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我要回长安了
“啪——”的鞭子入肉声响彻上空,一层又一层回荡。
在南风宋衍背上抽第三鞭时,沈遥才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止。
“宋衍!你这是干什么?”
“别过来!”他忽然喊了一声,两名不知从哪儿冒出的暗卫挡在沈遥身前,阻止她的靠近。
南风牙齿在打颤,被打断后一时没能下手。
“南风。”宋衍声音很低沉,他没有转头,视线只是落在沈遥脚边的积雪上。
白茫茫泛着一层柔光,却又冷得叫人发颤。
“南风。”
在宋衍喊他第二遍时,南风才终于又举起手,他听出来,宋衍没有再喊他第三遍的耐心。
违抗皇命,论罪当诛。
“南风住手!”沈遥试图阻止,不可置信地盯着站在近前,被暗卫隔开的宋衍,她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
宋衍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疼痛,只是朝她柔和一笑,与往常的温柔并无二致。
“赔罪,这是我应受的惩罚。阿姐,乖,别担心。”
“谁担心了。”沈遥恨恨,扭开头不想看面前这个疯子。
嘴上如此说,心底却是在发颤。
南风低下头,“殿下恕罪,属下服从任何陛下的旨意。”
说完后,他举鞭,继续又一声“啪——”的巨响,甩在宋衍背上。新的鞭伤与原本的还在流血的旧伤交织,白衣瞬间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沈遥转过身子,回避着宋衍的自虐,只是低着头一直看地上被踩上了鞋印的雪。
好白啊。
一丝冰凉落在手背上,她抬了下头,看向天空,乌云密布,又开始下雪了。
“啪——”
“啪——”
“啪——”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巨大声响,成了盛大落雪的一曲伴奏,红白交织,落下的雪花硬得可以砸穿心脏。
十、十一、十二……
沈遥在心底默默数着鞭子的声响,忽然“咚”一声,南风焦急道:“陛下,够了吧。”
沈遥猛地转过身,看到已经单膝跪地的宋衍,背上是模糊一片,脸色苍白,连唇都失去了血色。
“继续,不许停。”
“是。”南风回答得艰难,又举起鞭子抽了下去。
宋衍身子一颤,慢慢抬起头,没有皱眉,朝着沈遥笑了一下。
他竟然还在安慰她。
被打的人又不是她,他可真是个毫无底线的疯子。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你是在用你自己来威胁我吗?”沈遥声音很淡。
鞭子的声音持续不断落下,宋衍漆黑的眸子却亮了起来,“若我能用自己威胁到你,是不是说明……”
阿姐其实没有表面那么铁石心肠,她在乎他,她看不得他受伤。
太好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
若是能用他威胁她,而不是用别人,她是否便会对他少一些厌恶?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沈遥:“随便你,这种方式威胁不到我。”
宋衍原亮起来的一层眼珠又暗淡下去,他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我说过,只是赔罪罢了。”
沈遥不再说话了,却也没再挪开视线。
已经四十鞭了,正常人四十鞭早已无法承受,昏迷过去,可宋衍还是面不改色地凝视着她。
若不是看到他发颤的指尖,额头坠落的冷汗,变得急促的呼吸,和他脖颈爆出的青筋。
她甚至以为这是宋衍和南风在她面前玩儿的一出把戏。
可她很清楚,他这次没有演戏。
鼻尖泛起愈发浓郁的血腥,四周空气都变成了粘液,熏得她衣服也腥了,还堵在了她的喉咙,难受的要死。
“你要抽多少下,才停?”
“一百鞭。”宋衍声音愈发微弱,却也固执得很,也很沉稳,“我下的命令是,就算我在一百鞭前昏死过去,也必须抽完,任何人不可阻挡。”
“疯子。”
宋衍没有否认,只是勾唇朝她笑笑。
阿姐心太软了,若是叫阿姐亲自执鞭,就算抽上一千一万道,让他死在她面前,那也快活极了。
可惜,阿姐不会那样做。
七十、七十一、七十二……
沈遥死死盯着他的脊背,鲜血已经淋湿了他脚下的那圈雪地,连鞭子都被磨得有些破损,上面流动着湿哒哒的鲜血。
在鞭子挥舞到空中时,上面的几滴血往四周飞溅,落在沈遥脚尖前面一寸的地方。
明明没有过很久,可她感觉时间过得好慢。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
宋衍早没了抬起头地力气,双拳攥紧,垂落着用指背压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自己不昏厥过去,硬生生撑过一百鞭。
随着数数,沈遥指尖开始弯曲起来。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南风立刻收了鞭子,心惊胆战着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背,鞭子上还粘着碎肉。
沈遥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断了,身前的两个暗卫也不再阻挡她,侧步让开,她箭步上前蹲下,扶住宋衍。
宋衍整个人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到雪地中,从她身前抬头凝视着熟悉的眉眼,那双眼睛有些红,带着害怕与担忧。
他笑了,脸颊却有些麻木,看起来更加病态偏执,“阿姐……你……哭……了。”
“我没有,不过是雪飞进眼睛了。”沈遥扶着他的肩膀,吞咽了一口唾沫,“我不会为你这个疯子哭的。”
宋衍对此似乎也无所谓,他伸手在腰带处搜寻一番,最后抽出那根簪子,那根梨花玉骨簪。
他执拗地将簪子放到沈遥手里,“阿姐……得带着,这样……我就能……同阿姐永远在一起了。”
沈遥没有拒绝,将视线从他控制不住的痉挛的嘴角,挪动到那根染了血的梨花簪上。
天空飞落的雪落在梨花花瓣之上,与其融为一体。
“简直无可救药。”沈遥声音很低。
“陛下!”
南风着急大喊一声,沈遥转过头,这才发现,面前的人终于撑不住,直接昏死过去,倒在她的怀中。
南风气力很大,上前将宋衍挪开,背到背上,朝着沈遥躬身,“殿下恕属下失礼。”
沈遥看出他是着急带着宋衍去看郎中,话音落下,便急匆匆往外奔去,生怕慢了一步,宋衍就死在他背上。
沈遥待人走后,才忽然说了一声,“好。”
手里的簪子被她捏的在手心留下一道印记,而天空的鹅毛大雪还在下。
自这日之后,宋衍便没再出现在沈遥跟前。
想也正常,他伤的这么重,一百鞭子,或许正常人直接就被打死了。
可是他是个喜欢自虐的疯子。
平淡的日子还在继续,可沈遥却是睡不好了。
夜晚她在
床上辗转反侧许久,甚至故意装作睡去,没有再感受到那股强烈滚烫的视线。
已经过了十日,难道他还无法下地?
夜晚的宅子一片寂静,连动物的声音都没有。
沈遥睡不着,最后坐起身,从床头取来那枝梨花簪,放在烛光下细细看着。
簪子已经被她清洗过,上面的血迹也早已消失。
这是她第一次观察这支簪子,曾经只是将其当作一个被宋衍用来威胁她的物件,格外厌恶。
簪子上的梨花被精雕细琢,看得出来,制作它的人极有耐心,也很认真。只是下面这节米白色的物体,究竟是什么?
她举起簪子放在鼻尖轻嗅,没有任何味道。这节物体看起来很小,确实让白玉不显得这么单调,可是宋衍为何要接上一块物体?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沈遥想到了曾经同房时,看到他缺失的那根小趾骨。
还有他昏倒前说的那句话:这样我就能同阿姐永远在一起了。
难道……
不会吧!
他简直疯到成魔了!
沈遥手一抖,吓得不受控制将簪子往床头一扔。
疯子!疯子!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疯子!
沈遥瞪着眼睛,在摇曳的灯火下盯着那诡异的簪子,心头无可抑制的发颤。
她摸了下身下坐着的床板,抬起床头的蜡烛,如上次那样,平躺到地上,挪进了床底。
床底刻满的整齐划一的字印入眼帘。
第一次看是毛骨悚然。
如今第二次看,她竟觉得分外好笑。
这么偏执的人,看来当初做出囚禁之举,也着实显得正常了。
沈遥在床底躺了很久,最后实在是地面太硬,膈得慌,才又挪了出来,回到床上,点着灯,将簪子重新捡起来收好,钻进被褥后,一夜无梦。
过了几日,还是没有任何宋衍的消息。
也是,毕竟她连他究竟住在何处都不知晓。
沈遥坐在庭院中,想了想,突然出声道:“有人在吧。”
庭院中除了积雪被风吹起的动静,就只有一片寂静。
沈遥无所谓,又淡淡说了一次,“我知道有人在,出来一下。”
话音刚落,她身后便冒出一个穿黑衣的暗卫,不知之前躲在何处。
暗卫转到沈遥跟前单膝跪地,“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沈遥仔细一看,长得没什么特色,极为普通,不过她还是能认出,是那日宋衍发疯时,挡在她身前的其中一名暗卫。
沈遥直话直说,“宋衍的伤,好些了吗?”
暗卫也没有任何遮掩,直接恭敬回她:“陛下回去后昏迷了几日,后来伤口感染,最近这些天发了热,还没能下地。”
“知道了。”
沈遥回到房间,咬唇,最后忽然想到,自己曾在一本医书中看过,治疗伤口感染的药物,就是不知村子里有没有药房。
沈遥拿了银子,便直接去到马厩,将白马牵了出来。
宁梓谦恰好也在,只是他似乎许久没能好好睡觉,脸上透着深深的疲惫,两眼乌青。
他看到沈遥时勉强扯嘴笑了一下,“你要出去?”
沈遥牵着缰绳的手指顿了一下,点了下头,“嗯,我去村子上,看看有没有药房,想要买点药。”
宁梓谦神色担忧,“诺诺,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
宁梓谦想到什么,眸色黯淡下来,最后道:“村子上没有药房,你忘啦。买药得去镇子上买,只是很远,这一来一回,怕是都要天黑。”
听说镇子上有,沈遥心头一喜。
“谢谢,那我今儿就去趟镇子,你也不用等我回来用膳了。”
宁梓谦:“我陪你去。”
沈遥:“……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别担心我。”
说完,她没再多言,便按辔上马,留下宁梓谦一人干站在原地,去了镇上买药。
待沈遥买完药,回到宅子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这一整日来回,是很疲惫,可她也没着急歇息,将整日跟踪自己的暗卫又叫了出来。
她将手中的药递给暗卫,面无表情道:“拿去给宋衍,虽然我知道,给他治疗的郎中定然是医术卓绝,可万一这药有用呢?”
暗卫接过药,放在怀中收好,“是,殿下。”
“对了,告诉宋衍,我只是不想皇帝因为我死了,导致天下动乱罢了。叫他快些回长安去,别整日发疯。”
暗卫脚步一顿,眼神透露着尴尬,最终还是点头应下沈遥要求。
沈遥不知那药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可让她这样看着他发疯犯蠢,若是什么也不做,她实在过不去心里那关。
小畜生太懂怎么拿捏她了。
“还有!”
暗卫重新转回身等着她发话。
沈遥沉吟不语,盯着树下堆积起来的一片积雪。
她说:“告诉他,我要回长安了,可不代表我真正原谅。回去后,让他好好待在宫里处理政务,别出宫来找我。”
“……是,殿下。”
做下这决定后,沈遥便开始动身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将决定告诉宁梓谦。
他听闻后似乎没有任何意外,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许久没出来,也不说话。
直到沈遥离开枝乡的那日,宁梓谦背着行李终于走出房门,将马厩的两匹马牵出。他将那匹白马牵走,给沈遥留下那匹黑马。
“走吧,我送你一程,到岔口。”
沈遥一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一路沉默。
岔口旁有一道瀑布,潺潺水声流入耳中,叫她心里跟着打鼓。
她尴尬地扯了下唇角,“这里风景真的很美,只是可惜还没能完全游完。”
宁梓谦停下脚步,顺着她的视线向瀑布望去。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沈遥心里有些乱,“梓谦,你不回长安去吗?”
“如今海捕文书都已收回,宋衍也放过了宁家……”
“不了。”宁梓谦双臂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诺诺,我大哥,我父亲没了。”
“梓谦……”
宁梓谦掌根揉着后颈,“我知道,宋衍不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可是诺诺,若你站在我的身份之上,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长安,继续做着那无所事事的校书郎吗?”
沈遥语塞,但她知道,不能。
宋衍不是杀害宁大公子和宁父的凶手,可是他们却因宋衍而死。
若非宋衍关押了宁梓谦,宁大公子不会离开家去寻人,或许在癫症发作时,便不会那般无助。
而若宁大公子不死,宁忠或许也不至于病死得那么快。
若她是宁梓谦,她会恨宋衍,会迁怒到宋衍身上的。
“你……恨我吗?”
宁梓谦朝她笑着摇摇头,“无论如何,我都不恨诺诺。”
哪怕到了如今,他仍然记得当初小巷子里执剑救了他的那个少女,以及那一墙的凌霄花。
沈遥嗓音沙哑:“……对不起。”
他其实应该恨她的,他们本应结为夫妻。
过去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等她,无论她想要什么,助力也好,军队也罢,他都在尽自己所能帮助她。
是她负了他。
瀑布溅起的水雾飞落几滴水到了沈遥脖颈上,很凉。
“如今宁家剩下的人都已经迁至云中城,身为男丁,这一大家子,我娘,姨娘们,还有两个还不会说话的弟弟,都靠着我撑起来。事到如今,我早该长大了。”
宁梓谦纹丝不动地看着她,“我现下也差不多该启程,诺诺这一路回长安,定要万分小心。”
“你不用担心我。”沈遥虽然有些功夫傍身,可是她很清楚,还有一群暗卫跟在她身边。
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监视,反而叫她独行上路时给了不少安全感。
“好……那……”
宁梓谦:“你先走吧,我想看着你的背影。”
沈遥拽紧了自己身上的包袱,也没了更多安慰的话语,只说:“有事给我来信。”
“好。”
话音落下,沈遥牵过黑马,翻身而上,又看了宁梓谦一眼,夹紧马腹,往长安方向而去。
她跑了一阵,又忽然将马拉停,转身最后望去,已经不见了宁梓谦的身影。枝乡的岔路口空荡,只剩下一阵阵瀑布的水声,自上而下,又汇入溪流,往下而去。
没有什么能往回走的,水流也好,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沈遥回到长安,已是半月后,一路顺利。
即便是冬季,刚下过一阵雪,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商贩络绎不绝。
城中街道的积雪被清扫到两侧,入城出城的马车都很多。
她拉着缰绳慢慢跟随着车流入城,行走在街道之上,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到了永乐长公主府。
府邸还是那般恢弘,府前高悬的那几个字大气磅礴。
她翻身下马,甫一踏上石阶,府邸大门便被徐徐拉开,“轰隆”一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
沈遥看着府中来人,屏住呼吸,心底一时感慨万千。
“奴婢锦书,恭迎殿下回府。”锦书身后跟着一串侍女与内侍,整齐排列,朝着沈遥躬身行礼。
第62章 第62章她不嫁人了
锦书比之前瘦了些,可看得出来,之前的杖刑伤早已养好,如今精神着,见到沈遥后两眼放光。
锦书等不到沈遥说话,忐忑不安道:“殿下……可是不想奴婢来伺候?”
“没有。”沈遥立刻摇头,笑了起来,“没有你在我身边伺候,我反倒是处处不习惯了。”
锦书立刻走上前,扶住沈遥胳膊,“是陛下特意让奴婢来的,不过殿下放心,陛下没有交代过奴婢什么太多的,只说若是殿下愿意留下奴婢,便让奴婢精心伺候。”
沈遥拍了拍她的手,心也随之软了下来。
她明白锦书的意思,曾经锦书是作为宋衍的人,来到沈遥身边,可这一次,锦书只是沈遥的人。
锦书带着沈遥往长公主府内走,一边道:“虽然殿下长久未居府中,可这里却一直都是好生修缮着的。这庭院中的一花一木都未曾挪动过,和当初一模一样。”
沈遥四处扫视着,府中景致确实没变过,她喜欢的梨花树在院子中种了不少,只是想要看开花,还是得等到开春。
忽然,一声“喵”从假山后发出,沈遥带着惊喜地朝那处望去,果然是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小橘。
小橘见到久不见面的沈遥,立刻几步蹦哒下来,在她腿边蹭着。沈遥欣喜地蹲下,将猫儿抱到怀中起身,轻轻揉着它的小脑袋。
“它又重了不少。”
养它的人将它养的很好。
锦书又带着抱猫的沈遥转完府邸,用过午膳后,府邸新来的下人都排着队来给沈遥认脸。
沈遥看着在身旁打赏的锦书,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只不过上一次,是在葫芦镇时府,她作为当家主母。
而这一次,是在长安永乐长公主府,她恢复长公主的身份。
宋衍很守信,确实自回来后,没有她的要求,他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随意晃悠。就是不得知他是真没出现,还是假没出现。
不过她倒是得知了些别的消息。
皇帝不在长安的这些时日,有人趁乱在朝中生事。归朝后,查出此人竟派人在皇帝出行时行刺过,而参与行刺的人还不止这一人。
此番乃谋逆大罪,即便他们试图在皇帝回长安前举家逃跑,却还是被抓住,抄家灭族。
一时间,长安各大家胆战心惊,夹着尾巴做人。没过两日,便又被抓出几个参与谋逆之徒,当街斩杀。
另一个消息,便是沈芯被封了端静公主。
在沈遥回来后,沈芯来探望过一次,身子似乎比之前还差了些,眉眼间尽是愁苦之色,似乎对于被敕封公主一事并不开心。
沈遥开解了她几句,将人送走后也再也没见着,倒是听宫中的太医依然每日都会去一趟端静公主府,给她诊治病症。
时间一晃而过,沈遥在长安的日子如以往那般热烈,却也平淡。
“殿下,这是今儿宫里尚服局送来的衣裳。听闻是前来朝贡的西域使臣进贡的波斯织锦所做。”锦书将几套精致的裙衫和袍子一一在沈遥面前展开。
“还有这胡杏,如今夏至,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吃这果子正合适。”
“啊,还有几个善胡舞的女伎,陛下那边的人说,若殿下喜欢,便留在府中跳舞,若不喜欢,会有人将这些人安排到教坊。”
沈遥“嗯”了一声,没怎么抬头,一直翻阅着手上的账目。
“锦书,上次组的医师队伍里,不是有一女科圣手因着家中事儿退了嘛,可找到合适人选了?”
锦书一怔,将手头华丽的衣裳收起,看着一身圆领袍的沈遥无奈,“找到了,今儿早正巧去了队伍里,胡大夫亲自看过,说是人不错的。”
“那就好。”沈遥将账本合上。
锦书咬着腮帮子,“那这几个女伎怎么办?殿下不要吗?”
“我现在哪儿有这么多闲心享乐,将人送去教坊吧。既然是西域进贡的人,应是给宫中跳舞的才是。”
沈遥无所谓地起身,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侍女禀报的动静,说是胡生公公亲自来了长公主府,传陛下口谕,请沈遥入宫一趟。
打赏了胡生,沈遥往回走,“也好,我此次正想着入趟宫。”
自打回长安后,沈遥并非没有入宫见过宋衍,毕竟宫中时常举办宴席,她身为永乐长公主,出席是应该的。
只不过每次见到宋衍,都只是远远简单对视,极少会面对面交谈。
随着这么久时日过去,她曾经的怨恨与不甘也消了,要她去见宋衍,也没什么可尴尬的。
入宫一路顺畅,无一人阻碍。
胡生带着沈遥去了一处暖阁,宋衍很早便已在此等待。
看着如往日一般如沐春风的面孔,沈遥脚步微顿。
如今产生了距离,沈遥倒是愈发恭敬起来,是真将他当作了皇帝,一国之主对待,没了曾经对阿弟的亲密态度。
“陛下今日倒是不忙。”
宋衍咽下情绪,站起来,“何必如此客气?”
她曾经都喊他名字的。
沈遥:“应该的。”
宋衍袖下的手捏了一下,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指了一下对面,让她落座。
胡生替两人关好门后,便守在暖阁外。
沈遥也不想表现得太过生疏,坐下后,主动给宋衍斟茶。
“陛下今日唤我入宫,所为何事?”
宋衍接过茶一边饮着,一边透过白色的雾气凝视着沈遥,待片刻后,才道:“没什么太重要的,就是接到了一云中城的消息。”
沈遥手指一顿,“关于宁梓谦的?”
“嗯。”宋衍继续道:“宁梓谦娶妻了。”
沈遥一时恍然,距上次分别到现在还未半年,竟这么快便走完六礼了?
但想来也是,宁梓谦二十二,快二十三了,这个年龄的郎君,都几个孩子在地上跑了,可他还未曾有过任何妻妾。
“谁家姑娘?”
宋衍一直观察着她的神情,“唔,白家幺女白岁岁,白家在北庭节度使崔家帐下做事。”
北庭节度使?
沈遥知晓当时,宁梓谦就是想要带着她投
奔节度使来着,也说了宁家搬迁后会得其庇护。
北庭节度使又怎会突然愿意庇护宁家?如今有白家联姻一事,这样一想倒也是说得通了。
她抬眼看了一下宋衍,“想来也是宁梓谦怕了陛下,想要寻求自保。如今宁梓谦既在其帐下,也盼着他能在塞北有一番作为,为陛下分忧。”
宋衍神情平静,“你倒是关心他,怎么?怕我又拿着宁家出气?”
沈遥愕然,“没有,这些时日陛下一直信守诺言,我自是相信。”
宋衍“唔”了一声,“这么说,还是很关心他了。”
“那是自然,毕竟宁梓谦是我朋友。”沈遥神情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不过却敏锐察觉到他话语中的敌意。
宋衍眉头皱了一下,“你朋友很多。”
“也没多少。”
沈遥看也没看他,继续为他斟茶。
宋衍隐约察觉到她脸色不对,立刻换了话题,不再提宁梓谦那姘头。
毕竟人都娶新妇了,那么说来,也是彻底斩断了与沈遥间的可能,这是好事。
“对了,听说你此次入宫,也是有事找我。”
“是。”说到这事儿,沈遥倒是正色起来,“陛下有所不知,曾经在枝乡时,见这些贫困村落的大周百姓生活艰难,看病更是难,一个简单的风寒或许便会要了人性命。别说那地方的医馆,就是连药房也都是没有的。”
宋衍心头一紧,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沈遥继续笑道:“我私下组了一支医师队,各个方面的医师都有。我想要带着这支队伍去往这些穷困的地方,为百姓免费治疗。”
“顺便能在这过程中,在当地提一些有能力之人,学习医术,疑难杂症不好治,至少这简单的小病小痛能让百姓得到治疗,有正确的药物可用,而非亲信偏方丢了性命。”
她这是要走了。
宋衍低下头,眉头紧锁,胃忽然一阵痉挛。
“这岂非易事?整个大周,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地方。”
沈遥道:“我知这并非易事,这过程中必定困难重重。可是为了大周百姓,这样的事必须要有人开始。”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曾有过不少时日嗟叹自己的无力,或许如寻常女子,嫁得一好郎君,在家中掌管一家后院,是最好的,可我终究不同。”
“曾经我也说过,我期待着看到大周的太平盛世。而真正的太平盛世,并非一个简单的葫芦镇,一方被圈出护佑的天地,而是整个大周这些我们平日看不到的地方,看不到的人。”
宋衍沉默。
沈遥又斟了一杯茶,夹了一块糖,两颗梅子放入其中,推给他。
“这世上,没有微不足道的人,即便在很小的角落。就算是十多年前的陛下,刚入沈家之时,我也从不觉得是微不足道。”
宋衍抬起杯子的手指轻颤。
沈遥继续说着:“身为女子,我不想做拘于后院的人,我可此生不嫁,想要的,是找到一份我能真正做的事情。”
她不嫁人了。
宋衍低垂下眸子。
沈遥道:“陛下放心,我会从我私库中拨银……”
“整个大周这么大,你私库那点儿银子怎么够?”宋衍打断她,一口气将那杯又酸又甜的茶一口气牛饮。
“我让户部从国库给你拨银,这些小地方的人每日为生计而活,许多人目不识丁,若是不给予长久的利益,怎会白白学医为他人治病。不如又官府设立专门的机构,通过学习后,每月下发一定的例银。”
沈遥没想到他竟突然同意了,还如此大方。
她还以为要花许久来说服他,毕竟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户部会同意吗?”
“这你无需担忧。”宋衍安慰她,“毕竟此事也是利于大周之事。”
“那我便替百姓谢过陛下。”沈遥心底愉悦,轻松一笑。
他看着她脸上许久不曾见过的神情,原本想阻止她离去的心又落了下来。
“他们该谢的是你。”宋衍声音依旧柔和,“那便将此事交给我们永乐长公主了。”
“定不负陛下重托。”
沈遥很早便做了带着医师队伍离开的准备,在获得户部支持后,便立刻带着整支队伍离开长安。
这支队伍里不仅有医师,还有宋衍亲自派下的侍卫,以及锦书。
至于原本府中的侍女和内侍们,沈遥一个都未带。
毕竟此行并非为了游玩享乐,生活或许艰苦,却也是必须克服的。
一行人先行往西北方向走,入陇右道,在一月后到达秦州附近,离城镇偏远之地。
事情办下来阻碍重重,不说荒野村民大字不识,就遇到几次野蛮的村民,就叫队伍中的人差点儿打了退堂鼓。
还有一系列的不便,有的村子夜里连蜡烛都没有,生活艰苦,每日的吃食都是干巴巴的面饼,偶尔得一碗鸡汤都是天上美食。
好在随着一步步深入,破除一个个阻碍,所有人都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
这年的十一月出头,沈遥去到了洮州,算是大周西部边陲苦寒之地。队伍里许多人水土不服,她决定在此先停留休息一段时日,等所有人身体好过来再说。
这天夜里,沈遥点起一盏灯,在借住的一户人家中用了厨房,决定亲自下厨。
这家人的小女孩抱着沈遥需要的东西,跑到厨房中放到她手边。
她奶声奶气道:“参见殿下,这是阿娘找来的,不知可够?”
沈遥拿起面在手中摆弄着,“够了,多亏了你和你阿娘。”
小女孩笑笑,“阿娘说殿下想要吃什么,她可以来做,无需殿下费心。”
“不必了。”沈遥揉了揉她的头,“今日是某人的生辰,我想亲自做一碗长寿面。”
“是哪位大人的生辰吗?”队伍里的人都被村民们称呼为大人。
沈遥摇头,“是我阿……一个朋友的生辰。”
她盯着那盏烛火,“他今日加冠,我曾经承诺过,要给他戴冠的,可惜违背了诺言,不能实现了。”
“朋友?”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是殿下心底喜欢的人吗?”
沈遥一时愣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才多大就懂那么多?不是的。”
“我六岁了。”
“嗯,六岁的小孩这个时辰应该睡觉了。”沈遥笑着将小女孩推出厨房,喊来锦书将人带下去。
锦书蹙眉,“殿下要做什么让奴婢来就好了。”
沈遥莞尔,“你们怎么都说一样的话,好了,我就是想要亲自做而已,快下去吧。”
沈遥厨艺并没什么天赋,不过做出来的长寿面至少看起来还可以,看着多出来的面,她又用其做了些个炊饼,准备明早分给众人。
将吃食和蜡烛放在一起,她落坐在门边,捡起木箸,挑了两根面一尝。
嗯,这次又是盐放太多了,好咸。
她又啃上两口炊饼,好在炊饼这东西她做得一如既往的好吃。
从长安出来的这些时日,什么苦没吃过,一碗盐放多了的面可不算什么,不能浪费粮食才是。
大口大口扒下,她终于吃完了一整碗面。
下箸擦嘴后,她收回落在烛光上的视线,往天上的北斗七星望去。
终于长大了啊,真正的成人了。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所有我在乎的,在乎我的人,一生平安喜乐。
……
第63章 第63章五年后
白驹过隙,一晃就是五年,这些时日里,沈遥带着自己的队伍,走遍大江南北,从西部边陲,到东部沿海,如今又到了淮南道扬州附近。
这五年间经历过很多,看过人生百态。
有蛮荒之地的村民试图挡住整个医师队伍,不让离去,甚至放火强抢。也有山路崎岖时遇到突然袭击而来的山匪,刀剑贴着她鼻尖擦过。
有时夜晚不得安眠,有时在村民之间扯破嗓子。
但沈遥很享受这样的生活。
随着他们
所有人的努力,一个又一个官府组建的医馆,医师学堂,在整个大周如雨后春笋般渐渐冒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记住了她的名字,不是那个待在长安享乐的长公主,而是为了大周百姓四处奔波,建造着这个桃花源的长公主,沈遥。
她偶尔与宋衍有过一两封书信往来,更多是宋衍递来的信件。
大周和匈奴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差,愈打愈烈,她也听说过许多朝廷对外迎战的策略以及旨意。
如今到了冬季,天气是愈发冷了下来,然而南方的冬天极少见雪。
收到一封来自云中城传来的战报时,沈遥突然想回家了,回长安。
重新踏上长安城的片片青石板,正巧两日后是除夕。
锦书骑马跟在沈遥后方,一行人回来得低调,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永乐长公主府中的一切还是原本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与南部唯一的不同,便是地上所堆积的厚厚白雪。
回家后,锦书立刻伺候着沈遥入浴。
“殿下明日要入宫吗?”
“要入宫的,需得回禀下此次的成果。但我们此次回来的低调,我想先悄悄歇息两日,待除夕过了,再递折子。”
“殿下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锦书舀起一瓢热水,缓缓淋至她肩膀上,想着这五年间,刚开始,皇帝会时不时送书信过来。可沈遥是真的很忙,时常一日只吃得上一顿饭,回复的书信少之又少,后来,长安这边也不再有更多的书信过来了。
“他不会怪罪的。”沈遥明白锦书的意思,但她对此却万分确信。
锦书抿唇,斜眼瞟着沈遥,想到什么,又说:“陛下如今也二十五的年岁了,后宫却仍是无人,朝臣都急死了,却也不见陛下有任何动作,就不担心江山后继无人吗?”
沈遥垂眸看着水面倒映的脸庞,伸手随意一搅,“他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
回到自己的家就是舒服,她早早上床入睡,一直睡到日晒三竿。
直到晌午醒来后,锦书才进入告之,“殿下,端静殿下来了。”
沈遥还有些迷糊,半眯着眼。
端静?
对,想起来了,曾经听闻过,沈芯被封了端静公主。
沈遥起身,“来了多久了?”
锦书:“来了一会儿了,只是奴婢不敢扰着殿下歇息,便让端静公主在前堂喝茶等着。”
沈遥:“那快准备洗漱吧,其实你可以早些叫我起来的。”
锦书早就准备好了盥洗用具,将沈遥扶起,“这不是端静殿下也说不必扰着,自愿等着的么。”
今日开始下雪,有些冷了,叫沈遥从南部回来忽然有些不适应,又多加了几件厚实衣裳。
来到前堂后,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咳嗽的沈芯。
沈芯起身想要行礼,被沈遥抬手免了去。
“坐吧,怎的身子越回去了,不是每日都有太医给你问诊吗?”
“瞧阿姐说的,我这病天生的,哪儿能真的好得起来。”沈芯的声音倒是比之前弱上不少,就是依旧喜欢在她面前阴阳怪气。
沈遥也懒得掰扯,“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碰巧罢了。”沈芯嫌手里的暖炉凉了,便放到一边,锦书眼疾手快地拿过为她更换。
“阿姐回来那日,我在城中街道见着了。阿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儿,竟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她嗓音带着几分嗔怨。
沈遥笑笑,“这么些年过去,你倒是也没什么变化。”
沈芯咬唇。
沈遥:“如今你年纪不小了,怎的还不找驸马?”
说起此事沈芯就心烦,“宫中倒是选了好些个给我相看,但都是些歪瓜裂枣。阿姐,你自己都不成亲,怎还管起我来了?”
她低下头,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随你,就问问罢了。”沈遥倒是并不在意。
“你今日来寻我,还有何事?”
“怎的?我还不是你亲妹妹了,五年不见你,终于回来,还不能来拜访了?”沈芯接过锦书递来的新手炉。
“能,当然能。”沈遥不想说她,这个妹妹眼神里并非关心,反倒是些别的。毕竟是亲姐妹,真是一眼就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沈芯眼珠子一转,问:“明儿就除夕了,宫中会举办宴会,阿姐会去吗?”
沈遥:“我不去了,待除夕过后,我自会去宫里。”
“哦。”沈芯点点头,“阿姐这些年,又和宁梓谦联系过吗?”
“……没有。”
沈芯眼底浮现一缕怪异,“我以为阿姐大周四处跑,会去到云中城。”
“没有去那儿,我去的地方都是些偏僻的。你问这做什么?难道你与他有联系?”
“啊……没有。”沈芯摇摇头,勾起唇角嫣然一笑,“既然阿姐疲累,那绵绵也不必多打扰了,这就告辞。”
话音刚落,沈遥看着沈芯直接站起身,也不要她送别,直接抱着新热的手炉快步离开了府邸。
沈遥眉头皱了起来。
这些年她偶尔听到过宁梓谦的消息,人在节度使帐下立了好几次军功,如今还得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她这妹妹来这一趟,等了这么久,就为了打听宁梓谦?
沈遥对此并未多思,依旧是在家闲了一整日,玩玩猫,逛逛院子。精神也彻底恢复过来。
翌日仍然是安静的一天,毕竟她回来的事情,除了沈芯,没有更多人知晓。
“对了,今儿备得怎么样了?虽说回来得急了些,可除夕到底还是该好好过的。”
“放心吧,厨娘做了一大桌子年夜饭,到时候整个府邸的人都能分一杯羹。就是可惜,不能和医师们一起过。”
沈遥莞尔一笑,“咱们这几年已经都一起过够好些个除夕了,好不容易回来,定然要和家人一起才是。”
“除夕是要一家子过才是,也不知陛下孤家寡人一个,会如何过。”锦书冷不丁来一句。
沈遥转头看她一眼,没有对此表态。
除夕夜里,沈遥将府中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同坐一个大桌,一起吃年夜饭。
有的人与沈遥不熟,此时还不太放得开,可是随着众人谈天说地,也逐渐愈发融入进来。特别是沈遥亲和的性格,让原本还在惧怕的人也放宽了心。
锦书让人提前准备了一些小的烟花爆竹,分给众人在庭院中玩乐。
本以为小橘会害怕这吵闹声,却没想到竟在她身边淡然地睡觉,时不时翻过肚皮让她摸上一摸。
“它倒是胆子大了不少。”
锦书道:“府中所有人可将这猫儿看得跟祖宗似的,生怕饿着冻着。不过奴婢还听闻,其实陛下偶尔会来公主府,抱着小橘玩闹一番。”
“听说每年这时日,还会叫人将猫儿带到身边。或许也是因此,小橘都不怕这烟花爆竹的声响了。”
沈遥手指一滞,“还有此事。”
“那今年呢?陛下没派人将小橘带过去吗?”
锦书摇摇头,猜测:“许是除夕忙碌着,忘了呢。”
沈遥睨她,“锦书,你有没有觉得,我太目无君上了?”
锦书其实想承认,却也没说什么,只道:“殿下和陛下一同长大,陛下对殿下的纵容奴婢都看着。不过有一点奴婢确定,陛下是喜欢殿下目无君上的。”
沈遥剜她一眼,收回视线,不想再进行下去此话题。
长安城中放的烟花在上空炸开,不同颜色的光落在她的脸颊和双眸。
倏然间,她心脏强烈地跳动了两下,似乎是某种预感与直觉。
锦书见沈遥猛地站起身,不解道:“殿下怎么了?需要什么?奴婢去拿就好。”
沈遥转头朝中锦书笑笑,“啊,没事儿。你坐着,和大家继续玩,我就是腿麻了,想去附近走走,不用担心我。”
见沈遥如此说,锦书倒也真不担心。毕竟这几年,再艰难的,再危险的,她们都经历过,如今回到长安,已经不会再有那些危险。
沈遥没有惊动其他人,一人穿过垂花门,往府门走去。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好像就只是想去门口看一眼。
仅此而已。
长公主府极大,她也是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到了门口。
打开门,一阵风卷着冰粒子吹来,她被刮得闭了下眼,再度睁开时,果然见到了曾经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转过头,一时愣怔,似乎没想到沈遥会突然从府中出来。
沈遥看着他的模样,他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又好像变了。
他瘦了些,二十五的年岁看起来更加成熟,人也变得更加稳重,没了
少年的稚气与青涩,此时才真正像个皇帝。
四周太过宁静。
沈遥许久后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率先开口:“你怎么站在门外,也不叫人来通报一声,这倒真叫我折煞了。”
宋衍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听闻你回来了,又想着今日除夕,便过来看看。”
沈遥看了看他身后,竟然一个人也没带,还是说暗卫在暗处藏着。
他披着一身白狐披风孤零零站在雪地中,反倒显得有些可怜。
“陛下……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他声音很低。
话虽如此,可沈遥注意到,他肩膀上积了雪,还不少,随着他的动作,雪掉落在地。
可是明明雪已经停了一阵。
真够傻的,他真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口。
若是曾经,他定自顾自进了府中,也同样不会叫人发现。
“陛下恕罪,我本是想着今夜是除夕,不便叨扰,明日再抵折子入宫的。陛下什么时候知道我回来的?”
宋衍轻哼,不满道:“你倒是低调,回来的不声不响。不过在你离开扬州北上时,我就知道了,一直在等。”
气氛一时宁静。
沈遥有些尴尬地脚趾抠地,“陛下可怪我欺君?”
“又不是第一次欺君。”宋衍面上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况且,你只是没告知罢了,并未欺君。怎么?还怕我?”
“没有。”沈遥躲开视线往别处看,烟花的光倒是亮得很,夜色下什么都藏不住。
“宫中不是会办宴会吗?”
宋衍低低地“嗯”了一声,“都是朝臣,没什么意思,提前走了。”
沈遥听出他孤家寡人的意味,抿唇看了他好一阵,侧开身子,“陛下要进来吗?一起过除夕。”
宋衍看了一眼她空出的地方,“这样好吗?我进去后,你的人怕是都会拘着,年也过不好了。还有你,既然都不告知我要回来,定然是不想我来叨扰的,”
沈遥语塞,再怎么样,她只是身子疲累,想安静两日,缓和下。
如今她也不能在明明知晓的情况下,让皇帝一人站在门外吹冷风。
“进来吧,不与他们说就好。”
宋衍低下头轻轻勾唇,又迅速压平,“打扰了。”
他大步上前,跨进门槛,走在沈遥身侧。两人的衣摆摩擦在一起,叫她痒得有些陌生。
时间冲淡了一切,过往发生的龃龉,在她的记忆中愈发淡去。如今她还是很难再将他当成阿弟,就如曾经他加冠那夜,她说,他是她的朋友。
地上的积雪有些湿滑,沈遥心绪繁杂,倏然间被一块结了冰的石板一滑,眼见着就要往后栽去。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托住,带着青草的冷香缓缓席卷而来,萦绕着她。
沈遥一时心跳又加快了几分,待站稳后,拍了拍胸口,还未来得及看他,他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在她胳膊上留下一串熟悉的滚烫。
“谢谢。”
“不必客气。”宋衍将手藏到袖下,轻轻摩挲着指尖,“你要带我去哪儿?”
沈遥偏过头,看着前方,“他们都在院中玩闹,不如陛下随我去内院好了。”
“内院……啊。”宋衍微微挑眉,似乎在纠结,“这样好吗?”
“陛下是皇帝,想去何处不行。况且,我觉得内院什么的,也没什么特别的。”沈遥倒是平静。
宋衍跟上她脚步,忽然说:“也是,你之前也准许过外男入内院。”
沈遥嘴角抽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他在说宁梓谦。她转头用诡异的眼神剜他一眼,也没什么太多解释,只是加快了步伐。
宋衍不是第一次来到她内院的内室。
上一次来,是很久前了,她出嫁的前一日,他来找她,得知了她要跟着宁梓谦往凉州去的消息。
就是那时候,让宋衍整个人彻底发了疯。
室内的地龙将屋子烤得很暖,沈遥脱下披风后,也接过宋衍脱下的披风。
点了一抹安神香,让他落座,又开始亲自沏茶。
宋衍看着瘦了也黑了些的她,心底微动,“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如何?”
沈遥将沏好的茶中加入了一勺糖,两颗梅子,往前一推,“很好。这些年,虽然生活辛苦,有时也遇到危险,可却是格外充实。我从中,真正找到了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意识到,她彻底变回曾经的沈遥了。
那个火光下抓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路逃亡,去到甘州的小姑娘。还是那个有些傲气,爱穿怪异的衣裳,在长安城打马穿街过巷的长公主。
可是却又不一样,如今的她是真正盛放的花,比过往更加艳丽。
沈遥道:“能在死前,留在人间的东西,我的价值。”
宋衍颔首,明白她的意思。
沈遥道:“这几年,也是多亏了陛下给我的那支亲卫,不仅每次都能助我走出困境,也是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让我一步步继续行进下去。”
“嗯。”
那支卫队都是他从御前亲自挑选出来,顶尖的高手。没有他们,当初也不会放心让她在大周肆意行走。
“陛下呢?”
“嗯?”
“陛下这些年,好吗?”
宋衍一怔,先端起茶杯喝下一口,他将茶杯放下后,又转了转,让其对准桌上的缝隙。
“还行,最近大周和匈奴打得比较狠,北庭节度使数次立下军功,他帐下所有人也一并受了封赏。”
沈遥指尖一顿,“那你呢?”
“嗯?”
沈遥无奈,“我想问的是你自己。”
宋衍一笑,“不太睡得着,其他都还好。”
沈遥知道他一直少眠,可这样下去定是损伤身体。
“陛下可以将我这里的安神香带回去试试,我曾经一段时日睡不着,这香倒是管用的。”
“或许,也不是香的问题。”宋衍侧头,看着她内室,高雅清淡,又不失温馨。进入这个房间后,所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
“现在倒是有些倦了。”
沈遥看着他许久,沉吟不语,最后却也没赶人,“那晚上别喝茶了,我叫下人弄点牛乳来。”
“既然此处能让陛下安眠……”
沈遥望四处看了一圈。
宋衍主动起身到罗汉床躺下,“不必,我在此处待一会儿就走。”
沈遥定定在原地站了许久,最后没再管他,想了想,还是去柜中翻出一席被褥,待回到罗汉床边时,男人已经沉沉睡了过去,眉眼舒展开,他难得的休息。
她站定,将手上的被褥抖开,轻轻盖在他身上。
第64章 第64章
我知道,陛下变了
翌日清晨,沈遥醒来后,房间早已空了,唯独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冷香,天未亮。
今日入宫觐见,锦书拿出了一套沈遥最正式的一套服制,石榴红绣花襦配以长裙,飞凤霞帔。
穿过一道道宫门,太极殿下方,今日拨云见日,阳光自上洒落玉阶。虽不是第一次来,可时隔多年,才意识到此处恢宏。
踏上月台,在传旨宣入殿内,沈遥看到了龙椅上的男人,昨夜还宿在她的寝室。
太极殿金碧辉煌,居高的吊顶将上方的人显得更带威仪。
或许是夜晚光线太暗看不清,此刻望去,才真正看出他面庞比往昔更加硬朗成熟,他比五年前更会隐藏自己的心绪。
威压甚重,似乎没人能看得出他心里都想些什么。
面前的人,真的长大了,不再有曾经的少年心性与青涩。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前用来绑住彼此的枷锁便已随着时间逐渐挣脱消散。五年不见,再度相见后,他们不再以姐弟关系相对,而是以真正的异姓长公主,与大周皇帝相对。
两旁是排列整齐的朝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臣永乐,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宋衍淡淡将视线落到她身上,“平身。”
沈遥呼出一口气,说:“此次臣带领医师队伍,先往西行,一路走过大江南北,去往偏远村落。五年间,和当地官府合作,共建立五百三十多个惠民属医舍,为无法看病的百姓治疗简单病症。其中还有五十个医舍,研究疑难杂症。”
“特别包括洮州、茂州……”
“官办医学一百二十多个,培养各地小地方医师。此次百姓所获甘霖,皆仰仗皇恩浩荡。”
周围的朝臣一边听着,一边纷纷点头,对长公主此番功绩都心中赞叹不已。
宋衍道:“此次爱卿居功甚伟。”
沈遥道:“所有功绩,也仰赖队伍中每一名医师,护卫,以及当地配合协作的官员,百姓,更是陛下的支持。若只有臣一人,定无法完成。”
“此次归来,大周南部还有许多地方未能完成,此还需要时间。”
宋衍道:“此番爱卿已做了开头表率,克服重重阻碍,接下来朕会另提拔人接替,完成剩下的医舍医学建立。”
“永乐听封。”
沈遥:“臣在。”
宋衍道:“永乐已身居女子高位,今加赐食邑两千户,特制凤舆,紫衣绣凤,准诛赏权柄。”
这样的封赏对于女子来说是到了顶,特别是诛赏权柄,其实相当于允许长公主干预朝政,准有私人幕僚、宾客、门生。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没有提出异议。
毕竟除了长公主此次功绩,当初这位皇帝能够登基,她便是其中功不可没的一员。
沈遥微怔,立刻再次叩谢。
她当初并不想要靠着立功来获得某些权利,只是想要做一些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帮助大周百姓,找到她存在的价值,仅此而已。
如今接受谢恩后,面前男子在她心底的身份,又高了一级。
他真的是个皇帝了。
觐见结束后,沈遥便入了后殿等待。
未过许久,宋衍终于下朝,快步而来,落座她对面后,见她又要行礼,立刻扶了一下。
“你怎么愈发跟我客气起来了?”
沈遥无奈只得免了礼数,“陛下是皇帝,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孩子了。”
“听你这话,我倒是欣慰了些。”宋衍眼睛悄悄扫视着她,不动声色。
沈遥自是想到他曾经的固执,他总说,自己不是男孩,不是少年,而是男人。
真正长大的其实是一个人的心性,而非外表。
宋衍又忽然道:“曾经的诺言,我一直守着。”
沈遥垂眸,想起是他曾经在自己身上抽的那一百鞭子,他的承诺,只要她不愿,便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知道,陛下变了。”
宋衍没有任何表示,与其说变了,他是学会了在她面前不外露情绪。有些东西,有些人,抓得越紧,反而离自己越远。
“接下来在长安做何打算?”
沈遥笑道:“说实话,在外面游历这么久时日,原本就是凭着一股气。如今回来后,松了这股气,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累了。”
“嗯……先好好歇歇,或许之后会看看长安附近的医舍。这次,不仅发现偏远村落治病困难,其实很多城中之人也是如此,若是能扩大惠民医舍的规模,同分化州级,县级,便是更好了。”
“你心里倒是装着百姓,比起来,你更像个皇帝。”
沈遥无奈剜他一眼,“这种话,陛下莫要说下,被下人听去得多少人吓死。”
“……好,你说的是。”
……
生活逐渐是稳定下来,沈遥很少入宫,倒是宋衍每周必定出现一次在她的长公主府。
她对此并不反感。
两月后,宋衍突然忙碌起来,而沈遥也听到一些来自云中城的战报。
据悉匈奴此次发动五万大军,竟然直接攻破边境防线,一周内,大周便丢了十多座城池。
北庭节度使向朝廷递奏表,请求增派粮草。
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梁国夫人竟被匈奴所抓以做人质!
混乱的脚步声在长廊响起,沈遥几乎是冲进了皇宫,待到了月台上后才慢下来,静静等待着殿内的朝会。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她看着太阳的方向,掐着手指头数时辰。待朝会终于结束后,朝臣才从殿内散出。朝臣们眉眼间都是倦怠和急切,看到长公主在门口,躬身行礼后又离去。
胡生从里踱步迈出,“殿下,陛下宣殿下入内觐见。”
沈遥点头,等不及便往里去,也顾不上仪表,直接往下跪,“陛下,救救姨母!”
宋衍见状立刻起身,将她扶住,“别着急,她既是你的姨母,那也是我的姨母,自然该救。”
宽阔的手掌握住她的胳膊,隐隐传来一丝安全之感,虽然隔着布料,却依旧能感受到他指腹的茧子。
明明什么都还没有着落,沈遥却松了口气。
宋衍凝视着她额间的汗滴,身上也不穿件厚实的,他抽出帕子为她擦去,又将身上的外衫褪下给她披上,“看你,这入宫一路都跑来的?”
沈遥心跳加速了几分,“我真是一听到这消息就吓到了,毕竟匈奴野蛮成性,姨母在那里待上一日,我心里也是多一丝不安。”
“不过后来站在殿外仔细去想,总觉得此事不对劲。姨母常年住在甘州,又是河西节度使之妻,怎会跑到北边去,被匈奴所截。”
“嗯,还有此次,竟然区区五万匈奴,便叫我大周丢了十多座城池。”宋衍眼底闪过一抹精光,补充了一句,似乎到现在也不太相信这消息真伪。
沈遥颔首,“那陛下要应下北庭节度使提出的粮草吗?”
“他要的数量不小。”宋衍手背在身后,直起身子,“若此事为真,这历朝历代以少胜多的例子不少,那必定是要给他新的将领士兵,以及粮草。”
“若是假的……”
沈遥逐渐明白过来,“难道是宋禾?”
宋衍沉默地看着她。
沈遥凝思,“这几年,始终都没听到此人动静,可以他的性子,又怎会什么都不做呢?”
“所以……陛下是要御驾亲征吗?”
“嗯。”宋衍颔首,“此事不容小觑,我必得亲自去一趟。”
皇帝亲自出动并非第一次,按理说,这次与曾经也无不同。
可沈遥心里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在作祟。
见她眉眼间还带着担忧,宋衍道:“你放心,我会将姨母平安带回。”
沈遥勉强笑笑,他既亲自出马,她倒是不担心姨母安危了。可是……
“那你定万事小心,同姨母一起平安归来。”
宋衍眉梢微挑,压平想要扬起的嘴角点了点头。
沈遥:“何时出发?”
宋衍:“三日内。”
时间万分急迫,沈遥第二日去了一趟寺庙,亲自求了一道平安符,压下心底那份怪异的直觉。
转眼便是宋衍离开的前夜,果然和她预料的一样,他来了长公主府。
沈遥如往常那般将他带入内院,亲手点上安神香。
“最近睡眠如何?还会如从前那般吗?”
宋衍轻点头,“在你这里时都睡得好。”
沈遥看着夜色烛光下,他的脸颊好像不似白日那般凌厉了,被暖光渲染得柔和不少,好似曾经的他又忽然回了一般。
“你现在,晚上睡觉还会点灯吗?”
“嗯。”这一点宋衍倒是形成了习惯,一直没变过。
沈遥想起什么,又忽然问他:“我记得,很早以前,在枝乡的时候……”
虽然提起那段时日叫人有些尴尬,可是还是好奇。
那段时日她可是没点灯睡的,可他依旧能趁着夜色潜入房中,还躲到她床底。也不知如今长大后的他是否还有那些怪癖。
“你想问我是否还有那些癖好?”宋衍勾了下唇,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沈遥一时语塞。
宋衍道:“若你允许的话。”
她挑眉,侧目看他,“所以,你现在没再做这事儿,都是怕我?”
他抬起拳头在唇边轻咳一声,“你也可以这样想。”
“罢了。”沈遥拿他实在没办法,“反正,你今夜得好好休息,明日便要出征,军营生活定是辛苦的。”
“好。”
翌日清晨,沈遥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睁开眼睛,迷糊间忽然想起他今日离开,便立刻翻身而起。
隔着一扇屏风后,宋衍已经自己穿戴整齐衣裳,正将护腕系好。
他余光瞥到她,身上只穿着一袭寝衣,叫他眸光暗了下,喉结滚动起来。他从一旁捞过她平日的披风,上前为她披上,又将系带系好。
“虽然屋内燃了地龙,可到底冬日还是冷的。”
他低下头发现沈遥竟没穿鞋,也没穿袜,无奈叹息一声,到她床头将鞋履拿来,又在她面前蹲下,将她脚一只一只穿进鞋中。
手心有些发烫,起身后捏了捏空气,“以后得叫锦书盯着你穿鞋。”
沈遥不与他争辩,穿着鞋的脚忽然痒起来,她往后缩了一小步,又抬眸往刻漏看去,“这么早就要走了?天还没亮,这也才卯时初。”
“嗯,该走了。”
南风敲响寝室的门,宋衍望她一眼,正转身时又被沈遥喊住。
沈遥从一旁小屉中取出前日求的平安符,上前挂到他腰间。
宋衍低垂着头,看着她头发往两侧落下时,露出洁白的脖颈,发丝散发着一股淡淡香气。
系好后,他将平安符拿起在手中观摩一番。
“专门为我去求的?”
沈遥笑了笑没说话,将刚才的小屉打开,只见里面还有几个不同颜色的平安符。
宋衍收回视线,“哦”了一声,语气闷闷的,转身离开。
沈遥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他迈步而出时,又嘱咐了声:“万事小心,定要平安归来。”
宋衍身影一顿,没有回头,应下一声“好”。
……
此次皇帝亲自领兵十万大军前往北部战场,从那边传来的战报皆是公开,沈遥很容易便知晓他此刻到了何处,战况如何。
三个月间,无数大大小小战报出来,皇帝所领兵马夺回失去的十多座城池,只剩下最后两座最为坚固的城。
此消息一出,众人皆欢欣鼓舞,百姓也逐渐放下心中巨石。
沈遥开始去到惠民医舍,用自己的私产,以及过去几年所学到的东西,逐一在惠民医舍中实施。
只是从第四个月起,前线再也没传来新的战报,也没了更多消息。
沈遥忙碌整日,回到长公主府后便唤来锦书,“怎么样?今日有前线的消息来了吗?”
锦书摇摇头。
沈遥蹙眉,“那姨丈那边呢?”
当初姨母被匈奴抓走后,她就立刻传书信联系了姨丈,据其所言,姨母从未离开过甘州,而是在甘州出街时被人掳走,这么想来,是大周内细作所为。
待宋衍带兵到达北部战场后,姨丈也同时请求增兵支援,却被拒了。因着姨丈身为河西节度使,还需防守大周西北边境,而既然匈奴只五万兵马,御驾亲征所领的十万已是有余。
可是如今看来北部可能出了事情,是他们这些远在长安的人,不易知道的事。
……
夜深人静,一道倩影披着黑色斗篷,一个走入城外一处道馆中。她被引到一间厢房内,终于见到那用头发挡了半张脸的人。
宋禾将视线从墙壁上的画收回,转身看着来人,声音似冰冷的毒蛇一般,“听说,你一直试图通过宁梓谦在找我?”
来人扯下斗篷兜帽,面色苍白又严肃,可不就是沈芯。
“当初我答应帮着宁梓谦给淅镇的阿姐递信,帮着阿姐逃跑,你承诺过的,会夺取帝位,并立我为后。可是自那之后,你就彻底失了踪迹,就连今日,也是我不断找宁梓谦,才终于将你给逼出来。”
宋禾眼底闪过一抹阴狠,“可是当初还是失败了,宁梓谦任由着沈遥回了长安,再到后来,沈遥身边全是宋衍的亲卫,也无法再度下手了。”
沈芯才不管这些,想起当初就实在气急,“可是你食言了,你知不知道,我当时都被发现了,还好阿姐没事儿,否则我就要跟着她一起去死了。”
宋禾冷笑,“妇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要有耐心,岂能什么准备都还没做好,就直接莽撞举事,那岂非白白送死?”
“那你这些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宋衍这小子不简单,我稍微暴露一点儿,都会被抓住,更是得小心翼翼。”宋禾着实无奈。
“不过这一次,已是天时地利人和,到了可以举世的时候了。”
沈芯瞪大了眼,“什么意思?难道此次御驾亲征一月没有任何消息和战报,与你有关?”
宋禾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她,又冷不丁讽刺一笑。
沈芯低下头转溜着眼睛,又抬起头道:“即使如此,我当初帮了你,该做的,我都做了,那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宋禾挑眉,“哦?”
沈芯继续道:“让我继续帮你,这样你也可以继续履行你曾经许下的承诺。”
宋禾:“皇后之位啊?你胃口可真不小。”
沈芯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我身为端静异姓公主,梁国公不仅是阿姐的姨丈,也照样是我的姨丈,既然如此,我与阿姐的身份又有多大区别呢?”
“只不过,她是长公主,而我是公主罢了。但以我的身份,也够得上皇后之位吧。”
不管是对宋禾,还是宋衍,说实话,沈芯都没什么感情。
她想要的,只是站在比阿姐更高的位置,从上至下,俯瞰她罢了。一切都是老天欠她的,是阿姐欠她的。
凭什么?
都是沈家女儿,阿姐能拥有健康的身子,能拥有长公主的尊位,能拥有皇帝的心。
她已经没了健康,也无法从阿姐那里将皇帝的心夺走,那至少,她要从身份上压阿姐一头。
宋禾:“既然要投靠我,五年前的东西是不够的,时间太长了,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暗中又投靠了沈遥和宋衍。”
沈芯:“那你想如何?”
宋禾:“给你个机会,向我展示你的诚意。先从想办法毁去宋衍名声开始吧。毕竟天子更迭,也不是那么简单。”
沈芯低下头细细思索一遍,最后点头。
她又道:“那我既然做了此事,你又如何证明,你此次定能一举成功?若是最终功亏一篑,那我岂不是成了宋衍的刀下亡魂?”
“宋衍回不来了。”
“什么?”沈芯不解,“不是只是没有战报传回吗?可是这次城池都被夺回来啊。”
宋禾:“北庭节度使丢失的十多座城池,不过是和匈奴一起演的戏罢了。而匈奴的人,可不是五万。”
沈芯嗓子紧了一下:“那……”
宋禾脸上的发丝被风吹开些许,露出一层红色的肉,与他的眼神相配,更显诡异。
他嗓音沙哑又阴鸷,“加上叛军,一共四十万大军,偷袭围剿天子的十万人马。”
“如今已是……全军覆没。”
第65章 第65章政变
沈遥离开长公主府前,先又吩咐人去盯着前线战报,她一如往日那般前往惠民医舍。
不知是否是自己太过敏感,好像今日众人看到她时眼神间都带上几分躲闪。
女医上前道:“殿下,外面有个妇人来寻殿下,说是特意前来致谢。”
沈遥收起手中医册,跟随到门口时,认出是一月前的一个妇人,当时妇人难产出血,虽母子平安,却落下严重的病症。
家中贫困,无银看医,正巧那日其婆婆陪着妇人经人介绍下,来了惠民医舍,虽非危急性命的病痛,但还是给了些药,减轻其痛苦。当时沈遥在场,亲自帮忙看了药方。
妇人提了一筐土豆,见到沈遥时便急步上前,一旁的女医见她身上衣服皆是做完杂活后留下的灰尘,再看那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训斥一声:“大胆,见到殿下需先行礼,怎能无态靠近殿下。”
妇人一怔,没学过什么礼仪,一时愣在原地,连手该放哪儿都不知了,“殿、殿下。”
沈遥道了一声“无需多礼”,又让女医下去继续帮衬着医舍,而后才转过头,“我记得你名字,芬娘。”
芬娘一时受宠若惊,睁大了眼睛,将手上的脏泥在裙子上擦净。
沈遥:“不知你今日寻我,有何要事?”
芬娘道:“叨扰殿下了,我、我、民女就是前来谢过殿下。如今得了医舍帮助,身体已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也可以开始干活了。家里也没什么别的谢礼,怕是殿下都看不上,今儿特意拿了些土豆来,就是怕殿下嫌弃。”
沈遥知晓芬娘一家住在城外,稍微偏远一些的镇子上,丈夫是商贩,常常往返两处。他们家中不富裕,送出这么一筐土豆着实令他们为难了。
她摇头拒绝,“芬娘不必客气,是医舍的医师给你看的病症。”
芬娘自知长公主定不缺这些东西,讪讪将手收了回来,“殿下莫要如此说,若非有殿下所置办的这些官办惠民医舍,我们这些穷苦的百姓有个什么病痛,都只能靠自己扛过去。”
“殿下对我们的恩泽,我们会牢记于心。”
沈遥垂眸笑笑,心底感慨,最后伸手从她的筐里随意拿走一个小些的土豆,朝着她举了下,“东西你拿回去,我收下这个,就算收下你心意了。”
芬娘总算松了口气,她站在原地还未走,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
沈遥:“还有何事?”
芬娘吐出一口气,终于道:“殿下,无论外面的人说什么,殿下都莫要放在心上!他们那些人都没见过殿下,不知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们亲眼见过,受过恩惠,会一直相信殿下!”
沈遥眉头微蹙,没听懂她的意思,但想到今日众人看她的视线,这么说不是她太敏感,而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她还不知道的事儿。
沈遥沉默,芬娘不敢再多打扰,提着剩下的土豆,行了一个四不像的礼,而后转身告退。
回到府邸后,沈遥才将锦书叫出来询问,锦书一时支支吾吾,低着头不知如何说。
沈遥:“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儿,你若不告诉我,你觉得我便无法知晓了么?”
锦书一惊,忙不迭跪下,道:“殿下,奴婢也是担忧殿下听了会忧虑。”
沈遥看着她没说话。
锦书道:“如今城中四处都在流传着陛下与殿下的不伦。说您到了如今还未成亲,便有有其中原因,甚至还有淅镇一系列的事儿,说得像模像样。”
沈遥蹙眉,垂眸思索这起流言的来源。
锦书又立马安慰道:“具体的外人都不知晓,只是一个人说了传了,另一个人又添油加醋,到最后说得面目全非。”
她着实为沈遥打抱不平,“这些愚民,明明陛下和殿下又无血缘,也非同姓,竟说得好像他们是当事者一般。真不明白,这有何好骂的。”
“自然是有人在背后加了把火。”沈遥其实对民众所言并未在意,“对了,今日不是让你盯着前线战报吗?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锦书长叹一声,无奈摇摇头。
沈遥看着摇曳的烛火,心底当初那股不祥的预感更甚。
若说此事没有宋禾推波助澜,与北部战场没有关系,沈遥不信。
沈遥:“派人私下查探,没有无缘无故而起的流言,而陛下和我之间的事,知晓的人不多。”
锦书颔首应下。
……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大周百姓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变了天。
但这天的到来,在过去一个月没有战报消息传回时,沈遥就预测到了。
在沈遥吩咐下去调查流言之事的第三日,宋禾横空出世,恢复“宋”姓,同北庭节度使率兵突袭回京师,一起而来的还有宁梓谦。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宋禾手中拿出一份诏书,据其所言,是皇帝在寻回他这个亲哥后下的旨意。
上面说道,若皇帝在北部战场发生任何意外,将由其兄宋禾,代为掌管朝政。
“怎么可能!陛下与宋禾之间势同水火,依奴婢之见,这就是北庭节度使反了,故意趁此时机扶持宋禾这贼子!”锦书义愤填膺,在今日得知这消息后便在沈遥面前唠叨不休。
锦书走到沈遥身后,看着她站在门口,一股狂风自外而内刮来,“殿下,天还凉着,这样吹风怕是会染了风寒。”
沈遥怀中抱着一无所知的小橘,轻轻抚着它脊背的毛发,仰头半眯着眼,天空乌云密布,心头似乎哽着一块石头。
“现在所有朝臣,都被集中到太极殿了吧。”
锦书脸上带着为难,“是,殿下也受了邀入宫。”
沈遥将猫儿给锦书递去:“将紫衣绣凤备好,给我穿戴,现在准备入宫。”
锦书满脸忧心,“殿下,如今太极殿情况不明,此番分明是鸿门宴,殿下怎能轻易去到危险之地。”
沈遥:“待在府中便会无恙吗?”
锦书:“殿下……”
沈遥视线落在猫儿圆溜溜的大眼睛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整个长安,大周,都在掌权者手中。”
今日的风格外大,就算是躲在马车中,也仍能感到摇摇晃晃,极不安稳。
到达皇宫时,沈遥一眼就看出,整个皇城的军队,都被北庭节度使的人所替换。世风日下,所有人都想着保命,何曾敢为了“忠诚”二字反抗半分,想必禁军统领已经投靠了宋禾。
执政者,谁有军队谁说了算,更何况宋禾此番并不是明面上的造反,而是矫诏。
侍卫将沈遥拦下,看着她身后跟随的长公主府亲卫以及锦书,面色冷漠道:“殿下,摄政王下令,除了殿下外,一切人等皆不得入宫。”
锦书登时便不服气,“殿下随行们入宫,乃是陛下曾经亲自准许的!况且,宋禾怎么就成……”
摄政王了?
“锦书!”沈遥眼神闪过凌厉,立刻阻止她继续说话,“别多嘴。”
侍卫无动于衷,“殿下,莫要让属下为难,一切都是摄政王的命令。”
“知道了。”沈遥自然也能理解,她所有亲卫加起来,也挡不住节度使数以万计的军队,自不会自不量力与其抗衡。
她转身道:“你们都回府,锦书和马夫留在宫门便是。”
锦书咬唇,见她坚定,便也不再过多阻碍。
侍卫见状,不再阻拦,让开宫门,由沈遥单独进入。倒是来了一个宋禾身边的内侍带着引路。
皇宫沈遥来过很多次,甚至在宋衍刚登基时,便都被她给逛腻了。她对这里万分熟悉,看着走在侧前,低着头弓着腰,慌忙行路的内侍道:“这里不是去太极殿的路。”
内侍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脸,依然低着头,很是恭敬:“回殿下,是王爷下令,先带殿下说一番话。”
沈遥心下不安,却也没有反驳,只是跟随着他一路来到暖阁之中。
这一路上,满是军士,可见所有人都已在宋禾掌控之下。
到达暖阁时,宋禾早已在里面等待。
他斜躺着,在脸上戴了半张金色面具,身旁跪着两个宫女,一个为他按头,一个为他剥葡萄。
见沈遥终于来后,挥手让人退下,并指了下对面,示意沈遥落坐。
“殿下可算来了,本王等了你许久。”
他亲自斟了一杯猩红的酒,推到沈遥面前。
沈遥只垂眸扫视一眼,并未碰触,“你特意找我来此处是为何?”
说起正事,宋禾坐直了身子,看着沈遥阴笑,“殿下既然来了,定然早已猜晓才是。”
沈遥沉默。
宋禾并不
在意,继续道:“本王和父王一样,与宋衍不同,一向注重名声,包括此次入京,没有人觉得是造反。”
“可是,那些老臣们,毕竟和百姓不同。有的老臣太聪明了,没那么容易糊弄,特别是被刀枪指着鼻子之后。”
沈遥瞬间便明白过来,“所以,你想用我长公主的身份,承认你的执政地位。”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宋禾抬起酒杯朝她举了下示意,“原本殿下在长安的名声因为流言烂了,可无奈的是,殿下这五年间的名声累积实在太好了。即便大部分长安的人相信了流言,可却仍有不少的人,特别是整个大周,都在支持殿下。”
“如此一来,就算本王想将殿下送去和匈奴和亲,也做不到了。”
这是沈遥的底气,她在整个大周所建立的声望。
再加之曾经宋衍所赏赐的权利,她不比太极殿中的任何一个朝臣差。
沈遥冷眼,“我凭什么配合?凭你的刀枪?你觉得我怕死么?”
“殿下自是不怕,本王很早就知道了,可是……”
宋禾顿了一下,终于恶劣地笑起来,“梁国夫人,殿下不在乎了吗?”
沈遥呼吸停滞了半拍,案几下的手指捏紧了身上的裙衫。
“姨母回来了?”
“就在宫中。”宋禾点头。
沈遥讽刺一笑,“所以当初与匈奴的冲突,失了十多座城池,都是你联合外邦所导得一出好戏。”
宋禾耸了耸肩,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好掩藏的,“否则又如何将宋衍引到北部战场呢?”
沈遥道:“我要见姨母。”
宋禾皱眉,似乎对此不满。
沈遥垂眸,手捏起桌上那只酒杯,朝着他敬了一下,而后将一杯猩红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杯“啪”一声被重重拍回,“见到姨母无恙,我就跟你上太极殿。”
宋禾盯着她唇边淌出的一两滴酒液,眨了下眼,应下她要求。
姨母似乎受了些伤,此刻正躺在一寝殿中安眠,周围是照料的太医,以及围满的侍卫。
虽然看上去好似无事,可情况比沈遥想得更加复杂。姨母在宋禾手中,如此一来,姨丈虽手握重兵,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人见到了,太医说她只是需要休息,并无大碍,如此,殿下可满意?”宋禾站在她身侧,偏头看向她面无表情的侧脸。
沈遥一言不发,转身往太极殿方向走去,宋禾笑笑,三步并作两步到她的前面领路。
整个长安城中,七品以上的官员都被聚集到了太极殿中,密密麻麻一片。重甲侍卫持刀站在众人身后,将所有人包围一起。
没有人敢轻易发声,生怕被抹了脖子。
“我、我想如厕了。”一老臣脸皱成了褶子。
身旁的另一老臣压着嗓子道:“忍忍,没看到这么多守卫啊。别忘了当初陛下打入长安时屠灭了多少著姓氏族,如今这摄政王来了,看似没流血,可性子怕是与陛下相差无几,想想你家上百口人,别一不小心全部人掉了脑袋。”
这么一说,周围两三个人面面相觑,想如厕的连提都不敢提了。
“诶,摄政王来了。”
众人转身望去。
“那不是长公主么?怎么和摄政王一同来了?”
所有人视线交接,开始变得不明所以。
宋禾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上前,竟直接落座龙椅之上。这一举动,明眼人都看出来,这大周皇帝要换了。
内侍在旁高声唱出诏书,却无一人应答。
宋禾半张金色面具下的神色一冷,看向站在正中的沈遥。
沈遥身着特定服制,紫衣绣凤,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礼,“臣参见摄政王殿下,既是陛下亲下诏书,臣定紧遵皇命。”
所有人都知道沈遥与宋衍之间密切的关系,再加之她的身份,若她都承认了这诏书,他们这些老臣岂能再与摄政王做对。
“臣参加摄政王殿下——”
“臣参加摄政王殿下——”
“臣参加摄政王殿下——”
宋禾露出心满意足地笑容,“众爱卿平身。”
还未等他说话时,沈遥又道:“敢问王爷,如今北庭节度使的军队都来了长安,那我大周北部岂非守卫空虚?”
此话一出,原本就心怀不满的老臣也跟着附和起来,“殿下此言有理,若是匈奴趁此时机攻伐我边境,该如何是好?”
见宋禾沉默,沈遥又继续道:“还有,当今陛下在何处?为何过往一月都未得见任何战报?既然王爷从北部过来,可否将细节告知?王爷虽是执行陛下诏书,又为何要带着所有的北庭军队入主长安?”
此话一出,像是起了头一般,大胆的朝臣们纷纷私下交谈起来。
宋禾面具下的脸抽搐着,又放声大笑了两下,最后道:“本王亦是万般遗憾,陛下御驾亲征,却遭了匈奴埋伏,如今依旧下落不明。本王也是担心此消息会引起长安动乱,才一直压着消息。”
“身为陛下兄长,本王比任何人都要担心陛下安危。”
沈遥笑道:“这么说,王爷带军队来,是担忧长安因陛下失踪一事而动乱吗?”
宋禾咬牙,“自然。”
沈遥又道:“如今,我们这些臣子已经认可了这份诏书,此番王爷代理朝政,也无提出质疑,王爷是不是应该让北庭节度使,带着他的军队回云中城驻守边境了呢?”
宋禾:“……”
沈遥:“既然匈奴如此凶残可怕,当初一周内就夺我大周十多座城池。此时若是叫他们抓住空隙,岂不是能直入我中原腹地了?”
“是啊。”此话一出,朝臣们纷纷点头附和,眉眼间充斥着担忧。
宋禾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阴翳地笑了起来。
勾结外敌乃是重罪,别说他还未登基,就算是登基了,此事一旦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便是千夫所指。
届时,谁知又会有什么异心者趁机抓住把柄造反。
好烦。
宋禾深呼吸一口气:“永乐殿下所言甚是,本王这就让崔将军带兵撤回。”
这日的紧张终于在太极殿侍卫撤走后松了下来。
宋禾此番说法也是,这些看守都是为了保护众朝臣,防止骚乱。
聪明人都看破不说破。
沈遥往宫外走时,一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诺诺——”
她一怔,转头看去,果然是宁梓谦。
沈遥讽刺一笑,没有回话,静静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几年不见,如今宁梓谦身上多了几分经历战场岁月后的风霜,稚气全无。
宁梓谦感受到空气的凝滞,半晌说不出话,直到见沈遥没了耐心要走时,才又忽然开口:“诺诺,这些年不见,你还好吗?”
沈遥情绪没什么起伏,没有回答他问题:“听说将军娶了白家姑娘,如今一儿一女,恭喜宁将军。”
宁梓谦在节度使帐下,如今已是副将,很难想象,五年前的他还是那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小公子。
宁梓谦面色更是滞住,许久才“嗯”了一声。
“对不起,诺诺。”
沈遥道:“我以为五年前就说过了,不要和宋禾混在一起,你当时答应我的。”
她哂笑,“不过我也确实没想到,北庭节度使原来这么早就投靠了宋禾。”
宁梓谦久久不语,天空又暗沉了几分。
“诺诺,当初我又能如
何选择?你知道的。我父亲没了,大哥没了,宋衍狗贼于我不仅有仇,更有夺妻之恨。”
“宋禾此人,对宋衍来说是毒蛇,可于我来说却是救命稻草。”
沈遥语塞,心底憋了口闷气。
宁梓谦:“诺诺,这日子总得过下去。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原谅宋衍。我已经失去你了,为了报仇,除了娶节度使帐下的白家女儿,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诺诺,你从始至终没有爱过我,我不怪你。可若你站在我的立场上,你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去复仇!”
“我身为宁家顶梁柱,身为一个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除了复仇,我更是要为他们所有人撑起一片天。曾经被宋衍所掌控的那种无力感,我早就受够了!”
沈遥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错。
是她抛弃了他,是她的不负责任将他害到此般地步。当初宁家倾尽家财助宋衍上位,是她先说服利用的宁梓谦,可宁家却没得到应有的回报。
谁都可以指责他,可她不配。
最后,她只能干巴巴地说一声:“对不起。”
宁梓谦苦笑:“我不怪你,诺诺,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他长叹,“不过此次政权更迭,我发誓我会护你周全。”
说完后,他便朝着她颔首行礼,转身离去。
沈遥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脏在痉挛。曾经那个善良与正义的少年,真的已经不在了。
如沈遥预想中一样,宋禾只将七成的北庭军队,由节度使带领下送回云中城,还留下了三成驻守长安。
数万军队,就算只有三成,也比原本的禁军数量多,更何况,禁军早已叛变。
她试图写信给甘州的姨丈,却被截了回来,而宋禾又是派人来长公主府中一番要挟。
如今长安城彻底封锁,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锦书一边为沈遥梳头,从铜镜中望着沈遥的脸道:“殿下,已经查出来,那流言的源头是、是……”
“是沈芯,对吧。”沈遥直接说。
锦书一怔,“没想到殿下已经知晓。”
沈遥道:“当初流言刚起,我便猜到了。后来宁梓谦和宋禾入主长安,想到沈芯曾经来寻我试探宁梓谦,我便更加确信。她早就投靠了宋禾,只是其目的为何……”
锦书猜测:“定是宋禾许了好处。”
沈遥:“沈芯想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压我一头。既然如此,要么许诺她大长公主之位,要么许诺后位。可是,后位又不大可能。”
锦书不解:“殿下为何这般猜测?”
沈遥道:“一来,如今宋衍只是失去了踪迹,既然天子还尚在人间,宋禾又注重名声,便不会轻易作出称帝之举。”
“二来……沈芯没什么利益能带给宋禾。”
锦书:“可端静公主,不同样是河西节度使的侄女?”
沈遥讽刺一笑,“牵制河西节度使,姨母一个人就够了。而沈芯除了与他们有血缘,实则并无感情。娶了沈芯,拿不到河西的兵权。”
“而对宋禾来说,与其娶一个沈芯,不如……娶北庭节度使的女儿。我听说北庭节度使有六个女儿,总有一个能做皇后吧。否则节度使凭什么拼死拼活为宋禾称帝而出力。”
“殿下果真聪慧。”这些天府中所有人极为阴郁,锦书试图拍她马屁。
沈遥随便朝她勾了下唇,“我若真的聪慧,便不会落到如今寸步难行的地步了。”
锦书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宋禾执政已是半月,如今整个长安城中,虽然百姓的生活都继续着,却也是人心惶惶。”
沈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自然想到了五年前,宋禾在她面前说出的那番理念。
构建一个巨大的桃花源,不是一镇,一城,而是整个大周。
他确实在做,只是手段叫她难以评判。
宋禾执政三日,便颁布了新的律法,整本律法堪称严酷。
偷盗了二两银子的小偷被判死刑。长安城所有的乞丐被统一关押,不知藏去了何处。与情夫偷情的女子被五马分尸。稍微写诗贬低此律法的书读人被判当众绞死。
短短两周,天牢已经人满为患。
如此一来,没人敢轻易作恶,好像整个城中,一片祥和,所有人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便又触犯了哪条刑法。
可是也冒出了许多宋禾的拥护者。
这些人自称白鹤信徒,那些因杀人罪被判刑的囚犯,成了白鹤组织祭祀血鬼的祭品。
城中设立了一处专门的祭台,死刑犯们被绑在木桩上,掏空内脏,抽干血,在太阳下暴晒,直到成为一具干瘪的尸体。
沈遥曾去看过一次,差点儿直接吐出来。
那场面实在太过血腥,就算回到府中,那股浓郁血腥和尸臭还在鼻腔蔓延。
后来一想,她明白了,这是宋禾用恐怖来震慑百姓的某种手段,打着为百姓除恶的名头。
沈遥觉得,刑律与祭祀,都过犹不及,如此强行打造一个桃花源,哪里还有正确所言?
执政第三周,宋衍死讯从边境传回。
第66章 第66章不是姐弟的喜欢,是对一……
回来不仅是这消息。
据说,找到了宋衍尸体,随棺木一同,被重兵护送回长安。
宋禾借机登基称帝,并开始了国丧。
棺木入城那天,沈遥去了朱雀大街,满街的纸钱,和飘散的白色绸带,所有人都对着那巨大的棺材痛哭流涕。
天空下了春雨,似乎连上天都在替英年早逝的皇帝所哀悼。
沈遥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很长的时间。
至今不敢相信,那个男人,就这样死了?
沈遥在街上站了很久,锦书在她身旁举着油纸伞默默陪着。
直到看不见棺木,街道上的人群散去,她也仍久久未曾回神。
即使在曾经最恨宋衍的一段时日,她也从未真的想要他去死。
她是他唯一的亲人,可他又何尝不是她的亲人?
“殿下?”锦书见雨下的愈大了,看着沈遥平静的神情,更是担忧起来。
沈遥收回视线,轻轻摇头,低喃道:“不可能。”
锦书万分心疼,“什么不能。”
他不可能这样轻易就死了,沈遥心道。
她再次摇摇头,“回去吧,再等等。”
……
国丧后的一月,天气渐渐暖和,新帝又举行了国婚,甚为隆重。
北庭节度使嫡女崔若,被立为皇后。
与此同时,大周与匈奴停战讲和,端静公主将前往塞北和亲,以修两国邦交。
永乐长公主府的大门被敲响,固执一声一声,来人不肯离去。
一个时辰后,锦书再次到内室通禀:“殿下,端静殿下又来了,说是想探望殿下。”
沈遥按压着头从床上起身,“派去云中城的人又消息了吗?”
锦书沉默许久,最后摇摇头。
开棺视为不吉,特别是一国之主的身份。
当日,宋衍尸首被送回长安后,根本没人能够真正见到尸体。沈遥往宫里抵了好几次折子,都被一一打回。
头七过后,被钉死的棺木便被下葬,送入黄陵。
自那之后,沈遥更不相信宋衍的死讯了,立刻安排了自己的亲卫,将他们悄悄送出长安,去北部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然而这么多时日过去,却什么也没找到。
沈遥整日整夜失眠,昨夜睁着眼睛一直到天光渐亮时,才终于睡去。
“让沈芯进来吧。”
沈遥在花厅接见了沈芯,许久不见,沈芯竟是更瘦了。
她站在正中跺脚,转头看到沈遥来,着急地扑了上去,抓住沈遥衣摆跪地哭诉起来:“阿姐!阿姐!救救绵绵啊!”
沈遥蹙眉抓着她的手臂,“你快起来,你身为公主,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我不要体统了!”沈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阿姐,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救救我啊。”
“我不要去和亲,我不要北疆那种蛮荒之地,更何况,那老可汗都已经六十了啊!”
沈遥无奈长叹,“当初你帮助宋禾的时候,就应该要想到有这一日。”
沈芯道:“阿姐,我真的没想到,宋禾此人竟如此阴险狡诈,出尔反尔。”
“他当初允诺了你什么?”
沈芯一时顿住,最后道:“……皇后之位。”
说到此,她越想越恨,“谁曾想,我前脚帮他,后脚他就娶了崔若那女人!”
沈遥拉着沈遥起身,坐到一旁藤椅之上,对这个蠢笨的妹妹无话可说。
“当初宋禾给你的承诺,你若细想便能明白,那么多人,他要娶的定然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个女人。你觉得自己是河西节度使侄女,便能抵得上已经助他成事的北庭节度使嫡女了?”
“……”
“况且,我也救不了你,你看如今我连宫都入不得,身不由己,你说我能如何救你?”
沈芯摇头,此次也是死马当活马医,“阿姐,你去找宁梓谦呢?宁梓谦如今颇得宋禾信赖,他帮忙,说不定就有用了呢?”
看着蠢妹妹面如死灰,整个人失去光泽,沈遥无奈道:“绵绵,从小到大,阿姐都一直无意与你争夺什么。”
“你天生弱症,我是心疼的。家中母亲父亲都因此更加偏心你,你时常嫉妒我,又何曾知晓,我也嫉妒着你呢?”
沈芯顿住,眼泪金豆子滚落到地上,“……阿姐。”
她双手捂住脸,“阿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阿姐,你救救我,求你了!”
沈遥:“如今我也只能等待着宋衍从边境回来。”
沈芯一怔,低着头摇头,低声道:“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沈遥心底一个咯噔。
沈芯道:“陛下御驾亲征,十万将士,被四十万匈奴和叛军埋伏偷袭。四十万啊,陛下的军队全军覆没了。”
沈遥手指一颤,竟被藤椅旁的倒刺刺破了手指。
“四十万。”
沈芯闭上眼,不敢去看她表情。
沈遥却依旧没什么反应,平静道:“别哭了,这样。若是你能帮我将姨母从宫中带出,我便找宁梓谦试试。”
虽然知道沈芯成功的机会很小,但沈遥还是想尝试。
她告诉沈芯,“这是你弥补过错的机会。”
如今登基大典早已举行,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长安封锁令也解除了一段时日,只是沈遥出行,仍有宋禾派出的暗卫跟随监视。
沈遥坐着马车,出了城,去了一趟葫芦镇。
令她没想到的是,上一次离开葫芦镇时,街道上都没有人,甚至不少人被驱逐出镇,如今葫芦镇开放后,反倒不少外人搬入了镇中。
街道上人来人往,好像和曾经她第一次见到镇子时别无二致。
入了春,河边柳絮飞扬,熟悉的小桥流水,一旁是小酒馆,酒客们坐在门前喝酒谈天。伶人馆也恢复了原本的样貌,奏乐不断,异香弥漫。大娘又在追着踩坏自家菜的小黄狗大骂。
沈遥推开时府大门,里面却与外面不同,久日无人打扫修缮,四周都是被翻倒的桌椅板凳,院中杂草丛生,屋檐处的鸟儿建了巢,安了家。
时过境迁,陌生又熟悉。
忽然一股春风拂过,外院早已盛开的梨花树飞落大片花瓣到沈遥跟前。
她坐到梨花树下,侧头将落在肩上的花瓣捡起,放到嘴中嚼着。
“给……阿姐。”
沈遥猛地抬起头,面前却空无一人,只有不断落下的花瓣,和寂寥的院落。
是她产生了幻觉。
某一瞬间,沈遥心脏抽疼了起来,好像被捏碎了一般,同口中的苦味合在一起,难受极了。
但是她没哭。
她在花树下坐了整整一日,一直到阳光变得越来越黄,才终于起身离开时府,往葫芦镇外走。
“时夫人!”
是有些熟悉的声音,沈遥一怔,偏头往一侧看去,竟然是抱着老胖橘,站在炊饼铺子下的叶家姐妹,刚才喊她的人是叶灵。
沈遥吃惊地走去,看着她怀里的猫儿。
叶韵拍了一下叶灵胳膊,无奈道:“这是永乐长公主殿下,你怎能称呼时夫人?”
“哦,殿下。”叶灵鼓起了腮帮子。
沈遥莞尔,没想到她们姐妹还是这般,竟从未变过。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此地?”
她一直以为,这两姐妹被宋衍关起来了。
叶韵笑笑,“当初这个不成器的妹妹,不听上面人命令,所以我们被赶出葫芦镇了。不过好在,给了我们不少银子,后来,我们便回了陈州。”
“在葫芦镇住习惯了,离长安近,却又山清水秀,回陈州去后竟万般想念这边,两年前,听说葫芦镇已经对外开放,于是我们又回来了。”
叶灵低着头,“回来后听闻永乐长公主大名,一直没跟时夫人对上,直到那日去长安见到你,才知道你真实身份。”
“应该称呼殿下,你怎么回事?”叶韵对这个妹妹实在不打不成器。
“不碍事。”沈遥扯了下唇角。
想到什么,叶韵眉眼间滑过一丝痛,“国丧大家都守了,殿下,节哀。”
沈遥面上却依然很淡,她又忽然一笑,“他还没死,我等他回来。”
叶韵明白过来,“殿下,真的很喜欢他。”
沈遥一怔,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带着锦书转身离开。
她真的,很喜欢他?
不是姐弟的喜欢,是对一个男人的喜欢吗?
……
两日后,沈遥听到了关于沈芯的消息。
她失败了,被宋禾的人抓个正着,姨母被转移。好在沈芯对宋禾来说还有和亲的价值,并未怪罪她,直接将人放出宫。
沈遥心里失落,却还是找来了宁梓谦,请求他去说服宋禾和亲一事。
宁梓谦应下后,翌日又来了长公主府。
“他拒绝了我的请求。”宁梓谦直接说。
沈遥无奈,又讽刺一笑,“一定要送端静去和亲吗?我们大周,竟如此低声下气了。”
宁梓谦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考量。”
他想了想,还是与她解释,“诺诺,此次和亲或许也不是坏事。”
沈遥不解。
宁梓谦继续道:“虽然可汗年纪不小,却是一方英雄豪杰,嫁给这样的英雄,不亏。”
“况且,大周与匈奴关系一直都很差,不是这一两年的事,而是十几年,几十年。因着两边战乱不断,边境的百姓日子过得真的很苦。虽然端静委屈了些,可这能换来两国和平,换来百姓安康,又何尝不是好事?”
沈遥道:“话是如此,可我不相信宋禾,更不相信匈奴。他能勾结匈奴,将大周十多座城池送出,今日和亲,难说明日又要土地。人心不足蛇吞象。”
宁梓谦低下头,面上有些惭愧。
这些年在边疆,他看得其实最清。北庭节度使利用两国恶劣的关系,私下勾结匈奴,时不时打几场假仗,以此获得朝廷的拨银和粮草,并用来和匈奴分成。
刚开始他对此极为不耻,可后来也渐渐看不清了。
正是因此,匈奴对边境小城的烧杀抢掠少了很多,他说不清,究竟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所以即便宋禾与节度使勾结匈奴,他也助力了。
“对不起诺诺。”宁梓谦说服了自己,“我已经尽力了。”
……
云中城外山中一村落,名容广村。
此处偏远,靠近边疆地区,又在深山之中,与外界交往极少。
村民淳朴,自给自足。
溪水边聚集了涣衣的女人们,都在互相交谈着,“天气可真是越来越好了,这溪水摸着也没前些时日冻手。”
“可不是。诶,你们听说了吗?外面已经改天换日了,皇帝换人了。”
边远地区人听到从长安传来的消息都不容易,可也有人会时常去到云中城中卖菜,采买货物。
说这话的女人,家中男人就总往返云中城。
“听说,是御驾亲征遇到埋伏,全军覆没了。”
此话一出,众人面露惋惜,“诶哟,那可真是……”
她们不敢谈论太多此事,便又换了话题,“诶,王审,你家在山里捡的那个重伤小郎君,怎么样了?”
王婶说起此事便来了趣,“诶,伤都养得差不多了,就是……好像伤了脑袋,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王婶将洗完的衣裳丢到木盆中,站起身,“好了,时辰不早,我也差不多得回去了,家里人还得等着吃饭呢?”
“哟,吃饭,莫不是回去看着那小郎君,给女儿凑机会。”
“嗐,别胡说。这小郎君俊俏是俊俏,但家世背景都不清楚,怎能随意配我女儿。”
众人耸耸肩,不再打趣。这王审女儿是个哑巴,大家都知道,想要许好人家,难得很,就这还挑三拣四。
王婶回到家后便利落地做了几个菜,将人从屋里喊出来吃饭。
待一家人下箸后,对面的俊俏郎君终于开口,声音温和,“这些时日打扰王婶了,已数月有余,某身子渐好,也不便多打扰。”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表示谢意。
王婶一怔,看了下身旁的哑巴女儿,虽然与那些婆子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是想要撮合的。
“小时,不用这么客气。你……恢复记忆了?”
宋衍顿了顿,道:“一部分吧。”
他看着对面妇人手在桌下悄悄拍打哑巴女儿的动静,不动声色垂眸,道:“我忆起自己家在何处了,如今家中妻子定然等得急切,是该早些回去。”
“啊……小时你已经,娶妻了啊。”
“嗯。”宋衍颔首,“娶妻快六年了。”
“啊……小时的媳妇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她很漂亮,敢爱敢恨,善良,又有勇气。”宋衍说到此处,如沐春风地笑了一下,“她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这样。”王婶长叹,没想到这俊俏郎君就这样要走了,但既然如此,也不好拦,“那也好,快些回去,省得家人担忧。”
宋衍没再耽搁,回到小茅草屋中收整行李。
与此同时,南风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陛下,北庭军队一部分回了云中城,可应该还有不少军力留在长安。”
宋衍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当初十万军队被宋禾四十万埋伏,全军覆没,是他一时不察所造成的错误,更是宋禾那厮竟然不顾百姓,勾结匈奴的结果。
他一路重伤逃进山林中,待事情在两日后逐渐平息,本想跟着北斗七星方向走出山林,哪知竟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容广村。
后来得知,是这家王婶的哑巴女儿在山上采药时见到他,将他背了回去。
他感受到自己伤势不轻,虽然都是外伤,却也难以行动。在休养数月后,总算彻底痊愈。
而这期间,南风不懈努力下,也终于找到他,告知了如今大周和长安城的消息。
南风担忧道:“如今整个长安都在宋禾控制之下,再加上梁国夫人也被宋禾抓在手中,我们回去后,如何才能揭发?”
宋衍收完东西,侧脸扫他一眼,有些无语。
最后道:“直接将宋禾杀了不就行了?难道有朕在,北庭节度使还敢篡位不成?”
“派人去联系河西那边,还有幽州,集中兵力,告知朕还活着的消息。”
“是。”南风不再犹疑,领命后便离开此地。
宋衍一身青衣,跨步走出茅草屋,往天上看了看。
数月了,该回长安了。
……
“殿下,宁梓谦又来了。”锦书有些无奈。
这宁梓谦几乎日日都要来永宁长公主府找沈遥,有时带来烤鸡,有时带来糖葫芦,好像还如曾经那般与沈遥相处。
沈遥依旧很平静,“替我梳妆。”
“是。”
锦书为沈遥挽发,这些时日的沈遥一直都没什么情绪。可锦书却能感受到,看似平静之下,其实掩藏着汹涌,只不过被她强行压下了。
沈遥直接在庭院中接见了宁梓谦,对方见到她后直接笑了起来,好像什么都未改变过一般。
宁梓谦将手中油纸包着的鸡腿帮沈遥手上一塞,“诺诺,醉香居新烤的,我买到后就立刻拿来了,生怕冷了。”
沈遥手紧了一下,没有吃,“宁将军,不带回去给宁夫人吗?”
宁梓谦一滞,干笑两声,“她啊,她不喜欢这个。”
“那源儿和月月呢?”
源儿和月月是他的一儿一女。
沈遥总觉得,宁梓谦来的太勤了些,好像忽视了家人。
宁梓谦尴尬道:“源儿和月月还小,郎中说要少吃油腻之物。”
“唔。”既然如此,沈遥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她还是道:“我担心宁夫人和孩子们受了冷落。”
“不会。”宁梓谦摇头,回答地很快,“岁岁说,她一直倾慕长公主,若是能见着长公主,就更好了。”
宁梓谦又想到什么,沈遥还没回复,他道:“诺诺,如今长安城中关于你和……的流言已经在压制了,可管得住嘴,却管不住人心。”
“再加上,诺诺,你不是想要救梁国夫人出来吗?”
沈遥不解,“宁将军,你究竟想说什么?”
宁梓谦犹犹豫豫,又不断深呼吸,想要吐出的字眼又收回,最后呼出一口气,鼓足勇气道:“诺诺,若是你能嫁给我,便能平息流言,同时,宋禾看在我们接亲的份上,定会放过梁国夫人。”
“什么?”沈遥一时匪夷所思,连话都忘了说。
宁梓谦继续道:“诺诺,宋禾信任我,我是他的人。若是你我结亲,这样河西节度使就会是我岳丈。”
“如此一来,他便没有扣着梁国夫人的必要了。”
“当然,等送走梁国夫人后,若诺诺你想和离,我们就和离。我不需要真的将河西军收入帐下,诺诺,你相信我吗?”
沈遥眨了下眼,“你……你说是娶我?那你夫人?”
宁梓谦道:“诺诺放心,我和岁岁说过了,娶你做平妻,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
宁梓谦面露紧张,“都是为了救梁国夫人,诺诺。”
沈遥垂眸,闭上眼,没有直接拒绝,“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第67章 第67章他会回来的
“好,不着急,我等你。”宁梓谦见沈遥没有立刻拒绝这提议,心底松了一口气。
他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脸上带笑,一路往宁府回。
这熟悉的长安街道,不知为何,今日竟看起来格外顺眼。
只要沈遥不立刻拒绝,他就有把握,为了韩秀华,沈遥总会有答应的一天。只是或许,需要宋禾在韩秀华身上加把火,刺激一下沈遥。
一直到回了府中,宁梓谦脸上的笑容还未褪下。
他直接去了书房,却见白岁岁站在房中等待。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白岁岁转过身,朝着他讽笑,“夫君,你又去找她了?”
宁梓谦有些心烦,拉了拉衣领,“都是正事,是陛下吩咐的正事。”
白岁岁冲上来拉住他的衣袖,双眼泛红,开始流泪,声音歇斯底里,“什么正事?要你每天都去那长公主府?”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一时用了好几成了,将宁梓谦身上的衣衫都给扯开,宁梓谦闭眼抓住她的手,将手扯开,“岁岁,别胡搅蛮缠了。自然是关于河西节度使的正事。你若不信,亲自进宫去问陛下。”
“我还有公务要忙,你不去陪孩子,没有我允许跑来我书房像什么样子。这次暂且算了,再有下次,我可不允。”
白岁岁见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逆着他的意思来。
成婚五年,她爱得愈发卑微起来,而她也眼见着丈夫从曾经那个单纯的模样,逐渐变了色。
明明丈夫没有纳妾,也时常陪伴孩子,可她却一直都在怕。
原本她不怕的,她多自信的一世家小姐啊。可自新婚夜后,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却也感受到,这个人心底住了另一个女人,住着那个曾经世上最尊贵的长公主。
一日日的嫉妒,冷漠,将她世家小姐的端庄和体面彻底撕碎,她真的是卑微到了尘埃里。
白岁岁努力压下心底的难受,将眼泪擦去,牵强地带起笑容朝着宁梓谦走去。
“你怎么还在这儿?”宁梓谦从书架上拿下兵法,翻阅着。
“我怀孕了。”
宁梓谦一怔,手中的书掉在地上,他转身看着面带幸福笑容的她,一手摸着小腹。
他视线落到她小腹上,“又怀了?”
“夫君,不高兴吗?”白岁岁声音很软,但更多的是恐惧与期待。
宁梓谦感觉一口痰哽在了喉咙,说不出来自己的感觉。
他长叹一声,上前揽住她瘦弱的肩膀,将人靠到自己怀中,眼神却冰冷,“高兴,又有孩子了,怎么会不高兴。”
白岁岁心底的巨石放下,“夫君高兴就好。”
宁梓谦扯了扯嘴角,“那你在家得安心养胎,莫要整日胡思乱想。你想吃什么,我明日从外面给你带。”
白岁岁被幸福砸晕了头,她抬起头看着他的下颌,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我想吃醉香居的烤鸡腿。”
她其实不喜欢烤鸡腿,可她知道,那位长公主喜欢。这几年来,她了解了长公主所有的喜好,穿着。她试着让自己越来越像长公主,因为好像每次只有这样,丈夫对她才会更加温柔几分。
果然宁梓谦笑了,声音充满了柔和,“好,明日给你带。”
……
沈遥一直没有回复宁梓谦提议,可不知为何,长安城中竟开始传起了新的流言。
永乐长公主即将以平妻身份嫁入宁家。
虽然大家对此秉持着不同的态度,有人说是新帝为了收复河西兵权。毕竟北庭节度使已经离开长安,如今整个长安,最得信任的便是这新晋辅国大将军宁梓谦。
也有人感慨两人多年前未完成的婚约,金童玉女,两小无猜,或许是如今相遇后干柴烈火,便不顾任何也要重新履行婚约。
当然,更多人认为两者都有。
“我平日在长公主府附近摆摊买货,每日都能见到,那宁大将军整日都往长公主那儿跑。如此看来,必定是已经私下有了情。”
茶楼中茶客们压着嗓子,纷纷交谈着这则流言。
“诶,不是说,这长公主与先帝之间有不伦之情吗?”
“嗐!你觉得若真有那不伦之情,如今还能跟宁大将军重新结合?”
茶楼中纷纷扰扰,鱼龙混杂,有些吵得头疼。
偏僻角落处两个戴着笠帽的人安静饮茶,似乎这混乱的环境与他们无关一般。
南风扭过头,满脸忧心,看着面无表情的宋衍低喊一声:“主上,这定只是流言罢了。”
宋衍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回,一瞥他,不咸不淡地说:“与我们有关系?让你打听的事儿如何了?”
南风咽下一口唾沫,正色道:“如今整个太极宫都在剩余北庭军的控制之下,禁军统领并不得宋禾信任,整个禁卫军在长安混得不好。属下已经暗中联系了人,他说自己只是表面叛变,为了迎陛下回来才作出此举。”
南风讽刺一笑,“依我看,这人只是怕死罢了,如今混得不好,看到属下后才觉得又抓住了机会。”
宋衍淡淡道:“他是君子或是小人都没关系,只要有用就够了。”
“此次或许又要流血,得保证沈遥安危。”
“如今整个长公主府看似守卫松懈,实际上全部都是暗卫包围,怕是难。”
南风想了想,“不过,听说端静公主要被送往和亲,她一气之下离开了公主府,助去了道观中。属下查探过,或许因为宋禾没将端静公主放在眼里,所以那地方看守的人不多。”
……
关于流言一事,沈遥自然知晓了,多日想明白后,她亲自去了一趟宁府。
管事见到她来,很是恭敬又热情地将人迎到偏房。
“殿下先饮茶,稍等片刻,将军还在议事,嘱咐过若是殿下来,定要好生招待。”
沈遥微微一笑,“嗯”了一声,环视着这间偏房。房中装饰淡雅,燃的香也极为清淡,都是她平日的喜好,和长公主府其实很像。
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沈遥往那处看去时,人影又再度消失,只白色的裙摆一闪而过。
等了两刻钟,宁梓谦出现在了偏房,落座至她对面,眼中满是欣喜。
“诺诺,你来了。”
沈遥颔首,淡淡看了他一眼,问道:“宁将军,不知你可曾听到长安城中的流言?”
宁梓谦袖下的双手攥拳,却又很快放松。
他朝着她笑,“是我放出的。”
沈遥没想到他直接承认了,微微蹙眉。
宁梓谦无奈解释:“诺诺,城中关于你之前不伦的流言愈发严重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才叫人将娶你之事说出去。可是最开始,我只是说咋们有这个谈婚论嫁的意向,还未订婚。可不知怎的,这流言在经过这么多人的口后,竟成了这副模样,此并非我想。”
沈遥叹息,“宁将军,你应该要清楚,流言就是这样。”
两人一时沉默。
沈遥又道:“宁将军之前的提议,我已经考虑过了,我……”
“诺诺!”宁梓谦直接打断了她,心底有些慌张,“诺诺,梁国夫人身体愈发不好了,你要不要先去看看她,再做决定。”
“姨母身体不好了?”沈遥忽然有些心急,“宋禾能让我见她吗?”
“放心。”
既然如此,沈遥也不好现在就拒绝了他。正在此时,一个小厮敲门而入,到宁梓谦耳边嘀咕了些什么,只见他眉间一紧。
他朝她笑笑,“诺诺,稍等我片刻,忽然门客找我,我很快就回来。”
沈遥点头,“你快去吧,正事要紧。”
在人离去后,沈遥又多饮了两杯茶,心底想着梁国夫人,总是隐隐不安。
她起身往偏房门外走去,站在门口的婢女一怔。
沈遥有些不好意思道:“请问茅房在何处?”
婢女给她指了方向,却没亲自带路,沈遥便自己去寻。
庭院中弯弯绕绕,沈遥竟迷了路。
她想了想,还是原路返回,让婢女带路,正走时,忽然听到庭院中传来争吵之声,还伴随着女子的哭泣。
“你真的要娶她?”
“岁岁,别闹了。”
沈遥蹙眉,听出来是宁梓谦。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躲在假山后探头,便看见了宁梓谦冰冷的双眸。
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而站在宁梓谦面前的白衣女子,沈遥猜到
是他的夫人,白岁岁。
她哭到满脸泪痕,死抓着宁梓谦的衣袖不肯放手,“夫君,你问都不过问我一声,就要把别的女人娶进家,你眼里究竟有没有过我这个妻子!若不是我得知了流言,否则我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
宁梓谦语气带着不耐烦,“够了!你也知是流言。”
“真的……是流言吗?所以你不会娶她?”
宁梓谦沉默地看着她良久,终于道:“没错,不是流言。”
白岁岁带着期待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
假山后的沈遥蹙眉,她记得宁梓谦曾经告诉她,他已经和自己夫人说过,他的夫人还很期待。
所以这一切都是他在撒谎?
宁梓谦道:“我要娶她,你一直都知道,诺诺才是我一生所爱,我们新婚第一夜时,我就告诉过你了,一直都是你一厢情愿。”
白岁岁摇头后退了两步,“我们这么多年,还有两个孩子,你都没有感情吗?夫君,我肚子里可还有你的第三个孩子啊。”
宁梓谦一瞥她小腹,道:“若非有孩子,长公主那么尊贵的身份,我怎会勉为其难让她做平妻。”
“什么?”白岁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若没有孩子,你竟然还想让我从妻位退至妾吗?还是说你原是想休了我?”
宁梓谦似乎也觉得说不过去了,便道:“我自然不会休了你,我原想着若能与你和离,不管你要什么补偿,钱财也好,就算你想将孩子都带走,我都依你。”
白岁岁更崩溃了,“夫君,你竟然魔怔到连自己孩子都不想要了!那个贱女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多年,我又算什么!”
宁梓谦听不得她这么骂沈遥,瞬间大怒起来,盯着她勾了下唇,“你想知道你算什么?呵,好,那我告诉你,你听清楚了!”
“每次同房我都要熄灯,就是因为看着你的脸,我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只能把你想象成她,我才做得下去。”
“孩子?我是很爱我的孩子,但可惜,孩子的母亲不是她。”
气氛忽然凝滞下来。
白岁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原来数年来所有的温柔都是假的。她还记得洞房花烛夜时,她疼得要撕裂了一般,他温柔地停在一点点安抚,一点点轻吻,在她耳边低语,“别怕”。
就是那一声“别怕”,让她彻底爱上了这个男人。
原来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他将她当成了另一个女人。
白岁岁忽然不哭了,静静地看着他讽刺一笑,如今真正看清了他的感情,才明白过去这些年的她究竟多么愚蠢。
她目光忽然一转,越过宁梓谦肩膀,和假山旁的沈遥对上了视线。
“让殿下见笑了。”
说完,白岁岁便捂着小腹转身离开了庭院。
宁梓谦浑身僵硬,一点点转过身子,终于看到了沈遥的身影。
他说不出话,只能扯了扯嘴角,“诺诺,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遥默默看着他。
原本满是善良,单纯,与正义的那个少年顷刻间似乎灰飞烟灭。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骗子,欺骗了自己的妻子,利用了自己的妻子,无情无义的骗子。
难怪,他当初毅然决然北上,是早就想好帮助宋禾夺位了。
“这个问题重要吗?”沈遥看着白岁岁消失的方向,“那个女人,是你的妻子,她为你孕育三个孩子,在你心里却什么都不是吗?”
宁梓谦嘴微张,手指颤抖,很快又突然笑了,“诺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沈遥觉得万分可笑。
宁梓谦道:“五年前的时局你知道的,宋衍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可我却没有能力与之抗衡。我与宋禾合作,是为了宁家的仇恨没错,可更是为了……为了有一日攻回长安,重新将你从宋衍手中夺回……”
“啪”一声巨响,沈遥狠扇了他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语。
“别拿我作你利用伤害自己妻子的借口。宁梓谦,如今的你实在让人不耻!”
宁梓谦脸被扇得侧了过去,久久不动弹。
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觉得自己有何错,错的是上天,是那个将沈遥夺走的卑鄙小人!
他愣愣转回头,“诺诺被她的疯话影响了,回府里静一静吧,两日后的宫宴,我安排你入宫去见梁国夫人。”
说完,他挥了挥手,冒出几个侍卫,并安排人将长公主送回去。
沈遥当然一刻都不想留在宁府,只是当回到长公主府后,才发现宁梓谦调遣了重兵,将整个府邸重重包围。
她没有任何表现与挣扎,只是讽刺一笑。
曾经说要带她逃出囚笼的人,在获得权力后,成为了囚禁她的那个人。
……
宋禾似乎是一个极为节俭的君主,在登基后除了简单又朴素的登基大典,一直到了这日,才办了一场朝贺宴。
他在民间的民声分化成极端的两派,一派人觉得他是一个好君主,对任何犯罪行为都用重刑,甚至越来越多人加入白鹤,企图洗清过往罪孽。
另一派人觉得任何事情过犹不及,如此风声鹤唳,只会产生更多冤假错案,并且他白鹤的祭祀仪式,实在血腥,毫无人性可言。
梁国夫人被安置在太极宫一处偏殿中,同样重兵防守。
沈遥一见到躺在床上的韩秀华,眼睛就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姨母!”
韩秀华睁开眼,坐起身,看起来有气无力。
沈遥帮着她,将几个软枕垫到她身后。
“姨母,对不起,是我没用,竟什么都做不了。”沈遥声音很低,头也耷拉着。
韩秀华笑笑,拉住她的手,“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你已经尽力了,至少七成北庭军回了边境。而且我也只是染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太医看过,说是吃几副药,很快会好。”
沈遥摇了摇头,“那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连小衍都……”
韩秀华长叹一声,“长安城的流言都传到宫里来了,你和他的事儿我都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沈遥抬头,却说不出话,只定定看着她。
韩秀华虽然没得到答案,却也猜到了。
“你喜欢他吗?”
沈遥定定看着她,沉默许久,最后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韩秀华挑眉。
沈遥垂眸,“我只是始终不相信他会就这样死了,这些时日,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可随着时间流逝,我也越来越看不清,究竟是我的一厢情愿,还是……”
“我觉得他不会死,但当初听到死讯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好像也死了。”
韩秀华叹息,“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沈遥不解,“可是……我一直将他当成我的阿弟。”
韩秀华反问:“那过去那不想见的五年,你也将他当成阿弟吗?再度回到长安后,你眼中的他,还是曾经那个小阿弟吗?”
沈遥没有说话,最后只是轻轻摇头。
韩秀华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
沈遥蹙眉道:“可是姨母,我总觉得那样不对,否则长安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流言。”
韩秀华道:“诺诺,你要知道,沈家当初只是一五品官家,却一跃而上皇室宗亲。这样一份天大殊荣,是个人都会嫉妒。世人活得很辛苦,便更是喜欢用对他人发生的事旁加道德指责。”
“诺诺,人心是管不住的,没有这则流言,也会有别的。你要做的,只是过好自己的生活,走自己想走的路,你和他又没有血缘,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何必在意世人所思所想?”
沈遥抿唇,低着头思索。
韩秀华笑道:“况且,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过去五年你为自己所积攒下来的功绩与名声,在宋禾的诡计下保住了你。因为你的功绩,世人说再多也无法磨灭,那是实打实放在手心的。那些功绩给予了你真正的尊贵,所以宋禾如今才无法对你下手。”
“不然怎么送去和亲的人是绵绵,不是你呢?”
“姨母。”沈遥靠到她的肩上,感受着这段时日前所未有的平静,“可要是他回不来了呢?”
要是他真的死了呢?
“你觉得他回不来了吗?”
沈遥笑出了声,摇头道:“他会回来的。”
“那不就好了,你遵从自己的内心,做任何你该做的事。至于姨母这边你不用担心,还有你姨丈在呢,你可不要小看一个掌管着偌大河西的将军。”
……
一番交谈后,沈遥觉得心底畅快了许多。
离开偏殿回到太极宫的晚宴时,里面正有大臣在歌功颂德,阿谀献媚。
沈遥回到自己的原本的座位,就看到沈芯端了酒上前。
她好像喝醉了,脸有些红,“阿姐,今日是好日子,不与小妹干一杯吗?很快,就要见不到我了,我就要嫁到那种偏远蛮荒之地了。”
沈遥看着她打了个酒,“你身体不好还喝酒。”
“阿姐,喝一杯嘛,今日心情好。“沈芯笑着,声音吞吞吐吐,摇摇晃晃将沈遥案上的酒杯拿起,想要塞到她手中。
“你喝醉了。”
“没有。”
沈芯摇摇晃晃,忽然一个趔趄,竟倒在面前的食案上,打翻了酒,将两人衣服都弄湿。
沈遥吓一跳,立刻起身,将她扶起来,沈芯的婢女上前帮着忙,见上座宋禾视线看过来后,才满是害怕道:“陛下恕罪!端静殿下吃多了酒,不是故意扰乱宫宴的。”
沈遥抓着她手臂,看了一眼身前的酒渍,朝着宋禾道:“我们去换身衣服。”
宋禾眉头皱了起来,挥了下手没说话。
见状,婢女和沈遥扶着沈芯走出了太极殿。
婢女带着路,将她们送到一处暖阁后迅速翻找出衣裳。
谁知道沈芯忽然酒醒了一般,直起身子将其中一套衣裳接过。
“你刚才装醉?”
沈芯撇撇嘴,红了脸,最后留下一句“我都是为了自己”,而后便带着婢女离开了那处暖阁。
在门关上后,倏然间,沈遥感到一股化为实质的视线落到她背上,让她烫得不行。紧接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到烛光下的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心中一动,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宋衍!”
第68章 第68章怎么连你也要……
宋衍先是怔了一瞬,立刻反手拉住她,将人抱到怀中。他慢慢收紧自己的手,头埋在她的颈肩深深嗅闻。
上一次做这样的事儿是五年多前,接近六年,准确的说是一千九百二十三日。
甚至不敢想象,沈遥竟主动扑来,被抱住也没挣扎。
她还是这么瘦,骨架这么小,身上的气息让他想要将她吞食。可是现在的他学会了隐忍,不会轻易再在她面前表现出这股占有破坏的欲望。
宋衍抱了她很久,不愿松手,直到沈遥有些喘不过气,再试探地推了一下。
他没有犹豫便将她放开,脸上仍是原本那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可原本漆黑的眸子却很亮。
沈遥刚跟姨母聊完,就重新见到了他,总感觉怪怪的,心里痒的不行。他不说话,可他的视线还是依然同糖浆一样滚烫。
片刻后,沈遥主动小声开口:“你怎么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来不及回答,只是笑了一下,将她鬓间的发丝捋了捋,挑着回她,“之前大军被叛军联合匈奴围剿,我运气好,只是受了些伤,不过很快就养好了,在与南风取得联络后,就开始计划反攻。”
沈遥心惊,“受伤?很严重吗?”
毕竟都全军覆没了。
宋衍摇摇头,“小伤,很快就好了。”
“我今日来,是带你走的。”
“走?走去哪儿?”
宋衍声音还是这般温柔,“如今整个长安都在宋禾的掌控之下,要夺回控制权,恐怕会有流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沈遥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转身看了一眼暖阁的门口,又说:“你就这样贸然出现太极宫,不会很危险吗?”
宋衍看着她贼头贼脑,心脏像是化成了水,“我自是有方法不叫人发现。”
沈遥凝视着他瘦了许多的脸颊,无奈:“也是,想当初,你能不动声色的躲在我床底下,又暗中监视我,这么看来,你是有暗卫功夫在身上的。”
宋衍摸了下鼻子,不禁莞尔,“可我后来很尊重你。”
沈遥低下头偷偷扬了下唇角。
宋衍快速与她解释:“我已经暗中联系了河西节度使,幽州节度使,一部分兵力往云中城去,还有一部分往长安来。再加上禁军首领里应外合,此番定能一举将宋禾击杀。”
“这宫内有密道,是我曾经秘密修建的,宋禾并不知晓。”
听到他计划,沈遥松了口气,却道:“可是宋禾这厮狡诈,他并没有轻易相信禁军,他最相信的还是宁梓谦,或许此番我更应留下来。”
宋衍没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忽然笑起来,“哦对,想起来了,你要和宁梓谦结亲。”
沈遥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只道:“那都是流言,驻扎长安的北庭军先下大部分都在宁梓谦手中,我们至少得想些办法,从他入手。这样,是否能减少长安城的百姓伤亡,毕竟百姓无辜。”
宋衍没什么情绪,“百姓在你心里位置很高。”
“那是自然。”沈遥觉得他的话有些怪怪的,却也没多想,“不如你把姨母先带走,这样宋禾也无法牵制姨丈,或许对你会更有助力。”
宋衍:“唔,姨母是你最重要的。姨母,百姓,应该还有宁梓谦……”
沈遥:“你在说什么?”
宋衍:“没什么。你真的不跟我走?”
沈遥颔首,目光坚定,“宋衍,我不想当懦夫,让我帮助你。”
宋衍沉默。
沈遥见他还是如此固执,她眼珠子一转,踮起脚尖在他的侧脸飞快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在她弄清楚自己的心后,她觉得也没什么好矜持的了。
宋衍一时没反应过来,低着头看着她,一动不动。
沈遥安抚道:“好了,既然有密道,你能安全地先带姨母离开吗?”
宋衍:“……”
沈遥轻轻拍了拍他前胸,“小衍,乖。可以带姨母离开吗?”
宋衍终于回神,干巴巴地点了点头,“好。”
等沈遥离开暖阁时,准备和沈芯一起回宴会。
沈芯一个劲儿往她身后去看,“你不走?”
沈遥瞥她一眼,“不走。你不走吗?”
沈芯长叹一声,“不走了,或许,和亲也没有那么坏。”
“怎么说?”
“离开长安,会很安全。阿姐为大周做了这么多事,我身为公主,怎能鸵鸟一般躲在人后。”
沈芯笑笑,“和亲乃是为了修复两国邦交,护佑边境百姓的安稳。阿姐,说实话,我到现在还很嫉妒你。你用过去的五年,做出了那样伟大的功绩,史书上定会留下你的一笔。”
“之前我错了,我错在与你竞争的方式上。这一次,我要用利于大周和百姓的方式,重新和你竞争。我也要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笔。百年千年后,人们读史,可以记住一个护佑过两国安稳太平的女人。”
沈遥久久不语,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你怎么……突然就这样想了?”
沈芯道:“因为我发现以前那些个方法都比不过,打心底里,我就是要压阿姐一头,那不如接受和亲好了,这只是第一步,太平的每一步,还需要更多努力。这个盛世,会有我的一份功劳。”
沈遥止不住地笑,一把勾过她肩膀,揉揉她的头,“绵绵终于长大了啊。”
“嗯。”沈芯身子僵硬,脸红起来。
“虽说是为了安定,可是绵绵,你是我们大周朝公主,大周不会容忍外邦欺负。若受了委屈,递信回来,就算是出兵,就算是灭了他们,阿姐也同样要护你周全。”
“阿姐……对不起。”
“够了啊,这句话之前就说过,不许再说了。”
“……好。”
……
或许是宋衍回来的原因,沈遥整个人的心情都放松下来。
是夜,她沐浴过后,换了一身
清凉又干爽的寝衣走出净室。
正在此时,突然“砰”一声,寝室的门直接被人踹开,一股狂风灌入。
锦书“啊——”一声尖叫,很快便被侍卫所控制。
沈遥来不及穿外衫,只能穿着寝衣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恐慌,平静地面对冲进府中的宋禾。
“你怎么来了?”
净室的水汽还在往外萦绕,宋禾毒舌般阴冷的视线落在她被发丝打湿的肩头,一抹寒光闪过,浑身上下将她扫视一番,似乎那轻薄的寝衣被剥了个干净。
明明天气暖了,可沈遥却感到异常寒冷,那股冷意来自宋禾的视线。
她故作淡定地转身,取过一件披风披上,将自己遮严实,这又才转身重新对上宋禾视线。
宋禾对此没有阻止,只是依旧阴鸷地盯着她的每一寸。
沈遥心跳如擂,声音却很淡,“擅自闯入女子内室,宋禾,你不是最看重你君子的名声吗?”
宋禾低下头哂笑一声,握住腰间剑柄,问她:“宋衍去找你了?”
沈遥一时反应过来,定是姨母失踪,宋禾怀疑到了她的身上,毕竟她宫宴前才见过姨母,没人知道她们在偏殿中究竟说了什么。
可她又有何能力,从重兵包围的太极宫,将人不动声色带走,而同时,她也回到了宴会之上。
所有可能排除后,只剩下一个可能,便是宋衍。
因为宋禾是最清楚宋衍没死的人,他定然已经在大周境内找人找疯了。
他为了隐藏此次矫诏的阴谋,便不敢光明正大地找,只能派人暗中去寻。可大周江山辽阔,这么大的地方,不用海捕文书,如何能将人找到。
沈遥忽然明白一件事,宋禾送沈芯去和亲,而不是她的原因,除了沈遥身上自带的功绩和声望,还有一个,便是宋衍还活着。
他需要将她抓在手中,如同姨母一般,牵制宋衍。
但此刻的宋禾定然还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见过宋衍。
此番恼羞成怒,为了吓唬她一跳,无论是她,还是身边的婢女,在紧张的环境下很难隐藏关于宋衍的线索。
想明白这些,沈遥尽可能压下自己乱跳的心,露出一副吃惊又惊喜的表情,“你说什么?宋衍还活着?”
宋禾眯着眼睛,在她脸上梭巡,却没找到额外的蛛丝马迹。
“没错,他还活着,这对你可是个好消息。”
“那是自然。”沈遥挑眉勾唇,“我就盼着他将你阴谋戳破,拉下龙椅。”
宋禾觉得她有这反应很正常,毕竟她厌恶极了他。
他道:“沈遥,别忘了,韩秀华在我手中。”
沈遥心头一颤,一股凉意涌上颅顶,却又很快镇定下来。
姨母一定被带走了,否则宋衍不会轻易离开太极宫,宋禾更不会是这副反应。
她咬牙,狠狠瞪着他,“你在威胁我?”
宋禾承认:“是,我是在威胁你。”
“你想让我帮你?宋禾,我长公主府几百个亲卫,如何帮你?你也太高看我了。”
沈遥想了想,又道:“但是宋禾,若是你能放了姨母,我便作你的鱼饵,把宋衍给引出来。”
“哦?你不怕他会死吗?”宋禾挑眉,似乎没那么容易相信。
沈遥道:“宋禾,我与他五年不见,曾经关系又如此交恶,否则当年你也不会帮助宁梓谦助我逃跑不是?”
“那你刚才听到宋衍还活着的反应,怎这么开心?”
沈遥苦笑,“五年不见,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宋衍的恨意已经淡了。他在眼中只是大周的皇帝。可你觉得,相比起来,他和你,我更厌恶谁?”
“不过姨母既然在你手里,我便不会放下姨母不管。她与我流着相同的血液,沈家落败,也是她收留的我。你觉得一个五年不见的人,如何比得过我的姨母呢?”
宋禾颔首,觉得她说得其实有道理。
沈遥趁热打铁,“不管你要如何引诱他出现,只要你能放过姨母,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禾笑了一下,看向身旁的侍卫,侍卫收到他的视线后,将锦书放开,跟随着他的身影又是一窝蜂涌出沈遥的寝室。
在再也不见其身影后,沈遥才终于浑身松懈下来,锦书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殿下,你还好吗?”她往沈遥身上一摸,“殿下,你出了好多汗。”
“是啊,重新沐浴吧。”沈遥喘息着,到了此刻才敢开始发抖。
她刚才明明确确地感受到了宋禾的杀意,若被看出她见过宋衍,而姨母失踪也与她有关,她定会成为宋禾的剑下亡魂。
这个人的怒气太强烈了,他刚才失去了理智,若非她提出作鱼饵,他真的会杀了她。
这夜和宋禾的对峙,确实给沈遥吓魔怔了。
连续好几日,她都夜不能寐,直到五日后,回鹘使臣和迎亲队伍便要将端静公主迎走。
沈遥亲自去了城门口送别。
沈芯这次是真正的想通,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只是用小盒装了一抨黄土,朝着沈遥笑笑后便上了马车中。
那日是大吉,天气也正好。
……
太极宫中,宁梓谦不顾一切冲入,直奔太极殿,被侍卫拦下。
“宁将军,就算是您,觐见陛下也不得携带利刃。”
宁梓谦停住,满头是汗,瞅那侍卫一眼,最后取下腰间配件递去。
踏入殿中,便见到龙椅上的宋禾,仍是一副平淡的表情,戴着半张金面具。
“爱卿今日这么着急觐见,所为何事?”
宁梓谦怒道:“听说,你要拿沈遥作血鬼祭祀?”
宋禾没有说话。
宁梓谦不可置信道:“你当初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沈遥一根汗毛。而前几夜的晚上,你还直接闯了长公主府!”
宋禾无奈一声叹息,最后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站定宁梓谦面前与他平视。
“梓谦啊,那夜也是因为梁国夫人不见了,而唯一能带走梁国夫人的,只有宋衍。”
宁梓谦一怔,“宋衍出现了?”
宋禾笑笑,“应该吧。”
宁梓谦低着头想了很久,又终于抬头道:“那这与沈遥何干?你凭什么拿她去作祭祀?”
宋禾道:“梓谦,那只是用来将宋衍引出的鱼饵罢了,只要他出现,朕便不会杀了沈遥。”
宁梓谦眼皮跳了一下,言外之意,若是宋衍不出现,他就要杀了沈遥,真正的用来祭祀血鬼。
宋禾见他沉默,又道:“听说你最近和白家女儿闹了不小的矛盾?”
宁梓谦深呼吸,“我想和离,我不喜欢她。”
宋禾面具下的神情有些抽搐,对这个满脑子只有情爱的人着实语塞。
“梓谦,白家现在还在北庭节度使帐下,如今江山还不稳定,你不能意气用事啊,得好好哄着。”
宁梓谦道:“我从来没喜欢过白岁岁,婚后这么多年,每日每夜对我来说都是折磨,我喜欢只有一人,你知道的。”
宋禾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最后他上前一步,在宁梓谦耳边低语:“你就再听朕这最后一次,稍微忍几天,等抓住宋衍后,我便下旨赐婚沈遥给你,就算她不愿嫁,那也得嫁。”
“至于白岁岁,在赐婚前找个什么借口,让人病死不就好了。”
宁梓谦慢慢睁大了双眼,“可是岁岁腹中怀了我的孩子。”
宋禾讽刺一笑,“那又如何?天下女人多了去了,你想要孩子,除了沈遥,朕可以给你网罗十几个美人给你生孩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先应承着,知道了么?”
宁梓谦僵在原地许久,最后默默点了点头。
离开太极宫后,他独自去了酒馆喝了几杯烈酒。
如今年岁渐长,他酒量比年少时好了很多。
此刻回想过去那些年,最单纯,最幸福的,好像也是在凉州时。为何越是接近权力中心,越是痛苦了?
自那日争吵后,白岁岁没再主动朝他示好过,甚至主动递出了和离书。
那份他想要了很久的和离书。
这些他都没有和宋禾提过一句,也没有在和离书上签字,至今还放在书
房中。
说不清怎么了,好像从那一刻起,他就在逃避些什么。
而今日宋禾的话让他震惊,宋禾竟然怂恿他杀妻。
还是一个为他孕育了三个孩子的妻子。
虽然他不爱白岁岁,可他实在做不出这样没有人性的事情。
还有诺诺,若是宋衍不出现,宋禾真的要杀了诺诺,那又该怎么办?
为什么如今手握兵权,他还是没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宁梓谦仰头望向天空。
明明白日天气还很好,此刻竟然又是阴云密布,看着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宁梓谦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永宁长公主府而去。
如今整个府邸都被他的人包围,他想要入府,没人会阻止。
府中侍女见到他后,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将人引到花厅就坐。
没等多久,沈遥便出现在花厅,平静地看着喝了酒的人,低着头坐在藤椅上。
沈遥将手中解酒汤放到他手边,“你喝醉了。”
宁梓谦抬起头,看着她,声音很低沉,“诺诺,对不起。”
沈遥讽笑,“怎么连你也要说对不起?人人都欠了我吗?”
宁梓谦那笑得比哭还难看,“诺诺,你曾经和我说过宋禾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我被仇恨冲昏了头,一意孤行。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岁岁,还娶了她,还与她生了孩子。”
“那你说对不起的人,不应该是我。是你的妻子,是因这场战乱而被连累的无辜百姓。”
“你说的对。”宁梓谦浑身都在摇晃着,点了点头,“你要怎么才会原谅我呢?”
沈遥当着他的面从怀中掏出一包粉状的药物,将其倒入那碗醒酒汤中,看着药粉尽数消散。
“喝了它。”
“毒药吗?”宁梓谦低头看去,“喝了它,你就能原谅我吗?岁岁就能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但你知道的,我现在恨极了你。”
宁梓谦点头,“是啊,五年过去,一切都变了,我好像找不回自己了。我好像从带你出逃的那个人,变成了掌控者。所有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他将那碗醒酒汤抬起,最后看了一眼沈遥,“诺诺,我死后,若有能力,你可能帮我照顾上岁岁几分。”
沈遥沉默,没有看他丝毫,只是将视线落在花厅的繁花之上。
宁梓谦也不再说什么,抱着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空碗落在地上碎裂开来,他眼前愈发模糊,最后看着沈遥,彻底陷入一片昏暗。
在永无止尽的黑暗过后,耳边传来雨水的声响,滴答滴答,实在寒冷。
宁梓谦睁开眼,头疼欲裂,按着额头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沈遥没有杀他。
“醒了?”
宁梓谦侧脸看去,沈遥坐在不远处的案前,点燃沉香。这间似乎是长公主府的一间偏房。
他至此还不敢相信,“诺诺,你……原谅我了?”
沈遥声音平淡,“我原不原谅你不重要。宁梓谦,那些话拿回去,对着你妻子说,亲自乞求她的原谅。不管她是要留下也好,还是离开也罢,你身为男子,身为顶梁柱,就应该尊重她。”
“她是人,不是你可以随意利用的工具。”
宁梓谦默默地定了许久,扭头往窗外的雨丝望去。
“好。”
……
宋禾所选择祭祀的那日没有一丝太阳,整个天都被乌云所遮掩。
他将此次祭台设在太极殿下方,集合了所有的朝臣,密密麻麻却又整齐地排列下方。
许多人都听过白鹤的祭祀,像他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其实并不相信白鹤所传扬的那一套理念。
相比起这种血腥的信仰,他们更相信佛,或是道。
更匪夷所思的是,以如此尊贵的长公主来祭祀,宋禾究竟在想什么?
沈遥这日换上了一身白衣,头发披散下来,殿内燃着清心静气的淡香,宫里的嬷嬷为沈遥梳头。
正准备为她挽发时,沈遥面无表情递去一支梨花玉簪,“用这个。”
“这……”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禾从未在这上面有过多要求,不是吗?本宫的命令,你不听吗?”
沈遥声音很沉,不知为何,嬷嬷竟吓得不行,从她手中抽去那支簪子,为沈遥简单挽上一半的发,剩下的头发垂下至腰间。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殿门被敲响,“殿下,吉时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