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是不是又让人看着我……
赵长筠看她恍惚的神态,眉心蹙起,心中浮现不安,声音压得更低:“薏薏,你过得好吗?”
钟薏脑中混乱一片,扬起一抹笑:“我当然过得好啊,我每日”
她声音忽然低下,好似被微风吞没,直至无声。
她每日在干什么呢
钟薏努力回想,到宫中将近三月的光景,记忆纷乱交错,每一幕的画面里好像都只有卫昭的身影。
从晨到晚,穿衣吃饭,他无事不插手。
红叶守在一旁,悄悄向前一步,私心挡住了窥视的视线。
她知道她现在应该开口制止她们继续,可她也担心娘娘。
娘娘现在变得过于安静,顺从,像是一尊被精心雕琢的玉偶,美则美矣,失了灵魂。
若是赵小姐可以让她清醒几分,也不失是个法子。
苏玉姝瞥到钟薏面色不对,忙急声打断:“说什么呢你!”
赵长筠没有停下,还定定望着她:“从前你爱笑,常爱跟我们玩,现在却是三个月了,才想起我们召进宫中,”
她扫过她身上牡丹红外裳和金丝绣鞋,“你素来不爱艳色,如今却一身鲜艳”
赵长筠心底的担忧愈发清晰。
她以为钟薏会很幸福,那日听闻她入宫,也真的为她高兴,纵使后宫深幽,可她得了帝王唯一的垂青,到
底是不一样的。
这些日子,京中一直传言陛下对她如何恩宠不衰。她今日来,也只是想看看她过的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好。
现在看来——
寝殿华美,宫婢成群,金翠夺目,可她眼里欢喜却依稀可见。
这模样哪里像一个受宠的贵妃?
“薏薏,我一见你便觉得你变了,你你真的高兴吗?”
亭中仿佛凝滞了一瞬,连风也静了下来。
苏玉姝被她大逆不道的话吓到,猛地伸手要捂住她的嘴:“赵长筠!你这般咄咄逼人是在干什么?”
她顿了顿,又像是寻到了合适的理由,“薏儿是贵妃,有自己的事要做,如何能经常唤我们进宫?”
赵长筠躲开,两个人又快要打了起来。
钟薏像未听见一般,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料子。
成婚后常穿艳色,是卫昭喜欢。他说她肤若凝脂,最适合穿这些明艳颜色。起初她嫌它们过于招摇,可看他每日兴致盎然,亲自替她穿戴整齐。
久而久之她也不再抗拒了,甚至安慰自己,若是他欢喜,穿什么又有何关系。
钟薏低头,衣摆上上勾勒的云母藤枝蔓盘桓,繁盛华丽,恍惚间好像都活了过来,顺着腰间蜿蜒其上,死死缠裹住她的胸口,勒紧她的喉咙。
她猛地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白皙的指尖颤抖,扯住领口,发出沙哑喘息。
赵长筠的问话仿佛一柄锋锐小刀,轻而易举划开被她苦心藏好的情绪,那些她拼命忽视,不愿深究的思绪顷刻间倾泻而出,汹涌得让她无处遁形。
“我真的高兴吗?”
这个问题像是她长期构筑的安稳世界中的一道不起眼的裂痕,却在不知何时越来越大,无声扩散。
她又想到那灵鸟与高士。
她一直告诉自己,她们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怎么会和那故事中的鸟儿一样?
可灵鸟呢,它曾经也以为自己和高士相知相惜,那些温柔的宠爱和喂养都是真实存在的,可事实是,它的世界只有笼中那一方天地。
她想到自己,心中陡然一颤。
她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他安排所有?
从什么时候起,很久没有做过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决定?
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父母,朋友消失,一切喜怒哀乐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灵鸟羽翼久废,筋骨羸弱,无法翱翔天际,落得惨死结局。
她以为自己是沉溺其中的,心甘情愿只围着他一人,可如果真的如此,为何一句问题便让她喘不过气?
久不见面的好友一眼便发现她的异常,若是如此明显,卫昭有没有发现呢?
他是真的毫无察觉,还是
钟薏心底本能地涌起抗拒,几乎想立刻否定这个想法。
卫昭待她极好宠她爱她,连每日吃了多少饭都要过问。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她耳边低语:
他说爱她,离不开她,日日要她无时无刻的陪伴,可他也没问过她——是否开心?是否做了自己想做的?是否还是从前那个钟薏?
还是说他只是想要一个一直可以陪伴他的物件,不管是谁。
好像从慈和堂的那一夜开始,她答应与他在一起后,世界便越缩越小,过往被一点点剥离,最后生命里只有卫昭。
钟薏又想起他告诉她的,雀儿与梅树。
雀儿心甘情愿离不开梅树,可焉知,是那梅花香气过于热烈,所以给了它自己无法离开的错觉?
苏玉姝和赵长筠两个愣住,一左一右围在她身边。
亭外有宫女察觉到异样,立刻靠了上来,眉目冷肃,带着警惕:
“娘娘她们在说什么,怎么突然如此?可需要请御医?”
红叶左看看右看看,状似无措地迎了上去:“赵小姐在说她们小时候的趣事,娘娘想到自己父母,一时难抑……”
宫女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亭中,探过身看钟薏脸色。
她喘息声渐歇,被苏小姐扶着轻声劝慰,气氛看似无甚异样。
短短两瞬,宫女已有决断,收回视线,淡淡道:“你去守着娘娘。”
“是。”红叶垂头。
亭内,钟薏已经缓过劲来,捧着苏玉姝给她倒的茶水,小口抿着。
她见钟薏她苍白唇色和周围环伺的婢女,品出一些不对劲来,仿佛真的如赵锦凤说的那般不甚如意:“薏儿,你”
赵长筠抿着唇,鲜丽的眉眼拢下:“对不住,我不知你反应会如此之大我说的并非有意,也没有怪你不找我们”
“没事。”钟薏摇了摇头。
气氛一时安静。
苏玉姝沉默一瞬,握住她的冰凉的手:“我还记得百花宴第一次见你,远远看着,就觉得你站在那儿,旁人都比不过你,”
“那时候你跟在钟夫人身后,步子不紧不慢,一点不怕人看。后来有人说难听的话,我也听见了,可你笑了笑,连头都懒得回。”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赵长筠一眼,“当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又美又勇敢的人啊。”
苏玉姝手中微微用力,把自己手心的温度传过去,“薏儿,我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你,在我心中你没有变过。”
钟薏垂下眼睫,片刻又扯出笑,像是下定了决心:“谢谢你们”
*
她一个人坐在亭中,直至卫昭回来。
宫人告诉他,她和那两个女人谈及父母,情绪反应有些大。
明明钟家人已经被自己赶去锦州了,怎么还能让她念念不忘?
可又听说她送走好友后,便独自坐在亭中,他心中一紧,匆匆结束事物后便来寻她。
脚步加快,踏在石砖上,发出轻响,她竟未曾察觉。
卫昭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薏薏,在想什么?”
钟薏回神,这才发现天边已经泛红,霞光流转,男人就在半跪在她脚边,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他眉眼映衬得温柔沉静。
他看起来就是记忆中的模样,看她的眼神专注得仿佛眼里只放得下她一人。
她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他攥住,修长手掌贴住她的,掌心温热。
她挪开和他对视的目光,落在自己完全被他包裹住的手上,手掌紧贴,不留一丝缝隙。
卫昭察觉到她的抗拒,心中寒意更甚,语气依旧温和:“今日不高兴吗?可是她们两个惹了你?”
钟薏闭眼。
无力感袭上心头,一阵冲动让她不管不顾对他开口:
“你是不是又让人看着我?”
卫昭手指一顿,长眉皱起,又缓缓舒展,似是不解:“薏薏怎么会这么说?”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漆黑瞳孔深不见底,像是沉静无波的湖面,映着她此刻的怒气。
又是这样。
他永远是这种无辜的模样,轻描淡写赶走她所有疑虑,引得她心软。
可她这次不想被他牵着走了。
钟薏直视他:“那日卫婉宁在我面前说你有小妾一事,你便知晓得如此之快;我送走父母后,你也是突然出现;还有现在,她们刚走你就来了。
“简直像我身边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跟你汇报一样。”
他眉眼沉了几分,嘴角却是弯起:“还有吗?”
“还有,”钟薏语气发冷,“我给父母写信说想吃娘做的桂花酥,第二日桌上便摆着一碟。”
“这个你如何解释?”
问题一句句冒出,接二连三砸向卫昭,压抑许久的疑问抛出,多日的郁结终于散去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卫昭,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话音落下,男人看着她的面色已经阴寒得快要出水。
她失忆后从未用如此口气跟他说过话,也从未如此质问过他,必定是那两个贱人给她吹了耳旁风。
片刻,他突然笑了。
嗓音漫不经心,甚至带了愉悦:“薏薏,你在生气吗?”
钟薏看到他的陡然的变化,一愣。
他为什么笑?
她以为,他会露出愧疚,会哄她,给她道歉求她原谅,或者找理由敷衍过去
所有的猜想都不会是他现在这般,眼神熠熠看着她,像是在欣赏她此时的怒气。
“你……”她呼吸发紧,嗓
音有些哑。
卫昭抬手,轻轻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贴住她的侧脸,语气温柔:“薏薏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他的声音轻缓,带着一点无奈叹息,仿佛是她自己在无理取闹:“我爱你,关心你,才想时时刻刻知道你的消息,难道有什么问题?”
“难道爱人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蛊惑,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该时时刻刻关注你,难道还要像旁人,或者你的父母一样,对你置之不理?”
钟薏看着他唇角的弧度不变,寒意渐渐爬上脊背。
第42章 “娘娘可是在吃什么药?……
他看着她,眼睫未曾眨动一下,直直地等着她的回答。
“可是我不愿。”
钟薏开口,声音颤抖,但还是坚定。
“我不喜欢你这样拘束我,那让我觉得很不适。”
“爱不该是这样的。”
她一口气说出来,用力抽回手,柔嫩的手背已经被他握得微微发红,他顺着动静垂眸,落在那片红痕之上,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露出歉意。
她从未对谁动过心,他是第一个。
这段时间她看了很多书,试图在字里行间找到与他们相似的感情,可从未见过书中有如他一般浓烈——几乎要将她吞没。
他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望,在一起相处时总是无时无刻不想贴着她,眼睛一刻也不愿从她身上移开,每次吻她都像是要把她吞入腹中,床榻之上也是如此,甚至变本加厉。
若只是这样,她还可以安慰自己,他只是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自父母离开后,她确实把卫昭当成自己唯一的依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赖他,有时甚至闻着他的气息才能睡着。
夜里醒来,若发现枕边空无一人,她会急得赤脚穿过幽暗长廊,披着夜色去书房寻他。
可他远非如此。一遇到不如意就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用沉默或者自责逼迫她妥协,仗着自己喜欢便肆无忌惮提很多过分的要求,偶尔又对她若即若离,让她在患得患失中煎熬,又不得不像染了瘾症一样去讨好他。
她起初不愿去想。
只是装作看不见,装作不知道,可有些事情,就算她不想承认,迟早也会摆到她的面前。
——他在监视她。
她本起了疑心,于是给锦州的亲人写了一封信,试探他的反应。
她给他找理由,他只是关心她,但若真的仅仅是因为关心她,绝无可能偷看她寄出去的信。
事实是——他确确实实偷看了。
刚开始两日她心慌意乱,连好好正视他都不能。
她不懂,这算爱吗,为何却让她如此痛苦煎熬?
自己好像成了一株被豢养花,虽被精心呵护却躲不过枯萎命运。
一日,婢女给她梳头,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五官脸庞依旧熟悉,可那双眼神仿佛隔了一层雾,如此陌生。
红叶站在旁边,不经意和她说:许久没看到苏小姐和赵小姐了。
她呆住。回过神算了算时间,才惊觉已经和外界隔绝了如此之久,往日亲密无间的好友似乎远在天边,于是写信请她们来。
她该感谢赵长筠的。
若不是她,她还会这样浑浑噩噩地敷衍自己,还可能继续说服自己:就算卫昭监视她又怎么样,就算他偷看她写给别人的信又怎样。
他给自己建了一个无比华丽的牢笼,这里面宽敞、舒适,远比外界好数倍,她有什么理由出去?
可是她不甘心,这和她想象中的夫妻生活完全不同。
她该是自由的,就算她最开始是为了他,心甘情愿困在这座宫中,他也不该再给自己套上别的枷锁。
这不是爱。
“控制你?”卫昭轻声重复一遍,哑然,“薏薏,我从未想过如此。”
他仰起头望着她,眼神诚挚,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若是真的控制你,便不只会这样了。我会用链子把你锁在殿里,让任何人都看不见你,日日夜夜你只能看见我,无力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她听得浑身发寒,无力感再次如潮水袭来。
他低下头,指腹摩挲她发红的手背,一遍又一遍,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颤抖,语气陡然柔和下来,
“当然,我不会这么做。”
“我只是害怕失去你薏薏,我一无所有,只有你愿意陪在我身边。”
他语气低沉,像是在在剖白心迹,满是脆弱不安。
还没等她反驳,他颇有眼色地抢先开口,早一步退让,
“当然,若是你不愿我这般,那我不做了。”
她看着他,面前的男人又露出她熟悉的楚楚可怜的神情,仿佛刚刚说要将她囚禁在殿中的人不是他一般。
见她神色冷淡,没有动容,卫昭再退一步:“我对你发誓。”
钟薏皱眉看他。
他把眼中翻腾的杂乱情绪生生压下,一字一句,“若你不愿一直陪在我身边,那我不逼你;你想给谁写信,我也不再过问;至于那些宫人,我会尽数撤去。”
他语气诚恳,目光专注,钟薏心中动摇。
她声音放轻一些:“那你也不许再逼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嗯?”
卫昭歪头,语带不解:“我何时这样了?”
她手指蜷缩,攥紧衣袖,声音不得不压低,几乎变成气音擦过他耳畔:“你那日在天熙殿还有上次在汤池”
钟薏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若是细数,说都说不完。
她咬唇,索性干脆道,“总之,不论是什么,只要我不愿,你就不能做。”
然而她没有意识到,被她主动提起的事落入卫昭耳中,仿佛将那些画面一一勾回,脑中霎时浮现她的失神模样,
他目光下移,落在她被咬的润红透亮的唇上,某处燥热翻涌。
忍一时风平浪静,卫昭还是垂下眼睫点头:“好。”
*
夜间,钟薏被宫女侍候着卸去环钗,准备沐浴洗漱,余光看到那人还在长榻上,细眉皱起,忍不住出声:“陛下为何不走?”
卫昭拿着书卷的手一僵。
“我们说好的。”钟薏提醒。
宫中侍婢皆屏气凝神,心惊胆战地瞥着天子脸色。
贵妃娘娘也太大胆了敢如此驱赶陛下。
却见他们天天都要赖在这里的皇帝只是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落下一句“你好好休息”。
便真的起身,毫不迟疑地出了殿门。
钟薏没有想到他如此爽快,起身快步走到敞开的雕花绘窗前,望着外头。
太监提着宫灯在前方领路,他的身影被昏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步伐没有停顿半分。
她松一口气,目光随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黑暗,莫名有些怅然。
钟薏回神,强行把不该有的念头甩开。
不管如何,若是他真的肯依她所言,那么他们总归会回到正轨。
她躺在空阔榻上,帘帐垂下,沉沉睡去。
殿中寂静幽暗,唯有颗夜明珠立在床脚,散发柔和辉光。
有人踏入。
守在门口的宫女慌张跪地,又被他无声遣退。
来人的漆黑身影被拉得极长,恍若鬼魅,沉默无声地投在帘帐上,剪影阴冷而骇人。
卫昭脚步放得极轻。
他等了一夜,等到宫人来报,说她彻底睡下,才敢踏入这间寝殿。
他站在床头,目光深晦。
漪漪,我怎么可能真的会放过你呢。
他坐在她身侧,没发出一丝声响,一只手撑在榻沿,细细端详她的睡颜。
睫毛时而轻颤,像可爱的蝴蝶,呼吸平缓绵长,唇瓣张着一条细缝,像是沉浸在毫无防备的梦境中。
卫昭眸光一点点暗下。
没有他在,她也能睡得如此安稳?
白日里伪装出来的克制、冷静、温和此时尽数崩塌,他以
为她再如何也已经习惯了他,总归会有不舍。
可并不。她似乎真的想让他后退。
甚至是不是又想离开自己?
这个念头如野草在脑海中疯长,攀附住他的理智撕扯啃噬,夜明珠的光芒冷白,映在他脸上,衬得眉眼更加阴郁莫测,眸光泛起诡谲亮色,唇角勾起。
他的漪漪,确实很聪明。
可她忘了,她不是第一次这般了。
上一回——她也是如此。从刚开始试图摆脱他,到后面干脆逃跑,妄图彻底脱离他的掌控。
可最后呢?
她如今还不是乖乖躺在这里。
她当真以为,他会如她所愿,放她自由?
若是哪日她再起了逃跑的念头,他若不时刻看着,怎能第一时间将她捉回?
思及此,卫昭俯身,靠得极近,温热呼吸交缠,近得甚至可以看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微光下泛着一层柔和光晕。
他指尖顺着发丝滑下,一寸寸丈量,动作极尽克制,几乎没有让她有任何反应,还是安然睡着,毫无所觉。
苍白的手掌最终停在细瘦脚踝上。
他垂眸,感受那片肌肤的热度,指尖触碰到经脉,能清晰感受到血液在其中汩汩流动。
她的脚腕纤细柔软,不过两指,便能将其完全圈住。
指尖收紧,又缓缓松开。
这里若是扣上金链,会是怎样光景?
她白得通透,金色衬她,娇贵非常。若是动作间再染上一层粉色,那必然是极其好看的。
她起初定会挣扎、反抗,但是他是个好夫君,他会安抚她,一点点教她习惯。
他到目前为止,都做得很好,不是吗?
卫昭满意想象那个画面,唇边的笑复而柔和,回身精准落下一吻,透过寝衣,触及那一处隆起的柔软,动作轻若羽毛。
*
钟薏没有想到,卫昭真的如他承诺的一般,晨起时也没有找来。
她略感不习惯,但昨日睡得还算安稳。
用过早膳,她在园中信步闲逛片刻,便准备去向太妃请安。
然而刚迈入慈和堂,便和迎面走来的卫婉宁撞个正着。
对方显然也未料到会遇见她,步子微顿,目光下意识地闪躲了一瞬,勉强行了个宫礼。
卫婉宁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理直气壮地迎上她的视线。
钟薏点点头,准备绕过她。
然而就在擦肩的瞬间,卫婉宁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钟薏回头看她。
长华郡主唇边笑意玩味,看着她身后跟着的婢女,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可是在吃什么药?”
第43章 此刻才意识到他的虚伪。……
钟薏不解地看着她。
她是一直在服用调理身子的药,可卫婉宁为何突然这样问?
卫婉宁见她反应如自己所料,了然勾唇,意味深长凑近她耳边,声音极轻:
“我劝娘娘您啊,这药还是少吃为妙。”
她还带着笑意,直起身,轻轻甩着锦帕,漫不经心擦过钟薏衣袖。
步履从容,全程不过两瞬。
钟薏下意识回头,看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
少吃?这是什么意思?
那药有问题?
可是,卫婉宁是如何知道这药到底是什么的,况且她对自己素来怀着敌意,怎么会突然好心提醒她?
钟薏脑中念头纷乱,又不由自主想到近日卫昭的所作所为,心中更加不安。
若是放在三个月前,她定然会毫无条件选择信任他,可是
“娘娘?”
宫女看她还站在原地,上前轻唤。
她倏然回神过来,收敛思绪,走进慈和堂。
今日钟薏心神不宁,抄经时频频恍惚,几次落笔皆是错字,待察觉时,纸上已经有了好几处涂改痕迹。
萧乐敏看她,放下笔轻叹:“今日/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钟薏动作一滞,有些脸热,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谢娘娘关怀,臣妾无事,只是昨夜没睡好。”
太妃温声关切:“你嫁进宫中已有三个多月了罢,肚子为何还一点动静没有?
“若是能早些怀上个小皇子、小皇女,送到本宫跟前,本宫也有个解闷儿的事做做。”
钟薏静静听着,心中却泛起寒意,浑身一僵。
是了,三个多月了,为何还未怀上?
她每日按时服药,从未间断;且她们从未避孕,卫昭重/欲,除了每月来癸水那几天,她几乎没有真正歇过。
钟薏坐着,手中毫笔用力握紧,又想起卫婉宁方才那句不明所以的话,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
这药到底是什么?
萧乐敏看她神色恍惚,垂着脑袋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知她有心事,并未多问,早早让她回去歇息。
回到长乐宫,方踏入殿门,钟薏便察觉宫中的侍女少了许多。
她站在门前,看着空荡不少的恢弘宫殿,心中起伏不定。
昨日卫昭发誓的不再监视她,好像真的做到了。
可是她心中疑虑未消,卫婉宁的话在她脑中盘旋了半日,仿佛一根细针,密密匝匝扎在她心上,搅得她不得安宁。
用完午膳,宫女水儿照例端着一碗汤药和小碟蜜饯走来,轻手轻脚放在桌上。
钟薏手里正翻着书,随口道:“放那吧。”
水儿轻声应是,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放下碗,静立一旁。
钟薏抬眸:“站在那做什么?”
水儿赶忙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她目光落在桌上,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水儿一直是给她端药的人,每次都是看着自己喝完,才把东西拿下去。
她从未在意过,也不觉得有问题,可今日她觉得哪里都是不对劲。水儿站在那,分明是在盯着她把药喝完,好确定药真的进了她肚子里。
她手指冰凉,伸手端起药碗,凑在鼻尖细闻。
依旧闻不出什么。
她学医时,夫子教的闻味辨材她最不擅长,且这药的气味刺鼻冲人,混杂着浓重药香,让她根本辨不出其中的成分。
钟薏扣紧碗沿,心头渐渐浮现焦躁与无力。
若她当初能更认真地钻研医术,如今是否就不会如此束手无策,连半丝自保能力也无?
她将这股后悔压下。
不管如何,这药是不能再喝了。若真的只是调理身子的药方,那么不喝也不碍事;若是别的……
钟薏轻轻提步走到殿内摆放茉莉的角落,花朵盛放,绽出浓郁香气。
她小心翼翼将药全部倒进土中,为了不露破绽,还特地像往常一样在碗底留了一层。
第一次做这种事,心跳剧烈得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指尖冰凉。
她刚镇定地把碗放回,还未来得及放松,水儿又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钟薏险些被惊到,眉心微不可查地皱起:这宫女平时乖巧知礼,从不擅自进退,为何今日如此鲁莽?
水儿低垂着头,甜声道:“娘娘,奴婢给您端下去。”
她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药碗上,扫过空空如也的碗底,又停在旁边未动的蜜饯上。
钟薏顺着她目光看去,心中一紧,状似无意开口:“诶,我还没吃蜜饯呢。”
她伸手捻起一颗放入口中:“今日这药怎么这般苦?里头放了什么?”
水儿一愣,旋即语气恭敬:“回娘娘,奴婢愚钝,也不知,但此药是陆院判精心调配,一定是对您好的。”
一字一句,滴水不漏。
钟薏没指望在水儿这问到什么,但听到她的回答,心还是不免沉下。
如此毫无漏洞才更令人不安。
陆院判常来为她诊脉,把着她的手腕,眉眼温和,说话和缓,是个慈眉善目的
老人。
如今回想,他每次为她诊完脉,都会细心叮嘱她按时服药,说她的体质欠缺,调养一段时日便能事半功倍。
他也是在骗她吗?
他与卫昭一同,与满屋宫女一同,联手蒙蔽她,让她日日喝下这碗不知成分的药?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寒意猛然从四肢百骸涌起,沿着骨节一点点渗入血肉,冷得她恍如从八月瞬间跌入寒冬。
钟薏嘴唇微动,嘴中蜜饯甜意在舌尖化开,往日这股甜腻总能压下药苦,可此刻这味道甜得刺鼻腻人,让她头脑发晕。
水儿还捧着那只空荡的药碗,等着她回答。
她眼前发黑,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好不容易勉强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下去。
等人彻底走开,钟薏身上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整个人瘫坐榻上。
她还记得卫昭哄着她的模样,眼中满是柔情蜜意,说喝了药她们便会有一个孩子
他说得那么认真,语气那么温柔。
她究竟在喝什么?
她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被他哄得乖乖受控,日日喝下这碗药,满心欢喜那样期待,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的虚伪。
甚至如果没有卫婉宁提醒,自己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
羞耻、愤怒、恐惧、悔意……一层层从胸腔翻涌出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她不得不蜷缩起来。
那时她在他怀中有多激动,她现在就觉得自己有多愚蠢。
卫昭昨日才那般诚挚地和她承诺,头顶的阴云才将将散去些许,她只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现实就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钟薏咬唇,死死盯着白玉砖,泪水盈眶,眼前一片模糊,膝盖顶在胸口的姿势让她几乎喘不上气,可她一动未动。
她背对着外面,这样,即便别人进来,也不会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如今她不敢再信卫昭一分。
他真的还是当初那个策马与她并行,意气风发说会保护自己的卫昭吗?
钟薏拼命放缓呼吸,捂住嘴唇,生怕自己的抽泣会被听见。
她突然想到那日在白马巷,她也是这么哭回去的。躲在回府的马车中,屏息忍泪,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可她如今已经不是侍郎府的大小姐,成了贵妃,处境却没有改变分毫。她一直以为嫁给爱的人便可以抛弃过去。事实却残忍击碎她的幻想。
从前是钟府的人欺瞒她,如今到了宫中,枕边人也在骗她。
眼泪流到耳畔,润湿发鬓。
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卫昭。
她怕自己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流泪,一开口便是质问。
她讨厌自己这副软弱的样子,讨厌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掉眼泪,可无论如何克制,胸口的痛苦和委屈怎么都压不下去。
红叶进来,看到她侧躺在小榻上,走近柔声问:“娘娘累了吗,要不要回床榻上歇一歇?”
她身子一抖,压低声音短促回答:“不用。”
此刻的嗓音干涩嘶哑,自己都被惊了一下。
“哦。”红叶应了一声,不再多问,轻手轻脚更换冰鉴。
傍晚,卫昭来了,陪她用完晚膳。
他一如既往将她揽进怀里,圈住她的腰肢,问了诸如她今日做了什么,看了什么书,一个人想不想他这种琐碎的问题,钟薏强忍着一一作答。
他最后才低声问:
“薏薏,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他收紧怀抱,力道不容挣脱,“清晖宫好冷,我睡不着。”
钟薏浑身僵着,正尝试尽量让自己放松,听到他这句话猝然慌张抬头:
“不可以!”
空气似乎凝滞了半分。
男人挑眉,意味不明地看她。
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连忙伸手去拉住他的衣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
“我的意思是……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了么?若是一日就结束,如何能体现你的诚意?”
“这样啊”
卫昭拉长了语调,不动声色扫过她的脸,“那娘娘可否给我一个具体的期限?”
钟薏掌心渗汗,扣着他袖上的龙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拖多久。
她咽了咽口水,竭力让自己镇定:“我还没有想好,但是,这几天不行。”
卫昭笑笑,轻易答应:“好吧。”
手掌顺着她的腰侧滑下,带着试探的暧昧,
“那我能不能先讨一些好处?”
一句“什么好处”还未出口,便被他擒住下颌,吞入。
如画眉眼在她眼前骤然逼近,瞳色深沉,卫昭缓缓阖上眼帘,吻住她的唇。
钟薏怔怔地睁着眼,看着他颧骨上浮起浅淡的红色,鼻尖抵着她的,气息温热。
唇齿极尽交缠,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在自己口中搅动,可一点往日的快/感都没有。
卫昭睁眼,拉开距离看她,轻轻抚摸她的眼皮,血红的唇弯起:“薏薏怎么不闭眼?”
她才意识到,慌张闭上眼睛,生怕自己的情绪被他看去。
他看着她颤动不停的眼睫,低低笑了一声,又重新覆上。
今夜卫昭如她所愿离去,钟薏一个人躺在榻上,放任自己漂浮在纷杂思绪里。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药或许不是调理身子的,而是另有用途,卫昭只是不想让她胡思乱想才这样骗她
编不下去了。
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下意识抗拒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人欺骗她这件事。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被褥,她还记得成婚第一日和他说好,她们是夫妻,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说出来。
如今想来却是讽刺至极。
窗外有夜蛙不知疲倦地鸣叫,单调持续,她听着,心口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不知过去了多久,连小蛙都睡了,钟薏依旧睁着眼睛,目光落在帘帐的云纹上,一动不动,直到困意终于袭来。
帘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是在这死寂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第44章 “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
钟薏还醒着,心脏猛然一跳,所有困意顿时消散。
是谁?
她心中惊疑不定,睁开眼的本能被压下,强迫自己紧闭上眼,装出熟睡的模样。
来人步伐平稳,没有丝毫停顿,直直走近她的床榻。
床帐被撩开,丝绸掠动间带出一阵微风,幽幽拂过她面颊,带来熟悉的、让她战栗的龙涎香气。
钟薏心中一寒,全身不由自主地绷紧。她拼命回想,今日和他在一起时有哪里露出了破绽,哪个环节泄露了自己的心思?否则,他为何今夜在这个时候莫名过来?
榻边微微一沉,他坐在她身侧,动作娴熟,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夜访。
空气好像变得粘稠,熟悉的热度从身侧渗透而来,钟薏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快到她甚至担心会不会被他听到。
她竭力屏住,让呼吸维持均匀节奏,哪怕她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极致,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绷断。
男人没有动作。
他只是坐在那。
黑暗中,犹如凝成实质的视线格外清晰,她现在正是警惕,因此可以轻易捕捉到。
丈夫夜间来悄悄看望自己,妻子本该感到羞涩或者甜蜜,可此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过于幽深,沉默,如蟒蛇寸寸舔过她的肌肤,带着窒息的冷意和压迫。
如此阴奉阳违,这就是他的真实面目吗?
惊惧漫上心间,她才发现即便她们已经亲密到有过无数次鱼水之欢,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钟薏僵着身子,不敢有丝毫动作。
忽然,卫昭探出手,触到她额间。
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她差点一颤,几乎忍不住想挣脱,藏在锦被下的指尖蜷缩,紧扣在一起。
手指一点一点,缓慢无比,摹过她的眉眼、鼻梁、两腮每一下都像是在试探,最
终落在她的脖颈处。
指腹按上去,又若无其事地滑过。
他手腕的龙涎香变得格外浓郁,萦绕在鼻息间,她心中的恐惧也在不断放大。
“薏薏,睡着了吗?”
低缓嗓音在静谧中炸开,温柔无比,却让她血液瞬间凝滞。
她不知道自己的伪装是否被他察觉到,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从喉咙中撞出来。
钟薏不敢动,身体绷得更紧,只能被迫忍受那持续的轻柔却毛骨悚然的触碰。
“原来睡着了啊。”
许久,男人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终于把手收了回去。
他到底要干什么?
然而那道目光没有移开,依旧牢牢地锁在她身上,像一张落满雨珠的蛛网,湿腻、阴冷,粘附着她,罩在她身上。
曾经,钟薏以为这样目不转睛的注视是爱,是卫昭改不掉的占有欲。她沉溺其中,会笑盈盈对上他深不见底的视线,和他撒娇、亲密,可现在只剩恐惧。
她忍不住去想,平日里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在她睡着时,在她毫无防备时,用这般可怕眼神看着她?
思及此,钟薏肌肤上泛起大片细密疙瘩,但好在被藏在寝衣之下,他看不见。
她一向认为,自己对他的情意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是她们彼此相爱,彼此坦诚,而不是如今这般,被下药,被窥视,被掌控得滴水不漏。
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夫君吗?
或者说
他从来都不是,只是她误把他的枷锁当作了爱意。
钟薏脑中乱七八糟一片混乱,思绪在失望和恐惧之间挣扎,旁边的男人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困意重新袭来,意识模糊间,才感受到旁边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只是一瞬,又悄然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倏然睁眼,眼前只剩帘帐微晃,和她自己跳动的心跳声。
*
这几日,钟薏开始审视自己和卫昭的这段关系。
她无法否认,他对她的好是存在过的。父母离开后,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日子里,是他衣不解带照顾自己,陪伴在侧,让她有所依靠。
她没有办法说自己已经彻底不爱他了,但是她也无法再像曾经那样给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被他三言两语的温柔心软动摇,献上自己的一切。
所以,她必须弄清楚,那药到底是什么用途?
他又为何要对她隐瞒?
这将是决定她如何看待他和她们感情的最后一环。
卫昭既然选择瞒住她,就意味着她从他口中得不到答案。
那么她只能自己去查。
这不仅是去找真相,也是她对过去那个懦弱自欺的自己的弥补。
当初在钟府,她明明察觉到些异样,却因为种种原因犹豫迟疑。她不想打破当时的美满生活,选择了对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了亲手掩埋疑虑,把一切风波都埋在风平浪静之下。
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若还这样温顺接受,那下一次等待她的欺骗,又会来自谁?
通过那天的试探,钟薏已经证实,卫婉宁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那药她也已经悄悄停了好几日,身体没有任何异样。
目前线索并不多,唯一的突破点就是卫婉宁。
但卫婉宁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钟薏思索过,是否要直接去找她,但她和郡主素来不对付,若是贸然主动去找,只怕会让卫昭起疑。
她不能冒险,只能日日去慈和堂守株待兔,等卫婉宁来探望太妃,再寻机和她相谈。
除此之外,去慈和堂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不用和卫昭一直呆在一起。
她现在实在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恢复到曾经和他的亲密无间,听他一句句情深意切。只要一想到他精心营造的温柔可能掺杂着欺瞒,她便无法再心安理得地面对他。
于是她以陪伴太妃为借口,每日停留在此,佯装仍在为他监视自己一事生气,让她的冷淡显得合情合理。
而这些日子里,卫昭表现得前所未有的克制。
他没有强迫她同寝,甚至连上次半夜的夜访也再未发生,仿佛那夜不过是一时兴起,仅仅是来看看她睡得好不好。
可惜,钟薏如今已不会再轻信他了。
这日她照例去了慈和堂。
萧乐敏倚在软榻上,瞧见她捧着本医书,笑:“贵妃进了宫,倒是初心未改。”
钟薏指尖下意识攥住书页。她最近想方设法,翻遍宫中有的典籍,就是想透过书中蛛丝马迹找到那药中到底加了什么。
可惜至今一无所获。
她掩去眼底情绪,恬静笑笑:“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太妃颇为欣赏地看着她,点头:“女人啊,还是得学个一技傍身,就算进了深宫也是如此。”
“当初本宫听闻钟小姐医术极好,还曾特地请你入宫。”
“那时可曾冒犯了你?”
钟薏摇头,柔声:“若不是娘娘,臣妾还无缘得见陛下,也不会和陛下互通心意。”
此话一出,太妃轻笑一声,周围的婢女也跟着窃窃笑起。
美人脸颊浮上娇妍红晕,看起来不好意思极了。
太妃看着她害羞的模样,温声道:“那便好,本宫近日见你总往慈和堂来,还以为你和明昱出了什么矛盾。”
“自然不是!”钟薏微微低头,带着无奈,“只是陛下公务繁忙,臣妾不愿多扰。”
“你是个明事理的。”萧乐敏满意点头。
钟薏垂下头。
难道卫昭近日真的很忙吗?她完全没有去挂心过,只是找了一个理由随口敷衍。
她前几日熬到深夜,不是等他,而是提防他。生怕他如那晚一般潜入殿中,用那样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好在他没再过来,她便也逐渐放下戒心,夜晚不再强撑着清醒,睡得越来越早。
外头宫女进来,轻声禀报:“太妃,贵妃,长华郡主来了。”
萧乐敏坐直身子,脸上浮现笑意:“快请进来。”
她转头看向钟薏,“贵妃还未和婉宁接触过吧,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脾气暴躁,上回的事你可别介意。”
钟薏心跳猛地加快。
她牢牢盯着殿门口迈进的红衣身影,闻言细声回道:“郡主是极好的人,臣妾怎么会介意。”
卫婉宁刚好进来,听到这一句话,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继而眉眼弯弯扑到太妃身边:“祖母!”
“你这丫头,怎么又许久不来看我?”萧乐敏语气故作埋怨,手却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背,眼中满是纵容,“若不是有贵妃陪着,我非得闲出毛病不可。”
卫婉宁就是故意吊着钟薏的,但她断不能如此说,只道:“祖母不是让长华和那裴凛通信来着,我便是在忙这个。”
“哦?那你与他如何了?”
钟薏安静端坐一旁,听着她们其乐融融地寒暄,想到远在锦州的家人,心中不是滋味。
书页被她一直捏着,起了褶皱。
殿内还有无数宫女看着,她若想同卫婉宁单独相谈,必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就在她思索之际,卫婉宁瞥见她的神色,语气轻快:
“对了,祖母,上回长华冒犯了贵妃娘娘,还未与她道歉呢,如今正好是个机会。”
钟薏心神一凛,警觉看她。
萧乐敏露出欣慰表情。
卫婉宁眼神一转,下颌点了点殿中侍立的宫女:“这么多人在这儿,我不好意思。”
太妃失笑,顺着她的话:“那你就自己和贵妃好好道歉,正好我也乏了,懒得听你叽叽喳喳吵我。”
她随意摆摆手,“都下去吧,让郡主陪贵妃说会话。”
众人依言退下,萧乐敏被宫女搀扶着回到内殿,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钟薏意识到她是主动支开旁人,心脏
开始急速跳动,一想到接下来即将得到答案,浑身僵冷。
卫婉宁懒洋洋目送太妃离开,这才坐直身子,盯着对面的钟薏。
她看她面色不自然的模样,畅快笑了出来:“娘娘最近看起来精神不佳啊。”
钟薏知道现在不是和她纠结的时候,低声急切:“你是如何得知那药有问题的?”
卫婉宁闻言笑意更深,漫不经心剔了剔指甲:
“你发现了?看起来还不算太蠢。我以为你只是个只能依附表哥存活的菟丝子呢哦不,姑且算是娇贵的金丝雀吧。”
“卫婉宁!”钟薏皱眉喊她。
卫婉宁这才正眼和她对上,唇角微扬:“我这么聪明,自有我的法子。倒是娘娘医术高明,怎么,那药里面有什么东西你自己看不出来?”
她见钟薏语塞,心中恶气顿出,懒得再和她绕圈子:“我上回在陆明章那里看到了药方,其中有忘忧草。”
钟薏瞳孔骤缩。
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此药无色无味,会让人遗忘过去,因它的作用常出现在民间那些因情爱痛苦而求忘,或因阴谋被人强行抹去过往的故事。
可她怎么会需要用这个?
难以言喻的恐惧让五脏六腑都浸上寒意,她压住情绪,声音紧绷:“你确定?”
“怎么,娘娘若是不信,婉宁也没法子咯。”
卫婉宁面上笑得轻巧,唯独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反应,要从她脸上寻到一丝裂隙。
钟薏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惊疑不定,再抬眸时神色已然冷静:
“看到药方?这可真是巧了。郡主若是真的看到了我的药方如何,那敢问别的药材是什么?”
卫婉宁果然一愣,眼中闪过迷茫思索。
钟薏目光冷然地看着她,语气一顿,“还是说你其实并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想借此试探本宫?”
卫婉宁猛地回过神,对上她冷硬神情,恍惚间生出错觉,以为自己看到了卫昭冷着脸的模样。
她心头火起陡然窜起,冷笑:“我确实忘了别的药材是什么,但”
她语气透着挑衅,“我不小心得到了别的消息。”
语调轻缓,却字字诛心,“娘娘知道自己的来历吗?”
钟薏指尖一顿。
她下意识攥紧手中书页,指甲“刺拉”一声穿透纸面,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郡主此言何意?”
卫婉宁嗤笑,缓缓起身走到她旁边:“你真以为自己是钟府嫡女?”
钟薏呼吸一滞,手指冰冷。
她醒来后,周围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钟府大小姐,钟家上下待她极好,这一点她自己也从未质疑过。即便对失忆前的经历心存疑惑,她也是怀疑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她从未想过连血缘都会是错的。
可她的语气如此笃定
卫婉宁欣赏着她眉头紧蹙的模样,得意地拍了拍她肩头,“我近日找人查了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倒是吓了一跳。
“钟贵妃不愧是天命所归之人,当初在苏州时病了两年奄奄一息,府中上下都准备好后事了,却突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更巧的是,自那之后,钟家竟一路扶摇直上。”
“还有更奇怪的。外人再没有见过你大小姐的真实相貌,直到今年百花宴。
“若是如此便罢,或许都是你运气好,可本郡主最近花了些小钱,找到钟府的一名老侍女仔细盘问了一番,她说,你就是突然出现在钟府的。”
钟薏的指尖颤抖,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不安,避开她的眼神:“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婉宁看她面色煞白的模样,缓缓道出真相:“意思是啊,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小姐。”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死寂。
钟薏僵在原地,脑中轰然炸响。
她不由想到自己在钟府度过的几个月,记忆中父母对她的温声关怀变成笼罩在雾气中的假象,哥哥和她初见那日面对她的不自然和停滞也有了理由解释。
她本以为是和他有什么龃龉,可如今想来,面对一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的陌生妹妹,他如何能自然?
钟薏遍体生寒。
那她是谁?若她不是钟府的嫡女,那真正的嫡女又去了哪里?
卫婉宁意犹未尽,慢悠悠抛下另一颗惊雷:“还有别的证据。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陛下的小妾吧?”
她蓦地回神:“等等,你上回说的小妾是真的?”
卫婉宁一愣,随即怒不可遏:“怎么,你居然没信?”
她气得冷笑,“本郡主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居然不信!”
钟薏想到那日卫昭如此坚定和自己发誓,甚至拿族谱证明清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纷乱:“那小妾又怎么了?”
卫婉宁冷哼:“那狐媚子在陛下登基后仍旧被留在东宫,原本我还以为皇帝对她念念不忘,但后来她突然消失,仿佛从世上蒸发了一般。
“我想或许是陛下嫌她碍眼,把她暗中处理了,但是
“那侍女所说的你这位大小姐在府上突然出现的时间,和那小妾消失的时间,竟然一模一样。
“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
周围越发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二人呼吸。
卫婉宁看着她脸上的震撼、茫然、痛苦,一想到她和皇帝二人马上就要决裂,卫昭马上就要感受到她感受过的痛苦,心中生出报复的快意,顿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费尽心思抽丝剥茧的调查也算值得。
“我说,贵妃娘娘是可怜呢,还是幸运呢?”她笑得越发开心,伏在她耳边,声音含着蛊惑,
“没想到陛下如此瞒着你吧?他给你下药又安的是什么心?他曾经是不是更加可怕地对待过你?哎呀呀,想来陛下当初对你也不是爱到连旁人都不愿见啊,只是想把你当成物件关起来而已嘛。
“你现在是不是很恨他?”
第45章 恢复记忆1不会留恋这里的一切,立刻……
带着恶意的声音拂过她耳边,字字句句如利刃划开她的皮肉。
钟薏身形一软,手中书卷砰然砸落在地,差点跌落座椅。
接二连三的冲击几乎要将她吞没。
所以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卫昭从第二面就跟她展露的情愫,也是假的?
他一直都认识自己,却看着自己一点点陷入情思,像傀儡一样被他玩弄股掌之上?
更甚的是,她在钟府的身份,也是他安排的?
所以那些时日里她一直觉得身边有人窥视,不是错觉
那她的父母、家人、婢女都是听命于他的吗?
娘亲爹爹给她的温柔关爱,她生病时他们紧锁的眉头和日夜送来的羹汤,也只是奉命行事?
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厮打。
一个声音尖锐地嘲讽她:你竟然会相信卫婉宁这个女人的只言片语?
另一个声音却阴冷地质问她:你还能当作一切疑点从未存在过吗?
她不愿相信,然而理智一点点碾碎她的侥幸,被迫把那些她早已有所怀疑的事件一一串联起来。
钟薏按着胸口,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面前,五脏六腑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恶心。
卫婉宁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原本还想添油加醋,却见她深深弯下腰,似乎要呕了出来,单薄的肩膀不断颤抖。
再抬起时双眼已经一片赤红,眼中泪水凝结,将落未落,目光冷厉得仿佛在看仇人。
她声音僵冷,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个小妾?可除了这个时间巧合,你还
有别的证据吗?”
卫婉宁被她表情盯得愣怔一瞬,反应过来翻了个白眼坐回榻上,随手拿起桌上茶盏把玩:
“爱信不信,你便是这样被他骗着一辈子也不关我的事。”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钟薏现在再怎么想也与她无关了。
屋外蝉鸣聒噪,扰得人心烦意乱。
钟薏看着卫婉宁歪头靠在榻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清晰:“我要去东宫。你帮我。
“既然我曾经住在那,那必然有我存在的证据。”
卫婉宁的话她已经信了八分,但此事牵连众多,没有亲眼看到证据她不会彻底相信。
卫婉宁惊得差点打翻手上的杯盏:“你疯啦!”
她声音陡然拔高,又想到内殿里还在歇息的太妃,不得不压下声音,站起身瞪着钟薏,“我凭什么帮你?”
卫婉宁可不是没听说最近长乐宫撤走一批宫人,陛下表面上放松了对她的看管,但背地里必然会盯得更紧,否则他如何会把钟薏这么多年都牢牢攥在手中?
她和卫昭相处近十年,对这个男人心性再清楚不过。他表面上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手段狠厉心如玄冰。
她可是亲眼见过曾经的四五皇子作为他的皇弟是如何被轻描淡写抹去痕迹的。
卫婉宁曾经有多沉迷于他凌驾众人的狠戾决断,如今就有多讨厌。
帮她去东宫找什么真相,给自己惹一身腥,她又不是傻子。
她早就想好了,她只需稳稳坐在背后,做那个运筹帷幄的人,看着钟薏与卫昭彻底决裂反目成仇,一解她这么多年挂在歪脖子树上的怨气。
钟薏平静地看她,眼神毫不避让:
“如果我去东宫找到了证据,证明我确实是当初那个小妾,且失忆是他一手造成,那么我会离开。”
她低声,“到时候你不就可以借机去他身边了吗?”
卫婉宁想到那可恶的裴凛,更是冷笑:“我已经有了亲事,还是陛下亲赐,作何要去他身边?”
“既然如此,那你这番苦心积虑来告诉我真相,又是为什么?”
郡主被问得猝不及防,顿时噤声。
她能说她是因为看到她们在天熙殿苟/且,怒火中烧,决定报复卫昭吗?
她目光闪烁,重新坐下:“总之,我现在对陛下已经没了旁的心思,你也休想让我帮你。”
钟薏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我若是现在就告诉卫昭,你偷偷调查钟府东宫的旧事,你觉得他会如何看你?他会觉得你想挑拨我们,还是会认为你在威胁他?”
“你!”
卫婉宁倏然变色,坐立不安,脑中飞转。
她没预料到钟薏听到消息后能这么快调整过来,还反将她一军。
暗中派去调查的人手本是她母亲生前给她留的皇家侍卫,大公主薨逝后被拨给她听用。她一直暗中经营,好让自己不是完全没有依仗。
若钟薏真的把她调查钟府旧事的事抖出去,那卫昭势必会收回这批人,将她彻底架空。
她如今的处境本就不算稳固,若是就这样去了关西,手里再无可用之人,那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钟薏如今已是卫昭的心病,而她明显不甘心做个傀儡。
如果她真能找到东宫旧事的证据,和他闹翻,让卫昭无暇顾及她,那在嫁走之前,自己便能趁机悄悄争取布置一些好处,不至于到那成了被人随意摆布的郡主。
可是去帮钟薏同样风险极大
卫婉宁想到皇帝睚眦必报的秉性,心中发寒,后悔不迭,咬牙瞪着钟薏。
她衡量半晌,终于妥协:
“要我怎么帮?”
几个宫女立在屋外,目光时不时扫向宫门,神色惴惴。
“红叶姐,娘娘这么久没出来会不会有问题?”其中一个宫女压低声音问。
今日陪同的宫女中,红叶资历最高,她们都得听她的。
红叶心头也划过不安,但面上镇定:
“怕什么?郡主再怎么嚣张,也不会真敢对娘娘如何。若是……她们缓和关系解开误会,陛下也能少操些心。”
其他宫女闻她搬出陛下,不敢再质疑,低着头耐心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被打开。
为首出来的是郡主,她气势汹汹,满脸怒意,压着嗓子却依旧咄咄逼人:“本郡主永远不会和你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钟薏缓步出来,语气更是针锋相对:“本宫也看不上你这种人。”
宫门外的宫女们纷纷屏住呼吸,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惊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中更是惶恐。
两人各站一侧,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直到钟薏冷冷开口:“我们走。”
红叶连忙垂首应声,带着宫女快步跟上。钟薏未曾回头,步伐端庄地穿过长廊,向殿外走去。
身后,卫婉宁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一跺脚也离开慈和堂。
消息传到天熙殿只需半刻,彼时卫昭正在批阅西北军报。
近日边境所报茶叶、马匹交易锐减,当地商人私下传言今年西北局势恐生变动,大批商队停止进出,消息传回,引得京中朝臣议论纷纷。
皇帝为稳定臣心,已下令兵部加强管控,密令驻军加紧训练,同时让地方官府安抚民心,暂时缓和局势,但这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局势究竟如何,仍待前往探查的密探呈上更详细的军情。
内侍轻步进来禀报:“陛下,贵妃和郡主在慈和堂共处一室,出来时似乎起了争执。”
卫昭朱笔一停,眼皮微抬。
上次,卫婉宁鬼鬼祟祟溜进天熙殿一事,他本看在太妃面上懒得计较,想着她也看不见什么,谁知她自己倒是不怕死,偏要一再试探他的底线。
卫昭声音淡漠:“去,警告她,若是再敢对贵妃不敬,出嫁前就别再踏入皇宫了。”
内侍顿时心头一颤,低声应下:“是。”
卫昭复又拿起桌上的军报,想到那个还在和他闹脾气的人,眼底寒意褪去。
他那夜踏进帷帐,片刻便发现她在装睡。
指尖僵在被褥一角,呼吸看似绵长却不够自然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甚至刻意控制胸口的起伏。
若是旁人,只会以为她是真的睡着了,可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他观察过她无数次的睡颜,她呼吸的频率他都数得一清二楚,卷翘睫毛会懒散地垂着,红唇会微微张开,姿势更不会如此端正。
但他没有揭穿。
或许那夜放肆的眼神把她吓到了,这几日她刻意与他疏远,触碰时甚至会微不可察地僵住。
卫昭想到她躲闪的目光,和不自觉后退的模样,笑意一点点加深。
可这又如何?
他就是故意的。
她迟早得习惯。
不过,他们还有大把时间,他便先给她一些所谓的“距离”,让她想清楚她到底选什么。
奏折还未批完,他漫不经心低头继续翻阅,神色如常。
小侍跪在地上,正好偷偷瞥到圣上嘴边的笑。
那笑意浅淡无比,甚至称得上是温柔,可跟陛下冷俊的脸格格不入,让他汗毛倒竖,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下午,贵妃在院中晒太阳。此时正是暑气蒸腾,众人不解,但还是给她支起棚子,遮去最毒辣的阳光。
钟薏却觉得远远不够,她现在身子被寒意包裹,四肢僵冷,若是不接触阳光,连思考能力甚至都会被夺走。
朝朝在园中捕蝉,跑累了回来一屁股跳在她膝头,毛茸茸的身子暖洋洋的,她指尖摸着柔软毛发,神色越发沉重。
三月就是这时候悄悄凑上来的。
姐妹们都说贵妃娘娘宽和大度,上回有个宫女在陛下面前失手打碎了杯子,还是贵妃为她求的情,免了责罚。她们都劝她这事跟娘娘说,指不定会有转机。
所以三月犹豫了许久,还是上前。
“娘娘”
阳光斜斜打在钟薏脸上,映得她肌肤莹润,五官精雕细琢,仿佛蒙上一层神光,让人不敢直视。
她鼓起勇气往前挪了几步。
钟薏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微微一怔,望向她。
三月跪下,吞吞吐吐:“奴
婢,想求娘娘帮个忙”
“何事?”
她低低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咬牙道:“掌事姑姑说,宫里要把奴婢赐给李统领做填房,让奴婢赶紧准备嫁妆。”
李统领是长乐宫的侍卫。
三月强忍着情绪,小声补充:“这对奴婢来说是恩典,可奴婢……”
她抿了抿唇,最终低低说:“奴婢不想嫁。”
钟薏仔细看着跪地的少女,片刻后开口:“为什么?”
三月攥紧了袖角,声音有些颤,但还是撑着一口气说完:
“李统领并不认识奴婢,他娶奴婢,只是因为皇上赏赐了他一个妻子。他对奴婢没有丝毫感情,而奴婢……也不喜欢他。”
三月说完,心头乱跳。
她今日只是想来试试,连自己也没抱着太大希望。她算什么?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宫女罢了,她的婚事有谁会在乎?
投在石板上的影子沉默许久。
三月失望。
贵妃看起来也帮不了她。
她想到自己的未来,心中绝望。
钟薏看着她低垂的头,圆圆的脑袋上一个雪白的发旋。
三月刚刚及笄,尚未在宫中被彻底磨平棱角,心里还存着对情爱的憧憬,可就这样被草率随意地决定了一生。
阳光炽热,钟薏依旧手脚冰冷。
她本应该说,宫女的婚配从来由不得自己,就算是那些世家小姐,如卫婉宁这种出身显赫的郡主,婚姻也不能由自己决定,更何况她?
她甚至可以像掌事一样安慰三月——李统领为人还算不错,性情老实,俸禄不少,至少不会亏待她。她只是一个洒扫宫女,被赐婚统领已经是难得的恩典。
但她说不出口。
当她发觉自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时,全身一僵。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明明当初太妃问她时,她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想把未来困在深宫,可她现在自己好像都已经下意识习惯了被旁人安排一切,甚至劝别人也逆来顺受的接受被决定的命运。
三月知道自己只是个宫女,却还是鼓起勇气来找她,期盼有个人能为她说句话。
发旋在阳光中泛着光,她像是被什么轻轻拽了一下。
钟薏伸手摸着柔软的毛发,缓缓开口:“你是希望,本宫去和陛下求情?”
三月跪着,等得几乎绝望,闻言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好。”
她猛然抬头,愣愣看着贵妃,一双眼睛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
钟薏微微一笑,语气轻柔坚定:“本宫试试。”
她没有说这事一定能成,但给她了许诺。
少女激动得泪光闪烁,连忙磕头谢恩。
钟薏看着她喜悦的样子,混乱心头也升起一丝难得的期待,想到和卫婉宁约定好的行动,就在五日之后。
她已经下定决心,五日后,真相水落石出,若眼前的一切都是卫昭布下的大网,她不会留恋这里的一切,立刻就走。
走之前……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罢。
第46章 恢复记忆2“至亲之人,怎么会骗你?……
今夜卫昭照例来陪她用晚膳,依旧是往常的模样,温声细语。
他抱着她坐在榻上,指间翻着书页,嗓音低缓,仿佛一切都是寻常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
她垂下眼睫,压抑住胸口翻涌的情绪。
她甚至已经开始难以忍受他的怀抱了,可现在还不能露出丝毫异样。
至少这几日不可以。
卫婉宁走前叮嘱她,她布置人手至少需要五日,所以这期间万不能让他起疑。
卫昭疑心病有多重她们都清楚。
当时说到此处,两人皆是心有戚戚地对视一眼。
钟薏强撑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毫无波澜,不经意开口试探:
“陛下,我之前说的,让你帮我查的失忆的事情,可有线索了?”
她抬眸看着他,眼底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又很快被自己压下。
她已经不敢抱什么希望了,但还是想听他亲口回答。
卫昭手掌搭在她小腹,揉弄的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贯的温柔:“暂时没有。”
他像是在哄她,“或许这一切只是薏薏的错觉呢?至亲之人,怎么会骗你?”
嗓音低沉,钻入耳畔。
钟薏听着他的话,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不合时宜地想要笑出来。
至亲之人。
此时更是何等讽刺。
指的是他,还是她的父母?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够清醒,可此刻听到他的这番话,失望却还是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迅速蔓延,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吞没。
心中的天秤缓缓倾斜,最终彻底倒向了卫婉宁那一边。
连郡主都能查到一些端倪,他这个君临天下的帝王,手握生杀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然什么都查不到?
还是说,他根本不需要去查。
他一直都清楚答案,所以压根不屑去敷衍她。
钟薏胸口发闷,闭上眼遮住眼底的失望,轻轻侧了侧身,若无其事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恰好避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第四次。
卫昭没有继续追上,唇角弧度顿时收敛,只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晦暗不明地凝她的侧脸。
片刻后,他收敛所有神色,漫不经心扫过旁边的书柜。
上面几本都是医书,宫女说她近日日日翻阅,几乎废寝忘食。
他指尖摩挲她裙摆上的暗纹,低笑一声开口:“薏薏最近怎么又开始看医书了?”
他语调寻常,带着一贯的柔和纵容。
钟薏却心跳飞快失序,瞬间绷紧神经——她忘了这一茬。
她飞快压下慌乱,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丝毫异样,眨了眨眼,像是没听出他的试探,顺势回到他怀里,语气自然:“太妃说,女人还是要学个一技傍身。”
她乖巧窝在他怀里,袖中手偷偷攥紧了衣袖。
卫昭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手臂迅速揽上,将她紧扣住。
温热气息落在她耳畔,激起一片细密的疙瘩,语气理所当然:“你是我的妻子,傍我即可,还需傍什么别的?”
她听着他这句话,心更是沉到湖底一般。
若这句话放在从前,她一定会以为这是一种爱,她把他的占有当作深情,控制当作保护。
可她现在只觉得窒息。
若是他真的爱她,为何会觉得她一无所有才是最好的?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想让她变得更好吗?
钟薏想到卫婉宁说自己是“菟丝子”“金丝雀”,心中钝痛,对上他仿佛能把人吸入的视线,更是无力。
她发现自己好像改变不了什么。
她曾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在婚后教他什么是爱,如何去爱,可到头来她反而是被改变的那个人,而他从未改变。
卫昭察觉到女郎的沉默,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瞬。
他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可她依旧柔顺地依偎在他怀中,仿佛与往常无异。
她是因为今日长华的事不高兴吗?
卫昭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停下。
他已经撤了明面上所有监视她的人,所以这话不能由他说出来。
于是他循循善诱,温声开口:“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钟薏身子一僵,心跳漏了一拍。
她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下一刻,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额头抵着她的:“我爱薏薏,所以你心里有什么,我岂会不知?”
他声音柔得像是春夜吹拂的风,轻柔克制,却让她脊背发
冷。
他敏锐至此,若是再让他起疑,之后的安排还如何顺利进行?
不行,她必须抢回主动权,让他不再深究下去。
她吸一口气,缓缓抬眸,眼里已浮上一层盈盈泪光,望着他,声音里带了些犹疑和低软的委屈:
“我这几日……思来想去,虽然气你管着我,可是……”
她垂下头,佯作迟疑,心里迅速斟酌着该如何继续编下去。
可卫昭看在眼里,却成了另一种意味。
她在挣扎,是在思考如何向他服软。
他的心微微一动,眸色愈深,缓缓抬起手,指腹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嗓音含着蛊惑般的温柔:“可是什么?”
他的唇角上扬,“薏薏是不是原谅我了?”
“是……”钟薏轻声应着,喉间仿佛被堵住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勉强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偏头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不愿去看他眼底深沉的神色。
卫昭眼神骤暗。
第五次。
她今晚第五次避开他。
用膳时,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被他抱着时,身子僵直得像个木偶,次次不经意间和他拉开距离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男人似乎没有立刻相信她的回答,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游移在她的脸上,像是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钟薏心如擂鼓,哪里还想得起主动权,只觉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呼吸都额外艰难。
下一刻,他缓缓笑了,低低的嗓音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贴近她耳畔,似轻叹又似蛊惑:“薏薏怎么突然这么乖了?”
他的语气温柔得近乎宠溺,又带着让人胆寒的窥视和试探,
“嗯?”
他嗓音不轻不重,却隐隐透出压迫,分明要逼她亲口说出更多合他心意的话。
钟薏呼吸一滞,心跳乱得厉害,指尖微微发凉。
她这话说得实在仓促且毫无理由,不知他信没信。
心虚让她无可避免地不断后退,再退,直到后背猛地一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就在她快要摔下去的刹那,一只炽热的手臂猛然伸出,牢牢扣住她的腰,将她强势带回怀中。
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透入她的肌肤,热得让她下意识想要挣脱。
可——
卫昭质问:“又在躲着我吗?”
钟薏闭上眼,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自我催眠,终于说出:“因为我还喜欢你……所以只能原谅你。”
话音落下,心头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痛意蔓延。
可这是她此刻唯一的选择。
卫昭闻言,泠泠的笑声回荡,她想起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时,觉得它清润透彻,像是雨打竹叶。
如今这声音仿若锋利冰凌,一根根扎入她胸口。
他收起笑,拢眉拂去她脸上泪痕:“薏薏怎么了?”
她借着擦眼泪的机会终于挣脱他,把脸埋在锦帕里,任由泪水滚落,声音嘶哑:“我只是太高兴了”
她用力攥紧锦帕,死死藏住自己失控的情绪。
第六次。
熟悉的躁意流窜在血液中,他压下,沉默片刻,伸手把她揽回怀中。
怀抱依旧温暖,她靠在他胸膛,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心跳沉稳有力。
她却觉得好像隔着天边的距离,遥不可及。
卫昭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角,想吻她,她躲不开。唇将将相碰之时,她猛然想起三月拜托她的事,急急脱口:“停!”
第七次。
卫昭的动作顿住。
胸口翻涌的情绪如惊涛骇浪,可他的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略微垂眸,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钟薏勉强稳住心神,“陛下,我宫里有个叫三月的宫女,她前些日子被许给了李统领”
卫昭神色淡淡。
他作为皇帝,怎么可能关心哪个侍卫娶了哪个宫女这种琐事。
钟薏看他漠然的神色,心中突然烦闷。抿了抿唇继续说下去:“她来求我,不想嫁给他,所以”
她刻意停顿了一瞬,等待他的反应。
可卫昭目光落在揉捻她袖口的玉白手指上,连眼尾都懒得抬起。
钟薏不知为何,心口腾生出一阵冷意。
他反倒很欣赏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眉梢微挑:“所以,你想让我收回成命?”
她撑在榻上的手指收紧,掌心渗出薄汗:“是”
“薏薏想帮她?”
卫昭像是终于提起兴趣,深色的瞳仁中晕开重重暗影,直直看着她。
她被盯得尾椎骨发麻,隐约抗拒这种眼神,又不得不迎上他的视线。
刚点头,忽然一股炽热覆上腕间。
她低头,看着两只交缠的手,一只苍白修长,青筋隐现,一只雪润莹白,软若无骨。
他掌心温度滚烫得惊人,仿佛可以隔着肌肤渗进她的血脉,一点点缠绕、收紧。
第47章 恢复记忆3他在撒谎
他整个人慢慢缠上,影子在白玉砖上重叠。
“这种事”
“如果不是两厢情愿,确实是勉为其难啊”
他边说着,边压下。
钟薏不知他是在说三月和李统领,还是她和他,其中深意让她心神一跳,克制住后退的本能,仰头承受他的吻。
算起来已有许久未曾亲密,卫昭一开始表现得十分克制,只是温吞地磨蹭着她的唇,描摹唇型。
等感受到她身子渐渐松弛,才探出舌尖,轻易撬开她的牙关。
进入后他动作蓦然粗暴,在她唇齿间肆意扫荡,掠夺一切气息,再把他的悉数渡过去。
卫昭微微掀开眼帘,目光落在她颤抖的鸦睫,视线下移,看到她脸上浮现秀气的红霞,大张着唇,乖巧地承受着,溢出细细喘息。
心头一直攒着的火气稍稍平息些许。
下一瞬,卫昭又想到她不过是为了别人才如此乖顺,动作蓦然停下。
涎液在两人唇齿间拉出一道晶亮,钟薏感受到气息远离,睁开水光朦胧的眼看他,暗暗松了口气。
“可以了罢,今晚”她想说还是分开睡吧。
卫昭似笑非笑,似乎看透了她要说什么:“我还没答应呢,薏薏就要把我抛开?”
第八次。
“那陛下要如何?”钟薏心中涌起抑制不住的烦躁,语气不自觉带了些恼。
他半阖上眼睫,遮住其中浮现的冷意,往后一靠:“坐上来。”
她额角一跳,察觉不妙。
他语气骤冷,面无表情盯着她,
“今晚躲了我八次,那就让你爽八次,好不好?”
钟薏汗毛霎时倒竖,以为自己听错了,僵在原地:“陛下在说什么”
“听不懂吗?”卫昭双手抱胸,光影在他脸上跳跃,将五官映得一半明一半暗,“我是说,薏薏今晚会喷八次。”
她就知道!他就是个坏种!本性难改的坏种!
他把她眼底的恐惧怯退尽收眼底,所以当她毫不犹豫转身逃跑时,他迅速伸手,攥住那抹流过手边的绢缎。
钟薏被一股大力猛地后拽,猝不及防跌回榻上。她惊恐回头,撞上他眼中似有火光在狂烧。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再不走,今晚一定会死在这里。
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被他扯住的外衫脱下,抬脚就跑。
雪白的臂膀裸/露,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卫昭眼神一暗。
她有些过于害怕了,远超出了和他赌气的范畴。
往日那个缠着他不放,时刻依赖他的漪漪好似成了幻觉。
只是被他监视便如此害怕?那若是日后知道了别的
钟薏心跳如擂,没攒半分力气,脚下生风往殿门口奔去。
婢女都在外面,只要她出了门——
才跑了几步,背后的裙带猛地一紧,她硬生生被拽着停下。
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清晰,他像是收回飘远去的纸鸢一般,冷静地一点一点把她重新拉回掌心。
钟薏不敢回头,手扶着旁边一人高的柜几,暗暗和那股力对抗。
忽然,背后的结带被人精准扯开,松散的衣裳无声滑落,层层叠叠堆在地上。
身上一凉。
卫昭站在她身后,没有多余可以拉扯的东西,便上
前一步,指尖勾住她脖颈间最后的系带。
他垂眸看着她光裸的后背,压抑住自己想把手中布料撕碎的暴虐想法,
“九次。”
四周静得只剩她急促可闻的呼吸。
“薏薏不如考虑一下那个婢女。”
他仔仔细细摸着那条摇摇欲坠的带子,语气诡异地轻柔下来,其中威胁意味尽显。
钟薏冷汗骤生,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为何装都不装了?
她忍不住开始想自己失忆前到底如何得罪过他,又怎么会让他如此处心积虑对待自己。
眼前瘦削的蝴蝶骨凸起,薄光下投下小片阴影,卫昭没有催促,怒意没有让他理智消失,耐心等着。
因为他笃定她一定会答应。
果然。
她僵持片刻,还是转过身慢慢靠近,手指攀上他的腰身,带着几分讨好。
“我错了我刚刚不太清醒但是,别在这,可以吗?”
这里是内外殿交错处,旁边便是一扇菱格窗,宫女的错落人影甚至映在上面。
怀中身子僵直发抖,他勾起唇角,凤眸氤氲一层柔意,故作大方地应允:“那我们就换个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骤然扣住她的腰将她抱起,细白双腿被迫缠上他的腰身,紧密相贴。
卫昭几步迈至梳妆台前,将她放下。
梳妆台够大,她坐在上面绰绰有余,背靠着那面带着凉意的琉璃镜,被他逼得退无可退。
吻毫无预兆地落下,牙齿磕在唇上,力道极重,与此同时手穿过薄薄衣料,上下皆是透出明显骨骼起伏痕迹。
钟薏的腿不自觉想并拢,又被他的手掌毫不留情地隔开,掌心贴着她膝侧用力。
她呼吸愈发紊乱,好似鱼儿被浪潮拍打在水岸上,只能无措地扬起修长脖颈挣扎。
他拉开距离,目光又冷淡下来,薄唇被咬得鲜红,盯着她:“薏薏怎么又躲?不是自己求的么?”
钟薏一僵,不敢再动。
美人脸上泛起暧昧薄云,软软依偎在妆镜上,发丝凌乱,还未到榻上,已经全然衣衫不整,好在无人可以看见。
他终于停下,随即缓缓抽离。
水痕晕湿,浸透衣摆,带来丝丝缕缕的凉。
钟薏刚想合拢双膝,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掐着她的下颌,让她一起看他的成果:“这么久未见,看来她也很想我。”
她脱离不了他的掌控,于是选择闭眼。
卫昭沉沉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弓腰蹲下身。
梳妆台的高度刚好让他半蹲着越过桌面。昨夜钟薏随手放在上面的精美钗环此时被腿和手本能挥走,清脆碎裂声在空气中骤然响起,玉珠散落一地,激得她一抖。
似雪琼花离开遮蔽,被碾碎吞吃,无数花瓣浆液榨出。
殿内馥郁香气浮动,柔软发丝擦过腿侧带来一阵麻痒,她忍不住转头,吐息在琉璃镜上染上一团模糊雾气。
她不敢去看自己现在是何模样,明明心里有恨,对他失望至极,可身体背叛理智,截然相反。
不知过去多久,卫昭终于站起身,一只手扣着她后颈,力道狠厉,重新吻上她的唇,把所有呻/吟惊呼吞入肚中。许久未曾这样亲密,快乐得他几乎要喟叹出口。
可他还记仇,记得她今晚躲开自己的九次,记得方才提出的要求没有被满足,把侵略欲压下,提抱着她端坐在小凳上。
圆凳太小,只够一个人坐,她被迫挤在他怀中,后背空荡,脚尖无法触到地面,失重感让她不得不扶住他的肩膀。
还在小心翼翼地适应,他却忽然撤走。
钟薏疑惑抬头。
卫昭对上她的眸子,除了耳垂染着红粉,眼睫完全被打湿,他脸上几乎看不出沉沦的神色:“自己来。”
方才的一切被迫远离,钟薏被那不上不下的空落勾得心烦意乱,闻言咬着唇,手撑着身后的案沿,微微动着。
她只是取悦自己,只把他当作没有生命的物什,她可以控制,至少比起让他掌控自己,这样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她一边还有余力和他商量:“方才算两次了吧?”
可只是片刻,还没等到回答,她力气飞快透支,动作缓慢到停滞。她咬紧牙关,强撑着不让自己开口求饶。
钟薏瞟过他脸上闻言莫名愈发冷峻的神色,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他,从前的温柔不过是伪装出来的镜花水月。
卫昭下颌紧绷,空着手看着,等她彻底停下的那一瞬,掌控权回到他手中,所有骤然失控。
剧烈动荡间她差点从他身上滑落。
钟薏终于明白他平日习武的用处了。
他明明是下面的那个,反而游刃有余,力道精准毫不留情。等她受不住软倒在他胸口时,他一次都尚未结束,气息平稳。
卫昭舔走她鼻尖上的细汗,才开口:“还有七次。”
他信守承诺,当真没有在方才的地方做,只是绕着它一圈,妆台上,屏风处,小榻下
钟薏刚开始还能仔细数着次数,到后来她脑中一片混乱,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只有一个朦胧的概念,口中呢喃:“够了够了”
“还有六次。”
“还有三次。”
“还有一次。”
等超了两次,又理直气壮:“还有五次。”
钟薏:她是累了不是傻了。
在又一次结束之后,巨大凤榻上虚软趴着的美人余韵未消,肌肤潮红,想起什么,撑起身子侧眸看他:“那药为何我还未怀孕?”
卫昭动作一停。
“陆明章说,你身子还需要调理,再等一段时间便好了。”他终于柔和下来,摸着她的额发。
“会不会有别的副作用?”
“不会。”男人语气笃定,却让她身上骤冷。
他在撒谎。
那忘忧草明明就是最大的副作用,他为何不说?
钟薏把脸埋在锦被中,方才缠绵的快/感霎时褪去,什么力气也没了。
她讨厌他讨厌他讨厌他!
心已经麻木,她却连这股恨意也不敢随意表现出来,只能想着自己明日的计划聊作安慰。
不知过去了多久,昏沉睡去。
醒来时,她躺在一处柴屋中。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未关牢,凉风穿进。
身上盖着的被子质感格外粗糙,让她微微蹙眉。
这又是什么梦?
她头有些晕沉,按着太阳穴坐起。
屋外突然传来明显的叩门声,她本能喊一声:“来啦!”
钟薏被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弄得一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没有不妥,才跑出门。
院子不大,被一圈结实的木栅栏围着,简陋但是看起来井井有条,旁边开辟了一个小菜圃,一条有点眼熟的黄狗懒洋洋趴在一旁。
她慌忙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型粗壮男子,肤色黝黑,见到她挠了挠头:“薏妹妹,俺来看看你,昨日带回的那个男的他没事吧?”
说着他探头在院里扫视一圈。
男的?
这里还有个男的?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还在睡着,我给包扎好了。”
“哦”那人还想说什么,犹豫着憋红了脸,“俺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在这,是不是不太好”
当然不好!她接触卫昭之后不要太了解男人发起疯来有多恐怖,正要同意,下一秒自己笑了:
“容大哥,你放心吧,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她顿了顿,“等他养好伤,我会把人送走,只是麻烦你暂时帮我保密。”
钟薏惊恐发现,前面两个相似的梦里她还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动言语,这个梦里她意识明明清醒,却好像一层漂浮的灵魂,只能旁观,无法干涉。
壮实男子终于没话说了,讷讷点点头,转身离去。
她阖上柴门,步伐自然而然朝着另一个房间走去。
眼前一片黑暗,她把门大敞开,空气中扑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被这味
道熏得几欲作呕,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自己不想看见的事。
不要进去!她大声呐喊。
可四肢完全不由她操控,这幅身体毫不犹豫踏了进去,靠近床边。
床边身影黢黑,靠坐着,听到人来也没有丝毫反应。
她挪开步子,门口的光线终于得以直射进来,照在床榻之人的脸上。
第48章 恢复记忆4一副不愿和她多说的样子。……
卫昭脸上的血污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俊秀端挺的脸,轮廓依旧凌厉,唯一不同的是没有如今经了人事的成熟。
钟薏脑中轰然炸响。
为什么每次梦境里的人,都会是他?
这到底是梦,还是她曾经的记忆?
“你还好吧?”
“昨夜我可是守了你一晚上,觉也没睡好。”
她脑中嗡鸣,但身体好像和她分离,嘴里嘟囔着,伸手拿过旁边木桌上放着的细麻布和剪子,“现在要给你换药,忍着点。”
他这才动了,似乎不习惯和别人距离过近,一下退开大片距离。
钟薏动作一滞,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浮起微热,有些尴尬。
她把工具放在他身侧,“我没有别的意思,看你身上陈年伤痕不少,若是会的话你也可以自己换。”
卫昭沉默片刻,嘴唇翕动,这才抬起幽黑的眸子看她:“你救我,想要什么?”
他的嗓音因长时间没有进水而格外干涩低哑,仿佛打开了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语气中冷淡警惕分明。
钟薏心跳加快,借着给他倒水的功夫背对着他,避开那道如锋刃的审视:
“我只是恰巧遇见,随手救下,难道要眼睁睁看你死在那儿吗?”
瓷盏盛满温水,她抱着转身,正好看见他狼狈地想要挪动身体,又力不从心的模样。
他低低咳了一声,嘴边溢出几缕血丝,随手擦去:“我在此借住一段时间,等我的人找来,便走。”
声音更加嘶哑,但语气笃定,连半分道谢的意思都没有。
听着他的话,她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脸上浮现笑意:“你且放心养伤,这里安静,往常不会有外人来对了,你是被仇家追到这里的吗?”
卫昭闭眼,一副不愿和她多说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你胸口中的那箭沾了毒,伤口已经化脓,我帮你把腐肉剔了,至于毒是什么”
她声音顿了一下,目光心虚,“这毒有些复杂,我还没认出来。”
她说完这句,连自己都觉得没甚底气,片刻后还是挺起胸膛,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自信一点:“无妨,我今日去镇上的医馆,我师父定能帮你解毒。”
“你现在行走都困难,便先安心留在这养伤吧。”
闻言他才睁开眼,第二次和她对上视线,眼底神色清晰可辨:医术不好还敢随便捡人?
她假装没看到,别开脸,门口晃悠悠走进一只黄狗,用额间的白毛蹭她。
她想起什么,对他轻快介绍:“这是阿黄,才半岁,机灵得很。多亏了她,不然我还碰不到你呢。”
她弯腰拍着狗头,揉了揉耳朵,声音温柔,“阿黄,今日给你加餐。”
“对了,我马上去给你做早膳。”
卫昭重新阖上眸子。
钟薏被他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把杯子放在他旁边的木几上,位置刚好可以让他伸手够到,转身朝门口的光亮走去。
外面天光大亮,微烫的阳光洒进,叮叮当当的声音把她吵醒。
床帏上她前些日子亲手挂上的风铃随风作响,睁开眼,殿内只有她一人。
方才还是一片破败草屋,现在
钟薏环顾四周珠帘玉案,平日里早已看惯的陈设,此时金碧辉煌得格外晃眼。
她伸手按着跳动不停的额角,胸口发闷,还没从梦中的氛围脱身。
她以前是这样的吗生活看似清苦,住在柴屋里,可有友好的熟人,有个师父,还养了只小狗
那她的父母呢?
她又为什么要救卫昭?难道仅仅是她说的顺手吗?
钟薏闭上眼,脑海中重新浮现那间昏昧无光的屋子,那张苍白冷漠的脸,回想起面对他时不受控制的心跳。
她喜欢他?
她打了个寒颤,狠狠晃了晃脑袋,把荒唐念头甩开。
怎么可能。那时的卫昭狼狈无比,且对她那么冷淡,她有毛病才会喜欢他。
她凝下神,努力回想,想她走出门后发生了什么。
梦中自己说要去镇上,镇子又是在哪里?
钟薏顺着梦中的蛛丝马迹往下,试图拼凑更完整的记忆,可脑中依旧一片模糊,像是蒙上一层浓重的雾气。
她咬紧牙关,硬是要想下去,可下一瞬脑中炸开剧烈疼痛,让她猝不及防,痛得身子紧紧蜷成一团,在床上打滚。
不过半刻,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她大口喘着气,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
还有四日。
身上酸疼不堪,青紫遍布,她缓了一会,看到外头天色,急急撑着身子坐起,摇动榻边响铃。
外头候着的宫女听见动静鱼贯而入。
天青色的冰蚕丝宫装裙柔软贴身,遮住身上斑驳痕迹。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昨夜一幕幕记忆浮现,乍然起身。
红叶被她怪异的反应吓了一跳,忙扶住她:“娘娘,怎么了?”
钟薏这才回过神,看着她一如既往的关心表情,挪开目光,余光看到殿内的宫人皆是犹犹豫豫看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轻咳一声掩去尴尬,“没事,”顿了顿,走到另一侧的圆木桌边坐下,“今日在这梳头吧。”
红叶愣了一下,听话地走过去,提起梳篦。
钟薏顺着今日安排的计划,去了天熙殿。
天熙殿殿宇恢宏,空阔肃然。卫昭几位近侍皆不在,她心下稍定,不疾不徐走到西侧殿。
门前两名禁军侍卫笔直伫立,见到她来,躬身行礼:“娘娘。”
手腕上玉环清脆,贵妃嗓音轻柔:“本宫今日想来找陛下他不在吗?”
侍卫低垂着头,语气一板一眼:“回娘娘,陛下今日朝见,此时正在御乾殿中。”
钟薏一直绷着心弦,此刻才暗地松了口气。
她特地算好了时间,今日初一,朝见时间长,此时未毕,卫昭绝无可能会出现在这。
贵妃细眉蹙起,思忖半刻,犹豫不决问:“那本宫可以进去看会书吗?”
两人明显愣住。
按道理,没有陛下允许,外人不得擅入此等重地,更何况看书。
宫中藏经阁里有的是天下群书,为何非要来此?
但是他们对视一眼,想到平日贵妃娘娘的荣华盛宠,听闻她时常来这,不敢开罪,还是恭敬道:“娘娘,请。”
漆黑殿门对着她敞开,张开黑洞洞的口。侍女候在外面,她独自进去。
钟薏心脏狂跳,她在这陪卫昭呆了一个多月,殿内一切早已烂熟于心。
脚步轻缓,走到他平时处理政务的案几边。
背后是一整面博古架,和其他书柜不同,她观察过,这里的案卷格外重要,大小文书排布整齐,她一个个扫过去。
她与卫婉宁分工明确,她负责取出东宫的布局图,而卫婉宁则在外安排。
郡主人手有限,不愿冒险去查探东宫的布置,更难精准找到那个小妾的住处。
此事需极为小心,她也不敢去动其他涉朝机密的册卷,若是惊动卫昭,后果不堪设想。
她屏息凝神,快速挑出几本疑似有地图的册子,指尖微颤地翻阅。映入眼帘的是机密战报、边疆布防、屯粮政策执行官名单
她心跳急促,掌心渗汗,若无其事把它们一一塞回原位,继续翻找。
时间紧急,她必须要快,否则外面的人可能会起疑。
手指翻动间,她又抽出一本册子,原本只扫过一眼,
可封面赫然是——
“锦州官员任职表”。
她眼神凝在上面。
卫婉宁说她并非钟府亲生,她昨日相信时已经哭够,可手上还是忍不住翻开。
下意识间,她还是想要关心他们。
她爹是按察使。
钟薏沿着密密麻麻的名单看过去,终于在一行小字上停住——
按察使李秀君原刑部员外郎五月二十三日赴任
钟薏手指一僵。
不对,按察使明明是她爹,且他们是五月三十一日才离京,这时间完全对不上。
她挪开手指,才发现下面一行猩红朱批:
五月二十一日,奉旨,按察使改任刑部侍郎钟进之,三十一日赴任。
什么意思?
按察使原本安排好已任命李秀君,为何在最后关头,突然改成了爹爹?
钟薏隐隐察觉到这行小字的波涛汹涌。
她想起娘亲所谓的“对仕途有所助力”,若是真的有所助力,为何原先选定的人仅是个五品官员?
她脑中乱成一团,回忆卫昭的解释,锦州正是用人之际,他主动请命可明明按察使已经有人了,爹爹如何主动请命?
他真的是自己愿意去的吗?
提前十天就知道的安排,他们还生生拖到临行前一日才告诉她。
父母离去后的痛苦重新涌现,钟薏心中僵冷一片。
她曾经无数次问过卫昭这事是否和她有关,他再三在她耳边安抚说只是锦州调配所需,可现在看来
钟薏“啪”地合上册子,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其余不论,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布局图。
大门被打开,贵妃娘娘从里面款步迈出,带出一阵幽幽香气。
她手里拿着两本书卷。
门口禁军看见她出来,恭敬一礼,她颔首,笑意温和。
来往的宫人不多,四周看似寂静,她却感觉暗处有无数人在窥伺,钟薏沉住气,走出天熙殿,书封上已经被她的汗意印出浅痕。
她收紧手,直到坐上轿辇后才微微安心下来。
书页中夹着一张棕黄的纸边,她扫了一眼,伸手盖住那点突兀颜色。
此物不可能放在长乐宫,她必须尽快给出去。
她掀开轿帘吩咐:“去慈和堂。”
李德今日心情极好,郡主近日孝心,频频来探望太妃,殿内气氛和乐,太妃娘娘脸上笑意难消,他瞧着也是舒畅。
正守在门口,远远看见贵妃娘娘的凤轿缓缓而来,他立刻快步迎上。
他想到昨日听闻到的争吵,小心提醒:“娘娘,郡主在里面”
贵妃娘娘面色柔和,笑道:“无妨,本宫只是来向太后请安。”
殿内其乐融融,卫婉宁听到动静,抬眼看到她,顿时眉间难掩不悦。
她今日的不满可是真情实感。
昨日她又被警告了,虽然她已经对卫昭死心,可他毫不问缘由的偏心和威胁还是让她尤其不快。
钟薏走到太妃身侧,微微屈膝行礼:“见过太妃娘娘。”
萧乐敏笑着颔首,示意她坐下,她在卫婉宁旁边落座,两人目光避开,谁也未曾多言。
钟薏顺手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两人共用的小案上,与太妃寒暄,卫婉宁在旁一言不发。
不到半刻,寻不到话头她便要告辞,神色温婉:“臣妾就不打扰娘娘和郡主了。”
萧乐敏含笑着着她离去,回过头才发现桌案上被她落下的书。
“这孩子,东西都落下了。”
她正要唤人送去,郡主却忽然拦下,顺势拿起,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眼:“这书倒是有趣,不如祖母让我拿回去看看?”
萧乐敏瞪她一眼,嗔怪:“郡主府缺你一本书还是怎的?”
“明日,明日我便还回来。”她嘻嘻一笑和太妃撒娇。
萧乐敏闻言叹了口气,知她是个倔性子,便由着她拿去,叮嘱明日务必还回。
*
皇帝刚下了朝,便听闻贵妃娘娘去了天熙殿找他。
韩玉堂惊呼:“陛下!娘娘半日不见便如此想您吗!”
卫昭唇边的笑还没勾起,内侍磕磕巴巴继续:“看您不在,娘娘进去看了会书便回去了。”
第49章 恢复记忆5舔她两口就想和好?
片刻沉默。
“你们说,她在那看书,是不是在等朕?”幽幽声音响起。
两人不敢抬头,韩玉堂胆子大,奉承道:“是!陛下您料事如神!”
卫昭也认为如此。她今日愿意主动来找自己,定是想清楚了,自己终究是离不开他,纠结那些诸如看了她信的小事便没有了计较的意义。
既然她已经主动和他示好,那他也该拿出一些诚意,免得她胡思乱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抬步往外走,边侧头吩咐:“贵妃宫里有个叫三月,把她婚事销了。”
韩玉堂垂首跟上皇帝的脚步:“诶,诶。”
钟薏回到长乐宫,肩上无形的重担才稍稍卸下。
今日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便是静等。
然而,心头的沉闷感并未散去,自从梦醒后,她心底便像压了一块大石,沉沉地堵在那里。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想要倾诉,却发现无人可说。思索片刻,她提笔在纸上,墨迹刚晕开,又迟疑地停下。
卫昭随时都可能窥探她的一切。
她倏然收紧手指,摔下笔,笔锋溅出黑色瘢痕,刺目地印在雪白宣纸上。
昨日漫长,情绪来得急骤,她此刻才彻底得空整理思绪。
亲生父母兄弟是伪装,在钟府的记忆是杜撰,那日清醒时翠云红叶那么笃定地喊她“小姐”,也是假的。
唯一的真话可能便是钟志尔那句无意间的童言童语。
她的存在像是被一双手随意编织、捏造。她曾多么天真地相信李清荟口中那些温馨的儿时趣事,如今便有多么惊恐地意识到,她连以自己本身出现的权利都没有。
若她死去,世人会记得钟府的大小姐钟薏,还是皇宫里的贵妃钟薏?
明明都不是他。
卫昭整日口口声声说爱她,可这分明哪是爱人会做的事?
她以为自己脱离了钟府的幻梦,便能重获新生,结果是亲手把自己送到罪魁祸首身边。
外头红叶和宫女的笑语轻快地传来,声音细碎飘进耳中,钟薏本能告诉自己,她也不过是听命于卫昭,不是故意骗她,可想到曾经对她和翠云二人的真心实意,胸口止不住的烦闷。
梦境中的那个自己虽身处贫困,可心却明朗通透,想做什么做什么,至少不会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分辨。
钟薏霎时生出一种近乎执念的决心。
她一定要找回记忆,不论付出何种代价。
她曾经的家,父母,师父,狗,一定还在某处等着她。
好过困在这皇宫深处,陪着一个连他真心假意都分不清的男人虚耗余生。
这股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决堤的江水般再难遏制。钟薏心跳急促,脑海里已经描绘起离开的画面,连四日之后的计划都似乎显得多余。
她立刻起身,开始在殿内收拾东西。
朝朝感受到她的急切,凑过来,她把它抱起,柔软触感却让她想到梦里的那只小黄狗,眼底浮现怅然。
它现在……还好吗?
她垂眸抚摸朝朝的脖颈。
猫儿如果留在皇宫,应当会生活得很好。
她走了几圈,思索独自在外最紧要的是什么。
钱。
她
没有,但她可以拿。
钟薏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昨日的狼藉消失,重新堆满了金玉珠翠,华美得眩目。
这些首饰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呈上新的,她取走几样,宫人们未必能察觉。
姑且是她的东西,带走……不算偷吧?
她挑了几个纯金簪子,又四下翻找,腾了个木匣子出来,将东西妥帖收拾好,刚放到床底,外面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在只她一人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那脚步不紧不慢,沉稳中带着压迫感,一寸寸逼近,钟薏几乎要将它刻入骨子里。
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先一步冲到柔软榻上摊平,锦被一拢,将自己整个埋住。
她抗拒和卫昭接触,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把自己藏起。
钟薏刚做了心虚的事,此时指尖冰凉,紧闭着眼睛。
脚步停住,她听到一声熟悉低笑,顿时一僵。
上回她睡在衾被中,明明连婢女都没有察觉
钟薏不知道的是,朝朝正乖顺地蹲在旁边,仰着头看着逼近的男人,又看了看榻上那片平得不甚自然的床褥,大尾巴甩得更快了些。
它不明白主人的意图,却无比忠诚地守在她身边。
卫昭视线落在朝朝身上,看着它的模样,眸色幽沉,嘴边扯出笑。
他按耐下心头的波澜,走上前两步,宽阔黑影投在榻上。
锦被被轻轻一拽,露出满床倾泻的青丝,她脸朝下,依旧死死闭着眼睛,憋得脸颊通红,察觉到眼前突兀透入微光,才睁开眼。
钟薏心脏狂跳,怔然对上那双漆黑眸子。
修长有力的手扣住她的手腕,热度滚烫,掐着她腰一个用力就将人挖了出来,囚禁在他和榻背之间。
钟薏尴尬笑笑,主动开口:“我我在和朝朝捉迷藏,哈哈。”
“朝朝,好玩吧?”她说着,一个弯腰,借着去捉猫的姿势想离开他手臂圈禁的范围。
“”
她的每个眼神,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无不在昭示她想要离开。
卫昭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眼底情绪陡然暗下,拦住她的腰猛地把人带回。
她被力道直接带得跌坐榻上,蒙然看他。
卫昭对她这种眼神又爱又恨,捏着她细瘦腕骨:
“薏薏为何这几日一见到我就想跑?还在生我的气吗?”
钟薏被他点明,想到自己刚才藏起的匣子,有些心虚。
“没有,我是在陪朝朝玩。”她低下脸。
卫昭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忽然软下神色,弯下身,视线和她齐平,眼底一片清明:“我有哪做的不好,说出来,好不好?”
——说出来?
钟薏想要冷笑。
他做得不好的事她一件件说,今夜都说不完。
他现在突然摆出这副姿态是想做什么?以为她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随便他糊弄的钟薏吗?
但她不敢表露出来,只轻轻摇了摇头。
“是不是我昨夜”他垂下眼睫,迟疑问。
她闻言果然如他所愿,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脸上表情刹那生动至极。
卫昭鼻尖充斥着她带过来的香气,坚持开口,“我只是许久未和你亲密,一时情难自禁。”
声音紧贴着她手掌,他的唇完全贴在了上面,呼吸间的热气好似把她手润湿,这种触感让她想收回手,却被他捉住。
他没再说话,但她掌心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潮湿热气——
他在舔她的手!
钟薏怀疑他方才那副要和她认真探讨的样子也是他精心布下的伎俩,只是为了现在这样恶心她。
她被那股柔软的麻痒吓得脊椎发麻,用力抽手,却被他合掌覆盖住手背,和她五指紧紧相扣。
钟薏拗不过他,想起方才的念头,骤然停下动作。
五日之期一晃就过,现在让让他也无妨,等她去了东宫找回记忆
舔舐的声音更加清晰,他见她松动,越发得寸进尺,甚至开始张唇用牙齿啃啮,掌心的痒意让她几乎咬着牙都无法忍受:
“我不躲了!”
卫昭没松手,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在辨认其中真假。
她被他黏稠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这和梦里那种冷冽的审视不太相同,但比之更让她害怕。
钟薏喘了口气,补充,“我也没有生气。”
原本抗拒的手腕逐渐放松,软软地像云朵贴在他脸侧,温柔地抚摸着,表明自己的态度。她借机把涎液擦去。
卫昭显然被她的动作取悦到,更进一步抱住她,脸埋在她脖颈。
她依旧没躲,甚至回揽住他的腰。
“那我们算是和好了吗?”
“嗯。”她低低应一声。
舔她两口就想和好,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朝朝看着奇奇怪怪的两个人。明明方才还一副要打起来的样子,又突然滚在了一起。
*
九月四日,天气阴沉。
今日贵妃娘娘身子不适,没有像往日那般主动去找皇上,午膳后,她按例喝了药,托人传了消息,便打算在殿中歇息。
红叶看着她脸色苍白,眉心拧得更紧了一分:“娘娘,不如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
钟薏摇了摇头,声音低淡:“只是有些乏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休息一会儿,都不要来打扰。”
红叶唏嘘。这几日夜里水也换的不多,动静也没听见多少,想来并非因那事才疲惫,可究竟是怎么了呢?娘娘又不肯请太医,她心里实在担忧。
好不容易这几日她脸上有了些生气,像是寻到了什么希望,应是和陛下关系缓和的缘故,可今日又像霜打的茄子一般。
她叹了口气,终究没再多言,只跟婢女默默将内殿收拾得舒适妥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门扉彻底阖上,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安静等了一会儿,钟薏睁开眼,方才的虚弱一扫而空,她迅速从床上坐起。
蹑手蹑脚地走到殿门前,透过门缝,依稀能看到几个宫女的身影投在门上,她们守在外头。
那卫婉宁的人是怎么能进来的?
她心中一紧,正思索着,忽然,后窗外突然传来“啪嗒”一声。
打破满室寂静。
她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顿时绷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循声而去,伸手推开窗。
温热的风猝不及防灌入,拂过她发凉的指尖。
一个陌生宫女站在窗下,眉目清秀,眼神锐利。
此处恰有一片海棠,枝叶层叠,将她矮小的身影隐在阴影之中。
她目光沉静,毫不迟疑地跃入殿内,微微俯首,低声道:
“娘娘。”
第50章 恢复记忆6脑中突然剧痛无比
梨花今日是负责打扫东宫的领队,一群人已经集合完毕,可她皱着眉数了两遍,都还差两个。
远远的,匆匆跑来两个身影。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她冷声叱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妹妹方才肚子疼”矮点的丫鬟低声解释,拉着旁边那个脸上有颗大痦子的姑娘。
梨花被她的脸吓了一跳,撇开目光,挥手催促:“走吧走吧。”
她们两个并非内务府的人,早早塞了大笔银钱给她,说是妹妹在东宫丢了要紧的物件,今日务必要进去寻回。梨花心里不愿,但见银子份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人带上。
钟薏垂着头和那宫女并肩走着,手心全是汗。
宫女自称小月,方才在殿内手法熟练地替她换装、易容,手法之干净利落,让钟薏看得一愣一愣。
她心中不禁生出念头,日后逃跑,若是能有小月,定然事半功倍。
她自从悄悄倒掉了那药,身体没有半丝不适,还做了那梦,基本可以断定药里必然加了忘
忧草,而卫昭过去也定然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行已经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找回记忆。
一群人沿着官道,静悄悄往东宫走去。
正元殿内,皇帝刚得知贵妃身子不适的消息,眉头一皱,下意识想去看她。
目光一垂,扫到堂下战战兢兢跪着等着给他禀报西北边情的大臣,他缓缓吐出口气:“继续。”
西北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密探报回,突厥正在暗中整备兵马,意图昭然若揭。
殿内氛围沉重,殿外钟薏一行人正经过,她远远瞥见韩玉堂胖得显眼的身子,浑身瞬间绷紧。
卫昭就在里面,会不会突然出来?
钟薏屏着口气,暗中加快步伐,忽然不小心踩到前面宫女的脚,引得对方回头瞪了一眼。
“抱歉。”她忙垂下头,声音压低。
她不敢再有丝毫多余动作,老实跟着队伍。直到正元殿彻底被甩在身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东宫路远,待她们终于赶到,众人皆是满头大汗。
大门就在眼前,钟薏望去,心中浮现异样。
相比皇宫承乾门那般恢弘巍峨,东宫的正门朴素到有些怪异。
午后更是闷沉,几乎没什么风,热得人心慌意乱,门口几名侍卫松散地站着。
宫人是无权从正门进的,她们来到旁边的侧门,门边站着专门查验身份的太监。
梨花走上:“李公公,今日奴婢们奉命来打扫。”
那位李公公似乎与她相熟,眯眼笑着扫过众人,目光在她们身上逐一扫过。
钟薏竭力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埋入人群。
“等等。”
事与愿违。
太监眯眼,目光在她们身上流连:“梨花,这两个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梨花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笑:“李公公好眼力,这两个是新来的,手脚利索得很。”
边说着,边往他手中塞了个锦囊。
那太监神色一顿,捏了捏锦囊的厚度,马上笑起:“既然是新来的,日后可要跟着梨花姐姐好好干啊。”
他把门锁打开,拉长语调,“进去吧。”
钟薏松了口气。
卫婉宁虽然嘴上不饶人,安排的还算周全。
一行人走到前庭,脚下的青石板因多年使用而变得光滑,映着投下的日光。四周植满古松,枝桠层叠交错,沉静庄严,整座宫院少了皇宫的金碧辉煌,反倒透出一种难言的沉寂。
梨花看着她们:“活都分好了,下去吧,日落前在这里集合。”
宫女们三三两两散开,各自取了工具去自己的任务地。
钟薏站在原地,心跳突地快了一拍。
一切都太眼熟了。
一种说不清的恍惚感包裹着她,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小月戳了她一下,她乍然回神,抓上自己的工具,跟上她的脚步。
小妾的她的房间在清和院,今日也是去打扫那里,别处例如宸息殿那类皇帝的旧时寝居,她们无权踏入。
小月走在前方,显然早已做过准备,矮小的身影灵活穿梭在蜿蜒的回廊间。
钟薏亦步亦趋地跟着,脚步却越来越沉,心跳愈发紊乱。
这一路沿途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悉得令人窒息。
她猛然想起第一次入宫,站在承乾门前仰望那块御书匾额时,脑海划过的熟悉之感,这是她日后看了无数次卫昭亲笔都无法复刻的。
越往深处走,心头越发憋闷。脚上好像绑了千斤重担,迈得越来越慢,额上几乎有冷汗冒出。
终于,停在清和院门前。
小月转头,语气恢复恭敬:“娘娘,此处您是想单独进去,还是奴婢陪您?”
“我……”钟薏的喉间发涩,目光落在墙外探出的几片翠竹叶上,隐隐颤动。
她艰难摇头,“我自己去吧”
若是发现什么,过于失态,她不想被旁人看见。
小月闻言颔首,把那扇雕花的朱漆门推开,自己退在旁边。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卫昭刚处理好两个大臣在他面前互扯头花,揉了揉眉心,正欲唤来韩玉堂准备回长乐宫,却突闻殿外通传长华郡主求见,说是商议和裴将军婚事一事。
卫昭眼中划过冷意,不悦之色浓烈。
一个两个的,非要今日来找他是吧?
他压下心头烦躁,目光沉沉,最终还是坐回椅中。
钟薏的心跳急促到要冲破喉咙,艰难提步,迈入门槛。
门前正对着一扇石墙,肃穆而冷峻,上面刻着什么字迹她根本无心去看,脑海中已是乱作一团。
她深吸一口气,拐过弯角。
一瞬间,视线豁然开朗,整个院落映入眼帘。
苍翠竹林欲滴,鹅卵石的小径蜿蜒曲折,花木繁盛,廊檐精巧,雅致而静谧,处处透着被精心布置过的痕迹。
钟薏却僵住了。
此处
和听竹居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而是完完全全的一样!
她在院中那个躺椅上纳过凉,在亭中见过朋友,哪怕闭上眼睛,她都能回忆出这里的每一棵竹、每一簇花的生长方向。
她脚步微微踉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后退了一步,险些站不稳。
她死死看着眼前一切,连空气中的气息都透着熟悉的温度。
日日夜夜和她相伴的听竹居此时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一丝不差地陡然出现在这里。恐惧感让她全身发麻,好像告诉她不要妄想逃脱,它会寸步不离,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
卫昭究竟是有多大的自信竟然连布置都不屑改动分毫,便这样堂而皇之地把她安置进钟府?
她以为自己在那里生活过那么久,可如今发现,那不过是他亲手塑造的幻象,是一群人合力为她上演的一场戏。
而这座宫中的清和院,才是真正的实体。
荒谬,窒息,绝望。
一股冰冷寒意从脊背直窜上头顶,冻得她像是三伏天被泡在冰水中一般,只剩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钉死在原地。
她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卫昭的可怖,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窥见那层掩盖之下的恐怖深渊。
他不惜篡改她的记忆,将她囚禁在虚假的人生里,让她一步步落入编织的梦境。
她曾经还那么心疼过他,甚至爱上了他。
那么在她满心信任地望着他,在她毫无防备地依赖他时,他是不是在心底冷眼嘲笑她的愚蠢?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感一阵阵冲上喉头,钟薏按住小腹,试图遏制住那股呕意。
她转身想跑,逃离这个地方,只要不看见就不会如此恐惧了。
手将将覆上那扇大门,她停下脚步。
不行。
她今日来此,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
哪怕真相如何恐怖,她也必须亲眼看清。
钟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继续往前走。
重新踏上小径,亭中花丛被挖去一块,像是种过什么,如今被硬生生挖去,留下一块丑陋的黑洞。
她记得听竹居此处是一片海棠。
她带着自虐般的执念,继续往里走。
越走越感觉头皮发麻。
廊道上悬挂的青铜莲花灯,亭子旁栽种的芍药暗红的花瓣色泽,都一模一样。
她终于站到那扇门前,青漆槅扇门静静阖着,往日的一幕幕划过,她几乎是抖着手把它们推开。
眼前的一切让她一阵眩晕。
金丝楠木拔步床,黄花梨小桌,窗边摆着的青花瓷瓶,妆镜前的绣墩
一件一件,她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摹出轮廓的物什,此刻完整无缺地呈现在她眼前。第一次醒来时的那股诡异违和感再次
涌上,让她整个人猛然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脑中突然剧痛无比,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过她的脑袋。
意识仿佛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是她所记得的过往,一半是眼前的现实,两者正在疯狂地吞噬、碰撞,将她撕裂成无数碎片。
眼前世界天旋地转,开始变得一片模糊,意识在疼痛中一点点剥离,几乎是一瞬间,彻底坠入黑暗。
*
钟薏觉得卫明很难接近。
这个时候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的真名,只说自己叫卫明。
他已经在这里住了近十日,每日除了吃饭看伤时能说上两句话,其余时间他一直是那副冷淡防备的样子,对她不理不睬。
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还不如她和隔壁李大娘说话说得多。
可就算他每日这样冷漠,她还是得好好照顾他。
这不仅是作为医者的本能,还有她别的私心。
一想到那人,无力感涌上心头,她闷闷叹了口气。
葛若水听到这声叹气,抬头看了她一眼:“小钟薏最近是怎么了,整日心事重重的。”
此时医馆里没人,她们二人都闲了下来。钟薏沉默片刻,还是犹犹豫豫问:“师父,你觉得如何能打动一个人?”
师父头也不抬:“这话问的,打动一个人,说法就多了,得看是求他办事还是”
她话说到一半,忽的顿住,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她,“你不会是说捡到的那小子吧?”
葛若水穿着一身青色粗麻布衣,她极爱青色,头发一直都高高束起,虽已经年近四十,可看着依旧年轻干练。
师父温和时对她很好,但钟薏最怕她露出这种眼神,连忙摆手:“不是!当然不是!”
葛若水半信半疑,低头继续拨算盘:“不是就好,那人我一看就绝非池中物,不属于我们这里,你可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什么嘛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啊。
钟薏不敢再辩,只低低应了一声,讷讷点头。
今日没什么病人,她干完自己的活,便早早回了青溪。
一路上遇见的都是熟识的村民,她一一绽开笑意,挨个问候过去。
还未走近家门,阿黄便闻到了她的气息,早早地凑过来,隔着柴门摇着尾巴。
她推门进去,随手摸了摸它的头,抬眼看见那扇开着的门。
那日山洞里,他浑身的死气几乎将她吓住,像是随时都会放弃自己的性命。可到了这里,他好像没有再起死志了。
她心里生出几分成就感。不管她目的是什么,还是救了一个人嘛。
钟薏想过,就算她没有有求于他,她还是会救他的。
出门前,她特意把门给他留着,让他别整日闷在屋里,对伤势恢复没有好处,况且他现在已经可以下床了。
可是门的开合角度,与她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他似乎一日都未踏出房门半步。
钟薏心头浮现疑惑,快步走向厨房,揭开锅盖看了眼灶台上的饭菜。
给他留的饭也丝毫未动。
脑中划过不好的念头,她匆匆放下挎兜,走到屋里。
这间屋子本就布局不好,父亲离世之后彻底空下,便被她堆放些杂物,直到卫明来了才草草腾出来布置成卧房。
房中昏暗,唯一的一扇小窗开合不便,仅能洒下一点光线,天气好的时候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到床边,见他闭着眼,似是睡着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凑近看了眼,以为他是累了,刚想离开,却发现青年脸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
钟薏心里咯噔一下,抬手摸上,额头的滚烫把她吓了一跳。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
她急忙取来湿帕子,覆在他额上。
巾帕落下的瞬间,卫明便醒了。
他睁开眼,还想摆出往日那副冷漠的模样,可惜力不从心,眼神虚浮,连起身都做不到。
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皱起眉头,抬手想要拂开额上的毛巾,却因无力又垂下,只能任由她熟练地替他擦拭脖颈。
彻骨的凉意让他眯起眼,警惕在不知不觉间松懈,最终眼皮一沉,又晕了过去。
钟薏咂舌,没想到这人生病的时候跟平日判若两人。平日里就算是咳血都要把她赶走的。
她替他擦拭了脸颊与手腕,阿黄凑了过来,她轻轻推了它一把,小小声:“去去去,不要打扰伤患。”
门半阖上,遮住了外头照射进来的光。
因平日常有些村民来找她看诊,她院里存了不少能应急的药材。
钟薏在院子里熬药,如今对这些风寒杂症如何解她早已经手到擒来。
爹爹在的时候教过她很多,可她年少时嫌他絮絮叨叨,不肯学个透彻。
如今独自一人,才发现这些本事不仅让她在村中好好活下去,甚至还能靠它在镇上寻个营生。
药罐子架在火上,浓黑药汁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她仔细算着时间,将熬好的药倒出,吹了又吹,端着进了屋。
方才的冷敷不过是暂时缓解,他的烧还未退。
卫明并未睡熟,感受到柔软触感,倏然睁开眼,眼神带着一丝警惕。
钟薏无奈:“我给你煮了药,先喝一点,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若风寒不退,会影响恢复的。”
他沉默片刻,还是是撑着身子坐起,一口饮尽药汤,声音沙哑:“多谢。”
钟薏接过他递来的空碗,迟疑了片刻,又问:“要不要用些饭?一整天什么都不吃,对身体不好……”
他重新躺下,语气淡淡:“不必。”
晚间,钟薏又进去看他一眼,点上灯。
昏黄光晕染着一室寂静,青年俊秀到昳丽的脸上红云褪下,呼吸也平稳许多。她很有经验,依旧没有放心,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只是这一下,他猝然反手攥住她手腕。
“诶!”钟薏猝不及防,腕骨被攥得生疼,她惊呼出声。
榻上人睁眼,眼底寒意未散,冷声:“你来做什么?”
她听着他的质问,一股委屈直冲心头。
她细心照顾他这么久,小心翼翼,连饭菜都温着,换来的却依旧是这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
手上的力还未松去,她皱眉,忍着疼想抽回手:“我来看你还在不在发烧……”
卫明一怔,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度,忙松了手,可她白皙的手腕上已然浮现出四道清晰的指痕。
“抱歉……我……”
他语气罕见地带了几分迟疑,可她不愿再听。
钟薏手腕火辣辣地疼,心里那股不满已然压不住,语气也冷了下来:“晚膳我给你热了,放在桌上,若是饿了便吃。药一日一次,明日我上工,会提前放在厨房,记得喝。”
话音未落,她便转身往外走,丢下一句:“睡了。”
屋内她留下的烛火晃了晃,门轻轻合上。
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一块捂不热的冷铁。饶是刚开始对他再热情再有斗志,现在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
若是普通的病患,无论态度如何她也心无波澜,可他或许是自己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