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但没打成

    邵宅虽然挂了个老宅的名头, 但实际上刚建没多少年,设计版图和建筑材料都是现代科技的结晶,从设计到落地, 花费金额难以细数,可以被列入末城建筑史的光辉一页。

    只是如此现代又昂贵的建筑, 却从里到外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老气, 和它的主人一样腐朽。

    余逢春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 接过佣人端来的茶水, 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

    宅子内部装潢和三年前一样, 只有细微处的变动, 据说是前几辈里有个掌事的, 专门找风水先生来看过,什么东西摆什么地方都有讲究。

    进了宅子以后,安晓就不见了, 余逢春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管家站在斜前方, 跟盯犯人一样盯着他, 生怕他有异动。

    余逢春很无奈地放下茶杯。

    “这位老先生, 我来都来了, 现在再跑, 是不是很多此一举?”

    “……”

    管家不理会他。

    在管家看来, 余逢春就是个妖精祸害, 手段多得很,谁知道他老老实实跟着来老宅是安了什么坏心,一定得小心防着。

    见不说话, 管家心里想什么,余逢春全明白了。

    被误解就是他的宿命, 余逢春叹了口气,并不准备热脸贴冷屁股。

    看了一眼墙角的落地钟,余逢春在心里默默计算时间。

    从他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

    这么长的时间,就算那位邵老夫人刚从床上睁眼,这时候人也应该进客厅了。

    现在还没出现,大概是想让他坐在这儿等,跟古代娶媳妇,让新妇一个人坐在簸箕里一样,给下马威,方便以后拿捏。

    可惜余逢春不算新妇,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脾气。

    见人迟迟不出现,他一翘二郎腿,施施然道:“管家,老太太怎么还不出来?”

    管家一皱眉:“余先生,你也太没有耐心了,老夫人是长辈,哪有小辈催晚辈的道理,你在这儿安心等着就行——”

    “哎,打住!”

    余逢春伸出一根手指,打断管家还没说完的责备。“首先,我跟她没关系,她不是我的长辈,况且全末城的人都知道我不是尊重长辈的人。

    “其次,”余逢春竖起第二根手指,慢条斯理,“我不管老太太在想什么,一个小时,时间一到我就走。”

    说完,他冲着管家露出一个格外乖巧的笑:“我要是想走,那两个保镖拦不住我。”

    是不是实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余逢春压根就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酷似沙皮狗的管家被他气得皱纹都跟着哆嗦了两下。

    余逢春开始倒计时:“还有四十五分钟哦——”

    “恬不知耻……”

    管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接着狠狠地瞪了余逢春一眼,离开了客厅。

    去找人了。

    “可算去了。”余逢春舒出一口气,“哪有这样的,客人到了,主人三催四请才出面。”

    0166道:[这个场景让我联想到了很多熟悉而且经典的描写。]

    余逢春:“五百万?”

    [还有泼白水。]

    确实是很经典了。

    可余逢春却否决了0166的猜测:“她不敢。”

    [为什么?]

    “这是一种感觉,”余逢春卖关子,“你这种小金鱼是不会明白的。”

    0166:[……]

    再认真和他说一句话,它就把数据链挂二手平台全卖了。

    没等它生气多久,身后的长廊里忽然响起脚步声。

    三催四请请不来的人,余逢春一倒计时就出来了。

    多有意思。

    在沙发上半偏过身,余逢春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老太太。”

    邵老夫人站在门廊,一身样式素净的深色衣服,胸前挂着一枚颜色通透的翡翠牌,头发在脑后挽好,神色平静地迎接余逢春的问候。

    与三年前相比,她的变化真的不大,只是老了一些,看余逢春的眼神半点没变。

    还是轻蔑又强装无视,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厌恶的虫子,又碍于身份体面不能暴露。

    安晓跟个鹌鹑似的缩在老太太身后,尽管眼神愤愤,却还记得余逢春要把他舌头打结的威胁,于是只能用眼神表达愤怒。

    邵老夫人缓缓道:“三年没见,不算久。”

    她走到沙发上坐下,姿态矜贵优雅,身上有很明显的檀香气味,混杂着不是很明显的香火味道,让余逢春扬了扬眉。

    “那是,”他低头笑笑,“要是一辈子不见,那才好呢!”

    他毫无顾忌地说出邵母心中所想,俨然是要撕破脸,不准备装了。

    余逢春的肆意妄为,在场人中除了安晓,三年前都见识过,所以反应最大的也不过是显露出须臾怒色,又很快遮盖下去。

    邵母淡声道:“余先生这话说得很刻薄,平时都这么说话吗?”

    余逢春笑起来。

    “那倒没有,我一般只对带保镖强行逼我上车的人这么说话。”

    他玩笑一般说,无视安晓一瞬间的慌乱,深吸一口气,嗅闻着空气里的味道。

    “老夫人信佛了?”

    邵母不意外他能看出来,养护精细的手指摩挲着腕间的佛珠,意味深长地开口:“我只有一个儿子,而我的儿子却有那么多磨难,我当然要替他祈求神佛保佑。”

    这是在暗示三年前的那场意外。

    明明余逢春也是受害者,也差点丢了命,偏偏在很多人眼里,他的罪行不比绑匪低。

    好像他的出现就是错误。

    面对邵母隐秘的指责,余逢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道:“老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邵先生的,争取让他少受点磨难。”

    闻言,邵母讽刺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照顾他?”

    余逢春拉长尾音,比她之前还要意味深长:“这个就不方便说了吧……”

    安晓终于憋不住了:“我才是照顾逾白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身上,余逢春也饶有兴致地抬眼看他。

    安晓的脸都憋红了,又有点要哭的意思,对上余逢春的目光,只能强撑着不退缩。

    邵母对他的发言很满意,点点头,道:“安医生才是我为逾白请的疗愈师,他比你更会照顾人。”

    “疗愈师?”

    余逢春若有所思地重复邵母的说辞,尔后自顾自地垂眸轻笑一声,讽刺意味异常明显。

    “老太太,这位医生是从哪儿找来的?”他问,“不会是在没毕业的学生里随便挑了一个吧?”

    被说中了,安晓肩膀哆嗦一下,眼里含着泪。

    “别哭啊,我还没问完呢。”

    余逢春温温柔柔地开口,问出来的三个问题却一个比一个戳人心窝子:“你毕业了吗?有学位证吗?有资格证吗?”

    “……”

    安晓的眼圈顿时就红了,明明只是三个很正常的问题,可从余逢春的嘴里出来却好像变成了一千把刀,全部刺向他最难堪最屈辱的弱点。

    因为这三样他全都没有。

    邵母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遇到他,给了他一份工作,还把他介绍给了那么英俊又完美的男人,邵母曾亲口对安晓说,她对安晓很放心,也愿意让安晓一直陪着邵逾白。

    安晓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即便邵逾白从来没有给他过好脸色,他也从不介意。

    直到余逢春出现。

    安晓从来没有见过邵先生用那么爱重的眼神看过一个人,而那时候余逢春才出现短短几天。

    这让安晓三年的坚持和忍耐像个笑话。

    离开花园别墅的那天,安晓伤心欲绝,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老夫人,然后他就在老妇人这里得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原来余逢春是那样坏的一个人,邵先生是被蒙蔽了!

    一种很难用正常言语解释的责任感涌进安晓心头,他要帮邵先生脱离魔掌!

    ……

    这些所思所想,余逢春并不清楚,只是看着安晓泫然欲泣的模样,琢磨着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只能无奈笑了一下。

    然后老夫人开口了,冷冷地责备道:“余先生,你太失礼了!”

    余逢春一摊手:“哪里?”

    “无论安医生是否有达到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标准,他都是真心对待逾白的,我信得过他——我情愿让他陪在逾白身边,也不愿意让一个在危难之际自己逃跑的人陪着!”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点开了余逢春和邵逾白之间最大的问题。

    在邵母的计算里,余逢春一听见这话就会自惭形秽,起码也该收敛起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毕竟当初是他有错在先,怎么敢在邵逾白面前装作无事发生?

    可她没想到的是,余逢春真的就是一笑了之,完全没当回事。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老太太,你不要总是操心儿孙的事,过度干涉别人的家事,会让你显得很不受欢迎。”

    邵母厉声道:“他是我的儿子!”

    这是她第一次失态,说明了很多问题。

    余逢春无所谓地点点头:“对,你儿子,你儿子还不想让你出门呢!”

    此话一出,客厅中流动的空气瞬间有了凝滞的意味,邵母脸上的愤怒转化为更隐秘的怨恨,死死盯着余逢春脸上漫不经心的笑,眼神中带着一种被戳穿的怨怼。

    余逢春猜对了。

    派管家带余逢春过来,不是因为这样更体面,而是因为邵母不能离开老宅。

    她被困住了。

    被自己的儿子。

    注视着邵母眼中的种种情绪,余逢春眨眨眼,貌似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老太太,我没想把这个说出来的。”

    然而这只能让人更生气。

    从一旁围观的管家终于忍不了了,上前一步就要给余逢春点教训。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清脆的音乐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客厅中,让里面腐朽陈旧的一切都跟着震颤,余逢春将手机平放在桌面上,来电显示大家都看得清楚。

    邵逾白。

    余逢春接通电话,打开扬声器。

    邵逾白的声音响起来,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结束了吗?”

    余逢春“嗯”了一声,道:“差不多了吧。”

    接着,他看向邵母,微笑着问:“老太太,你还有想要对我说的吗?”

    邵母冷着脸,当着邵逾白的面声音僵硬:“没有了。”

    于是余逢春对邵逾白说:“我们聊完了,你可以来接我了。”

    “我就在门外。”邵逾白说。

    邵母和安晓的表情变得更难看。

    一个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对这个放荡的biao子唯命是从,另一个则是觉得邵先生已经被完全蛊惑了,很难救出来。

    余逢春挂断电话,左右看了一圈,问:“我能走了吗?”

    邵母不说话,管家代替她开口:“您可以走了。”

    余逢春站起身,手机放回口袋。

    临走时,他很好心地安慰道:“老太太,你别怨他没良心,说白了你也没真拿他当儿子——邵逾白从小到大,你把他当工具,从没疼过他一次,现在仗着他失忆,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欺负他、操纵他,真的很不应该。”

    撂下最后一段话,他没费心留意邵母脸上的青一阵白一阵,径直离开了邵宅。

    在距离邵宅门口不到五米的地方,停着一辆颜色内敛的阿斯顿马丁,赵哥坐在驾驶位上,邵逾白站在车边,余逢春出来的那一秒钟就看见了他。

    “哈喽!”

    他挥挥手,小步跑到邵逾白身前,扑进他怀里。

    邵逾白纹丝未动,稳稳地接住余逢春,由着他闹。

    等余逢春靠在他怀里不动了,他才淡声询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余逢春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一眼,明白了。

    “没事,”他说,“就是聊了几句。”

    在他说话的时候,邵逾白一直在看着他,观察他的表情和语气,确定余逢春是真的没事。

    观察完以后,他才道:“母亲脾气不是很好,你下次不用过来。”

    “我只是想显得有礼貌一点。”

    邵逾白:“你一直很有礼貌。”

    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男人啊。

    余逢春被逗笑了,垫脚在邵逾白侧脸上奖励地亲了一口,不期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早上还没有的香气。

    亲吻的动作顿住,余逢春问:“你去哪里了?”

    问的同时,他又在邵逾白颈间吸了一口气,确定自己没有闻错。

    “没去哪里,”邵逾白说,“怎么了?”

    余逢春仰头盯着他,认真道:“你身上有其他的味道。”

    邵逾白平静地:“可能是办公室。”

    不对,十分有百分的不对。

    余逢春打量着邵逾白的脸色,想从中寻找出些许欺瞒的端倪。

    而邵逾白神色不变,坦然应对着余逢春的审视,没有半点心虚的意思。

    两人对视片刻后,余逢春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

    “好吧。”

    他接受了邵逾白的解释,上了车,和赵哥打招呼。

    邵逾白坐在他右手边,等余逢春打完招呼后,伸手打开冷藏柜,取出一碟新鲜做好的芒果班戟放在小桌板上。

    他道:“顺路买的,听很多人说味道不错,尝尝。”

    第62章爱到盲目可以让人忽略生死

    芒果班戟的味道很好, 细腻清甜,邵逾白不是爱吃甜品的人,但他的鉴赏能力值得表扬。

    而且余逢春不记得自己吃过这种口味, 说明这是家新店。

    当然了,三年时间嘛, 末城出现新店是非常正常的事, 可余逢春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漫不经心看着窗外飞速流去的景色, 余逢春点点甜品碟, 银色小叉子与陶瓷碰撞, 声音清脆。

    “在哪里买的?”他问。

    邵逾白看向他:“不满意?”

    “是很满意。”余逢春强调:“这种应该需要排队吧?”

    邵逾白没有否认:“还好, 没有很久。”

    “真的?”

    “真的, ”邵逾白说,“我还要来接你。”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撒谎, 余逢春思索片刻, 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有地址吗?”

    “有。”

    邵逾白把地址告诉他。

    0166迅速拉开地图, 给甜品店的位置标上点, 同时系统测算出与心理诊所和邵宅的直线距离和行驶时间。

    很远, 除非赵哥把他的直升机开来, 否则不可能实现心理诊所、甜品店、邵宅的一小时路程。

    所以这可能真的是个误会。

    余逢春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 凑过去拍拍邵逾白的大腿, 当做自己无端怀疑的安慰。

    “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很虚伪地说,“你是最好的男朋友。”

    邵逾白正在研究一份刚传过来的文件,凭感觉抓住余逢春想要离开的手, 拉到唇边亲了一下。

    “我的荣幸。”他回答。

    驾驶位上,赵哥很奇怪地看着后排蜜里调油的两人, 意识到老板在瞒心理咨询的事。

    其实看心理医生这种事,在赵哥看来很正常,谁还没点病了?

    他们上战场的人容易心里有病,这些大富大贵的人也容易得病,相比之下,邵先生敢于直面问题,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能是怕男朋友嫌弃吧。

    想了很久,赵哥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像邵逾白这样的天之骄子。都会在自己情人面前自惭形秽、自觉卑微,也不知道是所有陷入爱情的人都这样,还是他们之间有别的隐秘。

    赵哥分神想了两秒钟,视线不自觉地偏斜,再次透过后视镜,朝后排看去。

    而这一看,却吓出一身冷汗。

    余逢春仍然很随意地坐在后排,基本就是半躺着的状态,手搭在邵逾白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节奏,姿态放松,好像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可与这些相反的,是他的眼神。

    赵哥朝后看的时候,余逢春正盯着后视镜思索什么,正正好好与赵哥撞上视线。

    他的眼神冷淡锐利,异常清醒,像一块悬在屋檐将坠未坠的冰锥,下一秒就可以刺穿什么。

    这个眼神给赵哥的感觉,就仿佛余逢春早就知道他们玩了怎么样的套路,只是不想拆穿。

    “……”

    意识到赵哥看见了什么,余逢春眨眨眼,冰雪融化,神色又柔和下去,方才刹那间的尖锐仿佛只是赵哥一个人的幻想……

    余逢春很抱歉地笑了一下,好像在为自己刚才吓到人感到不好意思。

    赵哥移开视线,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家老板会那么迷一个失踪三年、和全家闹翻的人。

    *

    *

    回到家以后,余逢春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鱼喂食。

    长两米宽一米五的大鱼缸里,除了水草,就只有一条体长不过五六厘米的小金鱼。

    余逢春踩在凳子上,一边喂食一边把手伸进去,戳小金鱼的胖肚子。

    小金鱼很灵敏,每一次都能精准躲开,但又不会真的潜下去,就绕着余逢春的手玩。

    邵逾白看在眼里,开口道:“它很有灵性。”

    余逢春笑着转过头来:“是吗?”

    邵逾白点头,提议道:“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名字?”

    余逢春盯着鱼缸里的小鱼看了一会儿,问:“六六怎么样?”

    “很好。”

    这只是一句很正常的认可,但余逢春听见以后又笑了。

    他问:“邵先生,你会说不好吗?”

    邵逾白站在鱼缸边,仰头注视着比他高些的余逢春。

    阳光明媚,洒进客厅后变得柔和,像是给眼前人坠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拨弄着溅出来的水珠点在他的侧脸,比宝石还亮眼,给一切蒙上暧昧又暖热的明媚动人。

    即便爱琴海深处重新翻起诞生的波浪,在海浪中走出来的任何人或神,都比不过这一瞬间的余逢春。

    “不会,”望着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邵逾白轻声说,“对你不会,永远不会。”

    人可以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坠入爱河。

    ……

    三天以后,余逢春接到一个电话。

    那时候他正尝试着凭借自己的能力复刻芒果班戟,但最后只得到了一份暗黄色的不明混合物。

    沾满面粉的手不方便拿手机,余逢春只能把手机夹在肩膀上:“做什么?”

    秦泽的声音有些失真:“大少爷,最近在哪儿发财呢?”

    “在进军甜品事业。”余逢春说。

    “成效如何?”

    余逢春看着一片狼藉的桌案,沉默片刻:“尸横遍野。”

    多么强而有力的形容,秦泽马上就有联想了。

    “出来吃个饭吗?”秦泽问,“我请客。”

    “我以为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

    余逢春找来食品密封盒,把那团黄东西甩进去,扣上盖子,眼不见为净。

    秦泽道:“买卖不在仁义在嘛,你挑自己想吃的,随便挑!”

    听起来很豪气。

    余逢春没有立即回答。

    在余逢春看来,秦泽的身份已经接近透明了,而随着身份透明,他每一次接近的目的,也跟着清晰起来。

    作为绑架案的受害者之一,余逢春在提供线索方面是很有价值的,而与他同样有价值的,是倒霉蛋2号邵逾白。

    果不其然,见他不说话,秦泽又要加大筹码。

    “或者去庄园玩几天?你觉得——”

    “——可以,”余逢春同意,“不用去庄园,吃个饭吧!”

    “行!”

    秦泽应了一声,余逢春紧跟着嘱咐:“我要带人去,别订大厅。”

    “带人?”

    “对,”余逢春把食品盒装进纸袋,语气漫不经心,“男朋友。”

    秦泽:“……好嘞。”

    他挂断了电话。

    余逢春把手机扔在食品盒旁边,洗干净手以后拍了一张照片,发给邵逾白。

    余:【这是什么?】

    ……

    罕见的,邵逾白没有在十秒钟内回复他的消息。

    又等了一会儿,余逢春才收到一条异常斟酌谨慎的回复。

    邵逾白:【芒果班戟。】

    余:【猜对了一部分。:)】

    【送给我的吗?】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啪啪打字:【我在里面下毒了。】

    【没事。】

    爱到盲目可以让人忽略生死。

    余逢春改变主意,给邵逾白打电话。

    电话倒是很快接通了。

    而邵逾白的第一句话是:“我很喜欢这份甜品。”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迟疑暴露了问题,现在在尝试补救。

    余逢春断然拒绝:“这个不是给你的。”

    “可是我想要,”邵逾白语气柔和,“而且它看起来很不错。”

    他敢夸,余逢春都不敢听,生怕一道雷当空劈下,把他俩送走。

    “算了吧,下次给你做个好的,”余逢春说,“晚上有空吗?陪我出去吃个饭。”

    “有空,和谁?”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秦泽,有印象吗?”

    “以前合作过,”邵逾白说,“不是很正经,你们是朋友吗?”

    余逢春说:“我的朋友你都认识,他应该还不算,关系比你想的复杂一点。”

    一听不是朋友,邵逾白安心了,没有再问下去。

    他对余逢春身边人的判定标准一直很有意思,大概分成了两类。

    ——可能取代他位置的,和不可能取代他位置的。

    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是否记得余逢春,邵逾白遇到出现在余逢春身边的陌生人时,第一反应就是判断陌生人在余逢春心中的地位。

    这决定了他接下来的态度和应对措施。

    很有领地意识。

    ……

    挂断电话以后,余逢春揪了一小块甜点走到鱼缸前,在小金鱼面前晃晃

    “吃吗?”

    0166粗声粗气:[恨我就直说。]

    “爱你还来不及呢六六。”

    余逢春把黄色块状物扔进垃圾桶,回主卧去挑选衣服。

    只是吃个便饭,不会太隆重,余逢春穿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衣服,深绿色的外套富有丝绸光泽,很衬他的皮肤。

    他带着纸袋上车,先和赵哥打了招呼,然后才看向邵逾白。

    在公司忙了一天,或许还抽出时间,偷偷摸摸处理自己的精神问题,一天的马不停蹄,再俊的人脸上也该浮现出些许疲色,邵逾白也不能例外。

    余逢春进来前,他正撑着额头闭目养神,神色漠然冷淡。

    而在余逢春出现的一瞬间,仿佛轻风吹拂尘土,疲倦冷淡尽数融化消弭,邵逾白的眼睛里像是藏着星星,再也看不出方才的疏离厌倦。

    他看到余逢春手里提着的纸袋,眼神期待:“给我的吗?”

    “不是。”

    余逢春摇头,向他展示。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餐盒里的黄色不明物变得更诡异更奇怪了,不像是可以入口。

    余逢春知道这玩意很糟糕,展示的本意也是让邵逾白知难而退。

    可看完以后邵逾白面色不变,继续夸:“颜色很漂亮。”

    余逢春:“……”

    他很担心地朝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邵逾白问。

    “我怕下雨。”余逢春面无表情地说,“别降雷把你劈死。”

    邵逾白:“……”

    在商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邵大总裁,罕见地感受到一丝窘迫,异常乖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暗暗记住下次要先夸再问。

    余逢春从余光里瞥到了他的反应,本来就不生气,现下更是喜欢的不行,暗戳戳地伸手过去,食指勾住食指,轻柔依恋地勾缠在一起。

    他仍然没有回头,好像从来没有注意到邵逾白情绪的变化,两个人谁都没有看谁,车内气氛却平静温和。

    来到秦泽定的餐厅门口,已经有侍应生在等他们了。

    “秦先生已经到了,”侍应生道,“请这边来。”

    余逢春和邵逾白贴在一起,没急着迈步,先问:“只有他一个人吗?”

    侍应生愣了一下,摇头:“不是,秦先生和一位女士一起来的。”

    “哦,好。”

    余逢春没再问,怀疑那位女士是秦泽的同事。

    秦泽没忘记余逢春的嘱咐,位子定在了包间里,长长一条走廊上只有三个房间,他们的在最靠里的那间。

    侍应生在门口站定,先敲了三下,然后才恭敬地将门向里推开。

    余逢春站在门前,一眼就看到了秦泽,和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不是多美的长相,但气质绝佳,眼波流转间,简单一瞥就足够动人心弦,即使坐在秦泽身边,也半点没有要被压制下去的意思。

    这不是靠化妆品或者漂亮的服饰就能堆积出来的,需要更多。

    只看了一眼,余逢春就觉得今天这顿饭会很不一般。

    他站在三人中间的位置:“需要介绍一下吗?”

    秦泽站起身,笑着朝邵逾白走来:“邵总,太久不见了!”

    邵逾白微微一笑,与他握手:“两年了。”

    “是啊,竟然这么久了!”

    秦泽笑得爽朗,一手扶上女人的肩膀,“艾琳,我的助理。”

    邵逾白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只短暂在她扬起的唇角看了一眼,点点头:“你好。”

    艾琳也笑了:“没想到邵先生会来,余先生只是说不是一个人,没想到会是您。”

    从骨骼特征上判断,艾琳是黄种人,中文也说得异常流利,偏偏在话语尾调的地方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弯,暴露了她并非本国人的事实。

    说着,艾琳又调转视线,看向余逢春,笑得更深。

    她说:“余先生,你真好看。”

    余逢春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谢谢你,”他说,“你也很好看。”

    艾琳眉眼弯弯,眼神非常欣赏,握着余逢春的手不想松开,还想更往前凑,被秦泽一把拉开,脸上皮笑肉不笑。

    “快坐吧!”他道,“太仓促了,所以只能请两位吃个便饭。”

    余逢春把纸袋塞进秦泽手里,装作若无其事地环视四周,道:“这挺好的。”

    秦泽拿着袋子,迎上邵逾白冷淡的目光,不明所以。

    但收到礼物当面拆开太失礼了,所以他只是将纸袋放在一旁,带着艾琳先坐下。

    侍应生开始上菜。

    说是便饭,但只要钱给到位,就没有糊弄方便一说,菜式精致清新,很有季节特色。

    初春的茭白刚炒到断了生,是很自然的清甜,余逢春给邵逾白夹了一筷子,动作异常自然随意,跟在家吃饭似的。

    “尝尝。”

    既然秦泽没有开门见山,那他当然也不用抢着说些什么,静观其变就好。

    “哦对了,”

    余逢春忽然放下筷子半偏过身,看着要离开的侍应生。

    “楼下应当有位司机在等着,个子很高,左手背上有道疤,姓赵,麻烦你给他安排一下。”

    侍应生应下,没注意到秦泽在听见描述的时候,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与艾琳对了一个眼神。

    第63章你是最好的邵先生

    如果只是想给司机保镖安排一顿晚餐, 余逢春根本用不着说这么多,刻意的强调特征,反而像是在告诉另外两个人。

    姓赵, 左手背上有条疤。

    秦泽记忆里确实有这号人物存在。

    赵阔。

    今年四十二岁,曾服役于东部战区的猎刃突击队, 在役二十年中参与过多项国际反恐及国际执法活动, 足迹遍布东南亚、东欧及非洲战场, 作为队友, 足够可靠, 而作为对手, 他足够棘手。

    秦泽在非洲与他见过一面, 印象非常深刻,相信赵阔也是如此。

    前段时间他确实听说过赵阔退役的事情,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巧, 赵阔的新老板就是邵逾白。

    那不完蛋了吗?

    自己的底裤都要被人扒干净了。

    “大少爷, 你不地道啊。”

    想清楚这一层, 秦泽叹了口气, 艾琳随即起身, 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只有手掌大的防窃听装置, 放在桌角上开启。

    余逢春笑了, 放下筷子往后一靠, 反问:“我哪里不地道了?”

    “你既然之前就知道我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干嘛还要耍我?”秦泽问,“这多浪费时间。”

    “你说反了,”余逢春竖起一根手指, “是你先隐瞒的,我又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当然要先看看咯。”

    这话没说错,如果论欺骗隐瞒,那确实是秦泽在先,余逢春只是顺势而为。

    “好吧,好吧,我的错。”

    秦泽站起身,整理衣摆,再次向余逢春和邵逾白伸出手。

    “秦泽、艾琳,隶属于国际ATK(国际反恐绑架),来到末城是为了调查三年前的那起有关二位的绑架案,之前隐瞒只是因为不清楚局势,很抱歉。”

    在他对面,邵逾白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余逢春和秦泽来回试探。

    等秦泽抛出橄榄枝,他也没有动作,任由秦泽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双眸微微上抬,异常冷淡,等待余逢春的反应。

    而余逢春思索片刻后,手放在桌子下面,拍拍他的大腿,当做一个信号。

    于是邵逾白起身与秦泽握手,淡声道:“没事。”

    他的态度,就是余逢春的态度,秦泽放下心来,坐回位置上。

    从跨国集团的顺位继承人到国际反恐组织的中坚队员,身份的转变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秦泽的对外气质,吊儿郎当的散漫外表下,如金属般的冷硬缓缓浮现。

    艾琳还和之前一样笑盈盈的,只是不再刻意扮柔弱,动作间肌肉流畅明显且足够有力。

    她道:“我们来前听说邵先生失忆了,忘记了绑架的事情,本以为会很棘手,没想到余先生竟然回来了,这是意外之喜。”

    “我确实失忆了,”邵逾白说,“但这和你们来到末城有什么关系吗?”

    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点动了余逢春的神经,不由自主地,他偏头望去。

    余逢春注意到,提起“失忆”时,邵逾白的反应异常淡定,基本没有在面对记忆空洞时,正常人应该出现的迷茫或者短暂停顿,他接受了那些黑暗的空洞,就仿佛他清楚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拿回来。

    看来不论世界如何分割,人格又如何演化,温良端正谦和的表皮下,邵逾白的本质从来没有变过。

    这时,邵逾白若有所感,视线回望,神情有了片刻的收敛。

    短暂的目光交汇并没有引起秦艾两人的注意。

    秦泽干咳一声,解释道:“我们怀疑他们并没有离开。”

    “……”

    倒不能说余逢春很意外,毕竟之前他就有所猜测。

    但邵逾白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个观点,闻言眉毛当即皱起,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伸手,将余逢春的手握在掌心。

    这是根植于身体本能中的保护反应,胜过意识思考和基本判断。

    早在邵逾白意识到危险尚未离去的那一秒钟,甚至不需要思考,他就已经凭借本能做出了寻找并确认余逢春安全的动作。

    艾琳目睹全程,秀眉微挑。

    而余逢春没觉得惊讶,任由邵逾白握住他的手,食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按。

    邵逾白眨眨眼,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抿抿嘴唇,自觉动作异常突兀,要收回手,然而余逢春没想让他走,表面上波澜无惊,背地里却掌心一翻,手指嵌进他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奔涌在血管中的脉搏都贴在一起。

    确保邵逾白不会松手以后,余逢春才对秦泽说:“不离开,难道一直藏着等被人抓吗?”

    秦泽说:“这只是一个判断,但也有数据支撑。”

    艾琳紧跟着道:“末城这一起绑架案,不是这个团队犯下的第一起,但就目前来看,是最后一起,而在警方通告中,他们并没有抓到头目——”

    所以绑匪有可能已经逃了,也有可能继续留在末城,毕竟灯下黑。

    而作为当时绑架案的两位受害人,余逢春失踪,邵逾白失忆,本来对绑匪没有威胁,结果形势忽然在半月之内逆转,失踪的人回来了,失忆的人也有恢复记忆的架势。

    如果绑匪真的在末城,不可能不着急。

    那到时候,这对鸳鸯还有的倒霉。

    不必艾琳多说,余逢春和邵逾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你们想在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呢?”余逢春问。

    他无奈笑笑,依偎在邵逾白肩膀上,仿佛无力又疲惫,邵逾白也异常配合地把他往怀里抱,两人凄凄惨惨,像一对苦命鸳鸯。

    余逢春轻叹一声:“你也看见我们两个了,能从三年前捡回一条命就很了不得了,不是不愿意帮你们,实在是我们真的记不住什么。”

    三年前的那场绑架案,就像是爆炸的一秒钟,无限的伤害和火光直冲天际,占据了人视线和记忆的全部,甚至无法思考结束后的那些剧痛和灰尘是否来自于现实,只能记得受到伤害的一秒钟。

    这是正常的受害者视角。

    但秦泽实在不觉得这种现象会出现在他们两个身上——装什么呢?

    邵逾白就不用说了,认识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平日里沉稳温和,谈起生意来胃口大得很,寸步不让。

    秦父秦母对他的评价是枪指在脑袋上都不见有丝毫退缩,从来就没有低头的时候。

    而余逢春——

    秦泽只认识了余逢春不到一个月,却也对他有了很深刻的体会。

    漂亮只是余逢春最显眼的特征,除此之外,他还刻薄、冷淡、恶趣味,喜欢刺挠人。

    而且不难从平日的言行举止上看出,余逢春是个硬骨头,要他弯腰,还不如直接折断他。

    这样两个人,只会为彼此弯折,是天生一对。

    要是说绑匪把他俩吓得不敢说话,秦泽一个字都不会信。

    如此遮掩,大概还是因为不信任,需要更多的筹码才能将其打动。

    这不是随便一两句就能说好的,需要双方都斟酌思虑。

    思及此处,秦泽知道不能再聊了,当即笑道:“那不聊这个了,这家餐厅的鱼做得很好,快来尝尝!”

    艾琳将防窃听装置收回包中,言笑晏晏,餐桌上的气氛重新恢复到正常水平。

    只是推杯换盏间,四人各有心思。

    ……

    当钟表时针指向八点,饭局结束,余逢春和邵逾白先离开了。

    外面的夜风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冷,朝远处看去,夜幕似深色鹅绒般轻盈,明月群星是撒在上面的碎钻和珍珠,堆积成一层比一层更深的暗色。

    一阵稍凉些的风从过道处吹来,将发丝吹到额前,余逢春摇摇头,拨开发丝,钻进车里。

    邵逾白拉上车门,将车上带着的天蓝色小毛毯盖在余逢春腿上。

    挡板升起,形成密闭的安静空间。

    余逢春终于呼出一口气,没骨头似的往旁边一歪,躺在邵逾白的大腿上。

    “累死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感觉到邵逾白手指轻柔地按压在他的太阳穴上,一圈接一圈地按揉,非常舒缓精神。

    无论日常起居还是应对麻烦,邵逾白都超级贴心,余逢春时常觉得就算把全世界翻过来,颠两下再翻正,也找不着第二个比他还好的男朋友。

    真是赚了。

    暗暗从心里思考着该怎么夸奖,以便激励他下次做得更好,可还没等余逢春想出来,邵逾白忽然道:“对不起。”?

    余逢春睁开眼,一片暗沉的夜色中,邵逾白不肯看他,只在眼角眉梢处流露出些许难以遮掩的愧疚。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甚至不想再躺着,余逢春半撑起身。

    “你干什么了?”他很急地问。

    “……”

    见邵逾白沉默,余逢春便自己猜测道:“真做对不起我的事了?投资失败了?亏了多少钱?”

    面对他的质问,邵逾白很茫然地眨眨眼。

    以为这是同意的意思,余逢春强行压下半口没喘上来的气,沉思两秒钟后端起男人的责任,慢悠悠地躺回去,安慰道:

    “亏钱嘛,很正常的,”他伸手安慰着拍拍邵逾白的胸口,又不自觉地按了按,“我还有点资产,就算你真的没钱了,也足够咱们两个过完这辈子,放心吧,我会养你的。”

    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该在需要担当的时候担当起来!

    余逢春已经沉浸于自己的敢于担当了。

    然而邵逾白却无情开口,打破了他的幻想。

    “不是这个,”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声说,“是别的。”

    “哦,”余逢春仰头看他,“是什么呢?”

    邵逾白的声音太轻了,仿佛叹息着呢喃的耳语:“我不想忘了你的。”

    “……”

    余逢春注视着他藏在黑夜中的眼睛。

    邵逾白继续道:“我经常会梦到你,但从来没有见过你的样子,我应该更早些去找你。”

    他应该去找,可是他没有。

    三年时光,余逢春孤身一人,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邵逾白从来没有真的想过三年背后的种种艰难蹉跎,仿佛是担心真相难以承受,只是偶尔在望到余逢春嘴角微笑时,感觉到一阵生硬且真实的刺痛。

    他不该忘的,就像他不该任由余逢春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三年。

    他应该在睁眼的下一秒钟就去把人找回来,哪怕将整个末城连带周边都翻一遍,也在所不惜。

    “我只是不明白,”他喃喃自语,眼神迷惑。

    “……为什么我没有去找你?”

    明明是在梦中见一眼就会爱上的关系,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余逢春?

    怀疑来得太过深刻也太过迅猛,邵逾白甚至无法理解半月前的自己。

    而余逢春知道为什么。

    听出身边人状态不对,他撑起身,跨坐在人家大腿上,抬手捂住邵逾白的眼睛,遮住了所有情绪,和无处躲藏的困惑慌乱。

    “别想了。”

    他僵着嗓子说。

    邵逾白不是多容易流露情绪的人,但他们认识太久太久了,彼此的每一次心痛和困苦都看的很明白。

    他在为难自己,一串生出感情的数据逼迫自己去突破一个注定要撞得头破血流的樊笼。

    “这不是你的错,”感受着邵逾白在自己手下的颤抖,余逢春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尽力了。”

    在记忆被全部夺走的情况下,还能通过血肉里残存的执念记起余逢春的背影,并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提醒自己——

    邵逾白已经做的很好了。

    余逢春没有办法解释这些,只能轻轻地吻上他的嘴唇,安慰般啄吻着,在亲吻的间隙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尽力了,我都知道……”

    “你是最好的邵先生……”

    邵逾白在他掌下闭上眼睛。

    *

    *

    当天凌晨,余逢春没有睡着,坐在床上接了个电话。

    秦泽问:“还没睡呢?”

    余逢春“嗯”了一声,道:“我觉得你会打电话过来。”

    “大少爷,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秦泽笑了一下,“只是想跟你讲讲那些案子。”

    “为什么?”

    之前在车上时,两人意乱情迷,不自觉就纠缠在一起,姿势很不对。

    结束以后,余逢春身上酸软,坐不住,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后倒进邵逾白怀里,感受着稳定温热的手在腰后不轻不重地按压。

    “获取信任呗,”秦泽语气诚恳,“我真的很想抓住他们。”

    余逢春默默听着,随手拨弄身旁人的头发,语气漫不经心:“你想,那就得拿出态度,毕竟我们刚被绑架,心理还是很脆弱的。”

    秦泽都被他的谎话气笑了,心想如果余逢春心理脆弱,那全世界就都是听见一点声音就吓哭吓昏的软蛋。

    笑完以后,他照实开口:“我们监控过全世界绑架金额超过10亿的绑架,一共有25起,其中有三起与你们的案子性质极其类似,合理怀疑是同一团伙作案。”

    “嗯哼。”

    被褥滑动,邵逾白坐起身,把余逢春往怀里更深地揽,顺便接过手机,开启免提。

    他问:“那三起怎么样了?”

    “呃……”

    秦泽顿了一下,没想到邵逾白还醒着,更没想到这个时间他会在余逢春身边。

    “也没什么,”他道,“绑匪是罕见的有职业道德,收了赎金就放人了。”

    “……”

    邵逾白与余逢春对视一眼。

    如果绑匪有良心,那他们受的那些伤算什么?

    算他们抗揍吗?

    “对,这才是我要说的,虽然纪律上我不该说,但来都来了——”

    秦泽紧接着继续道:“在你们的绑架案中,绑匪的行为逻辑出现了变化,这个很值得研究,可能与私仇有关。”

    私仇?

    余逢春心头一紧,问道:“那除了这些之外,你们还了解什么?”

    “有一个。”

    秦泽说:“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我认为绑匪在犯罪前期,也就是准备阶段,会以更亲近的身份与受害者建立联系——比如多年未见的好友或者失散的亲人等等。”

    此言一出,握在邵逾白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屏幕随即暗下去,表面出现大片裂纹。

    一个名字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余柯——”

    平日从不轻易动怒的男人,脸色骤然变得晦暗愤怒,他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像是要撕碎什么人的喉咙。

    第64章我只是不希望再忘记他

    屏幕碎片虽小, 但极其锋利,邵逾白又握得很紧,一片昏暗中, 仍然有更深的暗色顺着他的掌心下落,滴在余逢春的衣角上。

    “哎!”

    余逢春半坐起身, 先拍了他肩膀一巴掌, 然后才一根根地掰开邵逾白攥紧的手指, 就着些微的光将碎片挑出, 想下床去找碘伏棉签。

    然而邵逾白却不许他走, 没伤着的那只手拦住余逢春的腰, 把他往自己身上带, 脸埋在余逢春的脖颈上,深呼吸片刻后,全身紧绷的那股劲才慢慢松下来。

    余逢春任由他抱着, 感觉到有血滴在自己大腿上。

    “没事, ”他也呼出口气, 手跟顺毛一样捋在邵逾白的后脑勺, “余柯而已, 又不是国家总统, 你别激动。”

    特别顽劣的笑话, 但邵逾白很配合地挤出一声笑。

    床头台灯光亮温暖模糊, 余逢春把埋在自己肩膀上的头抬起来, 从邵逾白额头上亲了一口。

    “知道是谁,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他说, “以前他在暗,我们束手束脚, 现在大家都在明面上,好办多了。”

    余柯之前能得手,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现在他们有了防备,他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没那么顺畅方便了。

    邵逾白点头,低声承诺:“我不会让你有事。”

    余逢春又亲了一口:“我知道。”

    邵逾白终于平静下来,眼神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锁骨上的一串红痕,耳尖有点泛红。

    这是他刚才咬的。

    余逢春注意到了,眉毛微挑,很有心机地在他腿上扭了一下,小声说:“上完药,我安慰安慰你?”

    话中暗示太明显,是很有心机的诱惑。

    邵逾白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眼神忽然就变了,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沉寂,然后就在余逢春的注视下换了个人格。

    “……你怎么对他这么好?”

    突然冒出来的副人格目睹全程,用很幽怨的语气说:“你就喜欢这种会装可怜的。”

    即便余逢春自觉已经习惯,仍然被这突然的转变惊了一下。

    他闻言皱眉:“哪里装可怜了?”

    就是很可怜好吧?

    副人格:“……”

    跟这种瞎了眼的男人没什么好说的。

    知道自己无论列举如何证据,余逢春都会装看不见,副人格索性转而道:“早跟你说过余柯没安好心,你半句话都没听我的,真把他当弟弟疼,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余逢春反问:“我什么时候把他当弟弟了?”

    “没有吗?每天对他吆五喝六,什么事都让他给你办……”

    邵逾白一一细数,很有些算总账的意思。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在他眼里,兄弟是这种相处模式。

    一般人们会把这种模式称之为冤大头和奴隶主。

    “也没有这么夸张,”余逢春试图解释,“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副人格松开手,看着余逢春坐在自己大腿上,双目沉沉,不说话。

    余逢春提高声音强调:“真的!”

    从第一眼见余柯开始,余逢春就觉得这个表面温良的男人像一条披着花衣的蛇,恶毒又不动声色,假装可爱乖巧地绕在你身边,随时等着找到机会咬一口。

    本来以为是流落在外太久,所以对他这个一直养在身边的大哥心生怨怼,却没想到是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

    邵逾白见他急了,在人叭叭不停的嘴上亲了一口。

    “错了,”他低声道,“以后不这么说了。”

    这还差不多,余逢春白了他一眼,翻身下床,打开台灯以后找来消毒药水,坐在床边,给邵逾白划了好几道伤口的手消毒。

    灯光暖绒,余逢春的眉眼在灯下被晕染的温柔,所有锋利的危机和矛盾都在他的触碰下软成水流。

    邵逾白怔怔地看着,几乎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

    任由着安静持续许久,他才突然开口:“他想杀了我。”

    这个他是谁,两人都有数。

    余逢春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

    于是邵逾白继续说:“他嫉妒我。”

    余逢春说:“你也嫉妒他。”

    他说得平平淡淡,好像这是多么正常的事,连抬头表达一下情绪都不想,俨然是早就知道并且习惯了。

    本来在他后脖颈上若有若无抚摸的手忽然用了点力,留下一道不明显的红痕。

    被说穿心事,副人格勉强笑笑,指节屈起,蹭过余逢春的眼尾。

    “那你说说,我嫉妒他什么?”

    余逢春终于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平稳:“你觉得我是他的,不是你的。”

    说完,他低下头,用纱布将伤口裹好,浑然不觉自己刚才那句话带来什么影响。

    戳穿了别人的软弱,却装作无事发生,多刻薄。

    副人格不怒反笑,等余逢春忙完手头上的事,还没等他收好碘伏纱布,就把人抱起来,像咬一样狠狠吻住,然后顺着脖颈一路向下亲吻,试图覆盖过主人格之前留下的吻痕。

    主副人格的暗暗较劲,都不满爱人不只属于彼此。

    余逢春顺从地接受。

    “别想太多,”亲完以后,余逢春摸摸他的脑袋,“你们在我眼里从来没有分开过。”

    副人格沉着脸,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余逢春继续说:“你想不明白,那我问你,如果我变成了两个,要你选,你怎么办?”

    强行劝和不行,那就将心比心。

    副人格听到的第一反应是——当然是都要!

    都是爱人,怎么舍得放弃任何一个?

    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以后,副人格瞪了他一眼。

    “冷硬心肠。”

    他嘟囔了一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把余逢春抱得更紧,珍惜难得的时光。

    余逢春在他怀里,眉眼带笑,安静片刻后嘱咐道:“我嘱咐了他,也嘱咐你——先别去找余柯的麻烦。”

    邵逾白闷闷地说:“知道了。”

    在余逢春看来,副人格就是一只脾气急躁又记仇的小狗,虽然表现得很凶,但只要搓搓脑袋,就会乖起来。

    “谢谢。”

    奖励一样在副人格脑门上亲了一口,接着就被按回去。

    “我不是狗。”

    啊哦,被发现了。

    *

    *

    第二天清晨,余逢春睁开眼,发现邵逾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111邵先生没有对自己突然的失去意识发表任何意见,两人交换了一个很浅很轻的早安吻,就起床了。

    余逢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心知这回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糊弄过去,待会儿还有的忙。

    懒洋洋地爬下床,接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喝。

    余逢春听到邵逾白正在打电话,安排接下来几天的居家办公。

    不论他还记不记得昨晚的事,最近都少出门比较好。

    余逢春毫无异议,接过小机器人掐来的鲜花,熟练戴在头上。

    “我每一睁眼你都要送我一朵,你主人的花都快被掐没了。”他笑着说。

    小机器人装听不懂,等余逢春戴上以后高兴地转了两圈,跑走了。

    [来了。]

    祥和安静的早晨,0166突然出声。

    余逢春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什么来了?”

    [世界复核结果,]0166在那边模拟出书本翻页的声音,[我催了好多次,要不然会更慢。]

    余逢春鼓掌:“辛苦六哥了。”

    只象征性地激动了几秒钟,接着他很快萎靡下去,暗暗发誓以后不要在车里做大幅度动作了:“说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0166:[复核检测结果显示,这个世界确实存在入侵痕迹。]

    这个世界邪乎得很,0166到现在都是一条胖金鱼,因此结果不在意料之外,余逢春只略微皱了下眉毛:“追踪到了吗?”

    [不是恶意入侵。]0166说,[应该只是无意识地流窜,有段时间了,追踪结果显示,那段数据现在就在主角身上。]

    副人格。

    也不在预料之外,毕竟哪有副人格可以强到独自占有相当一部分的主人格记忆?

    这已经超出科学的范畴了。

    余逢春最开始申请世界复核就是因为他。

    0166继续说:[不过很有意思的是,我分析过这段流溢数据的底层框架,发现和主角的没有任何分别。]

    这就说明,虽然副人格不属于这个任务世界,但他也是邵逾白。

    另一个余逢春尚未回去的世界里的邵逾白。

    难怪……

    先前还算怪异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余逢春喝了口水,琢磨似的低下头,指尖敲打杯壁,发出轻而脆的响声。

    片刻后,他再开口,却不是关于副人格的事:“你去查一下那些绑匪的藏身地,查到的话,找个机会把位置透露出去,帮帮秦泽他们。”

    问题要一个一个地解决,如今当务之急,是铲除掉有可能威胁他和主角生命的潜在麻烦。

    0166应下,暂时没声了。

    余逢春喝完水,想换个地方理理思绪,却发现自己的专属拖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小机器人移到了另一边,需要光脚去穿。

    这孩子。

    从心里不痛不痒地骂了一句,余逢春站起身。

    还未挪步,邵逾白听见声响,走了过来。

    只瞥了一眼,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取来拖鞋以后,瞧着安心又坐回沙发上的余逢春,微微一笑,极其自然地半跪在地上,帮他穿好。

    穿好以后,他也没有松开余逢春的脚踝,食指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凸起的踝骨和上面若隐若现的亲吻痕迹,带来温热和痒意。

    在他的眼神里,余逢春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一瞬间想起了在上个世界被链子拴着的记忆,脸上飞出一抹晕红。

    “害怕了?”他强装镇定道,“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邵逾白缓缓摇头:“我不怕。”

    余逢春问:“那你这是干什么?”

    邵逾白望着他,手缓缓向上,握住余逢春的小腿。

    一种奇异的悸动在两人之间不断回荡,仿佛脉搏连成了一条绵密没有尽头的线,缠在两人中间,逼出更真切也更羞于出口的爱意。

    “你爱我吗?”邵逾白问。

    他是半跪在地上问的,姿势极卑微,话语也极恳切,余逢春不自觉地想起昨夜副人格对他的评价。

    装可怜。

    不过真的很有用就是了。

    余逢春的脸仍然是红的,但不妨碍他回答这个问题。

    他点点头。

    邵逾白又问:“那我好还是他好?”

    再一个余逢春没有料到的问题。

    他没想到邵逾白会问的这么直白。

    很不自在地往回收了一下腿,余逢春道:“都好。”

    “那一定要选一个呢?”

    “……”

    余逢春抬眼去看问出问题的人。

    邵逾白此时已跪坐在他**,白衬衣只系几枚扣子,从上往下看时,恰好能看到一片有力明显的肌肉线条。

    他的一手搭在余逢春膝盖的伤疤上方,另一只手则顺着裤管一路往上,掐着余逢春的小腿,姿态异常暧昧。

    偏偏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眼神又是那么的真诚渴望,仿佛将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在余逢春手上,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与昨夜那个又恼又急,一定要个说法的副人格比起来,识大体多了。

    余逢春很欣赏,但也很警惕。

    这意味着邵逾白记得昨天晚上的事,起码记得一大部分,眼前的体面大度不过是另一种希望被余逢春选择的手段。

    于是余逢春又把昨天问副人格的话,问了一遍邵逾白。

    “如果我变成了两个人,你要哪一个呢?”

    邵逾白愣住了。

    余逢春俯下身,亲昵地在邵逾白的眼角眉梢留下一吻。

    他低声道:“我只爱你,你知道的。”

    无论你是这个邵逾白,还是那个邵逾白。

    千千万万个世界,千千万万的人,从身边路过时连光影都留不下。

    唯一在我身边的,只有你。

    我也一样。

    ……

    哦对,还有0166,

    *

    *

    此后整整三天,副人格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邵逾白的表现越来越像以前。

    旧日的灵魂在躯壳中缓缓睁开眼,一天早晨,邵逾白醒过来的时候,说他第一眼见到余逢春的时候,觉得他像一只越过水面的白鹭。

    不是生日宴上的惊鸿一瞥,而是更久远的以前,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余逢春终于找到了见主角的机会,偏偏那次宴会人多得烦人,余柯又刚出现,几个和余逢春不好的富家子弟冷言冷语,余逢春烦了,便一脚一个把他们全踢进了水里,正好被邵逾白看见。

    也不知道邵逾白为什么会觉得那个时候的余逢春像一只白鹭。

    或许这就是一见钟情的力量,给爱人蒙上一层他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滤镜,好像从见他的第一面开始,一切都美好起来。

    邵逾白记起的越来越多,偏偏最关键的那一部分他仍然不记得。

    副人格还是不肯放手。

    对此,余逢春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自己裹成一团后躺进邵逾白的怀里,边打哈欠边说没关系不着急。

    时间的流速骤然就在两人中间慢了下来,邵逾白记起的越多,看向余逢春的眼神就越让他心颤,仿佛有千言万语都藏在那短短一瞥中,不只是今生今世,还有更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邵母再没有过消息传来,安晓也是。

    从余逢春意识到邵母无法离开宅子,是因为邵逾白不许她离开以后,他就隐约猜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和自己的儿子走到这个地步。

    余逢春的出现于失踪只是诱因,更深的问题在于她从来没有真的把邵逾白当成自己的孩子。

    整个末城的人都知道,邵逾白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他的父亲就死去了。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邵家掌权人意外离世,长房权力下移,落到了叔伯手中,邵母庸弱,无力抵抗,能做的就是将自己年幼的儿子推出去,像遮风挡雨的墙壁,也像诱人欺辱的稻草人。

    他受了罪,邵母就不用受了,他挨了打,邵母就不用挨了。

    从小到大,邵逾白吃了很多苦,仍然对母亲恭敬孝顺,直到余逢春出现,矛盾才真正激化。

    更不要提余逢春失踪以后,邵母的种种举动。

    这已经是很客气的做法了。

    三年时光,世事境迁,即便是心心相印的爱人,也没必要把话说得很明白。

    又过了几天,一个深夜,秦泽再次打来了电话。

    “抓到一个人。”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你们最近小心点,我怕他们狗急跳墙。”

    余逢春早就预料到这个了,毕竟今天早晨0166才说他刚把线索发送过去。

    “你就不能顺藤摸瓜直接一网打尽吗?”余逢春问。

    “难啊,”秦泽叹了口气,很命苦的样子,“这次行动是保密的,加上证据不足,很难得到当地警力支持,得再研究一下。”

    余逢春:“哦,那你随意吧。”

    “说起来也很奇怪呀,本来没有头绪的事儿今天早晨忽然有个匿名邮件发了一大堆文件过来,还真让我们顺藤摸瓜逮着一个。”

    秦泽在电话那头吊儿郎当地讲话,但只要有脑子,就能听出他的试探。

    “大少爷,你有什么头绪吗?是不是遇到贵人了?”

    “完全没有。”

    余逢春以不变应万变,瞧了眼走到自己身边的邵逾白,忽然改口道:“邵先生说他可以帮你。”

    秦泽很怀疑:“他?他能帮我什么?”

    “别看不起人。”

    余逢春严肃地说:“邵先生超厉害的!”

    说完以后,他把手机开到免提,递到邵逾白嘴边,示意他证明自己。

    邵逾白穿着件针织开衫,颜色温柔,笑着望了余逢春一眼,他对秦泽道:“两年前,我手下的团队着手开发一款大数据查检系统,主要应用于犯罪点搜寻和排查——

    “前些日子我找来了相关绑架案的间接经历者和生还者,将他们提供的信息录入系统,现在已经可以投入使用了。”

    划重点:两年前。

    秦泽:“……”

    他沉默了很久,不理解:“你研究这玩意儿干什么?”

    “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了。”邵逾白淡淡地说。

    “我只是不希望,某天再睁眼,又把重要的人忘记。”

    第65章请大哥来见我

    秦泽带来的队伍得不到当地警力的支持, 主要还是因为手中证据不足,加之担心领导权转移,邵逾白愿意提供自己手中的大数据系统, 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案件进程。

    最明显的表现是余逢春尝试着给秦泽打骚扰电话,秦泽没有接, 0166说他已经忙疯了。

    “当年那场案子里, 我有印象的参与者有六个, 他们未必都知道头领在什么地方, 但只要抓住一个然后顺藤摸瓜, 肯定能一个接一个地拽出来。”

    余逢春咬了口苹果, 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 对面的电视大屏里正播放着一则早间新闻。

    昨天夜里,末城西站出现了一起抢劫伤人事件,幸好巡逻军警反应及时, 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肇事人已经被带走了。

    涂满马赛克的现场报道里, 有一帧没有完全盖住嫌疑人的脸, 余逢春认出来了。

    沧北水库的六个绑匪里, 有一个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八左右, 体型瘦长, 不怎么说话, 但眼神很阴毒。

    他算是头领比较信任的队员, 没想到也被抓住了。

    邵逾白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余逢春讲话,接住余逢春搭过来的腿, 盖上毯子以后,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小腿上的软肉。

    很痒, 余逢春缩缩小腿,见无法挣脱后就放弃了。

    邵逾白也改变了策略,从不怀好意的触碰变成了按揉,对劳碌一夜的酸痛肌肉非常友好。

    “等这件事结束了,我陪你出去玩。”

    新闻结束以后,余逢春关闭电视,往沙发上一歪,刚躺下,就听见邵逾白这么说。

    掀开挡住视线的枕头,余逢春扬扬眉毛:“陪我出去玩?”

    “嗯,”邵逾白点头,“一直闷着也不好。”

    他没说具体去哪里,但昨天晚上余逢春用电脑看肥皂剧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一份邮件,来自于某位隐居山中的名医。

    这位名医主攻调理身体和伤害恢复,在邮件里,他接受了邵逾白的预约,表示可以在两个月后见一面。

    如果是要调理自己的身体,那早在今天之前,邵逾白多的是时间,偏偏是在两个月以后——

    那这次预约是为了谁,就显而易见了。

    余逢春没有拆穿,选择当不知道,提起另一件事。

    “余柯逃不掉的,”他说,“但我在想,如果他不是真的余柯,那我的亲弟弟现在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一定是有那个真的余柯的存在,因为不光余父余母把人接回来的时候做过基因检测,余逢春私底下也做过几次,毛发样本完全正确。

    这说明世界上真的存在某个和他同一血缘的人。

    邵逾白平静道:“他被控制了,或许还包括他的养父母。”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虽然不想承认。

    如果秦泽能及时找到他,万事大吉;如果秦泽找不到,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余柯逃离的筹码,或者更糟糕。

    因为余逢春真的不觉得余柯会像最懦弱平常的罪犯那样断尾求生。

    “邵先生。”

    思索很久后,余逢春突然开口。

    邵逾白抚过他的额发,声音低沉温柔:“嗯?”

    余逢春抓住他的手,手指往上,蹭过他的手背。

    他的声音有些犹豫,但还是一字一顿,格外清晰。

    “我可能要做一件貌似很危险的事情,”他说,“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会没事的。”

    很明显的,邵逾白的手指在他掌心中颤了一下,脉搏也有加快的趋势,但不过半秒钟,一切反应又被强行压制下去。

    “好的,”邵逾白应道,“好的。”

    这就是他对余逢春唯一且永远的回答。

    好的。好的。

    永远爱你,永远信任你。

    之死靡它。

    *

    *

    余逢春的预料没有出错。

    十九个小时后,凌晨三点,很久没动过的手机忽然亮起来。

    来电显示——余柯。

    余逢春接通电话,声音中听不出端倪,只有被吵醒的烦躁:“大晚上的,你疯了吧?”

    余柯在电话那边低声笑笑:“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大哥没心情睡呢。”

    “为什么没心情睡?”余逢春反问,“我又没干亏心事。”

    “对,做亏心事的是别人。”

    余柯跟哄着他一样说,语气和往常一样训顺,仿佛自己在余逢春面前有多卑微。

    然而余逢春一个字都没相信,只关心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你打电话过来,到底要干什么?”

    余柯道:“最近生意上出了点事,我有点睡不着,想问问是不是大哥做的。”

    余逢春一挑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过的不顺,那肯定是你造孽了。”

    “我造孽归我造孽,如果大哥在背后推波助澜,我肯定会不顺得快些。”

    “我没有,”余逢春果断说,“你别跟被害妄想症似的。”

    身后的阳台门被推开,余逢春回过头去,看见邵逾白倚在门口,目光沉沉,没有再靠近。

    电话里,余柯的声音有些微失真:“大哥,你那天不该介绍新朋友给我认识的。”

    新朋友,指的是秦泽。

    余逢春装不明白:“为什么?”

    他装不知道,余柯也跟着装:“他是坏人。”

    “是吗?那我以后离他远点。”

    “大哥真好说话。”

    “……”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余逢春不想和他应付了。

    他道:“你要是没话说,我就挂电话了。”

    “别!”余柯拦了一下,“大哥,明天来我家里一趟吧,还是之前那个地方。”

    余逢春面色不改:“为什么?”

    “因为我也有新朋友想介绍你认识。”余柯说。

    电话声音忽然有一瞬间的混乱,接着一阵格外清晰的呜咽声传进余逢春的耳朵。

    刹那间,余逢春眉毛紧蹙,脸色沉下去。

    仿佛觉得短暂的呜咽声足够说明一切,余柯没有再拿出更多的证据,只是轻柔亲昵地问:“明天早晨八点过来,好不好?”

    余逢春道:“怎么不现在就见呢?我突然不困了。”

    余柯低低一笑:“还是不了吧,明天天气很好。”

    他忽地又说:“大哥虽然对我不好,但实际上是个很善良的人,如果明天的会面让任何除你以外的人知道了,恐怕新朋友就永远没法和大哥见面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偏偏他说话的语气仍然乖顺,仿佛一条假装亲切的蛇缠住余逢春的脖颈,冰凉的蛇信舔过耳朵。

    片刻无言后,余逢春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说完,他挂断电话,邵逾白走过来。

    余逢春没有回头看,只是凭借本能往后一倒,正好倒进邵逾白怀里。

    呼出一口气,余逢春对余柯的这通电话做出评价:“困兽之斗。”

    邵逾白应了一声,揽住余逢春的腰,不说话。

    他在担心,即使不说,余逢春也能感觉到。

    “没事的,”他安慰一般拍拍邵逾白的手背,“但是我不明白哦。”

    “不明白什么?”

    “余柯为什么要见我?”

    “……”

    邵逾白沉默了,0166突然冒出来。

    刻薄刁钻的小系统质问:[你真不明白?]

    余逢春:“我应该明白吗?”

    0166:[……]

    算了,余柯不配0166为他解释,就让余逢春这么不明白着吧!

    在0166那里得不到答案,余逢春又去看邵逾白。

    邵逾白还在沉默,察觉到怀中人疑惑的目光,他抬手,揉了揉余逢春的脑袋。

    “我也不明白,”他缓缓道,“但我刚才意识到,我的运气真的很好。”

    余逢春更困惑了。

    不怪余逢春想不通,哪家好人会觉得一个作恶多端的绑匪喜欢自己?

    余柯之前的种种暧昧举动在余逢春看来完全就是精神病的外在体现和蓄意挑衅,与情爱毫无关系。

    而看穿一切的一人一统则半句话都不想说,准备让这个分外美丽的误会就这么持续下去。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邵逾白的电话。

    余柯只说他不能告诉别人,又没说别人主动找过来的时候,他不能接电话。

    余逢春用眼神示意,于是邵逾白把手机拿在手里,打开免提,秦泽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八百年没睡觉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有人给你俩打电话了?”

    余逢春一扬眉毛:“你怎么知道?”

    “监测到的,放心,我的通话不会被监测,”秦泽说,“他想干什么?”

    余逢春:“想见我。”

    “哦,想见你……”

    秦泽真的困糊涂了,迷迷瞪瞪地重复一遍后才意识到余逢春说的什么,声音顿时就拔高:“想见你?!!”

    “哎,对,你没听错。”

    秦泽的音调持续拔高:“你答应了?”

    “嗯哼,他用别人威胁我,我能怎么办?”

    “……”

    秦泽的语气从惊讶转为震撼,比之前更命苦了:“你为什么不拦着点?”

    这是在问邵逾白。

    “我相信他。”邵逾白平静道。

    秦泽:“……”

    “你也要相信我,”余逢春插话,“我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会出事,而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秦泽无助地挂断电话,不想理会这对疯子。

    邵逾白将手机放回露台上,夜风微凉,衣角随着动作沾染些微冷意。

    余逢春在他怀里转过身,仰头认真观察着邵逾白的表情。

    “真不担心?”

    他再次确认。

    邵逾白面色不改:“我在外面等你。”

    余逢春出不来,他就进去。

    三年前的事不会再发生。

    *

    *

    第二天早晨6点,余逢春在前往湖景别苑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很笨拙的小摊贩。

    一般做生意的老板,是不会把鸡蛋连壳带蛋液一起磕在铁板上的,余逢春瞧见,觉得很有意思,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直到那位便衣额头冒出汗珠,余逢春才慢腾腾地离开。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0166问。

    “哎呀,只是很无聊了,”余逢春解释,“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他半点没有即将去见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的紧张无措,卡点走到湖景别苑门口,敲响余柯的房门。

    门没锁,余逢春一推就打开了。

    余柯站在门前,看见余逢春,当即就笑了。

    他道:“大哥,你带了好多人过来。”

    他穿着很正常的衬衫长裤,与余逢春极其相似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穷途末路的怨恨慌张。

    情绪的流露时间不超过半秒钟,余柯意识到以后,便马上收敛回去。

    余逢春一挑眉,施施然走进房子,将门合拢。

    “他们不是我带来的,而且人家想要围在你家附近,我也拦不住。”

    余柯垂眸低笑,知道余逢春在暗示什么:“也是,大哥愿意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完,他迅速调整状态,领着余逢春往会客厅去。

    房间布局与前几日相比基本没有变化,但地毯和桌角附近的凌乱却彰显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并非全然和平。

    余逢春随意瞥了一眼,跟大爷似的坐下。

    “你的新朋友呢?”他问。

    余柯站在他旁边,垂眸注视着余逢春的神态动作。

    也不知他究竟发现了多好笑的事,余逢春问出问题以后,他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这就带……他们来见你。”

    他们?

    余逢春眼睫微颤,抬起眼来,正好听见走廊深处的房门被用力推开,接着就是粗鲁的推嚷和啜泣声,声音很熟悉。

    余逢春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撞上余柯含笑的眼睛。

    余逢春:“不会吧?”

    0166:[不会吧?]

    会的,兄弟,很会的。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配合着不好的预感在余逢春耳边炸响,再看时,一个五大三粗的绑匪就推着两个还没到他肩膀高的男人走出来了。

    不提皱巴肮脏的衣衫,那两个倒霉蛋的身上都有程度不一的淤青,脸色苍白憔悴,看得出来精神压力很大。

    余逢春的精神压力也很大,因为这两个人里除了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倒霉弟弟以外,还有一个,就是本该在老宅老老实实陪着邵母的安晓。

    0166很崩溃,无机制的机械音都有点儿破音的意思:[不是,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好问题,这真的是个好问题。

    余逢春都想鼓掌了。

    “虽然大哥都知道了,但我还是想介绍一下。”

    余柯走到那两个倒霉蛋旁边,语气轻松:“这位你认识的,姓安,我本来没想邀请他过来,是他自己凑上门儿来的。”

    “……”

    余逢春冷着脸不说话。

    而余柯则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回忆道:“他主动找到我,希望我发挥家人的作用,帮大哥改邪归正,迷途知返,挺有意思的。”

    伴随着他的讲述,安晓再次发出一阵呜咽,清纯可爱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非常狼狈。

    余逢春闭了闭眼,只觉得心累。

    “——而这一位。”

    余柯离开安晓,绕到另一边,手掌重重拍到那个瘦弱男子的肩膀上。

    他笑得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从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位也叫余柯,也是你的弟弟。”

    “快,去叫大哥!”

    说着,假余柯搭在人肩膀上的手用力往前一推,真余柯向前踉跄两步,差点跪在地上。

    数年囚禁的苦果,让他身体极端虚弱,性格怯懦,连抬眼都不敢。

    面对余柯的威胁,再害怕,他也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大哥”。

    余逢春默然注视着余柯的表演。

    而余柯在他的注视下,粲然一笑。

    “这样挺好的,”他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也不是真的想当你的弟弟。”

    话至此处,再蠢的人也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了。

    距离湖景别院不到半公里的作战车内,余柯的话再一次从实时传播工具中播放出来。

    秦泽小心朝旁边看去。

    邵逾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平稳无事,但握在手里的通讯器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响声。

    片刻后,他冷静下来。

    “麻烦等到信号再行动,”他对通讯器说,“谢谢。”

    如此温和有礼,很难让人将他和外面那些那些冰冷凶悍的重型爆破、拘捕武器联系在一起。

    然而此次行动,秦泽手下拿到的所有重型武器,全都是眼前这个人提供的。

    真是不可貌相。

    第66章春天要永远留下来了

    湖景别苑内, 余柯放出那番豪言壮语后,便挥手,让手下重新把那两个倒霉蛋带回房间。

    而他自己则慢悠悠地坐在余逢春身旁, 等着他反应。

    安晓还在哭,隔着一道门, 声音凄惨哀怨、隐隐约约, 让人联想起恐怖片里, 灾难降临时的背景音乐。

    “……”

    余逢春此时的状态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心累来解释了。

    思索许久, 他才开口问:“你什么时候犯的病?”

    他一点都没有客气, 不像是对身处主导位的绑匪说话, 反倒是像在问自己的狗。

    无论是刚来到余家, 还是如今身份暴露,余逢春的态度都是这样,余柯在他眼里就是条不必在意的狗。

    换做常人, 被长年累月地这样对待, 早该心生愤懑, 恨不得立刻报复。

    但余柯和常人不同, 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 余逢春问了, 他就答了。

    “从见第一面, 我就觉得大哥长得漂亮, 可要是真往细了算, 是三年前,大哥在我面前一跃而下的时候。”他道。

    余逢春目光一滞,偏头看向他。

    余柯话语中尽是回忆, 当余逢春看过去的时候,余柯的眼里浮现出难以遏制的渴望,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余逢春的眼睛。

    他的声音也降成暧昧的呢喃:“大哥,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好看……”

    余逢春往后一让,躲开他的触碰。

    余柯回过神来,手指在余逢春脸侧蜷缩着,仿佛在克制绵延而生的痒意。

    片刻后,手缓缓落下,像上次那样搭在余逢春的膝盖上。

    余逢春双目微垂,盯着余柯的手,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开。

    而余柯好像也知晓这是他的默许。

    汹涌的河流一旦遇到缺口的堤防,便不会停止,只会更加一往无前地疯狂涌出。

    余柯亲自拉开了闸门,于是那些扭曲的爱念贪欲便无法控制的从他胸口喉咙里冒出,落在余逢春周围。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远东中亚,西欧南非,余柯跟随那个血腥贪婪的团队,足迹踏遍世界,手臂中盛满金银珠宝和鲜血眼泪,眼睛里装下过太多东西,记忆随之变得漫不经心,绝大多数的人与事物都是一闪而过,连片刻都不会在脑海里留下。

    直到他的团队锁定下一个目标。

    邵逾白身边防卫太严密,团队费尽心思却没有找到可插入的点,便暂且选定了一个末城的小富小贵之家,看看能不能寻觅到新的机会,又或者选择新的目标。

    就这样,余柯以失踪多年的二儿子身份,踏进那个一片狼藉的家,然后遇到了余逢春,像飞鸟,像星空,像余柯见过的一切美好灿烂又很快湮灭的东西。

    绝对的珍品。

    甚至那些不屑一顾,轻蔑嘲弄,都变成了珍品在光下折射出的昂贵光芒。

    让余柯想要占有,想将他安置在自己收藏室最高最透的那台展柜里,在永不熄灭的灯光下获得永生。

    流浪厮杀的小怪物,遇到了人间难有的雅致景色。

    余柯遇到了余逢春。

    ……

    可惜后面发生的事超出了余柯的预料。

    余逢春居然与邵逾白在一起,与余柯最初选定的目标——团队基本废弃的原定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而更令余柯意想不到的,是余逢春竟然真的愿意为了邵逾白去死。

    没有人能还原出当时在沧北水库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案件的当事人。

    从这一起往前数,绑匪团队谋划的几场绑架案都非常诚信,收到钱就放人,除了这一起。

    因为进入末城以后,绑匪团队的结构发生更迭,余柯坐在了领导人的位置上。

    而作为主谋,他真的没有想过让邵逾白活着回去。

    在余柯的计划里,他本该在拿到钱的下一秒钟就送邵逾白一颗子弹,然后带着余逢春永远离开。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移了他的计划,余逢春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束缚,帮邵逾白挖出子弹以后,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离开仓库,偏偏在逃离时还留了点线索给余柯,让他们以为他要逃走。

    余柯带人追上去,直到余逢春站在悬崖边对着他笑,而身后的山路上传来异常的车辆行驶声,余柯才真正意识到余逢春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多日监禁磨难,那时的余逢春身上,已经很不好看了,到处都是脏污血痕,脸上也脏兮兮的,像断翅以后摔进泥潭里的白鹤。

    偏偏他笑得那么灿烂又张扬,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干净,一切喧然暮色都盛在其中,狼狈的污痕反而成了美的附庸。

    余柯只能看着,看着他听到车辆压地声时的满意笑容,看着他竖起中指,看着他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落进那片茫然无际的大海中。

    这么漂亮的人,死都漂亮。

    在确定余逢春必死无疑的那一秒钟,余柯觉得自己恋爱了。

    而三年后,接到那通电话前,余柯本想找个机会离开末城。

    谁能想到亡灵复生?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从看到秦泽开始,余柯就隐隐约约地感觉他会永远留在末城,可他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快。

    好像从遇到余逢春开始,这辆平稳的火车就驶入一条疯狂且破败的轨道,一路加速,无法停止,只能看着自己撞上山崖。

    余柯着迷似的望着余逢春漠然白净的侧脸,难以自制地说:“大哥,你跟我走吧。”

    直到这一刻,余逢春才真正抬起头,望向余柯。

    他淡声道:“你其实很清楚,你走不了。”

    就在这里是死,出去也是死。

    余柯没有退路了。

    闻言,他眼珠转转,轻声问:“明知道我哪里都去不了,你还愿意来见我,我该高兴吗?”

    余逢春笑了一下,神色讽刺。

    “最好不要,”他说,“你应该清楚,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如果不是为了隔壁的倒霉蛋和那个……”

    他顿了顿,不知道怎么形容安晓,干脆略过,“我不会过来的。”

    “可你还是过来了。”余柯道,“进来容易,出去就比较麻烦了。”

    他仍然极尽爱慕地注视着余逢春,同时放在膝盖上的手也缓缓上移,像一条淫邪贪婪的蛇,蹭过余逢春腿上的伤疤。

    一点冰凉冷硬压在余逢春脖颈侧边,触感异常熟悉。

    余逢春微微偏眸,看清了余柯手里的匕首。

    余柯再次请求:“大哥,跟我走吧。”

    余柯无法放弃这件珍品,他付出太多了,在本该抽身离去时还念念不忘,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如今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带余逢春一起。

    他这位大哥,别的好处难说,唯有一点心善。余柯看得很明白。别说他血缘上的亲弟弟,哪怕是安晓那个蠢货,余逢春都不会看着他们去死。

    只要他过来了,余柯自然有办法带他一起走。

    可他没想到的是,明明自己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余逢春却毫无慌乱之感,仍然平静地坐在沙发上,还顺手甩开余柯的手。

    他笑眯眯地说:“好弟弟,你的手但凡用力一下,墙都给你轰烂了。”

    这是余逢春第一次叫余柯“好弟弟”,这说明他没耐心了。

    最开始过来只是为了确保人质安全,和余柯聊这么多,则是因为余逢春很好奇他究竟在想什么。

    现在一看,还不如不知道。

    余柯的爱就是一坨烂到极致的泥巴,粘在身上,即使没造成实际伤害,仍然很恶心。

    “邵氏的尖端科技,我有所耳闻,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这么快暴露,”余柯不以为然,“但他也太大意了,怎么直接放你进来了?”

    尖锐冰凉的刀尖蹭过眼尾,余柯的声音轻而缠绵,刻意的温柔:“如果房子塌了,大哥又往哪里逃呢?他也太不疼你了……”

    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在刀尖生硬的触碰下,不曾显露出丝毫躲闪恐慌,反而溢出无限笑意。

    余逢春轻松拨开余柯竖在他眼前的刀尖,脸上的笑意似水一般荡开。

    望着余柯面上闪过的不可置信,余逢春轻声说:“他让我进来,是因为他爱我,相信我。”

    “而我要进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一点事情都不会有。”

    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竖在余柯眼前,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将那柄刀越推越远、越推越远,直到刀尖调转,抵在余柯自己的喉咙前。

    随后,余逢春轻弹一下,细微的敲击声从指尖和刀身的接触中响起,在余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冷钢锻造而成的匕首就这样化成粉尘,似雪一般撒在二人中间。

    雪落下以后,余逢春的微笑更加鲜明。

    可带来的种种意味,却与方才完全不同。

    在余柯的印象中,即使身处绝境,余逢春也从未这样过。

    像换了个人。

    “你看,”审视着他的震惊,余逢春一摊手,语气仍然亲昵,“好弟弟,我早就说过了,有事的人绝对不会是我。”

    而余柯最后的记忆,是一双闪过灿然白光的眼睛。

    于是在一个普通的周末上午,学生还在睡觉,上班族也难得赖床,爸爸要去钓鱼,妈妈还在看书。

    三年前震惊整个末城的绑架案,终于结束。

    参与案件的八位犯人最终落网,开始的轰轰烈烈,结束的悄无声息,一点水花都没溅出。

    亲眼看着救护车把倒霉蛋和蠢蛋的结合抬走以后,余逢春二话没说,回到家里,和邵逾白抱着补了个回笼觉。

    等再睁眼,手机都快让人家打爆炸了。

    全是余父余母。

    足足七八十条。

    看来是真的急了。

    “五百万。”余逢春举着手机跟邵逾白打赌,“绝对是问我有没有受委屈的。”

    最得意的二儿子竟然不是亲生,这对夫妻现在恐怕都要气死了,但又不能扔着家业不放,只能腆着脸重新来找余逢春。

    就好像嘴里进了个苍蝇,吐出来咽下去都恶心。

    邵逾白二话没说,拿起自己的手机操作。

    两秒之后,余逢春收到一条短信,显示他的某个银行账户到账五百二十万。

    “……”

    他盯着短信提示,一会儿后才感叹:“哇偶!”

    接着他用肩膀去撞邵逾白:“你好浪漫哦!”

    话中的揶揄意味非常重,邵逾白面不改色,把人搂在怀里。

    “你可以不接,”他说,“不缺他们的钱。”

    确实。

    这一世,邵逾白别的没有,钱多的是。余逢春就算吃他200年,也吃不完。

    余逢春放下手机:“那就先不接了,让他俩冷静一会儿。”

    等见面不会又骂又亲再说。

    可手机放下去还不过几分钟,又一个电话打进了邵逾白的手机。

    是秦泽。

    睡醒前他也给余逢春打了不少电话,就是没有余父余母的多,因此全被压了下去。

    邵逾白接通电话:“干什么?”

    “你俩睡到现在?”

    秦泽那边很吵,无数噪音和脚步声。

    余逢春抬手把手机扒拉下来:“对,刚醒。”

    秦泽:“……”

    他小声嘟囔两句,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没有让余逢春和邵逾白听清楚。

    “……总之就是想跟你俩说一声,都抓齐了,以后没事了。”

    “好哦,”余逢春问,“余柯没事吗?”

    秦泽顿了一下,问:“你在说哪一个?”

    好地狱的笑话。

    余逢春咳嗽一声:“真的那个。”

    “哦,他身体上没什么事情,但是精神方面受创伤挺重的,估计要治很长时间。”

    “假的那个呢?”

    “也没事了,”秦泽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把他们弄昏的?”

    “秘密。”

    说完以后,余逢春迅速挂断电话,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

    邵逾白接过手机,放在床头,重新把余逢春搂在怀里,帮他掖好毯子。

    余逢春裹着毯子,被抱着,舒服得很,昏昏沉沉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出不对。

    邵逾白好像有点太粘人了。

    不是说平常他俩不贴在一起,而是今天贴的时间格外长。

    不对劲。

    余逢春睁开眼,翻了个身,趴在邵逾白胸口。

    “你没事吧?”他问。

    邵逾白不答,只是垂眸注视着他的眼睛。

    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开口:“疼吗?”

    余柯说的话,每一句都通过系统传送,在邵逾白耳边响起。

    寥寥几句,但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邵逾白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所有的大喜大悲都感受不到了,仿佛曾有过海一样宽阔的悲伤绝望从他心口刷过,再尖锐的崖石都变得圆滑。

    “不疼,”余逢春说,“你呢?你疼吗?”

    他问得很认真,仿佛不单是问面前这一个,问题随着目光向前向后,向上向下,越过无限的时间与屏障,流淌而去,滑进每一个未曾相逢的爱人手中。

    我离开的时候,你疼吗?

    邵逾白感受着他的目光,摇摇头。

    “不疼。”

    因为只要想起来,哪怕只有一个名字,无论多远多漫长,我都会去找你。

    而且已经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往回看了。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

    ……

    ……

    ……

    此后数日,无事发生。

    余逢春还是没接原身父母的电话,每天除了和鱼玩就是刷肥皂剧,又试着做了几次甜品,效果都不是很好。

    又或者可以用很糟糕来形容。

    他假装不知道邵逾白几次出差是去见余柯,更假装不知道见完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和余柯的恩怨已经了结,但邵逾白还没有。

    整整三年的记忆黑洞,痛苦绝望到即使什么都记不起来,还是挣扎着在梦里抓住余逢春的背影,强撑着一点自己都不明白的执念,组织手下人员开发犯罪监测系统。

    其中的点点滴滴,虽不致命,但足够磨人。

    余逢春没必要替邵逾白决定任何事,只要他心安就好。

    而且他心里还隐约担心着一件事,是关于副人格。

    副人格始终没有出现,但也没有离开。

    余逢春不确定他是在沉睡,还是在冷眼旁观。

    但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他要出来。

    而那一天的到来,实际上并没有很晚。

    那天夜里,邵逾白有个会,回来晚些,余逢春睡得不是很沉,一直迷迷糊糊地等。

    等到凌晨,卧室的门打开,一个微凉的怀抱贴在他的背后,眷恋不舍的亲吻像细密的雨丝。

    余逢春清醒的一瞬间,就知道来的是副人格。

    “……怎么了?”他轻声问。

    副人格不答,只是将人搂得更紧,像最后一面那样用力,要把人嵌进怀里。

    余逢春任由他抱,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手臂。

    许久之后,他才听到副人格在他身后很小声地开口:“师尊……”

    夜晚的呢喃如此轻柔,似风一般从耳边划过。

    副人格真正的记忆恢复了。

    余逢春睁开眼,分辨出来人是谁,眼神一片清明。

    他“嗯”了一声:“在呢。”

    邵逾白继续轻声问:“你还会不会来找我?”

    “会的,”余逢春说,“不会不要你。”

    “那我等你。”

    “好。”

    仿佛一阵叹息,连空气都跟着静下去。

    0166弹出提示:[逸散数据已回归原位,世界恢复正常。]

    余逢春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邵逾白醒来,看向余逢春的第一眼,就让余逢春知道,他都想起来了。

    但是邵逾白一个字都没提。

    他只是将早餐端到邵逾白面前,然后像分享有意思的事一样随意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余逢春问他:“什么梦?”

    “一片辽阔无际的春天。”邵逾白说。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风禾尽起,葳蕤繁祉。

    余逢春望着他笑,彼此心照不宣。

    春天要永远留下了。

    第67章余逢春的秘密

    这一次返回宿主空间, 余逢春发现,他的房间又经历了一次大变样。

    原先被莫名震动全部震翻震坏的家具,如今已经全部恢复原状, 还循着以前的位置安稳摆好。

    房间里花香怡人,先前花瓶里的满天星已经疯长, 蔓延到地上, 像一条从床头流泻而下的花海。

    而在纯白的花海之上, 几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玫瑰, 作为星星点点的装饰。

    余逢春坐起身, 罕见的没有感受到抽离而出的晕眩恶心。

    他愣愣地看着床下的一片花海, 很久都不知道做如何反应, 而直到纸片一角闯入视线,余逢春才像回过神来一般下床,小心翼翼地在花海中将纸片取出。

    那是只有人手掌大小的纸片, 被裁剪得很规整。

    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永矢弗谖。

    纸片上的字迹苍劲有力, 转折写得极漂亮, 但却仿佛是怕自己的字体现不出情谊, 于是书写人在纸片的最末端, 还小心仔细地画出一个小爱心。

    余逢春怔愣地看着, 脱离而出的无力虚弱终于在此刻找上门, 他腿一软, 跪坐在地上, 连挣扎都懒得挣扎,直接顺从地倒进花海中。

    永矢弗谖。

    他从心里念着这个词,一遍又一遍,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那些从高处一路开遍的花,似乎也顺着这短短的字句, 开进了他的身体。

    在余逢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抹浅淡又真实的微笑便已经在他眼中绽开。

    ……

    0166又一次迟到了,偏偏在它看来,自己一出任务世界,就在说话。

    所以当余逢春听见它的声音的时候,它正在狂叫这次的总体得分。

    [天杀的99!!!!!你敢信吗!!你敢信吗!!!妈妈我就知道我可以……!!!]

    一朝暴富的人差不多就是它这德行,余逢春已经懒得做任何评价了,老神在在地喝着自己刚泡好的安神茶,坐在床上,神态安详。

    激动完以后,0166终于发现了盛开在余逢春脚下的小型花海。

    [这什么玩意儿?]它问。

    余逢春摇头:“不知道,而且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0166难以置信:[又来??]

    “嗯哼,我没细算时间,也可能更多。”余逢春说。

    突破自己成绩极限的喜悦淡了一点,0166异常困惑,在宿主脑子里嘀嘀咕咕地转了两圈。

    想不通啊想不通。

    [我去上报,]0166说,[总是这样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你吐着呛死了怎么办?]

    余逢春放下杯子,皱眉:“你能不能别咒我?”

    0166不答,只留下嘿嘿一声。

    余逢春:“……”

    正无语呢,余逢春自己的联络器忽然传来提示音,打开一看,还是上次那个未载入联系人。

    这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我恨你。】

    余逢春把信息界面给0166看。

    “我到底干什么了?”他很奇怪,“卫亭夏为什么总来找我?”

    [谁知道呢?]0166哼唧,[可能这就是第一名的通病吧。]

    “还是很怪。”

    余逢春皱眉,手指按动,回发给卫亭夏一个问号。

    暂时没有回复。

    一个常年成绩排全体宿主中第一名的人,应该不会骂完就跑,余逢春猜他应该是去头疼别的了。

    “你帮我盯着回复,我得睡一会儿。”

    放下安神茶,余逢春踢踢踏踏地走到厨房,接了杯清水,带着再次回到卧室,在床头柜里找出那几个颜色非常熟悉的小药瓶。

    按照比例倒出药片,余逢春一口闷下,随后异常流畅自然地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

    0166默默注视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无需分析思考就明白,余逢春一定这样度过了无数个单独一人的日夜。

    从返聘到现在,0166从没问过余逢春吃的药是这是什么的,它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但不敢落实。

    在等待排查回复的间隙中,0166像泡沫一样在余逢春的表层意识中漂浮,小心翼翼地躲闪着,未曾碰到任何的思想闪现,只去自己能去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0166仍然能在无限思绪中,捕捉到那如云霞一般缓缓弥漫开的愉快情绪。

    如此情形,不管是对余逢春还是0166,都太难得了。

    0166很好奇,是什么让余逢春这么开心。

    而就在这时,一封邮件将0166的基础思绪运行拉回正轨,但发信人并不是卫亭夏。

    余逢春有给他备注,但也只是一串很难分辨具体含义的代码,通过弹出的提示可以看出,他们的交流不算频繁,但很规律。

    盯着这封邮件,0166感觉到一丝窘迫和心虚。

    可它还是选择打开。

    【以下为医药统计系统自动提示:余先生,您好!根据计算,您上次订购的情绪抑制剂应该会半月之内用尽,是否要继续订购?如需要,请在三日之内,将主系统提供的购入准许重新发送。】

    0166关闭邮件,抹去了自己看过的一切痕迹,罕见的感受到许多难过。

    情绪抑制剂,是系统空间为脱离任务的宿主提供的一种短期强效缓和药品,可以有效抑制宿主脱离任务世界时产生的强烈情绪波动,包括怨恨、愤怒以及思念等强波动情绪。

    在一般情况下,从正式入职到经历前三个任务时间,系统都会无偿提供抑制剂。

    而再往后,系统不再主动提供,宿主不怎么需要了。

    可按照邮件的说法,余逢春其实一直在服用情绪抑制剂,哪怕退休以后。

    又或者说自从退休以后,他才开始变本加厉。

    机械数据组成的思考体系安静运转着,0166知道为什么。

    在集中培训时,余逢春的成绩在众多宿主中算得上名列前茅,是进入任务世界,遇到邵逾白以后,才一落千丈。

    数百年的并肩作战,虽然时常会因为刚及格的成绩生气,但0166都明白,自然也清楚他在为什么难过。

    那组从未改变的数据,就像是余逢春一辈子也迈不过去的诅咒鸿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栽在上面,哪怕离开,也留下了一部分的无知无觉,陪着伤心欲绝的爱人。

    数百年的相遇和数百年的别离,最后留下他一个人,细想便知道,这是对人类来讲很残忍的事。

    机械零件组成的智慧生命难以理解全部的人类情感,但即便是只察觉到一毫一厘,也足够管中窥豹,体会出余逢春未曾言说过的困苦煎熬。

    0166无声上升,离开余逢春的思绪。

    冰冷的亮光闪烁在它的数据链中,0166默然许久,打开了系统内部商城。

    *

    *

    直到余逢春睡醒,卫亭夏也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我估计应该是又进任务世界了。]0166说。

    余逢春洗了把脸,从水池抬起头来的时候,水珠从眼角滚落,镜子里的人影,清凉又漂亮,且比之前有气色,焕发生机。

    0166仔细观察着余逢春的变化,片刻后下结论:[你更好看了。]

    余逢春擦脸的动作一顿,许久都没有说话,神色沉重。

    [?]

    0166不懂自己说错了什么,按理说像余逢春这种正常自恋的人类,听到它这么夸奖,不应该开心起来吗?

    小系统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我随便夸的。]

    “……”

    余逢春放下毛巾,神色冷淡,好一会儿后才严肃开口:“宿主和系统是不能谈恋爱的,你不要妄想了。”

    0166:[什么?]

    它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被逗了:[去你的余逢春!!]

    余逢春愉快地笑出声,小步跳着离开盥洗室。

    0166听着他的笑声,冒出来的火缓缓熄灭,嘀嘀咕咕地让他对自己尊重点。

    余逢春点头,说知道了。

    [你对下个世界有什么打算吗?]0166问他。

    “有,去逸散数据的那个世界吧。”

    余逢春从冰箱里找出一盒酸奶,坐在沙发上吃,享受工作结束的休息日。

    0166全程默不作声地围观,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的不对劲,好像昨夜看到的那封邮件只是系统群发的垃圾信息。

    所以,要么就是余逢春太会遮掩,要么就是他真的在好转。

    0166暂且相信第一条。

    这一天本该在祥和无聊的氛围中结束,但刚安静没多久,余逢春就听到客厅旁边的小房间里有咚咚咚的微弱响声。

    余逢春叉了块火龙果,全神贯注地盯着光屏里,巨斧劈开木门。

    听见响声,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把鸟放进来了?”

    0166:[系统空间哪里来的鸟?]

    这就怪了。

    声音还没停,余逢春起身,眼神还留意着剧情,慢腾腾地挪到门前,拉开门。

    一个奇丑无比的铁疙瘩冲出房间,用两根机械臂搂住余逢春的腿,扭扭捏捏地撒娇。

    0166如果有毛的话,现在肯定炸了:[这是个什么东西!?]

    余逢春也很意外,盯着还没自己小腿高的机器人看了一会儿,道:“礼物……吧?”

    [吧?]0166的机械音都在颤抖,[不是,它哪儿冒出来的???]

    莫名其妙出现在余逢春家里,自由以后就抱着人家的腿不撒手,更关键的是,这丑东西和上个世界邵逾白自己做出来的玩意,十分有八分像。

    0166想到无数阴谋论,小到同行使阴招报复,大到程序出现漏洞,系统空间全体工作人员停职反省。

    可余逢春的反应却很平淡,俯身拍拍机器人的脑袋,等它松开以后,重新回到光屏前,播放电影。

    “明天一醒就出发吧。”他对0166说。

    0166压下心中种种猜测:[行。]

    “顺便一提,你在我心里最可爱。”

    0166的数据链动了一下,不由问道:[全世界最可爱?]

    “对。”余逢春说,“和谁比都是最可爱。”

    0166满意了,觉得昨晚的钱花得也不亏。

    ……

    ……

    天景一三六年,悟虚幻境外。

    百年前的人妖战场,如今已焕然新生,曾经的焦土上,建起一栋栋的房屋宅邸,人的足迹重新遍布其中。

    靠近幻境入口的空旷土地上,已出现了不大不小的集市,来往修士熙熙攘攘,时常还会有普通百姓掺杂其中,偶尔也能赚些钱财。

    与百年前,已无可比之处。

    茶馆内,店小二是普通百姓,但有一双巧嘴,眼睛够亮堂,动作够利索,端茶上点心从没错过。

    一壶南边今年的新茶被他稳稳放在陈旧干净的桌案上,大堂靠后的台阶上,说书先生用力一拍桌面,站起身,侃侃而谈:

    “话说在这两百三十年前,妖魔勾结,祸害人间!为防止人间生灵涂炭,各路英雄同心协力,共同抵抗妖魔。

    “在人族修士中,化神期及其上大能共一十九位,在斩妖大战中陨落一半还多。其中的避尘仙姑,前些日子,老夫我已经讲过,今日不知客官们想听哪位?”

    底下听他说书的大多是些散修,到幻境是为了摸点好处,没规矩惯了。

    听他这么说,便有人起哄道:“说个好看的!”

    说书先生顿时就笑了。

    其实从他的言谈举止包括面色上不难看出,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不少,脸色红润,神采飞扬,被众人这么一起哄,当即一甩袖子,道:“行,今日老夫就说个好看的!”

    众人笑得更大声。

    无论凡胎肉骨如何平庸难看,经灵力洗涤,自然脱胎换骨,自有一番清丽之态。就算那时候还不好看,都成仙人了,还可以自己给自己换脸。

    哪有难看的?

    可说书先生的神情却仿佛恰有其事,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后,他一拍醒木,大声道:

    “话说,二百三十年前,凌景宗中有一座山,唤为穆神洲,这座山高而高乎,最是寂寥,偏偏一年四季百花盛开,连最冷最高的峰顶也是如此……”

    上面说书先生生动形象地描述着那座名为穆神洲的山,下面,一个穿着青白衣袍的少年,拽拽自己身旁人的衣袖。

    他小声问:“师兄,咱们宗有过这座山吗?”

    被他唤做师兄的人脸色沉郁,好像知道些什么,被少年拽了两把,才回过神来。

    坐在他对面的少女也格外好奇,撑着下巴,同样小声问:“我入宗不过数十年,从未听过穆神洲,这说书先生怎么会知晓,何师兄,你在宗门的时间长,依你看这是胡诌的吗?”

    何承息摇摇头,一言不发,看着还在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

    而这个时候说书先生已经不再讲穆神洲,开始讲穆神洲的峰主。

    他用了两个词来形容穆神洲峰主:渊清玉絜,琨玉秋霜。

    相当高的评价。

    有个散修坐在靠窗的桌子上,衣衫随意、蓬头垢面,听见说书先生这样描述,他大笑一声,问道:“既然这位穆神洲峰主如此惊艳,为何世间从未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你不是编的吧?”

    说书先生遭到怀疑,当即就不乐意了。

    “这位道友,老夫说的不好,你可以教训,但如果说老夫在胡诌,那太侮辱人了!”

    “行啊,那你说说,这个峰主姓甚名谁,是何修为?”

    说书先生被他一激,酒水上头,本还留着几分的谨慎小心全被冲没了。

    “这住峰主姓余,乃是——”

    “——这位先生。”

    何承息忽地站起身,朗声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话。

    茶馆中,种种声音迅速沉寂下去,只留一世寂静,无数目光落在出声人身上,不住地打量,又在发觉他身上的宗门标识时,不露痕迹地收回。

    说书先生也看过来,神色愕然,似乎没料到茶馆里就有凌景宗的人。

    见讲述被打断,何承息缓缓舒一口气,神色温和下去。

    他道:“慎言。”

    此言一出,仿佛凉水当头泼下,说书先生眼中的酒意顿时烟消云散,清醒过来,打了个哆嗦。

    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他连忙冲着何承息的那个方向作揖。

    “老夫喝多了酒,头昏眼花,您海涵。”

    何承息不再言语,无视众人打探惊疑的目光,兀自坐下,说书先生换了个故事讲,茶馆里气氛重新回归正常。

    而他坐下以后,一旁的小师弟当即跟扭糖似的缠上来。

    “大师兄,真有这么个人啊?”他问。

    小师弟是师傅新收,天资聪颖,上下都很疼他,因此性格也比平常人率真一些,有什么就说什么。

    何承息被他摇得没法,只能低声应了一下,随后道:“这算是宗门禁忌,大家都不提的,你知道了也当不知。”

    小师弟愣愣地点点头。

    对面的少女又问:“那他叫什么呢?姓余,余……?”

    “余逢春。”

    一个声音从另一桌传来。

    三人均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身穿粗布衣裳,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身量,只有一双拈着茶杯的手足够漂亮,不似凡人。

    何承息心中一惊,手已不自主地按在腰间武器上,语气平稳:“不知阁下是?”

    闻言,那人转过身来,徐徐摘下斗笠。

    粗布麻衣、芦苇草绳下,藏着一川风月,而最先被注意到的,是一双灿若繁星的黑亮眼眸。

    “那位穆神洲峰主,名叫余逢春。”

    他再次说。

    第68章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听他这么说, 不光师弟师妹面露异色,就连何承息也怔了一下。

    “……不知阁下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名字?”

    怔愣过后,何承息小心发问, 手还没有离开武器,一旁的师弟师妹也意识到情况有异, 脸色瞬间变了。

    悟虚幻境, 百年前是难得一见的藏宝密地, 但经过妖族洗劫和百年战乱, 早已成了一具内部狰狞的空壳, 来这里的大多是些倒卖妖兽遗骨的散修, 和宗门里出来历练的小孩子。

    何承息三人的实力的这些人中算得上拔尖, 但如果遇到个真有能耐的,他仨只有被人按在地上锤的份。

    眼下茶馆里人声鼎沸,可他们四人周边却仿佛被开辟成了单独的小空间, 连空气都要跟着静止。

    无声的凝滞下, 心跳声清晰可闻。

    许久, 那个坐在边上桌子的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仿如冰雪消融, 连周围若有若无的凌然杀意都跟着消失无踪。

    “我叫江秋, ”他轻声说, “百年前, 曾与穆神洲峰主见过一面, 故人身姿,难以忘怀。”

    说罢,江秋从袖中取出一块冷铁锻造的令牌, 手指轻弹,令牌便平滑地落在何承息面前的桌案上。

    令牌不过手掌大小, 雕刻纹路极其粗糙,大约便是几条曲线组合而成的简单图案,偏偏岁月流逝,在光洁的表面留下无数细碎的凹痕凸起,不难看出都是灵气留下的痕迹。

    而在令牌背面,毫无装饰,仅有一段方形刻印,斩妖二字笔锋凌厉,边角上还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深红色,几乎能透出森然杀气。

    这是斩妖令,原料取自煅宗山后最高最大的一块冷铁,只发给百年前的斩妖人。

    凡持有者,斩妖除魔,百无禁忌,是正道盟友。

    何承息万万没想到,在如此荒凉的大陆边陲,居然还能遇见与凌景宗有交的故人,且看这人的气度谈吐,修为绝不在元婴以下。

    连忙收回按在腰间的手,何承息当即行礼,语气谦卑:“原来是前辈,在下何承息,失礼了!”

    师弟师妹也跟着站起身,一边道歉一边自我介绍。

    师弟叫程旭,师妹叫程沁,一母所生,又拜在同一门下。

    三人闹出不小的动静,江秋连连摆手:“不必,我只是一届散修,你们不认识我太正常了,快坐下吧!”

    几人又跟萝卜似的重新钻回坑里。

    这时,江秋脑子里传来一阵诡异的机械音。

    0166感叹道:[好像不大聪明啊。]

    化名江秋的余逢春笑着,不动声色,借喝茶的功夫回复道:“确实不大聪明。”

    一人一统达成共识,何承息也终于注意到了余逢春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一壶清茶。

    “如果前辈不介意,可否同桌而坐?”他邀请道,“这些糕点虽无灵力,但尚且可口。”

    散修大多清贫,不像宗门弟子有月例傍身。

    余逢春没有拒绝,笑眯眯地坐下,顺手捏了捏小师弟的胖脸蛋。

    他长得好看,身上带着很淡的清香,即使动作轻佻,也会被人归于不拘小节,小师弟连躲都没躲,脸蛋红彤彤的。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余逢春问道。

    “我们要去幻境,”程沁道,“领了宗门任务,出来历练。”

    她没细说任务内容,还抱有警惕心。

    余逢春并没有在意,反正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程旭出声问:“前辈是从哪儿来的?”

    这话问得突兀,从来只有长辈问小辈从何而来,没有小辈问长辈,程沁当即从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程旭闷哼一声,低下头,知道自己失礼了。

    然而余逢春却笑道:“我刚从幻境出来。”

    这倒是巧了。

    何承息觉得江前辈人挺随和,想着他们三个又不清楚幻境里什么情况,便小心问道:“不知如今的幻境里情况如何?”

    “与百年前,大不一样。”余逢春说,“不过一具空壳罢了。”

    说话时,他眉眼低垂,微微遮盖住眼中情绪,看不出多少哀愁。

    可那种时事境迁的沧桑感仍扑面而来。

    修真界,但凡境界向上,无一不是俊男美女,稍次些的也是相貌周正,哪怕没有刻意维持年龄,老了也自有一番仙风道骨。

    何承息有时分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是真的少年,还是活了百年的妖怪。

    而余逢春这一垂眸,并让人不自觉地感觉百年光阴瞬息而过,不过一弹指。

    何承息真的相信面前这一位,是参加过二百年前斩妖大战的前辈了。

    而余逢春兀自沉默片刻后,又重新抬头,神色如常。

    “现在进去其实也没什么,我观你们三人实力,自保绰绰有余,只是要小心一些。当年的陷阱还有不少留存,我清掉一部分,还剩了一部分,你们千万别掉进去。”

    何承息连连道谢。

    而程旭的心还在这个美人前辈身上,见谈话落入尾声,连忙问:“前辈之后要去哪里?”

    “我?”

    余逢春笑了。

    “我要去了一了我的前尘往事。”他说。

    他眸中的怀念之色太过明显,三人不用细想,便知道这前尘往事究竟在指什么。

    程旭心都要碎了,只能强撑着应了一声。

    反倒是余逢春提起这事以后,想起自己刚出幻境,不熟悉如今修真界的格局,便虚心请教道:

    “几位小友,不知可否在走之前,跟我讲如今情形如何了?我久避人世,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

    三人对视,年纪最大的何承息再次被推出来。

    “其实如今和曾经没什么区别,”他说,“不知道前辈格外想知道什么?”

    “嗯……”

    余逢春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只是短短听了几句,但能看出你似乎对穆神洲讳莫如深,不知为何?”

    “……”

    因宗门有意遮掩,加之多方配合,年轻一辈的修真者中已多不识余逢春。

    如果眼前这个散修真对穆神洲峰主余逢春有所了解,知道他的前因后事,就不该问出这种问题。

    可江秋问时眼神格外真诚,仿佛他真的一无所知,一时间,何承息竟不知该不该相信。

    犹豫后,何承息站起身,留下茶钱以后,带着师弟师妹径直朝外走去。

    余逢春没有追,他留在原地,再次为自己斟上一杯热茶,将茶水饮尽以后才慢慢起身。

    而在余光中,早在何承息三人离开时,角落的茶座上便也同样站起几人,循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

    那几人都披着黑袍,行动间仿佛暗影移动,周围喝茶聊天的人毫无察觉。

    余逢春放下茶盏,一丝白光在眼眸深处闪过,再往远处看时,那几个黑袍人身上都泛着层层魔气冤魂。

    不多,但已经足够鲜明。

    也不知魔修是什么时候盯上的何承息他们,只是单单对比境界手段,三个离开宗门历练的弟子,修为最高者不过金丹,恐怕难以应对。

    0166问:[你要去找主角吗?]

    “不着急,”余逢春摇摇头,“先去照应下这三个倒霉蛋。”

    说罢,他重新戴好斗笠,顺着茶桌与茶桌之间窄小的小道,朝门口走去。

    而路过说书先生的桌案时,藏于袖中的手指轻轻一点,高阶灵石便落在了醒目旁边。

    说书先生正在讲仙家的风流韵事,大多都是胡编乱造,见到高阶灵石落在手边,心中一惊,以为又说了不该说的。

    尔后,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略带戏谑。

    【多年不见,先生一如从前,还是少饮些酒吧!】

    密音入耳,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听见。

    说书先生激昂的声音在此刻顿住,苍老皱巴的脸上,热泪涌出眼眶。

    百年不见,故人犹在,当痛哭一场。

    *

    *

    *

    受限于师弟师妹的实力,何承息并没有走很快,余逢春一路走一路停,也很快就追了上去。

    只是他还是来晚了一些,魔修已经动手,三人正艰难应战。

    凌景宗到底算得上是第一大宗,门下弟子即便只有筑基三阶的能耐,也能和金丹期打得有来有回。

    还不到自己出手的时候,余逢春就藏在远处默默看着,时不时点评两句。

    0166恢复正常,安安稳稳地缩在他脑子里,听见余逢春回忆说:“明夷筑基的时候,可以越级击杀金丹中期。”

    明夷,是这个世界里邵逾白的字。

    余逢春亲自起的。

    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短短两个字,是师尊对徒弟的无限宠爱。

    0166好奇问:[你想他了?]

    余逢春说:“我答应了要去找他。”

    远处,虽然何程三人很有能耐,但也耐不住魔修技高一筹、心思险恶。

    只见为首的那个黑袍人怒吼一声,袍子顿时碎裂成粉尘,无数目光可见的黑气从他双臂之间的血肉裂痕中疯狂涌出,在他上方汇聚成一团异常狰狞的暗色血雾。

    那是魔修中的一种极阴邪的法子,以人体为器皿,吸收修仙者濒死时的血肉残骸,运化成咒念血雾,将其化为己用,最是恶毒。

    元婴以下修士一旦沾上,难以脱身。

    余逢春略直起身子,果然看见何承息手中原先灵光浮现的宝剑一沾上血雾,便彻底黯淡下去,像一块寻常废铁。

    程氏姐弟更是灵力被封,瞬息间落入下风,眼看就要被杀人夺宝。

    情急之下,程沁大喊:“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赶尽杀绝?宝物拿去就好!”

    为首之人听见她这么说,阴恻恻地笑了一声,道:“我们魔修,与你们正道,当然是有数不尽的冤仇,宝物要定了,你们的命我也收下了!”

    说完,打量的目光落在程沁脸上,魔修语气淫邪:“不过你长得细皮嫩肉的,想必滋味不错,或许我可以留你一命,当做……”

    话语意味深长地顿住,程沁不堪受辱,当即就气红了脸,也不管能不能打过,强行催动灵力,要和魔修同归于尽。

    魔修见她不识好歹,冷笑一声,不再怜惜,血雾随心意朝程沁攻去,其余两名魔修也配合着攻向何承息和程旭,眼看三人就要陨落于此。

    也正在这时,远处有清越的嗡鸣声传来。

    魔修来不及反应,只见剑如长虹,势如破竹,白光刺目,一剑便划开了遮天蔽日的血雾。

    强悍的灵气随剑意而来,疯狂蚕食攻击着残存的血雾,没一会儿,天光大亮,一丝猩红都见不到了。

    本命功法被如此强硬霸道地一剑攻破,剑气凌厉四散,魔修遭到重创,一口血呕出来。

    “什么人!”他嘶哑着嗓子四处张望,“这是私人恩怨,道友何必掺和进来?”

    “我怎么不知,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

    余逢春从一片白雾中走来,仍然一身粗布麻衣,斗笠背在身后,手提一把断剑,于朴素归真处显露冰冷杀意。

    他一出现,四散的剑意随即收拢,回到那把被他竖提手中的断剑里。

    余逢春笑道:“凌景宗的弟子,也会和你这种脏污东西有瓜葛吗?”

    魔修目眦欲裂:“你——”

    话音未落,原先被灵力蚕食殆尽的血雾竟重新出现,只是与先前不同,此时的血雾明显失去控制,哀嚎着扑向折磨自己的罪魁祸首。

    顷刻间,痛苦的挣扎求饶声响彻天际,又在余逢春轻轻一按中消弭无声。

    青青草地上,只剩下缠斗后留下的些许痕迹,一滴血垂在叶片上,将坠未坠。

    危机退去,何程三人胸口绷着那口气顿时就散了,踉跄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随意踢开报废的兵器,余逢春提着断剑走到三人面前,随意掐起其中一个人的手腕按了按。

    摸完脉搏以后松手,他道:“没事。”

    附着在人体灵器表面上的血雾,伴随接触,如冰雪遇上烈焰一般迅速消融。

    一瞬间,何承息只觉得自己被人灌了一口极纯净的霸道灵气,连眼神都清明了几分。

    他执剑行礼:“多谢前辈出手相助,不然今日我们三人就要葬身于此了!”

    程沁程旭二人也行礼,面上尽是大难不死的感激。

    余逢春摆摆手,将断剑收回袖中。

    “没事,举手之劳。”

    原地转了两圈,不知察觉了什么,余逢春目光一凝,语气却一如往常:“你们是凌景宗的人,真要算的话,是我故交的弟子,救你们一命也是应该的。

    “只是我长年累月独居,最近才出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们确定我无坏心的话,不如给我讲些吧。”

    明明身怀绝技,却说得那样谦和,加上又是何承息的救命恩人——

    如果说何承息之前离开是因为心怀疑虑,可现在即便有疑虑,也要通通压下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边走边讲。”

    何承息抬手引路:“请。”

    目的达成,余逢春终于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如沐春风。

    可临要离开之际,仿佛有异动从背后传来,余逢春有意无意地向后瞥了一瞬,眼神晦暗,转瞬即逝。

    身后空无一物,仅有两株翠绿的高茎野草随着微风缓缓摇晃。

    余逢春的神色恢复如常,像是刚才的异动只是他的错觉,与另外三人一同离开了。

    第69章我的乖徒弟成魔尊了???

    他们走后没多久, 无风起波澜。

    空旷寂静的草地上,叶片上垂坠的血珠滴落,却又在即将接触到地面时分散成更细更小的血滴。

    先前弥散的阴邪气息再次聚拢, 血滴越聚越多,虽然比不上之前施法时那样遮天蔽日, 但也逐渐蔓延到成人手臂长。

    血雾像条粗壮滑腻的蟒蛇, 在成型的那一瞬间就迅速潜至地面表层, 借助茂密的草叶遮盖身形, 快速朝远方移动。

    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魔修满心怨恨庆幸, 恨余逢春一剑毁了他百年道行, 又庆幸自己留有保命招数,才勉强有了重来可能。

    “等我回到魔域,必定召集——”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定要将那四人挫骨扬灰, 一泄心头之恨。

    血雾如闪电般穿过草丛, 眼看即将离开幻境, 魔修心里稍稍放松, 可就在这时候, 一把长剑却裹挟着狂暴灵力悍然落下, 正好插在血蟒七寸的位置。

    剑是普通铁剑, 剑身略有缺损, 生了铁锈,毫无灵气可言,可偏偏就是这么一把剑, 插在血蟒上时,却使他毫无脱身之力。

    一种不同余逢春的灵力如千钧巨石一般当空压下, 磅礴浩荡的灵力极具攻击性,几乎是在接触到血雾的一瞬间,蕴含其中的能量便如滚上热油一般迅速消失。

    人耳难以分辨的痛苦尖叫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刚刚捡回命的魔修,彻底形神俱灭。

    而持剑者则在确定危险全部排除以后,慢慢提起铁剑,不顾粘上的粗粒泥土,将剑收回腰间。

    收剑入鞘时,他绷直脊背,原先半躬的身形骤然拔高,竟足有九尺三,比寻常男子高出许多。

    裹挟着尘土的清风从衣襟卷过,玄色衣袍已经是多年前的款式,极其朴素简单,边角多有磨损和线头,斑驳的剑柄斜抵在腰间,骨节粗糙的右手仍然按在吞口处。

    男人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似鹰般锐利。

    他望着脚前那道长剑贯下的裂痕,罕见的感觉到一丝棘手,想将其合拢,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正在踌躇之际,又有一阵清风柔柔卷来,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男人在感受到一瞬间便猛然转身。

    偏远处的高挑梧桐上,不知何时已坐了个人,将他斩杀血蟒的全部经过看遍。

    余逢春把斗笠拿在手里,斜靠在树干上,像扇子一样将斗笠轻轻一摆,于是又一阵风向男人卷去,看似柔弱无依的风中,掺杂着无数凝化成长针的灵力,织成铺天盖地的网,往朝男人攻去。

    狂风凌厉,可男人面色不改,连剑都没有拔出,只原地起势,右手成掌往前一推,原先尖锐的灵力便如春风化雨般,在两人之间的空隙中缓缓滴落,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在雨中,余逢春的眉眼神色都被晕染温柔,斗笠不再是武器,被他带在头上,从树上翩然落下后,缓步走进雨中,来到男人面前。

    他比男人稍稍矮些,走到面前后只能平视到他的胸膛。

    于是余逢春单手扶起斗笠,仰起头来。

    雨色朦胧中,他眉眼弯弯,并不见刚才的杀意浮现。

    “你是谁?”他说,“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我的?”

    直到这时,男人才意识到方才的魔修根本就不是余逢春处理不当,而是他故意留下个尾巴,引他出来解决,这样才能人赃并获。

    面对余逢春的询问,他保持沉默,一言不发,一双眼睛从方才开始,便不曾离余逢春。

    见他不说话,余逢春又绕着他走了一圈,打量着他的穿着体型。

    雨丝细密落下,沾湿了男人的衣襟发丝,余逢春伸手接住一滴,攥在手心。

    再看向男人时,他不再追问,而是道:“你从幻境里就跟着我?”

    “……”

    男人点点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男人点点头,而片刻犹豫后,又摇了摇头。

    知道,又不知道。

    余逢春沉思,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着斗笠边沿。

    天生俊朗,又获灵力洗涤筋骨,更让余逢春看着如玉雕一般,手指细长有力,随便的动作都很漂亮。

    男人的眼神被吸引住。

    他完全没有掩饰,余逢春只一瞥就注意到。

    他再次问:“你是从我醒来开始就跟着我吗?”

    这一次,男人再次表示肯定。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从复生到现在,余逢春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有问必答的人,乖得很,不由得想再问问。

    可还没等他琢磨出下个问题该怎么说,之前被他甩出很远的何承息他们终于追了过来。

    “前辈!”

    程旭大喊一声,又在看到余逢春身边有别人的时候顿住,很迷茫。

    最佳的谈话时机已经过去,余逢春无奈笑笑,不再往深了问。

    雨停了。

    斗笠摘下,重新背到身后,余逢春望着盯着自己没有片刻游移的男人,问道:“你要跟我走吗?还是一直在后面跟踪我?”

    “……”

    他没有一个接一个地问,显然是想看看男人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

    而男人也不负所望,默了好一会儿,沉声道:“跟你。”

    发音很艰涩,即便不是哑巴,也就是刚会说话。

    余逢春笑意盈盈:“不是哑巴呀。”

    男人羞愧地低下头。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流着,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认识很多年,旁人根本插不进去。

    程旭悄悄去拽姐姐的衣角,问:“他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吗?”

    程沁摇头。不知道。

    另一边,余逢春决定最后一次为难这个半哑巴:“……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抿紧嘴唇,没有立即开口。

    余逢春趁热打铁:“不告诉我,就不带你了。”

    “……”

    男人嘴唇微动,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明远。”

    余逢春一挑眉:“哪个明,哪个远?”

    男人说不出话了,微微垂眸,执起余逢春左手,粗糙的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明远”二字。

    余逢春蜷缩指尖,收回手,觉得明远把他的名字写得很深。

    “记住了,”他说,“我叫余逢春。”

    这句话是密音入耳,只有明远一个人能听见。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明远不会说话,不需要防备,总之余逢春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他。

    明远听到以后,郑重点头。

    余逢春带着他往何承息那边走。

    “可以继续赶路了。”他风轻云淡地说。

    程旭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憋的还是被自己姐姐掐的。

    程沁则微微踮脚,打量一眼站在余逢春身后的男人,小心开口:“前辈,不知他是?”

    “他叫明远,”余逢春介绍,“他是跟着我的,等我把你们往里面再送送,他就随我一起离开。”

    程沁虽然没见明远出手,但光看周身气度,就知道明远的境界绝对不低。

    他们领下任务以后,刚到秘境前面,就遭到魔修洗劫,险些被杀人夺宝,如今能多一个人护送,不是坏事。

    何承息再次行礼:“如此,那就多谢二位了。”

    ……

    先前四人一起朝着秘境走,余逢春忽然消失,何程三人追了很久才找到,现在又要重新赶路。

    换做其他秘境,进去以后或御剑,或可使用传送符咒,偏偏悟虚秘境与寻常不同,太多修士妖兽的陨落于此,尸身没有收敛,致使灵气混乱,传送符咒失效,御剑有可能迷失方向。

    几人只能采用最传统的方法,走路。

    好在秘境深处也有一部分稳定的传送阵,何承息手里有宗门提供的可靠地图,余逢春他们只要跟着就好。

    一踏入秘境,尽管周遭景物没有变化,可气氛却骤然变得寂寥肃杀,有若隐若现的血腥腐臭气味。

    植被繁密,余逢春路过一丛开得绚烂的时锦花,随手捡起跟枯枝子往土里一拨,就露出森森白骨。

    “这种花最喜欢吃血吃肉。”

    扔掉枯枝子,余逢春解释道。

    程旭程沁只是孩子,没见过这阵仗,当即觉得周围漫山遍野的青草花朵底下都有尸体,脸色白了些。

    明远不语,见花好看,掐了一朵,扎在余逢春的斗笠上。

    饮血吃肉的植物,开出来的花仍旧娇艳动人,花瓣很大,像蝶翼,在余逢春后背上一摇一晃。

    察觉到他的动作,余逢春神色不改,只当没看见。

    何承息咳嗽一声,将挡路的植被清除,道:“前辈,你想问我什么?”

    这才是余逢春跟着他们一路走回秘境的根本目的,何承息始终记得。

    欠人恩情就要想方设法的偿还,不要一拖再拖,致使因果纠缠,于修炼毫无益处。

    余逢春明白他在想什么,干脆利索地问:“百年前,穆神洲峰主所以不至于扬名万里,但也没到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步,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

    何承息对他的问题早有预料。

    这位凌景宗独禅山大弟子,一百二十三年前拜入静遂道人门下,虽不算天资聪颖,但待师弟师妹一向温和,为人也端正,静遂很疼爱他,有时候和朋友谈论琐事,不会刻意避着他。

    何承息也因此知道了不少宗门密事。

    思索整理片刻,他道:“其实也不算人人避之不及,只是当年发生过一些事情,宗门不知如何处理,便将其压下去了。”

    “什么事?”

    “我不是亲历者,所以并不清楚详细经过,只是听人说,那位穆神洲峰主在斩妖大战中失踪了。”

    “失踪而已。”余逢春很奇怪,“大战中失踪了很多人。”

    名为失踪,实为战死。不过是连尸骨都没留下,引魂灯遍寻踪迹不得,所以才称失踪。

    何承息苦笑一声:“是啊,当年战事焦灼,即便我未曾出生,仍然从数位前辈的寥寥几语中得见其惨烈……”

    悟虚幻境就是战场之一,百年光阴,连一丝血气都未洗去,可见血腥残酷。

    程旭程沁听得入迷,紧跟着何承息不放。

    余逢春则稍稍落后一些,与明远一路。

    忽略若有若无的腐臭和血腥气,秘境中的景色实际上很别致,有一种自然生长繁衍的野趣,加之有血肉滋养,植被生长又快又密,遮天蔽日,透下阴凉。

    余逢春背着斗笠,单独摘下花,拿在手里把玩,听见何承息继续说:

    “其实余前辈一生清白,并无罪孽需要遮掩,宗门对他闭口不谈,是为他的徒弟……”

    徒弟?

    余逢春只有一个徒弟,就是邵逾白。

    这孩子又造什么孽了?

    余逢春斟酌道:“我确实知道他有一个徒弟,也见过一面,那孩子虽说有些急躁,但也温良恭敬,应当不会犯太大的错,怎么……?”

    一旁的程旭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道:“是啊,师兄,到底怎么了?你别卖关子了!”

    何承息瞪了他一眼:“你是出来做任务的!不是来听八卦的!”

    程旭一缩脖子,嘟囔道:“离传送阵还有段路呢,不听你们讲话多无聊。”

    程沁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也是这个意思。

    看着好事的师弟师妹,何承息叹了口气。

    反正都说到这里了,再遮掩也没必要,于是何承息干脆道:“他的徒弟,是邵逾白。”

    话音落下,余逢春还没反应,程旭先大喊一声:“什么!!!”

    不远处有飞鸟振翅高飞,被程旭的大嗓门吓走了。

    “小声些!”程沁拧他耳朵,“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话虽如此,可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惊慌之色。

    几人中,唯有明远和余逢春没多少反应。

    明远是不懂也懒得懂,余逢春则是完全没听明白。

    “对啊,那孩子叫邵逾白,怎么了?”

    此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

    何承息神色复杂地看着余逢春,缓缓道:“前辈,你真的很久没出来了。”

    余逢春:“……”

    程沁代替师兄开口:“我等虽不认识穆神洲峰主,但邵逾白这个名字还是听过许多遍的。”

    “对对,”程旭紧接着说,“魔域领主,就叫这个名字。”

    “……”

    面对如此噩耗,余逢春眨眨眼,似乎不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了解更多的何承息沉声补充:“斩妖大战后,余前辈失踪,不过十五年,邵逾白叛出正道,一夜屠了一整座门派,连只狗都没留下。此后正道联合围剿,他不知所踪。

    “数年后,再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他一统魔域。”

    邵逾白,现在是魔尊了。

    难怪人人讳莫如深,不是因为余逢春罪孽深重,而是因为他身为正道魁首,却教出个问鼎魔域的徒弟。

    师门不幸。

    0166:[不愧是主角,你一死,他就上天了。]

    余逢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听完何承息讲述后,他回头望了明远一眼,恰好与明远对视上。

    沉默寡言的男人,偏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目光沉沉,短暂一瞥间,似有不能道尽的千言万语。

    在他的注视中,余逢春眼眸低垂,转回头去。

    “邵逾白不会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他对0166说。

    第70章明远送你一朵花

    余逢春印象里的邵逾白, 是个温文尔雅、和而不利的青年。

    当年余逢春把他从尸山血海中挖出来,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就知道他这辈子注定干净不了, 因此格外细心教导,硬生生把天生混沌的人魔混血, 教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长竹竿。

    他给邵逾白取字为明夷, 就是希望他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邵逾白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修炼多年, 一直勤奋刻苦、友善师友。

    如今有关他的传闻众说纷纭, 但如果仅凭他的混血身份就断定他天生邪恶、早生反心, 余逢春一个字都不会信。

    里面肯定有隐情。

    ……

    ……

    讲完自己知道的以后, 何承息几次看向余逢春,却发现前辈面色如常,只有眸中偶尔闪过沉思之意。

    看来江前辈果真不知穆神洲师徒身上发生的事, 入关前还师徒融洽, 出关后发现师傅失踪, 当徒弟的成了魔尊, 一般人恐怕都得消化一阵。

    斟酌片刻, 何承息又道:“不过自从他一统魔域以后, 魔修肆意劫掠烧杀的事情倒少了不少……”

    他只是随口一说, 可程旭却急了, 嚷嚷着开口:“大师兄, 你替那魔头说什么好话啊?魔就是魔,人就是人,他更污秽, 竟然是人魔苟合的产物,那坏血一早就在他身体里, 他的根就是坏的!……”

    他说得激动,本就容易涨红的小脸又变得跟西红柿一样,余逢春异常惊奇地瞥了他一眼,发现程旭不仅是激动,而且话语中还有极其明显的怨恨。

    程沁虽然没说话,但自己弟弟如此暴躁,她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揪他耳朵,想必心中也是认同的。

    程氏姐弟,或许与魔修颇有怨仇纠葛。

    余逢春没有生气,也没有问。

    世间之大,千百亿的人,自然就有千百亿的恩怨因果,邵逾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不清楚,也没见过,但魔修的残忍血腥,不说曾经,方才便经历过。

    亲身经历胜过言语耳闻,成见已经形成,余逢春再怎么替邵逾白解释,也没用。

    况且早在他发现这孩子竟是人魔混血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今天了。

    世人成见,大多如此,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逆转的。

    但余逢春也不想听别人骂一路自己的学生,看着前方更加幽静复杂的小路,余逢春问何承息:

    “传送阵在什么地方?”

    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该到了。

    何承息也面露疑惑:“地图显示就在附近,可怎么……”

    他四处张望,同时左手成花状向上平举,拈了个诀,一张仅有人手掌大小的地图便浮现在他掌心。

    第一个传送阵的位置,与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相隔不到百米。

    传送阵需要大量灵石阵法提供稳定能量,可若有如此灵力激荡,周围不该植被丛生,况且从踏入此处开始,连平常该有的鸟叫虫鸣都听不见了。

    仿佛暗处有什么更强悍骇人的存在蛰伏,逼得鸟兽不敢发声。

    程旭到嘴里的一声咒骂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何承息双眉紧皱,站在师弟师妹面前,而明远一言不发,只是往前一步,挡住余逢春的后背。

    片刻沉默后,余逢春慢悠悠地挪到斜前方的一棵梧桐边,伸手敲击树干。

    咚,咚,咚

    异常空洞的响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树干外表完好、枝叶繁茂,但内部已经被掏空了。

    “明远。”

    余逢春摸摸树皮粗糙的表面,没抬头,只唤了一声,明远便会意上前,抽出腰间铁剑,在树皮表面余逢春刚摸过的地方轻轻一划。

    树皮崩碎,明远往边上一挑,树干露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在何承息、程沁、程旭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泼类似于鲜血的脓液从树干里缓缓流出,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余逢春蹲下身,用衣袖捂住口鼻后,拔下一根干枯的草拨弄脓液。

    不知看出了什么,他站起身。

    “如果换做平常人,我会劝他们立刻原路折返,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说,“但既然你们有任务在身,我就只能说,进去小心点。”

    程沁急了:“这是何意?”

    “这个,”余逢春指指那些鲜红脓液,语气平淡,“是融化了的人。”

    臭味正是尸臭。

    程沁眼瞳震动:“怎、怎会如此……”

    余逢春心里有个猜测,但难以落实,并没有回答,只是重新蹲下身,找了根稍微硬点的枝子,继续在脓液中搅动。

    两息后,他感觉到树枝挑到一个东西,便微微调转手腕,将里面的东西挑起来。

    是一枚宗门玉牌。

    凌景二字如刀刻一般,边缘还沾着鲜红的脓液。

    看到此牌,面前三位凌景宗弟子的强作镇定终于绷不住了。

    何承息向前一步,直愣愣地盯着余逢春手中的玉牌,喃喃道:“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凌景宗玉牌与寻常衣料装饰不同,背面镌刻着宗门秘法,寻常伤害根本不会损其分毫。

    若弟子遇害,加害者销毁证据,只要玉牌没事,宗门总有一天能替其报仇雪恨。

    灵力洗涤后,余逢春把玉牌交到何承息手中。

    一块手帕从旁边递过来,余逢春一愣,看到是明远。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

    将指尖粘着的枯屑擦拭干净,余逢春随口问:“知道这是谁吗?”

    “知道。”

    事到如此,即便开始的时候何承息想隐瞒,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三月前,有三名外门弟子领了宗门任务,前往悟虚幻境收敛修士遗骨,但自从他们踏入幻境变音讯全无,宗门察觉到不对,派我们三个前来查看一下。”

    从目前的形势看,那三名外门弟子恐怕凶多吉少。

    何承息叹了口气,将玉牌收入怀中,面色凝重地朝丛林深处看。

    他问:“前辈,你说这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余逢春把手帕还给明远,“悟虚幻境,已经和百年前不同了。”

    何止是不同,二百三十年前,悟虚幻境灵气四溢,天财地宝数不胜数,连随便长在地上的草都灵气十足,为防止宗门争夺,还一同订立合约,择时开放。

    只可惜后来妖族撕裂空间,在悟虚幻境深处开了道门,无数渴望血肉灵气的妖族风一样涌出来,不过半月便将此处彻底污染。

    斩妖之战后期,余逢春以肉身镇住空间门,彻底关闭了妖族入侵逃脱的渠道,加上外面修士奋力拼杀,本该全部消灭殆尽才对。

    可如今的情形……

    余逢春没有再想下去,率先迈步,走进丛林。

    何承息三人紧随其后,明远跟在队尾。

    在踏过某条异常清晰的界限以后,丛林中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余逢春神色正常,顶多觉得有些怪异,可跟在他身后的三个人反应却十分明显,程氏姐弟的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浮现出大颗汗珠,武器已经拿在手中,时刻都准备着战斗或者逃命。

    此地甚有古怪。

    越过一层挡在面前的深色叶子,传送阵正在不远处,符文隐隐浮现亮光,仍然在平稳运行。

    余逢春用断剑挑开挡路的树枝,远远望去,没有挪动脚步。

    浅而淡的潮气开始蔓延,簌簌的声音响起,程旭猛地转身,发现来时路已经被封住,而植被则遮天蔽日的生长,粗而长的藤蔓在头顶织成细密的大王,仿佛随时都会落下,将他们像蚊虫一样捕获。

    而血色的脓液,就顺着藤蔓表面的细小裂痕缓慢渗出,缓缓在地上形成小型血潭,里面都是死去人的尸骨。

    注视着眼前一幕,程旭颤抖着问:“这……这到底是什么?”

    他今年才15岁,拜入凌景宗后一路顺畅,从没见过如此血腥吊诡的场景,眼下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难以理解。

    而他的大师兄已经甩出灵器,灵力在指尖浮现。

    何承息也没见过,但他是大师兄,遇到事情一定要冲到师弟师妹前面,况且有江前辈在,想必不至于陨落至此。

    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安定了些,可还没等胸口的那口气喘匀,一个重物就从头顶落下,重重压在他们旁边。

    那是一具尸体,同样佩戴凌景宗玉牌,尸体表面干枯龟裂,落下来以后摔成了好几块。

    藤蔓还在生长,已经看不到阳光了,仅有传送阵还散发着些微亮光,像引诱蚊虫的小灯。

    程沁仰头向上看,长剑在手中亮出火光,藤蔓接触到,却全然没有畏缩。

    她喃喃道:“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也正是这时候,余逢春终于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是妖。”他说。

    “妖族极好血肉,泛滥时,一只树妖可以吞吃一座村庄,所到之处尸横遍野,且一旦修炼成气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极难斩杀。”

    眼前这只树妖盘踞在传送阵处守株待兔,一定害了不少修士性命。

    余逢春甩甩手,重新将斗笠摘下戴在头顶,手中断剑隐隐发出寒光。

    随意挽了朵剑花,凌冽寒光一闪而过,头顶藤蔓织成的大网破了个大洞,更多吸干的尸体掉下来,碎屑崩的满地都是。

    树妖吃痛,操纵藤蔓向下攻去,余逢春闪身躲过,却没再继续进攻,反倒退到明远身边,把战场留给他们三个。

    他朗声道:“这只是只小妖,小心它的黏液和毒刺!”

    为人师者,不光要教学生知其然,更要教他知其所以然。

    何程三人不是他的徒弟,但萍水相逢,余逢春能教就教些。

    树妖未生灵智,只知道捕猎吞食,可即便如此,它也清楚自己打不过余逢春,索性避开他和他旁边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男人,只攻击三个弱的。

    余逢春顶着斗笠看戏,花朵一摇一晃,每当三人落下风时,他就会出声指点几句,帮他们夺回优势。

    明远在他身旁,默默看着余逢春指点教诲,眼神幽深,仿佛一口表面无波,深处却汹涌的古井。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得多深多久,足够身旁人有所感觉。

    余逢春偏转视线,目光似飞鸟羽毛一般从明远的注视中浅浅划过,不带任何意味,只留下蜻蜓点水的一点。

    明远回过神来,匆忙转过头,不再看。

    瞧着他这幅样子,余逢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另一边,何承息已经在缠斗中察觉了树妖的弱点,正联合师弟师妹朝那里攻去,战斗即将落入尾声。

    树妖急于保命,更多黏液被分泌出来,连余逢春他们这边都被波及,好在有灵力护体,黏液还没沾上,就尽数消弭了。

    明远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所见所感中,不明白具体意味什么,正当他兀自思量的时候,两根微凉的手指忽然勾住他的手腕,在脉搏处轻轻一点。

    明远愣住,可看过去时,余逢春已经把手收了回去,那些触碰像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

    忽然,一道暗光在明远视线边缘悄然出现,来不及思考,利剑出鞘,就在何承息三人合力斩杀树妖的那一刻,明远的剑同样贯穿了一只妖兽的头颅,将它钉在余逢春手边的树干上。

    树叶震动,叶片摇曳坠落,余逢春接住一枚,观察着被明远钉住的妖兽。

    白色骨架上有星星点点的黑斑,仅在部分关节处有血肉粘连。妖兽体长不过成人手臂大小,前爪异常锋利,擅长潜伏偷袭。

    即便被刺穿头颅,这具骨架仍然挣动不止。

    何承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衣袖上全是脏污黏液溶出的破洞,像个刚从废墟里逃出来的乞丐,偏偏眼睛因为一场酣战明亮无比。

    与妖族战斗不同寻常,需要很多的巧劲和考量,相对提升和感悟会更多一点。

    “前辈,这是什么?”

    余逢春不答,用树叶敲下骨架的一部分,看到那节白骨在落地的一瞬间化成粉尘。

    程旭急道:“难不成妖兽还有骨头形态?真是怪异!”

    “说不好,”盯着地上白色的粉末,余逢春道,“不见血肉,削骨即死,我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该是死了才对。”

    0166:[那应该就是死了。]

    死了的妖兽还能行凶,只有可能是有更高阶的在控制。

    而在斩妖之战后的两百年,在余逢春封闭入口的两百年,悟虚幻境中绝不应该出现高阶妖兽。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思及此处,余逢春徐徐呼出一口气,唤道:“明远。”

    无需多言,明远走上前来,伸手握住剑柄,灵气涌现,下一秒钟,骨架妖兽便在哀嚎中化为无形粉尘。

    余逢春细眉微挑,目光在明远的眼角眉梢转了一圈,又迅速收回。

    妖兽身上也有灵气,不过受困于喜好吞食人类血肉的本性,它们的灵气往往极其混杂,且越往后越容易出现问题,自爆都是轻的。

    而与之相对,极纯净的灵力对他们有克制效果,可像明远这样,动用灵力便能直接将其碾灭成粉尘的,余逢春没见过几个。

    加之方才,余逢春几次与他皮肤接触,尽管不能完全肯定,但基本上,余逢春已经能确定,明远不是活人。

    *

    *

    树妖死去,遮天蔽日的束缚失去功效,藤蔓坠落在地,溅起一地尘土。

    何承息将三位外门弟子身上的宗门玉牌悉数收好,神色沉郁,其他几具尸骨身上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识,大概都是散修一类,只能就地掩埋。

    结束一切以后,三人走到余逢春面前,以何承息为首,抬手深深行了个礼。

    这一路,但凡有一处没有江前辈照应,他们三个必定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余逢春摆摆手,“但你们要小心,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不是意外。”

    何承息道:“小辈明白,我们准备立刻赶回宗门,向宗门长老回禀此事。”

    凌景宗是天下第一大宗,虽然在战争中陨落数位长老,但实力仍然排在前排,况且宗主是余逢春旧识,由凌景宗对外宣布这个消息,余逢春很放心。

    他点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尽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