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这一幕,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离开秘境后, 没有了复杂灵力的干扰,传送符可以正常使用,一日千里不是问题。

    四人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告别。

    “妖族重现绝不是巧合, ”余逢春道,“让你们宗主自己斟酌。”

    多随意, 好像他们的宗主实际上是他们的孙子。

    程沁至今看不出来江前辈的境界, 可在秘境中的所见所闻, 已经让她对面前这个清瘦俊雅的男人产生了很深的敬畏, 余逢春说什么, 她就想该怎么做。

    “我们修为太低, 在宗门里排不上号, 况且宗主日理万机,恐怕未必会见我们,就算见了, 也不一定会信我们说的——”

    百年前屠戮大陆的妖族重现, 多么骇人听闻, 绝大多数人宁愿认为这是门下弟子逃避任务失败的谎言, 也不愿意信这是真的。

    “不用, ”余逢春一挥手, “他如果质疑你们, 你们就报我的名字。”

    江秋是余逢春从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最喜欢用的名字, 凌景宗如今的宗主晏叔原, 是余逢春曾经的师兄,帮他料理过不少麻烦,自然也知道这些行走江湖躲避敌祸的小技巧。

    何承息他们一说这个名字, 晏叔原自然知晓。

    “原来前辈和宗主是旧识,”程旭恍然大悟, 又问,“那如果宗主向我们问您去了何处呢?”

    余逢春垂眸一笑,仿若清风拂过,垂柳依河。

    “如果他问了,你们就说,我去找我的冤孽了。”

    穆神洲主人余逢春,一生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唯有的冤孽,就是许多年前他从尸山血海里抱出来的小小婴孩,一辈子殚精竭虑都是为他。

    晏叔原都见过,都明白。

    ……

    传送符在半空中亮起一道蓝光,随后三人消失在眼前。

    余逢春拨开被风掀起的枝叶草屑,转身看着从方才开始便守在自己身边的明远。

    男人一言不发,垂首与余逢春对视,黑沉的眸中有极不明显的期待和忐忑。

    怕余逢春出尔反尔,又不带他了。

    “……”

    余逢春低下头,从袖间翻找片刻。

    修士的袖间往往都是小型百宝袋,镇压妖族裂口时,余逢春把自己的大部分家当都留给了邵逾白,只带着点喜欢的小东西就上了路。

    寻摸了好一会儿,余逢春终于找出一块颜色干净透亮的绿色宝石,在掌心散发着盈盈灵光,单看大小品相,就知道价值不菲。

    随意取来树枝碾成细线,余逢春手指翻飞,将宝石编在绳中,做成手链,拉来明远的手。

    他吩咐:“放好了。”

    于是明远平举着左手一动不动,直到余逢春将绿色宝石做成的简单手链系在他手腕上,打了个活扣。

    “别弄丢了。”系完以后,他嘱咐道。

    明远不懂这条手链的含义,但余逢春所赠之物,哪怕是枯叶杂草,也值得他珍而重之。

    用力点点头后,仿佛觉得还不够,他又很艰难地开口:“……知道。”

    余逢春眉眼带笑,拍拍他的手背。

    那枚绿色宝石,是余逢春年轻的时候,从碧净洞亲自凿下来的镇灵通元石,这种石头极难获得,有疗养元神的功效,佩戴在身上更是事半功倍。

    明远意识混沌,不清楚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往何去,但他周身的灵力极其纯净,不是一般肉体凡胎能修炼成的。

    且余逢春在和他接触的时候替他把过脉,脉力虚浮,只有一丝活人气。是人又不是人。

    结合他的灵力,余逢春猜出明远是元神凝练成人,且只有一部分。

    元神本质上没有实体,十分脆弱,镇灵通元石最适合疗养元神,明远带着有好处。

    说来也巧,余逢春把它拿在身边,只是觉得这块石头剔透好看,可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元神记忆模糊,意识更是混沌,只知道看见他就跟上,也不会说话,很容易被别人欺负。

    余逢春暗下决定要看仔细一点。别让人把他给卖了。

    如此不自知不自觉想当然地弱化一个一剑劈开大地的强悍人物,无意听见他心声的0166,只觉得自己的数据链都要被传染瞎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余逢春这样盲目的师父?

    令统叹为观止。

    种种思量,明远并不知道。

    送完礼物安抚后,余逢春决定按照之前的计划,从那只没有显现踪迹的高阶妖兽开始查起。

    一块用灵力封存的白色遗骨,取自被明远斩杀的猫型妖兽,赶在彻底湮灭之前得到一点。

    余逢春掐了个诀,一枚隐约的印记在眉间浮现,白光闪过,灵力化为细且长的线,风云涌动,长线将遗骨包裹。

    千里追妖诀,二百五十三年前霞琛道人创,元婴以上可用,境界越高,追踪越准确,到余逢春这个境界,已经没什么能拦住了。

    灵线在半空中微微摇晃,随后居然直接弯折成一幅地图,高阶妖族的位置,正朝着魔域的方向移动。

    竟和余逢春最想去的方向完全一致。

    收拢法诀,余逢春整理衣摆,重新戴好斗笠:“走吧。”

    既然顺路,当然要去见见那位魔尊大人。

    *

    *

    与此同时,莫名其妙领了任务,莫名其妙差点去死,又莫名其妙捡回命的何承息、程旭、程沁三人,终于又回到了凌景宗。

    护宗大阵正常运行,而作为阵法基点之一的山门石,凌景宗三个大字剑意犹存,凌厉非常。

    甫一踏入阵法中,精纯稳定的灵力涌入身体,何承息深吸一口气,终于有了些许落在实地的感觉。

    转身看着身后的师弟师妹,尽管姐弟俩刻意掩饰,但眼中的疲惫还是被轻而易举地发现。

    毕竟还是两个筑基期的孩子,况且与树妖的战斗必定颇有感悟,一定要早早修炼。

    何承息还能撑住,便吩咐师弟师妹回独禅山修炼,对秘境里发生的事一字不谈,自己先去见师尊。

    程沁程旭知道其中利害,毫不犹豫点头离开。

    等人走后,何承息整理衣袍,琢磨着该如何让师尊带自己去见宗主。

    然而这次真的很巧,何承息的通讯符刚发出去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便收到师傅传音,让他直接来主峰。

    凌景宗不似寻常小门小派,宗主每天有千头万绪要处理,何承息从拜入静遂道人门下开始,除了宗门大典外,见宗主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来到主峰,不等他汇报,看守的弟子便直接让出一条笔直通天的洁白长阶,仿佛直入云天。

    长阶两侧,有能工巧匠雕刻出的宗门事迹,从宗门建立到斩妖之战,密密麻麻,生动自然。

    何承息一路走,一路看,临到尽头时,他忽然停住脚步,视线朝着南边望去。

    只见一片云雾缭绕间,一座青绿巍峨的山峰隐于其中,这座山也在凌景宗的地界里,只不过位置极其偏远,且山中有不少莫名其妙的阵法,虽不致命,但烦人得很,宗中子弟都称那里为荒山,鲜少有人过去。

    但何承息知道,所谓荒山,就是曾经的穆神洲。

    不过是斯人不在,山也荒了。

    进入主峰正殿以后,有红衣小童引何承息往后走,绕过冰玉屏风后,在一湾灵气四溢的潭水边,何承息看到了对弈的两人。

    灵泉中有红鱼游动,像坠在水中的嫣红绸带,灵力过于充足,已凝结成半空中接近于液体的雾气,呼吸间有种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被打通的错觉。

    何承息走近行礼:“师尊!宗主!”

    静遂道人的外表看着不过四十,一身深色衣袍,半敞着露出胸膛,头发胡乱束起,很是放荡不羁。

    见何承息行礼,他用手边拂尘在徒弟胳膊边接了一下:“回来得还挺快。”

    他对面,凌景宗宗主道:“你门下弟子向来干脆,和你一样。”

    他声音温和,外表也看着儒雅,比起大宗门的当家人,晏叔原更像是凡尘民间的教书先生,从不显山露水,青色长衫更显书生气质。

    何承息不知道宗主如今实力如何,也从没听别人谈起过。或许在治理宗门方面,比起修为境界,更需要的是手段心境。

    “宗主,弟子有要事禀报。”

    “哦?”晏叔原落下一子,“是什么事?”

    何承息没有犹豫,将三块宗门玉牌取出奉上。

    看到玉牌上的血迹,晏叔原和静遂道人的对视一眼。

    何承息说:“几日前,弟子与同门师弟师妹一起接了任务,前往悟虚幻境寻找更早前失踪的三位外门弟子,不料在秘境内被一古怪树妖埋伏,险些丧命。”

    黑子落在棋盘上,静遂道人脸上的随意不见了,他站起身,看着自己素日疼爱的大徒弟。

    “承息,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哪来的树妖?”

    晏叔原的脸色也有些沉重,他轻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弟子没有说谎,这三块玉牌,全是从那只树妖的尸体上取下,还有数名散修,都被吸成了空壳,师弟师妹也见到了!”

    玉牌上的血迹清晰可见,可何承息说出来的话才是真让人心惊。

    静遂与晏叔原都是切切实实经历过斩妖大战的人。

    不谈别的地方,就光凌景宗,战时陨落化神期一位,渡劫期一位,大乘期又一位,元婴金丹更是数不胜数,元气大伤。

    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才把妖族驱逐,如今竟又有了,怎么不让人骇然?

    静遂耐不住了,站起身转了两圈,往潭水里撒了把鱼食又回来。

    “你们会不会是认错了?我知道有些功法也能操纵植物,你们没见过世面,可能被唬一下就……”

    何承息忍不住道:“师尊,我已经金丹期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

    静遂嘟囔:“那也说不准……”

    晏叔原还算镇定,但看向何承息的眼神中也带着考量,没有完全相信。

    这时候,何承息想起分别时,余逢春交给他们的话。

    “对了,宗主,我们这次能死里逃生,是因为有个前辈出手相助!”

    晏叔原一挑眉:“前辈?”

    “是,”何承息抬起头来,“前辈说,他是您的旧识。”

    “我的?”

    晏叔原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无意摩挲着指尖的白子,问:“他还说什么了?”

    何承息答:“前辈让我告诉您一个名字,他说您听见这个名字,就什么都懂了。”

    一种异常难言的预感忽然在此时涌进晏叔原的身体,让他隐约感知到何承息接下来要吐出那个人名,必定会让已经平稳成一滩静水的修真界再次泛起涟漪。

    他默了片刻,缓缓道:“什么名字?”

    何承息再次行礼,语气平稳有力:“江秋。”

    名字出口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的灵泉忽然在此时开始沸腾,水面炸出千万道银光,灵气奔涌,水汽在半空中结成冰凌,坠落后碎了一地。

    何承息慌乱抬起头,却只看到晏叔原颤抖着闭上眼睛,脸色惨白。

    而静遂道长站在水边,神色怔愣地朝下看。

    水中,红鱼无知无觉。

    *

    *

    余逢春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他和明远借助传送阵,直接移动到了魔域附近一座有传送阵的城镇。

    高阶妖兽曾在此处停留过,余逢春刚一踏出传送阵,缠在指根上的灵线便微微颤动。

    作为最后一座临近魔域且设有传送阵的城镇,这座名为胡堂的城镇比寻常的内陆城镇都要繁华,来往修士络绎不绝,走在路上时,两边还有不少摊贩。

    余逢春甚至在来往人群中注意到了几个魔修。

    周围人肯定也注意到了,但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如今有邵逾白统领魔域,他治下严厉,手下但凡有造次,不管亲近正邪全部绞杀,胡堂离魔域很近,如果有魔修在这里胡作非为,消息传到他耳中,保不齐他会不会真的亲自处理干净。

    而来往的道修也不会刻意给自己找麻烦,因此双方达成了一个暂且相安无事的局面。

    明远没来过这种地方,跟在余逢春身边,虽然一言不发,但眼神明显很好奇。

    很难说是出自什么家长心理,总之一离开传送建筑,余逢春就抬手勾住明远的袖口,领他往路边走。

    于是明远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余逢春身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牵住自己的手。

    余逢春选了一处客栈走进去,撂下两块灵石后,让掌柜帮忙开一间房。

    掌柜打量的目光落在余逢春向后勾住袖口的手上,会意笑笑:“大人,我们客栈有上品厢房,宽敞明亮又干净,睡两个人正正好!”

    余逢春挑眉,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发现明远正盯着两人勾缠在一起的地方看,知道掌柜误会了他俩的关系。

    不过就这样也挺好,因为余逢春本来就没打算和明远分开。

    “那麻烦了。”

    付钱领房牌,余逢春带着明远朝楼上走去。

    脚步踏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略带空洞的咚咚响声,明远跟在他身后,行走间微微仰头,像前几次那样,注视着余逢春向上的身影。

    他的背影很清瘦,像宣纸上留下的淡淡一笔,可墨痕晕染开,数百年如一日的温柔缓缓显露。

    模糊又漫长的记忆里,这是明远第一次见。

    可一些难以分辨的情绪却让他觉得,这一幕,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

    ……

    魔域。

    邵逾白睁开眼。

    模糊的水声在耳边响起,而更深处,是从未停息过的痛苦嘶吼和挣扎。

    邵逾白坐起身,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这往往是坏事发生的预兆,然而他并不在乎,只是偏过头,望向魔域之外的地方。

    黑沉眼眸中,有流光闪过。

    第72章明远的躯壳里,邵逾白闭上眼睛

    余逢春来去孑然, 除了斗笠,身上并没有值得放下的物件。

    将那顶帮他遮风挡雨的斗笠放在桌子上,余逢春推开窗, 趴在栏杆上向外看。

    胡堂像个巨大的元宝,客栈就在元宝凹陷的位置。

    此时天光清明, 远处基本没有云层, 余逢春抬手挡住光, 朝远处看去时, 看到一层肉眼分辨不出的灰色雾气, 像阴雨前的云雾一样将胡堂笼罩。

    这是大妖留下的痕迹, 类似一种没有作用的瘴气, 妖物留存越久,颜色越深。

    单看颜色深度,那只妖兽在胡堂起码停留了半个月。

    足够它搅起一些风波了。

    余逢春正沉思着, 忽然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 回过头去, 看见明远坐在桌子边, 手里拿着打湿的手帕, 正很仔细地清理着斗笠上的水痕污渍。

    他做得认真, 周身气息都变得平静温和。

    分割出来的元神意识不全, 像一具偶然诞生意志的人偶, 继承了原主人的思想爱怨, 却无法完全表达,只能在一些貌似很笨拙很固执的小事上流露一二。

    有人会据此联想到话本里狐妖模仿人类吃人的故事,觉得很恐怖。

    也有人会觉得可爱。

    余逢春靠在窗边默默看了一会儿, 等明远终于将斗笠清理干净,才缓声开口:“陪我出去走走?”

    明远抬眸, 眼中没有情绪,就是很单纯地看着余逢春。

    理解他的意思以后,明远点头,起身提剑,要去开门。

    剑是他从秘境里捡的,剑柄生锈了,剑身也有些许破损,鬼知道在土里埋了多久,是破烂级别的不值钱不好用。

    不过明远的思想太纯粹,对他来说,树枝草木、破铜烂铁和天材地宝没有区别,都是手臂的延伸。所以他从不在意。

    真正在意的是别人。

    走到门口,余逢春屈指在铁剑上敲了一下,引来明远的目光后,他淡定地说:“有机会给你打把新的。”

    说完,他一背手,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离开客栈,往西边走了半条街,余逢春听到很热闹的敲锣打鼓声。

    小孩叼着糖从他腿边跑过,糖从嘴里掉到地上,他又跑回来捡,被余逢春一把揪住。

    “掉到地上就不能吃了。”他耐心地说。

    小孩抽抽鼻子,圆胖的腮帮子上粘着糖屑,眼神发直地瞪着余逢春的脸。

    好好看,像画本子里的仙人……

    画中仙人笑眯眯地问他:“小孩,这里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热闹?”

    小孩又抽抽鼻子,抬手指向身后一处气派的宅子,含糊着嗓子说:“他们家的女儿活了。”

    女儿活了?

    余逢春半蹲在地上,闻言抬眼一看,只见宅邸门口挂红灯放爆竹,还有管家打扮的人在指挥下人分发东西,有糖有钱有灵石,看得出来主家真的高兴。

    小孩还在看余逢春,眼神迷瞪瞪的,很着迷。

    胡堂虽然繁华,但也只是个小城镇,漂亮的皮囊极其有限,且都是肉体凡胎,哪里有余逢春这样世间难寻其二的人物。

    小孩年纪小,不知道喜欢,只是本能想要碰碰摸摸,伸手便要去拽余逢春的衣服。

    可没等指尖接触布料,一束冰冷的目光就让他顿住动作。

    小孩这才发现,在那个画本仙人身后,还站这个又高又凶的男人,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眼神中警告意味很明显,好像只要他伸手,男人就会把他丢出去挂墙上。

    “……”

    小孩缩回手,一溜烟跑了。

    余逢春很奇怪:“怎么走了?”

    疑惑的目光投向明远,明远摇头,不知道。

    目睹全程的0166发出咳咳的冷笑声,像是垂死的老人在挣扎。

    余逢春没理会突发恶疾的0166,嘱咐明远在原地等自己之后,他又往人群里挤了挤,领了几板铜钱后才回来。

    “这户人家姓胡,是胡堂家底最厚实的一家,一共四十七口人。”

    余逢春告诉明远:“他们有自创的修炼功法,长房家主如今已经是元婴期,小辈里也有天资聪颖者,其中最优秀的,是长房的大女儿。”

    据说那个女孩,三岁能引动灵气,十岁便到达炼气层,是方圆千里都知晓的天才,附近的宗门都派人来问过,希望能收入门下。

    说到这里,余逢春面上闪过一丝遗憾:“可惜……”

    可惜天妒英才,女孩十五岁时外出游玩,被奸人所害,从此昏迷不醒,日渐枯槁。

    听附近几户人家的意思,上个月的胡家,已经在准备白布棺材了。

    将铜板拿在手里随意抛动,余逢春接着道:“半个月前,那个女孩忽然醒了,而且越来越健康,修为还提了一个境界——”

    铜钱在空中翻了两圈,被一只手当空抓住,手背朝上,停在明远面前。

    余逢春笑着问明远:“你觉得里面有没有问题?”

    明远点头,将余逢春的笑深深烙入眼中,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妖。”

    “答对了!”

    余逢春眼中笑意更深:“加分!”

    铜钱落进明远手里。

    ……

    ……

    他这边和谐愉快,可凌景宗主峰那里,都乱得炸锅,可以当粥喝了。

    晏叔原不复之前的胸有成竹,垂首坐在水池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静遂则开始疯狂踱步,绕了七八圈以后,抓住徒弟的肩膀前后晃了晃,企图把徒弟晃清醒。

    “真是江秋?”他再次问。

    何承息已经被问了八遍,第九遍的回答仍然恭敬:“是的,前辈说他叫江秋。”

    “他好看吗?”

    何承息斩钉截铁:“好看。”

    “……”

    静遂松开手,倒退两步,认命了。

    他走到晏叔原面前,粗着嗓子说:“宗主,我这徒弟虽不聪明,但为人老实,从来不对我说谎,他既然说那个人叫江秋,那肯定就——”

    静遂入凌景宗也有几百年了,他是散修出身,为人放荡不羁,一次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帮了人家一把,结果给自己惹上天大的麻烦,差点死在仇家手里,幸好有凌景宗的人路过,救了他一命。

    那救他的人,就叫江秋。

    旁人不知道不清楚江秋是谁,静遂和晏叔原还能不知道吗?

    穆神洲荒了两百年,邵逾白的魔尊位子也做了两百年了,舟船能逆转回木头,死人竟能复生。

    可如果能死而复生,早干嘛去了?

    这些旧事,何承息不了解,但光看师尊与宗主的神态动作,便知道江前辈的身份绝对不是旧识那么简单。

    觉得现下已经没自己的事了,何承息行礼后想要离开,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叫住。

    晏叔原哑着嗓子问:“你们分别时……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何承息答:“前辈说,他要去找他的冤孽。”

    “……”

    晏叔原摆摆手,何承息离开了,留他们两个在后殿,水声都静下去。

    许久,静遂先开口,打破沉默:“他往魔域去了。”

    余逢春这辈子只有一个冤孽,就是邵逾白。

    无论是从困境挣脱还是死而复生,骤然听说自己的得意门徒竟然叛正入魔,还当上了魔尊,怎么可能轻轻放下,必定是要亲自去见一面。

    静遂挠挠头,很担心:“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

    晏叔原终于缓过神,淡声道:“邵逾白不会。”

    当年种种祸事,内情恐怕只有邵逾白和余逢春才清楚,晏叔原作为余逢春的大师兄,得知师弟殉道、师侄入魔,虽然心痛,但也只是最普通的旁观者。

    他唯一能拿准的,就是邵逾白不会因为这些无端小事,就抛弃与余逢春的师徒父子之情。

    况且,那魔头当年屠杀一整个宗门,不就是为了替余逢春报仇吗?

    恐怕就算他那位师弟要打,邵逾白也只会跪下认错,由着他教训。

    如此一想,静遂也松了口气。

    “也是……”

    他一屁股坐回泉水边,重新拿鱼食往水里扔。

    “刚才慌了神,忘了他的能耐。不管怎么样,能回来就挺好。”

    斩妖大战前,修真界仅有两位大乘期修士,余逢春不在其中,默默无闻。

    然而晏叔原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这位师弟能耐绝不是低于当今世界的任何一位大能,只不过是韬光养晦、隐而不发罢了。

    如今他回来,只要性情不变、一心向正,凌景宗天下第一大宗的地位,就还能续上几百年。

    “我更担心妖族的事。”晏叔原说。

    余邵之间的事,说翻了天,不过是师徒之间的龌龊矛盾,可妖族重返,与整个修真界都息息相关。

    “我知道。”

    静遂又撒一把鱼食:“我亲自去看看。”

    鱼儿欢快游动,这些红鱼在主峰灵泉里养久了,生了些灵性,很刁钻,寻常鱼食碰都不碰,非得是用灵力浸过的才肯吃。

    静遂一直撒,它们就一直吃。

    晏叔原看得头疼,阻止道:“别喂了,都胖成猪了。”

    “整天嘟嘟囔囔,喂了几把食而已,能多胖?”静遂站起身,“罢了罢了,我不同你说,走了!”

    说完,他一甩拂尘,离开了主峰后殿,往悟虚幻境的方向去了。

    独留晏叔原一人,原地叹了口气。

    没有犹豫,他伸手浸入灵泉,再抽出来时指尖浮现点点亮光,光线在空中交织,组成四个小字。

    斯人已归。

    指尖朝远处遥遥一指,四个小字化为飞星,瞬息便消失在凌景宗。

    *

    *

    花以宁迈入堕月殿的时候,被正殿两边千年寒玉凿成的柱子冻得打了个哆嗦。

    “尊上?”

    他掐着嗓子喊了一声,见无人应答,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

    从前两日开始,花以宁就觉得魔尊不大对劲,虽然他平日里就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好像全世界欠了他,但最近明显要更古怪一些,常常魂不守舍。

    花以宁暗自猜测他是修炼的时候出的岔子,眼下又没看见人在正殿,心中更是窃喜,想着自己篡位的机会终于到了。

    作为邵逾白打进魔域前的统治者之一,花以宁的实力未必赶得上其他几人,但他有个好处就是善于忍耐,而且会装样子会说话。

    所以另外几个实力强悍的统治者死了,而最弱的花以宁活了下来。

    如今终于让他等到了邵逾白虚弱的好时机,谋权篡位,就在此时!

    烟紫色的灵力似蛇一般缠在花以宁的手指上,不显眼却毒性十足。

    花以宁谨慎地迈动步伐,走进后殿。

    有隐约的哀嚎痛哭声从耳边响起,却难以分辨具体位置。从邵逾白建了这座大殿开始,这种声音每天都有。

    绕过挡路的两根长柱,花以宁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吐血昏迷的魔尊,却不曾想邵逾白就静静地站在一潭深水前面,隐约的亮光从他指尖浮现,又很快消弭。

    熟悉的威压不曾有一丝减损,显然邵逾白一点事都没有。

    他早就听见了花以宁的脚步声,此时不紧不慢地瞥过来一眼,花以宁手中的灵力瞬间消失,手一背,神色自然。

    “尊上怎么不应声?吓了我一跳。”

    冷淡的目光从花以宁脸上的笑一路划到他背起的手臂,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都没有说话。

    等花以宁终于有点绷不住了,他才开口:“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底下的几位长老想来请安,顺便汇报一下。”

    邵逾白平静道:“他们来见我,不过是因为我一直不露面,想看看我死了没有。”

    花以宁笑笑:“这也难免,魔修嘛。”

    他是魔修,邵逾白也是,偏偏花以宁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满满的都是轻蔑嘲笑,仿佛他有时候也看不起底下那批人的德行。

    面对他的嘲弄,邵逾白没有任何反应。

    盯着面前黑沉的池水看了许久,他道:“半月后,让他们过来。”

    “是!”

    “这几天我要出去,”邵逾白又说,“你好自为之。”

    他知道花以宁在想什么了!

    或许从花以宁踏入正殿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邵逾白的眼睛。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花以宁心脏狂跳,面上却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他刚想说什么,却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

    邵逾白离开了。

    *

    *

    胡堂。

    客栈内。

    余逢春搬了把小榻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水,时不时喝一口,一直望着胡家的方向。

    他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从日暮看到华灯初上,胡家宅邸一片红光,乐声隐约传来,喜庆热闹。

    只是这光亮太红,反而从欢喜中透露出些许阴森,惹人不安。

    夜风从面前浅浅掠过,将还剩一丝温热的茶水吹凉吹透,余逢春放下茶盏,远远看到胡家宅门前的灯笼被风吹翻,烧了起来。

    摇晃的血色红光向四周蔓延,在夜里尤其显眼。

    又一个不祥预兆。

    如今,余逢春已经基本断定,高阶妖兽在胡堂停留的半个月,就是在胡家长房女儿的身上动了手脚。

    为今要做的,就是确定那个女孩为何会在昏迷中突然醒来,还修为大涨。

    希望不是会要人命的阴损招数。

    “……”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余逢春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远处的火。

    明远来到他身旁,蹲下将窗台上的茶盏捧在手心,片刻后,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忽然又冒出热气,茶香再次激发弥漫开。

    他将茶盏交到余逢春手中。

    余逢春接过:“谢谢。”

    明远不答,仍然蹲在他身前,眼神深深地望着,仿佛要将余逢春的每一根发丝都看清楚。

    余逢春没意识到不对,这几天明远一直是这样看他,他早就习惯了,任由明远看。

    等很久之后,喧闹声寂静下去,明远才站起身,回到桌边。

    天已经黑透了,蜡烛点亮,绒绒的暖光铺撒开,将余逢春的剪影都柔和得温柔又迷蒙。

    他在看外面的胡宅,明远在看他。

    无甚感情的眼眸中,仿佛灵魂投生,又仿佛流水泛起波澜,情绪似一朵炸起的烟花,绚烂的亮起又迅速的隐没,仅剩的点点余晖将余逢春小心地包围。

    明远的躯壳下,邵逾白闭上眼,不再看。

    ……师尊。

    他从心里珍而重之地念出这个几乎都生疏了的称谓,觉得有一半的自己活了过来。

    第73章差点把胡老爷吓死

    胡家如今的当家人叫胡霍江, 他的大女儿,也就是如今处在风暴漩涡中的那个孩子,单字一个颖。

    出事之前, 胡霍江就对她抱有很大期望,现在更是。

    昨晚烧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 今早有人在胡家宅子外的墙根上, 看到了滴滴答答的血。

    不多, 但很奇怪。

    胡家派家丁出来清扫, 对外解释是厨房里的小伙计杀鸡不熟练, 让鸡跑了出来。

    但奇怪的是, 那些血死活擦不干净, 无论怎样泼洗冲刷,始终会留一层印记。

    等他们到的时候,家丁还在忙碌, 时不时有人围着瞅一会儿。

    余逢春也凑热闹似的过去看了一眼, 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一身粗布衣裳, 灰扑扑, 仿佛能和地上的尘埃融为一体。

    邵逾白远远地看着、等着, 等到等余逢春回头的一刹那, 别说尘埃, 就是把天上的云散揉成轻纱, 也没有披到余逢春身上的资格。

    也正因为一切没资格,所以一切在他身上都一样,无论粗布麻衣, 还是绫罗绸缎,反正都是配不上。

    “想什么呢?”

    看完回来的余逢春看到明远在发愣, 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邵逾白摇摇头,像明远往常那样沉默寡言。

    昨夜他灵魄转移,占了元神的位置,本想先学习一下元神如何与师尊相处,却发现那些零星又碎的记忆中,元神一直在盯着余逢春看,不是看他的手,就是看他的眼睛或背影,总之没一点有用的信息。

    无奈之下,邵逾白只能装哑巴。

    好在余逢春已经习惯了他能不说就不说。

    “那几滴血是从屋顶滴下去的,”左右看了一圈,余逢春扯住身旁人的袖口,带他往另一边走,“一个人,蹲在屋顶上,嘴里叼着块肉,因为是从活物身上扯下来的,所以肉上还滴着血。”

    寥寥几句,要是小孩子听见,现在已经吓哭了。

    可邵逾白却半点情绪也未流露。

    余逢春说话,他听着,师尊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们走到僻静处停下,余逢春拍拍袖口,再回头时,一个明显不是家丁的男人正走出宅子,到滴血的那个地方去。

    一段时间后,家丁提着水桶拖布离开墙根,露出一片干净的地,血迹终于被清理干净了。

    按照常理,哪怕人血也不该这么难搓洗,如此这般,大概是因为叼着肉的人身上带着妖气,而妖气顺着接触流进血里,哪怕只有一丝半点,也足够那些血凝在地上,人力无法搓洗,只能用灵力。

    最不好的猜想成真,余逢春叹了口气。

    胡颖凶多吉少。

    但现在青天白日,不是杀上门的好时机,况且余逢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追查那只高阶妖兽,所以暂时只能按下不表,找个好机会混进胡家,探查一番再做打算。

    思及此处,最后看了一眼胡宅门口高悬的红灯笼,余逢春很嫌弃地拽拽邵逾白袖口脱出的线头。

    “去给你买身衣服,”他说,“整天穿这身,看起来好可怜。”

    好可怜的邵逾白:“……”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余逢春衣摆上破的洞,心道:师尊,你穿的也很可怜。

    俩人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

    裁缝铺子里有已经制好待售的成衣,且因为胡堂修士多,所以裁剪风格非常干练利索,很适合明远。

    余逢春带着人走进去,坐在柜台前的老板娘看见俩人的脸庞身材,眼神一亮。

    “客官,是要量身做衣还是……?”

    余逢春后退一步,手拍在邵逾白的后背上,把他往前推。

    “给他买,”他说着,极其顺便地在邵逾白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拍了两把,“麻烦深色,利索些。”

    他的手一落在邵逾白后背上,邵逾白就不自觉地挺直腰背,像一匹被介绍的好马。

    老板娘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和客栈掌柜一样,脸上同样露出你懂我懂的神秘微笑。

    “等着!”

    她一甩手帕,扭着步子走到里间。

    邵逾白注意到了她的笑,在记忆里翻找片刻,发现前不久也有个男人对他俩这样笑过。

    他不懂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但本能觉得奇怪,好像有细嫩的草叶在他心脏上轻轻拂过,带来一阵难以言表的痒意和退缩。

    邵逾白不自觉地望向师尊,却发现余逢春坦然自若。

    “……”

    邵逾白意识到,关于这个,师尊明白,其他人也明白。

    只有自己不知道。

    那点痒意还在胸口彰显存在感,只是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绸带一般滑移而去。

    邵逾白回过身,感觉到绸带向余逢春蔓延。

    这时,老板娘走了出来,一边挂着一套衣服。

    她笑道:“小哥这身形太板正了,指定穿什么都好看!”

    余逢春也跟着笑了一下,让邵逾白去里面把衣服换了。

    “剑给我,”他伸手,“别把衣服划破了。”

    邵逾白:“……”

    心中疑窦丛生。

    师尊对待元神的态度也太亲切了,萍水相逢为何如此关心?

    买衣服就算了,还送镇灵通元石,还同吃同住,难不成师尊是看他忤逆,所以要收师弟了?

    再回想从见面开始余逢春的种种举动,仿佛一切都有了正确的解释。

    邵逾白顿时就有了危机感,一步一回头地去了试衣间。

    而余逢春留在外面,随手拨弄了一下展示用的穗子,听见0166在他脑子里开口。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明远不太对劲?]

    虽然元神还和之前一样,总是盯着余逢春看,但0166是系统,看的比人全面,它很清楚地发现明远的眼神变了,不多,但就仿佛在偶像里注入了活人气,有魂灵在木头里诞生。

    “你现在不要叫他明远,”余逢春纠正,“要叫主角。”

    0166震惊:[……什么?!!]

    “嗯哼。”

    邵逾白一定是昨天晚上到的,就在给他热茶前,徒弟还是徒弟碎片,余逢春分得清。

    就是不知道他是透过元神感知到了余逢春,还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又或者两者皆有。

    总之既然他没有在余逢春面前暴露身份,那余逢春就当不知道,陪着他演。

    0166觉得目前这个情形,即使是对一个久经沧桑的任务系统来说,也是非常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它问,[直接向你表明身份不好吗?]

    余逢春无奈道:“哪有这么简单。”

    二百三十年。

    这不是话本中的时间一晃而过,更不是眼一睁一闭就能跨越的长度,里面的每一分每一秒,邵逾白都是自己一个人真实地熬过来。

    他们之间隔了太长的时间,物是人非四个字成为了真切的现实。

    邵逾白不知道殉道的师尊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师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从正道魁首的徒弟,一跃成为魔域之主。

    师徒间的情分就悬在一根摇摇欲断的丝线之上,重有千钧,稍一不小心,丝线断裂,情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不复从前。

    邵逾白不能冒这个险,余逢春也是。

    还不如两人隔着一层皮,借着演戏说真话,把心摸透了,再坦诚相见。

    余逢春有信心通过日常行动中的点点滴滴,让邵逾白相信自己还是疼他的。

    况且邵逾白不是坏孩子——

    无意听见他心声的0166当空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还坏孩子。

    虽然一个世界按一个世界论,但单看上个世界里流溢数据的反应,和前面几位邵逾白的经典表现,就知道这个肯定也跑不了。

    等到时候他把你*#%∮,你就知道……

    余逢春并不知道0166的数据脑瓜里闪过了怎样的**猜想,以为它不说话是去干别的了,于是自己安静等着,顺便帮那把剑除了除锈。

    等邵逾白换好衣服,一把寒光璀然的长剑已经在等着他了。

    “好看多了。”

    余逢春很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手指划过衣料,隐秘的亮白符文在布料上迅速亮起,又迅速隐没,化作暗纹点缀其中,难以察觉。

    邵逾白注意到了,愈发坚定心中的猜测。

    师尊对这个明远可真好……

    他暗暗想,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付钱回来的余逢春迎上邵逾白的眼神,琢磨出点不对,但又分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

    给他买衣服,帮他磨剑,还给他的衣服上留下保护符文,多体贴疼爱,师尊能做到他这个地步,徒弟都该偷着乐。

    余逢春短暂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觉得做的非常好,邵逾白眼神不对劲,大概是因为他还没有适应被师傅疼爱的日常。

    想到这里,余逢春更怜爱了。

    “回客栈吃饭,”他把长剑递回邵逾白手里,“我听老板娘说,客栈的素面做得很好。”

    修士不食五谷杂粮,因为杂质太多,有碍修炼。

    不过既然都到他们这个境界了,再抛弃口腹之欲算什么?算他们能吃苦吗?

    很不能吃苦的余逢春照常拽住徒弟的袖口,领他走出裁缝铺子,好像很怕一个不留神,人就走丢。

    动作自然无需思考,仿佛他曾这么做过很多很多次。

    邵逾白默默跟上,原先沸腾怪异的心绪忽然在此刻静了下去,仿若湖水上方,柳叶垂而轻点,波澜骤起,荡漾开后,更漫长深刻的寂静便回荡开。

    ……

    回到客栈以后,余逢春真的要了两碗素面,还有一些其他的小菜,让伙计送到房间。

    “你快吃。”他坐下后催道,“天黑以后陪我出去一趟。”

    邵逾白停下筷子,看到余逢春正很期待地盯着自己。

    素面成了贿赂金,而他会是那个出钱又出力的冤大头。

    “怎么了?”见他不动筷子,余逢春问,“不喜欢?”

    邵逾白默默摇头,低头吃起来,接下了不知道具体有多重的重担。

    ……

    ……

    夜晚时分,暗色降临。

    戌时。

    胡宅内部不复前几日的欢天喜地,虽然红灯笼照常挂着,但府内气氛已如平常,甚至比平常还要凝重许多。

    胡霍江站在花园的僻静角落,脸色阴沉地盯着月光下泛着亮光的暗色液体。

    血像被人当空泼洒一般,点缀在花园边角的树枝花瓣上,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此外还有许多沾血的羽毛和骨头。

    在一株月季旁边,有个土坑,盖在上面的土是潮土。

    胡霍江吩咐手下人将坑挖开,然后收获了一地的血肉残骸。

    有兔子,有鸡,也有鸟。

    半个没有啃干净的兔头已经生蛆腐烂,白胖的蛆虫在血肉之间蠕动,把骨头上的牙印衬得太明显。

    呈弧形,整体较平整,不像猛兽的尖锐牙齿。

    是人的。

    看清牙印的一瞬间,胡霍江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半截。

    “把这些都烧了!”

    他粗声吩咐,然后抓住一旁的家丁,问:“小姐呢?”

    家丁也觉得面前的一切太过可怖,哆嗦着嗓子回答:“小姐、小姐在房间里……”

    “知道了,下去!”

    胡霍江松开手,脸色仍然阴沉凝重,直到家丁点火将血肉残骸连带着这一角的植物全部烧干净,他才转身离去。

    一路踏月而行,没回卧房,也没去小妾的后院,胡霍江径直走到了女儿的院子。

    院中灯火通明,两个丫鬟端着热水路过。

    见到胡霍江,两人连忙行礼:“家主!”

    胡霍江问:“嗯,小姐睡了没有?”

    “没有,”其中一名丫鬟摇摇头,“小姐刚练完。”

    这些日子,胡霍江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修为大增,隐隐有结丹之兆,是同龄人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心中暗喜。

    可现在,那些喜悦已消下去许多,被浓重的忧虑覆盖。

    他又问:“小姐晚上用膳了吗?”

    丫鬟茫然地摇头:“家主,您忘了吗?小姐已经许久不曾用膳了。”

    修炼之人不食五谷杂粮,胡霍江都明白,可他就是忍不住要问。

    见丫鬟这么说,胡霍江点点头,眉毛皱紧,正要离开,却听到另一个丫鬟开口:“其实今天小姐好像吃了点儿东西。”

    胡霍江猛地转过身,厉声问道:“什么?”

    丫鬟被吓了一跳,慌忙跪在地上,小声说:“我、我也没有看清,好像是……今天早晨我来替小姐收拾房间时,看见小姐嘴里好像嚼着什么东西……”

    胡霍江的心沉了下去。

    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丫头,他径直走到女儿的卧房前,没有一丝犹豫,推门而入。

    本以为会看到清醒着在修炼的女儿,可胡霍江往里面走了好几步,都没有听见声响。

    “颖儿?”

    他唤了一声,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刚撩开帷幔,胡霍江就看见女儿已昏睡在床榻上,连常服都来不及换,枕侧还坐着一个粗布麻衣、面容清秀的男人,手指白皙细长,正貌似怜惜地抚过女儿的额头。

    方才,胡霍江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存在。

    一瞬间,胡霍江只觉得后脖颈窜起刺骨阴寒,灵台震颤,仿佛有什么异常强大的存在,将他的周身灵力完全压制,连反抗的心都升不起一点。

    来不及思索,胡霍江本能转身,往门口奔去。

    可回过身,他才发现门口处不知何时竟然也站了一个男人,身材高大,身着玄色衣裳,手提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

    见胡霍江要逃命,男人慢悠悠地抬头,朝他投来一瞥。

    只一眼,胡霍江便完全失了逃命的心,知道自己今天要困死在这里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坐在床边的那个男人开口了。

    “胡老爷。”

    他的声音轻悦温和,偏偏尾音里多了一丝极其冷酷的嘲弄,让胡霍江额间泛起一层冷汗。

    “你可真为你的女儿,找了个好大夫。”

    男人语带戏谑地说。

    第74章我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

    胡霍江强作镇定, “我女儿大病初愈,你们不要难为她!”

    冷汗已经浸湿了他后背的衣服,但胡霍江还是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二位大人如果需要胡家做什么请尽管开口, 胡某能帮的一定帮,实在不需要——”

    余逢春打断他的虚与委蛇:“——半夜蹲在屋顶上啃生兔子, 这就是你大病初愈的女儿?”

    此言一出, 无论胡霍江之前想说什么, 都尽数梗在喉咙里, 寒气从后脑勺一路窜到脊骨深处, 他瞳孔震颤, 张张嘴, 能感觉到自己的汗滴在地上。

    床边,余逢春终于收回了落在胡颖身上的目光,抬起头, 慢条斯理地看向胡霍江的方向。

    他长了张漂亮又干净的脸, 一双黑眸在这样的脸上, 和谐又丝毫没有被压下去的意思, 反而更明亮洞察, 像是天边的流星在地上炸开的那一瞬间, 不似人间的璀璨。

    只一眼, 胡霍江就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心气, 腿一软, 跪在地上。

    “仙人……小女实在无辜,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孩子从小善良, 虽然修炼,但从来不动刀见血, 您眼明心亮,自然知道!”

    无论今天闯入胡宅的两个人是为了什么,胡霍江都看出他们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全杀干净的恶心。

    不然,单靠守在门口的那个人便可在一息间灭了胡家满门,哪还需要费这些周折?

    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他们是来帮忙的,而非灭口的。

    胡霍江声泪俱下,一个外表已过四十的汉子,在地上哭成这个样子,让人既觉得怪异,又心生怜悯。

    余逢春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起身绕到床边,手指当空一拨,一个咕噜咕噜的球形物体便滚了出来。

    那是一个藏起来的老鼠头,已经被啃了一半,没舔干净的血在地毯上化成暗色小点。

    这是他女儿啃的。

    胡家人虽然有心修仙,但毕竟住在凡尘间,这些畜生避免不了,想必是胡颖在家中院子里逮的,今早丫鬟看见她嘴里嚼东西,恐怕嚼的就是这个。

    胡霍江不是矫情的人,但看到这一幕还是不免感到一阵恶心心悸。

    “清醒时对自己做的事情毫无印象,喜食生肉,身姿矫健……”

    余逢春轻声列举着胡颖如今的种种表现,半个老鼠头在地毯上化为粉尘,胡霍江死死盯着膝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今日路过时,和周边邻居打听,听说胡老爷您今年已经有二百八十岁,细算下来,应当是经历过斩妖之战的。”

    脚步声落在地毯上,轻而缓,余逢春绕过跪着的胡霍江,走到邵逾白身旁,接过他手里的剑。

    剑光刺目,胡霍江用余光看到余逢春正提着剑,往胡颖那边走去。

    他未经思考便大喊道:“大人留步!”

    与此同时,胡霍江试图起身,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灵力从背后骤然压来,带着无可置疑的强悍,再次将胡霍江狠狠压在地上。

    一瞬间,胡霍江头晕目眩,胸口剧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明远!”

    余逢春及时喊了一声,避免了胡霍被人用灵力硬生生压死的厄运。

    再睁开眼,他看见那个长相俊美的仙人笑眯眯地蹲在自己不远处,剑还在他手中,却没有起势之意。

    他开口道:“这孩子下手没个轻重,您多见谅。”

    孩子?

    你管这个叫孩子?

    想想身后那个人高马大的黑衣剑客,再感受一下此刻身上传来的剧痛,胡霍江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说,可最终吐出来的只有虚弱无力的点头。

    于是灵力尽数撤去,他终于站起了身来。

    而起身以后,胡霍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知两位仙人夜深至此究竟要做什么?我女儿虽说行为狂悖异常了些,但到底没有伤人性命,罪不至死啊!”

    还是在为他的女儿求饶。

    胡霍江很珍惜胡颖,单看她昏迷的这些年,胡霍江半点都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就知道他是真的疼这个孩子。

    听着他的求饶,余逢春笑了一下,一撩袍角,施施然坐在椅子上。

    “我们要做什么,主要看你愿不愿意说实话。”他道,“你女儿从昏迷中苏醒后,修为大涨、行为异常,你又经历过斩妖之战,就半点没觉得不对吗?”

    胡霍江当然觉得不对。

    喜食生肉,这是妖族的习性,可是妖族已灭绝二百余年,怎么会在今日又染到他女儿身上?

    胡霍江有所猜测,但因猜测太过骇人听闻,他不敢细想,权当无事发生。

    可事到如今,火烧眉毛,容不得他闭眼装死。

    “……”

    余逢春远远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胡霍江一眨眼,他就知道这人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爱女心切,不敢深思罢了。

    于是他干脆开口道:“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废话的,我问你答,说不定还有救她的可能。”

    此话一出,胡霍江像是捡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

    “仙人,您尽管问,胡某必定知无不言!”

    与站在门口的邵逾白对视一眼,余逢春道:“你女儿究竟是怎么醒的?”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

    胡霍江毫不犹豫道:“半月前,颖儿日渐枯槁,眼看就要撑不住了,我心急如焚,到处求医问药,结果有一个散修装扮的人找到我,说他能救我的女儿。”

    “那个散修送我一丸红色丹药,说那丹药集天地灵气,药到病除,还能助我女儿的境界再升一层,我心想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便给她用了!”

    红色丹药?

    余逢春问:“那丹药可有异常?”

    “无甚异常,红色,大约只有人的指头那么大,用之前我也给其他医者看过,都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成分,只觉得香味有异,似是带着点血腥,但很多丹药都会用到灵兽血,我便没有追究。”

    有血腥味?

    余逢春一挑眉。

    胡霍江没说错,丹修在炼丹时为了追求功效,常常会加入些许灵兽血,但看如今胡颖的反应,猜也能猜到,丹药里绝对不是灵兽的血,只怕是那妖兽把自己的血肉炼了进去。

    胡颖服下,在妖兽血肉的助力下自然会醒来并修为大增,但她也会被妖兽的血肉污染,慢慢同化成它的傀儡。

    胡霍江爱女心切,即使有所察觉也不敢声张,等到同化结束,便彻底无力回天了。

    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你真该庆幸我们来了。”

    望着胡霍江惊慌的眼神,余逢春不带丝毫怜悯地开口:

    “她现在只是想吃生肉,但越往后,她的渴望就会越重,到后面,普通家禽的生肉满足不了她,她就会想去吃人。

    “而如果真到那步田地,别说你,就算整个胡堂的所有修士联合在一起,也未必能拦住她!”

    “……”

    胡霍江嘴唇颤抖,又跪到了地上。

    他之前心存侥幸,可直到余逢春将他的幻想戳破,他才发现自己在妖兽蛊惑,下究竟做了多大的错事。

    险些成了全家的罪人。

    “胡某有罪,但请仙人救小女一命,胡某必当肝脑涂地,回报仙人恩情!”

    说完,他用力磕了个头。

    余逢春坦然受着:“我先问你,你还记得那个散修长什么样子吗?他是男是女?多高?穿什么衣服?看起来年岁如何?”

    胡霍江抬起头,仔细回忆道:“我虽救女心切,但这个散修来路不明,我也不敢直接相信,便观察了他几日,他看着不过青年的模样,也就二十来岁,穿一身青白衣袍,约摸着有我肩膀这么高。”

    “有什么特别的吗?”

    胡霍江摇摇头,尔后又回忆起什么,道:“他特别白,而且不是活人的那种白,没有血色。”

    余逢春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能用的线索。

    “行,”他点点头,“那他是给你丹药之后立刻就走了,还是又多待了一会儿?”

    “他是亲眼看到小女睁眼以后才离开的!”

    “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

    胡霍江沉默了,但他这个沉默代表的意思是他知道,但是他不清楚该不该说。

    余逢春没催促,拔剑置于膝盖,屈指在剑身敲了两下。

    叮

    叮

    像是敲在人的心脏上。

    胡霍江只坚持了几秒钟。

    “我虽没有直接追出去看,但着意留心过,听城门口的人说,那个散修往魔域的方向去了。”

    魔域?

    这个说法没有超出余逢春的意料,看了一眼守在门口一言不发的邵逾白,余逢春低头沉思片刻,拍拍桌子站起身。

    “知道了。”

    他说:“给我准备一间丹房,然后去寻些灵草,我给你单子。”

    话音落下,窗边桌案上,毛笔悬浮而起,在宣纸上写下小楷,然后落进胡霍江手中。

    余逢春咳嗽一声:“本来这些东西我都有,但发生了点变故,便留给身后人了,所以得你们自己去找。”

    “……”

    守在门口的邵逾白微抿唇角,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知道余逢春提起的身后人,便是自己。

    胡霍江低头看了一眼单子,发现虽然种类繁多,但都不会过于珍贵稀少,只要费些时间功夫,还是能找到的。

    他连连叩拜,语气感激不已:“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不用谢。”

    余逢春摆摆手,嘱咐道:“这些日子看住你女儿,生肉吃些也无妨,但千万不要让她尝到人血人肉,不然就难办了。”

    “是是是!!”

    没有别的要嘱咐了,余逢春起身走回床前,打量着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胡颖。

    思虑片刻,他抬手置于胡颖额前,手指灵活地画下一道符文,银白色的纹路在胡颖额前亮起,像一只振翅的蝴蝶。

    同时长剑当空划过,留下流溢的灵光,如同一条绳索,缠在胡颖身上。

    留下最后一道保险,余逢春转身离开房间,邵逾白紧随其后。

    出门以后,余逢春把剑还给他。

    “那妖往魔域去了。”

    他仰起头,说话时热气化为白雾,洇湿了眉眼。

    朗朗夜空,星河流淌其中。

    邵逾白偏头看向余逢春。

    月色朦胧,尽管转瞬即逝,可师尊面上的哀伤不是假的。

    一颗心似乎往下沉了沉。

    那须臾间的哀伤,是感叹物是人非,还是觉得徒弟忤逆狂悖,心伤自己的一腔心血泼给了烂泥?

    邵逾白哪个猜想都不喜欢。

    可余逢春没有给他自己思索消化的时间。

    离开胡宅以后,他突然说:“我有个爱徒,和你差不多高。”

    明远沉默寡言,这一番话,明显是余逢春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邵逾白默默听着。

    “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悉心教养,把他养得很好,谦谦君子、温和端正。我住的地方叫穆神洲,没有他的时候,那座山又高又冷,有了他以后,为了哄孩子,我才意识到山上也能开花。”

    于是穆神洲四季如春,余逢春就是山花深处的仙人。

    邵逾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样的场景。

    他面色不变,仍然无知无觉的模样,可背地里攥紧剑柄的手更用力些,在掌心留下印记。

    余逢春继续道:“后来……出了点事,我身受重伤、被迫离开,很久没有出现,等再回来,他又离开了,去了个挺远的地方。”

    远处有打更声传来,余逢春的声音更轻了一些,几乎就要随着夜风吹灭在喉间。

    “最近这几天,我总想起以前的事,想起以前的他……”

    邵逾白的眼神暗沉下去,几乎能猜到余逢春要说什么。

    二百三十年前的邵逾白,配得上一句清风朗月。

    而现在的他……

    自厌自毁的情绪难以克制,邵逾白面上不显分毫,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如果师尊真的因为这个厌弃了他,那他确实不该再在师尊面前碍眼,早早处理完那些破事,自杀以全师尊一世清白,才算不辜负师尊一番教导疼爱。

    他暗暗在心中计划好一切,可再抬眼,却听到余逢春缓声道:“……他的性格被我养得守拙抱朴,不是能挑弄心机的人,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心疼担忧之意,溢于言表,与邵逾白的联想全然不同。

    不由得,邵逾白轻声问:“你不厌他?”

    似是没有料到明远会开口反问,余逢春愣了一下后笑开,星光盛入眼眸。

    “我厌他做甚?”他反问,“明夷温良恭敬,如果所做所为超出我的意料,那一定是因为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不能一棍子打死。”

    “……”

    邵逾白点点头,不再言语,挪开视线,仿佛不能再承受余逢春的一丝笑意。

    他心中的愧疚懊悔越来越深——

    师尊如此待他,他竟然恶意揣测,多有妄语,实在不配为学生!

    然而,在对自己的不满的同时,邵逾白还察觉到了一丝难言的窃喜,这点窃喜虽然细微,但足够鲜明,居然缓缓压过多日的不安,更浅而广的蔓延开。

    原来师尊从没有怀疑过他的心,还怜他辛苦为难,想必是还认他这个徒弟的。

    如此说来,师尊带这半缕元神在身边,应当也只是觉得元神又愣又笨,怕他走到一半被人杀死,好心而已,并没有想要给他收个师弟。

    想到这里,邵逾白轻松了很多,如果不是碍于身份,此刻肯定笑了。

    可惜没等他高兴多久,余逢春忽然语出惊人:“等处理完胡堂的事,我想去见见他,你跟我一起,如何?”

    见便见,为何还要带上明远?

    邵逾白警醒起来,看着余逢春。

    从他的眼神中品味出疑惑的意思。余逢春笑笑,解释道:“你们有点像,想介绍你们认识,以后也多个朋友。”

    邵逾白:“……”

    第75章除非元神本来就抱有别的心思

    0166:[介绍元神与本尊认识, 你好恶趣味!]

    余逢春笑了,看着走在前面的邵逾白,慢悠悠地回答:“逗逗嘛, 多好玩。”

    0166没看出哪里好玩,它完全看不透主角的所思所想, 很担心余逢春会翻车。

    [总之你小心点, ]它嘱咐, [这个世界还蛮危险的。]

    余逢春嘴甜得很:“我知道,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六哥。”

    0166满意下线。

    哄完系统以后, 余逢春走进房间, 看到邵逾白正站在床前, 望向床铺的眼神非常复杂。

    “怎么了?”

    他靠近过去,看看床铺,又看看邵逾白。

    邵逾白摇摇头, 偏头看了余逢春一眼, 默默离开, 坐到桌子边上。

    余逢春很奇怪, 试探着问:“困了吗?困了去睡就行。”

    一个渡劫期修士, 困什么困?

    邵逾白眼神更复杂了。

    刚才他一进门, 本来想先温壶热茶, 但视线无意间瞥到床铺, 碎片样式的记忆便涌现上来。

    明远的意识开始于余逢春复生, 这意味着他的记忆,实际上只有短短几天。

    可即便是只有几天,纷乱复杂的记忆仍然会在某个时间点, 让邵逾白猝不及防。

    他在记忆碎片中看到,住进这间房的第一天, 余逢春还没有出门打探消息,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其实那时候他的状态,更接近于闲来无事的随处乱逛,就像猫无聊的时候会碰这儿碰那儿,把杯子拐到地上。余逢春很无聊,所以这里碰碰,那里摸摸,最后往床上一躺,盯着天花板发呆。

    师尊一向如此,即便是去翻找百年前的记忆,邵逾白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出许多类似的片段。

    他本该习以为常,可翻找明远的记忆时,却发现不对。

    ——为何明远一直盯着师尊不放?

    师尊躺在榻上,即便衣着整洁,身为徒弟也该恭敬退让,起码避开视线才对。

    怎么他的元神如此不知礼数?

    况且继续深挖,邵逾白还发现明远的记忆碎片,大多集中于师尊的手和面庞,好像被钉子钉在了上面似的,极为不恭敬,可以说是失礼至极!

    邵逾白一生执礼甚恭,唯一一次逾矩狂悖,是为了给师尊报仇,说到底也不算他不敬师长。

    有他这样正直的本尊在,元神就算再不清醒,也不该如此。

    邵逾白很是想不明白,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给师尊沏了杯茶送过去。

    余逢春正坐在桌前,拨弄手里的灵线,拉扯之际,发现那条线果然直直落向魔域的方向,看来胡霍江所言不假。

    就是不知道妖兽进入魔域后,是继续为混四方,还是一进去就被捉了起来。

    毕竟从悟虚幻境时,余逢春就隐约感觉妖兽的位置没再变过,起码没有特别大的变动。

    很奇怪。

    而正在他思索之时,邵逾白端来茶水,放在他手边。

    客栈的茶水用的不是好茶,滋味清苦,没什么余香,但邵逾白沏的这杯却灵气四溢,一看便是下了功夫。

    很尽心呀。

    余逢春随意将灵线缠在手指上,接过茶水。

    灵线细且明亮,仿佛是在银河中抽出一丝,缠在余逢春的手指上,将那只手衬得莹润修长,天底下最好的灵石也雕不出来。

    邵逾白在看到的那一瞬间,眼前划过无数个明远盯着余逢春时留下的记忆碎片,觉得心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后退一步,面上丝毫不显,可心里却翻江倒海。

    元神受他执念影响,跟着余逢春、保护余逢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邵逾白半点没觉得不对。

    可元神之后的种种举动,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

    如果以师徒感情论处,即便切割元神后意识混沌,也不该有如此逾矩,除非、除非——

    除非元神本来就报了别的心思。

    这个猜想过于骇人,即便是邵逾白如此经历心性的人也被吓到,面上白了一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的反应很大,眼瞎的人都能听出不对。

    可现在不是插手的时候,余逢春低头喝茶,装没看见,留邵逾白一个人心绪起伏。

    0166很懵,刚上线就发现主角脸色难看得跟死了个人似的,而一向疼他的余逢春竟然在喝茶玩线,气氛异常古怪。

    [咋了?]

    “没怎么,”余逢春轻微拉扯灵线,“被吓到了吧?”

    0166:[……?]

    就主角这毁天灭地的性子地位,他还能被吓到?

    [我不能理解。]

    它很平板地陈述了自己的疑惑。

    “你不理解也正常,”余逢春捧着茶盏,淡然开口,“毕竟你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系统,怎么可能理解人类世界复杂的情感?”

    0166:……

    [侮辱我就直说。]

    “真没有,”余逢春为自己澄清,“不过没事,他很快就好了,还没到他真明白的时候。”

    毕竟当了几百年的师徒,邵逾白是什么品性人格,余逢春很清楚。

    骤然发现自己可能对师尊怀有不轨之心,不可能不慌,但慌完之后,想着没有证据,加上两人还未相认,邵逾白便能将惊慌暂时压下。

    直到他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到那时候,才是真的天崩地裂。

    多年的道义伦常,和内心的真正欲求,得好好打一架,才可以分出胜负。

    余逢春在等那时候。

    ……

    ……

    三天之后,胡家派人来到客栈,毕恭毕敬地告诉余逢春,家主已经将全部材料都准备好了。

    那时余逢春正在教邵逾白下棋。

    穆神洲弟子当然会下棋,但从幻境里出来的明远可不会。

    余逢春怕邵逾白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道心破碎,索性帮他找点事做。

    而所谓的这个事情,按照0166的说法,就是逼自己的学生演戏。

    “不对,不能下在这里。”

    剑鞘压在邵逾白的手背上,很像小时候练剑姿势不标准,被师尊指正。

    邵逾白神色微敛,老老实实把已经落下的白子拿起,按照余逢春的指示,落在黑棋的包围里。

    于是白子构成的阵型被拦腰斩断,毫无生气,势均力敌的情形瞬间颠倒,优势全部落到了余逢春手里。

    这一局,尽管还有挣扎的余地,但邵逾白已经看到了结局。

    黑棋中盘胜。

    余逢春得意洋洋:“哈!我就知道!”

    0166无语道:[你就是仗着他不能跟你摊开说,所以欺负人!]

    余逢春振振有词“我才没有,他怎么挣扎我都会赢的,我只是帮他尽快结束而已。”

    敷衍完0166,余逢春跳下窗台,很安慰地拍了拍沉默着的邵逾白。

    “你已经超级棒了!假以时日,一定能超过我!”

    邵逾白本来就没有因为这小小的输局烦恼难过,只是在思量前些天的意外发现。

    余逢春的安慰非但没有平稳心绪,反而让他更添了一丝躁动。

    但这不是师尊的错。

    是他脑子出了问题。

    一瞬间,邵逾白脑子里划过无数种关于自己为何如此的猜想,急需验证。

    胡家人来敲门以后,他才站起身,短暂地将种种纷扰思绪压下。

    “这么快就凑齐了?”

    余逢春靠在门边,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得费些功夫呢。”

    胡家下人笑笑:“家主心急如焚,亲自去寻的,所以比我们要快一些。”

    虽然余逢春说自己有办法救颖儿,但时间不等人,每过一刻都可能多一分坏的可能,胡霍江只能快马加鞭。

    “我知道了,”余逢春又问,“你们家小姐怎么样了?”

    下人是胡霍江的心腹,不然也不会派他来请余逢春。

    对于胡颖如今的情况,他心里有数。

    因此听完余逢春的问题以后,没有犹豫,他直接回答:“小姐似乎有些激动,白日还好,但到了晚上,时常躁动不安,但也还能控制住。”

    躁动不安是正常的,普通生肉已经满足不了胡颖了,她正在找更符合口味的食物,余逢春设下的两道禁制恰好将她阻拦,所以她会很难受。

    “明远,走了!”

    余逢春回头叫了一声,邵逾白收好棋子,和他一起离开客栈。

    *

    *

    胡宅内。

    胡霍江坐在自己女儿卧房的门前,听着里面传来的一阵阵不安的脚步声,眼神疲倦。

    短短三日,他好像老了几岁。

    看见余逢春过来,他当即站起身,连连道歉。

    “本来应该胡某亲自去请二位,可小女这里……”他犹豫着朝卧房看了一眼,语气沉重,“离不开人,所以就派下人去了,二位多海涵。”

    余逢春道:“这个不妨事,丹房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胡霍江连忙带路,一行人来到早就准备好的丹房门口。

    救人宜早不宜晚,站在门前,余逢春颔首,回头看了邵逾白一眼。

    邵逾白心领神会,后退一步,双臂抱剑,守在丹房门口。

    “一日。”

    余逢春开口,不知道究竟是在告诉谁。

    “一日后,我会出来。”

    胡霍江再次行礼,神态举止中的感激不是假的。

    而邵逾白只是望着他,暗色眸中,倒映着余逢春的影子。

    余逢春转身走进丹房。

    ……

    救治被妖兽血肉感染的修士,其实用不着服用丹药这么复杂,只需要元婴以上修士,用灵力强行拔除即可,

    但这个方法对身体灵力损害极大,胡颖常年昏迷,本就体质虚弱,如果余逢春强行为她拔除,恐怕就算治好,她这辈子也与修仙无缘。

    所以要用许多灵力精粹温和的炼成丹药,帮她小心处理。

    况且炼制丹药的这一天,也给了邵逾白脱身的机会,让他去处理魔域的那些烂摊子。

    一石二鸟,刚刚好。

    余逢春盘腿坐在蒲团上,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眸中白光闪过,浩荡稳定的灵力如潮水般缓缓铺开,将整间丹房笼罩,房内器物几乎都跟着颤动,灵力起伏间,隐隐显出星辰之象。

    无需丹炉辅助,余逢春一抬手,无数精纯灵气便化为丝线,从灵宝中引出,缠绕着盘在余逢春指尖,灵光涌现,与灵力铺成的星象呼应。

    “千丝万缕,俱引一处!”

    ……

    ……

    丹房外,邵逾白感受到了房间里的灵力磅礴,手中长剑似乎也有所感应,跟着震颤,发出清越的嗡鸣。

    一把破铜烂铁,在师尊手里待过后,也有了些许灵性。

    邵逾白笑笑,仰起头,注视着朗朗晴空。

    不过瞬息,他出现在一条暗光涌现的巨大裂缝前。

    裂缝长且没有边际,被周围高墙围住,仿佛天裂。闪电当空劈下,将周围景观照亮一瞬,狰狞可怖的植被形似枯骨,在闪电刺白的亮光下更添怪异。

    裂缝中朔风阵阵,有诡异的哀嚎声从裂缝深处传来,仿佛能直接刺进人的骨头里,令人胆寒。

    可这样的声音,邵逾白每日都能听见,即使是在明远的躯壳里的时候。

    又一阵狂风从身后吹来,衣角随风猎猎,邵逾白没有回头。

    晚到的花以宁走至他身旁,语气恭敬:“尊上,已经押住了。”

    邵逾白微微回眸:“怎么样?”

    “按照您的要求,那妖一进魔域就被盯上了,现如今正关在禁灵窟,三十八根玄铁钉封住灵脉,它逃不了。”

    花以宁说得毫无负担,正邪纷争是一回事,人妖之别是另一回事。

    他虽是魔修,好歹也是个人,正好就排在那妖兽最喜欢吃的物种上面,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邵逾白点头,最后望了一眼眼前幽深的裂缝,转身沿着一条隧道往下走,不过两息便走进花以宁所说的禁灵窟。

    有细微的水声传进耳朵,说明那只妖兽被封了灵脉强行禁锢以后,还能挣动。

    花以宁脸上的表情难看得很。

    邵逾白倒没有很在意,数道禁制自他路过时亮起,又很快熄灭。绕过拐角,在禁灵窟深处,他看到了被锁在墙壁上的妖兽。

    果然如胡霍江所言,这只妖兽就是普通男子的面相,只不过通体苍白、毫无血色,甚异。

    因被钉住了灵脉,它的伪装也维持不了多久,听见声音后抬眼,露出一双猩红似血的眼眸。

    “原来是魔尊大人……”

    它呵呵笑着:“久仰大名。”

    邵逾白一摆手,跟在身旁的花以宁会意退离。

    等到窟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以后,邵逾白缓缓开口:“认识我?”

    “如何不认识?”妖族反问,“我们妖族耗尽千年之力,在这里开辟了两条通道,一条被你师尊镇住,另一条在你的看管之下,同样通行不得——如今妖界,你们师徒俩名声大噪,我早有耳闻。”

    “……”

    邵逾白不言,敲敲墙边的铁链,铁链串动长钉,在体内搅得更深。妖族顿时说不出话了,只能颤抖着忍耐,嘴角淌出血。

    直到这时,邵逾白才问:“你从哪里逃出来的?”

    正如那妖兽所言,妖族进入人间的裂缝只有两条,师尊镇住一条,另一条在他的掌握下,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缝隙,才让它趁虚而入。

    妖族咬紧牙关:“我是不会说的。”

    拒绝在意料之中。

    邵逾白挑眉,踱步走近。

    他穿的玄色衣袍是最平凡的衣料,偏偏在行走时隐约有暗光浮动,妖兽在注意到暗纹的刹那间,感觉眼睛刺痛,好像有血流出来,只能慌忙避开。

    它的一举一动,都落进邵逾白的眼中。

    “不。”

    他的眉眼之间浮起一层笑意,淡声道:“你会说的。”

    暗色灵力在掌心浮现,邵逾白没有做极其过分的举动,他只是很简单地伸手,调转手腕,拇指按在妖族的额头上。

    灵力如雷如电,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云空。

    守在窟外的花以宁听见声响,打个哆嗦后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两百年前似乎也听过呢!

    第76章有你这么跟人下棋的吗?

    一炷香后, 惨叫声消失了。

    花以宁站直身子,拍拍衣袍上粘着的土灰,等邵逾白出来。

    不过瞬息时间, 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缓缓响起,花以宁向前看, 只见黑暗中缓步迈出一道人影, 衣摆处暗纹浮动、形似符文, 人影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就跟烂肉一样在地上摩擦。

    花以宁行礼:“尊上。”

    邵逾白瞥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离开禁灵窟后, 他将手上瘫软如泥的妖兽顺着那条如天裂一般的裂缝扔下去, 望着裂缝底下电光闪烁, 双眉紧蹙,像是在思索什么。

    花以宁屏住一口气站在他身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这道裂缝, 是魔尊自己劈开的, 没人知道下面有什么, 但这些年魔尊处理掉的妖兽魔修, 全都顺着裂缝扔了下去, 再也没有能爬上来的。

    每次来到这里时, 花以宁都发自内心的惊悸, 仿佛那道裂缝连接着深不可测的深渊, 无论是否清醒, 无论是否修为在身,一旦下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他魔修的好奇心窥探欲不同, 花以宁这辈子都不想知道下面有什么。

    花以宁跟在魔尊身边最久,自然也最清楚——

    他斗不过邵逾白, 且哪怕其他十二位长老聚在一起,也未必能撼动他。

    既然如此,除非有大机遇发生,否则花以宁都准备老老实实地猫着。

    日子嘛,糊涂着过也是过。

    “……那些和它接触过的人都找到了吗?”邵逾白问。

    “都找到了。”

    花以宁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种强抢民女民男的事了,一个两个哭的什么似的,不知道还以为他要把人剁了下锅呢!

    “排查后,有三人确实被感染。已经在为他们拔除了。”

    “你看着办,”邵逾白漫不经心,“弄好了就放回去。”

    反正不是第一次做了,花以宁熟门熟路:“是!”

    应完之后,邵逾白没再说什么,花以宁便准备行礼告退。

    可他刚要抬手,就听见站在裂缝前的魔尊问:“你修魔之前,哪家门派的弟子?”

    花以宁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小门小派罢了。”

    “可有师尊?”

    “有是有,就是已经死了,门派也没了。”

    修仙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比凡间尘世更弱肉强食,小门派如果出不了能扛住事的掌门长老,湮灭于时间长河是迟早的事。

    邵逾白点头,并不意外。

    花以宁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悲伤哀愁,从他入魔修的那一刻起,他注定是师门的耻辱和敌人。

    可邵逾白没有就此打住,沉默片刻后,他又问:“你会盯着你的师尊看吗?”

    “……”

    花以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莫说他的师尊已经死了,就算没死,那也是许多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魔尊这时候问这个问题,难不成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反心?

    “呃……”

    花以宁伸手挠头,泛着妖气的眉眼上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困惑迷茫。

    斟酌许久,他缓缓开口:“我的师尊门下有几十弟子,我在其中,天资不算出众,师尊不常注意我,我那时修炼刻苦,也是盼着师尊能来指导一二的——不过盯着师尊看,这是否……”

    花以宁没胆子说下去。

    正邪两道,凡是岁数过百的,谁不知道当今魔尊曾是穆神洲弟子,斩妖大战时东君重伤失踪,邵逾白为他屠戮一整个宗门后毅然叛入魔道,此后百年不曾与正道纷争。

    花以宁没见过东君,但听别人说起,说他渊清玉絜、琨玉秋霜,此等绝色,动心也正常。

    可这种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说出来魔尊必定会生气。

    东君已失踪二百余年,八成是身死道消,他就是个在人手底下打工的,千万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然而邵逾白却不让他混过去。

    见花以宁不再言语,他道:“是否欺师叛道,为人所不容?”

    花以宁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嗐,那也未必,尊上何来叛道之说?”

    花以宁顶着一脑门官司,长篇大论道:“我们现在都不是正路,况且人生在世,长则千年,短则百年。都有死的时候,不怕尊上笑话,我从没想过能长生不死。既然寿数有尽头,何不在活着的时候遂其心意。至于欺师一说,那就更无稽之谈了——”

    邵逾白瞥了他一眼,神色似笑非笑:“如何无稽之谈?”

    “这——”

    四下寂静。

    顶着邵逾白的目光,无论花以宁之前想说什么,现在都没了,脑子一片空白,急得他额头上都出了一层冷汗,偏偏邵逾白还一直盯着他,等他给个说法。

    火烧眉毛,花以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一闭牙一咬,朗声道:“如果两个人心中都有情意在,那就算隔着师徒人伦,也算不了什么!”

    说完,花以宁就想抽自己嘴巴子。

    什么情意,哪来的情意?

    都是师徒了,哪里有这种情意在?

    他是不是终于傻了?

    东君,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其实并没有污蔑你的意思,你在天有灵,看看你的好徒弟,千万拦着他,不要让他大开杀戒,我也只是想混口饭吃……

    可邵逾白却没有发怒,盯着哆嗦的花以宁看了一会儿,他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人离开。

    花以宁如蒙大赦,自觉是东君在天显灵,连气都没喘匀,就跑没影了。

    禁灵窟外空无一人,邵逾白蹲在裂缝间,眼神遥遥地望向裂缝深处。

    流光在眼眸中亮起,呜呜的声响在耳中响起,像风声,又像人在哀哭,只有邵逾白一个人能听见。

    花以宁的那番话好像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邵逾白面色如常,无视耳中长久不停的哀嚎声,捡了块石头扔下去。

    瞬间耳中平静,连裂缝深处的电光都有片刻的停歇。

    嘴里的血腥味久久不散,邵逾白无意识地思索着方才花以宁说的话。

    若两人心中都有情意在……

    且不说自己是不是色欲熏心,一时间走了歪路,哪怕他心中真有情意,难道还要拖师尊下浑水吗?

    不被师尊认可的情意,那就是狂悖忤逆,打死都不能偿还。

    再加上……

    只安静了半柱香的功夫,裂缝中的哀嚎声再次响起,甚至比之前更重。

    须臾间,邵逾白体内灵力暴涨,狂暴凶悍的灵力似剑锋似长枪,在灵脉之间疯狂轮转,邵逾白眉眼低垂,感受着胸口的刺痛。

    他面无表情,吐出口血。

    再加上师尊复生,岑静无妄,正应该去过平静无波的日子,他何必惹师尊烦恼?

    无论是不是妄想,都不要再提了。

    在能喘息的时候看到师尊归来,是曾经的他想都不敢想的,不要再求其他了。

    虚空中隐约有长剑清鸣声,邵逾白闭上眼,再睁开,人站在丹房门口,看见了漫天云霞。

    一片灵气逸散,似师尊的手拂过他的衣角,邵逾白微微仰头,看到云霞中,那位胜过春日万千生机的仙人踏出门来。

    霎时间,邵逾白觉得自己大彻大悟了。

    只要师尊万事如意就好。

    ……

    余逢春没用玉或木匣装着,随便把丹药裹在一块布里面,交到人手上。

    胡霍江接过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胡某欠您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悉听差遣!”

    余逢春无所谓地摆摆手,让他先去救他女儿。

    胡霍江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遭环境安静下来,余逢春呼出一口气,余光中看到邵逾白走到自己身旁,默然不语。

    似乎自己刚才出来的时候,邵逾白神色有异,跟醍醐灌顶了似的。

    也不知道一天不到的功夫,他脑子里都琢磨了些什么。

    0166暗搓搓地说:[会不会是明悟了?]

    “明悟什么?”余逢春问。

    [明悟你其实是个坏人,想跟自己徒弟谈恋爱。]

    余逢春一摊手:“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说坏?而且——”

    [——而且什么?]

    余逢春说:“而且我看他那副样子,像是退缩了。”

    渴望高分的0166饱含屈辱地问:[……那你要不要劝劝他?]

    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系统劝宿主和主角谈恋爱了,0166觉得自己真是堕落,为了高分成绩,竟然连最基本的道德修养都抛弃。

    余逢春笑笑,很有把握:“不着急,再等等。”

    说完,他偏头看向邵逾白。

    他问:“你一直在守着我吗?”

    邵逾白点点头。

    尽管他回了魔域一趟,但始终留神着这边的动静,所以不算骗人。

    余逢春闻言笑笑:“辛苦了。”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在哭,是喜极而泣。

    胡颖清醒了。

    “可以走了。”余逢春说。

    他没准备要胡霍江的好处,只是怜悯胡颖小小年纪要受此劫难,才出手相助。

    现在人已经没事了,他也懒得看接下来的事了。

    邵逾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点点头,出声问道:“去哪里?”

    余逢春道:“本来准备往魔域去,但现在可能不太行。”

    “为何?”

    “我预感今日可能有故人来访,”余逢春说,“得等等他。”

    说罢,他拍拍邵逾白的后背:“走,回去教你下棋。”

    邵逾白顺从地跟着他离开,并不在意接下来的棋局谁输谁赢。

    ……

    ……

    深夜时分,有人敲门。

    棋局已经结束,一片黑白分明。

    余逢春坐在榻上,听见声音略微抬眼。

    “明远,去开门。”

    邵逾白起身往门口走去。

    开门以后,一个身着青白衣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看见邵逾白的时候愣了一下。

    余逢春从邵逾白身后探出头,看清男人以后当即就笑了:“师兄,你来了。”

    来人正是凌景宗宗主,晏叔原。

    处理完悟虚幻境的事,他紧赶慢赶就过来了。

    晏叔原道:“我听说今天傍晚胡家一片灿然云霞,便猜到是你。”

    余逢春拍拍邵逾白的肩膀,让他让出路,晏叔原终于走进房间。

    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桌上还未清理的棋盘。

    因为和师弟太久没见面,晏叔原不知如何开口,便随口评价道:“这黑子前期很不错,怎么到后期昏招频出,竟然硬生生把自己熬死了。”

    余逢春:“……”

    邵逾白:“……”

    黑子是邵逾白,昏招频出是余逢春教的。

    见两人都不说话,晏叔原回过身,自觉恍然大悟,对余逢春道:“黑子是你?”

    他摇摇头,拿起大师兄的架子,语气很不赞同:“就算是哄人,也不该如此明显,况且棋局最讲公平,你也该收敛一些。”

    公式正确,结果错误。

    余逢春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小小一间客房里,怎么能装下这么多的尴尬?

    沉默两秒,余逢春开口:“师兄喝口茶吧!”

    把嘴占住,别乱说话了。

    沉默不语的邵逾白把茶递来,晏叔原接过,眼神打量。

    他慢慢地说:“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

    “他是从秘境里与我一同出来的,”余逢春说,“你没见过,当然觉得面生。”

    “秘境?”

    晏叔原想起什么,看向邵逾白的眼神都变了一瞬。

    余逢春看在眼里。

    0166:[他认出来了?]

    “没有,”余逢春说,“但他应该了解明远和邵逾白之间的联系。”

    晏叔原如今只是化神期,而邵逾白已经渡劫,看不透他的伪装实属正常。

    余逢春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看着晏叔原喝茶。

    客栈里的茶不是好东西,更比不上晏叔原平日喝的,他本来只是想敷衍喝一口就带过,但余逢春一直盯着他看,晏叔原开始斟酌如何开口,不自觉就把一整杯都喝完了。

    放下空空如也的茶盏,晏叔原轻声道:“我是听静遂的弟子说,才知道你回来的。”

    余逢春“嗯”了一声,道:“他们运气不太好,遇上魔修,我顺手帮了个忙。”

    晏叔原点头沉吟:“这么看来,他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得遇贵人、逢凶化吉。”

    余逢春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而晏叔原坐在桌前,注视着对面一坐一站的两人。

    许久后,他再开口,语气没了方才的轻松。

    “师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问这个,”晏叔原皱眉,“这些年你究竟去哪儿了?”

    余逢春,大乘期修士,凌景宗的最强者,全盛时期被世人取春神之名,尊称为东君。

    如此强悍之人,竟会在受伤之后杳无音讯整二百年,更巧的是他一死,原本源源不断诞生的妖族忽然就开始迅速减少,直到后面被彻底消灭。

    不可谓不蹊跷。

    晏叔原直觉有异,然而悟虚幻境快被凌景宗的修士踏遍了,也没找到余逢春的踪迹。

    后面更是发生邵逾白叛逃屠宗一事,虽说没掀起太大的波浪,但到底给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一层疑影——

    余逢春究竟去了哪里?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面容音貌未曾发生丝毫变化的余逢春,晏叔原不由想问一句话:

    你是死而复生,还是一直活着?

    面对他的问题,余逢春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这让我怎么说呢?”

    晏叔原神色严肃:“实话实说。”

    余逢春点点头:“好,实话实说。”

    语罢,点在桌面上的指尖轻轻一敲,浩荡灵力如轻纱般朝四周展开,形成一道肉眼体感均无法辨别的屏障,将三人笼罩其中。

    感觉到这一变化,守在余逢春身后的邵逾白心中一沉,知道这是不希望外人听见他们谈话的意思,转身就要去守门。

    可余逢春却喊住他:“明远,留下来。”

    邵逾白脚步顿住,晏叔原却皱起眉毛:“事关宗门苍生,是否要再谨慎些?”

    无论他们从哪里遇到,相处了多久,明远到底是个外人,师弟应该更小心些。

    余逢春却神色坚定,见邵逾白不动作,便再重复了一遍:“坐我旁边。”

    于是邵逾白挪步,坐在师尊旁边。

    晏叔原没有继续阻止。

    余逢春表现得已经很明白了,他信任明远,他相信明远不会背叛他。

    他作为师兄,应该相信师弟。

    “我的失踪,确实跟妖族有关。”余逢春开口。

    尽管早就有所猜测,他说出口,晏叔原还是神色一凌。

    就连坐在他身旁的邵逾白,都转眸看过来。

    余逢春没有回应他们,只是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动茶盏边沿,任由茶水表面凝结出细细的冰。

    他缓声道:“当年,明夷血脉暴露,玄煞宗要拿他炼丹,我不得已踏入阵中,受了些伤。”

    余逢春缓缓道出只有几人知晓的往事,在他身边,邵逾白的心都随着他的讲述紧了一下。

    他的母亲是凡间一普通女子,父亲却是在魔渊中孕育而出的魔灵,被修士斩杀之前将一缕魔气渡入母亲体内,才有了他。

    凡间亲人给他起名逾白,可细算下来,他比寻常魔修还不洁百倍,如果没有师尊疼惜,他早该死在尸山血海中,哪里还会有玄煞宗这一劫。

    “……但我的失踪跟这个没关系。”

    邵逾白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到余逢春面色平静地说:“我在幻阵中想明白,妖族能进入这里并非偶然,一定是蓄谋已久,且有进出通道在,不然高阶妖兽不会源源不断。

    “所以,我去了悟虚幻境。”

    然后,余逢春在悟虚幻境最深处,找到了那条形似天裂的裂缝。

    而他接下来做了什么,晏叔原已经猜到了。

    他沉声道:“你封住了裂缝。”

    余逢春点头。

    晏叔原的目光落在余逢春腰间的断剑上:“水天碧也断了。”

    这把剑是余逢春的本命灵器,剑出似碧水千里,斩妖除魔不过瞬息间。

    如今灵光虽在,却远没有当年意气风发。

    余逢春苦笑一声,反问道:“那能怎么办呢?它们耗尽千年才劈开的裂缝,如果能那么轻松镇住,我们也不会陷入苦战了。”

    晏叔原点点头,也跟着苦笑一声。

    后面的事不必问了。

    千言万语,落到现实里,只剩沉默。

    “妖兽如何了?”

    见他不说话,余逢春眨眨眼,主动问道。

    “静遂说,他将整个秘境扫了一遍,如今已经平静了。”晏叔原道。

    余逢春:“那些妖兽应该是我苏醒时趁机从裂缝中逃出来的,数量不多。”

    “只要能及时清除,不会有大灾祸,”晏叔原道,“……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回宗吗?”

    余逢春摇头。

    “我去魔域,”他说,“邵逾白。”

    一提起这三个字,晏叔原就想叹气。

    “你那个徒弟——”

    他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死活找不出合适的词,又叹又想,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你可知道,他把玄煞宗屠了?”

    “知道,”余逢春瞥了他一眼,“建宗以来,他们祸害了多少人?早年还有和妖兽勾结的嫌疑,只不过是没有证据罢了。踢到铁板被灭宗太正常了,那时候要不是我急着解决裂缝的事,说不定出手的就是我了。”

    “你!”

    晏叔原被气得不轻,直拍桌子:“那也不能全杀了,连条狗都没剩下,正道那些人如何能接受?!他现在想回都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余逢春反唇相讥,“明夷是个好孩子,在哪里都一样的。”

    “……”

    晏叔原觉得自己不能说话了,再说真得被气死。

    “我不管你们!”他一挥袖子,走到窗户边透气,“他成这样,全是你平日纵容疼爱,以至于一没了你,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什么都顾不了了!说到底还是你的错!”

    没了魂的邵逾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刚才师尊看了他一眼。

    余逢春低头喝了口茶,任由晏叔原发泄,听着晏叔原从邵逾白三岁拔仙鹤羽毛数落到十八岁炸了秘境小灵泉,把桩桩件件的错事全算到余逢春头上。

    0166沉思道:[他不提还好,一提我才发现主角这么能闹腾。]

    余逢春很安详:“孩子嘛。”

    这三个字,跟大过年的、来都来了、都是亲戚等,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

    从窗户边数落个痛快的晏叔原回过神,看到师弟在安静听训,心里的气终于痛快了。

    他走回桌边,嘱咐道:“他也罢了,你要是再收徒,可不能这么娇纵了。”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明远一眼,不知是暗示还是警告。

    余逢春也跟着看过去。

    两束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邵逾白表面维持着明远的壳子,背地里却紧张起来。

    真要收师弟?

    尽管邵逾白自觉已经大彻大悟,可心从不听道理,说到底还是不愿意。

    要是等他死了,师尊再收师弟,他不知道,自然万事大吉,可是如果现在就收,他作为师兄,还得备一份礼才行……

    邵逾白心里各种胡思乱想,余逢春却摇了摇头。

    “不收徒弟了。”他说。

    闻言,两人心中都惊了一下。

    晏叔原问:“不收了?”

    “嗯,不收了,”余逢春道,“有一个冤孽不够,还要第二个?”

    普天下,对徒弟如此尽心尽力的师尊不是没有,只是没人能做到余逢春这个地步。

    真真是冤孽。

    晏叔原今天叹的气比这一年都多。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放弃,“既然如此,我也说句实话,他在魔域这些年,其实不错。”

    一统魔域,结束了那块土地混乱割据的局面,有些法纪比名门正派的还严苛,昔日肆意屠杀的魔修已经不多见。

    即便入魔,邵逾白身上还有余逢春留下的影子。

    不然晏叔原也不会和他保持联系。

    余逢春颔首:“我知道。”

    ……

    晏叔原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块通讯玉牌和一袋子灵石,让余逢春换身衣服。

    他是凌景宗宗主,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千头万绪,不能离开宗门太久。

    余逢春半躺在床榻上,把玉牌抛到半空又接住,邵逾白盘腿坐在床边地上,正在擦剑。

    在余逢春记忆里,他那位徒弟,心思纷扰的时候也喜欢擦剑静心。

    也不知道是把他当了傻子还是真没意识到,行为处事和从前如此相像,多惹人怀疑。

    余逢春把玉牌扔进他怀里。

    “替我拿着。”

    邵逾白没说话,默默将玉牌收入袖中。

    “你其实和他有点像。”

    余逢春突然说。

    “……”

    邵逾白擦剑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是虚假的疑惑。

    余逢春解释道:“不怎么说话,喜欢贴着我,个子也像。”

    这算什么?

    余逢春又比划了一个大约只有九寸的长:“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只有这么点大。”

    说完,他呵呵笑了两声,像是觉得很有趣。

    邵逾白很确定即使是刚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自己也没有这么短。

    所以师尊只是说着玩。

    “我和他已经有两百年没见了,”余逢春还不满意,又说,“也不知道他认不认我这个师尊。”

    认的。

    邵逾白从心里说。

    一见你面就给你跪下。

    四处流窜不小心听见他心声的0166:这很恭敬了。

    可惜这种偶然监听到的主角心声受规则保护,不能透露给宿主。

    不然余逢春知道自己的未来男朋友对自己这么恭敬,还要见面就磕头,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

    ……

    第二日一早,余逢春再次查看灵线时,发现线断了。

    那只妖兽死了。

    真有意思,一进魔域就死掉了,也不知道是遭遇意外还是被提前截杀。

    余逢春收起灵线,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邵逾白。

    0166上线告状:[他刚才偷看你来着。]

    余逢春:“心虚了。”

    感受到他的目光,邵逾白等了一会儿后才看过来,眼神疑惑。

    余逢春冲他摆摆手,把人叫到自己身边。

    多说多错,于是邵逾白在余逢春面前的时候基本不出声,只是用眼神表达问题。

    余逢春笑着问:“我带你去见那个和你很像的人,好不好?”

    多亏了晏叔原离去时欲言又止的眼神,现在的余逢春终于把粗布麻衣换下来了,着一身颜色雅致的束腰长袍,头上戴着斗笠挡光,斗笠上粗糙的编织并没有破坏这份美感,反而更添了几分淡泊雅趣。

    邵逾白心里是很不想的,但明远绝对不会拒绝。

    于是他点点头。

    “太好了。”余逢春照旧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会合得来的。”

    邵逾白:“……”

    他心里很苦涩:是啊,当然会。

    *

    *

    所以当花以宁在堕月殿外,看到一个面容清俊的仙人,而这位仙人身后还跟着自家改头换面的魔尊时,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也是正常的。

    “咳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一个化魔期的嘴里发出来,实在让人觉得好笑。

    余逢春等他缓过劲来,才笑眯眯地开口:“不知这位是?”

    他没有暴露境界,一举一动亲和友好,但能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下直接站在魔尊的堕月殿外,就已经说明了他的实力不可小觑。

    更别说他身后就站着本尊。

    花以宁心中一转,道:“我叫花以宁,道友如何称呼?”

    仙人笑道:“我叫余逢春。”

    “哦,余逢春。”

    花以宁点点头,觉得这个名字特别耳熟。

    然后,他反应了过来。

    “你是余逢春!??”花以宁尖着嗓子重复一遍。

    余逢春笑着点头承认。

    天爷嘞,见到活着的东君了。

    花以宁不想承认,但他其实经常在心里给这位似乎已经死了东君上香,祈求他保佑自己的徒弟不要发疯,实在没想到能见着活人。

    可惜魔尊就在后面盯着,花以宁心中激动,但面上很快恢复平静。

    他恭敬地问:“不知东君到此,有何贵干?”

    “不要叫我东君,实在当不起,”余逢春说,他把斗笠背到身后,“我想见一见你们的魔尊,不知道可不可以带我进去?”

    魔尊?

    魔尊不就在你身后吗?

    花以宁大着胆子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魔尊正盯着自己看。

    行,明白了。

    花以宁一躬身:“您稍等。”

    说着,他煞有其事地转身回到正殿。

    果然,魔尊已出现在大殿中央,见花以宁出现,回归本体的邵逾白淡声道:“请他进来。”

    “哎,好!”

    花以宁又出去,见到余逢春正在打量大殿外面矗立的石柱,身后跟着的躯壳仍然是魔尊的眼神。

    “魔尊请您进去。”

    要怪就怪邵逾白不喜欢周围有活人伺候,再加上花以宁今天运气好也不好,才正好撞上余逢春来,不然跑腿的活儿就落不到他身上了。

    看着迈步走进大殿的背影,花以宁抬手擦了把汗,左顾右盼,趁着没人看见,偷偷摸摸地冲着余逢春的背影作揖。

    多多保佑多多保佑。

    ……

    迈入大殿,余逢春先感觉到的,是一股刺骨的冰凉。

    正殿内极其空旷寂静,四根由千年寒玉铸成的柱子伫立四边,上方雕刻着狰狞可怖的魔修符文,冰冷刺骨地投下一片高且阴森的暗色,穹顶上有九重星轨轮转,偌大的空间里脚步声清晰可闻,甚至带着隐隐约约的回响。

    余逢春走到大殿中央,停下脚步,看清了那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

    一别二百三十年,对修士来说,短短二百三十年,似乎只是个数字,但对他们二人来说,已是沧海桑田。

    与余逢春记忆中的那个清俊少年不同,这时的邵逾白面容看着要比曾经成熟,但也多了几分疲惫冷漠,那是权利和纷争被填满后的厌倦。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与明远不同的大概就是衣料要稍微更好一些,但仍然算得上简朴素净。

    大殿的主位极高,邵逾白坐在上面,衣袍似流云般垂下,更衬得他轮廓分明,眉眼英俊,肤色苍白。当他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时,眸中隐约有暗色魔气闪现,又一瞬间彻底消失。

    “……”

    对视中,邵逾白缓缓站起身,随后在余逢春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站到他的面前。

    这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余逢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邵逾白身上冲天的魔气。

    这是难以克制压抑的反应,也是邵逾白未曾言明的隐秘和暗示。

    他不想隐瞒,他想让师尊看清自己。

    而余逢春确实看清楚了。

    仰头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眸,余逢春心想:

    他的徒弟真入魔了。

    平铺直叙的一句,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想,最多就是预料变成现实的隐隐确定,余逢春过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说不怪邵逾白,那就绝对不怪他。

    “明夷,”他轻唤一声,想从最基础的问候开始。

    “你还……”好吗?

    话刚出口,还没说完,原先定定看着他的邵逾白忽然像从一个梦里回过神来似的,眼神清醒过来。

    随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当着余逢春的面,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第77章世间不该有如此折磨人的刑罚

    余逢春:“……”

    0166在他脑子里爆笑出声。

    每当余逢春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令他惊讶的存在的时候, 邵逾白就给他一个大惊喜。

    “明夷?”

    余逢春跟着蹲下去,与跪在地上的邵逾白对上目光。“怎么了?”

    碧色衣袍落在地上,刚刚好搭住玄色衣摆的一角, 邵逾白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有段时候了,竟然看到这一幕都能心生波澜。

    他低声道:“徒弟有罪, 特请师尊责罚。”

    见此, 余逢春问:“你何罪之有?”

    邵逾白道:“杀伐太重、叛逃宗门。”

    余逢春说:“这不算罪。”

    他注视着邵逾白, 目光平静淡然,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明白, 足够人听清楚并凿刻心中。

    也让邵逾白知道, 他是真的不在意。

    闻言, 邵逾白怔怔地抬起头。

    “……不在意?”他颤抖着问。

    当他是明远时,邵逾白曾借着躯壳的耳朵听过很多次,余逢春说不怪他, 可当赦免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 他还是不可置信。

    原来师尊心中一直是眷顾他的。

    余逢春点点头。

    于是数百年的艰难困苦似乎可以在这一瞬间彻底释怀, 不再流连。

    但邵逾白还是没有站起身。

    因为他的罪孽有很多, 最深重最可悲的那个他还没有说出口。

    他也不会说出口。

    他含着忤逆的果子, 胸口生长着不伦背弃的枝条, 他是人魔混血, 本就脏污, 而这份注定不容于世的感情, 则更是让他堕落肮脏到深渊中,若他身死,那万丈高的生死之后真有审判他的人, 那一千万根银针扎入灵脉,都不能赦免分毫。

    邵逾白只求师尊不要发现。

    穆神洲峰主清风朗月、干净洁白的一生, 实在不需要再添一桩由他亲手创下的耻辱。

    “……”

    见他沉默不语,蹲在对面的余逢春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流转间,轻而又轻地在邵逾白的手背上点了一下,随后握住他的手。

    他沉声道:“你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我知道,也明白。只是既然这几百年你没有放弃我,为师自然也不会放弃你。

    “种种艰难险阻,只要你我师徒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余逢春提起“师徒”二字的时候,邵逾白的指尖哆嗦了一下。

    0166:[你再多说几句,他的心可能就死了。]

    在自己情窦初开的徒弟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提师徒伦常,跟往人家心里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余逢春:“……”

    那不说了。

    他松开手,转而托住邵逾白的手臂,强行把他扶起来。

    邵逾白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仍旧一言不发。

    这孩子以前就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现在也没变。

    但余逢春知道他心思多得很。

    “如今都是魔尊的人了,”他笑道,“不要动不动就跪。”

    余逢春不想承认,但邵逾白刚才那一下子确实把他吓得不轻。

    邵逾白道:“你是师尊。”

    徒弟跪师尊,天经地义。

    “好吧,”余逢春点点头,果断转移话题,“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罢,他扯扯邵逾白的袖子,带着他走到明远面前。

    于是一缕元神说话的躯壳与本尊面对面。

    而余逢春站在他俩中间,略微仰头比划了一下。

    “居然真的一样高。”他道。

    邵逾白:“……”

    在躯壳里待着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甫作为另一个身份与它面对面,邵逾白越看越觉得这具躯壳一无是处。

    见他迟迟不说话,余逢春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明夷!”

    邵逾白胸口憋了一口气。

    既然两人都不说话,为何师尊要他先说?难不成他真的怜惜这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东西?

    一瞬间,邵逾白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当他是明远时二人的相处细节,震撼不已地发现余逢春真的对明远很好。

    “……我是邵逾白。”

    震惊之余,邵逾白还是开口道:“我虽为师尊弟子,却未能照拂左右,无论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都多谢你了。”

    他貌似说得气定神闲,偏偏余逢春脑子里有个超先进的计算系统。

    0166:[他绝对是咬着牙说的。]

    还特意宣誓了主权,强调自己才是余逢春的徒弟。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在较什么劲。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使人变得盲目。

    而邵逾白介绍完许久,元神才迟迟开口:“明远。不谢。”

    就四个字,异常冷漠高傲。

    邵逾白转头看向余逢春,眼神好像在困惑控诉。

    余逢春干咳一声,充当润滑剂,解释道:“明远不爱说话,他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多么无理取闹的解释。

    一缕元神本就意识混沌,只带有最基础的执念情感,与邵逾白勉强融合后,早已成为一句随本尊指挥移动的躯壳。

    身外化身罢了,哪有喜爱憎恶的情感?不过是仅存的本能反应。

    邵逾白不会跟一具空壳多计较,他更看重的是余逢春对明远的在意。

    顿了顿后,他转而对余逢春说:“师尊这一路上劳累了。”

    “还好,”余逢春说,“我从幻境出来,追一只高阶妖兽追到了边界,后来发现它不见了,你有头绪吗?”

    “可是一只皮肤异常苍白、双眸血红的妖兽?”

    胡霍江就是这么形容的。

    余逢春点头:“不错。”

    闻言,邵逾白轻轻一笑,眉眼间的寒冰瞬间融化。

    “我已经处理好了,师尊不必担心。”

    余逢春一挑眉,追问:“全都处理好了?”

    “自然。”

    “那它说了什么没有?”

    “是说了一些,”邵逾白道,“不过我抓住他的时候它已经身受重伤,很不清醒,还没问几句就死了。”

    余逢春若有所思:“这样。”

    “是啊,”邵逾白又笑了一下,“真是可惜,或许它是之前斩杀中漏下的一只,机缘巧合藏匿到现在,终于露出了马脚。”

    谎话,彻彻底底的谎话。

    如果邵逾白融合了明远的记忆,就会知道这只妖兽是从悟虚幻境中出去,他也知道是余逢春封闭了入口。

    余逢春复生,封印或有破损,有妖兽从中逃窜而出,实属自然。

    即便邵逾白想遮掩自己就是明远的事实,也不该找如此拙劣的借口。

    余逢春觉得这更像是在掩饰别的什么。

    他思索的时候,眉眼微微垂下,细且优雅的线自眼角划至眼尾,像河畔柳树迎风的轻轻一弯。

    邵逾白站在他身前,目光不受控制地看过去。

    师尊眉心有一点银白的印记,除非施法激发,否则极其隐秘,只有靠的近了才能看清。

    邵逾白记忆中,也只见过几次。

    直到瞧见这枚灵印,他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和师尊离得有多么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邵逾白突然想。

    他自幼修行,即便师尊疼爱,也从来没有因为自身问题停过哪怕一日修炼,自觉心性坚毅,不为常事动摇。

    可自从勘破自己的悖逆心思以后,邵逾白发现自己越来越急不可耐、胆大包天,盯着人家的手都能胡思乱想好久。

    这或许是因为情爱,但邵逾白知道,更多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耳边的哀嚎挣扎声没有半刻停息,体内的灵力更是暴烈凶悍,邵逾白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心神后道:“师尊没有回凌景宗看看吗?”

    余逢春抬眼瞧他,摇头。

    “没有,我先来见见你。”

    邵逾白笑笑,柔声道:“那师尊该回去看看。”

    话里用意太明显了,余逢春不跟他绕弯子,直接问:“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如果余逢春之前对邵逾白有所隐瞒这个猜测只是半信半疑,那现在他已经很确定了。

    这孩子不是很会撒谎。

    邵逾白闻言愣了一下,连忙解释:“怎会?我只是觉得若是师伯他们得知师尊的消息,一定也会高兴,况且我此生怕是回不了穆神洲了——”

    正邪互不相容,就算余逢春相信邵逾白的心性,正道绝大多数人也容不下他。何必再起争端?不如不回。

    这样想着,邵逾白的神色黯然下去,仿佛真的在难过哀愁。

    袖口垂下,藏在里面的手指敲敲断剑。

    余逢春“嗯”了一声:“那就好。”

    他松口,邵逾白以为他同意了,尽管心中千万不舍,但还是撑起一副恭敬的皮。

    “我送师尊出魔域。”他道。

    可还没往前走两步,余逢春再一抬手,手中断剑水天碧抵在邵逾白腰间,挡住他的步伐。

    他淡声道:“我可没说要走。”

    水天碧虽已断裂,但断口锋芒犹现,仍然有杀人的能耐。

    余逢春手下稍一用力,邵逾白便倒退两步。

    堂堂魔尊,渡劫期已至臻境,全力可越阶击杀大乘期修士,莫说魔域,就算全天下,也找不到几个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可在余逢春面前,就算魔气已经暴涨到无法压制,就算两人之间隔了千万条秘密隐瞒,邵逾白仍然是顺从的。

    余逢春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低声问:“那师尊想要如何呢?”

    “我在这里住几天,”余逢春说,“这么大的地方,应该不会没有我们住的房间吧?”

    我们。

    意思是还带着明远。

    邵逾白嘴角抽了一下,强作镇定:“自然有,只是魔界不比凡界,师尊不要介意。”

    “不介意。”

    余逢春收起水天碧,又跟没事发生一样拍拍与邵逾白的肩膀。

    偏头看着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的细长手指,邵逾白胸口闷痛,觉得自己真快要死了。

    世间不该有如此折磨人的刑罚。

    ……

    ……

    余逢春最后被安顿在一处安静雅致的小院里,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花园边角处专门开辟出一条小溪,从南边流淌而来,将整座小院贯穿。

    余逢春蹲在小溪旁,手伸进去捡起几粒金色沙砾。

    不是金子,但比金子还要贵重。

    余逢春松开手,任由水流将沙砾带走。

    脑子里传来声响,0166上线了。

    [就这么住下了?]上线以后它问。

    “嗯呐。”

    余逢春仰起头,看着魔域常年不变的阴暗天空。

    他告诉0166:“他把明远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了。”

    [意料之中,]0166已经不会为主角感到惊讶了,[那你在想什么呢?]

    余逢春喃喃自语:“我在想他到底瞒了我什么。”

    邵逾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感到惊慌愧疚是正常的,但他实在不应该表现出如此的避之不及,好像他是一艘海面上的船,而余逢春是即将到来的飓风。

    狂风肆虐下,本身完好无损的船只或能幸免,而内部存在裂痕的,则会在飓风下粉身碎骨。

    邵逾白就是那支内里千疮百孔的船。

    一定有比爱上自己师尊还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发生了。

    0166似懂非懂:[你准备怎么办?]

    “来都来了,当然要四处走走。”

    余逢春站起身,甩干净手里的溪水,走进房间以后,发现已经有人等着了。

    “东君。”

    一名女子等在房间门口,看到余逢春以后恭敬地朝他行礼,语气不卑不亢,声如洪钟。

    如果她的眼角没有一抹魔气熏染出的紫色痕迹的话,余逢春会说她是正道弟子,毕竟一身正气不像假的。

    “东君要在此地小住,魔尊让我们送些东西来。”

    说罢,女子让开身,帮余逢春推开房门。

    一柱香前还简陋普通的房间,已经变得足够豪奢,冰随玉凿成的床榻、桌案上的静息香、一条灵脉被硬生生压在房间底下,灵气四溢,几乎可以与外面铺天盖地的魔气形成对抗之势。

    余逢春修的是灵气,自然会对魔气排斥,只是他境界太高,所以那一点细微的不适可以被轻松忽略。

    但邵逾白仍然足够尽心。

    在他扫视房间内陈设的时候,候在一旁的女子开口了。

    “东君,我叫常婉,是这里的守卫之一,魔尊下命令了,您有事请尽管吩咐。”

    余逢春敲敲床榻,随口问:“你们魔尊呢?”

    常婉来之前一定见过邵逾白,因此对答如流。

    “不日十二位长老前来觐见,所以魔尊近日要闭关一段时间。”

    魔域有一位魔尊、十二位长老,魔尊统筹兼顾,十二位长老分管事宜。

    在邵逾白的铁腕之下,长老虽有反心,却不敢妄动,所以魔域一直维持着一种稳定又虚假的平静。

    为了保证每一次见面都能达到最好的威慑效果,在长老来之前闭关实属正常,余逢春心里却有了别的计较。

    “我知道了,”他颔首,淡淡地说,“劳烦你了,可以下去了。”

    常婉抬手行礼,动作间很有正道门派大弟子的风范,干脆利索:“多谢!”

    说完,她离开了。

    余逢春则摘下斗笠,坐在床榻上。

    思索片刻,他问0166:“灵体入梦多少钱?”

    第78章明夷,你死了,我怎么办?

    所谓灵体入梦, 实际上是系统空间给予宿主的特别帮扶之一。

    宿主通过系统,人为地制造梦境后,与被入梦者在其中见面, 方便探查消息,破除心防, 非常好用。

    就是需要花钱, 而且价格不菲。

    其实在修仙世界, 余逢春也能凭借自己做到, 但远不如系统空间的精细隐秘、不留痕迹。

    况且他不清楚邵逾白如今的情况究竟如何, 贸然使用灵力介入, 很有可能导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彻底失衡, 得不偿失。

    短暂思量一下,余逢春还是决定使用更稳妥的方法。

    于是就没有多么富裕的账户,又迎来了一次缩水。

    “没事的。”

    看着减少的数字, 余逢春心态安详平稳。

    “男人嘛, 为相好花钱是应该的。”

    0166无情提醒:[他现在不是你相好。]

    余逢春改口:“为徒弟花钱也是应该的。”

    [……]

    0166沉默片刻, 转而道, [我只希望他别被你吓到。]

    人为制造梦境不代表他们可以控制梦境的具体内容, 进入梦境以后全靠余逢春随机应变。

    0166有很不好的预感, 觉得这两个人里面有一个会给自己大惊喜。

    而事实证明, 凡是不好的预感, 总是会应验。

    余逢春专门等到系统显示时间进入深夜, 才开启灵体入梦功能。

    蓝色的小点像一只吞吃灵石的萤火虫,从他的指尖缓缓升起,穿过墙壁, 越向更远的地方。那是邵逾白的方向。

    余逢春盘腿坐在床榻上,片刻后, 耳边响起提示音。

    [注意,连接已搭建完成,入梦功能即将开启,请宿主做好准备。]

    [三、二、一。]

    ……

    魔域里,千年难有一日晴。

    当断痕草再一次长到墙角,就意味着守卫轮换,可以离开堕月殿,离那些是非隐秘远一些。

    常婉站在角落阴影里,看着与自己同队的人快步离开走廊,商量着难得的空闲能去哪里消遣发泄。

    神色间不难看出如释重负。

    驻守堕月殿本来是好差事,抢都抢不到,可自从那个人来以后,守卫人人自危,每一次轮岗,来的人像要踏进鬼门关,走的人却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常婉冷眼旁观,高眉深目的面容上,神色异常冷淡。

    等同队的守卫都离开了,她才缓缓走出阴影,视线遥遥投向正殿的方向。

    “你是堕月殿的老人了,应该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门廊外有声音传来,常婉回过身,看到一名紫袍男子站在阶下,一双眼睛细长秀美,神情似笑非笑。

    花以宁。

    “只是看一眼而已。”

    常婉收回眼神,拍干净袖口粘着的草叶,语气漠然:“你来做什么?”

    “我没事做,随便逛逛。”花以宁说,“尊上回来了。”

    此话一出,常婉眼神顿住。

    花以宁又往前走了几步,衣袖扫过断痕草,那淡紫色的草叶竟好像被滋润一般,猛地长大许多,又很快枯萎下去,生机全无。

    常婉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你以前是正经门派的弟子,宗门有难,你避而不能,才修了魔,和我们这些天生烂根的不一样,”花以宁慢悠悠地说,“所以你心里还执着着名门正派的那些酸腐道义,总觉得自己得坚守点什么,是不是?”

    常婉不答,只抬起眼,注视着花以宁神情中的讽刺嘲弄。

    许久后,她才开口。

    “师徒伦常,我并不在意。”

    哪怕堕月殿里躺着的真是魔尊的手足兄弟,只要他情愿,常婉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偏偏……

    花以宁有一颗玲珑心,知道她在想说什么。

    “我懂,”他点点头,语气闲适感叹,“东君之姿,凡是见过的人,无不心生敬服,如果说他是云巅依着银河的垂柳,那咱们就是最底下的那条小溪里的石头泥鳅,别说触碰了,看一眼都觉得卑微。”

    “可你别忘了。”

    随后,他话音一转,神情也跟着凌厉起来:“你现在是魔尊手下的人,就算心里有别的念头,也该好好藏严实了,别让别人发现——魔尊不随便杀人,你真以为他脾气好?”

    常婉见过魔尊杀人,那是很快的一剑,从身旁擦过时甚至没有唤起她的躲闪本能,仿佛平平无奇,可真正落到实处时,却几乎将地面都切割开。

    直到那时,杀意方才显现,流溢而出的剑意刺进人的身体,搅动着灵脉都剧痛无比。

    光是回想起那一刻的感受,常婉的脸色都白了一瞬。

    观察到了她的神色变化,花以宁垂眸笑笑,道:“看来你想起来了,既然如此,我再多嘱咐一句——那是他们师徒的事,你不要管。”

    将师尊囚禁魔域,禁灵窟深处凿出来灵石铸成镣铐,日夜笙歌,这也是师徒之间的私事吗?

    常婉很想问这样一句,但她确实不敢。

    最后朝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常婉执剑行礼,语气铿锵有力:“多谢长老告知!”

    “不必,”花以宁摆摆手,“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多了,帮一把,以后我自己也方便。”

    说罢,他背着手转身离开了。

    ……

    而此时,堕月殿。

    寝殿。

    一片暖热馥郁的香气中,余逢春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浑身赤裸地躺在暗红锦被中。

    欢爱后的红痕像落梅一样点缀在身体各处,却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疲乏酸软。余逢春坐起身,手腕牵动,腕间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一串暗银色的镯子套在他的左手手腕上,随着动作相互碰撞,有隐约的篆刻符文在镯身内侧。

    余逢春一身的灵力都被这串镯子禁锢了,仿佛一条无形的镣铐,将他拷在床榻上。

    锦被是血一般的暗红色,似堆砌的花蕊,层层叠叠地盖在余逢春身上,白皙与暗色的碰撞,让身上那些隐约暧昧的痕迹都活色生香。

    余逢春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一串吻痕,神色怔愣,似乎没预料到梦境是这个发展。

    而0166,已经在多方打击下认命了。

    [我现在唯一祈祷的就是和你上床的人是主角,]它沉重地说,[我已经经不住任何打击了。]

    余逢春被他语气里的沉重认命逗笑了。

    床榻边上,乌木桌案上有一件雪蚕丝织成的寝衣袍子,边角绣着一只青翠的竹子。

    余逢春下床,将袍子披在身上,慢悠悠地绕着寝殿转了一圈。

    邵逾白梦境中的堕月殿,暖香精致,所用之物俱是最好,灵气四溢,和现实中的冷清空旷大不相同。

    余逢春转了一圈,最后又坐在床榻上,眼神落的寝殿中种种红色装饰上。

    暗红色的被褥,桌案上淡红色的锦鲤衔珠摆设,还有更远一些错落有致的赤色帷幔。

    红色的装饰并不多,但只要身处其中,每一次的视线流转,总会碰上一两点的红色。

    0166:[像婚房。]

    是的。

    余逢春摸摸锦被上的暗色纹路,隐约感觉到那是一个被美化修饰过的“囍”字,细长纤美,仿佛一条游曳的红鱼。

    这是一间婚房。

    而他,

    是等在里面的新娘。

    ……

    ……

    [我小瞧他了,我真以为他也就梦点和你搂搂抱抱的东西,没想到他一梦就梦这么大。]

    0166的忏悔反思,无限接近于考完试以后,学生拿着试卷说这道题我本来选了C,后来又改成B了。

    余逢春默默听着它给自己找补,顺便感叹震惊于主角的敢想敢做,心里没什么波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觉得邵逾白是一个无辜纯真的小可怜,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余逢春。

    在第一个世界,还是上将的邵逾白设计试探余逢春愿不愿意和自己同舟共济,从那时开始,余逢就知道邵逾白的心里多少有点偏激阴狠在。

    更别提在上个世界,那串逃逸的数据。

    能咬着牙说出“再痛再恨也不会放手”的碎片,它的主人怎么可能完全的温良恭敬?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0166的问询将余逢春从思索中惊醒。

    “随机应变吧,”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锦被上的纹路,“看看他到底在梦什么。”

    做梦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就要醒了。

    余逢春得先判断出在邵逾白的梦境中,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才能决定让这场梦何时终结。

    0166沉默不语,只一味的在自己的存储库里搜索强取豪夺的小说素材,然后很大胆地开口:[你们今晚会上床吗?]

    余逢春:“……?”

    “什么?”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随身系统竟然变得如此肮脏**,又问了一遍,确认真是系统在说话以后才缓慢又斟酌地说:“可能吧。”

    虽然身上没有感觉,但种种场景已经说明邵逾白确实有这方面的心思——

    [这也是强取豪夺中很经典的场景,]0166说,[你是师傅,他是徒弟,他心生爱念,但你却毫无情意,爱恋交织逼迫下,他逐渐疯魔,囚禁你,与你每日行鱼水之欢……]

    它讲得绘声绘色,余逢春静静听着,觉得有点道理。

    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内情,拼图缺了一角。

    毕竟邵逾白的为人品格摆在那里,哪怕入魔以后心性大变,只要余逢春不愿意,他也不会违拗其心意。

    所以一定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以至于邵逾白相信,只要余逢春知道这件事,他就会接受自己的情意。

    又或者是心生怜惜,垂悯地投下一束貌似爱怜的目光。

    *

    *

    魔域转入深夜,余逢春靠在床头,望着床榻两边的龙凤花烛,不由好奇邵逾白是在哪儿学到的这些民间习俗。

    窗外,竹叶摇晃间,叶片轻轻敲打窗户,余逢春听见了脚步声。

    新郎官走进寝殿,带来的凉意吹过蜡烛,引得火苗晃动。

    余逢春没觉得冷。听见脚步声以后他就坐了起来,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与站在门口的邵逾白远远对上目光。

    只一眼,余逢春的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无他,梦中的邵逾白,面上有极其明显的死相。

    这种死相与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没有关系,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灵气浮现,接近于灵感,余逢春境界够高,可以捕捉到。

    邵逾白已时日无多。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理由能劝说余逢春放下师徒人伦的戒备的话,那邵逾白确实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

    余逢春怔怔地看着邵逾白朝他走近,在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某个界限的时候,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忽然将他贯穿。

    一瞬间,余逢春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喘息着倒在一片暗红涟漪上,头脑发昏,仿佛感受到弱点一般想要蜷缩起身体。

    而一只微凉的手,则在这时钳住他的肩膀。

    邵逾白坐在床边,长臂一伸,便将余逢春揽进怀里。

    于是细碎艰难的喘气像细密的吻,烙在他颈间。

    “师尊今日可好?”邵逾白在他耳边低声问。

    话语在混沌的头脑中被模糊成带着回音的长线,余逢春缓了好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

    他摇摇头。

    于是邵逾白在他眉间印迹那里留下一吻,柔声劝哄:“师尊再忍些时候。”

    那点眉间印痕从来没人碰过,邵逾白甫一亲吻,余逢春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手指也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抓住邵逾白胸口的衣服。

    这种感觉太不对了,好像有一根线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然后缠在邵逾白的手指间。

    因而只要邵逾白轻轻一扯,余逢春的心都跟着颤抖。

    他问:“忍多久?”

    这本该是冷淡的质问,却因为感受过于敏感,以至于尾音都跟着颤抖,全无冷漠之意。

    邵逾白抱着他,沉思片刻后答:“等我死了就可以了。”

    余逢春心中一紧。

    看到邵逾白的死相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

    意识到这就是问下去的最好时机,余逢春来不及思索,抓着他衣领的手更加用力,道:“何必总说这些,只要你肯……”

    剩余的话语化作又一阵轻颤,消弭在唇间,余逢春闭上眼睛,感受到邵逾白又落下一吻。

    极为珍重,不见丝毫旖旎轻佻。

    余逢春深吸一口气,想捱过又一阵的慌乱难受,却不期然感受到邵逾白极其依恋的蹭过他的鬓发,在他耳边低声道:

    “我死路已定,退无可退,师尊不必耿耿于怀,徒留自伤罢了……”

    他说得坦然,一副已经认命的模样,手却死死揽住余逢春的腰,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余逢春缓过劲来,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到邵逾白继续道:“师尊愿意陪我做这场荒唐的梦,我已经知足了,只盼百年之后师尊别忘了有我这么一个人,明夷死而无憾。”

    “……”

    余逢春躺在他怀里,仰头怔愣地看着头顶晕染出的暖色光亮,视线边缘的红如此鲜艳。

    他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

    “明夷,你死了,我该如何?”

    第79章爱徒

    这本不该是个问题, 尤其是在邵逾白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一切的时候。

    从卑微肮脏的人魔混血到穆神洲余逢春座下的唯一弟子,再到一统魔域的魔尊,邵逾白的一生经历已经足够丰富, 不必再留下任何遗憾。

    可当师尊在他怀里,低着声音问他该如何的时候, 邵逾白还是感觉不满足。

    如果能更久一点就好了。他想。再陪师尊久一点, 陪到他再也不愿意看到自己这张脸。

    这样, 就真的了无遗憾了。

    ……

    邵逾白想了许久, 才勉强想到一个貌似很好的回答。

    他轻而又轻地开口:“妖族进人间的通道, 一条被师尊镇住, 另一条则由我看管, 待我死后,生镇转为死镇,他们无计可施, 师尊自然就万安了。”

    声音像缠绵的丝线, 从余逢春的耳边滑下, 又转为惊雷, 让余逢春彻底清醒。

    所以这就是原因。

    邵逾白的诸番躲避遮掩, 既因为他知晓自己的情意见不得光, 也因为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

    妖族通往人间的裂缝, 是妖族耗尽全族之力, 历时千年时机才开辟出来, 极其不易。

    余逢春身为大乘期修士,以身镇住一条,从此身死道陨, 本以为已经是终结,没想到除了他镇住的那条以外, 居然还有一条,而那一条,则由他的徒弟镇住。

    只是和余逢春不同,邵逾白的镇是生镇,是暂时的,也相对更加痛苦。

    裂缝的力量会无休止地侵蚀他的身体,致使他魔气暴动无法压制,如同一个刑罚,只有死亡才是终结。

    而当他死后,生镇转为死镇,裂缝才能彻底封闭。

    “……只盼着师尊不要怪徒弟忤逆,我这一生已无甚遗憾了。”

    爱恋的话语还喃喃回荡在耳边,余逢春心里憋着一口气,想骂他蠢,又不舍得真说出口。

    而就在他挣扎犹豫的时候,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从小腹向上涌动,余逢春急喘一口气,浑身烫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都被水雾遮掩,变得朦胧又暧昧。余逢春极其艰难地伸手,按在邵逾白的肩膀上,手腕上的灵石手串叮当作响。

    即便情蛊入身,也不该有这种功效。

    “这、这是什么……”

    邵逾白不答,只是偏头吻过余逢春的手背。

    “没事的,”他道,“很快就会好的。”

    红痕像花朵一样在身上缓缓绽开,余逢春仰身躺在床榻上,看着眼前的红色帷幔一摇一晃,身体极为难耐,想要躲避蜷缩,却被人钳住脚踝,动弹不得。

    一滴终于忍耐无法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身下的锦被。

    余逢春茫然地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能感觉到一只手顺着腰腹缓缓上移,似侵犯一般抚弄过掌心,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

    昔日一剑起千里碧水的穆神洲主人,却在此时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用力踹了一脚身上的人,然后任人摆弄。

    被禁锢住的灵脉在此时有了些许变化,仿佛春日临,春水生,更精润纯粹的灵气顺着二人的交合缓缓浸透全身,这是比身体上的愉悦更折磨人的存在。

    余逢春避之不及,只能仰头大口喘息,暴露出来的修长脖颈被身上的狼崽子叼住,留下一个鲜红暧昧的牙印。

    即便如此,这冤孽还不满足,似乎是准备在梦里将自己现实中的全部爱念发泄出来,好搏现实中的一个谦谦君子的假皮囊。

    余逢春已经难以承受,躲无可躲,偏偏邵逾白还一个劲的在他耳边师尊师尊的唤着,吐露出平日里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的爱语。

    “住、住嘴……!”

    只撑起身子骂了一句,红肿的嘴唇就又被吻住,深得好像要将他吞入腹中。

    徒弟忤逆不孝,确实是师尊不幸。

    余逢春也是没有办法了。

    ……

    ……

    直至烛火燃尽、天光初明,余逢春才醒来。

    身旁床榻上已经没有人了,邵逾白不知离去了多长时间。

    从一团暗色布料的纠缠中坐起身于逢春,发觉这次醒来和上次一样,尽管身上红痕遍布,却丝毫没有疲乏之感,好像昨天晚上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思索之际,一夜没有出声的0166终于开口:[我现在有很多问题。]

    余逢春:“我也是。”

    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叮咚作响,余逢春叹了口气,下床走到镜前,很挑剔地打量着身上的种种痕迹。

    安静一段时间后,0166又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

    [所以主角又快要死了。]

    “是啊。”

    余逢春转身回到床前,发现新的衣服已经整理好了,就放在床头。

    [需不需要我向上级请示,救救他?]

    镇压妖族裂缝,在这个世界不是小事,虽然当初余逢春身死道消,有替主角去死的因素在,但说到底也是因为裂缝确实不好镇压,除了人魔混血这种得天独厚的体质,只有余逢春有这样的实力能做到。

    0166的担心不无道理。

    余逢春却摇摇头。

    “不用,”他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小孩子不能听。”

    0166:[……]

    你其实很无趣,你知道吗?

    吐槽的心声没有让余逢春听见,穿戴整齐以后,余逢春头一次离开寝殿,走到廊外。

    暗无天日、邪气四溢的天地中,被邵逾白费尽心思地种遍了凡间灵界的各种花草,艳丽娇嫩,香气徐徐,对比之下,连头顶投下的暗淡光亮都明媚许多,仿佛置身永无尽头的春日。

    昨夜感受到的精纯灵力,此刻还存储在他的灵脉中,只是无法释放,缓缓沉入丹田,等待着愈积愈多。

    余逢春伸了个懒腰,踏入花海。

    他的精神要比预想中好太多,先前对于自己身体上的种种困惑,也终于得到了解释。

    他们的欢爱,实际上更像双修,又或者是余逢春在单方面吸收邵逾白的灵力。

    人魔混血,尽管在世人言语中极尽脏污卑微,可人血纯净,魔血混沌,二者相依相存,在修炼上事半功倍。

    那日余逢春看到明远一剑杀毁妖兽魔骨,便知道这缕元神带着的灵气至精至纯,寻常修士难以望其项背。

    也是从这一点上,余逢春认出明远是邵逾白分割出来的元神。

    虽然余逢春镇压妖界裂缝后死而复生,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与从前相比如何,邵逾白想着既然自己时日无多,不如将好的都留给师尊,以全师尊万年。

    做梦之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所言所行全出自一颗真心,仿佛只要心上人万事俱安、百福皆臻,那自己就算粉身碎骨,最后一泼血都撒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邵逾白的爱那么低,却又把余逢春捧得那么高……

    0166问:[你现在都知道了,准备什么时候出去?]

    “不着急,”余逢春拨弄手边的花蕊,“这是个好机会。”

    与其在外面犹豫踟蹰,不如直接在梦里把话都说清楚。

    反正梦境中发生的事情,醒来后也能记得。

    见他心中有主意,0166不再多言,待机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然后整整一天,邵逾白没有出现。

    余逢春试着去联系凌景宗的人,但没有收获。

    想来也是,这只是一个梦,哪怕绵延千里也不可能人人都被仔细雕刻。

    等到烛火再次在夜晚中摇曳发亮,余逢春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用一根细长银簪去挑弄烛火。

    凉风骤起,将殿外的花香卷入殿中,凉意擦过皮肤,却带来更深的热。

    余逢春低低喘了一口气,银簪脱手落在桌上。

    邵逾白停在他身后,伸手将银簪放回原位。

    他轻声道:“师尊今日,似乎心情舒畅不少。”

    “想通了一些事,”余逢春说,“你很忙。”

    邵逾白闻言笑了:“魔域不比宗门,各怀心思蠢蠢欲动,比较难打理。”

    他们之间没有身体接触,所以余逢春目前还能保持清醒。

    伸手重新将银簪拿回手中,余逢春又挑了一下烧到卷曲的烛芯,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动作间,柔软的衣袖向后滑去露出一截白而细的手腕,三圈镯子叠戴在一起,很吸引目光。

    邵逾白默默看着,直至余逢春突然开口。

    “明远是你。”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句,早在将这句话说出口前,余逢春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要的只是一个来自邵逾白的确认。

    于是邵逾白点点头:“是。”

    “为什么?”余逢春问。

    为什么要分割元神?

    为什么明知道分割元神创伤极大,甚至有可能致使魂魄逸散,却还要一意孤行?

    “我想陪着你。”邵逾白说。

    那时候的他,还不懂情爱,得知师尊失踪的消息以后,不顾身上旧伤,一路闯进悟虚幻境,最后在极其隐秘难寻的幻境深处,看到了长发瞑目的仙人。

    水天碧入地七寸,分毫不差,吞口与地面平齐,青碧色的纹路自剑镡流溢而出,勾勒成庞大复杂的符文,三尺之内的地面上冷霜骤起,死寂非常。

    仙人端坐其中,一身素衣垂落如烟,青碧色的灵气自他而出,仿佛高悬青玉山间的云雾。

    余逢春双眸低垂,眉间一点银白印记已彻底失去光亮,点点血痕坠在衣襟,睫下的阴影仿佛化为灰烬的鹤羽。

    他坐在那里,安宁又沉静,仿佛睡着一般。

    只看了一眼,邵逾白便觉得自己好像也要死在这里了。

    他从未想过师尊会死,他从未想过。

    也直到那时,邵逾白才明白极致的崩溃绝望是发不出声音的,他甚至都不敢走过去,生怕破坏封印,连师尊的尸身都留不住,只能原地跪下,远远地看着。

    原来玄煞宗一别,就是永别。

    “后来,我探查到另一条裂缝所在,机缘巧合之下又发现只有人魔混血才镇得住。师尊愿意为了黎明苍生以身殉道,那我为何不可?”

    邵逾白低声笑笑:“只是玄煞宗实在可恶,一想到要留他们一条命,我便日夜不安,索性入魔将他们全杀了,一走了之。

    “魔血脏污,明远是我最干净的一部分,他在悟虚幻境陪着师尊,也不算玷污师尊一世清名。”

    “……”

    他与余逢春师徒百年,一向以徒弟身份自居,因此即便亲眼见到师尊尸身,悲痛欲绝,也未能看破的最后一层屏障。

    可就算看不破,邵逾白也本能地做了自己能做的。

    原来早在没发现爱上你之前,就决定好要为你殉情了。

    明远只是先行的随葬礼,待他处理好诸多繁杂事宜,自会亲自去寻。

    寥寥几语,已经将能说的都说尽了。

    余逢春偏过头,望向邵逾白的眼神,像是隔了很远很长的岁月。

    他轻叹一声,主动牵住邵逾白的手。

    “你的心,我都知道。”

    他们二人,无需多言。

    邵逾白短暂又漫长的一生,所有的痛苦纠缠和不伦妄想,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宽解和垂怜。

    ……

    ……

    第三天,余逢春还没选择离开。

    第四天也没有。

    而第五天的时候,余逢春再一次离开寝殿,四处乱晃。

    0166趁着他研究花草的时候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它已经看了整整四晚上的马赛克,坦白说就算它是系统,也有点儿遭不住了。

    “我已经在准备走了,”余逢春说,“你好急,像你这么急的系统是办不成大事的。”

    0166被倒打一耙,气得在余逢春的脑子里咯吱咯吱的翻身。

    [你准备什么呢?]

    “对他好啊,”余逢春说,“他认为我不喜欢他,那我现在多疼疼他,他就觉出不对了。”

    好无理取闹的方法,像打着做任务的幌子谈恋爱。

    邵逾白的梦境天高地阔,但最精细也最真实的,只有堕月殿。

    这些天,余逢春已经将里外的景色都看尽了。

    邵逾白每夜都来,或者带着一身凉意,或者在一身冰冷中掺着些许除不尽的血腥。

    他的神色越来越依恋不舍,仿佛踏在最后几日的尾声上,连命都悬如青丝。

    今夜也是如此。

    欢好后,余逢春身上没多少力气,连手指都是酸软的,只能靠在床头,眯着眼看邵逾白熄灭蜡烛后回到自己身边,极其依恋地将他往怀中抱。

    乌色的发丝与自己交缠在一起,邵逾白身上有很重的伤,重到他连最基础的压制魔气都做不到,只能任由暴裂的魔气在摧毁敌人的同时也重创自己。

    余逢春能在恍惚的间隙中,看到邵逾白身上狰狞的魔纹。

    那是他性命的催命符,他输给余逢春的精纯灵气越多,魔纹就爬得越快,等到某日,邵逾白最后一点灵气都没有了,他的性命就走到了尽头。

    余逢春很小心地摸摸邵逾白的头发,像以前一样在他脑袋上亲了一口。

    “怎么了?”他小声问。

    “师尊待我太好,”邵逾白闷闷地说,“我总疑心是假的,想来人临死之前总有妄想,徒增烦恼不安。”

    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摸着他的发:“什么假?我还是对你好?”

    “……”

    见他不答,余逢春又亲了一口他的额头,手指滑入发丝,轻柔地顺到底。

    “我是真的。”他说。

    邵逾白道:“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余逢春再次说,语气淡淡:“明夷,我是真的。”

    埋在他胸口的邵逾白听出话语中的真实意味,浑身哆嗦一下,再抬起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慌乱震惊。

    他看着余逢春的眼神,让余逢春知道他在清醒。

    “……师尊?”

    良久沉默后,邵逾白颤抖着发问,有滴泪仿佛要在眼眶中坠落。

    而余逢春轻叹,手指疲倦地点上邵逾白怔然的眉眼。

    “哎,”他应了一声,眸色宁静温和,“爱徒。”

    梦境在邵逾白的身后崩碎。

    第80章宗门有变,可携逆徒速归

    清脆的碎裂声仿佛镜片摔在地上, 堕月殿在余逢春眼中寸寸崩碎。

    一阵模糊眩晕后,余逢春再睁开眼,又回到了那间小院里。

    此时还是深夜, 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余逢春往后倒去, 平躺在床榻上。

    梦境中灵魂交融般的恍惚愉悦, 此刻还回荡在他的身体里, 隐约的月光洒进房间, 明暗交织间, 连寂静都显得安宁。

    0166的声音响起, 像是齿轮运转时发出的微小声音。

    [他会来找你吗?]

    余逢春说:“不知道。”

    也许这一秒他就会急不可耐地跑过来, 也许要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哪一种可能,余逢春都可以接受。

    关键在于邵逾白能不能理解余逢春在梦里给他传递的信息。

    [你可以休息,]0166异常体贴地说, [我会看着你的。]

    六哥有时候不靠谱, 有时候真的像个哥哥。

    余逢春没说话, 闭上眼睛。

    ……

    邵逾白一夜未至。

    余逢春表示这能接受, 英勇的人从不会因为这点小挫折就退缩, 既然邵逾白不来, 那自己就去找他。

    然而刚气势汹汹的推开门, 余逢春就被吓了一跳。

    本该在闭关修炼或者躲避装鸵鸟的邵逾白, 此刻就跪在他的房间门口, 清晨露水沾湿衣襟,不知道来了有多久。

    余逢春后退一步,问0166:“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0166装自己没听到挂上待机提醒, 溜走了。

    “……”

    余逢春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对眼前现状, 还是对脑子里那个临阵脱逃的系统。

    他向前一步,蹲在邵逾白面前。

    “这是做什么?”他问。

    魔域中本不该有如此冰凉清冷的早晨,但邵逾白身上的露水是真切存在的,埋在房间底下的灵脉足够纯净,溢出的灵气能凝结成露水,坠在邵逾白的衣襟。

    余逢春伸手替他拂去,想要收回手,却被邵逾白抓住手腕,难以挣动。

    他在房间外跪了许久,手也变得冰凉,余逢春只象征性的挣动一瞬,就放弃,任由他握着。

    直到这时,邵逾白才低声开口。

    “昨夜弟子梦寐不端,狂悖忤逆,心中甚恐,特来请师尊罚处。”

    因为自己做了一个与师尊颠鸾倒凤数日的梦,心中惶恐不安,所以天不亮便跪在师尊门口,请师尊原谅。

    多么板正恭敬的一番话,仿佛他真的是逼不得已,并未沉醉其中。

    余逢春道:“梦而已,不必当真。”

    邵逾白却摇摇头:“那梦很真。”

    “再真也是梦,”余逢春说,“你如果一直为这些事情困扰,那究竟是如何修炼到渡劫期的?”

    忧虑太多,易生心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邵逾白道,“弟子知晓是梦,却仍旧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因此惶恐。”

    说完,他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的眼睛。

    “……”

    这便是试探了。

    梦境里的余逢春说自己是真的,若果真是师尊灵体入梦,那邵逾白说自己沉醉其中,几乎就等同于将自己的心意剖开,晾在余逢春面前。

    如果余逢春不懂他在说什么,那邵逾白仍然可以顺势将一颗真心咬碎咽回去,假装一切从未发生过。

    毕竟师徒悖伦不是多光彩的事,若两人都有情意,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心里也有安慰,可要是只有一个人发恨发热,那说出来就是在害人。

    重重生死别离下,邵逾白的爱念比死灰底下的火苗还微弱,不敢声张分毫,既怕见了天日后瞬间熄灭,又怕烧成燎原大火。

    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于是余逢春再次叹息出声。

    右手还被邵逾白死死握在掌中,余逢春抬起左手。

    清风拂过,衣袖向下滑落,手腕空空,上面并没有三串灵石凿刻而出的手镯。

    邵逾白怔怔地看着,感受到一点微凉的触碰点在自己的眼角,仿佛有泪要滑落。

    余逢春轻笑一声,语气感叹:“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好徒弟?”

    几乎就是昨夜梦境的场景再现。

    一瞬间,邵逾白连思考都停住,指节因攥紧而泛起青白,紧握余逢春的那只手却僵硬着,不敢有丝毫动作,滚烫暴裂的灵力自丹田疯狂向灵脉涌出,剧痛之下,伴随着难以自制的狂喜。

    泪水比想象中还要快的滑出眼眶,邵逾白疯了一样将人搂进怀里,瞬息之间便移动到床榻前,颤抖的吻雨点般落下。

    “师尊……师尊……”

    有狂风惊雷自窗外响起,魔气翻涌,暗云压下,一切都来源于魔尊的心绪起伏。

    邵逾白从未想过师尊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垂悯后,再一次眷顾自己。

    他面前有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师尊爱怜,让这条死路看着都比寻常困苦有盼头。

    余逢春躺在床榻上,枕着邵逾白颤抖的掌心,有温热的泪水随着亲吻一同落下,比在身体中涌动的血液还要滚烫。

    不怪邵逾白惊喜交加,死了二百三十年的师尊骤然复活,已经是不敢妄想的恩赐,发觉自己的忤逆爱恋以后,竟然还能得到师尊回应——

    邵逾白的情绪控制能力已经很好了,换作其他人,现在可能已经走火入魔了。

    余逢春任由他又亲又哭,空出来的手拍拍他的脑袋。

    “师尊。”邵逾白又唤道。

    余逢春“哎”了一声,不厌其烦:“在呢,爱徒。”

    邵逾白不肯抬头看他,只是低声问:“师尊何时发现的?”

    “嗯?发现什么?”余逢春一挑眉,“你瞒的可不少。”

    从明远的真实身份到自己的不伦心思,又或者是以身镇住裂缝,以至于时日无多……

    邵逾白确实瞒了很多事情。

    不提还好,提了以后,本来还跟小狗一样在余逢春脖子上亲一个不停的邵逾白突然顿住了。

    沉默片刻,他小声说:“我的心思。”

    这个啊。

    余逢春又摸摸他的头。

    几百年前就知道了。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比你自己能想到的最远时间还要远上许多。

    他想了很多,可在现实中,余逢春只是淡淡道:“明夷,你总是看我。”

    他说:“没有人会那样看自己的师尊。”

    闻言,邵逾白的脸变得通红,偷偷抬眼去瞥余逢春的表情,眼神很不好意思。

    一想到自己苦苦压抑遮掩的秘密,在师尊眼中竟如此清晰可见,邵逾白就觉得前些天的自己像个笑话。

    “师尊莫笑我……”

    余逢春老神在在地点头:“嗯,不笑你。”

    真好玩。

    为师不尊的余逢春趁着邵逾白缓神,给他扎了个小辫,还用灵力变出多嫩粉色的小花,插在他的鬓角。

    “明夷姿容绝代,我岂忍佳人泪流。”

    他语气戏谑,指节屈起,蹭过邵逾白的眼角。

    邵逾白看起来快要爆炸了。

    “师尊,”他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别说了。”

    体会到调戏良家妇男快乐的余逢春大笑出声,然后被恼羞成怒的良家妇男狠狠吻住,拥入怀中。

    两人玩闹一样贴在一起,缠绵亲吻,气氛并没有如寻常一般火热起来,反而愈来愈温和。邵逾白把人抱得很紧,跟好不容易被人捡回家的小狗似的。

    “师尊瞒得好严,弟子日夜悬心不安,”他哼哼唧唧地怨道,“醒来后还以为自己终于疯魔了,才做这样荒唐的梦。”

    “这可不怪我,”余逢春笑道,“做什么梦是你自己选的,与我无关。”

    “……”

    邵逾白耳朵尖又红了。

    0166连连咂舌,没想到主角如此纯情。明明在梦里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遍了,居然还能被余逢春一句话撩拨脸红。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朝将窗户纸捅破,浓情蜜意似破天洪水一般涌出,将本就意乱情迷的两人深深淹没,也将河床上狰狞的沉石遮盖过去。

    就这样把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里,好像一辈子都可以这样过去,死在当下也甘愿了。

    余逢春看出他眼神中的不确定,想着反正没什么事,就让他抱着,顺手又给邵逾白梳了个小辫,很俏丽。

    腻歪了好一会儿,余逢春才从床上爬起来。

    方才一番动作,本来齐整的衣衫有了些许凌乱,邵逾白便半跪在他脚边,替他整理。

    小花在他头顶一摇一晃,余逢春眉眼含笑地看着,片刻后神色更温和。

    他轻声开口:“辛苦你了。”

    辛苦你等我百年,辛苦你以身镇住裂缝,辛苦你分割元神为我殉葬。

    辛苦你很多。

    邵逾白默默抬起头,苍白清俊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师尊,你我之间,不必多言。”

    一颗亮星突然此时从远处飞来,化作灵力所写的两行小字,停留在二人面前。

    “逢春:

    宗门逢变,若与逆徒冰释前嫌,可携徒速归。”

    是晏叔原的字迹。

    只是比起平日的行云流水,这两行小字字迹潦草,像是情急之下写出来的。

    余逢春眼神一暗,伸手点灭字迹。

    “凌景宗出事了。”

    他刚复生,除非真有要事,否则晏叔原不会找他相助。

    这么急吼吼地联系他,一定是火烧眉毛了。

    余逢春道:“看来我得回去一趟。”

    邵逾白站起身,思绪还留在“逆徒”两字上,闻言皱眉:“我陪师尊一起。”

    “你不是还有事吗?”

    再过几天,十二长老就要来觐见了,邵逾白虽为魔尊,但也不能把人当猴子耍。

    “到时候回来就行,”邵逾白满不在乎道,“可以让明远留在这里看着。”

    明远?

    余逢春一挑眉:“你放心?”

    明远是邵逾白的元神不假,但至纯至真,恐怕压不住魔域的一众人。

    “我自然放心。”

    余逢春是在担忧明远没办法替邵逾白遮掩,但邵逾白好像琢磨出点别的意思,上前一步,又把人搂进怀里,咬着耳朵说:

    “难不成师尊心疼他胜过我?”

    语气很酸,不像是玩笑。

    余逢春反手摸摸他的耳朵,很奇怪:“你为何总是和明远计较?他是你的元神,你的一部分。”

    “是吗?”邵逾白语气里分辨不出喜怒,“总觉得师尊待他比待我更宽和些。”

    余逢春气笑了。

    “还要如何宽和?”他反问,“不如你今日大摆宴席,我娶你好了。”

    “……”

    邵逾白不说话了,搂着余逢春腰的手紧了紧,对他的气话很心动。

    半晌,他口不应心道:“这样有碍师尊清名,还是罢了。”

    哎,冤孽。

    余逢春摇摇头,回过身,在好徒弟的嘴角亲了一口。

    亲完以后,余逢春像摸小狗一样摸摸他的眼角,道:“别瞎想。”

    邵逾白愣愣地看着他。

    “是,好,听你的。”

    被亲了一口,什么怨气都没了。

    ……

    ……

    来魔域时,余逢春一是要追查妖兽踪迹,二是要注意明远的状态,所以是跟着传送阵走的,虽然平稳,但速度稍慢些。

    如今凌景宗有事,邵逾白又用不着小心对待,余逢春便选了最快速的行进方式。

    于是不过须臾,凌景宗正殿灵池旁,多了两位客人。

    喂鱼的红衣小童瞪着两人,胖乎乎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直愣愣,池子里的红鱼扑腾乱跳,被吓得不轻。

    小童想叫,又被赶来的宗主拦住。

    “别叫,是自己人,”晏叔原接过小童手里的篮子,“出去玩吧。”

    “是!”

    小童点点头,很乖巧地应道,跑走了。

    余逢春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从前没见你这里有小童。”

    “认不出来吗?”晏叔原道,“它是灵泉中的一尾红鱼,侥幸修炼出人形。”

    难怪一身红衣,和鱼这么亲近。

    余逢春点点头,跟在他身后的邵逾白这时候向前一步,对着晏叔原抬手行礼,语气恭敬:“师伯。”

    他先前行事太过,已被凌景宗除名,但余逢春认他,所以晏叔原还是他的师伯。

    晏叔原一动不动,受了他的礼。

    “魔尊好教养。”他阴阳怪气地说。

    邵逾白笑笑:“是师尊教导好。”

    余逢春谦虚摆手:“好说,好说。”

    他一开口,本想刺挠刺挠的晏叔原被噎住了,只能瞪他一眼,冷声道:“不过如此!”

    “……”

    有这么一位师兄也挺有意思的。

    余逢春不想惹吹胡子瞪眼的老头生气,便问:“宗门出了何事,师兄如此着急?”

    一谈起此事,本来还挺生气的晏叔原脸色顿时难看下去。

    意味不明地瞥了邵逾白一眼,他一摆衣袖:“随我来!”

    说着,他带两人到了凌景宗后山。

    凌景宗底蕴深厚、人员兴旺,绵延千里不是玩笑。

    后山不像其他山峰有主,除单独开辟出的药园兽园和历练场外,其余地块都是禁区,等闲弟子不得擅入。

    晏叔原带他们去的,就是后山禁区。

    千尺高的险峻断崖上,被人用灵力单独开辟出一处洞府,三人甫一进入,便觉得呼吸都凉了一瞬。

    余逢春伸手触碰岩壁,一片光滑冰冷,是和邵逾白大殿里同样的千年寒玉。

    洞府两面都用剑意雕刻出镇压符文,透露出禁锢之意,且与寻常的禁锢符文不同,这种符文是专镇妖兽的。

    收回手,余逢春看向晏叔原:“怎么回事?”

    晏叔原叹了口气,迈步走到石门前,抬手向前推去。

    他偏头嘱咐道:“做好准备。”

    余逢春与邵逾白对视一眼,心中预感不好。

    而随着石门轰然打开,异常的血腥气奔涌而出,与此同时,几人分外熟悉的妖兽气息也流溢出来。

    暗处,有锁链晃动声响起:“……是谁?”

    那人声音嘶哑疲惫,双眼甚至无法穿透黑暗,已然被折腾得不轻。

    而更关键的是,这个人的声音,余逢春太熟悉了。

    “——静遂?!”

    黑暗里,铁链撞击的声音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