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明夷自当亲自奉还

    余逢春迈入黑暗, 嵌在两边石壁上的照明珠随之亮起,幽幽冷光,将面前狭小的空间照清楚。

    静遂被锁在角落, 十二根玄冰铁链锁住诸灵脉,将他死死困在极其狭小的活动空间里, 连抬手都做不到, 只能略微晃动手腕。

    灵气被如此强硬地禁锢, 静遂的脸色白得吓人, 眼底青影异常明显, 身姿也不似多年前见最后一面时洒脱散漫, 多了许多疲惫无力。

    而更令人感到惊骇的, 是静遂的皮肤。

    人族本该光洁的皮肤上,却如动物一般生长出浓密的毛,精髓的手指也异化变形, 变得粗糙尖利, 像猛兽的爪子。

    那铺天盖地的妖气, 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

    余逢春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而在看清他的那一刻, 本来盘腿坐在地上的静遂倏地站起身, 两颗化为竖瞳的眼珠子瞪得很大。

    “娘嘞!”他喊了一声, “真是你?!”

    看来虽然妖化, 但他的心态还不错, 没有崩溃。

    想来也是, 静遂经历过那么些大风大浪,怎么可能因为眼前这点破事挫折就破防崩溃。

    余逢春放下心,应了一声:“是我。”

    接着, 他拽了一把邵逾白的袖子,示意他问好。

    一直保持沉默的邵逾白便顺着他的力度往前两步, 朝着静遂行礼:“静遂道人好。”

    “哎,”静遂有些不自在,抖抖袖子后回礼,“魔尊好,有礼了。”

    邵逾白淡淡道:“师尊教的好。”

    “是是是,东君向来温和有礼,难怪你也……”

    静遂开始夸,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没有重点也没有感情,很干巴。

    余逢春看着互相敷衍的两人,觉得很好笑。

    常人理念中,正邪两道势同水火,恨不除之而后快,谁能想到还有如此和谐融洽的局面?

    而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晏叔原终于看不下去了。

    “咳咳……”

    他干咳两声,打断邵逾白和静遂的尴尬互动以后,道:“这是三天前的事。”

    话音一出,静遂面上的笑意顿时消失,点点头。

    “三天前开始妖化的吗?”余逢春问。

    静遂道:“可能更久,但直到三天前我才发现。”

    静遂如今已是元婴期臻境,随时都有可能突破,而即便是他这样的境界,仍然被妖兽感染。

    这会是一只比余逢春在胡堂追查到的还要狡诈强大的妖兽。

    邵逾白沉声道:“它很聪明,知道露面一定会被全体修士追杀,所以干脆藏在烛火的阴影下面。”

    “就是下了步坏棋,”余逢春接着说,“当然了,也不一定。”

    它趁机感染了静遂,相当于对着整个凌景宗宣布他们宗门内藏着只高阶妖兽,形势顿时危急起来。

    也不知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单纯的本性难以压制。

    静遂抹了把脸,道:“反正现在这样也不是坏事,你过来了,我更放心了。”

    静遂被感染,并非无法救治,而是只有这样,他和那只妖兽的联系才不会被斩断,其他人也能留存住气息,方便后面查巡捕杀。

    晏叔原敲敲禁锢住静遂的锁链:“现在最怕的,就是被感染的不止他一个。”

    凌景宗弟子众多,妖兽混迹其中,就好像一条水蛇游入鱼群,如果它想感染,有大把大把的机会。

    余逢春道:“静遂修为高,被感染后灵力会本能压制,所以直到三天前才暴露,但其他弟子没有他这个能耐,你也不用太过忧心。”

    也没有别的办法,晏叔原点点头。

    “我就两点想不明白——”

    静遂插嘴:“一、这玩意怎么混进的护宗大阵?二、它什么时候感染的我?”

    他真的很纳闷。

    自己行事虽说有些放荡不羁,但还是很谨慎的。妖兽感染需以自身血肉为引,静遂确定自己这段时间一口肉都没碰过,其他的凡间饮食更别提了,顶多喝了两口酒,但那些酒都是他自己随身带着的,怎么可能被人掺上脏东西?

    晏叔原淡淡开口:“你脑子都成浆糊了,别想了。”

    静遂冷哼一声,蹲在地上,不自觉地伸手挠头,已经有些动物的样子在了。

    晏叔原转而看向余邵二人。

    “这次着急叫你、你们回来,主要是这只妖兽出现得太过蹊跷,也不知是藏匿到现在,还是机缘巧合之下逃出的裂缝,我心中不安,所以……”

    他没有说明白,但余逢春都清楚。

    即便没有邵逾白的关系,余逢春也是晏叔原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封闭裂缝的人。

    如果这只妖兽真跟裂缝有关系,那它在凌景宗的所作所为就很有指向性了。

    晏叔原秘密将两人召回,就是担心余逢春孤身在外,若稍有不慎被阴招暗算,会再起祸患。

    “这些天,你就住在凌景宗吧,”他对余逢春说,然后看向邵逾白,“魔尊日理万机,我不便久留,您请自便。”

    话说得不冷不淡,但已经很有师伯的风范。

    邵逾白毕竟已经在明面上和凌景宗割席,晏叔原作为宗主,自然不能让凌景宗和他再有牵扯。

    但宗门的待客之道要温和亲情,如果邵逾白执意留下,晏叔原就当看不见,顺水推舟。

    彼此心知肚明就行。

    余逢春笑笑:“行,我们回穆神洲,悄悄的。”

    说完,他看向不语的静遂。

    “有需要别忘了跟我们说。”

    “知道,”静遂点头,指着晏叔原,“他已经在查了。”

    晏叔原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就觉得眼睛疼,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师弟和他的冤孽徒弟先走,自己再等等。

    于是余逢春和邵逾白离开洞府。

    而等他离开以后,一直蹲在地上的静遂突然站起身,很费劲地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看。

    晏叔原很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不对劲,”静遂说,“他俩不对劲。”

    晏叔原道:“能对劲就怪了。”

    天底下再不会有这样一对师徒了,正道魁首教出个魔界尊者,晏叔原不能多想,想多了怕自己笑出声。

    “不是这方面!”

    静遂皱眉,神色看起来很困扰。

    晏叔原问:“还能有哪方面?”

    静遂沉默很久:“味儿不对。”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尽管晏叔原并没能理解精髓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本能地皱起眉毛。

    “……什么意思?”

    “我现在鼻子灵得很,”静遂说,“一般人的味道,自己是自己的,但他俩——”

    他比了一个纠缠在一起的手势:“——是一起的。”

    “……”

    短短一句话,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晏叔原麻木地抬头,不敢相信静遂就这样把话说出口了。

    而静遂还不懂他在沉默什么,见他不说话,便问:“咋了?”

    看来妖兽不仅感染了他的灵力与身体,还在破坏他的大脑,让他变成傻子。

    晏叔原深吸一口气。

    “没事。”他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话,“你在这儿好好待着,有事叫我,我先走了。”

    静遂不想自己待着,追问:“你干啥去?”

    “我——”

    晏叔原觉得自己顶着一脑门的官司,比山还高的为难压在他肩膀上,难得语无伦次。

    瞪了一傻掉的静遂,他压着声音恨声道:“我去把那头死玩意揪出来,片成肉涮锅子吃!”

    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又急又烦,需要找点东西发泄一下。

    静遂似懂非懂,并没觉得自己说很过分的话。

    晏叔原离开了。

    ……

    ……

    时隔二百年,穆神洲再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因为此次行动重在隐秘,余逢春和邵逾白没有声张,安静上山,任由山道两旁的灵草植被疯长,遮住灰白色的石阶。

    有玩闹似的灵阵在山路两旁,余逢春随手挥散一个,邵逾白在他身后,手一抬,接住从远处抛来的果子。

    “想不到这些阵法竟然还有效。”

    余逢春眉眼弯弯,接过果子掰成两半,递给邵逾白一半以后,将另一半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繁宝果汁水清甜,产自一棵邵逾白三岁时余逢春移栽来的果树上,师徒两个都喜欢。

    而邵逾白学习阵法后,练习出的第一个阵法,就是摘果子。

    触发阵法的人会获得一枚繁宝果。

    余逢春是触发阵法最多的人。

    上至山顶,花树重影中,三间小舍静静伫立,一套玉石雕琢而成的圆桌小凳,就在小舍边,有嫣红淡紫花瓣随风飘落,点在桌面凿刻而成的棋盘上,仿佛一盘风雅的残局。

    山顶的阵法察觉到主人归来,霎时的亮光后,灰尘尽除,一切仿佛回归从前。

    余逢春推开中间那扇竹舍的门,清凉的阴影投在房间中,房间内布置简洁整齐,仅有简单的桌椅床榻。

    岁月在这种稳定的暗色中悄悄流淌,床榻边,还放着一只将折下来的艳色桃花,花蕊娇嫩,花瓣鲜艳。

    二百三十二年前,邵逾白在崖边摘得桃花,放置师尊枕榻。

    此后数年光阴,花香依旧。

    “……”

    余逢春将花枝拿在手里,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花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头看了一眼邵逾白,发现他正看向另一边,隔着一面墙,是他的房间。

    想着不光自己,他也太久没有回来,余逢春便道:“去看看吧。”

    邵逾白视线调转,眼神落在那枝桃花上。

    “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转身离开竹舍,大步走进一旁的偏舍中。

    偏舍里的装潢,与余逢春的房间一致,甚至要更冷淡些,唯一的一点亮色,就摆在桌案上。

    那是一枚戒指,用晶亮淡雅的珍贵宝石镶嵌成花叶姿态,戴在人手上时,仿佛一条细弱的藤蔓缠住指节。

    很多很多年前,它是东君的贴身灵器之一。余逢春将自己修行千百年搜罗到的种种奇珍异宝,都存储在这枚戒指里,其价值不可估量。

    后来,东君赴死,这枚戒指名正言顺地流进邵逾白手中。

    世人皆以为魔尊会将财宝据为己有,却不曾想盛有无数天灵地宝的戒指,就静静放在师徒二人一生都不会再回的山顶小舍中。

    在戒指旁边,还躺着一张素白的信笺。

    邵逾白站在门前,凝视着面前的场景,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熟悉的刺痛。

    信笺上是他的字迹,寥寥几句,潦草不安。

    「明夷再拜:

    此环乃师尊所遗,明夷受之有愧。今师尊以身殉道,唯瘗藏于穆神洲,以待他日。待尘事尽销,明夷当重拾此物,亲自奉还。」

    信笺草草写就,字迹颤抖,边角处还留有几点水痕干涸后的褶皱。

    邵逾白拾起信笺,神色漠然地凝视片刻,然后将信笺攥成一团。

    素白色的纸张沾着墨汁,混着数百年前年轻人的伤心欲绝,在邵逾白的手中化为灰烟。

    师尊已归,这种晦气的话,不要再说了。

    料理完自己房间里的事情,邵逾白将戒指收拢掌心,推门而出时,余逢春已在花树下等着了。

    花瓣布成的棋局杂乱无章,余逢春站在桌边瞧了一会儿,手指点动花瓣,移动几瓣后,形势规整起来。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余逢春没回头,等邵逾白停在他身侧,他才伸出一只手。

    “……”

    邵逾白嘴唇微抿,想不通师尊是如何发觉,戒指在他手心冰冷稳定,邵逾白三指捏住那圈圆环,左手托住余逢春的掌心,动作轻缓地将戒指推回到它本该在的地方。

    枝丫复新生。

    看着眼前这一幕,邵逾白的心跳很快。

    余逢春不曾言语,只是在感受到戒圈滑入指节的一瞬间,手腕忽然翻转,像白鸟收拢翅膀一般,将邵逾白的手指反手一扣,温玉般的手掌顺势滑入掌心,脉搏都贴在一起。

    “别想。”

    他头也不抬地嘱咐一句,仍然专注于面前棋局,语气却好像已经看破了邵逾白的种种心绪起伏。

    邵逾白不言,只是默默牵着余逢春的手,陪他用花瓣下了盘棋。

    等棋局结束、胜负明了,又一阵清风刮过,棋盘上的布局瞬间一扫而空,花瓣飘飘扬扬,落在两人脚边,头顶有枝叶交错的悦耳声响。

    余逢春转身,半靠在邵逾白身上,同他一起看穆神洲山顶。

    余逢春在凌景宗的待遇向来最好,山中灵气纯净,一草一木都富有野趣。除他们两人住的屋舍外,在稍靠南一些的位置,还有一栋用竹子吊成的小楼。

    那是穆神洲的藏书阁,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

    余逢春想起什么。

    “你如果没事,帮我理一下藏书阁的旧书吧,”他说,“那段时间我没空打理,里面乱得跟锅粥似的。”

    也省的你胡思乱想。

    邵逾白凝视着余逢春指间的戒指,还能感觉到心跳快得不正常,整个人被一种异样的悸动包围。

    听见余逢春的嘱咐,他低低应了一声,没忍住,再次牵起余逢春的手,鬼使神差一般,在戒指上留下一吻。

    第82章是谁呢?

    穆神洲山顶上的藏书阁, 与凌景宗无关,全是余逢春的私藏。

    邵逾白仍然记得第一次走进时感受到的震撼,与书本体量大小无关, 纯粹来源于内部布局的杂乱无章。

    师尊是个不大喜欢整理东西的人,看过的书永远都是随便垒在一边, 按照余逢春自己的逻辑排列堆放, 像一座座靠书本堆砌而成的山丘。

    小小的邵逾白穿梭在一座座的山丘之间, 不明白为什么它们可以垒的这么高。

    他刚识字, 复杂的话语还看不懂, 余逢春抱他进来, 只是给他找个地方玩, 于是小孩子到处跑来跑去,爬上楼梯后又顺着扶手溜下来,躲在两摞气味陈旧的古籍后面, 鎏金文字有些许破损, 碎屑黏在掌心, 他朝外探头。

    透过细长的缝隙, 邵逾白看到了坐在桌前的师尊。

    穆神洲一年四季春光无限, 落下来的阳光都是柔和明亮的。

    仙人坐在床边, 碧色衣衫似流云一般垂下桌案, 鸦青色的发丝只用一根青玉挽着, 优雅地垂着, 隐隐泛着月光般的柔和细碎亮光,让邵逾白很想触碰。

    那本被幸运挑选的书大概很有意思,因为余逢春翻看的时候, 神色并非沉思考量,而是觉得有趣, 嘴角挂着细微的笑。

    邵逾白躲着看了很久,没有忍住,噔噔噔的跑了过去。

    于是余逢春把他抱上膝盖,给他讲星河的故事。

    这构成了邵逾白年幼时对安静和美的第一记忆。

    ……

    再次推开藏书阁的门,有灰尘扑面而来。

    邵逾白站在门口,默默等着灰尘重新沉寂。

    阁内的书籍摆放仍然有过去的影子——极其杂乱潦草,仅有的几个书架上都被塞满了,甚至有被压弯的趋势。

    过去的小山丘,原来只到邵逾白的腰间。

    藏书阁里唯一的桌椅是整个空间中唯一的干净所在,邵逾白小心地绕过所有书本,站在桌前朝四周看。

    听完星河的故事以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才意识到这些书本的摆放并非完全的混乱,它们其实是有规律的,只是规律只在余逢春一个人的脑子里。

    只有他一个人能懂,对其他人来说,表象永远只能停留在表象。

    过去邵逾白,曾对这个发现有过一瞬间的不满委屈,好像自己赤诚以待的人在辜负自己,后来他慢慢想明白了,知道师尊不可能事事周全。

    师尊已经对自己很好很好了,如果得寸进尺,就是他狂悖不孝。

    而现在,师尊将藏书阁交给他打理。

    “……”

    或许真的是他之前的所思所想太多了,惹师尊十分担忧,不得已采用这种隐秘的方法让自己安心。

    耳边的哀嚎哽咽声裹着狂风,一刻未停,邵逾白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想到自己一个将死之人竟惹得师尊如此费心疲惫,真是罪该万死。

    *

    *

    另一边,余逢春去了药圃,想赶在太阳落山前看看自己种的那些东西都长成了什么样子。

    结果不出所料,已经长疯了。

    余逢春看看自己手里的小药锄,又看看眼前长得跟一棵天杀的树一样的中阶灵草。

    思索片刻后,他把药锄扔掉,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

    0166很懂时机的出现:[主角的状态不好。]

    它一直在观察世界的崩溃程度,发现关联主角的那条线上,颜色一直是鲜艳的红。

    “他身上有很多问题,”余逢春说,“那串流窜出去的数据,大概就是在他分割明远的时候,不小心逸散出来的。”

    元神不是面团,想切割就切割,想融合就融合,邵逾白当时的冲动之举,给自己的未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他并非不知道这些,只是他不在乎。

    替师尊报仇,分割元神为师尊陪葬,用身体镇住裂痕,直到整顿魔域后的某一天,无法再承受裂痕和元神分割的双重损害——

    从进入悟虚幻境深处,找到余逢春开始,邵逾白就已经给自己划下了一条直通死渊的绝路,连头都没想回过。

    他像一列彻底脱轨的火车,在一条注定没有生机的崎岖道路上疯狂奔驰。

    余逢春的复生,只是让死前的风景中多了几分慰藉,并不会改变他的结局。

    他已经认命了,决心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成全余逢春此后千百年的太平安稳,不在乎一己生死。

    余逢春替邵逾白在乎。

    一人一统沉默许久,看着太阳向下落。

    余逢春斟酌很久,还是没忍住:“好可怜。”

    真的好可怜,让别人的心都跟着疼。

    0166真不想听这些恋爱中的狗男男对彼此发表任何看法。

    被恋爱糊住了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可爱可怜。

    它试图转移话题:[……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先让他安心吧,”余逢春叹了口气,也觉得很棘手,“得慢慢来。”

    即便知道师尊与自己心意相通,邵逾白如今耿耿于怀的,仍然是觉得自己毁了师尊一世清名,好像一块脏污的泥弄脏了仙人的衣角,徒增缺憾。

    这拧巴孩子。

    [唉……]

    “唉……”

    人统同时叹气。

    与此同时,一道流光忽然从视线边缘划过,余逢春仍坐在石头上,只微微偏过头,看着晏叔原走进药圃。

    他笑着问:“宗主怎么过来了?”

    晏叔原不答反问:“你徒弟呢?”

    “去收拾藏书阁了,”余逢春说,“多勤快!”

    收拾藏书阁这种小事,余逢春都能夸起来,放到凡尘人世,再换个没这么明白通透的孩子,早让他养成混世魔王了。

    晏叔原嘴角抽了一下,又想起静遂刚才的胡言乱语。

    要怎么接触,彼此身上的气味才会交融在一起。他不禁想。

    师徒冰释前嫌,情切之下有点肢体接触是正常的,晏叔原完全能理解,可简单的拥抱就会让气息交融吗——

    晏叔原觉得不能多想,想多了自己可能当着师弟的面哭出声。

    “我觉得问题出独禅山。”

    他说,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来调整思路,避免痛哭出声的悲惨表现。

    静遂是独禅山峰主。

    余逢春赞同点头:“他的弟子确实更方便。”

    “我已经让何承息去正殿等着了,”晏叔原说,“他是大弟子,查起来方便。”

    余逢春很奇怪:“既然你已经安排好了,那来这儿干什么?”

    穆神洲和正殿不在一个方向,况且事态紧急,晏叔原实在没必要绕远路到这里来和他聊天。

    很怪啊很怪。

    听见他的问题,晏叔原的表情顿时不自在起来。

    他故作无事地站起身,拍拍衣袖,又绕到一旁长得跟树一样的灵草边,伸手拽拽上面的枝叶。

    一通强装镇定的操作下来,显得有很多心事。

    而且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打理,灵草枝叶上方的凹陷中堆积了很多凝结的露水,被晏叔原这么一拽,露水全部滴落下来,往下滚的时候分散成水珠,噼里啪啦浇了一地。

    于是凌景宗宗主的胡子湿了。

    余逢春都看呆了。

    这是在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关心道:“呃……师兄?”

    “我没事!”晏叔原回过身,又摸了两把湿掉的胡子,“我就是高兴,嗯,你们师徒,嗯,同心协力、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同床异梦……”

    越说越离谱,看着对面余逢春怀疑的眼神,晏叔原手上用力,拽掉两根胡子。

    “哈哈哈……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晏叔原表面强装镇定,心里已经在计划怎么拔掉静遂的牙了。

    被妖气迷惑心智后胡言乱语、大放厥词,害得自己失掉分寸,愣头愣脑地就冲到了穆神洲,在师弟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实在不可饶恕……

    余逢春一挑眉,不知道在晏叔原面上看出什么,笑道:“既然师兄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就赶紧去吧!”

    “好嘞!”

    晏叔原也不管自己都说什么屁话了,一听见糊弄过去,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余逢春仍然坐在石头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摇曳的灵草,脑子里有濒临窒息的喘息声。

    0166快笑死了。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

    笑完以后,它艰难开口:[他看起来好痛苦。]

    那种有话特别想说,但是就是不能说,眼看着就要把自己憋死的痛苦憋屈感。

    余逢春也有同感:“他快憋得喘不上气了。”

    [所以他到底想问你什么?]0166问。

    它只顾着嘲笑晏叔原的种种别扭表现了,实际上并不理解他到底在别扭什么。

    余逢春倒是反应过来了。

    “可能是静遂闻出了什么,”他说,“我们没有防备,没料到他被妖化了,之前行事略微放肆了些。”

    妖兽的嗅觉极其灵敏,高阶妖兽更是可以在千里之外嗅闻到人族修士的踪迹。

    静遂被妖化,嗅觉加强,说不定真能闻出他和邵逾白身上的气息交融。

    静遂知道了,晏叔原就知道了。

    刚才的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0166似懂非懂:[所以这是好事嘛?]

    “可以是。”余逢春说。

    邵逾白把余逢春举得太高了,自己又匍匐得太低,以至于就算彼此说通心意,他仍然觉得自己的爱恋是余逢春的污点、是他的负担。

    既然如此,余逢春就给他证明。

    证明不止他一个人愿意为了这段恋情排山倒海。

    “而且我还给他留了个惊喜,”余逢春小声告诉0166,“就在藏书阁里面。”

    ……

    ……

    邵逾白先将一层的地板清理干净,敞开窗户通风。

    修士整理藏书阁本不该如此费劲繁琐,但穆神洲上的藏书阁,里面不仅有书,还有一些余逢春闲着没事捣鼓出来的灵器法宝,

    邵逾白无法压制魔气,很担心稍有不慎,魔气释放,将整个藏书阁毁掉。

    因此只能一点点的慢慢来。

    好消息是他并不介意,能在师尊以后长久居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对邵逾白来说很值得。

    理清楚书架上书本的数量种类后,邵逾白很小心地取下最顶层摇摇欲坠的一摞书,看着书架底层弯曲变形,眉毛微皱。

    最好换一套新的,他想。

    书本陈旧,随便翻几页还可能会翻到自己小时候在上面随笔画下的涂鸦。

    邵逾白翻过几页,在看到师尊批注后面上流露出温和笑意,本想将书本全部清理出来,却不期然在书本夹页中,发现了一张艳红色的信笺。

    信笺上的字迹娟秀纤美,还带有一股异香:「特感东君解燃眉之急,姻兰拜上。」

    姻兰?

    邵逾白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她是九界难得的姻缘夫人,极擅长占卜姻缘,还有一双灵眼,据说能看到人前世今生的姻缘红线。

    师尊何时帮过她的忙?

    指腹摩擦过信笺边角,邵逾白确定这封信已送来许多年。

    师尊宽和,见人有难向来是仗剑相助,机缘巧合下救姻兰一命也属正常。

    只是一个靠占卜姻缘看红线为生的女人,如果想报恩,会如何?

    那自然是帮恩人寻一桩好姻缘了。

    邵逾白捏住艳红信笺,指节用力到发白。

    微风从窗边吹来,纸张微微摇晃,薄而轻,香气也散开不少,如同一缕艳色烟雾,轻柔无害。

    可落在面前人眼中,这封信却是洪水恶兽转世,极其险恶可怖——

    师尊看过这封信吗?

    他知道自己的天赐良缘是谁吗?

    他见过那个人吗?

    那个人……还活着吗?

    问题有一千个,没有一个让邵逾白开心。

    魔尊虽没有亲眼见过姻兰的能耐,但手下魔修中也有过谈论她的人,据说十分灵验。

    她占出来的红线,想必也是甜美和爱,比他与师尊更相配。

    “……”

    有书页翻动的声响从身后剧烈响起,天色都暗了一息,荒唐妒忌的念头疯了一样从脑海深处涌出,邵逾白眼前浮现出一层血色,体内裂缝的哭嚎声有一瞬间的寂静,仿佛它们都感受到恐惧。

    他暗暗琢磨:

    既然一直没有与那人相会,想必师尊也不是很在意吧?

    既然如此,他动手将他杀掉,应当也不会让师尊太怨太恨……

    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所思所想有任何问题,邵逾白朝窗外短暂瞥了一眼,最后毫不犹豫地翻过信笺。

    三列娟秀的小字,整整齐齐地写在有梅花压印的信笺背面。

    第一行是师尊的生辰八字。

    第二行被邵逾白选择性地快速掠过。

    而第三行仅有四字批注——天作之合。

    甫一看到天作之合四字,邵逾白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三分,仿佛有一块尖锐锋利的石头卡在喉咙深处,刺得胸口剧痛、头脑发昏,周围事物除字迹外俱模糊不清。

    也正是这阵剧痛,让邵逾白从一片妒恨中清醒过来,浑身发冷地僵立在原地。

    嫉妒憎恶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干涸的滩涂,和狰狞坚硬的礁石。

    明明已认定此生无憾,偏偏在看到有人与师尊是天作之合时,还是难过。

    又想让你忘了我,又想让你一辈子记得我。

    贪心不足。

    失德失当。

    颤抖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了第二行上,那是与师尊天作之合的人的生辰八字——

    甲午年戊辰月壬戌日庚子时

    “……”

    邵逾白怔愣地盯着信笺上的生辰八字,困苦的心绪还没来得及完全消退,就又被巨大的困惑迷茫魇住心神,久久不能挣脱。

    艳色纸张从手中悄然滑落,几番飘荡后落在地上。

    而在纸张落地的刹那间,邵逾白也在庞大的迷雾中挣脱出来,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衣袖拂过陈旧的书山。

    山丘坍塌,尘埃飞扬。

    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然死死注视着那列小字,目眦欲裂,几乎要在上面看出个洞来。

    信笺上写的……是他的八字。

    分毫不差。

    第83章红线断而复续

    丹屏城。

    世间难得的姻缘城。

    暮色初染丹屏城时, 悬在檐角的琉璃灯笼次第亮起。这些以古今情爱故事雕刻的灯盏泛着暖橘色光晕,将满城的朱漆柱映得宛如红珊瑚。

    用整块青玉雕成的三生桥下,流水潺潺, 桥边石柱上系满了红绸带,

    红绸一半垂入水中, 一半随风飘扬, 背面写满了祈求上苍护佑的爱念祈愿。

    来往修士大多成双成对, 偶有单个的也面露绯红, 连看到路边树上盛开的并蒂花时, 都会心中泛起涟漪。

    年岁久远的古树种在城池中央, 无数姻缘红线坠在枝丫上, 随风缓缓摇曳。

    而在古树下,一座用竹竿吊成的小巧楼阁中,甜香扑鼻, 门口吊着用红色绸缎绣成的对联, 精巧绣工下字迹风流。

    上联:卜尽相思线

    下联:绾成连理结

    横批:情牵三世

    正是姻兰夫人的情牵馆。

    莫说丹屏城, 普天之下还有哪个修士不知道姻兰夫人, 她的情牵馆牵起的姻缘红线, 恐怕可以将九界绕三圈还多, 凡是想求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的修士, 都要来她这里。

    只是天底下对姻缘有所求的修士太多了, 姻兰不可能个个都见, 因此会在诸位修士中谨慎挑选,每日所见者不过二三。

    此举颇有些恃才傲物,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从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只是此时的情牵馆中,气氛却不如往常轻松。

    头上系着红绳的侍茶小童, 脸色吓得煞白,哆嗦着将一盏清茶放在桌子上,茶盏与桌面发生碰撞弄出来的响声,差点儿把孩子吓哭。

    在他对面,突如其来的客人坐在屏风后,瞥了小童一眼后,默不作声地端起茶盏。

    茶气氤氲,来人一袭黑衣,在朦胧白雾中更显暗色,小童修为低下,但依然能感觉到魔气贴近身体时的轻微疼痛。

    见男人没有怪罪的意思,小童慌乱行礼,一溜烟跑没影了。

    等姻兰出现的时候,房间的屏风前后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茶水没有减少分毫,只是被打开后放在桌子上,任由热气散尽。

    姻兰匆匆瞥过,当目光触及对面人隐在屏风后的隐约身影时,娇美的眼眸中闪过惊异之色。

    她柔声道:“馆中小童都是奴家捡来的孩子,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尊者莫怪。”

    邵逾白道:“他没见过世面,夫人应当是见过的。”

    姻兰闻言笑笑,坐在椅子上,一身粉嫩衣衫更显身段纤柔,像未出闺阁的小姐,并不像是人口口相传的姻缘夫人。

    然而从穆神洲缩地成寸直接赶来的邵逾白,却对此毫无感触,目光冷淡,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桌面,仿佛在思索什么。

    姻兰的心跳也随之快了一些。

    她此生于修炼无望,但好歹也是金丹期修士,面前坐的什么人,她心中多少有数。

    魔尊杀伐果断、绝爱断爱,一统魔域后的种种作为,不像求姻缘的人,此番前来,莫不是……

    正在姻兰思索之际,坐在屏风后面的邵逾白开口道:“姻兰夫人可曾见过东君?”

    此话一出,即便姻兰见过大风大浪,呼吸也紧了一瞬。

    世人或许不识东君,也不知魔尊与东君的瓜葛,但姻兰许多年前曾被东君救过一命,心中自然有几分清楚。

    只是东君已死二百年,魔尊就算追悼师尊,也不该来她一个算姻缘的女人这里。

    沉思片刻,姻兰缓缓道:“奴家……确实见过东君,百年前蒙东君仗义出手,不然姻兰此时便不在这里了。”

    邵逾白颔首,继续问:“可曾报答?”

    “姻兰身无长物,略尽所能罢了。”

    “所谓略尽所能,就是给他算姻缘?”

    “……”

    竟是为了这件事吗?

    姻兰抿抿嘴唇,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更不明白邵逾白为什么要拿师尊的旧事质问自己。

    她道:“魔尊不如有话直说,姻兰必定知无不言。”

    屏风外,邵逾白一挑眉。

    没有再跟她周旋,手指轻点,那张艳红色的信笺便从袖中飘出,落在姻兰眼前。

    “这可是出自你手?”邵逾白问。

    姻兰:“正是。”

    “讲讲。”

    姻兰不可置信,抬眼望向邵逾白,似乎不能理解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而邵逾白慢条斯理地重复一遍:“讲讲。”

    瞬间,姻兰从种种怀疑猜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如果自己此时不配合的话,那明天太阳升起时,丹屏城内,可能就没有情牵馆了。

    思及此处,姻兰果断开口:“当年,奴家默默无闻,一次听闻丹屏山附近出现秘境,便准备去凑凑热闹,不料遇到劫匪拦路,险些毙命,幸好东君路过,出手相助。

    “奴家心中满怀感激,不知该如何报答,手足无措,很是窘迫……东君为人和善,发觉后几次劝阻,希望我能宽心,也怪我那时卑微,没有想通……”

    姻兰至今还记得余逢春当时的神情,无奈又好笑,看着面前神色颓然的少女,几番劝告后还是败下阵来。

    随手将水天碧剑刃上的鲜血擦净,他败下阵来:“你既然说要报答,那有什么擅长的?”

    姻兰抬起头,心中暗喜,张嘴便道:“我会算姻缘!”

    余逢春愣住,笑道:“可我无心姻缘。”

    这……

    姻兰要被自己气死了,于修炼上没什么进益就罢了,被救命恩人救了以后竟然也无从报答的,实在无用!

    她原地跺脚,出发时戴在鬓角的珠花小簪晃了晃,随后行礼道:“姻兰无用,无以报答仙尊大恩——”

    虽然放弃,可姻兰那时候还是稳不住心神,话语中不免透出几分对自己的恼怒不满。

    再抬头,却发现东君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眼神很喜爱,好像透过她看到了别的谁。

    姻兰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不得体,脸红起来。

    也正在此时,余逢春道:“真好玩。”

    说完,他笑着摇摇头,给了姻兰两个生辰八字。

    “你既然擅长占卜姻缘,那不如替他们算算,”他说,“算完写信给我,如何?”

    姻兰接过,感觉到了责任感。

    “仙尊放心,我必定竭尽全力!”

    后来两人分开,姻兰从秘境转了一圈后重新回到丹屏城,在古树下,算出了一对世间难得一见的天作之合。

    “……我并未想到仙尊随手给了两个八字竟如此契合,但即便我从事此业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恰好的一对,是真真正正的天作之合!”

    再次提起那段往事,姻兰的话语里还有藏不住的自得骄傲。

    她是姻缘夫人,难听点的话来说就是红娘、媒婆,撮合人的。姻兰喜欢干这行,自然会因为占出好姻缘而高兴。

    她嘴角挂起一抹笑:“我起初不敢置信,算了许多遍,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以后才敢写信给东君。”

    “……”

    直到姻兰停止讲述,邵逾白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用力到发麻,徒然松手,盯着面前凉尽的茶水,邵逾白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原来八字是师尊亲自给出去的。

    恐怕那时候,他看着生气恼怒的姻兰,不自觉便想到了仍在穆神洲练剑等候的邵逾白。

    一想到自己的小徒弟也会因为修为不够暗暗生气,余逢春觉得好玩又可爱,便随手给了她两个八字。

    只是想哄孩子开心的,没想得到个结果。

    就像谁也没料到姻兰会算出“天作之合”四个字。

    先前的玩笑逗弄都跟着变了味道,只能将信笺藏在书中,假装从未见过。

    他哑声问:“你将信寄出后,便再没有见过东君吗?”

    姻兰迟疑片刻,摇摇头。

    “不,东君后来亲自来见过我。”

    邵逾白神色一凌,追问:“他说什么了?”

    姻兰轻叹一声:“他说——”

    再次见到东君,是一个雨天。

    丹屏城四季如春,温暖湿润,雨丝从天边落下,细且密,浸湿了小楼前的红绸子,给目之所及的一切蒙上湿润的纱衣。

    那时,姻兰已经促成了几段和美姻缘,在附近小有名气。

    雨天风凉,姻兰取下挡在门口的小石墩,刚想关门歇业,却看到一条青石小路的尽头,仙人踏雨而来。

    她惊喜极了:“东君!”

    余逢春走至门前,难得穿了身月白衣衫,颜色几乎与湿漉漉的雨幕交融。

    听见姻兰这么叫他,余逢春笑笑:“不用这样叫我。”

    “您是救命恩人,”姻兰道,“自然要恭敬些!”

    说着,她请余逢春进门,亲自烹好热茶。

    余逢春身上带着雨水的凉意,让人想起刚淋过雨的柳树。

    姻兰在他对面坐下,笑容恳切热情:“不知东君前来,是为了什么?”

    她其实隐约猜到些,大抵与她之前寄出的信笺有关。

    不出所料,余逢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天作之合四字,不知可否为我解释一下?”

    他笑得温柔,只是神色却不如上次见面时那么肆意轻松,仿佛有一层姻兰不得见的枷锁扣在身上,让他多了几分踟蹰疲倦。

    姻兰道:“所谓天作之合,便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感受到余逢春投来的目光,姻兰轻声道:“东君,我母亲曾传授我一密门功法,若有天赋,加之修炼刻苦,可看清人身上的红线。

    “从见到东君第一面开始,我便发现东君手腕处系有一条极其明显的红线,就在这里。”

    手指一点,落在余逢春的手腕处。

    一根颜色正红的红线便系在那里,白皙配正红,还有隐约的朱砂色流动其中,格外夺目。

    姻兰继续说:“这根红线,与我见过的许多都不相同,似乎寸寸断裂,又在每次断裂的地方重新续上一股,使其得以绵延。”

    无数次的断裂重续让红线比姻兰见过的任何一根都纠结粗糙,带着无法言明的执拗固执,好像无论如何都要绵延下去,死都不能放手。

    寸寸断,寸寸续。

    至死不休。

    而余逢春听完她的讲述后,完全愣住了,似乎姻兰的话语中透露出了一些他完全没有料到的信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沉默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一团凝满了水的云:“这些事情,还劳烦姑娘为我保密。”

    姻兰不明白,茫然地眨眨眼睛。

    她没有想得到一个解释,但余逢春却好像空前疲惫,再也承受不住一点,苦笑一声,道:“即便是天作之合,我此生,恐怕也与他无缘了。”

    并非没有情意,是天意弄人,此生有缘无分。

    实在可惜。

    哗啦——

    茶盏侧翻声响起,茶水顺着桌案滴落在地,成为一片寂静中的唯一杂音,透露出面前人的心绪起伏。

    望着屏风后气息不稳的魔尊,姻兰呢喃道:“虽隔着屏风,但奴家隐约看到,魔尊手上,也系着一条红线呢……”

    姻兰话音未落,屏风上青丝牡丹骤然扭曲,根根丝线断裂崩开,房间有霎时间的震颤,魔气暴涨,从窗边探入室内的几条青翠枝芽瞬间枯萎。

    邵逾白垂落的手掌猛地蜷起,本就岌岌可危的屏风应声碎裂。屋内烛火疯狂摇曳,映出他袖口翻涌的暗红纹路。

    他低声道:“今日来访,多有叨扰,望夫人海涵,守口如瓶。”

    姻兰也站起身,无视房间内的一片狼藉:“东君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是当然。”

    邵逾白点点头,不再多言,却在离开时听见姻兰说:“东君可是归来了?”

    他转过身,在女人眼中,如今名震九界的魔尊身上一片暗色,唯有一根红线鲜艳明媚,如有生命般将他缠绕。

    姻兰屈身行礼:“红线断而复续,奴家在这里恭喜了。”

    语罢,姻兰不再看,先离开了。

    而半柱香后,穆神洲上,余逢春听见敲门声。

    打开门,湿漉漉的小狗站在门口,很用力地盯着他看。

    余逢春一挑眉,眼神打量后后退一步,让他进门。

    等邵逾白走进竹舍,余逢春才开口问:“怎么了?”

    面对他的问题,邵逾白僵硬着摇摇头,脸色惨白,眼尾却有一点激动后晕出来的红。

    余逢春看出他情绪不对劲,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摸摸头,温声问:“怎么了?”

    邵逾白低着头任由他摸,只是在听到余逢春的问题后忽然抬手将人往身上搂,闷不吭声地把头埋进余逢春的怀里。

    更像小狗了。

    余逢春顺着后脑勺摸到邵逾白的脊背,忽然闻到一股极其浅淡的甜香味。

    “去哪里了?”他问,“你身上好香。”

    本来还在他怀里沉默不语的邵逾白,闻言当即就僵住了。

    心虚又尴尬地抬起头,迎上一束戏谑的目光。

    师尊没生气。

    意识到这点以后,邵逾白只觉得整颗心都泡在温水里,刚才在姻兰那里听到的话更是让他头晕目眩、不知所以。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邵逾白不自觉就问出一句:“师尊可占过姻缘吗?”

    第84章在你眼皮子底下呢

    余逢春没有回避否认。

    “许多年前占过一次, ”他漫不经心地抚弄过邵逾白的鬓角,“一个小姑娘,非要报恩, 我就试试。”

    “那结果呢?”邵逾白追问。

    悬在他脸侧的手忽然有瞬息的停顿,余逢春嘴唇微抿:“没有结果。”

    邵逾白心中微动, 无视余逢春话语中隐隐的躲闪, 继续问:“为何会没有结果?她既然报恩, 就应该做个完全才对。”

    “……”

    余逢春面上闪过一丝为难。

    邵逾白看的很清楚。

    几乎不需要思考, 魔尊一眨眼, 眼眶就泛出些许水光, 看着又可怜又伤心。

    余逢春的心当即就软了。

    “这是做什么?嗯?”他轻声问。

    竹舍内烛光摇曳, 投来的光是暗且柔和的,在他们身上扑下浅浅的阴影,仿佛深夜涌动的浪潮。余逢春的面容神情都隐藏在这暖柔的浪潮下, 跟着垂悯起来。

    邵逾白把人抱得很紧, 膝盖紧贴大腿, 他的脸颊贴着余逢春的小腹, 像个孩子。

    场景无限接近于过往, 接近于穆神洲曾有的无限日月。

    邵逾白心中有很多计较, 知道想要师尊说实话, 其实很简单。

    师尊爱他, 也怜他。

    注视着徒弟这幅模样, 余逢春坚持了几秒钟,最后还是叹口气,败下阵来。

    “问这个做什么呢?”

    他拍拍小狗脑袋:“她后来确实送了信笺来, 但没什么意思,我看过后忘记放哪里了。”

    “难道没有占出来吗?”邵逾白问。

    他双手在余逢春腰后交握, 勾勒出清瘦有力的轮廓,脸颊贴在余逢春的小腹上,感受着他轻柔的呼吸起伏。

    邵逾白喃喃道:“师尊天人之姿,世间无人相配也正常……”

    余逢春被他逗笑了,含糊着说:“也不是。”

    邵逾白抬起头,目光灼灼:“那就是有?”

    “嗯……”

    余逢春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穿过邵逾白的头发,没考虑好要不要告诉徒弟透露姻兰算出来的姻缘红线。

    邵逾白道:“可是一张艳红色的信笺?”

    此话一出,余逢春惊了一下,低头看着仍然依恋地靠在他身上的徒弟。

    徒弟面上的困惑缱绻化成了一种极富有心机的示弱,就是看准了余逢春对他狠不下心,才一步一步地逼问至此。

    “你都看到了?”

    余逢春神色似乎波澜无惊,顺在邵逾白发间的手却忽然用力,拉着他向后仰头。

    “看到一些。”

    邵逾白轻笑:“师尊当时真的是在逗孩子玩,不然怎么会把自己和徒弟的八字一起送过去?”

    “……”

    这事说白了,是余逢春没有思虑周全,以为姻兰就是小打小闹,完全没料到她真有本事在身上,而且还算出个天作之合。

    多震撼人心。

    余逢春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邵逾白却笑得更深,眉眼弯弯,很有当初少年人的模样。

    余逢春从他的笑中感觉到了什么,摇头道:“当时就不该让你去整理藏书阁,翻出一堆陈年旧事。”

    “这怎么算陈年旧事?”邵逾白反驳,扣在余逢春腰后的时候更用力些,“我与师尊是天作之合!”

    余逢春戏谑道:“怎么如今腰板这么硬?以前不还自惭形愧吗?觉得配不上我。”

    两人贴得极近,彼此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缠绵的丝线,邵逾白眼中倒映出小小的余逢春。

    师尊天人之姿。

    这句话里但凡有一个字是假的,就让他被九重天雷劈死。

    他小声道:“虽然觉得配不上,但一想到天作之合,还是高兴。”

    谁说泥潭里的生灵不敢对云巅的垂柳心生妄想?

    其实不但会生妄想,还会胆大包天地越想越多。

    如果这时候冒出点证据,证明垂柳的柳叶其实有意拂过他的额头,那再脏污卑微的生灵也会一瞬间心花怒放,狂喜不已。

    余逢春都要被他气笑了,松开纠缠发丝的手,想要离开。

    而邵逾白不肯,一番拉扯下,挣动躲闪变成了暧昧拉扯,余逢春又被抱住,半心半意地坐在邵逾白腿上。

    姿势难得一见,亲密得让人指尖都颤了一颤。

    他还以为这个好徒弟一辈子都不敢这样。

    凝视着同样的眼含笑意的邵逾白,不知道想到什么,余逢春的脸色忽然沉静下去,当他的手指像往常一样点在邵逾白的眼角时,目光柔和得像一缕将落未落的暮光。

    “当时,我收到她的信笺……”

    他缓缓开口,将时间拉回到那段邵逾白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开口的岁月。

    “上面天作之合四个字,我以为是在哄我开心,谁能相信呢?”余逢春轻而又轻地说,“可心里终究困惑,幸好那时你勤于修炼,不常来烦我,我便亲自研习,亲自给自己占了一次。”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信笺送出后许久,余逢春才再一次去见姻兰。

    邵逾白怔怔地看着,看着师尊嘴角弯出一抹苦笑,不知道是笑他们姻缘可笑,还是笑他们有缘无分。

    “……所以后来,我发觉你的情意,时常夜不能寐,想着是不是你年轻时我无意中做错了什么,才把你引到这条路上。”

    轻叹声如晴空惊雷般劈在邵逾白耳边,他猛地抬起头,盛住余逢春无意显出的哀伤。

    弟子爱恋师尊,尚且自觉忤逆不孝、怨恨自伤,可若师尊更早动了心思,那又该是如何的引咎自责?

    恐怕要比他痛上百倍千倍。

    “师尊……”

    他唤了一声,不知如何劝慰,却看到余逢春低下头,目光至恳地望着他:“明夷,可是为师之前行为失当?”

    因为彼此都用情至深,所以才一个担心是自己行为失当、蓄意引诱,一个则自觉卑微、惴惴不安,恨不能以死谢罪。

    不。不是。

    邵逾白再也不想忍耐,抬手压住余逢春的后颈,吻在他的唇角。

    “不是的,”在亲吻的间隙,他哑声说,“我心悦师尊,此心至诚,天地可鉴。”

    余逢春笑了。

    一滴难以分辨情绪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邵逾白的脖颈。

    他为人师尊,必定事事站在徒儿前面,为他遮风挡雨,将一团炽热难言的心血尽数压回心口,当做无事发生。

    这也是他的一点私心。

    盼着自己身死道陨之后,从尸身血海里抱出来的小徒弟仍能干干净净地过一辈子,不必知晓师徒之间的龌龊,更不必被前尘往事纠葛——

    偏偏邵逾白不肯放手。

    于是断线重续,姻缘再结。

    ……

    夜幕覆盖下,穆神洲缓缓下起一场细密的雨。

    山顶三间竹舍,只有一间透出隐约的微光,雨声缠绵中,有更细微暧昧的声响,湿润地潜入雨夜。

    竹塌本该冰凉硌人,可余逢春躺上去的时候,却只觉得软绵暖和,像是要陷进去。

    湿润的亲吻顺着唇角一路向下,点在每一处让他想要蜷曲躲避的地方,想躲又被强行止住,只能敞开着身体忍耐等待。

    “师尊……”

    有亲昵的呢喃在耳边响起,伴随着炽热的呼吸,比亲吻更难耐,余逢春不受控制地仰起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像是承受不住的求饶,又仿佛是在等待什么。

    身上人的眼神瞬间暗沉下去,有欲望在翻涌。

    梦中的婚礼不算。

    今天才是他们的大婚之夜。

    ……

    ……

    ……

    雨夜之后,穆神洲山顶一片清凉之色。

    余逢春从梦中醒来,还未起身,便嗅到枕畔有清新花香。

    侧头看去,是一枝刚从崖上攀折下来的娇嫩桃花,花蕊上的露水颤巍巍滴在枕头上,运出一片略带凉意的湿痕。

    余逢春盯着花看了一会儿,坐起身,刚好有人推开门,带着一身花香水气回来。

    邵逾白甫一进门,甚至不需要思考,眼神便直勾勾地朝床榻移动,恰好看到余逢春搂着锦被坐在塌上,鸦青色的发丝垂落如瀑,晨光朦胧,在昨夜缠绵的细碎红痕上铺上一层柔软的暖金色。

    他还是困倦的,眼神有片刻茫然,等邵逾白来到他面前,他才醒过神。

    “又折了桃花?”

    邵逾白“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捻起余逢春雪白中衣的衣襟,替他归拢好,直到看不清大片白皙上的点点晕红。

    余逢春随他,只是将花枝拿在手中,笑道:“再这样,后山悬崖上的桃花都要让你折干净了。”

    “后山桃花比云霞还多,即便每日一折,恐怕也要耗费数月。”邵逾白道,很实诚,就是一直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余逢春。

    余逢春很惊奇。

    昨夜跟疯了似的,直到天光熹微也未停,余逢春怎么劝都不管用,还被哄着又闹了许久,到后面连动都懒得动了,随便他摆弄。

    怎么一到白天,就变了个人,还知道不好意思了?

    真稀奇。

    “我小看你了。”

    打量着邵逾白耳边浮现的红晕,余逢春意味深长地说。

    邵逾白没听明白,想问是什么意思,余逢春却不再搭理他,起身换了身衣服,走到屋外。

    待机一整夜的0166终于有了出场机会:[你真是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它还记得昨天余逢春所说的藏书阁惊喜。

    主角本来因为自己爱恋师尊心生愧疚,觉得余逢春是怜惜他时日无多,因此有心结无法解开,偏偏余逢春设计让他知晓,其实两人早就心有彼此,只是阴差阳错始终没有说开。

    这么一来,邵逾白都快高兴疯了,哪里还在意其他?

    余逢春得意洋洋:“我超棒的。”

    0166附和道:[是,你超棒的。]

    话音落下,竹舍内突然传来一阵波动,有魔气溢出。

    余逢春眉心一动,重新返回舍内,刚好看到邵逾白面前浮现出一层模糊的人影,看衣着装扮,是花以宁。

    “尊上。”

    虚影中的花以宁先对着邵逾白行礼,尔后转向余逢春,再次行礼,语气恭敬:“东君。”

    余逢春一挑眉,走到邵逾白身边:“这是做什么?”

    邵逾白不答,先给余逢春移来椅子,等人稳当坐好后才在他身后道:“他去查了些东西。”

    余逢春心领神会。

    “跟这里有关?”

    “是,”邵逾白道,“先前抓住的那只妖兽,透露了一些消息,我觉得值得一查,便派他去了。”

    花以宁接话道:“属下已查到些,所以赶来禀报。”

    邵逾白抓到的高阶妖兽,正是余逢春从悟虚幻境一路追到胡堂的那只,本以为它形单影只,没想到竟然还有同伙,还把线扯到了凌景宗。

    “那说说吧,”余逢春往后一倚,靠在椅背上,“都查到了什么?”

    放在小桌上的青色扳指微微摇晃,虚影中的花以宁也跟着扭曲后更清晰,听见余逢春的吩咐,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魔尊。

    花以宁没忍住,嘴角抽了一下。

    所以东君才是魔域的老大,对吧?

    偷偷在心里给东君立长生牌位,真是做的太对了!

    “那只妖兽受不住刑,能吐的都吐干净了,它确实是从悟虚幻境跑出来的,但在离开秘境以后,它曾遇到一只妖兽,且修为比他更高深,善于化形、迷惑心智,妖气都脱得差不多了。”

    余逢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邵逾白,眼神发问:你干的?

    邵逾白点点头。

    余逢春又把头转回去。

    目睹二人无声互动的花以宁装自己瞎了:“魔尊吩咐我的几处都查过了,没有异样,但静含城里有探子说,当地的望族程府,前几日曾大摆宴席,庆祝他们的小姐入选凌景宗,成为内门弟子。”

    程府?

    余逢春眉毛微皱:“只庆祝他们的小姐吗?”

    “是,”花以宁道,“这正是属下要禀告的,静含程氏,只有一位小姐入选凌景宗,那小姐名叫程沁,乃程氏家主与其夫人的独女。”

    从没有过龙凤胎。

    程旭不存在。

    ……

    与此同时,独禅山上。

    消失一夜的何承息回到自己的卧房,还没进门,就听见房间里有响动。

    掌门所说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独禅山上有妖兽,短短七个字,几乎让何承息闭不上眼。

    但妖兽善于伪装,连师尊都着了他的道,其他修士进入独禅山,势必会引起它的警觉,必须要他这个大师兄从内部开始查。

    深吸一口气,何承息甩甩头,推开房门,不成想看到一个蜷缩在房间角落里的熟人,听见声音后浑身哆嗦了一下。

    “程旭?!”

    何承息惊讶地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做什么?”

    程旭抬起头,露出一张惊慌交错的脸,泪水在脸上凝结出条条道道的泪痕。

    “大师兄!”

    他哆嗦着嗓子,“我姐好像不太对……”

    何承息本就在琢磨独禅山妖兽的事情,听见程旭这么说,心中当即一紧。

    他问:“她怎么不对了?”

    程旭慢腾腾地站起身,很犹豫地说:“从幻境回来以后,她就不怎么理会我了,每天自己待着,我还从她房间里发现了一些鸟的毛,大师兄,我姐她怎么了……”

    小师弟的声音中已带着哭腔,非常可怜,而他讲述程沁的种种不同寻常,似乎也接近妖兽的基本特征。

    难不成程沁就是妖兽?

    何承息面上不曾显露情绪,手上却快速将门关闭,同时道:“还有呢?”

    “还有……”

    房间角落里,光亮不曾找到的阴影处,程旭声音颤抖、越来越低,眼泛泪光,仿佛被吓坏了。

    可当他注视着何承息背对着自己的一系列动作时,那张年幼微胖的小脸上,却挂起一抹诡异至极的微笑。

    一缕光亮洒在他的脸上,程旭的眼睛也和平常不一样了,漆黑的瞳仁染成银白色,越缩越细,直至形成一段细线,像兽类的瞳孔嵌在人的眼眶中,冷酷狡猾、吊诡至极。

    与此同时,他背在身后的手上,指尖亮起尖锐的光。

    第85章花下死

    而何承息无知无觉, 还在思索。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也只是以为小师弟在无助地踱步,并没有关心深究。

    他又问:“那你姐姐现在在哪里?”

    “姐姐她……”

    仍然是带着哭腔的嗓音, 程旭越走越近:“我找到那些毛以后,很奇怪, 就去问她, 可她不理会我, 还一个劲地瞪我, 特别吓人, 我就跑出来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

    声音已到何承息背后, 程旭话语中有隐约的悲伤恐慌, 可脸上的笑却越咧越大,嘴角几乎扬到耳边,像一只被强行剪毁的布娃娃, 这已经不是人类能做到的面部表情。

    与此同时, 程旭眼中的兽瞳愈来愈明显, 透露出极其诡异的非人气息, 抬起的那只手上, 指甲凭空长了半寸, 尖端如刀锋般尖锐, 还隐隐泛着不祥的黑气。

    程旭顿了一下, 话语中少了些许彷徨。

    他已完全站在何承息背后不过半步的位置, 轻声诱哄道:“大师兄,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何承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 并没有听出程旭话语中情绪的转变,听程旭说要带自己去找程沁以后, 他不自觉地皱皱眉毛。

    “你怎么带我去?”

    程旭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大师兄,你转身。”

    “这跟我转身又有什么——”

    何承息不耐烦地转过身,却看到一道尖锐的黑光朝自己划来,伴随着不可躲避的杀意吊诡。

    浓烈的妖气后面,是一张非人的可怖面孔。

    程旭笑容扭曲,心中鼓胀着难以言表的快感。

    “我这就告诉你——”

    妖兽指尖的刺目亮光中夹带着感染的妖气,一旦划伤修士皮肤,妖气潜入灵脉,那被感染只是时间问题。

    何承息是独禅山大弟子,深受静遂喜爱,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充当下毒妖兽这一角色?

    只要将他感染,所有目光便会聚集在何承息身上,还有谁会怀疑自己?

    程旭心中狂喜,已然看到自己成功逃脱的胜利局面。

    可一道比千年寒冬还有凌厉的剑意,却在此刻当空劈来,直接将何承息的卧房劈成一片废墟,同时鲜血泼洒而出,妖兽扬起的爪子突然断裂,像块被劈烂的木头一样,被剑意钉在对面的墙上。

    那一瞬间,甚至没有痛感。

    程旭僵立在原地,卧房破损后露出的巨大坑洞,正好让外面乍亮的天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身上一切非人之处。

    何承息迅速退至房间角落,只留程旭一个人被剑意刺穿周身大脉,动弹不得。

    看他的神情,似乎早有预料。

    破败零碎的房间里有片刻的尘土飞扬,接着便是脚步声。

    有两人迈步,走入废墟中。

    为首那人身量清瘦,一手持断剑,一手持斗笠,边走边用斗笠挥开面前絮状的尘埃,然后露出一张极熟悉又极俊俏的脸。

    江秋。

    而走在江秋身后的那个人,程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来不及愤怒惶恐,看都没看掉在地上的手臂一眼,程旭脸上迅速挂起两泡眼泪,看起来可怜兮兮。

    “江前辈……”

    他哭喊道:“救救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好像真的很无助,即便面上已生出毛发,双眼也完全变成兽曈,仍然像一个不慎被妖兽暗算的可怜孩子。

    只是目睹一切的何承息却无法被他欺骗。

    “前辈,他在说谎!”他大声说,单手持剑,眼含戒备,“他方才借口程沁有事,想暗算我!”

    而程旭的所有表现只是站在原地不停地颤抖,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哭泣。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程旭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周围的空间已被切割,但凡自己稍有异动,必定会跟断掉的手臂一样碎成几块。

    逃脱几乎不可能,为今之计,就是想办法让那两人放松警惕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程旭猜测他们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受到妖气才迅速赶来,拔剑阻止。

    这意味着他们其实并不能确定究竟谁是妖,谁是人。

    看着程旭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从进门开始便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余逢春,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

    “我看到那一幕是你想攻击你的大师兄,”他慢悠悠地说,“你对此有任何不同的见解吗?”

    “是大师兄把我变成这样的!”

    程旭大声说,“前辈,你们被他蒙蔽了,大师兄骗我,然后对我下手,就是想让我替他背锅!”

    何承息大喝一声:“胡搅蛮缠!”

    他指向程旭,声音都气得颤抖:“师尊曾指导你功法,只有你与师尊独处过,之后不过三日师尊便被感染,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说罢,他提剑便要砍了这只妖兽,却被余逢春身旁那名高大男子抬手拦住,甚至没有接触,便被一股气推着倒退三步,只能站在原地气喘不已。

    而余逢春则将斗笠交给身后人,随后慢条斯理地向前两步,一双黑亮的眸中倒映出程旭此时的狼狈不堪。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神色还如往常般温和写意。

    “如果你真是被感染的,那确实很可怜。”余逢春轻声说。

    程旭面露喜色,仿佛真的蒙混过。

    “但我更想问你,你真叫程旭吗?”他问。

    程旭愣住了。

    他干笑一声:“前辈这是何意?你我在悟虚幻境中见过,我确实叫程旭啊,我还有个姐姐叫程沁,我们是静含人士,您忘了吗?”

    他眼含期待,可余逢春却笑眯眯地说:“静含程氏不承认有你这个儿子。”

    “……”

    程旭双眼瞪大,好像不能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而正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从门外传来:“你不是我弟弟!”

    是程沁。

    本该被扔到后山自生自灭的女子,却在此时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事发现场,眼神清醒,带着怨恨,身后还跟着晏叔原。

    所有知道独禅山上有妖兽的人,全部聚集在了这片破旧脏乱的废墟中。

    也正是在这一秒钟,程旭意识到之前自己的所有伪装就是个笑话。

    于是当他再次看向余逢春的时候,面上所有的可怜无辜都消失了,显露出妖兽独有的刁滑颜色。

    “江前辈……”

    他从喉咙里捻出三个字,慢条斯理,仿佛在细细品味,看向余逢春的眼神也变了。

    彻底妖化的程旭不再遮掩,抬起滴血的手臂,展示一般晃了晃,眼神如蜜如糖,于眼尾处透露出几分妖气,话语裹挟着满是恶意的扭曲挑逗。

    “您下手可真狠。”

    血珠溅在余逢春身前,在他脚边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花。

    见他不答,妖兽眼珠转转,越过余逢春,看向他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

    “许久不见了,魔尊,看到您还活着,真是令人欣慰。”

    邵逾白靠在门边,闻言掀起眼皮。

    他从刚才开始,除了抬手挡住何承息挥剑以外,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并不在意面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冷眼旁观。

    或许他是自己逃生的关键。

    思及此处,程旭开口道:“我与您做个交易如何?”

    哦?

    余逢春一挑眉,看向邵逾白,而邵逾白与他对视一眼后,沉沉目光落在程旭身上。

    晏叔原察觉不对,连忙上前一步:“一只妖兽能和你交易什么?不过就是妖言惑众,邵逾白,你千万不要——”

    “——你想交易什么?”没有理会晏叔原的阻拦,邵逾白问道。

    刹那间,形势逆转。

    程旭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盯着众人的目光,他道:“东君已失踪二百余年,魔尊可曾寻过?”

    此话一出,邵逾白的脸色阴沉下去,气氛也随之凝滞。

    “你想说什么?”

    一看到他的表情,程旭心中暗喜,忙不迭道:“你帮我逃走,我就告诉你东君在哪里!”

    这是个很完美的交易,至少在程旭看来是这样。

    自从两百年前东君失踪,还是他弟子的邵逾白毅然决然脱离宗门,一夜屠尽玄煞宗后消失无踪,等再出现,已成为一统魔域的魔尊。

    此事无人不知,程旭猜测,邵逾白应当极其敬重东君,况且他都投身魔道,怎么可能还这么关心正道人士的死活?

    想必只要筹码合适,他一定会愿意帮自己。

    程旭打了一手如意算盘,本以为就算逃脱不成,应该也能为自己争取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话音刚出,四下寂静。

    本来急得都出声阻拦的晏叔原面色扭曲,背过身去,仿佛在忍耐什么。

    余逢春则更明显,眉眼弯弯,笑出了声。

    程旭急了,看看余逢春,又看看面色柔和下去的邵逾白,直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东西。

    可还没等他发问,铺天盖地的暗色袭来,不过瞬息,他的意识便消失了。

    *

    *

    妖兽被俘 ,静遂终于被放了出来,独禅山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程沁被洗脑太久,意识上不清醒,何承息便领了令牌,带她回静含老家休养一段时间。

    风波貌似平息。

    深夜。

    凌景宗后山。

    先前压制静遂的洞府变成了囚禁妖兽的最佳场地,余逢春停在洞府前,问邵逾白:“确定不在?”

    邵逾白淡定道:“静遂道长嚷着不舒服,硬把师伯喊去了。”

    “好徒弟。”

    余逢春拍拍邵逾白的肩膀作为鼓励,尔后又在他侧脸亲了一口,确定人真的很满意以后,才进入洞府。

    而邵逾白持剑站在洞府前,呼吸融入无休无止的夜风中,为师尊站岗。

    ……

    余逢春再次走进洞府。不曾有丝毫踟蹰犹豫,径直推开那扇石门。

    石门大开,锁链碰撞的尖锐声音响起,在寂静的黑暗中尤为清晰,一双散发亮光的眼眸像荧绿的石头,嵌在墙壁上。

    “前辈来看我了?”程旭在黑暗中问。

    发现妖兽本该即刻绞杀,但晏叔原刚准备动手,就被余逢春拦下,说要看看还有没有同伙,只能无奈将妖兽锁进洞府,留了半条命。

    “怎么发现是我的?”余逢春站在门外问。

    程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扬起鼻子,深嗅一口。

    他轻叹道:“前辈身上有一股气味,似兰似露,独一无二。”

    妖族嗅觉出众,或许在他们看来,确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味。

    余逢春点点头,没有过多关注。

    而见他不再言语,程旭反而开口:“前辈为何不肯进来?我如今连困兽都不如,并不值得畏惧。”

    余逢春道:“不进来不是怕你,是还没想好说什么。”

    程旭笑了一声。

    嵌在两边墙壁上的照明石一颗接一颗的亮起,将阴暗封闭的洞府照亮,虽不至于亮如白昼,但也足够看清周遭。

    空气中,妖气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肮脏又混乱。

    余逢春走近,看清了此时程旭的模样。

    他也不再是个是十来岁的少年,身量抽长开,比余逢春高,面容普通,除一双兽类眼瞳外,看不出妖族痕迹。

    果然就如那只胡堂妖兽所言,程旭异常擅长隐藏妖气。

    因为灵脉被封,程旭的断臂还在流血,只是凭借他的体质,恐怕流个十天半月也未必致命。

    程旭盘腿坐在地上,任由血流,一双诡异至极的眼睛盯着余逢春,像蛇一样划过他的腰背双腿。

    “前辈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0166:[幸亏你把主角留外面,不然现在它可能已经死了。]

    一定要撩闲几句。

    “你是从魔域的缝隙里溜出来。”余逢春说。

    他说得随意,可程旭却抬起眼来:“看来前辈知道,但为什么说一定是那一条呢?”

    余逢春笑笑,清俊的面容藏在半层阴影下。

    他道:“因为你不认识我。”

    程旭只知东君,却从未见过东君容颜,可但凡是从悟虚幻境的那条裂缝里跑出来的,就一定会见到镇守在那里的仙人遗骨。

    可余逢春没有理由为他解释其中关窍,又走近几步,站在程旭面前。

    “既然你是从裂缝中逃出,想必在妖族中修为高深,我只问你一句——可知道如何关闭裂缝?”

    他站得太近,以至于程旭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神情。

    铁链在身下哗啦啦的响着,程旭露出一个带着牙的笑。

    “这我怎么能告诉你?”他说,“既然我注定要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就不要再给族群找麻烦了。”

    余逢春神色不改,问:“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

    这样啊……

    程旭坐在冰冷的石砖上,有衣角浮动,蹭过他的指节。

    难以自制地,程旭仰起头,再一次冲着余逢春的方向深深嗅闻,试图将他身上的味道吸进肺腑,一举一动都带着兽类的贪婪和饥饿。

    嗅完以后,程旭舔舔嘴唇,说道:“你们人类有句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前辈虽不是牡丹花,但也足够引人攀折了。”

    暗藏情欲的目光再次如有实质般爬上余逢春的肩背,带着黏腻的舔舐和口水,触发最肮脏的欲念。

    “前辈如果愿意让我为之一死,那我什么都愿意说。”

    余逢春闻言低头,与程旭对视。

    “这是你知道的意思吗?”他问。

    程旭点头,尝试着伸手,点在余逢春的小腿上。

    余逢春没有躲避,再也没有随着他的力气再往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两息,被色欲迷惑心智的程旭意识到不对。

    再看去时,程旭发现本该沾在余逢春身上的脏污竟然如同灰尘一般缓缓脱离,衣角光洁如新。

    而余逢春,则露出一个情真意切的微笑。

    “果然是妖兽。”他说。

    月色下清冷高雅的仙人,眼神戏谑,吐出来的话语比恶鬼还恶意千百倍。

    “脑子不清醒,骗一骗就说实话了。”

    第86章美人像师尊

    邵逾白没有在洞府外听见尖叫惨叫声, 但当余逢春出现的时候,有一捧燃尽的灰随着他的脚步消散在夜风中,热意还未完全冷却。

    “走了。”

    余逢春站在风口拍干净手掌, 看着灰从脚下逐渐消散,没有提起与程旭有关的哪怕一个字。

    邵逾白也没有问。

    两人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直到余逢春再次响起程旭说过的话, 没忍住, 问了一句:“我真的很香吗?”

    香到闻一下就知道是他?

    邵逾白本来还保持着可贵的沉默平静, 闻听此言, 平静的神色顿时就和玻璃一样碎成了渣子。

    “他说你香???”

    说罢, 魔尊当即就要转身, 看样子是准备把那摊已经被风吹没了的灰重新拢起来杀一遍。

    余逢春笑着拉住他, 不让他离开。

    “你要干什么?”

    邵逾白偏过头不看余逢春,沉声道:“我让它知道什么是香!”

    哎呦,怎么这样?

    余逢春心里本来还有一点的困惑, 彻底随着邵逾白的过激表现烟消云散。

    “都死成渣子了, 不要去了!”

    他继续把人往自己这边拉, “而且就是闻了一下, 真没怎么样。”

    邵逾白不敢用力挣脱, 只是大声说:“胡言乱语, 无耻之尤!”

    他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大, 掷地有声, 满满都是谴责之意, 惊天动地,连后山那些被狂风暴雨吓惯了的鸟雀都振翅逃走,生怕被殃及。

    余逢春真被他气笑了。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执拗迂腐?”

    他手下再用巧劲一扯, 把气疯了的小徒弟抱进怀里,仰头在人家抿紧的嘴角亲了一口, 笑眯眯的。

    邵逾白强作严肃地低下头:“它死有余辜。”

    “所以不成灰了吗?”余逢春又亲了一口,“行了,你不要总是生气!”

    邵逾白张嘴,想说自己没有总是生气,但余逢春瞅准时机又亲了一口,于是无论想说什么,这时候都咽了下去。

    默了许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该回魔域了。”

    这个余逢春早知道了,处理完独禅山上的事以后,他已经跟晏叔原提过,说他和邵逾白不日就要离开宗门。

    晏叔原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嘱咐他自己珍重小心,便挥手,让他们自行离开,就不送了。

    邵逾白应当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又要提一遍?

    思及此处,余逢春大发慈悲地应了一声:“嗯哼?”

    邵逾白扣在他腰后的手紧了一下,才道:“魔域虽然时常暗无天日,但最近时气好,花都要开了。”

    师尊要不要一起来?

    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有心人可以轻易听见。

    余逢春没料到他在问这个。

    “不然呢?”他喃喃自语,“魔域一群宵小之辈,你形单影只,恐怕难以应付,我还能丢下你跑了不成?”

    0166藏在他脑子里,被余逢春的爱徒之情震撼得五体投地。

    不提那十二位长老是否都是只会背地里下阴手的宵小之辈,单把邵逾白与形单影只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就足够笑人了。

    他把魔尊当什么了?咬人的小黑狗吗?说得这么可怜?

    0166意识到自己以前只说主角瞎是很不道德而且有失偏颇的,明明是两个人都瞎了。

    但邵逾白很受用,肉眼可见被哄开心了。

    “师尊爱重,我……”

    他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许多的感念爱恋,罕见踟蹰起来,只能抱着余逢春的腰不撒手。

    两人头顶上,繁星点点,似是银河奔涌之际溅出来的水珠,连风都平息,如此寂静又凉爽的夜晚。

    “你如果觉得难以回报,不如多活段时间。”余逢春抬起头,“好好报答我。”

    邵逾白的寿命是两人之前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又给眼睛蒙上一挑黑布,身前就是滔滔洪水,万丈深渊。

    可看不到,就不存在。

    这是余逢春第一次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挑明。

    而邵逾白的回答,是低下头,慎而重之地在余逢春眉心落下一吻。

    “若有幸苟得百年岁月,必定时时侍奉在侧,不敢有违。”

    ……

    ……

    魔域内,花以宁终于在十二长老觐见前的两时辰,见到了魔尊。

    “给你。”

    站在魔君身旁的清俊男人递给他一包用油纸包好的小酥饼,花以宁颤巍巍地接过。

    “这是……?”

    余逢春回答:“凌景宗山下小街,李氏糕点铺刚出炉的枣泥酥饼。”

    确实是刚出炉,还冒着热气呢!

    花以宁捧在手里,闻到些枣的香甜气,抬眼看见站在余逢春身后的魔尊,正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

    而余逢春恰好在这时候笑了一下,又说:“你们魔尊付的钱。”

    花以宁:“……”

    还是别吃了,供起来吧。

    将糕点收好,花以宁先从袖中找来自己刚整理好没多久的书简,放置桌前。

    “十二位长老会在正殿觐见,届时他们会汇报一次属地的管理情况,但属下为保证万无一失,特地派人前去探查,已整理成册,还请魔尊过目。”

    说完,他又望向余逢春:“东君可要参与?我为您添设席位。”

    余逢春摆摆手,道:“我不方便露面。”

    花以宁心领神会,退下了。

    这次觐见,明面上是长老汇报,但实际上是有人想借此机会探查一下邵逾白如今的修为境界和身体状况。

    魔修比正道修士更推崇弱肉强食法则,当年邵逾白能以铁腕手段一统魔域,如今他的手下便也能跃跃欲试着从他身上撕下块肉吃。

    魔尊之位,竟然会比人间帝王的皇座还要高而寒。

    余逢春半坐在椅子扶手,往徒弟肩膀上一靠,不必多言,邵逾白便将书简展开,呈到他面前。

    随便翻过几页,0166没忍住开口了。

    [为什么连人家昨天晚上睡了几个小老婆都记下来了?]

    小系统非常困惑,不是说随便探查吗,怎么这么细致?

    余逢春道:“花以宁不简单。”

    如今的魔域格局,是邵逾白打碎完全重建的,从前驰骋的几个大能全部被砍成了碎肉,花以宁是唯一一个从废墟里捡回命的。

    单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他的心计谋略。

    0166懂了,于是余逢春带着它往下看。

    然而没翻几页,一行小字忽然引起了他俩的注意。

    余逢春翻动的手指顿住,0166凝重地念出声:[贺武,搜罗清俊男子,欲献。]

    余逢春:“……”

    同样看到小字的邵逾白挺直腰背:“我不会。”

    余逢春没有回应他的澄清,将书简一收,握在手中,随后自己侧过身子,隔着极短的一段距离,目光扫过邵逾白全身上下。

    从因紧张而抿起的嘴唇,到宽阔的胸膛,再到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余逢春放下书简。

    “明夷,跟你说句实话。”

    邵逾白眼神一颤,以为要被教训,很紧张:“师尊请讲。”

    “我不是性格宽和的人,也不信凡尘间三妻四妾那一套,”余逢春的手点在邵逾白的胸口,仿佛也在那一瞬间按住了他的心跳,“你既然与我结成姻缘,即使没有昭告天地,我也已经认定——你若敢有二心,我不会与你好聚好散,明白吗?”

    手指下移,顺着胸口一路滑到下腹处,接着用力一点。

    余逢春言笑晏晏,可动作中的威胁之意非常明确。

    敢招三惹四,就阉了你。

    邵逾白感受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两厢无言之下,他倏地伸手,扣住余逢春的手腕。

    余逢春蓦然抬眸,遇上一双灼灼如火的眸子。

    邵逾白神情中丝毫不见被威胁时该有的恼怒烦躁,反而喜不自胜,握着余逢春手的样子像是要把心掏给他。

    他承诺道:“若我异心,悉听师尊惩处,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知道。”

    余逢春收回手,不再关注书简上写了什么,反而换了个地方,坐在窗前,擦拭断开的水天碧。

    两人静静地坐着,邵逾白时不时朝窗边投去一瞥,仿佛要时时刻刻确认师尊就在身边。

    余逢春任由他看。

    两个时辰后,门前系着的小小风铃传来异响,叮咚叮咚,足响了十二声。

    有客来访。

    邵逾白合拢书简,看向余逢春:“我去了。”

    余逢春“嗯”了一声,将水天碧收回腰间,很坏心眼地叮嘱:“千万不要什么都是收哦!”

    邵逾白脚步顿住一下,不自觉笑了,然后才离开后殿。

    风铃又响了一声,有人站在窗前,朝余逢春行礼。

    “东君安好。”

    还是一样的正气凌然,与整座魔殿的氛围格格不入。

    余逢春将另一包糕点拿出来,朝来人扔去。

    常婉条件反射接住,随后愣了一下。

    “你们魔尊买来的,褒奖你做事认真仔细。”

    平日里的奖赏都是功法灵器,从来没有人收到过魔尊买的甜食糕点,想来也是一种殊荣。

    常婉微微一笑,冷淡严肃的脸上生动许多。

    将糕点收好,她道:“花长老已经为您设好席位了,请。”

    余逢春一挑眉:“还有我的事情?”

    常婉道:“想必就算我们不安排,东君也是要去的,既然如此,为何不给您行个方便呢?”

    她说到点子上了。

    0166评价:[糕点给得不亏。]

    都是很会办事的人。

    ……

    觐见在堕月殿正殿,花以宁很有心机地在正殿的百尺屏风后设了桌案,有一面的滴水晶白玉帘遮挡,声音气味都传不出去,而外面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余逢春坐下没一会儿,茶就泡好端上来了。

    与此同时,十二位长老入殿觐见,有男有女,呼声如雷,吵的人耳朵疼。

    余逢春喝了口茶,将书简在桌上摊开,循着声音挨个看去。

    最开始的一个时辰,确实是在汇报各个属地的管理情况。

    魔域与寻常领地不同,魔修之间相互争夺厮杀,杀人夺宝的事情常有发生,邵逾白懒得管太严,只要没有闹得太过,便当无事发生。

    几位长老显然没有被现代大公司的管理制度摧残过,汇报的时候语气平平,跟念经似的,余逢春不知道邵逾白在前面听着是什么感觉,反正他脑子里0166已经开小差去干别的了。

    一切都无聊而且平静,直到汇报人变成一个声音粗犷的男子。

    余逢春卷了卷书简,看到接下来要汇报的人是贺武。

    那个琢磨着要给邵逾白送俊男人的长老。

    整日钻营旁门左道,心术极其不正。

    食指敲敲书简,透露出一些隐约的不满。

    方才在后殿说的那番话虽然有安邵逾白心的意思在,但更多的是余逢春真的这么想。

    第一次遇见邵逾白的时候,他并非没有动过心,但是两人之间有种种纠葛坎坷,余逢春不想徒生烦扰,便自己压住心思,当做无事发生。

    可现在,既然已经牵上了姻缘,哪里容得他能半路反悔?

    要么一辈子跟他好,要么就去死,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这些琢磨着想给他俩之间添点绊子的人,在余逢春眼里都烦得要死,尽管没见面,但已经打上了心术不正的标签。

    屏风后面,贺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然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管理的政绩,讲得兴致勃勃、唾沫横飞,恨不得现在就拉两个魔修来证明自己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而与他对比明显的,是邵逾白。

    从贺武开始讲到现在,他只应了很模糊的两声,仿佛百无聊赖,余逢春几乎都能想象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大概跟小时候听宗主讲课,困到睡着有一点像,但年纪大些,也成熟了,行为举止自有一番风流在,所以会相对更俊朗些。

    总之就是很好看。

    “……且在属下管理之余,还会亲自走入人群之中,听听诸位魔修的心声!尊上您猜怎么着?我发现尊上您在群众中的呼声非常高,甚至还有不少人说愿意侍奉您,我看那些人中有姿色出众的,便挑选其中更优者,献给尊上!”

    “……”

    重点来了。

    余逢春合拢书简,悄然站起身,踱步至屏风边,隔着一段距离看正殿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贺武长了一张粗犷的脸,留着络腮胡,不高,但是身材精壮,化神期修为,说话时身上青筋鼓动,隐隐可见黑气。

    他站在大殿中,丝毫不见畏惧之色,招手让跟在身边的人带上一名精心装扮过的青年,送到邵逾白面前。

    青年着一身青色长袍,发丝垂腰,不是浓艳之色,更显清新气息,他身上几乎没有配饰,却更显出了肤色白皙,像烧出来的莹润瓷器。

    殿中剩余几位长老在看见青年装扮相貌时发出惊呼,而贺武面上的表情更加得意洋洋。

    他哈哈大笑:“尊上您瞧,是不错吧?”

    邵逾白沉默不语,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青年的脸上,有碎裂声从他掌下响起,大殿都跟着颤了一颤。

    尘石落下,气氛骤然凝重下去,有几人面色阴沉惶恐,仿佛预感到大难临头,还有几人却隐隐显露出试探之意,眼神跃跃欲试。

    贺武站在所有目光中央,面色不改。

    正在这时,一个坐在末位的女人开口了。

    “贺长老,”她声音娇媚,“我年纪轻,可这双眼见过的美人也不少,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我怎么觉得这位美人这么像——”

    话音颇有意味地隐于唇间,几位长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无他,这张脸长得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二百三十年甚至更久前,有一人曾名动九界,剑意似碧水千里,人更是宛如春神降世、东君再临。

    他就是穆神洲主人、大乘期修士。

    与此同时,这位穆神洲主人还有一个身份,过去几年人人讳莫如深,但十二长老无一不将其镌于心间,战战兢兢,不敢忘记。

    ——他还是邵逾白那失踪二百多年的师尊。

    也是魔尊叛逃正道、屠戮宗门的关键所在。

    贺武这时候将一个相貌与余逢春有七分相似的人呈送上来,是何意味?

    第87章好明夷……

    堕月殿内, 空气死寂。

    除蓄意试探的几位长老外,其余几人额头上均渗出冷汗,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众人心头, 平衡摇摇欲坠。

    高座上,阖目而坐的邵逾白支着额角, 苍白指尖在白骨雕铸而成的兽首上敲出断续的节奏。

    短暂失态后, 他的神情重归平静, 眸色不带情绪波动, 仍盯着那名被献上来的男人的脸。

    见他迟迟不曾言语, 贺武眼珠一转, 毫不犹豫地把青年往前一推。

    “来见过尊上!”

    青年踉跄着跪在邵逾白脚前的台阶上, 本来淡然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眼中泛起隐约的水光,仰起头来, 面庞与故人酷, 似更令人心惊的, 是他眉间的一点银白印记。

    他楚楚可怜地拜了一拜, 声音柔弱:“见过尊上。”

    看清印记以后, 邵逾白本半阖的双目倏地睁开, 一双黑眸中隐隐有红光流溢, 殿内魔气暴涨, 悬在堕月殿檐上的几重魂灯骤然破损, 火焰翻腾随后彻底熄灭。

    “尊上可满意这份献礼?”

    贺五的笑中夹带着阴狠的试探,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邵逾白的神色变化,在评估, 也在挑衅。

    有颤抖声响起,余逢春偏过头, 看到在他身后的常婉已脸色煞白,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倒退两步,嘴角流出一点鲜血,而花以宁更是直接没影了,好像是准备在邵逾白大开杀戒前逃之夭夭。

    更凶悍的压力,以邵逾白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这是无意识的举动,更像是动手前的先兆,而不是在真的造成伤害,但常婉境界太低,被影响是情理之中。

    余逢春一边关注正殿事态发展,一边抬手前推,更柔和的灵力自他掌心朝常婉流去,与邵逾白的魔气交融抵消,常婉的脸色瞬间好了。

    此时不方便说话,常婉抬手行礼,以示感谢。

    余逢春摆手,没放心上。

    而一声轻笑,在此时打断了二人的交流。

    那笑声似乎淬了冰的刀刃在人喉间划过,冰冷诡异,余逢春眉心一动,看向发出笑声的人。

    本坐在高座上的邵逾白,此时已经站起身。玄色广袖拖拽在血色翻涌的台阶上,暗色魔纹在衣袂间流转,邵逾白缓缓走下石阶,站在青年面前。

    青年被迫再次仰起头,露出额间的印记。

    魔气在他身上蔓延,最后停留在脖颈处。随时会被捏碎喉咙的恐惧让青年眼角溢出泪花,冰凉的指尖点在他的眉心上。

    “贺长老倒比我念旧。”邵逾白的嗓音里浸着漫不经心,“师尊的面貌我都忘却许多,你居然还记在心里……”

    贺武以为这是夸赞,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自得的笑:“尊上此言差矣,东君之姿,凡是见过的都难以忘怀,正道那些酸腐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止于青年痛苦的惨叫声中。

    那声音极其痛苦,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柔弱娇媚,听到的人面色均是一变,几乎感同身受。

    惨叫声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彻底消失,青年被剥夺声音,凄惨的尾音断裂得突兀。

    邵逾白的手仍然点在青年眉心,指尖凝成的灵力仿佛千万把尖刀,将那张酷似师尊的亵渎面庞层层削下,皮肉剥离的细微声响下,那张血淋淋的本来面目缓缓显露。

    “可惜了。”

    看着青年在剧痛之下昏厥,邵逾白喃喃自语,随后他站起身,踢开挡在面前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贺武走去。

    贺武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得意试探,额头浮现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如果说之前是堕月殿里的所有人与他平摊那些压力,那现在,压力就全部聚集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光是强撑住双腿不跪在地上,就已经耗费了贺武的全部精力。

    先前那些对邵逾白的轻视怀疑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自己的脸上,贺武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魔尊修为大不如前——

    “我从前只觉得你心术不正,没想到还格外念旧。”

    邵逾白走到他面前,嘴角挂起一个残忍的笑。

    他问:“你很怀念东君吗?”

    话音落下,贺武终于承受不住,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吐不出完整的话。

    与此同时,末位上那个开口说话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生拖硬拽着按在地上,额头磕出巨大的红色印记,魔气护体竟毫无作用。

    “尊、尊上饶命!”贺武终于在同伙的惨叫声中清醒过来,“属下真是一时鬼迷心窍,并没有冒犯之意!”

    “你真的没有吗?”邵逾白反问。

    又有三声惨叫,所有与贺武心照不宣达成共识的长老都被砸到了地上,有血肉破裂声响起,鲜血顺着石砖向外流淌。

    他们五人均是化神期修为,或高或低,无论在何处都是叱咤一方的存在,可在邵逾白的威压下,却毫无反手之力——

    一口忍耐许久的血喷出来,血点溅到邵逾白的衣角,贺武眼前发黑,胸膛剧痛,几乎能感觉到灵脉在威压下不堪重负的颤抖。

    其他几名长老也跪在了地上,毕恭毕敬,恨不得自己现在不存在。

    邵逾白拍拍衣袖,血点化为飞灰消散。

    他缓缓开口:“我并非嗜杀之人,不然你早在见我的第一天就死了。”

    话音落下,五人抖如筛糠,连痛呼声都不敢发出,

    打量着他们此时的恐惧,邵逾白继续道:“但你们不该把心思打到师尊身上,真的不应该。

    “不过好消息是,魔域从来不缺人,你们不算什么。”

    貌似可惜的话语一出,已经注定了贺武五人的结局。

    魔域阴暗,堕月殿更是魔气翻涌,在一片阴森可怖中,邵逾白面色冷淡,眼神漠然,鲜血从他脚边淌过,仿佛一尊天生的杀神,不必动刀动剑,杀意凛冽,让人都不敢、也不能反抗。

    这是绝对的压制。

    余逢春没有再费心看去,转身离开屏风,将书简收好后往寝殿走,顺便嘱咐常婉确定温泉一切备好。

    半个时辰后,余逢春在寝殿接到了一只还在生气的小狗。

    血腥气已尽数褪去,邵逾白把头埋在余逢春怀里,依赖又可怜,看不出他刚刚手刃底下五位长老,给魔域本就摇摇欲坠的权力结构来了次大清洗。

    “都杀干净了?”

    余逢春靠在榻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摸摸小狗头,问道。

    邵逾白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差不多。”

    “既然都杀了,还生气什么?”余逢春轻声道,“比我都生气了。”

    闻言,邵逾白在他怀里抬起头,眼中还有猩红的魔气翻涌。

    他道:“亵渎师尊,死有余辜。”

    八个字,回答了余逢春的问题,可邵逾白没说的是,看清贺武呈上来的青年模样,尤其是那枚银白印记以后,他便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杀干净,挫骨扬灰以泄心头愤恨。

    若真是爱之重之,怎么可能容忍旁人模仿容貌言行,那是彻底的侮辱亵渎,光是想起,都让人恨得牙痒。

    那些民间话本中所谓的替身,说白了只是爱那张皮囊,自诩深情罢了。肤浅又可笑。

    他低声道:“……一想起他们如何琢磨师尊面容,又心生多少亵渎,挫骨扬灰都便宜他们了。”

    余逢春听明白了,心中爱怜,在人额头上亲了一口。“明夷重情重义。”

    环绕在邵逾白周身的魔气有意识一般缠绕在他的手上,带来一阵轻微刺痛。

    余逢春手指微缩,面上波澜不惊,可邵逾白还是发觉了。

    默然片刻,他小声说:“他们敢如此胡作非为,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魔气外露,古往今来皆是修为亏损的征兆,从无例外,也难怪贺武会认定邵逾白不敌他们。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邵逾白魔气外露是因为镇压了妖族裂缝,虽身受重伤,却被妖气激发,以至于伤越重,魔气越暴烈,明面上仍困在渡劫期,实际上已经是大乘期修为。

    一群松散的化神魔修,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只是……

    余逢春同样小声问:“疼不疼?”

    师徒紧贴着躺在一张小塌上,跟交换秘密一样声音轻细。

    邵逾白眼睫一颤,也不知是蓄意卖惨博人疼爱,还是真疼到不想遮掩,在余逢春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其实细想便知怎么可能不疼,人又不是石头做的,哪怕脱了凡胎俗骨,也没有真的位列仙班。

    见此,余逢春伸手摸到邵逾白的腕间,勾勾那根不知何时移到他自己手腕上的荧绿色宝石。

    “明夷,抱我去床上。”

    手链仿佛一根绕着心脏缠绵半圈的丝线,余逢春勾动一边,另一边便也跟着心痒难耐,邵逾白连思索都不曾思索,揽住余逢春的腰,瞬息间便滚到了床上。

    可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余逢春并没有安稳地躺在他身下,反而是腰下用力,带着邵逾白在床上滚了半圈,坐在徒弟的腰腹处,嘴边含着笑,松开了发间簪子。

    刹那间,发丝如瀑垂落,仿若兰风过隙,邵逾白怔怔地看着,直到一个轻吻落下,才随之闭上双眼。

    “好明夷……”

    仿佛叹息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邵逾白只觉得自己坠入一片漫无边际的春日中,四处都是漫然春光,连偶尔的一次呼吸都跟着陶然。

    纯净柔和的灵力,自二人相触处荡开,仿佛清风荡遍九州,连脑海深处的哀嚎声都因此平息。

    是双修功法。

    意识到这点以后,邵逾白倏地清醒过来,想要阻止或者更深的触碰,却看到师尊在自己身上,已晕红了眼角,发丝自肩垂落,缠绕在自己手指。

    人生得此,自然会不知今夕何夕。

    夜半时分,魔域深处,花漫山遍野地开了。

    ……

    ……

    余逢春是被0166叫醒的。

    [主角的情况好了一些,]系统无机质的声音让人联想起稳定的蓝色光圈,[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他的身体破损程度已达到70%,很难救治。]

    余逢春坐起身,双修后的身体酸软无力:“我知道。”

    0166继续说:[换做其他世界,他可能早就死了,幸亏这个世界有灵力,不然即便你想救,也会很麻烦。]

    余逢春反问:“难道现在就很容易吗?”

    他叹了口气,顺手把手搭在邵逾白头上,跟搓狗耳朵似的摸了摸。

    邵逾白感受到他的触碰,在睡梦中微微皱眉,无意识地抬手,与余逢春十指相扣。

    睡眠不该为修士所有,除非彻底精疲力竭。

    邵逾白很累。

    余逢春顺从地依着他的触碰,与他掌心相贴。

    双修只是延缓了疼痛和死亡,并不是救治的良药。想要让邵逾白长长久久地活着,需要彻底将裂缝关闭。

    而将裂缝关闭的契机就在于——

    余逢春眨眨眼,悄摸摸地伸手,指尖搭在邵逾白的手腕上。

    魔气翻涌,丹田中更是隐隐有溢满之相,是渡劫期臻境,随时都有可能突破。

    而魔修突破,不光有心魔劫,还有比寻常正道突破难上十倍百倍的九重天雷,很多有望突破的魔修大能都是死在这一节上。

    邵逾白苦苦压制修为,一是因为知道自己绝无可能蹚过心魔劫,二是考虑到如果自己出事,魔域无人管理,裂缝蠢蠢欲动,修真界会有大麻烦。

    可是想要彻底关闭裂缝,就是需要九重天雷。

    所以邵逾白突破,是势在必行。

    回想起在凌景宗后山洞府中程旭的所言所语,余逢春心中也有些沉重。

    [他会不会是在骗你?]0166也问,[这个世界的妖族极其狡猾,可能只是想和你鱼死网破。]

    余逢春摇头:“他想骗我也做不到。”

    他自然有法子让程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我就是担心他撑不住。”

    这个世界的邵逾白,是余逢春所经历过所有世界里,最伤痕累累的一个。

    撑着一副若无其事的皮囊,装得唯我独尊,但实际上里子已经烂透了,条条道道的伤口搅得内里血肉模糊,每条骨头缝里都流着血。

    余逢春真的有点怕。

    因为死亡从来不会有所偏颇,或许主角的运气会稍微好点,但死就是死,无力回天。

    即便余逢春想要快速解决问题,也要慎而重之,不能妄自行动。

    望着窗外月色如水,一人一统沉默许久,余逢春突然说:“我有点担心。”

    他没说自己具体担心什么,0166也没有问,仿佛担心只是一个极其笼统的概念,可以将他没说尽的话全都概括清楚。

    [你要小心,]0166只是说,[真的。]

    余逢春点点头:“还是循序渐进,帮他温养一下身体再说。”

    [好。]

    ……

    只是世事从来不会顺着人们自己的意愿向前,总会有意外发生。

    世事难遂。

    *

    *

    数年后,流言悄然而起。

    堕月殿已与昔日大不相同,一条贯穿灵脉的溪水自远处奔涌而来,将堕月殿外的大片空地直接贯穿,给魔域最中央的地块,笼上一层灵气朦胧。

    花以宁到的时候,余逢春正在喂鱼。

    橙黄色的鱼群在平滑如镜面的潭水中,像一幅用明黄点缀的漆画,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撒下一把食,看着鱼群争相抢夺、水花四溅,尔后目光落向在不远处等候的花以宁。

    “你平常不会来。”他说。

    在魔域数年,花以宁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轻易踏足此处,仿佛担心触犯到什么。

    “是,”花以宁没有否认,“本不该来冒昧打扰,只是此事我不能擅自处理,所以特来禀报。”

    “说说。”

    最近这些年,魔尊一旦闭关,手边事务都是东君在处理,忤逆叛乱之人也是东君在杀,花以宁已经习惯了。

    听见余逢春吩咐,他便低声道:“属下手底下的探子前些日来报,说外界又兴起了魔尊是人魔混血的说法。”

    余逢春挑眉,盘腿坐在岸边青石上,手指点动水花,由内向外扩散的波浪顿时逆转,水流层生,隐约有白色雾气在潭水上方浮现。

    “老生常谈了,”他说,“从前就有许多人这样传言,不足为奇。”

    “是,属下也侥幸听到过几次,但这次与往常不同,这次的流言里还说,魔尊身受重伤、无力回天。”

    “……”

    余逢春点动水面的节奏顿了一拍,双眉紧皱,转头看向花以宁。

    花以宁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如果落在其他上位者耳中,早够自己死八百回了,因此余逢春的目光一落过来,他连半分犹豫都没有,腿一弯就跪在地上,姿态异常恭敬。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余逢春没跟他计较,继续问。

    花以宁踟蹰片刻,一咬牙一狠心,道:“似乎是前仇。”

    前仇?

    邵逾白来到魔域后没有仇人,因为跟他有恩怨的全被杀干净了,他的前仇必定是入魔之前。

    而那段时间,余逢春和邵逾白共有的敌人只有一个——

    玄煞宗。

    可那破烂地方不是杀干净了吗?据说连条狗都没逃过。

    “消息可属实?”

    花以宁大声道:“属下不敢妄言!”

    “好,你下去吧。”

    ……

    花以宁退下以后,余逢春盯着水中鱼群看了很久,然后把0166敲出来。

    “玄煞宗的人全都死了吗?”他问。

    0166已经旁听到了花以宁的汇报:[理论上是这样。]

    “世界分析里呢?”

    [只提了一句,说主角屠尽玄煞宗。]

    屠尽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

    如果邵逾白当时的确杀干净了,那现在留下来的是什么?

    想要报仇的冤魂吗?

    “六哥,帮我查查。”

    余逢春站起身。

    鱼群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后快速游动,潜入水底,潭水恢复平静。

    [查什么?]

    “把时间轴往前拉,看看在玄煞宗宗主设计要将邵逾白困死在阵中前,有没有和其他人联系过。”

    人魔混血虽遭世人诟病,但若可炼化,就是凭空得来的千年修为,什么境界跨不过去?

    修真界多的是想活又没本事的老怪物,保不准哪个预感大限将至,就想把主意打在他徒弟身上。

    思及此处,余逢春冷笑一声。

    真当他死了就活不过来了是吧?一个两个争着要欺负他徒弟。

    0166倒犹豫了一瞬。

    [这会不会是个机会?]它问。

    “什么机会?”

    [九重天雷,你懂的。]

    这些年,余逢春一直在帮邵逾白温养身体,不光双修,也寻了很多天灵地宝精心调养,邵逾白的伤势没有再继续恶化。

    可惜这都不是长久之计。

    裂缝开启一日,邵逾白危险一日,他们就悬心一日,不得安宁。

    还是要想办法把裂缝关闭。

    况且修为又不是罐子里的石头,想扔便扔,想捡就捡,民间还知道开闸放水呢,邵逾白不可能一直压制修为,总有一天会被迫突破。

    与其那时候手足无措,不如主动出击。

    余逢春叹了口气,头疼。

    “先看看是谁的背后做妖吧,”他说,“辛苦了。”

    [多大点事。]

    0166很豪迈地撂下一句,然后就忙去了。

    余逢春也背手往寝殿走。

    *

    *

    邵逾白最近在闭关疗伤,余逢春都是一个人睡。

    堕月殿内灵气充沛,他从未感觉过任何不适,与在穆神洲时一样,还不用帮着晏叔原处理宗门事务,十分轻松。

    前些天从民间采购上来的话本全部摞在箱子里,有的翻了几页,有的干脆摆在桌子上当摆设,连封条都没拆。

    才子佳人的故事看多了,就是那些路数,解闷还好,其实挺没意思的。

    余逢春坐在桌前,将话本重新扔回箱子,忽然听见耳边有轻鸣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道凌景宗传音灵符正停到他耳边。

    自从解决完静遂的事情以后,余逢春明面上没有再回过凌景宗,但暗地里,他和晏叔原的交流始终没停过。

    凌景宗是正道大宗,探听消息方面有邵逾白赶不上的优势,几处适合疗伤的天灵地宝的诞生地都是晏叔原友情提供的,余逢春心中很感谢。

    只是这个时候,花以宁刚汇报了外界传闻,晏叔原就送来传音灵符——

    灵符在耳边静静等待,余逢春抬手在灵符末尾点动,晏叔原的声音响起,显然等急了——

    “这些日子我听到些传闻,说你徒弟身受重伤,快不行了,可是确有其事?”

    他开门见山,不跟余逢春客套。

    余逢春坐在桌前,闻言应道:“我也听说了。”

    “我总觉得这些传闻来得莫名其妙,像是挑唆事,便去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源头有好几个,而且都说不上清楚明白,跟凭空冒出来的似的。”

    余逢春问:“跟魔域有关系吗?”

    “这正是我想说的,”晏叔原道,“我细细查问过,发现这些传闻跟魔域一点关系都没有。”

    邵逾白是魔尊,这几年没有长时间离开过魔域,与他有关的消息本该以魔域为源头,偏偏这次的流言如沸,却完全绕开了魔域。

    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说到这里的时候,晏叔原也冷笑一声,道:“你别看正道修士人人自诩清高正义,其实里面也是一团污秽,个别突出的,就算把你们魔域里十个八个魔修捏一起放到他面前,也赶不上他一根指头。”

    凌景宗作为第一大宗,树大招风,平日里吃过不少暗亏,因此晏叔原最烦那些表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的小人。

    余逢春表示理解,然后忽然想到什么,问:“这些天有没有人来打听过我?”

    “打听你?”

    晏叔原不懂:“你又不肯恢复身份,现在全天下的人,不是不知道你,就是以为你死了,谁会来打听——”

    话音戛然而止,有蹊跷,

    余逢春沉声道:“所以真有人来问过。”

    “……是。”

    晏叔原默了好久才吐出一个字,语气凝重:

    “前些日子宗门比试,正好邀请了其他几个门派的优秀弟子来长长见识,有个小孩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你的名号,还问我你去了哪里,我本以为他就是随口一问,现在看来——”

    是背后有人琢磨着要对付邵逾白,想先看看余逢春是不是真死了。

    “我真服了,这群神经#*%……”

    晏叔原难得骂骂咧咧,余逢春很新奇地听了一会儿,发觉虽然掌门师兄平日温和亲厚,但实际上还是有很多收藏在脑子里的,骂了这么久,居然没重样。

    余逢春及时出声:“多谢师兄告知,我与明夷都感念师兄的恩情。”

    晏叔原这才刹住车,苦口婆心:“你感念我的恩情有什么用?我若让你抛下这逆徒,回凌景宗跟师兄过好日子,你愿意吗?”

    “那自然是不愿的。”

    “你看!”

    晏叔原在那边一拍桌子,背景音中有水花翻涌。

    片刻后,他叹气道:“罢了罢了,都是债,我只告诉你,那孩子是清衡门的,其余你自己小心。”

    说罢,传音灵符在余逢春耳边化为一阵清风,消失不见。

    余逢春记下清衡门这个名字,从待机提醒里发给0166,刚想坐下喝口水,就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波动从寝殿更深处荡漾而来,缠在他的手指上。

    一场波折的主角出关了。

    二人虽没有禀告天地结成姻缘,但早就心意相通,且双修多年,彼此的灵力早就互相熟悉,因此邵逾白一出关,人还没出现,灵力已经顺着气息在余逢春身上蹭了一圈。

    余逢春安然处之,顺着灵力牵引走入寝殿深处,顺着一条暗且静的小道,踏入堕月殿后的一片静谧夜色中。

    青石小径浸在融融月色中,苔痕染履,袍角蹭过边角斜逸而开的花。

    大多数人对于魔域的理解都是荒凉的残暴之地,对于魔尊所居的堕月殿更是极尽可怖幻想,从没有人想过堕月殿之后的大片空地上,竟被人为培育出一片世外桃源。

    与当年的穆神洲有异曲同工之妙。

    余逢春顺着两边竖起的竹篱前行,绕过两处拐角后,在一丛开得极茂密的垂丝海棠下,见到了出关的邵逾白。

    “怎么来这里?”

    余逢春靠近过去,与他一同抬头看夜雾氤氲下的浅红花瓣。

    一只手在袖中勾住他的指尖,指尖微凉,掌心却滚烫,一声声心跳在接触时纠缠,余逢春心中一惊,抬起两指按在邵逾白的脉搏上,发觉他不光心跳加快,连灵脉中的灵气似乎都到了将溢而出的境界,随时都可能爆裂奔涌。

    “……我已尽力压制。”邵逾白说。

    可即便尽力压制,仍然到了突破或爆体而亡的紧要关头。

    邵逾白低下头,不再看头顶眼前的朦胧春色,堂堂魔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余逢春说:“我知道你尽力了。”

    邵逾白的伤没有好全,此次突破必然是九死一生。

    他早已不怕死,只是从师尊这里偷来的几年岁月太过圆满,以至于现在死反而觉得遗憾。

    如今能盘算的,也只有师尊日后的路。

    “……我这些年所积累下的财产不多,但已整理在册,师尊到时候无论是拿来赏玩又或者如何,都悉听尊便。”

    他的嗓音夹杂着夜风的苍凉,又轻而又轻,仿佛重一度都要惊碎这个夜晚。

    “师尊将我抚养成人,所耗费的心力恐怕要胜过这些千百倍,徒弟无能,难以报答,只盼师尊莫要过度伤怀,我并无太多遗憾。”

    语罢,邵逾白不舍留恋的目光似水一般流淌在余逢春身上,仿佛要将此后的每一刻都凿刻在灵魂上,带去阴曹地府。

    怕就怕天雷劈下,连一丝魂魄都不肯留给他。

    “……”

    余逢春默默听着,直到邵逾白说完之前,他都强撑着一言不发。

    等四下终于安静,他才恼恨着咬牙开口:“明夷,若还对我有几分情意愧疚,就不许再跟我提这些。”

    邵逾白愣了一下:“自然有,可——”

    “——我不与你说这些丧气话,”余逢春打断他,“我只告诉你一句,如果你能活着回来见我,我立刻禀告天地,在九界人面前与你结为道侣,从此生生世世,同心同德,一心一意!”!

    此话一出,对邵逾白来说,不亚于九重天雷直接劈到了他的脑门上,心神悸动、翻江倒海,瞪着余逢春的模样,好像他说了多惊世骇俗的话。

    尽管他已经与师尊有了夫妻之实,但禀告天地这种妄想,他从来不敢苛求。

    没想到师尊居然主动提起。

    一瞬间,邵逾白连那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腰间要配什么样的装饰都想好了,甚至请什么人、说什么话、喝什么酒,全都列入计划清单。

    “师尊……”

    余逢春冷眼瞧着他震惊又不可置信,等人终于缓过点劲了,他冷笑一声,问:“现在还想死吗?”

    邵逾白连连摇头,嘴里喃喃:“不,不。”

    不想死了,真的不想。

    哪怕天雷把他的骨头都劈成碎渣,他也要拼出副身体,爬着去和师尊拜天地。

    多年痴心妄想,终于有了成真的一天,谁还舍得死?

    想到这里,邵逾白浑身一震,急忙拉住余逢春的手,与他在树下双手交握,眼神灼灼。

    “师尊方才所言,可不是在蒙我?”他确认道。

    余逢春一挑眉,道:“你可以明天就让花以宁去做婚服,我给凌景宗下帖子。”

    闻言,邵逾白又深吸一口气,罕见地慌了神。

    松开手,他原地转了两圈,手足无措。

    “我、我这就去吩咐……不,我去修炼……”

    邵逾白一辈子也不见几次如此慌乱,余逢春看着,面上不自觉地便划过一抹灿然的笑。

    “我明天就去写帖子。”他说。

    邵逾白再次深吸一口气,快承受不住了。

    ……

    ……

    三天后,又有流言传出。

    宗门石阶上的小童信誓旦旦:魔尊邵逾白,疑似与妖族勾结,筹划突破时利用天雷劈开裂缝。

    第88章爱徒正在渡劫,还望诸位就此止步,不要逼我刀剑相向。

    乌云在魔域上方堆积了七八日, 偶尔漏出来的一道电光,劈焦了堕月殿外的一棵老槐树。

    花以宁站在裂缝边缘,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电光闪烁的云层, 肩膀颤了一颤。

    明明没有降下天雷,也没有电到他身上, 可光看一眼, 花以宁就觉得浑身跟被针扎了一样刺痛, 可见这次天雷规模之大, 半个魔域恐怕都会被劈烂。

    他不敢看太久, 视线调转, 朝更前方走去。

    那里有人正等着他。

    “东君。”

    余逢春没有穿平日最多的青白颜色衣裳, 反而着一身绯红,在一片阴沉死寂中明媚张扬,冷淡清雅的眉眼都跟着艳丽许多, 是另外的风华绝代。

    水天碧被他握在手里, 此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大腿, 好像百无聊赖。

    看见花以宁朝他走来, 余逢春没有调转视线, 仍然直直地盯着裂缝深处, 只是问道:“如何了?”

    “已经有数个门派在魔域外集合了, ”花以宁汇报, “清衡门老祖也在, 晏宗主正在和他周旋。”

    流言可笑,但妖族入侵从来不是玩笑,况且此时又牵扯到魔尊。正道宗门会有这种反应, 并不在余逢春的意料之外。

    但清衡门确实可笑至极。

    0166排查完时间线以后,很明确地告诉了余逢春, 从玄煞宗宗主发现邵逾白的存在,到被邵逾白绞杀,他只和一个人暗地里联系过,那个人就是清衡门的老祖。

    一个没本事活,还不想死的废物。

    余逢春冷笑一声:“找死一样凑上来。”

    花以宁默默听着,视线边角瞥到了那柄断了一半的青碧长剑。

    天阶灵器,又得大乘期修士精血温养,即使断裂,锋芒犹存,仍然是可以一剑劈开天地的悍然存在。

    坦白说,就算现在魔域外面围的全是正道修士,花以宁也没有真的特别担心自己的死活。

    毕竟东君会守,如果他都守不住,说明大家命中该绝,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花以宁眨眨眼,发觉自己出乎意料的平静,于是微微一躬身,轻声问:“……不知魔尊?”

    自从阴云堆积,花以宁就再也没有见过邵逾白,也不知魔尊去了哪里闭关。

    余逢春没有遮掩,扬扬下巴,指向裂缝。

    “在下面呢。”

    花以宁再次朝着裂缝看去,然后感觉到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的毛骨悚然。

    “就算有人拿着剑逼我跳下去,我也不想靠近这个地方,”他很认真很坦率地告诉余逢春,“魔尊意志坚定,非比寻常。”

    余逢春笑了一下。

    “他下去有下去的道理,”他说,“婚服裁制如何了?”

    话题转变之快,让花以宁猝不及防,但他还是拿住了魔尊身边第一长老的身份操持,快速道:“已安排绣娘缝制图样了。”

    魔尊大婚,婚服自然要十全十美,因此要费一段功夫。

    余逢春点点头,神情说不上急躁失望,只是仰头看着头顶盘旋的乌云。

    “就怕用不上了。”

    他喃喃自语。

    说完,不再关注此地,余逢春果断转身,带着水天碧离开了。

    *

    *

    与此同时,魔域外。

    静遂“呸”了一声,小手往清衡门的方向一指准备开骂,被晏叔原按了下去。

    “你安静些!”

    静遂脾气爆,瞪眼道:“我安静?你怎么不让他们安分些?整日蝇营狗苟,无事还要搅起三分浪,魔域这些日子多安稳,要是没有邵逾白,指不定是什么烂样子,他们非得琢磨些破烂事情出来,惹得大家都不痛快!”

    “重点在他是魔尊?重点在他们觉得邵逾白要开裂缝!”晏叔原道,苦口婆心,“小声些吧,隔着个山头,但要是让人家听见你骂来骂去,成何体统!”

    “你还成何体统上了?”

    静遂更是不满:“那老废物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们不知道吗,他分明是垂涎邵逾白的血脉,想把他炼了当药吃,真当全天下人是瞎……”

    何承息安然站在两人身后,望着魔域上空的阴云沉默不语,等着师尊和宗主吵完。

    “……逢春不是在里面吗?他怎么可能让他徒弟有事,你也清醒点。”

    静遂本来都发泄的差不多了,听晏叔原这么一说,又有股火冒上来。

    他指着晏叔原说:“你说你这个师兄当的!”

    发觉火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晏叔原:“又关我什么事了?”

    “你身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掌门,就没提前察觉吗?怎么不提醒他俩,让他俩趁早避开?你安的什么心?!”

    被他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晏叔原又委屈又好笑,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气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你要是告诉他俩,为什么他俩还窝在那里面不出来?”

    晏叔原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就要喊出声。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看着静遂,罕见地爆了粗口:“你知道个屁!”

    静遂闻言又要炸:“我知道个……”

    晏叔原没有继续理会他的反击,兀自转过身,与何承息一样盯着魔域的方向,同时伸手伸进袖子里慢慢摸索,摸到了一封描金布锦的帖子。

    这是余逢春三日前送到凌景宗正殿的。

    帖子里写的是——

    逢春携明夷拜上:

    时维玄月,天缘既定。日月为鉴,山河同证。情契道合,意结鸾盟。

    谨禀师兄,临鉴盟言。谨择吉辰,恭候法驾。

    顿首再拜,伏惟钧鉴。

    这是一副婚帖。

    他的好师弟和他的好师侄的婚帖,就这么水灵灵地送到他的手上。

    晏叔原刚看见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要气死在那里了。

    天杀的!

    再看还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静遂,晏叔原忽然在极度的气脑憋屈中,感觉到了一丝众人之中我独醒的自得。

    一群睁眼瞎,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咳嗽一声,晏叔原从自得中醒过神,淡然道:“先看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实在应付不来,我们再出手相助,不着急。”

    也只能这样了。

    ……

    清衡门。

    掌门顾方平回到宗门立起的屏障内,听到帐内有交谈声,双方语气平稳,但仍然显得喧嚣。

    有弟子看到顾方平,连忙上前行礼:“掌门。”

    顾方平颔首,问:“谁在里面?”

    弟子答:“是素刃阁、煅宗和药云殿,凌景宗派来的人一直坐着,没说过话。”

    “知道了,你下去吧。”

    弟子领命退下,又被顾方平叫住:“你去老祖那里瞧瞧,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吩咐。”

    清衡门老祖,是掌门顾方平的师叔,姓孟,单字图,如今是渡劫期中期,就是他吩咐手下弟子将魔尊预谋开启裂缝的阴谋散播出去,今日有此集会,也是他一手谋划。

    弟子行礼:“是!”

    语罢,顾方平迈步进入大帐,刚好与素刃阁长老青璇面对面。

    素刃阁是九界中难得一见的掌门长老弟子全为女性的宗门,位于南海临岸素心岛上,功法多样,既有辅助也有奇袭,不容小觑。

    前段时间,青璇突破,境界已到化神期。

    顾方平抬手道:“还未恭贺道友突破。”

    青璇俊俏的面上一片冰霜之色:“少殷勤!”

    同时,一直在帐中等他的其余人也全部起身朝顾方平看来,除了凌景宗那位。

    青璇回头瞧了一眼,冷笑道:“我只问你,妖族裂缝之事可是真的?”

    “此等大事,我怎敢妄言?”

    顾方平道:“邵逾白统领魔域这些年,一直到处搜捕妖兽踪迹,据说前些日子胡堂有一少女被妖兽所害,便是他将那只妖兽捉了去。”

    “说不准是他想斩草除根。”药云殿的人说。

    顾方平:“此言差矣。”

    “我在魔域的探子曾告诉我,前些年,魔域十二长老中,曾有五名向邵逾白进献男宠,但邵逾白不知怎么回事,竟将那五人全都杀了。”

    顾方平面色凝重,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徐徐讲出,“诸位细想,那时候的他不过渡劫期,怎么可能连杀五名化神期魔修而毫发无损?此中必有蹊跷!”

    “这……”

    药云殿的人和煅宗的人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猜忌。

    确实,如果那五个魔修同时抵抗,即便邵逾白有通天手段,也必定不能,如此这般——

    青璇却并没有被他的话语带偏。

    “你这些话不过都是猜测罢了,哪里有证据?”她面色冷凝如霜,“莫不是你自己有私心,拿我们当刀使!”

    “您这话从何而来?”

    顾方平道:“我明白跟您说吧,这些年,邵逾白捉过不少漏网的妖兽,但是从来没有一只是晾在过我们面前的,妖兽尸骨全部消失不见,他又有这等诡异修为,必然是得了妖族贿赂,况且当年他师尊的事情——”

    “——你还提他师尊?!”青璇大喝一声。

    顾方平毫不退缩:“青璇道长不愿意听,我也要。当年东君为了救他,在玄煞宗受伤,之后便再无音讯,谁知道是不是他暗中偷袭,致使东君陨落?”

    “余逢春必定是扫荡妖兽时出事的,与邵逾白有何干系?”

    在座中人都是在斩妖大战中熬过来的,自然也清楚当今魔尊与东君的师徒关系,因此句句中不带丝毫遮掩,言简意赅。

    “是吗?那他为何要投身魔修?”顾方平反唇相讥,“身为人魔混血,本就脏污至极,东君收留他、教养他,帮他脱了一身因果,可他是怎么做的?东君失踪,他没有半分犹豫,统治魔域,可见早就有这份心思,只不过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罢了!”

    “你!”

    此时,煅宗的人出来打圆场:“哎,仙子莫气,依我看,此次打杀一下魔域的气焰也未尝不可,免得那帮魔修整日胡作非为。”

    药云殿的人也道:“若是此事真涉及妖族裂缝,那你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们已经信了顾方平的话。

    人魔混血四个字,仿佛已经注定了邵逾白做什么都不安好心。

    可青璇还记得几百年前,那个跟在东君身旁的少年。

    东君清风朗月,如山巅垂柳,他带出来的徒弟,也如他一般端正温和。

    这样一对师徒怎么可能反目成仇?又怎么可能背道而驰?

    青璇想说些什么,可顾方平却一躬身:“青璇长老明鉴,除非东君亲自到我们的面前,说明当年事与邵逾白无关,否则我们不能信服。”

    青璇的牙都快咬碎了。

    余逢春都死了几百年了,这时候要他出现为徒弟作证,分明是在为难人。

    “你们很好。”

    狠狠撂下一句,青璇撩开帐门,大步走了。

    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药云殿的那人感叹道:“说起来,青璇道长或许有意过东君呢!”

    也难怪今天会为了他的徒弟争辩。

    顾方平笑了一下,突然看到去寻老祖的弟子站在帐前等候,眉心一动,暂且离开。

    “怎么样?”他问。

    弟子放轻声音道:“老祖说他有法子将人魔混血炼化,届时掌门也会有好处。”

    玄煞宗宗主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没吃到的好东西,居然让他们碰上了,实在是苍天眷顾。

    百年后的天下第一大宗,说不定就是他们清衡门了。

    顾方平点点头,面上神情不改:“知道了,下去吧!”

    弟子退下,远处忽然有异动传来,顾方平抬头看去,余光瞥到其余几个门派也出来探查,神色凝重严肃。

    本就暗沉的天空忽然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更重更厚的云层开始快速集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覆盖了整片苍穹。

    顾方平抬手按住袖口,本命灵器在他手下疯狂震颤,发出嗡鸣声,与远处堆积酝酿的天雷呼应,灵兽哀鸣,寻常禽兽更是疯狂逃窜,方圆千百里滚起浓烟。

    “来了。”

    晏叔原突然说,手中迸发出刺目金光,如同一个屏障一般将何承息及身后弟子包围,直到这时,何承息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甚至都无法呼吸,空气中亮动着微弱的电光,雷罡压迫下,灵力运行极其困难。

    厚重暗沉的劫云深处亮起第一道青白,跃跃欲试地将要劈下。

    魔修渡劫突破,在天雷劫前还有一道心魔劫,此劫极难突破,绝大多数的魔修都是折在这上面,这也正是他们偷袭的最好时机。

    顾方平朗声道:“诸位道友,妖族为祸人间,种种惨状,千言万语难表其一,今日阻止妖族再现人间势在必行!请诸位随我阻止天雷降世!”

    说罢,他率先化作一道流光,朝着邵逾白历劫之地飞驰而去。

    数道流光紧随其后,不管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伪欺骗,都打动了一部分人。

    晏叔原看着流光飞驰,心中一紧,静遂更是抽出长剑,跃跃欲试着要起身阻止。

    然而,冲在最前面的顾方平忽然发现什么,瞳孔急剧收缩,与此同时,处在身后的众人也看到一道凌厉剑意自天边悍然劈来,空间发出濒临碎裂的咯吱声,满天星斗都随着这一剑垂落半厘。

    剑鸣声起,青碧色的剑光如浩荡盖天地的潮水,生生将众人前进的步伐定在原地,方圆千百里的灵气开始急速沸腾,就连覆盖在众人头顶的雷云都有片刻退缩。

    顾方平处在最前方,被剑意冲撞,喷出一口血,灵气混乱,三息之后才勉强恢复平静。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关头,竟然有大能替邵逾白护法。

    见此,顾方平大喊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阻挡我等,还请速速现身,此事必有隐情,千万不要替那魔头白白卖命!”

    无人回应。

    先前以锐利之势止住他们步伐的青碧色的剑光,此刻缓缓形成无形屏障,仿若一口大钟倒扣在魔域上方,难以撼动。

    顾方平总觉得这剑意极其熟悉,可是思来想去,却难以寻摸到真正源头。

    然而他想不出来,有的是人能想出来。

    “是余逢春!!!”

    有人在他们身后喊出一个名字。

    目睹一切发生的青璇不可置信,一双眼眸中映出水光,却又狂喜着笑出声。

    她认出来了。

    普天之下,上下千百年,只有一人有这样的剑。

    随着她的大喊,那悍然暴裂的剑光中,缓缓浮现出一道绯红身影。

    “诸位。”

    本该死去二百三十年的亡魂,就这样出现在讨伐邵逾白的修士面前,一把水天碧即使断裂,仍然势不可挡,灵力浩荡,如剑如矛。

    余逢春笑得温柔,语气却不容反抗:“爱徒正在渡劫,还望诸位就此止步,不要逼我刀剑相向。”

    第89章陷师兄于众目睽睽之下

    沉寂。

    许久都没人发出声响。

    数位正道修士停在青色剑光前, 与余逢春一人形成对峙之势,而远处,云层越积越多。

    忽然有一苍老的声音在人群中说道:“……余逢春, 你真以为我等不敢对你出手吗?”

    出声人正是清衡门老祖,站在顾方平后一点的位置, 一身皮肤仿佛干裂的树皮, 透露出难以忽略的垂朽气息, 唯有眼中闪烁精光, 很有盘算。

    余逢春笑了。

    “怎会?”他道,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既然如此, 还不快快让开, 你徒弟犯下滔天大祸,我等是替天行道!”

    余逢春纹丝不动,挑眉道:“我竟不知明夷何时又闯下了滔天大祸。”

    顾方平忍不住开口:“他勾结妖兽, 企图打开裂缝, 难道这在东君眼里不算数吗——”

    话音未落, 青碧色的悍然灵力当空压下, 如同一口巨钟在顾方平耳边敲响, 直接将他五脏六腑都震了一震, 再次喷出血, 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一旁目睹他受此重创的修士脸都白了。

    而始作俑者只是隔着很远, 伸手点了点顾方平, 随后笑眯眯地威胁道:“再说一句不尽不实的话,就不是吐口血那么简单了。”

    孟图大骇。

    单凭这一手,不难看出余逢春的修为又往上提了一境, 比之前更难对付了。

    但此举若是不成,他和清衡门迟早淹没在千百年时间的洪流中, 最后无人知晓。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孟图也必须咬死这件事。

    “即便你有意袒护,也没办法替他解释,”他咬着牙说,“余逢春,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你宠徒过甚,恐怕天大的灾祸也能让你说成小事,妖族裂缝,生灵涂炭算什么……”

    说着,他冷笑一声,好像打心眼里认为邵逾白真的要劈开那条裂缝,看不出丝毫吐露谎言后的慌乱愧疚。

    只有冤枉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冤枉。

    这时候,余逢春无论如何解释都会很无力。

    所以他选择不解释。

    水天碧在他手中爆发出刺目剑光,仿佛滔滔碧水化为剑刃,锋芒刺背,剑意铺天盖地,叫人无从躲避。

    大乘期修士的威压仿佛山巅倾倒,从回到这个世界开始,余逢春第一次显露出完全实力。

    “孟图,你于修炼上并无天分,早些年便是依靠丹药才熬到如今境界,现在你大限将至,恐怕正在为自己时日无多之事惴惴不安、夜夜惶恐,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妖族为祸人间的旗号,哄骗众人替你卖命,好抓了我的徒弟去炼丹?”

    话语似刀一般锋利,剥开了孟图的伪装和尊严,一张老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嘴唇颤抖;“你信口雌黄!”

    “怎么,我解释就是偏心徒弟,你解释就是真情实意?”

    余逢春笑了,水天碧必在他手中发出铮铮鸣声,仿佛跃跃欲试,漫天的剑意如有实质,割得人皮肤生疼。

    他点点头,不再解释,随意道:”只是不想让无辜之人受牵连罢了,凡是信我的,请速速退后。”

    在他身后,星辰随之震颤摇晃,不少本就心存犹豫的修士本能后退,撤身出局。

    余逢春一身绯红衣衫,在烈烈狂风中笑得和以前一样温柔,话语却嚣张异常:

    “我只说一句,想对邵逾白出手,要先迈过我,而我是不会念着与诸位的旧情,手下留情的。”

    ……

    静遂与晏叔原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只是站在山峰最高处,注视着那边发生的对峙。

    修士耳通目明,因此余逢春说的每一句话,二人都听得真切。

    静遂从感染状态中恢复后,有一段时间浑浑噩噩,把自己在妖化时说过的话全忘了,自然也包括闻到余逢春和邵逾白气味交融后的那几句。

    因此看到余逢春持剑挡在孟图等人面前,未有丝毫退缩,他连连咂舌,感叹道:“若是全天下师傅都能做到他这地步,恐怕……”

    晏叔原心道:恐怕天底下就没有一对正常的师徒了。

    想到这里,晏叔原忽然跟脑子犯抽一样看着静遂和他身后的何承息,眼神怪异。

    静遂迅速察觉到了。

    “我前些日子就想说,你最近怎么回事,眼神怎么总是怪怪的?”他没憋着,直接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

    “哈,你以为我会信?”

    闻言,晏叔原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静遂,几乎能想象到他得知真相的震撼神情。

    “我觉得这件事你还是先不要知道了。”

    他特别友好地说,心里怀揣着善良和亲切。

    静遂更不明白了,但他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和晏叔原纠缠,只能握紧手中法器朝远处看,随时准备在余逢春不敌之时上去横插一脚。

    也正在此时,第一道天雷劈下了。

    邵逾白蹚过了心魔劫,接下来就是受九重天雷。

    熬过去了,他就会是普天下的第一位大乘期魔尊;熬不过去,一身血肉灵气都会被天雷劈成渣子,连骨灰都剩不下。

    此时,余逢春已经不需要再阻拦了。

    天雷之下,哪怕修至大乘,雷实实在在地劈下来,也有粉身碎骨的风险,但凡脑子清醒,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踏入雷区。

    大局已定,只看邵逾白能不能撑过去。

    第二道天雷劈下。

    九重天雷,一重胜过一重,没有修士对战时的花里胡哨,只有最纯粹的打击和淬炼。

    第一道雷只是将魔域附近的土烧成焦土,而第二道已经在大地上劈出裂缝。

    青碧色的屏障在天雷余波下摇摇欲坠,余逢春将水天碧收回袖中,不再理会身后无法对他造成威胁的敌人,面色凝重地朝天雷劈下的方向看去。

    除邵逾白外,那个地方已经没有活人了。

    0166在他脑子里飞速检测:[主角生命值正在下降。]

    “多少了?”

    [目前只有10%,但我必须要提醒你,这个下降比例不可能是等差。]

    之后的每一道天雷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况且邵逾白本就重伤在身——

    [还有七道。]

    余逢春攥紧手掌,语气轻而又轻,几乎就是吐出一口气。“到30%的时候提醒我。”

    [好。]

    0166应完之后迅速退下,余逢春又盯着那片遥远的焦土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面对自己身后众人,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孟图身上。

    孟图脚下没有移动,心中却颤了颤,可是话已经抛出去了,如果此时露怯,正好坐实了余逢春的话,说明先前消息均是胡诌,自己其实别有用心。

    因此,他只能强撑着一动不动。

    然而余逢春没有这些顾忌。

    眼下邵逾白那边他帮不上忙,那就先处理这边,免得到时候又要救徒弟,又要防这老废物暗中下手,左右麻烦。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孟图周围人的第一反应是躲避,生怕两者交战殃及自己。

    于是余逢春每往前走一步,孟图身边便空一些,等到两人之间只有半臂距离时,孟图身边已空无一人。

    个子只到余逢春胸口的老头面色阴沉,全无平日里的亲切和蔼,像一只苦大仇深的沙皮狗。

    余逢春细细打量着孟图的全身上下,片刻后,他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你快要死了。”他平静地说。“所以你才这么着急,对不对?”

    看似无害的灵力向前一推,孟图便不受控制地倒退十里,皮肤上隐约有碎屑剥落,仿佛华美的瓷器脱掉工匠的彩绘,露出干瘪苍白的内里。

    凡是见到这一幕的人,均露出惊讶的目光。

    无他,此时的清衡门老祖,与他们刚才见到的完全判若两人,周身散发着枯槁之气,似乎随时都会像一捧干掉的叶子一样碎成粉尘。

    而从他身上剥落的碎屑,则化成融融银光,有生命一般盘旋融合,在余逢春手间化成一道流光。

    这是生者残存的灵力,凡是身上有这种灵力的人,一定都在不久前采补过。

    “这!”

    采补可是修炼大忌,吸取灵力供给自己,被吸取者甚至可能从此再也无法修炼,有损天道人和。

    各大宗门耳提面命,不许弟子打采补的主意,如今连魔修都极少做这种事情,孟图怎么还明知故犯?

    被余逢春当众揭开遮羞布,孟图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泛起一层血红,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恨不得将面前人杀之而后快。

    “清衡门……”

    余逢春貌似可惜地叹了口气:“以前也是名门正流,怎么会出现你这样的下作人物?”

    说着,他指尖的流光缓缓暗淡,消弥于天地间,像一个个巴掌扇在孟图和顾方平的脸上。

    远处雷声滚滚,天雷已经劈到了第五道,空气中的灵气跟着沸腾,气温上升,众人像处在滚水中。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白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恐怕邵逾白预谋打开妖族裂缝是假,孟图想借此将人魔混血炼成丹药自己服用是真。

    如果余逢春没有及时出现,他们贸然打断魔尊突破,轻则被天雷劈死,重则魔域无主,再次大乱。

    这才是真的麻烦。

    “谁人不知自从邵逾白统领魔域,惹事生非的魔修少了一半还多,”青璇终于找到机会朗声开口,“东君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不知顾掌门执意要我们联合除去邵逾白,究竟安的什么心?”

    “难不成你们才是妖族的帮凶?!”

    天大的一口锅扣下来,顾方平差点又吐出一口血。

    一直看戏的晏叔原也终于缓步走来,颇有书生气的面上是一如既往和善的笑。

    他也道:“我这位师弟虽说偏爱徒弟些,但一向黑白分明,斩妖大战时他出力不少,平日见到有人为非作歹,也会仗义出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顾掌门怀疑他的根据是什么?”

    形势完全逆转,孟图僵硬的脸抽搐一下,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然不可能成真,看向余逢春的眼神中饱含怨毒。

    “东君……”

    他缓缓开口,像一只衰老但仍有毒性的蛇,阴暗滑腻地盘绕在阴影中。

    “你对你的徒弟可真好。”他意味深长地说。

    0166实时播报,邵逾白的身体损伤程度已到达55%。

    第八道天雷要来了。

    余逢春默默听着,想知道孟图又有什么幺蛾子。

    孟图森森一笑:“老朽或许不假人世,但还算眼明心亮。前些日子门下弟子提起,在其他一些秘境宝地中,曾瞥见过形似魔尊的身影,那人身边还跟着一男子,两人举止异常亲密,仿佛有牵扯,不知那人跟东君是什么关系?”

    余逢春短暂愣了一下。

    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这个老头居然说的是这种废话。

    或许清衡门看到的那两人确实是他和邵逾白,可那又怎么样呢?

    余逢春并不是真的在乎,毕竟他刚答应邵逾白,只要他能活着突破,余逢春马上就和他结为道侣。

    反倒是静遂听不下去了。

    “你这老头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他终于做到了自己之前就想做的一件事,手指着孟图的鼻子,也不管自己跟人家差了两个境界,张嘴就骂。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平日里装的一副人样,背地里干采补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呸!恶心至极!现在还恶意揣测别人的关系,你谁呀?用得着你管吗?”

    孟图万万没想到凌景宗还有这号人物,面子上挂不住,抬手便要攻击,却被围观的众人一齐拦下。

    煅宗首领面色阴沉,来到他面前,语气恼怒。

    “孟道友,你愚弄我们至此,不想给个交代吗?”

    孟图还要狡辩:“我没有——”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当空刺来,没有半分停顿地刺穿孟图的胸腔,鲜血四溅,将他狠狠掼在远处山壁上,剑光化作利刃,如钉子一般,孟图被死死钉住,一丝挣脱的可能都没有。

    余逢春终于出手了。

    孟图虽然垂垂老矣,但修为摆在那里,渡劫中期是能翻江覆海的存在,可在余逢春面前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像条虫子一样被钉死在悬崖上。

    众人顿时意识到自己之前意图突破防御的动作是多么理想化。

    尘烟散尽,第八道天雷劈下,余逢春眉眼低垂,拍干净袖口的尘土,冷声道:

    “之前不动你,是觉得你可笑至极,没有必要;现在不杀你,是因为杀你的人还在突破。”

    没有人对此发出异议,包括顾方平。

    这时,0166的通报声极速响起:[主角生命值下降至35%,注意,主角生命值下降至35%!]

    邵逾白要撑不住了。

    余逢春不再拖延,朝晏叔原的方向看了一眼。

    “师兄,麻烦替我周旋,事成后我请你喝酒!”

    甚至来不及等待一个回忆,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几人,余逢春义无反顾地投入那片阴云密布的恐怖雷劫中。

    有人在那里等他。

    ……

    ……

    越往雷劫深处走,余逢春的心越沉。

    焦土在他脚下蔓延,每道雷霆坠地都会炸开十丈深坑。空气中飘浮着细碎的金色电芒,沾上衣摆便灼出星火。

    余逢春挥剑劈开迎面撞来的雷蛇,剑刃与电光相撞迸发出刺目火星——有无数碎片散落四周已被雷电灼烧成焦黑的硬块,堕月殿被殃及,现在连废墟都算不上了。”明夷!”

    嘶吼被轰鸣吞没。第八道劫雷余威未消,紫电在天际织成巨网,将方圆百里的灵气抽成真空。

    余逢春掐诀强行瞬移,再度现身时发冠早已崩落,墨色长发裹着血沫在雷暴中狂舞,与绯衣缠作一团。

    雷池中央的景象让他呼吸骤停。

    妖族突破人界防御的现实裂痕,在天雷威力下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个方圆百千里的巨大坑洞。青年单膝跪在沸腾的金汁里,脊背被天雷劈出森白骨裂,暗黑色的伤痕像土地的龟裂一样爬满皮肤,鲜血在其中流淌。

    那些曾被余逢春亲手梳理过的漆黑长发此刻焦枯蜷曲,随罡风一吹便化作灰烬飘散。最刺目的是青年右臂——皮肉尽褪的手骨仍死死攥紧,仅有一截暴露在外,露出天雷之下仍然完好的镇灵通元石。

    “……师尊?”

    听到余逢春的呼喊声,站在焦土最中央的邵逾白艰难动了动。

    又一阵电火闪烁,恐怕阎罗地狱也没有此刻触目惊心。

    沙哑气音混着血沫从他喉间溢出。邵逾白试图抬头,浑身的骨头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余逢春这才发现邵逾白眼眶里跃动着幽蓝电火,原本清亮的瞳孔已然涣散成两汪血潭。

    他真的到极限了。

    穹顶传来天道震怒的嗡鸣。

    第九重劫云凝成漩涡,原先苍白暗沉的雷光已隐隐浮现出暗金色,狂暴纯粹的灵力凝集成风暴即使处在万丈云巅之上,仍然透露出寻常修士难以抵抗的强大压力。

    邵逾白破损的胸口又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有无形业障在他身边徘徊缠绕,字字句句深可见骨。

    余逢春在飓风中踉跄前行,护体灵气被雷火撕成流萤,仿佛一个凄凉冷酷的雪夜,只是比那样安静的夜晚,多了无数的鲜血流淌。

    等他终于触到邵逾白冰冷的手腕,流淌在徒弟手上的鲜血如有生命般依恋地缠上他的手指——经脉里流淌的不再是浑浊魔气,而是精润纯粹的灵力。

    八道天雷,都快将邵逾白身上的魔气拔除干净了。

    余逢春心疼的心脏都在哆嗦,可邵逾白却在这个时候发出轻笑。

    一片电光闪烁,雷声轰鸣中,他说:“我听到了。”

    余逢春胸口发紧:“听到什么了?”

    “听到师尊维护我,”邵逾白说,“隔了很远,但还是听到了。”

    余逢春没有忍住,骂他:“去你的,这时候还说这些没用的!”

    邵逾白又笑了。

    天雷劈下后留存的电光,在他的经脉里面疯狂闪烁,每一次的震颤都带来难以想象的疼痛。邵逾白又笑了一声,然后嘴角淌出温热的血。

    “师尊不该过来的。”他说。

    “我不过来,该在哪里?”余逢春问,“孟图被我钉在山上了,等你突破,亲自去割下他的肉。”

    邵逾白垂下头没,有回应余逢春的话,他默默地看着身下焦黑的土地,恍惚般道:“我听不见声音了。”

    在此次雷劫中受到重创的不光有邵逾白一个,还有妖族裂缝。

    再差最后一道天雷,就可以将它彻底摧毁。

    然而邵逾白撑不过去。

    系统提示中,他的生命值在继续下降,况且邵逾白之前分割过元神,第九重天雷打的正是元神——

    雷声在头顶轰鸣响起,仿佛世界都要随之坍塌,余逢春仰头看去,只见一道形似巨龙的暗金色雷电在云层中跃跃欲试,随时都有可能当空劈下。

    余逢春不能走。

    “你觉得我能扛住吗?”他问0166。

    邵逾白是主角,这道天雷是为邵逾白准备的。即便余逢春修为深厚,恐怕也不能在上面讨到好处。

    0166的声音很紧张:[连带着我一起劈吗?]

    那当然咯。

    狂风肆虐,割在人脸上有鲜明的痛感,护体灵气已经完全失去作用,普通两个渺小脆弱的凡人站在浩荡天劫面前,一身功力仿佛都化为乌有。

    “师尊,”邵逾白嘶哑着嗓子呼唤他,“快离开!”

    “我离开了,你怎么办?”余逢春问他。

    “死在我面前吗?”

    邵逾白苦笑一声,一具白色骨架露出无奈的笑。

    “用我这条命彻底关闭妖族裂缝,很值的买卖。”他说,“就是可惜,喝不到合卺酒了。”

    合卺酒是民间习俗,修仙道侣不讲究这些。

    可既然他提起,就说明邵逾白早在心里琢磨过千万遍。

    他也曾在某一次的转眸间,思索过与师尊平静和美的未来。

    下一次呼吸到来之前,一切都陷入寂静。

    在终结万物的死寂中,暗金色的天雷像捕食的巨龙,从天而降,周身的灵力感知到危,机如滚水般沸腾爆裂,余逢春能听到自己经脉中传来的奔涌声。

    一瞬间,本来在等待的邵逾白忽然用力向前抬手,仅剩的灵力挡在余逢春的胸口,像是要将他越带越远。

    “——走!”

    余逢春没有走,绯红的身影如同一道细长的电光,在翻涌爆裂的弧线中迅速向前,不过瞬息便赶到邵逾白面前。

    像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片狼藉中,余逢春将邵逾白抱在怀里。

    雷劫降下。

    第九重!

    蕴含着天道法则的雷劫悍然下劈,还未真正到人身上,就已经逼出两口血。

    水天碧在手中疯狂震颤,发出清越铮鸣声,清必死的灵气在于逢春周身环绕盘旋,迅速凝集,造成一口倒扣的钟,灵光涌现,似乎要与那铺天盖地的悍然天劫硬碰硬。

    无数灵器密宝在两人周身飞速环绕,凝集出来的结界看似坚不可摧,却又在天雷抵达之时层层碎裂,天材地宝铸造而成的极品灵器,在天雷面前比蛋壳还要脆弱。

    余逢春知道,这一道雷之后,自己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但能救邵逾白一回,会很值得。

    他想都没想便用身体挡在邵逾白身上,天雷想劈他徒弟,得先越过他。

    天地徒然寂静。

    余逢春听到了骨骼深处发出的细微响声,仿佛有一千万根冰锥扎入骨髓,业火顺着经络直冲紫府,有猩红血雾在眼前展开。

    邵逾白在他手下微微一颤,余逢春意识到了,却不知是为何,可就在天雷真的要打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呼喊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师尊!!!”

    两个人姿势骤然翻转,也不知道邵逾白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拼尽最后一口魔气,硬生生将余逢春按进了自己怀里,躬身如同守护至臻财宝的巨龙一般后背向敌,任由柱状的天雷劈在自己脊背上。

    一口血喷在余风春的衣服上。

    紫色金色的电光在视线中疯狂闪烁,残破的骨架压在余逢春的身上,替他挡住了所有的痛。

    “……你干什么?”血珠顺着眼角滑落,余逢春怔怔地问。

    有温热的血顺着衣襟滴进他的胸膛,烫得余逢春眼眶都红了一圈。

    问完以后,他回过神来,提高嗓音,又问了一遍:“——你干什么!”

    邵逾白趴在他身上笑了。

    这时候的他已经没有了人形,只是一具焦黑的骨头架子,暗金天雷还在他的体内肆虐。将本就所剩无几的躯体打碎。

    邵逾白的一切都暗淡下去,唯有一双眼睛还熠熠生辉,无尽的电火后面,元神的亮光似一柄将灭未灭的蜡烛。

    他没有回答余逢春的问题,只是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才笑哭着小声说:“你真的来找我了。”

    “……什么?”

    余逢春愣住了。

    “你答应来找我,”邵逾白重复,“你真的来了。”

    他像个孩子,又像个苦等太久的丈夫,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难得的结果,好像已经没有遗憾了。

    而也就在这一瞬间,余逢春明白了。

    “副人格?!”

    邵逾白笑着点头,眼睛里却滑出血泪。

    “我不怕了,”他说,“你来找我,你来爱我,我不怕了。”

    余逢春的心沉下去。

    上个世界的副人格,只是这个世界里邵逾白的逸散数据,也就是他元神中的一小段,他本不该出现的,他如果出现,就意味着邵逾白的元神受损太严重了。

    已经基本到了消散的边缘。

    “不,别说这些,”慌乱的手触碰在爱人的脸上,余逢春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开始哆嗦了,“你得撑住,明夷,你得撑住!!”

    无力微弱的喘息像一朵濒死的花,在他手掌绽开。

    邵逾白的声音太轻了,即便四下寂静,仍然太轻了。

    他喃喃道:“我好想你……”

    余逢春的心像是被锤子砸得稀烂。

    他不是多么优秀的任务宿主,但他走过太长时间,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清很轻,什么尊严荣辱、狂喜悲恼,都是可以轻轻放过的东西。

    可是他现在真的在害怕。

    邵逾白总是能把他变回最开始的那个无助脆弱的废物,他是余逢春的报应。

    “邵逾白!你不能这么对我!”

    余逢春颤抖着喊,泪水不自觉地滑落,他很久没有这么语无伦次了:“你不能再让我看着你死,你不能这么对我……”

    两双同样沾满血污的残破的手轻轻交握,副人格或者邵逾白,那样温柔地看着余逢春在他面前崩溃,眼中有遗憾,也有接近暗淡的消逝。

    “别哭,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他眸中的亮光彻底熄灭,只留下一滩烧尽的灰烬。

    “没事的……”

    不。不是这样。

    余逢春轻轻摇头,眼神死寂。

    不会好起来的,永远都不会。

    邵逾白要第二次死在他面前了。

    怎么可能没事?

    邵逾白的手指无力垂落,鲜血在余逢春脸上留下一道亡魂的签名。

    “邵逾白!!!”

    哭喊声从余逢春胸膛里撕裂开,悲痛太大太猛烈,连喘息的一秒钟都不留下。

    余逢春觉得自己又掉回最初的那场噩梦里,火在视线周围疯狂燃烧,而他太绝望太痛苦,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正在此时,一阵欢快劣质的音乐声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叮叮咚,叮叮咚,叮叮咚咚叮叮咚……]

    系统愉快的播报声传来:[恭喜宿主!您购买的碎片组装模块激活完成,正式启用!]

    [灵魂碎片收集中,请耐心等待。]

    [预计时间,五分钟。]

    ……

    ……

    ……

    雷劫停了一个时辰,晏叔原在外面都要等疯了。

    之前是他拦着静遂少说少动,现在变成了静遂拦着他。

    “我怎么能不过去看看?!”

    晏叔原拍桌:“要是两个都死在里面,我得去收尸啊!”

    静遂“呸”了一声:“说点儿好听的行不行?”

    “真是,”和他们凑在一起的青璇也说,“说点吉利话吧!”

    还要怎么说吉利话?

    现在祝他们千年好合、早生贵子?

    晏叔原真想把袖子里的婚帖掏出来给他们展示展示。

    婚帖都下了,可千万别喜事变丧事,那真是痛中之痛。

    先前余逢春那一剑刺得太吓人了,虽然众人不想留在这里,但还是不敢妄动,只能硬生生地等着。

    晏叔原心里藏了太多秘密,憋得很难受,只能站在最边处,朝雷劫的方向看。

    劫云密布,但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十死无生的可怕,只是在那里团聚着,不知在等待什么。

    有些人觉得邵逾白已经死了,余逢春恐怕也凶多吉少。

    而有些人还在等。

    一阵裹挟着灵气的凉风,从远处轻缓吹来,忽然,远处金光大作,劫云褪去阴暗肃杀的颜色,下起细密的小雨,精纯灵气瞬间暴涨,被劈成一片焦土的魔域深处,传来枝芽生长的响声。

    祥云团团落下七彩祥光,虚影中隐约有符文呈现,站在远处的众人都因为窥见一些,而感觉心境有所提升,胜过一般的渡劫期修士突破。

    倒像是天降大功德。

    “熬过去了。”

    晏叔原没有别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差点就要跪在地上。

    静遂从旁边扶了一把,掐在晏叔原的手臂上。

    他看起来也快没劲了,两人就这样相互搀扶着朝远处看去。

    “最近几年我不要再出门。”他对晏叔原说。

    静遂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在晏叔原的袖子里摸到了什么东西,挺硬,方方正正的。

    “你装啥了?”他问。

    晏叔原反问:“什么装什么——”

    婚帖!

    他反应过来了。

    “能有什么?”晏叔原紧急刹车,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你别总问这些有的没的……”

    话音未落,余逢春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清晰可见地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比平常畅快一些。

    “师兄,我要与明夷在此结为道侣,今日天时地利人和,麻烦你来做证婚人。”

    余逢春没有密音入耳,晏叔原听见了,其他人也都听见了,孟图信口胡诌的师徒狂悖之事竟然是真的!

    且东君口中的师兄,从来只有一个人。

    无数目光比剑还快,嗖嗖嗖地落在晏叔原身上,而静遂作为离他最近的那个,双目圆睁,嘴都快掉地上了。

    晏叔原:“……”

    一番绝望的寂静中,静遂第一个开口,满满的不可置信,已经有了几分天真的愚蠢。

    “……啥时候的事啊?”

    晏叔原:……

    哈哈。

    师弟不敬,陷师兄于众目睽睽之下!

    师门不幸,师门不幸!

    第90章直到你在我面前被打碎

    晏叔原一岁开蒙, 八岁引灵气入体,十六岁筑基,虽然与修炼一途无大造化, 但一路通畅顺遂,基本没遭过罪。

    他见过很多天才, 而在那些天才里, 他不算落后。

    师尊曾赞他温润端方、沉毅可倚, 屡屡委以重任, 他都稳当完成, 后来位至凌景宗宗主, 见过太多大风大浪, 为人更加沉稳可靠,普天之下谁看见他不得夸一句宗门栋梁?

    而今天,这位栋梁迎来了人生中最尴尬绝望、无可奈何的一天。

    面对无数同门道友和正道盟友的目光追问, 晏叔原嘴角疯狂抽搐, 看着远方的七彩祥云, 他朗声大笑:“如今邵逾白晋升大乘, 两人也算门当户对、名正言顺, 诸位道友何不一同去沾沾他们的喜气?”

    不像是解释, 像是疯了。

    静遂真想这么问来着, 但是紧跟上来的何承息用力拽了拽他的胳膊, 于是静遂闭嘴, 问题彻底被抛给众人。

    青璇不愧是世间第一贴心人,见无人应声,自己先笑了笑。

    “既然如此, 我也得随个礼才行!”

    此话一出,人群中略有异动。

    有目光警惕地落到远处, 孟图还在山上钉着呢。

    看到这位昔日的清衡门老祖,不少想要反对的心都冷静下来。

    且不说二人的师徒身份是何等逆伦悖礼,如今邵逾白和余逢春都是大乘期修士,他们就算想反对,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况且今天这场闹剧就是他们听信谗言才闹出来的,本来就不占理,这个时候要再说些屁话,就显得太不地道。

    一番犹豫考量之下,晏叔原得到了一片貌似情真意切的祝贺。

    “东君与魔尊郎才郎貌,天作之合呀!”

    “我等今日到此,自然是要贺一贺才能走!”

    “千年好合,万年好合!”

    “……”

    疯了的人好像又多了几个。

    晏叔原觉得心里那口气都通畅了,也不遮掩了,拿出袖子里的婚贴,原地整理衣冠,随后飞速来到余逢春和邵逾白面前。

    清风拂面,万物新生。

    那师徒二人站在一片新生碧绿中,均着一身红衣,听见晏叔原来的声音,余逢春率先转过头,冲着他笑。

    他的小师弟心中没有烦恼,可也很少笑得如此高兴。

    晏叔原也跟着笑笑,顿时觉得命没有那么苦了。

    而当他的目光往旁边移动,看向站在师弟身后的邵逾白时,晏叔原觉得他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但又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余逢春的徒弟,魔尊,余逢春的道侣。

    邵逾白的一生都在沿着余逢春画下轨迹。

    如果说在此之前,晏叔原心中还有一丝疑虑不安的话,那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放心了。

    师徒逆论是大逆不道,今天众人碍于他们实力压迫不敢多言,但日后必定会有许多坎坷,如果两人不能相互扶持,路就会难走,人也会怨恨不满。

    如此最好。

    “今以三清为证,四御为凭,结生死同参之契!”

    晏叔原朗声高喊,于是又有霞光穿透祥云,洒在众人身上。

    余逢春握紧邵逾白的手,心里有一点紧张。

    邵逾白感觉到了,转过头看他,眉目温柔宁静。他好像很多人,又好像只是那一个。

    在他的眼睛里,余逢春找到了自己。

    结为道侣,生生世世,大道同行。

    ……

    后来,余逢春就雷劫那天发生的事情问过0166,态度极其卑微,而且小心翼翼。

    “那个,六哥,那个……”

    0166莫名其妙:[你想干什么?]

    余逢春很羞涩:“那个收集碎片的组件是你买的吗?”

    他去系统商城看过,在商城界面的最后一页,标价最高的那个,就是他现在在用的碎片组装模块。

    价格之高,把余逢春和邵逾白全打包论斤卖了,也凑不齐人家的一个零头。

    [对,]0166好不好承认,[是我买的,你怎么才想起来问?]

    余逢春:“……”

    他小声道:“太贵了,我做了会儿心理建设。”

    0166:[没事。]

    凭一己之力拯救余逢春于水火的0166,像世外高人那样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没事,然后就准备回归到自己的估分大业中。

    它已经跟同行研究过了,这个世界的评分至少98,而只要再得到一个高分,0166在系统世界的排名就会上升一个阶梯。

    0166很满意,它很快就不是万年垫底王了。

    然而余逢春还有点不好意思,默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拿你这么多,我不好意思——”

    [——你要和我明白算账吗?]0166打断他,把付款账单甩到余逢春面前,[你要是真想和我算这么清楚,那你出一半吧!]

    看着即使折一半仍然是天文数字的付款数额,余逢春默默闭上嘴。

    出不起。

    只能说0166前半辈子靠写书挣得太多了,挣出了余逢春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据点。

    [行了,我自愿的。]

    0166缓和下语气,[你那么喜欢他,在一起呗,反正你俩一起也折腾我够久了。]

    一想到自己前半生的所有低分耻辱都是因为这对小情侣,0166就觉得好笑。

    余逢春闻言,认真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系统。”

    那还用说?

    洋洋得意的0166待机离开了。

    余逢春回到现实,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带来一身清凉花香。

    结契之后,无论邵逾白去哪里,余逢春都能感觉到,反之亦然。

    “后山的果子都快被你摘完了吧?”

    他半撑起身,看着堂堂魔尊捧着一篮青红果子,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果子莹润,散着一股清甜之气,篮子边缘还被人用心编上几朵小花绿叶,看着很可爱。

    余逢春戳戳小花,躺在榻上不肯动,只抬抬腿。

    于是邵逾白心领神会,走到塌前将余逢春的腿抬起,然后搭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

    余逢春注视着他的动作。

    邵逾白和以前不一样了。

    魔尊时候的他,一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二是满心满意地以为余逢春已离开人世,于是自己也一心求死,枯槁疲倦。

    而现在,那具躯体里,迎来了完整的灵魂。

    余逢春往后一躺,冷不丁地问:“你还记得那天都说过什么吗?”

    “哪一天?”邵逾白问。

    “雷劫那天,”余逢春说,好像只是单纯的回忆,“你在我怀里哭的好惨。”

    “记得,”邵逾白轻声细语,“我太高兴了,师尊重情重义,是我心胸狭隘。”

    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评估邵逾白还记不记得其他的事情。

    而面对他的目光,邵逾白只是温柔一笑。

    他说:“我那时问你会不会来找我,其实心里是很忐忑的,怕你不来,又怕你不能来,等了好久好久,还生气另一个人怎么留你那么长时间。”

    余逢春眼睫微颤。

    这是只有副人格记得的事情。

    所以邵逾白确实没有忘记。

    碎片组装模块不仅重组了邵逾白的元神,还为他带来了其他世界的记忆。

    “你是谁?”余逢春不由问道。

    “我就是我,”邵逾白回答,“我一直在这里。”

    余逢春摸摸他的手,指尖顺着指缝一路往下,深深交握。

    “……”

    一点晕红自爱人耳边浮现,邵逾白脸红了。

    谈了几个世界的恋爱,还是会因为这样的接触心生悸动。

    怔怔凝视着他面上的淡红,余逢春觉得自己也晕了,神志飘荡,心里溢满安宁愉悦,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不由得,他就承诺:“你等我去找你。”

    “我要和你谈一辈子恋爱。”

    *

    *

    每一次回到系统空间,都会有新的发现。

    余逢春这次醒来,神清气爽,一点儿都不难受,而且床头柜上还摆着小机器人刚刚送来的温水和毛巾。

    “谢谢你。”余逢春礼貌道谢,坐在床上,瞧着小机器人高高兴兴地离开。

    一手端着温水,一手打开床头柜,余逢春翻找出里面的备用药品,照旧倒出几粒想用温水送服。

    可他忽然却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又把药片倒了回去。

    不吃应该也没事。余逢春想。

    他醒来的时间很好,刚刚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

    窗帘打开,柔和明媚的人造阳光洒进卧室,床下已开成花海,有清淡温柔的香气。

    余逢春打开系统面板,发现0166高价购买的碎片组装模块还在平稳运行,一片稳定的蓝色,在面板最底下,有一串小字提醒。

    【请及时收集数据主体。】

    碎片组装还缺一部分。

    余逢春盯着那行小字,心里想着什么,然后就听到0166登陆的声音。

    [我来了我来了!]

    姗姗来迟的小系统已经接受了自己总会延迟的命运,[准备好了吗!]

    它激情四射、意气风发,已经准备好接受自己的胜利了。

    余逢春很给面子地鼓掌,准备欢呼。

    而这一次的世界评分也没有辜负0166的激昂反应。

    99

    [呜呼!!]

    0166愉快地欢呼一声,然后唱起自己编的小曲:[我是最棒的~我是最棒的~我是最棒的~]

    余逢春盘腿坐在床上疯狂鼓掌:“对对对,你是最棒的。”

    任务世界的评分最高就是99,因为总会有缺憾,一般宿主能达到只差一分就满分的地步,已经说明他的实力相当高超了。

    0166的腰板越挺越直,自己哼了一会儿还不过瘾,又连接上余逢春房子里的音响,放起音乐。

    在音乐中,它很严肃地告诉余逢春:[我就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余逢春问:“什么能力?”

    [高分的能力。]

    “离不开你的栽培,”余逢春谦虚地说,“你有很大的功劳。”

    0166乐了一会儿,沉醉欣赏自己的上升排名。

    一人一统都很满意。

    消失一段时间的小机器人在这时候回来了,捧着一个嫩青粉红的缠枝盘子,盘子里面装着水果,很鲜灵。

    0166看看机器人,又看看盘子里的水果。

    [这玩意儿哪来的?]

    余逢春:……

    “嗯……”

    他心里有答案,但怕把0166吓坏,所以斟酌着说,“可能是朋友送的。”

    0166反应激烈:[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哎呀,瞧你这话说的。

    余逢春心虚地笑了两声。

    0166明白了。

    [是不是你男人!]它厉声问,很像一个逼迫孩子吐露早恋对象名字的严厉家长。[这个花,还有这个铁皮疙瘩,是不是都是他给你的?!]

    尽管早恋孩子余逢春实际上已经几千岁了,但还是在系统的质问下更心虚。

    余逢春咳嗽一声,小声辩解:“我也是最近发现的。”

    [……]

    0166用他最严厉的沉默等待余逢春继续解释。

    “他应当没有实体,所以只能送点小东西,不是故意让你不见他的。”余逢春解释,然后嘴很甜地,“我特别想介绍你俩认识呢!”

    0166怀疑:[真的?]

    余逢春信誓旦旦:“真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系统空间总是有那么多的bug和维修任务了,一定跟你男人有关。]0166说。

    余逢春没办法否认,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邵逾白的数据已经逃离,虽然未必是致使系统空间频发故障的主谋,但一定也添了不少力,余逢春得尽快给他男人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我要去一号世界。”余逢春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基本没有起伏,好像很早之前就下定决心,只是今天才终于将其吐露。

    “我想去找他。”

    0166没有说任何话,它也有预料,默默离开一段时间后再回来,说已经提交申请了。

    系统空间的管理条件实际上很宽松,唯独在处理这个问题时表现得异常郑重,不光要层层申请,而且审核时卡得很严,有40%的不通过率。

    因为一号世界顾名思义,是所有宿主的本源世界,是他们来的地方,为了避免宿主出现精神崩溃等激烈情绪,空间硬性规定必须先提交申请,等待审核通过后才能由系统开启传送通道。

    余逢春有一点担心审核会不通过,看电影的时候和0166分享这一层担忧。

    0166无所谓:[没事,实在不行塞点儿钱呗。]

    余逢春:?

    古有喜鹊搭桥,让牛郎织女相会,今天有0166大把撒钱,让邵余终成眷属。

    余逢春很严肃地问:“我要怎么样才能报答你的恩情?”

    0166:[……让我想想。]

    *

    *

    两天以后,等余逢春卧室里的花海中央又开出几朵玫瑰,系统空间的申请终于下来了。

    申请通过。

    余逢春躺在床上,默默注视着一束从头顶悬下的淡紫色花瓣。

    0166根据申请打开传输通道,稳定的蓝色光环在余逢春眼前浮现。

    [你还记得一号世界的事情吗?]0166问。

    他们在一起工作几百几千年,余逢春从来没有主动提过本源世界的事情,即便那里就是他和0166相遇的地方。

    “记得,”余逢春说,“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和你从来没有提过。]

    “有什么好提的,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或许噩梦中也有过平静甜美的存在,但一片脏污暗沉里,美好事物存在的意义本身就是用来被打碎的。

    余逢春本可以作为一串数据,永生永世地陷入混沌轮回中。

    直到邵逾白在他面前被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