倘若这世上没有薛鸷,他也并不是全无可能将这人哄诱到手上,可燕昭知道他只要认准了谁,便如他的性子一般,永不可改了。

    况且他也舍不得将这个人困在宫闱之中,他确实不缺可以纾解欲|望的人,何必又在沈琅身上自找没趣呢?

    沈琅道:“陛下九五之尊,我为什么不肯?”

    燕昭于是故意伸手去碰他的衣襟,沈琅始终低着眼,他倒是没有躲,但那脸色也绝说不上好看。

    燕昭忽然笑了:“这么嫌弃朕?”

    “平心而论,除了比他年长之外,朕的样貌也说不上坏吧?”

    虽然权衡利弊之后,他认为没必要为着那点色|心,而失掉一个对他这么有用的沈楫舟,可到底是被薛鸷比了下去,燕昭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不甘心。

    那不甘心催生出几分轻微的、他几乎察觉不出的恨意来。是对沈琅的恨。

    看他这副样子,就很想要摧毁他……如果薛鸷真的死了,这个人会是什么模样,燕昭忍不住想。

    他本来想告知沈琅自己的计划,可现在却忽然不想说了,他就要看着他继续焦急下去。

    沈琅终于说:“若是陛下想要,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沈楫舟’,也不是找不到,我……”

    顿了顿,他忽然又改口说:“但我愿意留下来。”

    燕昭接口:“只要薛鸷能活?”

    沈琅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陛下放他和他那些弟兄们回登封,他们到底护国有功,再怎样,也不至于到处死的地步,贬成庶人,也就是了。”

    燕昭不回答,末了,才冷笑一声。

    “朕再问你一次,论身份地位、文采谋略,朕有哪一点输他?”

    沈琅盯着他的眼睛,还是诚然:“陛下白璧无瑕、无人能及。”

    “只是……”

    “我先看见他了。”

    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若论此后富贵荣华、权势地位,那自然是跟着燕昭最好,也只有跟着他,他才能不像个废物那般苟活,才能在政事上有所建树。

    好像再怎样权衡利弊,他也不该选薛鸷。

    可他就是喜欢薛鸷,他对燕昭撒谎了,这世上俊才骄子,在他心里也没人能比上薛鸷。

    他恨自己的残疾、恨自己的身体,可薛鸷却俯下|身吻他,吻他最恨的地方。

    他们甚至连下辈子都说好了。

    第85章

    这夜沈琅与燕昭二人不欢而散, 燕昭也只宿在偏殿。

    沈琅一夜都没怎么合眼,到了白日里,他便不请自去地到那乾枢殿里等着燕昭。

    两人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照旧是如从前那般, 偶尔谈几句国事政务, 偶尔燕昭会提起些从前在东都的往事。

    “那时候朕与你才刚相识, 却一见如故, 有如莫逆之交。”

    燕昭笑望沈琅:“那一岁你我初识, 朕与你们几个到郊外踏青斗草,朕自以为熟读《群芳谱》等著作, 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那些稀奇话,我却从未听闻。”

    “后来朕才知道,那些闻所未闻的稀奇花草, 都是你东借西凑编来糊弄我们这些北人的。”

    “你说话时也不露怯, 一本正经的,足把我们几个都蒙骗过去了。朕那时料想, 你这样一个漂亮孩子, 又怎么会撒谎骗人?况你又博古通今, 寻常无论朕说什么典故, 你都知道, 于是自然一丁点都没有怀疑你来。”

    沈琅只微微一笑。

    燕昭顿了顿, 又很突然地问他:“楫舟, 你究竟是如何看我的呢?是也拿我当知己,还是只是向上爬的一条绳索?”

    沈琅先是沉吟片刻, 而后才道:“是陛下将楫舟从温饱的困厄之中解救出来,那时候楫舟便想,今后定要一辈子效忠于陛下。”

    “不对。”燕昭看上去并不满意, “你撒谎,那日你只身前去天武寨,已是‘叛逃’过一次了。一辈子效忠,这五个字你已经破过了。”

    “况且朕方才问你什么,你答的又是什么?”

    说话时他始终看着沈琅,心想,这个人再聪明,也不过还是个尚未变得成熟老练的年轻人,在他眼里,更像是个孩子一般。

    沈琅沉默地想了片刻,而后才道:“都有。”

    “陛下于楫舟既是知己,也是伯乐,更是兄长。”

    “只不是你的‘有情人’。”

    “陛下三宫六院,若要寻‘有情人’,多得只怕数也数不清。”

    燕昭有些不高兴了:“那些,怎么叫作情?”

    沈琅却道:“陛下要楫舟说真话,这就是真话。”

    长久的沉默。

    沈琅有些后悔了,眼下他该同燕昭谈旧情、说些讨好他的话,即便他不信,可没人听那些奉承的话会不高兴。

    可他说自己当燕昭是知交、是伯乐,也并非全是假话,他与他的确有些情谊,只是与风月无关,只是孺慕之情。

    也因着那几分孺慕之情,他很没办法看着燕昭那双眼睛撒那种谎,说出那些暧昧撩拨的话语。

    ……

    三月初二。

    沈琅因这几日急火焚心,身上复又起了热,这宫里并没有邵妈妈时时盯着他,他不开口,自然也就没人发觉他病了。

    这日傍晚,沈琅托了个小宫娥去向燕昭传话,燕昭不知是故意晾着他,还是真被政务绊住了脚,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不紧不慢地进了寝殿。

    床幔纱帐上除了常年萦绕在这座寝殿内的熏香气味,还笼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兰花香。

    “玉堂。”有人在帐中喊他的字。

    燕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发紧,自他坐上龙椅之后,便没有人再唤过他的字,即便是昔日旧友,如今也要低眉颔首地叫他一声“陛下”。

    他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只是在明堂上做那个人人都畏惧的天子久了,心里难免也会淌过几分寂寞,偶尔也会怀念起从前在东都时的放纵、与知交友人的亲昵。

    人总是贪心不足,即便他如今已是风光无两、至高无上的天子,可心里总还是觉得尚有缺憾。

    燕昭抬手一点点掀开那幔帐。

    “楫舟。”他也叫他的字,“你要说什么,说吧。”

    沈琅眼下靠在榻上,长发披散、柔软地垂落在榻上。

    燕昭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略过他的唇瓣与脖颈,他发觉这个人似乎是故意地、将衣襟扯松了些许,露出的那一小块肌肤有着白玉一般的光泽与质地。

    他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我错了。”

    “你错了?”燕昭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让玉堂不高兴了。”

    燕昭总算发现了他面上的烫红,薄薄的眼皮也染将上了一层病态的薄红。

    “你病了。”他又说。

    “这恐怕是急病了。”燕昭又问,“请太医来看过么?”

    沈琅摇头,默了半晌,又故意地盯着他的眼说道:“玉堂,你来摸摸我的脸,看烫不烫。”

    燕昭却只是伸出手去碰他的额,顿了顿,才道:“很烫。朕替你去叫太医。”

    沈琅摇摇头,却拉着他的手,一直贴到自己烫热的脸上,燕昭只觉得心里猛地一震,他已经不年轻了,这样的心跳,也很久不曾有过了。

    “玉堂……我心甘情愿。”

    “你想好了?”燕昭的声音有些干哑,“并不是只有今日,你要换他一条命,就要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嗯。”

    燕昭于是便俯身朝沈琅凑了过去,后者则闭上了眼,燕昭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微蹙了一下眉,分明厌恶他的触碰,却要强迫自己不躲开,心里又徒然冷下来半截。

    他的确想吻他,但也知道一旦吻下去,沈琅对他最后的那几丝孺慕之情,恐怕也要烟消云散了。

    算了,他想,又何必呢?

    强留他在身边,这个人恐怕既不会是他的解语花,也不会是他的帷幄珠、谋士棋,他也早过了非要什么人不可的年纪。

    燕昭不想要一个永世恨他,又或是郁郁而终的沈楫舟。

    那样没意义。

    于是他停下了,只是用指腹轻轻推过他眼下那一块皮肤,那是极年轻的一张脸,可他的眼尾却已有了几条细纹。

    “他没事,”燕昭说,“睡吧。”

    “朕没你想的那般昏庸。”

    ……

    燕昭走后许久,沈琅仍然僵坐在那里不动,直到小宫娥进来说:“沈学士,太医到了。”

    他这才猛地醒过神来。

    什么叫做“他没事”?莫非这一切,不过是燕昭陪他们做的一场局么?

    *

    第二日一早,沈琅便赶出了宫。

    行刑的时辰乃是午时三刻,沈琅到时,监斩官、刽子手等人尚未到来。

    这日倒是个大晴天,日头很晒,金凤儿过来的急,也不记得要带把伞。

    两人只在日头下一站一坐,默默无言地干等着,可后来却陆陆续续见到有百姓前来,个个都风尘仆仆,看上去倒不像是上京城本地的百姓。

    金凤儿得了沈琅的示意,忙上去探问:“诸位是从何处来的?”

    “登封县。”有人回答说,“告示上写,三月初三日要将薛鸷、薛大将军在上京城东市斩首,可是此处?”

    金凤儿先是茫然,而后才点了点头。

    “没弄错,”那人转头便对那些同来的百姓道,“就是这儿了。”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这一次开口的是沈琅。

    那汉子身边另一人插话道:“从前还有‘天武寨’时,那些山上好汉从来只劫富户、也只杀那横霸乡里的地痞流氓,县令老爷不乐意管的事儿,只要送些谷蔬食货去,他们便会下山替咱们百姓撑腰。”

    “是啊,鞑靼攻进来时,连那上京城里的文武百官都跑了,只有他们还守着城。”

    “后来鞑靼再犯,也是天武寨里剩下的那些好汉们将咱们接到山里,咱们才免受战乱之苦。”

    “告示上说他们横霸一方,逼得登封百姓苦不堪言,究竟是谁定下的罪名?这不是无中生有么?”

    “薛将军是好人,那天武寨中的好汉们也是好人,咱们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好人被斩首,良心怎样能安?”

    这些人说完,身后的男女老少纷纷应和。

    见沈琅身着绫锦衣衫,身旁跟着的小厮也同样衣着不凡,那些百姓只当他是也是位高官权贵,嘴里只求他到圣上跟前替薛鸷求求情。

    沈琅只好道:“我并非权贵高官……”

    他话音未落,那汉子身旁的老者便道:“算了,行刑的时辰快到了,再不济,老夫上去替他!”

    眼看那监斩官、刽子手、吏卒以及负责记录的刑房书吏全都到了,行刑台下也跪了乌泱泱一大片的布衣黔首。

    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少那些与薛鸷素来有仇的官员派来的眼线,见状便以这些百姓“扰乱刑场秩序”为由,想请官兵将他们驱散开去。

    可那些刑场周围的官兵们却个个都不为所动,叫声最响那人乃是曾在蒲党之中很得势的官员,如今被贬了下来,自然很是不甘心。

    “王法无私,薛党一派已是既定之罪,怎可轻赦?你们这些刁民究竟要做什么?再说罪证俱在,连圣人都已看过,更无可辩驳。”那人又上前去向监斩官道,“大人怎可坐视不管?若开此先例,天下必生乱象!”

    那监斩官朝旁边的吏卒使了个眼色,那些吏卒便立即上前,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肃静!”

    那些人见这监斩官对那些跪地请赦的百姓们置之不理,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沈琅心中虽然早有猜测,可还是等得心惊肉跳,眼看将要到行刑的时辰,却见吏卒们从那用布蒙得死死的囚车上抬下了几十个草人。

    那些草人身上,又分别贴着薛鸷等人的名姓。

    见状那些跪地不起的百姓们纷纷站起身来往台上看,而其余来等着来看薛鸷人头落地的有心人则叫嚣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全是草人?”

    行刑台上,监斩官起身宣旨。

    先是几句虚辞,而后便是:“朕知大将军昔年虽然误陷匪途,然国难当头之际,薛鸷及其麾下匪寇受朝廷招安,下山守城、护国救民、不惧生死,征战沙场、奋勇杀敌,解百姓于倒悬,护家国之安宁。其诚心悔过,历历可见;所立功勋,昭昭在目。”

    “朕念其改过自新之诚,感其护国救民之功,特降此旨:今日行刑,所斩者乃草人也。此一刀,斩断薛鸷及其麾下众人过往劣迹;此一赦,一切既往不咎。”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刽子手照例开始行刑,那些草人的脑袋应声而落,却并不见血。

    今日往后,那些官员再也没法拿薛鸷与那些受招安的匪寇的过往说事了。

    沈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便瘫软了下去。

    第86章

    当日下午, 薛鸷及那夜前去劫狱的五十余人都被燕昭全须全尾地放了回来。

    反倒是那些伪造罪证,意图构陷薛鸷的官员,被燕昭用一句“诸诬告人者, 各反坐”送进了牢狱,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是曾经将他排挤出上京城的官吏。

    燕昭早便想处置这些人了, 只是苦于初登大宝、根基未稳, 而这些党羽在上京城的势力又盘根错杂, 因此先前他一直没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若是沈琅并不曾恰好在那段时日病倒, 就会知道,燕昭从一开始, 便就是在刻意放纵这些人“入网”,只等今日将其一网收起。

    薛鸷回来时身上干干净净,全然不像是在狱中待了快一个月的模样。

    他告诉沈琅, 早在自己入狱那夜, 燕昭便将后续计划同他和盘托出,只需他陪他将这场戏演下去, 便可一举两得。

    说话间, 薛鸷注意到沈琅的面颊有些发红, 不像是因发热而烫红的, 倒像是让日头晒出来的红, 他用手掌托着沈琅的脸颊, 忽然问:“……你今日是不是去刑场了?”

    “燕昭他难道没告诉你吗?”

    沈琅忽然笑了。

    他想, 燕昭故意将他蒙在鼓里,大约也是想借机看看他沈琅手中是否还握有什么底牌, 更是试探他对自己的“忠诚”。

    见到他走投无路,只能去爬那张龙榻,燕昭心里大概是很欢喜的, 毕竟他只剩下了那样不耻的手段,无论怎么看都不足为惧。

    经此一役,燕昭应该就可以确信,他与薛鸷并不会对他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今日他将薛鸷等人无罪释放,也是彻底对他们两个放下了戒心的缘故。

    “笑什么?”薛鸷问他,“病傻了?”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身子好一些没有?”

    “好了。”沈琅说。

    薛鸷凑过去,同他两额相抵:“撒谎,额头还是烫的。”

    “让日头晒的。”

    “他果真没告诉你么?”

    沈琅避重就轻道:“我只是怕他骗我。”

    薛鸷闻言微怔,随后将人一把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对不起。”

    “干嘛说这个?”

    “你若是跟别人好,也不必这样为他担惊受怕。”薛鸷说,“我只恨我自己不够厉害。”

    沈琅说:“你领着那点兵,却把大宁守住了,还不够厉害吗?”

    “不够。”薛鸷很小声地同他说,“我要是也姓燕,一定同他争个头破血流。”

    “你要有那样的野心,就是不姓燕,我也可以帮你,”沈琅半开玩笑道,“他总会老去、也总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

    薛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可我只会打打杀杀……到时候拖你后腿怎么办?”

    见他真的努力想了,沈琅忽然很轻地笑:“我逗你玩呢,你真当我是神仙了?”

    “我以为你说真的。”

    “别想了……就算你姓燕,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况且一辈子困在那皇城之中,日夜忧惧着有人要来抢那把龙椅,永世不得自由身,也没什么意思,你不是善于心计的人,抢那个做什么?”

    “薛大将军,”他忽然一字一顿地念起了这四个字,犹如放在唇舌间一点点研磨过,那样的郑重,“就已很够威风了。”

    “真的?”

    “真的。”

    沈琅顿了顿,又说:“今日正午东市行刑台下,有许多百姓特地从登封赶来,跪地替你请赦。”

    薛鸷一时有些怔怔然,脱口却还是那两个字:“……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怎样假?”

    沈琅见他怔楞着,于是又道:“他们看见那些草人被斩首,确认了圣人真的赦免了你们,嘴里高高兴兴地喊着‘圣上英明’,也就结伴回去了。”

    “我让金凤儿拿了些路费给他们,他们只不肯收下。”

    薛鸷想了想那样的场景,眼圈却慢慢红了:“他们都是好人。”

    “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块回登封,设宴酬谢这些乡里乡亲,好不好?”

    沈琅答应了声“好”。

    说完,两人便依偎在一处,亲密无间地相拥着。

    “我好想你。”薛鸷忽然用手捧住他半张脸,目光很眷恋、也很放松地吻过他的脸:“你呢?”

    他看见沈琅的唇瓣动了动,声音很轻,像幻觉一样轻:“想你……”

    “想谁?”

    “你。”沈琅说,“薛鸷。”

    “我前几日还问他你的病,他说你好了。”薛鸷恨恨地说,“狗皇帝,骗我。”

    “小声点。”

    沈琅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我马上就好了。”

    “沈琅……”薛鸷低低地说,“你不要再病了。”

    “好。”

    *

    直到沈琅病好了,薛鸷才知道,原来当日他被下狱后,沈琅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和那些燕昭要反将一军的官员们一样。

    这日又听得金凤儿不小心说漏了嘴,薛鸷把他拎到角落里逼问,还没来得及“严刑拷打”,金凤儿便就不打自招了。

    薛鸷一想到沈琅那日被气得呛出一口血来,后来又要带病为他四处奔走,他气得在府中坐立不安好一阵,又提刀劈倒了两棵树,却都不能够解气。

    沈琅大病初愈,中午吃了一点粥饭,也就睡下了。

    薛鸷悄没生息地进到屋内,看他一眼,随后便一言不发地打马离府,直奔皇城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乾枢殿,燕昭已坐在堂上等着他了,见薛鸷沉着张脸跨步走进殿来,燕昭朝他微微一笑:“大将军今日求见朕,所为何事?”

    薛鸷也不想同他废话,进来便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瞒着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那只是你设的局?”

    燕昭淡然一笑:“他若不为你四处奔走,那些人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你已成了朕的‘弃子’一枚?”

    “可你也不该骗他。”

    “朕骗他什么了?再说,他为了你四处奔走,你心里不快活么?他那样一个冷情冷性的人,为着你,却什么都不要了,大将军心里该觉得欢喜才是。”

    “狗屁!”

    薛鸷的确很为此感动,可更多的却是心疼。

    他的眼眶蓦地红了:“我和他早已心意相通,我不要看他为我拼命……我只要他能长命百岁。”

    “你懂什么?”

    看着他那样的眼神,燕昭忽然知道,为什么沈琅会选这个人了。薛鸷能给他的,的确是他所不能给的。

    “那你想怎样?”

    “我要你同他赔不是。”

    燕昭忽然笑了:“薛鸷,你以为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这里是皇城,没有什么绿林好汉,只有君与臣。”

    薛鸷看着他说:“沈琅他为陛下筹谋、分忧,帮陛下托着大宁起死回生,难道担不起圣人一句歉疚的话语么?”

    “陛下知不知道,你把他害惨了。”

    燕昭猛地将手中茶盏拍在桌案上,难得的,他也失了稳重:“你才是……将楫舟害惨了。”

    ……

    沈琅睡醒时,左右找不见薛鸷,只好叫来金凤儿问:“他去哪儿了?”

    金凤儿只低着头:“方才好像见将军打马往宫里去了……”

    “圣人召见他?”

    金凤儿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他,只能摇头。

    “那他去宫里做什么?”

    金凤儿小声地:“方才大爷他、来逼问我,就是哥儿那日呛血的事……我守不住,就全说了,他气得满脸狰狞,然后就说什么……要进宫去找‘狗皇帝’算账,我也没拦住他。”

    沈琅急起来:“怎么不叫我!”

    “他不让我……”

    “让人替我备车,快!”

    谁知金凤儿才刚跑出去,薛鸷便已经打马回来了。

    他一路闯进屋来,看见沈琅的脸色很难看,心头不由一紧:“怎么了?”

    “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薛鸷只看他与金凤儿之间那样的氛围,便知道金凤儿那张豁嘴,一定已经把话对沈琅全说了。

    因此他也不再遮掩,只道:“那狗皇帝故意瞒你,我咽不下这口气。”

    沈琅很知道他这张嘴,气性上头时候,即便是当面对着燕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尊重,但燕昭要是果真因他的话而发怒,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将他给放回来。

    “你同他说什么了?”

    薛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了沈琅:“我让他当场给我写的,给你赔不是。”

    沈琅立即拆开看了,笺上只寥寥两行字:朕前番行事,思虑欠妥,卿乃肱股,本应坦诚相告。今日特修此书,望卿释怀。

    看完那信笺,他才又抬头看向薛鸷:“他怎么肯依你?”

    “为什么不依我?分明就是他错了。”

    沈琅想了想,燕昭这些时日陆续处置了不少旧臣,眼下正是需要拉拢薛鸷等与苏蒲二党并无关联的文臣武将之时,只要薛鸷不做过分逾矩的事,他便不会轻易惩处他。

    “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涉险,”沈琅看向他道,“知道了?”

    “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薛鸷被他盯了一会儿,只好说:“好啦,下次不会了。”

    说完他便又上去握住了沈琅冷冰冰的一只手,那手掌心里有一点汗,他很近地看着沈琅的脸:“吓到了?”

    “何止。”沈琅说,“干脆吓死了倒好了……”

    “呸,”薛鸷忙捏住他的两颊,“快说呸。”

    沈琅被他晃得不胜其烦,只好不情不愿地说了个“呸”字。

    薛鸷这才满意了,抱着他躺倒在榻上,忽然很难过地说:“你为我受委屈了。”

    “……他们凭什么给你白眼看!”

    “人之常情。”

    “狗屁!”

    薛鸷一捶床榻,仍是一副有气没处撒的样子,沈琅抓住他手腕:“又琢磨什么?有人得罪我,我以后自会找机会还回去,用不着你添乱。”

    薛鸷觉得委屈了:“我就会添乱么?你就这般看我。”

    沈琅伸手抚摸过他鬓发,又轻轻慢慢地抿过他的耳廓,薛鸷只觉得头皮发麻,腰也软了:“你不只会添乱,你还狗胆包天,你知道燕昭是什么样的人么?”

    薛鸷已然是心猿意马,原本就吵不过他的嘴,眼下更笨了,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是皇帝又怎样,就是玉皇大帝,我也不能咽下那口气。”

    沈琅的手指已经碰到了他后脖子,薛鸷忽然就没声了,整张脸变得红。

    “我替你按按,别气了。”

    “好么?”

    薛鸷的呼吸也乱了:“按哪儿?”

    “不知道,”沈琅说,“你教教我。”

    胸膛内的心跳膨胀起来,薛鸷几乎无意识地掐住他腰腹间那点肉,连指尖都要陷进去。

    金凤儿方才走的时候,究竟把门带上没有?他脑子里忽地闪过了这个念头,可转瞬那一点残破的理智便被沈琅一个轻吻给点炸了。

    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