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换成你,你甘心吗?
冯敛臣面沉如水地看着他, 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谭皓阳,算了他就先不提了, 姑姑呢,你是站在她那边的, 但又不完全是她的人,不然不会在她明天跟我谈判之前, 提前向我交这些底。”谭仕章说, “至于我,我就更不敢自以为是了, 你是我的助理,咱们俩也不过占个名义而已。什么好事都想占, 只怕自取其辱。”
冯敛臣反而舒出口气:“不是这样的。您……”
谭仕章说:“不用您来您去的了,又不是真的尊重,听着还见外。”
冯敛臣从善如流:“今天晚上, 我本来就打算把这些告诉你。”
谭仕章问:“是姑姑的意思?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冯敛臣说:“是我的意思。我终究还是你的助理。”
“赵喆呢?他也跟你们是一伙的?”
“赵律师最开始不知道, 是后来才听说的。月仙总已经把他说服了。”
“冯助。”谭仕章瞥他,“你这胳膊肘不也没少往外拐么?”
冯敛臣胳膊还扭在身后, 低着头, 无奈笑笑。
他说:“老谭董还在时, 我是要站在他的角度考虑的。我还建议过他不要忘了月仙总。”
谭仕章挠挠鬓角,却问:“你现在是我助理,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冯敛臣心跳加快,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有些是看得到的,有些隐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
谭皓阳是最有优势的继承人, 尚且谨慎小心,不遗余力地拉拢股东董事,以求万无一失。
谭月仙自觉没有受到公平待遇,隐忍不发,其实意欲推翻遗嘱,必然也做了不少准备。
原本,很多人甚至默认她本人不会有什么夺权动机。
五十岁多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在半退休的时候强行上位,就算干,还能干个几年?若是有儿女的话,还可能为了儿女谋划——这也是个强力的理由,不过她没有,完全谈不上。
她也许只为了自己的执念。哪怕做一天的董事长,也是董事长。
那谭仕章呢?
冯敛臣不语,现下情形,他像个被绑架的人质,被挟持着站在大厦顶端,但人质一旦看清绑匪的真面目,未必还能有机会全身而退。有时候,可能就只剩下被剪除和上贼船两条路。
谭仕章靠在那儿看着他:“本来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如果冯助你不照顾我,也许明天我会酩酊大醉,一觉睡过去,错过姑姑邀请我见面这事。不过没什么影响,不管我的立场如何,后天的董事会,姑姑都会向谭皓阳发难,质疑遗嘱的有效性。争取了这么长时间,我想够她做好充分准备了。这么一说,已经可以想象,等到礼拜一,公司大概会乱得像菜市场。”
冯敛臣抿着唇,等他说完后面的话,虽然内心已有预感。
谭仕章露出无奈的、像面对小孩子似的神色:“至于我,反正已经够混乱了,也不差我一个,我会在现场向董事会发起对谭氏的收购要约。”
冯敛臣暗暗倒吸口气。
隐隐发现这回事,和对方亲口说出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终于把手挣了出来,重获自由,冯敛臣将领带扔到地上,谭仕章看见了,但没在意。
他只是继续说:“当然,说收购谭氏也不严谨,以谭氏集团的规模体量,加上母公司本身没有上市,想要全盘拿下并不现实。我没有打算把它全部吞下去,我的目标只有金凤翔。”
金凤翔在管理架构上,属于谭氏集团下属的子公司,有自己的董事会和管理层。
但这个品牌是谭氏的根基和核心,所有关于它的决策,亦不可能绕开集团的董事会。
也就是说,收购金凤翔需要把两层董事会都搞定——谭仕章下周一要做的,就是向集团这个层面先宣战。这一手并非完全无法防范,只是可能谁都没想过,谭仕章胆敢这样做。
真要把金凤翔剥离出谭氏集团,除非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但他也是谭家人,鱼死网也破了,他还图个什么?
冯敛臣用冷静的眼神看着他:“可能没有哪个董事轻易会同意卖掉金凤翔。”
谭仕章同样冷静得可怕:“所以才有‘恶意收购’这种方式。”
收购如何姑且不说,他已经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恶意收购又叫敌意收购,是指收购方在未曾知会目标公司的董事会、或未经其董事会同意的情况下,强制进行的收购活动。顾名思义,毋庸解释,这是一场强取豪夺的战争。
当然,这一般需要目标公司的股票流通量高,才容易在市场上吸纳。
恶意收购人前期会躲在暗处,先从公开市场买入目标公司的股票,悄悄增持,直到持有的股权份额达到控股股东的水平——就像谭仕章打算对金凤翔发起收购要约,证明他和他背后的同伙手里至少已有超过30%的股份——然后再进行书面公告,规定收购条件、收购价格和收购期限,倚仗财大气粗的资本优势,硬抢控制权,直到把目标公司夺到手中。
像一条巨蟒,先啪地绞住猎物,再张开大口慢慢吞噬。
同样也正像谭仕章说的,谭氏集团本身规模庞大,现金流称得上健康,并且出于谭儒的保守,母公司未上市,因而股份集中,对敌意收购的抗风险能力更强,容易贪心不足蛇吞象。
只是像金凤翔这样的子公司,出于在扩张过程中巨大的融资需求,单独敲钟上市,才令谭仕章有空子可钻,在谭皓阳麻痹大意的情况下,借助外部资金力实施敌意收购计划。
他这么做显然图谋已久,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
但这么久以来,真的完全没察觉么?
冯敛臣竟也不敢这么说。
谭仕章频繁约见股东,多少是做给别人看的,表现出四处碰壁的样子,多少是当作幌子,掩饰他与另一些人的密谈谋划,他背地里何时拉拢到大量资金、股权代持人、合作伙伴……
行过之事,必有痕迹。像谭仕章多少能察觉他与谭月仙之间的猫腻,冯敛臣也未尝没从种种蛛丝马迹中,诸如谭仕章索要的文件、去过的地点、宴请的对象,隐晦探知他的意图。
只是他在谭月仙、谭皓阳与谭仕章之间保持了缄默。
他像山间的一颗树,心平德和,不生是非,然而一言不发地注视一切。
冯敛臣终于定了定神:“像你这样突然发起收购要约,可能一时能把董事会打蒙,但大家到底会反应过来,想抢金凤翔还是没那么容易。你真的决定要应付这么多麻烦?”
谭仕章冷笑:“与其让谭皓阳掌权,我首先会很乐意给他找一点麻烦。那么多的反收购策略,毒丸计划、焦土计划、白衣骑士计划,他不是很能耐吗?大可以慢慢考虑用哪个。”
然而他这样讲,冯敛臣却听到一丝松动:“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谭仕章身体往后一仰,后脑也抵在床柱上,冲他笑笑:“你想听?”
出言时冯敛臣已意识到不妥,但他已经知道太多,再多一点也无所谓了。
谭仕章坦言:“没谁保证自己做坏事一定能成功,但我既然已经被逼到了这一步,那就是不得不为。不管造成金凤翔股价震荡,还是向大众暴露谭氏祸起萧墙的丑闻,都会给集团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当然,董事无疑会向我发难,甚至想办法撤掉我的位置,也没关系,他们第一没办法改变我姓谭的事实,第二没办法拿走我手里的股份。想要我放弃,不再搅局,不出去乱说话,也不是不行,只是有条件,拿丽华珠宝出来息事宁人。”
这点却冯敛臣没想到的。他微微一怔:“你想要的是丽华珠宝?”
谭仕章突然扬起手,冯敛臣下意识闭了闭眼。
轻微的触感落在脸颊,谭仕章以指背蹭掉了他发间一点碎钻,不知怎么从床单上沾到的。
之所以这种极其细碎的小配件出现在床上,大概又是跟着谭仕章从工作台漂洋过海。
冯敛臣上次见过,他的工作台很乱,堆满放大镜、工具和金银部件、各种裸石、珍珠、琥珀——全天下经常使用的工作台大概都很凌乱,只有使用的人自己清楚每一个角落的秩序。
谭仕章垂着眼眸,他平时经常看起来阴郁,此时的眼神却像个老练工匠的眼神。
丽华珠宝是闵丽华所创,相较金凤翔,与谭家渊源没那么深,营收占比也不如前者。
只是它代表顶尖、精品、艺术,是目前谭氏最矜贵精美的一张面孔。
谭仕章对这个缪斯一往情深,倒像突然可以理解,但冯敛臣无法判断他能不能如愿。
谭仕章笑了笑:“其实上次来我就想说了,冯助,能看出你也是个喜欢珠宝的人。”
冯敛臣谦辞:“也有做这一行做太久的原因,看到宝石就有点职业病。”
谭仕章缓缓开口:“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将来要干哪行的,反正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决定将来要和珠宝打交道了——或者说,我没想过这是个‘决定’。像我和谭皓阳这样,人家说我们一句珠宝世家,从小在家里耳濡目染,压根没想过可能去从事别的行业。”
冯敛臣跟在他身边以来,谭仕章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他也头一次这样讲话。
“我从学龄前就开始学画画,上学时还收藏过各种裸石、古董珠宝、珠宝图鉴,对照着涂涂抹抹,甚至自己跟师傅学打磨,精工镶嵌——那个年纪的男生有这些爱好,真没少受嘲笑,不过我觉得这很无谓,最不济用拳头说话,直接一劳永逸解决这些声音。到了该上大学,想都没想,报的也全是宝石专业,最后进了设计系。大一刚入校就开始学意大利语,就为了毕业之后继续出国进修,所有的路径都顺理成章,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从没有过回头路。
“直到在佛罗伦萨也结束学业,好像人生阶段短暂告一段落,我才开始面临选择的问题。我本来有机会留在意大利的传统工房,做金银饰雕刻——意大利的金工,你知道是什么地位,那边的老匠人也都耐得住,一年半载做一件作品,一做就做几十年。思量再三,还是回国来了,也想过直接创业,做自己的珠宝品牌,但是跟爷爷聊过之后,总之就这样进了谭氏。
“别误会,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说出来这些不是为了指责别人。我在集团和子公司轮过各种岗位,还是最向设计倾斜,对金凤翔和下面的珠宝品牌也都多少有感情。但说到底,我对丽华珠宝付出过最多心血。集团想把丽华珠宝打造成中国的奢侈品牌,我也认可这个方针,奢牌意味着做高级珠宝,和经典挂钩,哪个设计师不想做出能收藏几代、可以传家的作品?
“但如果这一切没有任何回报,甚至可能被人想拿走就拿走,换成你,你甘心吗?”
冯敛臣一时说不出话。
谭仕章说:“别介意,只是一点无聊的牢骚。是,实在不行,我大不了赌气离开谭氏,从头去做自己的品牌,但是,中间耽误的这几年算什么?一个设计师的黄金时期不要钱么?”
这时冯敛臣倒反应过来了,他顿了顿,淡淡笑道:“也巧,我像跟皓阳总说过类似的话。”
闻言谭仕章温和地看他,表情稍稍放松一些。他饶有兴致地问冯敛臣:“你说了什么?”
“我呢,是一毕业就进谭氏,全心全意,为集团干了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被人莫名扫地出门——尚且不是太甘心。难道我七年的打拼都不算数?”
谭仕章笑起来,环胸想了想:“要不然,冯助,真的跟我来混吧。造反失败,我们两个出去创业,继续做珠宝嘛,我现在就能许诺,新的品牌名称都可以署你姓名里一个字。”
冯敛臣噗嗤一声,露出个微笑来,他没戴眼镜,失去镜片遮掩,眼底有狡黠的光芒。
床头灯光柔和,楼下传来老式座钟的钟声,洪亮悠远,和他第一次来这里一模一样。
冯敛臣重新收敛神色:“但你既然只要丽华珠宝,支持月仙总做董事长不失为一个选择。”
谭仕章唇边还挂着笑:“她么,确实好一点,至少不像谭皓阳那么好高骛远、自以为是。”
冯敛臣注视他:“月仙总以前也是管设计的,她懂设计,只是本身没有那么擅长。但是有这样的背景,她在很多地方会愿意支持你的理念。至于将来,从最实际的情况考虑,终归年纪摆在那里,带领集团走上几年,她还是要退休。到那时候,她更欣赏的未必不会是你。”
谭仕章挑着眉头:“这话就又绕回来了。你是重新在替她说服我?”
冯敛臣和他对视:“我以后也可以站在你的立场为你着想。”
谭仕章轻笑一声:“冯助,那得想个什么办法证明一下,你是站我这边的吧。”
冯敛臣微微怔了怔,谭仕章换了个姿势,两条胳膊向他伸出来,眼里有促狭的意思。
停顿几秒,他犹豫地站起身来,谭仕章依然伸着胳膊,冯敛臣慢慢上前,终是伸手抱他一下。刚接触时带着生疏和僵硬,谭仕章哼笑一声,收紧手臂,轻轻把他揽在怀里。
怀抱短暂,一触即分,冯敛臣松手前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安慰的意味。
谭仕章说:“好吧,给我一晚,考虑考虑。”
冯敛臣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他去床头柜找眼镜,谭仕章提前一步,拿起展开,给他戴上。
他对冯敛臣说:“其实我对亲信也还厚道,你也考虑考虑?”
第22章 第 22 章 离董事会召开剩下不到二……
翌日司机换了辆低调的车, 不露行迹,一路开到凌云阁。
谭月仙与侄子在包厢密谈。冯敛臣回避,主动找借口出来, 靠在月洞门下抽烟。
烟火明灭,夹在修长的指间, 门洞形似满月,将人框在月中, 冯敛臣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半个人影也无, 头顶飞檐高耸,只有一片古雅宁静。
谭仕章恣行无忌, 而恶意收购的计划已箭在弦上,一夜之间要他改变主意, 及时收手,重新谋划,自然不是简单的决定。但话又说回来, 以他的城府心机, 必然做了成败两手打算。
他不会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冯敛臣推测。说到底, 事在人为, 只看想和不想而已。
饭后姑侄二人并未一同离开, 谭月仙先行告辞。
冯敛臣回到房间,谭仕章还在里面,松泛地靠着椅背,手中正端了杯茶。他饮了一口,看见冯敛臣,把杯子放下:“冯助,怎么抽个烟去这么久?我以为你迷路, 差点要去找你了。”
冯敛臣只笑了笑:“我去叫司机?”
谭仕章示意他坐:“接着吃吧。我们晚半小时再走。”
周末就这样走到尾声,冯敛臣没回家,还是随谭仕章去了他的别墅。
离董事会召开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
谭仕章无所事事,站在展示柜前,两手抄兜,以目光把玩他的藏品。展示柜做得像个写字台,高度正好到他腰间,四面玻璃透亮,灯光是专业定制的,力求折射出珠宝的最佳光彩。
回到自己的地盘,他脸上的面具摘掉了,表情中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但不知作何感想。
冯敛臣也没事做,倚在墙上翻手机聊天记录。
他有定期整理的习惯,一直翻到了十分前面,不期然看到谭儒最后给他发的一条消息。
老年人不善打字,使用语音居多:“知道了,辛苦你,谢谢。”对话永远停留在这一条。
谭仕章扭头看了眼冯敛臣,叫他:“冯助,你来看看这个。”
冯敛臣依言靠近,见是一枚戒指:“这是黄蓝宝还是黄钻?”
谭仕章眼神平和地注视它:“你猜呢。”
两者都是黄色系宝石,时常难辨你我,但是黄钻折射率更高,比黄色的蓝宝石更闪耀,也会更贵重。
冯敛臣眯着眼辨认:“不是为了看我闹笑话吧……是黄钻吗?”
谭仕章笑笑,打开展示柜,把它取出来,突兀地执起他的手,将那枚戒指往他中指上套。
彩色钻石之中,黄钻是不那么罕见的品种,但这枚黄钻的颜色,比最高级别的Fancy Vivid Yellow饱和度好像还要高,是浓烈稀贵的金黄色,目测应当是最受欢迎的“金丝雀黄”。
冯敛臣吓一跳,条件反射想要抽回,仍被谭仕章牢牢攥住。
但他这双手是真的适合戴首饰的一双手。皮肤泛着冷冷的白,淡青血管脉络分明,十指修长,指尖微微上翘,不输模特。这枚硕大黄钻点缀在他指间,真如一只金丝雀亲昵地停留。
谭仕章说:“我觉得将来可以聘个模特,专门试戴给客人看,就按冯助你个这标准找。”
说完两人没忍住,都笑了一下。冯敛臣摇摇头,褪下戒指,还回它该在的地方。
谭仕章走到小吧台,启瓶倒了两杯红酒,他递了一杯给冯敛臣。
“你对爷爷感情很深?”
“看怎么想……对我来说他终究是个领导。”冯敛臣晃了晃杯子,“该压榨人的时候一样压榨,不管你忙不忙得过来,一个人恨不得掰开当三个人用——但是做得越多,错得又越多,一出岔子,也是不分青红皂白迎头一顿骂。朋友背地还劝我忍耐,说她至少跳过三次槽,哪个上司不是这样,跟我讲有这样的老板已经够可以了,至少肯给升职,不克扣加班费。”
“这好像在暗示我以后也善良一点。”谭仕章说,“迄今为止,我应该没敢压榨你吧。”
“开玩笑的。”冯敛臣笑说,“为了生计的缘故,待遇给够,压榨也是可以接受的。”
晚上他躺在客房的床上翻相册,又翻到好几年前公司团建的大合影。
众人把领导簇拥在中间,冯敛臣在照片上找到他自己,还是一身学生气,戴着不起眼的黑框眼镜,默默往后排和边角站,不善言辞,表情是谨慎小心的。但正常,谁还没年轻过呢?
刚调去总裁办、头一回陪领导接待大客户那时候,总秘提前提醒大家捯饬得得体一点,他穿着商场买的几百块的西装,似模似样打着领带,客户走了,当时那个总秘问他,你这穿的是什么衣服?死板黑沉,也不合身,是打算去卖保险还是去卖房子?
他现在好似已蜕变成那时完全想象不到的样子。再俭省,撑门面的行头至少一样不缺,西装像是焊在身上的,到任何场合,都不可能再像那样露怯了。
那年年底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公司年会抽奖,冯敛臣中了头奖,一对钻石袖扣。
谭儒笑着说年轻人好彩头,回到总裁办,同事都起哄说叫他不要送人,自己留着戴。
他回家戴上了,照镜子的时候,突然之间就明白了总秘的话——这衣服简直像从照相馆借来的,版型死板,没有质感,外套袖口甚至盖过衬衫,它原来丝毫衬不起这样昂贵的首饰。
由这对钻石打造的袖扣开始,他要有配得上它的西装,有了西装,还要有同等档次领带和皮鞋,之后还会发现,需要有适应更多场合的配饰,手表、领针、胸针甚至更多袖扣……
当他习惯了这一切,也仿佛习惯了在职场上运筹帷幄、精明算计的感觉。
公司人员往来,职位调动,大概很少有人还记得他以前那么青涩的时候了。
*
小酌助眠,翌日清早,冯敛臣起得很早。他叫司机在别墅门口等谭仕章。
大厦电梯挤满了生无可恋的周一生物,二十八楼大会议室则是一片紧锣密鼓。
董事会将于10点准时举行,前台把所有与会人员的名牌事先摆好,主席台上摆了鲜花。
冯敛臣的工位上有备用西装,他在休息室换了身行头,和赵律师躲在隔壁小会议室等待。
——是躲着,门都关得严实,外面讲话声渐近,董事三三两两路过,谁也没有发现他们。
会议开始,半小时不到,赵律师先被叫去了隔壁。
前台来过来通知,习惯使然,叫的还是“冯总”。
冯敛臣向她点点头,推门进去的时候,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九个董事悉数到场,黑压压一片正装打扮。左四右五,严肃地分坐大会议室长桌两旁。
这架势险些让他想起自己当初受到牵连,接受领导班子和专项调查组连环审问的情形。
该撕的口子都已经撕开,所有人都是肃穆沉郁,如临大敌,还有一些不明显的面面相觑。
冯敛臣抬头环顾全场,眼眸藏在泛着冷光的镜片之后。
坐长桌第一位的就是谭皓阳,目光像淬毒的箭向他身上扎来。
他平时乐天的时候更多,要么就是志在必得,难得有这样怨恨的眼神。
冯敛臣和他对视一瞬,忽然一哂,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地向在座所有董事欠了欠身。
黄大钧面色严肃:“小冯,别的我就不说了,你也知道我们要问什么,现在就是这个遗嘱的问题需要有个说法,这关系到集团未来领导班子的架构,不是小事,你应该知道轻重。”
冯敛臣恭谨回答:“老谭董去世前一天,我确实听见他说需要再想想。”
黄大均威严深重:“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你为什么没有早说?”
冯敛臣露出紧张和歉意的表情:“……这点确实是疏忽了。说到底,我的法律素养不够,当时虽然听到了,但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对遗嘱可能产生的影响,也没有及时告诉赵律师。”
谭月仙替他说话:“也不完全怪敛臣,他当时是和我讲了的,连我一时间都没想到这点,何况是他?当时所有人都伤心,事情又多,兵荒马乱的,不可能真的去仔细计较每一句话。”
黄大钧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冯敛臣仍然垂着眼,在他身上,体现出一种下位者的温驯的臣服。
忽然又有道目光落在身上。是谭仕章坐在下手,同样面色不善,阴翳地盯着他。
此情此景下,谭仕章同样显得不满,说多强烈倒又不至于,其他董事偶尔朝他瞥去一眼,比起脸色更难看的谭皓阳,谭仕章忽然往后一靠,吐出口气,更多像在皮笑肉不笑地看好戏。
黄大钧还没开口,谭仕章说:“您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谭皓阳冷声:“是吗,冯助难道没提前跟你知会一声?”
谭仕章反问:“冯助脾气耿直,当初公布正式遗嘱之前,他难道跟你通风报信过一个字?”
谭皓阳面色一僵。
谭仕章劝道:“好了,有点风度,再多说两句,我以为你要上去把他和赵律师痛打一顿。赌气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我本来也以为今天就开个会呢,现在这样,我说什么了吗?”
整个会议室里也就兄弟俩敢这么锣对锣鼓对鼓地对呛,其他人鸦雀无声。
谭月仙身为始作俑者,面不改色,法令纹都是凶的,有说一不二的气势。
但是照她和谭仕章共同商定的意思,谭仕章并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对她支持。
往近处说,如果谭皓阳意识到姑姑和堂哥是一伙的,不免会更小心防范。往远处说,谭月仙如果上位,将来做什么都可能被视为两人勾结的缘故,名声有碍,说不定还给自己挖坑。
谨慎起见,谭月仙本人倾向于维持各自为政的表象。
只是以冯敛臣的立场,今天他站出来为谭月仙作证,无疑和赵律师都会打上她的标签。
赵律师还好说,而冯敛臣与谭仕章还有一层直属的上下级关系,又涉及到他的归属问题。
他知道的这些,当上司的谭仕章知不知情?谭仕章有没有参与“造反”?
刚招揽来这么个亲信,他跟冯敛臣怎么相处,一下又微妙起来,甚至少不了一点演技。
谭仕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再看任何人,掏出手机打发时间,表明他不怕磨下去。
谭月仙很冷静,老神在在,仿佛扔了这颗炸弹的不是她。
关于董事长选举投票,今天必然吵不出结果。唯一达成的一致是董事会的第一项议题搁置,待律师解决了遗嘱的有效性问题,再重新择期召开——同样在预料之中,除了谭月仙自己阵营已经拉拢的两个董事,不可能所有人在场立刻转过弯来,总要回去先拨一下算盘。
至于谭皓阳那边,即便能推翻遗嘱,撤回股权变更,都还需要走一系列流程和手续。
但冯敛臣已经使命完成,跟赵律师前后脚出了会议室。
两人相视,赵律师只有苦笑,牵扯进高层斗法,一旦上了船就没那么容易下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最后什么都没多说,一个说“我先下去了”,一个说“你去忙你的。”
冯敛臣去秘书办待了一会儿,跟佟雨曼她们顺道对接了最近的工作。
散会之后,全部董事离开,他才在董事长办公室门口看到谭皓阳。
转过转角,便望见谭皓阳站在走廊尽头,正靠在董事办对面墙上,微微弓着背,也没管禁不禁烟,正用打火机点火。那间代表权力的办公室似乎成了火焰山,往里迈一步就要烫脚。
旁边一盆人高的发财树,最近阿姨像没怎么照顾好,蔫头耷脑的。
冯敛臣手里还抱着材料,脚下一顿,还是走过去,提醒他去天台抽。
谭皓阳抬眼看他:“好啊,敛臣,你今天挺得意,终于扳回一局。”
冯敛臣扭头,往办公室门里看看:“那你这是怎么,还不好意思进去了?”
谭皓阳掸了掸烟灰,仰着头睨他:“我在反思。弄半天,原来是我自己比较蠢。”
冯敛臣上下打量他:“也算不上。你脑子有灵光的地方,只是太喜欢自己给自己树敌。我还记得老谭董就在这里面让我带你——我曾经是真心实意的,你却莫名和我较劲,何必?”
谭皓阳讽刺地说:“你一边跟我搞在一起,一边都还瞒着他遗言的事,现在更不得了,原来你甚至宁可告诉姑姑,都不肯告诉我一句,就是这样的真心实意?”
冯敛臣闻言,用看小学生的眼神看他。
谭皓阳不耐烦:“怎么了?”
冯敛臣极淡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反正你从来也不爱听我好为人师。”
第23章 第 23 章 你究竟有哪一点看得上谭……
冯敛臣离开之后好半天, 谭皓阳还在琢磨他这个“好为人师”。这时候他静下来,慢慢回想,过往两年里, 冯敛臣确实不遗余力教过他良多。当然,这份好意他愿不愿意领情, 是另外一回事了。谭皓阳其实一直挺不耐烦,觉得他这人自作聪明, 自诩精英, 又眼高于顶。
还真就应了这句好为人师。
那边又有脚步声过来,谭皓阳一瞬以为是冯敛臣去而复返。
刚想叫他名字, 嘴还没张开,抬眼仔细一看, 原来是江一眠。
谭皓阳变得兴致阑珊:“你来干什么。”
他语气不对,情绪也不对,明显没好事。江一眠心里打鼓:“董事会……开得怎么样?”
谭皓阳懒得与他解释, 多解释一遍就多提醒一遍他自己的马失前蹄:“能怎么样。”
江一眠十分担忧地去抱他, 走廊监控闪着红光,像只冰冷的眼往下探看。
谭皓阳抬头看看, 一把把他拉进董事长办公室。
江一眠趴在他怀里, 支支吾吾:“我听说开会的时候, 姓冯的……还有……”发现怎么说都不妥,“总之,你跟我说嘛,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讲的。”
谭皓阳却只觉厌烦,连带看见他那张漂亮的脸,都显得格外无趣。
他忽然换了副懒洋洋的声气:“对了, 确实有件事要跟你讲。”
江一眠攀住他的脖子,试图安慰失意的男朋友:“你说。”
谭皓阳笑了笑:“其实我看咱们俩也差不多了,要不然分手吧?”
江一眠怔在原地,仿佛不能理解中文:“你说什么?”
谭皓阳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啊,到了该分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分了,让记忆停留在最好的时候。不然等激情耗尽再分开,大家又吵架,脸上又闹得难看,不也挺没意思的?”
江一眠像盯怪物一样盯着他:“谭皓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又来了。
有瞬间,谭皓阳有种像赶虫子一样挥挥手的冲动,但忍住了。只有暧昧期是他对一个人最好、最真心的时候,可惜每到结束时,又无一例外,不得不再走一遍这样令人生厌的过场。
质问、争吵、对峙,歇斯底里,情感特别丰富者,则还加一场哭天抹泪。
他所有能交往下去的对象,要么是一夜露水,要么是只图他跟他当个床伴,活好不黏人。
但凡动一点认真的念头,都有机会见识他的翻脸如翻书,打得再火热,也能说散就散。
最后只能认下事实,他谭皓阳就是这样的人,字典里没有“不舍得”三个字。
谭皓阳按捺住情绪,但想起之前跟冯敛臣闹掰那一回,隐约还是有点懊悔的,不想再闹成那个样子:“这样吧,你还想要点什么,一次性想好,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尽量满足你。”
他自诩不是个薄情的情人,江一眠却没领这个情,突然气不过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
谭皓阳愣住了,江一眠也是一时冲动,惊恐地瞪他,谭皓阳回过神,眼神阴沉得狠。
*
冯敛臣回到设计总监办公室时,谭仕章正在打电话,声音平稳,眼神冷肃。他收了线,回头看到冯敛臣,从椅子上拎起西装外套,匆匆交代了声“我下午有事”就要出去。
一只脚踏出门口之前,这次谭仕章想起来跟他多解释一句:“黄董请吃饭。”
“要叫司机吗?”冯敛臣问。
“已经在底下了。还有姑姑和谭皓阳一起——低调一点,不要透漏我们去哪。”
即便他不吩咐,冯敛臣也不可能多说半个字。他也心中有数,董事长的头衔花落谁家,对外是集团的大事,对内也是谭家的家事。黄家是世交之家,说到底,黄大钧现在要以长辈的身份和立场出面,居中调解,也只有他有这个资格,外人是插不上嘴的。
只想一想这所谓“请吃饭”的场面,都觉氛围不会比一场鸿门宴轻松。
目送谭仕章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冯敛臣坐下照常处理工作。
诚如预言,这个黑色礼拜一,公司乱得像菜市场。
董事会上杀出程咬金,到中午的时候,各种小道消息已经在各个部门的角落不胫而走。
冯敛臣在食堂吃饭,打份乌冬面的功夫,都顶了一路隐晦的注目礼。赵律师精明,半小时前直接给他发消息问要不要出去找餐厅。冯敛臣婉拒了,说是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还没挨椅子,他的“小老乡”黄芮就凑过来:“我听说——”
冯敛臣打住:“都是大领导们的事,我哪里敢乱讲?”
黄芮撇撇嘴:“老冯,不仗义了,连我都瞒着是吧。”
冯敛臣戏谑:“你晚上回自己家,不就直接见到黄董?你怎么不问他老人家。”
兹事体大,黄大钧更不可能挂在嘴边,跟小辈倒豆子。黄芮一拍桌子,终究无计可施。
下午,冯敛臣找设计部长Jessica商量珠宝展的准备事宜。
高层变动,不能耽误公司的正常运营工作。
每年秋季,“金城国际珠宝展”是谭氏集团必定参加的一个珠宝和宝石展览,展会规模可观,每一届基本都有来自全球的数千家企业参展,买家和参观者来自上百个国家和地区。
除了借此拓展商机,扩大采购供应链,这还是展示公司实力、进行珠宝设计交流及探索市场变化趋势的重要机会。
按照以往惯例,相对重要的展会由总裁办亲自牵头,采购部、市场部、公关部和设计部等通力合作,去年冯敛臣还是项目总负责人——当然,说来不免尴尬,今年肯定要换别人了。
但他还要在设计部负责这一部分,现下展品还没决定,只有展具要提前订制。
Jessica却推三阻四的:“不急。展架和展板这些,总要配合展位装修来的。”
冯敛臣还待说什么,话没出口,先被对方一句话怼回来:“哎呀,冯助,咱们有固定合作的展览公司,今年又不是你统筹大局,这么大包大揽有必要吗?该交的就交给人家好啦。”
上次黄芮闹的那一场风波平息之后,他和Jessica两个重新回到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但是也只是表面上,Jessica终究对冯敛臣冷淡不少,加上今天的特殊情况,谭仕章还未表明态度,她明哲保身,坚决避免和他牵扯,一拎包,说接下来还约了客户,要先出去一趟。
冯敛臣讨了个没趣,出来时,黄芮正端着杯子路过:“怎么啦,有事?”
“没什么。”冯敛臣侧头,发现江一眠不在他自己的座位上,“人呢?”
“不知道,我管他。”黄芮记着仇,“呃,好像……过了中午就没看见,请假了吧。”
冯敛臣挑了挑眉,黄芮说着,拽着他往茶水间走:“走了走了,茶歇时间啦,饮茶先!”
到了门口,里面已经有三四个同事在聊天,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你还不知道他跟……的关系?所以才说,他是不是急着回家安慰亲亲老公去了……”
“你们在吃什么瓜?”黄芮迈脚进去,很好奇,“我也听听,带我一个?”
冯敛臣无奈笑笑,跟着走了进去。那几个设计师看到他,也讪笑:“就是在说小江嘛。”
黄芮饶有兴致,不把自己当外人,打入群众内部:“他的乐子啊,讲讲,他又怎么了?”
她迄今尚未发现谭皓阳和江一眠的地下关系,碍于冯敛臣在场,也没人敢再随意胡说八道,总怕他回头就跟领导告密似的:“也没什么,就说他好像其实家境不好,上次薇薇还听见他妈妈打来电话,一口农村口音,他偏偏喜欢摆阔,你没发现他桌上最近又多了件LV?”
冯敛臣很识趣,听他们聊了两句,就端杯咖啡起身:“我手上还有活没干完,先回去了。”
再抬头已经忙活到晚上。
外面设计部的人都走光了,办公区域一片漆黑。
门忽然被推开,阴影中显出谭仕章轮廓分明的脸:“怎么还没走?”
冯敛臣抬头看见上司,站起来平静地招呼一声:“仕章总。”
谭仕章解释:“刚刚从底下路过,看见我这间办公室还亮着灯,都以为忘了关。”
又想起昨天的话:“不算压榨吧?算的话我就有点冤了。”
冯敛臣笑说:“自愿加班。我想先把工作赶一赶,正好要跟你报备,这周五我请天年假。”
“就请一天?有什么事?”
“家里的老人过生日,跟周末连起来,回去住两天。”
“哦,那应该的。不用浪费年假了,算你调休吧,到时候直接回去就行了。”
冯敛臣道谢,听谭仕章调侃:“只看外表,想不到冯助还是这么恋家的人。”
上次是母亲,这次是奶奶,难怪他这么想,冯敛臣倒不这么认为,但也没否认,表情淡淡的,几乎融在阴影之中。谭仕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只问:“有没有水?”
冯敛臣去茶水间转了一圈,见饮水机已经空了,好在小冰箱还有几瓶气泡水。
拿回来的时候,谭仕章正坐在自己老板椅上,上半身贴着靠背,远眺窗外。
窗外是万家灯火,一片光海似的夜景。
他从冯敛臣手中接过瓶子:“但是你官复原职的日子还有得等了。”
就这个结果来说,冯敛臣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谭仕章记着:“我知道。”
其实谭月仙是想保他的,毕竟冯敛臣帮她瞒了那么大的秘密,也有因此受累的意思。
只是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一来,总裁助理一职已经给到采购部长王岩,工作职责基本由对方接过去,短时间内反复进行职务调动,显得公司管理混乱,形同儿戏。二来,更重要的是,王岩是谭皓阳派系的人,是他亲自提拔上去的,就算要动,也要等谭月仙站稳脚跟,因此只能将来有机会再议。
至少今年的珠宝展,多半要在王岩的统筹下办到结束了。
冯敛臣心里却十分平和,工作是做不完的,公司却永远不会缺了哪个人就不转。
过去他被绑在工作上,少有喘息的机会,别人只知道把事情交给他,一定不会搞砸,不管背后耗费多少心力,兢兢业业,现在终于理直气壮把责任分出去一次,反觉莫名轻松。
这位采购部的老上司喜欢代劳就代劳吧,不如放他趁机休息一届。
谭仕章拧开盖子:“实话实说,可惜你没留下看完谭皓阳的表情。”
冯敛臣怔了一下才回神,笑道:“我告诫过他,半场开香槟不是好习惯。”
听罢谭仕章朗笑,说这句话简直精准,他突然问冯敛臣:“其实我一直有件事不明白。”
冯敛臣耐心地问:“什么?”
谭仕章问:“既然如此,你究竟有哪一点看得上谭皓阳?”
第24章 第 24 章 小孩子自己没力量,才会……
冯敛臣闻言先是顿了顿。谭仕章办公桌一侧还有把转椅, 他拖过来,坐在对面,转了半圈, 才字斟句酌笑道:“仕章总,这可让我怎么说?背后妄议领导, 怕不是快混到头了。”
谭仕章支着下巴:“无妨,现在他不是你领导了, 我才是, 讲也是我让你讲的。”
他起头开了个玩笑,冯敛臣但笑不语, 抬眼看他。谭仕章想了想,示意他靠近。
“冯助, 咱们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谭仕章低沉的声音怂恿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敞开心扉抱怨两句, 何尝不是一种巩固感情的方式?我是出了这个门就失忆的。”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冯敛臣说, “只不过有时候……人总有需要感情的时候。”
“你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像。”谭仕章说完, 又想到刚刚那句恋家, 觉得武断了。
“我这样的人, 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冯敛臣拧开另一瓶气泡水,“仕章总。”
“是我失言,说回正经的吧。”谭仕章说,“你猜我们今天吃饭讲了些什么?”
“皓阳总好命,不光老谭董偏爱他,黄董其实也想偏袒他。”冯敛臣只说,“不过, 像你刚说的,现在是关起门来讲,月仙总他是玩不过的。他太年轻,有时候就像个小孩似的。”
谭仕章两手枕在脑后,哈哈一声,调侃地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个孩子’?”
冯敛臣淡淡笑说:“这也不算好话,小孩子自己没力量,才会害怕大人。”
包括害怕让他征服不了的人。
谭仕章的目光飘向他,冯敛臣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袖口露一截精瘦的手腕,指间有枚瓶盖灵活地转来转去。他脸上总带着斯文温和的模样,嗓音平缓,唯有目光寒峭,藏锋不露。
谭皓阳其实真像只小孔雀,潜意识里总想向周遭炫耀自己丰满的羽毛。
一旦遇到有人不予回应,他可不急着想去征服。但是征服不了的呢?
谭仕章笑了一下,向冯敛臣举举气泡水的瓶子,仿佛当成酒杯。
他又说:“但你要是实在不想跟我混,也不至于强人所难,可以请姑姑尽量提前安排。”
那就是不做总助,另寻其他的职位了。但再想想就知道,首先不可能立刻跳到高管层级——董高监一个萝卜一个坑,据冯敛臣所知,最近没有人事变动,不会有合适的位置空出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急着转岗,能给他选的多半只有中层管理岗位,比如部长。
冯敛臣本也没有肖想一步登天。他还不到三十而立的年纪,能走到中层这一步,已经算是快了,再想混上去,横竖都要再历练几年。和继续跟在谭仕章身边比,两条路径各有利弊。
只是最主要的,他相不相信谭仕章将来与董事长有缘。
有没有跟从他的这份从龙之功,放在将来,大有区别。
冯敛臣几乎没想:“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也不想顶风而上。”
谭仕章仿佛了然一切:“不想就以后再说,总会有更好的机会。”
冯敛臣浅浅笑说:“那先感谢领导的提拔和关照了。”
谭仕章说:“感谢不敢当,现在这样的情况,还不如我们来签份对赌协议。”
冯敛臣问:“怎么签?白纸黑字,就写,仕章总将来愿意许诺我加官进爵?”
谭仕章便笑起来,说他这么信任自己,也不是不行,边说边拿了张A4纸,作势落笔,当然这也是玩笑,随便写了对赌协议四个字便顿住了。冯敛臣盯着那四个字挑眉:“赌注呢?”
谭仕章说:“对我来说倒是好说,对冯助来说,总不能让你赔工资吧。”
冯敛臣笑了笑,没有真的当回事。谭仕章搁下笔:“好在也不一定要实物,我要个优先权吧。”冯敛臣一时没理解,只听他说,“就是冯助再有感情需要的时候,优先考虑我啊。”
冯敛臣一怔。
这时司机打了个电话上来,打断他们两个对话,问谭仕章大概还需要多久,因为车还停在街边,如果时间长的话,就要先挪到地库去。谭仕章看了看表,推开笔,顺手把纸撕掉了。
“算了,不能说笑了,上来二十分钟,老方急了。”他问冯敛臣,“你开车了吗?”
“开了。”冯敛臣说,“停在楼下,但我还要待一会儿。”
“那行,我不送你了。”谭仕章起身,“你也早点回家。”
“谢谢领导关心。”冯敛臣送他到门口,“仕章总慢走。”
*
翌日冯敛臣到办公室,他来得早,帮谭仕章整理了办公桌,看了眼碎纸机,出于谨慎,昨天那张纸的碎片他后来也投进去了,保洁已经清理干净,了然无痕,像什么话都没说过。
又过半个小时谭仕章才到,进门脱了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准备办公。
按电脑开关的时候他想起什么,把冯敛臣叫过来,又扯了张便笺纸,写下自己OA账号和密码:“以后走到我这里的OA流程,有些我来不及处理的,你帮忙审批一下。”
冯敛臣接过去应下来,听谭仕章又问:“让你做的那个候选人名单呢?”
名单最后敲定,符合部长竞聘资格的人有七个,其中冯敛臣筛出来合适的候选人有三个。
一个来自本部门,两个来自下面的子公司,其中一个还是前设计部长江晶的徒弟,原本也在集团这边的设计部工作,去年同期调到下面去历练,江晶在电话里还强烈推荐了一番。
谭仕章看完履历,还给冯敛臣:“那就都叫过来吧,面试一下。”
冯敛臣请示:“把他们七个都叫来?”
谭仕章拿笔在纸上一圈:“叫你挑的这三个就行了。”
出去时冯敛臣见到江一眠来上班了,坐在他自己工位上,黑眼圈有点重,打着哈欠,是没睡好的样子,其他倒并没看出太多情绪,连鱼都没有摸,趴在电脑跟前,仔仔细细地画图。
面试的时间定在周四,随后冯敛臣敲了敲Jessica办公室的门,告诉她谭仕章有请。
被谈完话出来之后,Jessica面色还更难看一些。
谭仕章这是要赶她走,去向是空降下面分公司的市场部。
虽然职位还是部长,属于平调,但是从高往低流动,只要不升,就是毫无疑问降职了。
她这时再看冯敛臣,眼神变得万分微妙,他这个搞小动作的没事,结果她成了先被开刀的人。Jessica深吸一口气,呼出时变脸似的换了副表情,笑眯眯邀冯敛臣晚上一起吃饭。
冯敛臣笑笑婉拒了,说手头很忙,估计要加班到很晚。
这次换她讨了个没趣,Jessica心理素质过硬:“那改天吧,等大家都不忙了。”
接下来半周,江一眠和部门其他人倒谁都没再闹幺蛾子,全部本本分分做事。
周五冯敛臣暂时放下工作,开车跨市,回去探望他奶奶。
他后备箱带的东西不少,车停在街边,弯腰一样样往下搬,旁边小卖部借了辆小车给他。
有街坊邻居路过,也搭了把手:“带这么多东西,要开店哪?”
他奶奶细碎地数落:“ 小孩子买点东西,心里也没数,花钱这么大手大脚的……”
邻居老姐妹在旁边笑得嘎嘎响:“哎呀你这老太太,这点小心眼,想炫耀直说么。”
冯敛臣挽着她,跟众人打招呼回家,奶奶身形瘦小,个头缩得只到他肩膀。
回到家里,热闹也散了,这个寿宴其实过得冷清,在饭店订桌都没有,只是祖孙二人在家吃了顿饭。本来还有些亲戚朋友可以叫,但是她自己说不想过了——他奶奶今年八十有四,照民间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是人到老来的两道坎。
迷信这些的老人,过寿也要躲着点,不让阎王知道自己到了该去的时候。
这种事冯敛臣也没什么和她犟的,不想出去就图个清静,在家炒了一桌菜。
街市新鲜买回来的两条石斑,邻居送了点鱼丸牛肉,加上他带来的干货,在温水里泡发了,厨房里油烟弥漫。他独居多年,饭是会煮的,六菜一汤,端上桌就齐活了。
因为只有两人吃,分量都不大,屋里布置了一下,贴了排寿比南山的气球。
饭后洗过碗,在客厅闲来无事,奶奶蹒跚着迈过门槛,他把玉佛给她系在脖子上。
“怎么还有东西呢?”她摸摸松弛的脖颈,“要退了吧,老婆子了,戴也不好看。”
“嘘——”冯敛臣食指抵在嘴唇上,“当着佛祖的面就别说退了。你不是信这个?”
“求神拜佛,都是我们老家伙拜的,你们年轻的又不信。”
“求个安心吧。我不拜平时也跟这些打交道,跟朋友拿的,不贵。”
家里的吊扇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往下送风。电视机里则叽里哇啦的在播相亲节目,冯敛臣蜷在漆皮沙发上,看了一会儿觉得困倦,他摘下眼镜,换了个姿势。
这沙发有年头了,是个单人座,小时候他能整个在里面躺着,现在容不下了,两条长腿只能支棱出来,挂在扶手外面,但这个座位还是独得他青睐,别的家具比不了它的安全感。
他奶奶把线绕在小指上打毛衣,絮絮叨叨:“困了上床去睡,怎么老喜欢这么窝着……”
冯敛臣侧过脑袋,盯着她的手:“怎么现在就开始织毛衣了?还在夏天呢。”
她耳听电视,眼睛盯在毛线上:“闲着也是闲着么。”
说着把孙子拽起来,铺在背上比划:“还是男孩子肩膀宽,这两边还得再放一点……我这两年眼都不行了,看不清楚,干活就慢,现在开始打,到天冷了正好你拿去穿。”
前几年她青光眼做过手术,术后视力恢复了部分,但要说看多清楚,也不现实了,是年纪大了,身体零件衰老了。冯敛臣表情淡淡的,一时心头有点酸,叫了声奶奶。
他坐起来想了想:“你到我那去住一阵吧。”
他奶奶照旧摆手:“我不去,不想去,奶奶能照顾自己,放心吧。”
冯敛臣继续劝她:“又不待很久,陪我少住几天,再把你送回来。”
她解放了一根毛衣针,搔了搔花白的头发,这次同意了:“那也行,我去看看你的新家。”
五斗橱上供着一樽观音,清水瓶里插着假花,墙上贴着西方往生世界。
他奶奶不光是青光眼的毛病,信佛是从几年前患癌以后开始的,虽然化疗控制住了癌细胞,医生也提醒家属,老年人的预后不好,还是有可能复发。
可能是今年,可能是明年,可能三年五年,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
但老人家自己心态还好,人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很多事都看开了,她躲着阎王,也早早做好了走的准备,去年让孙子带自己去发廊烫头发,到照相馆拍了张照片。
照片洗出来,用相框装着,也放在五斗橱上,是打算以后当遗照用的。
电视里男女嘉宾牵手成功,音乐大作,两人都扭头看了一眼。冯敛臣毫无波动,当老人的看了,也急着催他结婚。不过他奶奶跟母亲吴满香不一样,倒不怎么催他生孩子:
“你留不留后随便你,但是身边还是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现在我在的时候,你还有个家能回,有个奶奶能喊,可是奶奶还能活几年,将来等我一走,你身边还有什么亲近的人?”
冯敛臣笑笑,又重新躺回去:“您争取长命百岁,我等该有的时候再说吧。”
他奶奶一边数针,一边突然想起来:“之前不是都答应考虑找一个了吗?”
他揉了揉太阳穴,老人家会察言观色,便又改口:“但你别觉得有压力,别为了带给我看就匆忙决定,我的意思还是观察观察,人品要端正,最好能志同道合,才有共同话题。”
冯敛臣失笑:“是,所以之前这个就欠考虑,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已经过去了。”
他听着电视背景音,没一会儿真睡着了,起来时天色已暗,身上搭了条毯子。冯敛臣穿上拖鞋,去厨房把剩菜热了热,两个人就这样解决了晚餐,他奶奶去收拾要带走的换洗衣服。
这时冯敛臣拿出手机,才发现谭仕章发了个红包。
留言说是员工福利,因为不知道他家老人吃不吃蛋糕的,于是折成现金给他打过来。
其实这种面面俱到的事,以前都是他做助理的帮董事长想着的,对客户,对高管,还有对老板的家人朋友,各方面都要照顾到,谭仕章身边没有其他秘书,可见还要亲自惦记着发。
知道是笼络人心,冯敛臣不知为何,却莫名觉得有点好笑,字斟句酌地回了谢谢。
第25章 第 25 章 冯哥,你得罪过人么?……
就这样冯敛臣把他奶奶接到金城住了一阵。
这不是老人家头一回来, 以前也被孙子带着玩过几次,包括到大医院看病复诊,来来回回, 奔波于两地之间,但那时候冯敛臣没买房, 只能在外面租民宿,总归不方便也住不久。
有了自己的地盘, 感觉是不太一样。他奶奶帮他收拾家里, 打理花园,这次说是住两周, 过了一个月才回,心满意足, 走的时候夜来香的种子都种上了,让冯敛臣记得搭个架子。
谭仕章算是大方,有能安排给别人的工作, 都没有叫冯敛臣。
趁工作清闲,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 老太太平安无虞地送回家, 这个情就要领下了。
期间部门里也有大事发生——Jessica卷铺盖走人, 新的设计部长提了上来。
经过两轮面试,最后选定了江晶那个徒弟,叫林诗茹,已经报过总办会,正在公示期间。
林诗茹以前在集团设计部待过,了解这边的人事和项目,回来就能上手, 最关键的是,她是江晶一手带出来的,工作理念和作风跟她师父一脉相承,这是谭仕章相中她的重要原因。
要说缺点,也还是年轻这一点,怕管理经验不足,震慑力不够。
当领导要管得住人,说白了,不管用什么手段,要让下面的人服气,不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林诗茹温温柔柔一个女孩子,脾气都不怎么会发,还有得磨炼。
为了这个徒弟,江晶一个电话先打到谭仕章办公室,跟这位老领导深谈一番。
之后又致电冯敛臣,客客气气地说冯总,小林的能力我了解,管理这些方面的东西可以学,既然公司愿意给她机会,我相信她能成长起来,看在我的面子上,还要麻烦你多关照。
冯敛臣哪还能说不行。况且不用她说,谭仕章也把这事丢了过来。
林诗茹刚刚走马上任,面对的下属多是以前的同事,熟悉是熟悉,但也常常拉不下脸。
别人跟她嘻嘻哈哈,到干活的时候就指使不动,稍微一板脸,还被人嘀咕说眼高于顶。
之后冯敛臣就把唱白脸这个角色揽了过去,林诗茹只管唱红脸,坏人都让他做了。
杀鸡儆猴了两回,背地里就又有人嫌他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仗着谭仕章的势狐假虎威。
部门里都是搞艺术的,心高气傲的情绪重一点。林诗茹平添不安,觉得给他造成了麻烦。
甚至林诗茹本身都有点怵他。
冯敛臣面无表情路过办公区的时候,像教导主任巡游,附近聊天的声调都自觉低两度。
以前众人跟他没有直接厉害关系,现在不知不觉对立起来,她觉得过意不去。
林诗茹找机会请冯敛臣吃了个饭,但是发现他压根不当回事。冯敛臣还教她:“上下级就要有上下级的样子,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你现在才是部长,不要容忍任何人骑到你头上。”
林诗茹说:“就是以前做同事关系还可以,不光因为抹不开面子,也怕得罪太多人。”
冯敛臣说:“只要掌权的是你,对方有任何不满,他都得咽到肚子里。管他怎么想?”
林诗茹噗嗤一声:“就是说,早日修炼得让别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
冯敛臣笑道:“也差不多是这样。你向你师父取经,她以前是跟仕章总拍桌子的人物,仕章总不也是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你是她带的兵,不要给她输阵。”
林诗茹突然说:“冯哥,你得罪过人么?”
冯敛臣低头喝水:“那肯定太多了。”
“你不担心?”
“要是什么都怕,那不如只求安稳,别再想往上走的事了。”
*
这个月过完,谭月仙那边也有动作,第二次董事会时间没拖太久,已经发了召开通知。
谭仕章带了只钢笔到二十八楼开会,过了三个小时又踱下来。
他把牛皮笔记本扔给冯敛臣:“以后就是‘谭月仙董事长’了。”
冯敛臣以为他写的会议记录要整理,一掀开,画了一整面海底世界。
结果没有太多悬念,谭月仙获得超过三分之二的投票,当选谭氏集团董事长。
谭仕章往老板椅里一坐,转了半圈:“就这么点事,还闹得开了两回家族会议。”
他口中的“这么点事”,即谭儒那条口头遗嘱,家里叔公伯父,一个个也不少各抒己见。
谭氏有家族宪章,也就有家族委员会,委员会依据宪章治理家族,成员由德高望重的老一辈担任。不过,家委会无权直接干预公司的决策,主要以血缘纽带与宗亲关系约束成员。
像这次,也试图作为润滑剂,调和谭月仙与谭皓阳,乃至谭仕章三人之间的矛盾。
冯敛臣笑了笑,他不参加人家的家族会议,也没有发表意见的份。
只是人多口杂,心思各异,是解决矛盾还是引发更多矛盾,还不定说得准。
这两次家族会议,都是他和司机一起送谭仕章回老宅,只是他们没进去,就在外面等。
听说还有人真的搬出宪章里那几道条款,以谭月仙不婚无后为由,不支持她执掌谭氏。
这事谭仕章当笑话讲起来,冯敛臣才听说。他微微诧异:“这是谁提出来的?”
谭仕章道:“三叔公。活了一把年纪,越活越回去。”
冯敛臣能想象那个场景:“这不是给月仙总送话柄么?”
谭仕章嗤笑一声:“三叔公有五个孩子,倒是多子多福,她问要不干脆董事长给他来当。”
他家这位三叔公,冯敛臣其实还有印象,上回家宴的时候也在,席间听人闲聊,五个子女都过惯少爷小姐的生活,一个也不是读书的料,连个考上大学的都没有。
谭月仙趁此声明,希望谭氏子侄不要有高枕无忧的想法,将继承遗产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她还有几年就退休不假,届时不会恋权不放,但等她卸任后,不保证担子还是交给姓谭的人。
谭月仙的原话是,到时就和其他高管一样,按流程走竞聘,如果小辈一个出息的也没有,她还不如把集团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股份放在海外信托,大家只吃分红,还能多富两代。
这话指向性太强,首先就直指谭皓阳与谭仕章,在家族成员面前,显得不留情面。
谭仕章还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支持她,她是真的这样打算,还是只是那么一说?
冯敛臣沉吟,他垂眸看谭仕章,谭仕章在翻他的本子,后面多少还记了两句备忘。
他意识到冯敛臣的视线,抬起头瞥回一眼:“也不错,这么搞,以后任人唯贤,能者居之。集团想长久发展必然要变革的,淡化家族企业色彩,这也是个新的变革方向。”
冯敛臣语气有点宽慰:“其实话赶话,当着那么多人,她不这么说大概也很难下台。”
谭仕章笑道:“我不介意。我倒真心觉得,竞聘的玩法比较刺激。比起等别人送到手里,更保险的是自己主动去拿过来。”
冯敛臣也笑笑,谭仕章把钢笔压在笔记本上,一松手,海底世界那页又翻了回来。
冯敛臣意会,帮他压住后面写字的一页,除此之外,董事会还有其他任命。
通常,董事长和总裁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分开就任,视情况而定。
谭月仙就任董事长,但未同时兼任总裁,CEO一职由黄大钧暂代。
这是互相妥协的结果,黄大钧心情大概也很复杂——这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小丫头,他不能说视谭月仙如毒蛇猛兽,只是岁月荏苒,没发现什么时候,原来她倒成了个武则天了。
或许终究对女流之辈不放心,这位副董事长遂以高龄“返聘”,重新回到管理层坐镇。
只是这个“代”字,也表明他无久待之意,黄大钧会上表态,待到有合适的人选就放权。
如此一来,董事长和总裁就成了两头并重的局面。
谭月仙掌权,黄大钧制衡,大概会达到一个暂时的平衡。
而两人的共同点是都没剩几年退休,也都表达了该松手时就松手的想法,接下来自然要继续物色自认合适的接班人。
冯敛臣还在等请示,谭仕章看他:“没了。就这些,说完了。”
冯敛臣回神,推推眼镜,字斟句酌追问:“那您呢?”
谭仕章反应过来:“哦,副总。人事之后会发通知,有时间你帮忙去领回纸质版。”
冯敛臣说:“好,我下午去问一下。”
第二天,行政办公室就在OA系统的通知栏一连挂出几份任免通知,各自公示二十天。
谭皓阳虽与胜利失之交臂,也不算跌到谷底,董事会后,他的职位顺势还是升了一升,提为副总裁。不然闹剧上演这么久,完全打回原形,再回去当个总监,那实在也太难看了。
谭仕章这边,则也与他平起平坐,升到了设计副总的位置。
冯敛臣把盖着公章的通知归档。这意味着他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了一点,现在好歹算个副总裁的助理了——之前职衔滑落太多,与其他部门配合工作,和正副职都不方便越级对接。
出了部门,有时真就只能干干跑腿传话的事,很多原本能参与的业务都无权再插手。
未及多想,行政办又打电话来,通知他们别忘了帮谭仕章搬办公室。
除了发通知,这会儿行政办还忙着在二十八楼进行办公资源再分配——即换房间,谭月仙与谭皓阳两个人的办公室要进行对调,谭仕章也要挪上来,拥有一间副总裁规格的办公室。
只是两兄弟的办公地点相隔不远。冯敛臣上去看的时候,行政办苦恼而小声地跟他讲,已经尽量拉开距离了,避免门挨着门,但一层楼的空房间统共就这么多,再隔又能隔到哪去?
冯敛臣说:“就这样吧,总不能多吊个铁皮房,挂在窗户外面。”
抛开戏言,两位新副总就算冤家路窄,不过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以前都不至于真的打起来,以后剩下的,还是交给他们自己PK吧。
冯敛臣和林诗茹亲自动手,在谭仕章来之前就完成了给他转移办公室的重任。
他自己的工位也跟着挪上来,不过有一半时间,冯敛臣还要在楼下替谭仕章盯着设计部。
因为设计总监一职依然由谭仕章兼任,目前这摊工作别无选择,只有他一个人能继续管。
设计部长毕竟是才刚换上来的,林诗茹还在新手期,没法很快独当一面。谭氏马上又有大型展会要参加,金城珠宝展近在眼前。
这个节骨眼上,设计部不能突然再失去一个老练的领导。
否则群龙无首,进度混乱,别说亮眼,怕今年连能亮相的作品都拿不出来。
这是谭仕章升职后第一项工作,如果连这种常规展会都搞不定,他这个副总干脆白干了。
冯敛臣明白这个道理,至于其他部门一样也明白,因此不光他抓设计部抓得严,每个部长其实都在鼓舞士气,牟足了劲折腾员工,加班加点干活,要在新董事长和代总裁面前表现。
冯敛臣同林诗茹一通连轴转,前段时间的清闲日子像幻觉,天天十点之前就没下过班。
唯一可欣慰的,大概是谭仕章还算身先士卒,也不闲着,几乎每晚跟他们同甘共苦。
又一场总办会开完,秘书办佟雨曼做会议纪要,扫了遍上会议案,注意到其中一条。
中午吃饭时,她正好跟冯敛臣坐一桌,悄悄问起:“你记得皓阳总想新创一个子品牌吗?”
冯敛臣知道这事,点头:“他一直有这个想法,已经提了很久,进行年轻化改革嘛。”
佟雨曼感叹:“现在雷厉风行,没想到成立子公司的立项议题都已经上会审批了。”
经过总办会批准,那是真的马上要启动了。
冯敛臣都微微惊诧:“是吗?可是时间未免太赶。”
他们坐在角落里,四周无人,佟雨曼压低声音:“看吧,我也一样奇怪,最近各部门都在忙珠宝展的事,尤其你们几个主要业务部门,都忙成脚后跟打后脑勺的鬼样子,营销部还是皓阳总分管的,不是应该也一样忙?这个议题反而已经拖了一阵子没进度,我记得上会争论过好几次,一直都没下定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急着成立子公司,像是坐了火箭。”
不过今时今日,任何反常都有个现成的原因:“难不成,又跟新领导上任有关?”
这她倒是猜的不错,冯敛臣心道,大概急着抢成绩吧。看来谭皓阳还没一蹶不振。
第26章 第 26 章 No.7
不需冯敛臣告密, 谭仕章就是与会成员,不仅知道,他已经在现场和谭皓阳唇枪舌剑过。
下午冯敛臣跟他汇报工作时, 提到这个将要出生的子品牌,谭仕章还补了声冷嗤——
“怎么不干脆找个网红直播带货, 打折甩卖培育钻和合成宝石?”
“既然过了会,那就是谭董和黄董也支持了。”冯敛臣轻声说。
“我并不反对做年轻市场。”谭仕章道, “我只反对做一些‘可以但没必要’的东西。”
还未与谭皓阳决裂时, 冯敛臣与他相处日久,多少了解这位二公子的经营思路与理念。
谭皓阳基本的商业嗅觉还是有的。
如今新消费时代已经走到下半场, 他一直坚持,谭氏需要与时俱进, 以新洞察和新理念赋能品牌发展,口号大家都会喊,不过这个概念本身没错。
目前国内珠宝行业保持着一个稳定增速, 有待拓展的市场依然很大, 但竞争也无异激烈。
作为珠宝行业的经典老牌,也是业内头部品牌, 谭氏集团有别人无法比拟的根基沉淀。
跑马圈地, 强者恒强, 龙头企业的能力和优势毋庸置疑。
比如一个想买黄金饰品的人,第一选择往往会倾向大品牌,就是因为信赖它的品质保障。
但,与金凤翔齐头并进的大品牌也不止一家,随便走一圈,哪个商场里不是金店林立?
往后竞争者还会越来越多,大家的品质都上去了, 到最后可能拼的就是设计和审美。
说到底,品牌必须在产品上过硬。不思进取,不事创新,总会坐吃山空,被时代淘汰。
尤其近几年间,新工艺与新场景层出不穷,带来新的消费热潮,同时,主力客群也在不断更新迭代,千禧一代、Z世代、阿尔法一代……年轻消费者会越来越追求多样性和个性化。
挑战是日新月异的,而提升品牌核心价值的两个关键点,设计+渠道。
设计自然主要在谭仕章这边。
迄今为止,他做出的改革是有目共睹的。
以“金凤翔”来说,在传统的婚嫁珠宝之外,一直在尝试推出更具时尚感的金银饰品,比如古法金手镯、金饰编织手链、创意饰品组合、多功能佩戴银饰……还曾和若干知名内容类IP合作,打造联名饰品,市场反馈都相当积极。
而对于“丽华珠宝”,它面向的高净值客户虽然平均年龄层更高,也不代表都是老古董。
除了经典款式的珠宝设计,很多客户现在更追求不落窠臼,甚至离经叛道。
尤其一些明星歌星之类,要的就是抢人眼球的效果。比如去年,情歌天后于赛娜出道二十周年全国巡演,首场演唱会戴的项链就是BRAIN TAM出品,一条银白色蜥蜴,造型夸张修长,眼眶镶嵌星光猫眼石,冰冷地伏在在她胸口,极尽炫酷,演唱会还没结束就上了热搜。
冯敛臣躬身跟谭仕章讲话,这个角度,他一抬眼,看到的就是玻璃柜里厚厚的设计手稿。
那些都属于设计部的心血,有谭仕章的,有其他设计师的。
部门里比较有价值的设计稿,不管选没选用,都会留下原始备份,这样慢慢积累多了,按照品牌组和定制组的区分,每年会印制成册,放在部门公共区域,可供任何人借阅参考。
以前没有这个惯例,弃用的设计稿都躺在设计师各自的硬盘和文件夹里,说不定哪天才有机会重见天日,谭仕章接管设计部后,才开始实施这个方案,目前已经积累了四五册。
冯敛臣轻轻收回目光。
不过,按照谭皓阳会上的意思,他认为目前的变革力度不够。
谭皓阳提出的子品牌是个更大胆的尝试,想要增加一条轻奢定位的产品副线。
——说句正确的废话,如果能做好,这会个明智的决定,做不好,它就是一块鸡肋。
总办会是领导班子的集体决策,冯敛臣无权置喙,也轮不到他来谈看不看好这主意。
但谁都知道,谭仕章这两年一直将更多工作重心放在丽华珠宝上,致力于把它打造成当之无愧的高奢品牌,甚至可以享誉全球的顶奢品牌。
谭皓阳提出再行打造一个轻奢品牌,是单纯觉得它有可为,还是带着分庭抗礼的意思?
只能说,大概该明白的人心里都明白。
集团的资金和资源不是无限的,在一个固定的发展阶段,势必需要向一个方向集中倾斜。
如果谭皓阳争取到战略部门支持,在接下来几年,能大力打造这个子品牌,那么人力资源、技术资源乃至市场资源,无疑都要给他相应的支持,谭仕章那边则很有可能会被分薄。
冯敛臣刚刚兴起这个念头,林诗茹突然打来电话,催他下楼开会。
谭仕章也听到了,没有更多表示,只是摆摆手让他去了。
*
开完会又到下午茶时间,冯敛臣照例灌了杯冰美式,回来整理需要递交总裁办的材料。
他去总裁办公室见黄大钧时,凑巧谭月仙也在,两人正在聊什么,被他的到来打断。
见到他,谭月仙想了想:“正好,敛臣,麻烦你通知仕章,明天上午我们再开个会。”
冯敛臣应下,递完材料又问:“会议内容呢,需不需要给仕章总提前准备?”
谭月仙道:“你口头跟他讲一声就可以了,我们还需要再讨论讨论NO.7的情况。”
冯敛臣对它不陌生,“No.7”即谭皓阳的那个子品牌,名称倒是早就起好了。
黄大钧说:“把设计部长和营销部长也都叫来吧,一起听听,集思广益。”
冯敛臣毕恭毕敬地说:“好的。”
谭月仙又补充:“别忘了你自己,你也跟着旁听一下吧,看看有什么意见。”
冯敛臣再次应下,下班前通知到所有需要参会的人,并和行政办订了会议室。
翌日他也到得最早。
检查发现会议室的麦克风有问题,离开会还有二十分钟,他出门打算去找信息部。
谭皓阳则大步进来,猝不及防双方打个照面,险些撞到一起。
谭皓阳反应快,挂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冯助,一大早就这么热情,投怀送抱啊。”
冯敛臣向他点点头,言简意赅:“皓阳总,早。”
谭皓阳“呦”了一声,语调谐谑:“就对我这么爱答不理的态度?”
冯敛臣终于用无聊的眼神乜向他:“劳您借过。还是说你想去信息部报修麦克风?”
谭皓阳似乎心情不错,面露揶揄,神色轻松,好整以暇地面对冯敛臣——不管这种乐观是真的还是装的,都在向人表明他不在意一次滑铁卢的打击,仍有重振旗鼓的信心。
他眯眼打量冯敛臣的脸:“黑眼圈这么重,冯助,最近是加班了,还是夜生活丰富?”
此时又有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谭仕章夹着他的牛皮笔记本,表情微妙,敲了敲门板:
“这是怎么,我迟到了,不许进门了?”
谭皓阳扬眉啧了一声,扭头看他们俩一眼,率先走了进去。
冯敛臣又问了声早,与谭仕章擦肩而过,到信息部叫了个小伙子上来。
麦克风很快调试好了,人齐,会议室一条长桌,谭月仙与黄大钧肃然坐在最前排。
后面几个副总和三四个部长围着桌子,谭皓阳也带了个助理,把PPT切到演示模式。
冯敛臣主动坐在最后一位,低头打字,做会议记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再开几次会其实也还是那么回事,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谭仕章先表明自身立场,他不反对打造No.7这个子品牌。但考虑到谭氏已有成熟的品牌体系,在两个主品牌之外,还有面向大众市场的快时尚珠宝品牌,而市面上现有的许多轻奢品牌,其实就是快时尚品牌的高端线,既然如此,No.7作为一个尝试,可以先挂在下面。
比起一上来就搞得轰轰烈烈,这样试点推出,就算反响不好,后续也容易悄悄砍掉。
谭皓阳则不认可,他看好轻奢珠宝这块发掘还不充分的蓝海市场,认为要尽快进入。
冯敛臣在键盘上敲下这句话,不动声色,远远瞥了他一眼。
“轻奢”的概念是相对于传统奢侈品而言的。它有一部分奢侈品基因,显得高级,但价格又不是完全高不可攀。因此对于收入达到一定水平、买不起昂贵的高端奢侈品,却同样想标榜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年轻人来说,轻奢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追求小资生活的性价比选择。
而“蓝海市场”跟红海市场相对,指的是相对空白、竞争偏弱、搜索体量较小的市场。
谭皓阳说到一半,这时,不知是否察觉冯敛臣的视线,突然意味不明地望了回来。
然后他重新看向谭仕章:“既然你也提到,集团现有的品牌体系是成熟的,那就应该明白,换言之,不管是金凤翔还是丽华珠宝,面对的都已经是竞争达到白热化的红海市场了。
“而轻奢珠宝在目前来说,既然仍是蓝海市场,才正是入场的好时机。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我一直讲的是,既然要做就全力以赴,痛快点,别搞得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
“不然你有没有想过,稍微一犹豫的功夫,就可能彻底错过机会,蓝海变红海?”
谭仕章隔空跟他对望:“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你以为轻奢真的有市场。”
谭皓阳笑道:“要不要这么武断,你为什么又觉得它没有呢?”
谭仕章说:“我看了你的报告,数据确实好看,PPT做得也不错。”
“所以以你的高见,还有什么问题吗?”
“别急,我还没说完,数据统计是过往的参考,但不完全代表未来市场。我倒认为,有一些超前的眼光和敏感度不是坏事,轻奢市场可以要,但不是我们在未来五年的发展方向。”
谭皓阳的笑容收了下去:“既然你宁可无视数据追求超前眼光,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谭仕章低低嗤了一声:“不过是打着什么新中产的名义,画张好看的饼而已。”
黄大钧翻着PPT打印件咳嗽一声,有个副总也适时出来,插了两句玩笑,缓和气氛。
好在两个新副总还算配合,适可而止了。谭皓阳一指冯敛臣,轻松地笑道:“你可别这么说,这不就现成的,如果这块饼真的没人买,冯助还穿的Hugo Boss呢,他又算什么?”
冯敛臣突然被点名,一时间所有目光向他袭来。
他作势露出无奈的笑:“皓阳总说笑,首先,我肯定没有资格算是中产。”
众人应景地笑了。谭仕章淡淡调侃:“我们这一群做珠宝的,你老盯着人家衣服看什么。”
第27章 第 27 章 愿逐月华流照君。……
冯敛臣面不改色, 坦然地当个被打趣的对象。
谭皓阳又一次把话头对准他:“好,那就说珠宝,冯助, 你的钻石袖扣也不错呀。”
冯敛臣抬抬手,低头看自己的袖子:“这您可猜错了, 不是自己买的,集团年会的奖品。”
谭皓阳笑道:“咱们公司还抽过这个?”
谭月仙插嘴:“以前是有过, 很早了。皓阳, 怎么回事,自家的产品你都不认识了呀。”
众人再次发出哄笑。最后是黄大钧中断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正事。”
谭仕章手里转着钢笔, 微低着头,鼻梁挺直, 目光坚沉,后面没再阐述反对意见。
他其实情绪很稳定,镇定地表明态度和立场, 该说的说完了, 并未一直咄咄逼人。
增加No.7这条产品副线,这个决议看来是不会再推翻, 谭皓阳坚持走轻奢路线, 黄大钧的态度是可以尝试, 谭月仙也没完全反对。既然决定要做,后面要讨论的就怎么做的问题。
要成立一家独立的子公司,各方面都要开启筹备工作。
场地和硬件的问题都好解决。
谭氏集团整座大厦都是自己的物业,当初谭儒做主买下,集团总部只占用了二十层到二十八层,至于下面的楼层,目前已有两家谭氏自己的子公司, 还有十几层在对外放租。
正好最近五楼到八楼的那家公司快要租约期满,之后打算直接搬走,可以直接收回来用。
至于办公桌椅、电脑、仪器等设备,也不急着采购新的,总部去年刚刚换新了一批设备和家具,旧的则淘汰下来堆在仓库里,可以挑拣一下,把好的搬过去先用着。
最要紧的是人事问题。
子公司需要自己的独立法人和股东,这点姑且不提,人选是谭月仙和黄大钧这个层面要操心的事,下面的管理层和业务部门员工也要齐全,否则无法正常运营。
按照惯例,集团总部一般会先派项目团队顶上,搭建好基本的部门架构。
开展工作的同时,再慢慢招兵买马,通过猎头和社会招聘,逐渐招齐需要的员工。
当着董事长和总裁的面,其他几个部长都表示可以设法调派一些人手。
到设计部这边,林诗茹分量尚浅,左右看看,没有说话。
谭仕章慢条斯理,代为开口:“珠宝展还有不久就要召开,设计部所有人的手头工作都很繁重,突然要分出去一部分,我们恐怕暂时有困难,没法立刻决定人选。”
谭皓阳笑了笑说:“当然,珠宝展是我们每年的重头戏,肯定要优先做好。”
谭月仙分别扫他们两个一眼:“不是立刻就要决定,设计部有困难的话,人选可以慢慢来,不过仕章,你要给我一个期限和方案,让我提前心里有数。还有其他部门有问题的吗?”
另外几个副总分别提了几句积极正面的意见。
散会后,所有人立刻会议室,谭月仙又喊了谭仕章一声:“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谭仕章耸耸肩膀,跟在她后面,姑侄两个单独向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谭皓阳收回目光,不知不觉,却又去看冯敛臣,冯敛臣只做不觉,给了他一个背影。
他去秘书办找总秘Nicole讲工作,再出来的时候,走廊空空荡荡,只有阳光撒满地毯。
墙面装饰在这个角度映照下,金光灿烂,仿佛幻影,冯敛臣脚步微顿,一时出神。
手机突然收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
他接起来,那边是个温柔的女声,自称金城国际珠宝展主办方的工作人员。
原来谭氏集团丽华珠宝的送展作品在展会下设的比赛上拔得头筹,对方要通知获奖消息,没打通设计部负责人的电话,打到了他这个备用号码上。
这倒是今天的一件喜事,虽然并不算意外。
金城国际珠宝展由招商局和珠宝贸易协会等部门和组织主办,设置比赛是每年的惯例。
官方目的是为了推广,以及交流珠宝设计创意及理念,给业内优秀人才一个出头的机会。
比赛由来自不同界别的专家评审,而谭氏属于实力强劲的参赛者,年年拿奖到手软。
所以赢了不稀罕,哪年不赢的时候才叫新闻。
今年得奖的作品还是出自谭仕章之手,是一件叫“流照”的月光石手镯。
作品得名于《春江花月夜》的“愿逐月华流照君”,呼应新中式风格的比赛主题。
冯敛臣看过设计稿,也看过它的真身,甚至是亲自送展——它带着典型谭氏风格,但谭仕章未拘泥于他过去对西方审美的偏好,选择用静谧素雅的月光石呼应含蓄的东方美学风格。
冯敛臣一边在心里打着宣传通稿的腹稿,一边去楼下告知林诗茹她们。
设计部自然士气大涨,一片欢呼之声。
不管是真正在兴奋,还是做也要做个样子,诸位艺术家至少把愉快的气氛烘托到了位。
林诗茹自掏腰包,说是庆祝,也为了这段时间的辛苦,要点奶茶和慕斯蛋糕犒劳大家。
冯敛臣摆摆手,拒绝了留下一起享用的好意,转身上楼去了。一推谭仕章办公室的门,就见这位副总站在窗边,正低头摆弄什么东西。走近才看清楚,他在撕一包二宝糖的包装。
这是个老牌子的糖果,冯敛臣小时就很流行了,他曾经也喜欢吃,乍见甚至有点怀念。
谭仕章停住手上的动作,回眸看来,毫无沮丧之意。
冯敛臣微笑着问:“仕章总,这是在赌石呢?”
谭仕章哈哈一笑:“正好,冯助,来跟我一起赌啊。”
盖因二宝糖每个包装里有九颗夹心糖果,分柠檬和橘子两种口味,但是比例完全不定。有人喜欢橙色多,有人喜欢黄色多,只有等到拆开的那刻,才能知道如不如意。
谭仕章慢慢打开完整包装,他这一包气运对等,四橙五黄,几乎是间隔排列。
“冯助。”他凝视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是橘子还是柠檬?”
“柠檬……吧?”冯敛臣迟疑一下。
“那不错。”谭仕章长长舒了口气,“我要橘子的。”
他唇边仍带着一抹笑容,伸手把糖举高,示意冯敛臣拿:“看来咱们俩是天生一对。”
冯敛臣拈了颗糖果,扯掉玻璃纸,酸甜的口味在口腔里漫开,是过去的味道。
谭仕章也噙着颗糖,把剩下的放在桌上,突然瞥他一眼:“你衣服确实不错。”
冯敛臣宠辱不惊,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今天穿这牌子是德国的一个经典男装品牌,尤其是西装线做得好,以剪裁和质感见长,版型立体,很容易衬托出商务精英范儿。加上一副细银框眼镜,显得楚楚不凡,又锐不可当。
至于档次上,有人觉得这牌子算高端,也有人说它最多沾个奢牌的边,其实在国外还是属于二线,介于奢侈和不奢侈之间——因此被谭皓阳盯上,拿来做筏子。
冯敛臣眉眼锋利,却作出个苦恼的样子:“今晚约了招商局的领导吃饭,怕上不得台面,还是特地穿出来的,这下好,让所有高管都知道我穿什么衣服,关心我穿不穿得起大牌。”
谭仕章靠着办公桌,双手环胸,调侃道:“所以你不如当着大家的面直说,绝不考虑为轻奢买单,还能为我撑个面子。”
冯敛臣道:“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为了上班,我会选择穿冲锋衣。这样别人如果问我,你不买爱马仕的西装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会说,的确是这样的。”
谭仕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有没有那么夸张。你的年薪应该不低吧?”
冯敛臣笑道:“也没高到那个地步,不如不讲那么多面子,脚踏实地生活。”
谭仕章笑道:“这听起来有点哲学的味道了。”
打趣完了,糖在舌尖化尽,谭仕章却收敛起笑容,盯着桌面,陷入自己的思绪。
冯敛臣记得来意,告诉他主办方通知“流照”中奖的消息。自然,大约对谭仕章来说,早已习惯于夺得各种奖项,只轻声说了句谢谢,目光一转不转,没什么欣喜若狂的表情。
冯敛臣请示:“如果没问题,我们就以‘流照’为今年珠宝展的主展品。”
谭仕章点头:“其他展品你都审过了没?”
冯敛臣说:“您放心,应该没有问题。”
谭仕章说:“但是不知你看了有什么感想?”
“是指哪方面?”
“不用想那么复杂,就比如今年和去年比,至少有没有出彩的地方。”
“审美是个主观的评判。”冯敛臣委婉地说,“当然,如果问我个人看法的话……”
“其实也就中规中矩吧。”谭仕章直白地说,“冯助,每年都是我一个人获奖,这够不够说明问题,是别人无脑捧我,还是我们设计能力止步不前?不管哪种,好像都不乐观。”
冯敛臣只能平和地笑笑。
以他的眼光,今年设计部交上来的东西确实像谭仕章说的,风格中庸。当然,要说差还远远谈不上,只是在谭仕章这样要求极致又严苛的人眼里,没有达到他的期待就是原罪。
以前江晶管理下的设计部,不管是丽华珠宝和是金凤翔,那几年还是有一些好作品的。
后来江晶调走后,谭仕章对Jessica不满,除了管理态度,也有她专业能力平庸的原因。
谭仕章个人的艺术造诣虽高,只有这点是不够的,主强将弱,将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
谭仕章这时又接上刚刚的话题:“冯助,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过去到底年薪多少?”
冯敛臣如实回答了一个数目:“不过,那是总裁助理的档次。”
谭仕章道:“这么说确实亏待你了,我再想办法给你调一调。”
不等冯敛臣做出反应,他又轻描淡写地说:“还有职位——你今天也听到了,咱们新的子公司正需要人,我打算推荐你过去,一个副总至少是有的,你意下如何?”
第28章 第 28 章 永久私藏观赏。
升职, 加薪,哪个都是上班族期盼的好事,突然间主动落到头上, 像份从天而降的大礼。
但礼物不是白收的,里面透着的意思没有那么简单。有了好处, 相应责任也就跟着来了。
谭仕章解释:“子公司刚创立,各方面都从头开始, 正是空白的时候。派冯助你这种得力干将过去, 首先集团这边肯定是放心的。对你自己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施展身手的机会。”
之前还说一个萝卜一个坑, 没有萝卜挪出位置,就没有合适的机会。
子公司成立的进度提前, 空着的坑这不说有就有了?
冯敛臣扬了扬眉,抿着嘴唇,仿佛沉吟。
谭仕章靠着桌子, 用低沉的嗓音和谈心似的语气跟他讲话:“这个建议其实是姑姑提的。”
“是谭董?”
“集团现在要考虑派哪些人马去新公司, 刚刚在她办公室,讨论的就是你的去向问题。”
说完, 谭仕章又从桌上摸了颗橘子糖, 剥开玻璃纸来吃, 他再次分了冯敛臣一颗。
冯敛臣用舌尖顶着糖果,感觉柠檬的酸味混着一点甜,在口腔里来回滚动。
谭仕章道:“说正经的,让你过去当个副总,肯定是绰绰有余的。论能力,说你不行,那是亏心的话。论资历, 你是爷爷亲自带出来的,本来就该往上走一走,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冯敛臣跟他并排靠着桌沿,冷静地说:“主要是感谢领导栽培。”
谭仕章道:“所以,话我传达到了,剩下的你自己决定。”
“但是这边的工作安排——”
“就是这个问题。”谭仕章笑了笑,“本来都适应了,你一走,我身边就又没人用了。”
*
回到设计部,冯敛臣动手打了几份会议纪要,站在打印机旁,耐心等它一张张吐纸。
现今设计总监的办公室谭仕章用不着了,大多时候空着,成了冯敛臣一个人的专属。
林诗茹敲门进来,瞥见他手底下压着一叠红头文件,抬头纸是总裁办的。
但看不清内容是什么,冯敛臣把纸面往下,扣在桌上。
她离开后,他继续低下头,打出来的是No.7这条产品副线所有上会审议的记录。
手边这份的日期是最新的,佟雨曼昨天刚赶出来提交流程,登录谭仕章的OA可以查阅。
新的子公司名称已经拟定好了,“星之钥珠宝饰品有限公司”,马上将要提交注册备案。
星之钥,是个好听的名字,还有点梦幻色彩。
符合谭皓阳的意思,迎合一个年轻化的市场。
正常来说,像这样横空出世的子公司,愿意下放的大有人在,甚至名额要靠抢的。
虽然刚注册,规模小,人手不齐,业务空白,最开始一年半载肯定要辛苦一点,但也因为这样,是个越级升迁的好机会,对有野心、能抗压的员工来说,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比如像冯敛臣这样,原本上不上下不下的级别,留在总部,只够得转个中层管理。
反而要是派去下面,开疆拓土带一个新团队,给个副总职衔,是应当也必要的鼓励。
跟原先的计划比,能早点升当然是好。首先是稳妥,期间不管工作出彩与否,只要不出岔子,不被惩罚性降职,再往其他任何地方调动,至少都不会再低于副总这个级别。
其次,如果真是有能力,做得比较出色的,从无到有把一个新业务搞得蒸蒸日上,这个功绩放到哪都是可以吹嘘的,想抹都抹不掉,以后写在履历里,含金量如何不必多言。
如果No.7这条副线不是属于谭皓阳的点子,对冯敛臣来说,没有任何可犹豫的地方。
问题它是。
星之钥意在分薄丽华珠宝的资源,一个轻奢,一个高奢,定位虽不一样,还是有相似的地方,不可能不互相抢风头。就像家里头孩子多,长得像,总要分出个更受宠的。
谭仕章说让他过去,抱的是什么心情?
他过去了,是需要做好呢,还是不能做好呢?
冯敛臣并不怎么担心这位老谋深算的上司吃亏,但他要琢磨的是谭仕章的真实意图。
时间快到了,司机通知马上要出发,冯敛臣将纪要按下,暂时锁在抽屉里。
走到电梯间,谭仕章已经拎着外套在等电梯。两人共同下楼,前往留朱园赴晚上饭局。
这晚的应酬规格颇高。席间露脸的不仅有招商局的官员,还有珠宝贸易协会新换届的主席,以及其他几家大型珠宝公司的老总,因此不仅谭仕章来了,谭皓阳也到场,四面交际。
黄大钧年事已高,在业界也叫得上一声老行尊,他本人来不来,倒是没什么人能勉强。
何况他只做代总裁,灵通的人都知道,谭氏这两兄弟里,大概才会选出个将来的CEO。
他们两个实质上就像一对平分秋色的联合总裁,共同代表谭氏出席公开场合。
外人面前兄友弟恭的,到散场时,兄弟两个利落地冷了脸。
一前一后,谁也不和谁挨着,来是分乘两辆车来的,走也分两辆车走。
谭仕章的司机赶到路边时,谭皓阳的座驾已经扬长而去,南辕北辙,毫无眷恋。
冯敛臣帮忙挡了不少酒,他出门时脸色看着还正常,只有自己知道,刚刚喝得太猛,这会儿天花板和地面都在打转。以往饭局也不是每回都要这么喝,但今晚招商局来了两个海量的领导,在座的老总们不能不给面子,当下属的更不能露怯,一仰头一整杯,没一个手软的。
谭仕章身上也有些酒味,但是精神头比他好,率先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
冯敛臣本该坐副驾,跟司机一起送他回去,夜风一吹,汗沁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地抽搐。
他一只手也去拉把手,却摸了个空,影子是重的,一瞬间晕眩得要命。
只觉背后被谁拍了拍,问他是不是想吐,冯敛臣摇摇头,意识恍惚,再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后座了,谭仕章并排坐在他旁边,西装外套搭在膝盖上。车子启动。
司机把油门踩得四平八稳,连交通台都没开,车厢内安静过头。
路灯一盏盏飞速后退,昏黄的光线射进来,规律地在谭仕章脸上明暗交割。
冯敛臣机械地从他手里接过瓶水,又听见他问:“冯助,你家住哪?”
狭小的空间里,冯敛臣意识麻木,脑中嗡嗡作响,不亚于十几个小人吵架。
谭仕章这样在旁边开口,都像一口黄钟大吕扣在脑袋上,重重叠叠的回声往鼓膜里钻。
冯敛臣下意识摘下眼镜,他掏出片湿巾,习惯性擦了擦镜片,耳鸣还在,毫无作用。
理智好像还在运作,又好像其实已经离家出走了,冯敛臣像把自己逗乐了,轻笑一下。
他揉着太阳穴,再看旁边的谭仕章,如同雾里看花,像打了层朦胧的滤镜。
谭仕章一只手撑着下巴,侧过脸,深沉的目光盯着他:“冯助?”
他又问了遍地址,酒意上来,冯敛臣往他肩头一滑,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报了。
谭仕章还是用手机登录OA系统,调用权限,在员工通讯录里查到他登记的信息。
司机一路开到小区门口,但门牌没有登记得很细。好在高档小区物业比较负责,保安对经常见面的业主都有印象,帮忙查到了具体的楼号,又检查司机的身份证件,登记了一下。
然后还派个人坐在副驾,给司机指路,七绕八绕,直接开到冯敛臣家门口。
谭仕章把人扶下车,冯敛臣软在他身上,司机连忙跟着下来,要搭把手。
谭仕章却摆摆手,他从冯敛臣兜里摸到钥匙:“你回去吧,剩下不用管了。”
保安见他们应该认识,便又坐司机的车原路返回。
钥匙有一大串,拴着公司当纪念品的钥匙扣,倒是朴实,谭仕章推开栅栏,手里托着人,草草环顾眼前的小花园,庭院疏落,都是杂草,缺乏生活气息,只搭了几个光秃秃的架子。
他又换了几把钥匙,试探着打开里面房间的门,把人放在客厅沙发上。
摸黑在墙上找了半天,按下开关,柔和的光芒填满房间。
谭仕章走回来,他弯腰查看冯敛臣,冯敛臣斜着身子,胳膊挡着光,枕在沙发一头。
本以为他睡过去了,再仔细一看,眼睛还顽强地睁着条缝,眸光微闪,神思恍惚。
谭仕章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冯助?冯助?冯……”他换了个叫法:“敛臣?”
“嗯。”冯敛臣有了动静,他摘下眼镜,手一伸,谭仕章顺势接过,放到茶几上。
他听冯敛臣又喃喃几句,前半句是冰箱该除霜了还是什么,含糊不清,没头没尾的。
下句又话锋一转,仿佛顽强地清醒过来,还说不劳驾他了,劝他早点回去休息。
谭仕章甚至失笑,想这人职业素养也够过硬了,都喝成这样了,还挣扎着惦记这个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只要有个活物在旁边,他都不能放心耍酒疯。
但是冯敛臣替他喝的酒,他留下照顾,公平公正。后面冯敛臣还是去卫生间吐了一场,喝多了不吐出来不可能舒服,谭仕章拿漱口杯接了点水,递过去,他还记得说了声谢谢。
漱了口,又非要用冷水洗脸,谭仕章拦不住,两个人拉拉扯扯,袖子都打湿大半条。
谭仕章研究半天,才找到温水怎么打开。水池哗啦作响,他看着冯敛臣掬水往脸上浇。有的人喝了酒上脸,醉相满面红光,他这不知道怎么,反而一点血色没有,惨白得像个鬼魂。
这个样子,谭仕章也担心出事,赶紧又把他搀到卧室,脱鞋躺下。
在厨房找到烧水壶,又找到一罐没开封的蜂蜜柚子茶,谭仕章站在灶台边上,等水烧开,兑到温度正好,拿了只杯子把柚子茶化开。端去卧室的时候,人却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他伸手晃了晃冯敛臣的肩膀,没醒。
谭仕章在床边坐下,看看玻璃杯又看看人,过了片刻,自己把蜂蜜柚子茶一饮而尽。
他的西装外套和马甲都扔在外面客厅,衬衫湿漉漉的,半干不干地黏在身上。
于是视线投向那个有点变形的廉价衣柜——打开,里边两级分化,一边是西服套装和通勤衬衫,一边都是大路货,的确没什么高档的衣服,但是浆洗得很干净,带着柔顺剂的味道。
谭仕章又回看一眼,主人不醒,但这个情况,自作主张取件换洗衣服也不过份吧。
他稍微冲了个凉,出来换了件号码宽松的纯棉T恤,料子是旧衣特有的柔软。
这么一通折腾,已是夜深人静。
冯敛臣侧躺着,在床垫里微微往下陷,呼吸平稳微弱平稳,一只手搭在枕边。
卧室没开照明灯,只拨亮了小夜灯,柔和地浸染他的面孔。
谭仕章又去看他的情况,空调的温度也没敢调太低,他握了握冯敛臣的手,还是不热,透着玉石般的凉意。谭仕章顿了片刻,慢慢俯在枕头边上,伸出胳膊,搂了一下他的肩膀。
冯敛臣体型瘦削,睡着的时候更不显块头,几乎半个人埋在毛毯里。
谭仕章给他把领带摘了,衬衣扣子解开一半,领口大喇喇敞着,被拉到锁骨的毯子盖住。
露出的皮肤光滑,肩颈到后背覆着一层薄而流畅的肌肉,不夸张,能看出锻炼的痕迹。
集团有健身房,谭仕章有几次早来晚走,见过他在那儿跑步,有时还并排上过跑步机。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的目光时不时总追在这个人身上,打量他干了什么,要去干什么,做什么,想什么,脸上是严谨认真,一丝不苟,还是流转着仿佛在打什么主意的狡黠表情。
像冯敛臣这样的角色,对任何一个上司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下属,他永远沉着稳重,不亢不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能体察上司每一个需要,能控住任何需要他坐镇的场合。
他给人一种感觉,任何工作都可以放心交给他,任何秘密都可以放在他那里得到保守。
但有时候,谭仕章也想看他惊慌,看他失态,看他露出茫然无措的无人见过的表情。
冯敛臣低着头,带着专注和沉浸的眼神,在他工作台前摆弄月光石的时候,他不知道谭仕章靠着墙,心里想的是什么。谭仕章的私人工作台是他的禁地,连谭儒其实都没进来碰过。
没有哪个设计师不喜美丽的事物。谭仕章看着他,想的是怎么样征服他,赢得他,想的是把他也收藏在展柜里,和琳琅满目的珠宝一起,在黑色天鹅绒上熠熠生辉,永久私藏观赏。
谭仕章眼眸深沉,男人的体温和气息落下,危险的阴影像黑暗中的怪物,把人覆盖其中。
但只停留片刻,他又直起腰离开了。
成年人的心动,有时停留在心动的程度就够了,不一定要换算成情感,更不保证会落地成一段佳话。尤其盲目开启一段办公室恋情,大部分时候,只有得不偿失这一个结果。
每一段感情和关系,都很难不矛盾吵架,后续产生的纠葛,意味着无限的风险和麻烦。
谭皓阳因为那个小设计师,才被谭月仙委婉敲打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她还是老一辈的思想,虽然理解不了年轻人开放的关系,但是该在夜店发生的故事,还是留在夜店发生为佳。
公司是讲公事的地方,给自己制造潜在的麻烦,称不上时髦,只是一些不明智行为罢了。
谭仕章从不需要这种提醒,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片刻精神和肉丨体的欢愉,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谓的吵架,冷战,分手,真正衡量起来,任何的好与坏其实都不是重要的砝码,抵不过失去一个得力下属的损失。
他关上主卧的门,转身去了书房。刚刚谭仕章看到里面有张小床,大概是当成客卧用的。
外面院子咯噔几声,好像是野猫跑过,远远发出凄厉的喵呜。
住在一楼难免吵闹,谭仕章听着这些动静,在黑暗中闭上眼。
*
翌日上午没去公司。因为宿醉,到了起来的时候,冯敛臣还是头疼欲裂。
对于上司在家里留宿这件事,他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清早半梦半醒的时候,谭仕章叫醒他,问能不能用一下电脑,他用迟钝的大脑思考片刻,还给对方报了密码。
家里用的电脑就是一台笔记本,需要的时候冯敛臣会带去公司,至于他能从公司拷回来的资料,虽然有保密的部分,谭仕章的话,都是他也有权限查看的,其他没什么问题。
大概又睡了一个小时,冯敛臣才彻底醒来,看看台钟,此时时针指向上午九点。
第29章 第 29 章 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太妙。……
床头摆了杯蜂蜜柚子茶, 冯敛臣记忆回笼,好像早上谭仕章问他要密码的时候端过来的。
他实在太困,往床头柜上一推, 直接眼一闭,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杯子已经由温转冷, 冯敛臣没在意,端过来喝了, 换掉皱皱巴巴不成样子的衬衫。
起身走到客厅, 左右看看,书房里传来动静, 是谭仕章在里面。
冯敛臣推门进去时,见他正坐在书桌前, 岸然道貌地撑着下巴。
桌和椅摆在窗下,背对门口,笔记本的屏幕也对着门, 扬声器音量开得很低。
在静谧的空间里, 怪异的动静却异常清晰,细碎的喘息声往耳朵里钻。
意识到他在看的视频内容, 冯敛臣怔愣在原地。这一幕莫名熟悉, 眼前仿佛变成了没有正形的谭皓阳, 让人不知今夕何夕,只是旋即又想起,这是他自己的电脑。
谭仕章用鼠标点掉播放器窗口:“不好意思,不是有意窥探你的隐私。”
冯敛臣还没反应过来似的:“我的隐私?”
谭仕章把手收回来:“直接搜文件名,结果乱搜出来的,‘消费趋势调查报告’。”
男人的硬盘里藏东西,十个有九个这样取标题。冯敛臣哑然,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播放器画面暂停,他瞥了一眼过去,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纤细型的,另一个身材强壮,没有露脸,一站,一跪,暧昧昏暗,全是道具。
谭仕章坐在那儿,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手扶着腿,看起来神态悠闲。
他眉眼锋利,别有一种凶悍的俊美,没有评判,但是望冯敛臣的目光里写着了然。
好了,现在谭仕章不仅了解他的穿衣品味,还发现他床笫之间不可告人的嗜好了。
冯敛臣捂着额头,然而全无印象。记忆往前回溯,终于慢慢想起来,如果说有来源,只能是谭皓阳拷过来的。冯敛臣扔了他留下的衣服和物品,不知电脑里还藏着蛛丝马迹。
谭仕章不搜出来,再过三年五载,电脑换了,他都还不一定发现硬盘里的猫腻。
张了张口,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谭仕章已经善解人意地把笔记本盖子合起来。
冯敛臣视若无睹,他到处找自己的手机:“你还没吃东西吧。”
“没。”谭仕章说,“但我看这附近没有能送早餐的外卖。”
冰箱里他也看过了,只有一盒鸡蛋,一盒牛奶,一包吐司。此之外,比脸还干净。
冯敛臣对着这样的冷藏室,也沉郁地思考了一会儿。
最后把所有东西拿出来,吐司裹上蛋液,放到平底锅煎了,好在油还有。牛奶热了一下,倒在杯子里正好两杯,家里所有的食物物尽其用,一丁点都不多,也一丁点都没浪费。
好在时间也到了半上午,简单对付一下,再待会儿就该出去吃午餐了。
放下杯子,谭仕章问:“身体没事了吧?昨天你喝得脸都白了,怕是酒精中毒,差点就把司机交回来,再你送去医院急诊。”
冯敛臣说:“没那么严重,不用担心,大概是有点低血压。”
苍白,怕冷,倒是对得上。谭仕章端详他:“是吗?平时还真看不出来。”
冯敛臣指指自己,笑道:“是吧,现在看不出了,其实我当年是早产儿,小时候身体才叫不好,整天生病,到了青春期,经常出去打球才锻炼得结实一点。”
谭仕章笑了笑,展示宽厚:“但是真不舒服就在家歇半天,下午你不用去公司了。”
冯敛臣尽职尽责地说:“我看我还是去吧,不然工作也只会堆起来等着,明天更多。”
之后他去浴室补洗了个澡,谭仕章在门口等着,冯敛臣动作很快,半个小时一切搞定,又是西装骨骨的一副形象。
他那辆帕萨特正停在小区里,因此没叫司机,冯敛臣开车载谭仕章去集团。
车行半道,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工作上。
谭仕章再次提起昨天那件事:“星之钥公司那边,你心里有打算了吗?”
冯敛臣握着方向盘:“仕章总,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总要先跟我说清楚。”
谭仕章支颐笑道:“冯助,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狭隘啊,如果这条轻奢线真能走得通,还能打出名堂,我有什么理由不盼着它好?不至于为了一己私欲,置公司利益于不顾吧。”
冯敛臣说:“这个我明白。”
他更明白谭仕章这根老油条,嘴里这么说,心眼连起来,已经绕出十万八千里。
谭仕章在总办会和各种场合,立场鲜明地摆出反对子公司的态度。但是一旦局面敲定,背地出手倒是眼疾手快——他不是要把冯敛臣推出去,他是在往星之钥内部安插自己的人。
冯敛臣过去,就是他的耳目,副总这个职级刚刚好,再低没有权限,再高又太过惹眼。
谭仕章又说:“但是先说明,我不会轻易放你走,你要是想过去,还得自己设法争取。”
冯敛臣微微勾着唇角:“这话怎么听起来不太妙,是要给我穿小鞋呢。”
谭仕章道:“毕竟我心胸狭隘,倒是很适合这样的人设。”
冯敛臣发出一声轻笑:“人设。”他咀嚼这个词,揶揄,“您又不是要去当明星。”
谭仕章乜他:“冯助,你在员工之间也有人设啊。”
冯敛臣目不斜视地挑眉:“是吗?我的人设是什么?”
谭仕章笑起来:“这个等你自己去发掘吧。我看还是很受小姑娘欢迎的。”
把车停在地库,冯敛臣跟他等电梯,厢门开了,两个员工正好出来,连忙和他们打招呼。
到了设计部的楼层,冯敛臣便出去了,谭仕章还要再坐两层上去,关门前向他挥挥手。
冯敛臣坐到设计总监办公室,重新拿出昨天的会议纪要。
这样事情大概就清楚了。
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派冯敛臣去星之钥的是谭月仙。毕竟这也是她的功臣一位,安排好冯敛臣,她才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这个安排对谭仕章来说,却是足够让他老大不痛快的。
把他身边的人挖去,放到谭皓阳的公司里,算怎么回事呢?
未免太不顾及他的脸面。
以此为导火索,谭仕章不高兴是人之常情;和下属离心,甚至刁难阻拦,都是人之常情。
如果冯敛臣演技好一点,两个人搞不好当众都要上演一场闹崩翻脸。
也不做得必程度很夸张,只是等冯敛臣去了星之钥那边,必然会被试探立场,只要让一般人想不到他和谭仕章其实还在暗通曲款,这样就差不多。
*
下班时间形容虚设,到了快七点,办公区还是灯火通明,人基本全在座位上待着。
有谁先说了句饿了,张罗着要点加班餐。林诗茹敲门进来,问冯敛臣想吃什么。
他思考片刻,林诗茹主动说:“仕章总应该也没走呢,给他要一份吧?”
谭仕章高居顶层,投入工作的时候更是威严深重,连她这个部长到现在都还不适应跟这个顶头上司打交道,有意无意地避免直接找他,宁可和更好说话的冯敛臣沟通。
当助理的直接点头:“你们点什么,再多加两份就可以了。”
“那就效率高一点——汉堡王行吗?”
“可以,仕章总不挑。”
林诗茹探头向外面负责点餐的同事喊了一声,嗓子是哑的。每天说话太多,几乎没停过。
冯敛臣桌子上也放了管二宝糖,是从谭仕章那儿捎来的,他拆的这包走运,几乎全是柠檬口味,黄澄澄的,圆润可爱,他分了一颗给林诗茹,自己也往嘴里填了一颗。
趁等外卖的功夫,林诗茹和他讲接下来的工作流程。
“咱们每年都在珠宝展区这个位置,只是今年的客流动线可能有变,他们说是进行了优化调整,三楼拐过来,沿着这条走道过去,理论上不会被分流,但是实际上,谁知道怎么样?”
“那先不管了,我们优先盯展台装修,虽然咱们只管设计,还是要和品牌部打配合。”
“哎……”林诗茹拖了声长腔,冯敛臣问,“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一半是来自工作的。”她无奈笑说,“一半是来自队友的。”
冯敛臣也笑笑。不出意外,今年策展的主负责人就是采购部长兼总裁助理王岩。
王岩懂得采买,懂得他的一亩三分地,平时主要招招标,和供应商喝喝酒,但是牵头大型活动并不擅长。他本就没干过这些项目,人到中年,脑子也没年轻人活泛,偏偏还想在新上任的董事长和代总裁面前露一手,展现自己认真负责,来来回回,在个别环节反复消耗人力物力,导致效率底下,不是员工一起扎堆做重复的工作,就是那块要做的反而没人负责。
就这样,王岩自己还忙得要命,每天如临大敌到处盯着,想起什么就赶紧再拧拧螺丝,查缺补漏。现在实际上的加班量,有一半属于自讨苦吃,摊上个糟心的领导人为制造出来的。
对比往年冯敛臣负责的时候,井井有条,流程清晰,也没加班成这个昏天黑地的样子。
多日连轴转下,各个部门下面的员工已经抱怨连天,私下对王岩的意见很大。
今年参加展会,越想呈现一个完美的效果,最后越未必能如意。
各种小问题加起来汇聚成大问题,冯敛臣想起谭仕章对本部门的送展产品的不满。
事实上,提起这点,林诗茹自己的意思也是:“总觉得……好像哪里差点意思。”
冯敛臣说:“是啊,差点意思。”
他们两个头顶着头,翻看还没最终送审的产品图册。
第30章 第 30 章 群英杯。
谭仕章的“流照”, 作为丽华珠宝的代表展品,在高级珠宝这个类目里算是艳压群芳。
林诗茹指着它的照片:“都说作品是设计师内心的折射,但是仕章总的手笔, 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和他本人的形象大相径庭嘛。单看设计,以为是个知性优雅的女艺术家画的。”
冯敛臣心里是赞同的:“我觉得有点新艺术时期的韵味。”
林诗茹道:“对, 就是穆夏那感觉,像殿堂里披着白纱的神女, 有种圣洁的神性。”
每个成熟的设计师几乎都会形成自己的风格, 谭仕章也有,但并不因此设限, 在他过往的设计手稿里,其实能看到各种不同风格的尝试。就在他用作工作室和展馆的别墅里, 冯敛臣还见到一套用形状不规则的巴洛克珍珠做的动物吊坠,白兔、夜莺、猫和驴子,充满童趣。
童趣这个词, 听起来和他可真不搭。
其实圣洁和神性, 与他好像也扯不上关系。
像林诗茹说的,通过设计风格, 似乎常能让人窥见一个设计师内心世界。
他们在业内也与很多新锐的设计师打过交道, 大部分更喜欢凸显反叛精神, 甚至有的人作品怪异冰冷,怎么刁钻怎么来。
谭仕章外表冷酷,情感淡薄,相比之下,倒像是个十足拥护古典审美的老派艺术家,这种反差让人难以琢磨。
不过今年他只做了一只手镯——虽然没有明言,其实大概是有把机会让给别人的想法。
组委会评审的维度是公开的, 不光创意、美感、工艺、佩戴性,还有市场销售能力,这些都会纳入考虑,换言之,不仅是评判展品的艺术价值,也是在评判它的商品价值。
只是金凤翔还有下面的快消品牌,都没太能把握这个机会。
没获奖意味着商业价值没有得到认可,虽然展会比赛不代表一切,但也是个沮丧的信号。
林诗茹现在就很沮丧,甚至想揪头发:“我怕今年的展办完,我跟师父都没法交代。”
冯敛臣忙宽慰说:“这么大的项目,不是一个人的责任,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其实集团并非没有好的设计师,问题的根源首先肯定不在于缺人才。
冯敛臣前阵子刚梳理了设计系统的人员名单,对这点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集团每年通过各种渠道招聘,不停有设计师和设计助理过五关斩六将入职。有些会待在总部,有些是去下面的子公司,随便哪个的履历都很好看,不少人都有海内外名校学习经历。
只是谭仕章的个人光环太强,他的作风又强势,在无形之中压制了其他的人。
其他还有些人事管理方面的问题,比如上升渠道路径不尽合理,这涉及到公司整体的人事制度,虽然不是谭仕章一个人能决定的,但导致的结果就是,该提升的人不能及时提升。
明明人才济济,遇到Jessica这样平庸的部门领导,业务能力就立刻显得疲软。
现在尚且如此,以后长久来说呢?
谭仕章会越来越往顶端走,安心伏案画图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即便他觉得这是种享受。出于兴趣搞搞设计是没问题,但当领导的代价,就是不管喜不喜欢,都得负责公司的大局。
至于具体的业务上,谭仕章手下只能也必须有更多能用的人,设计部势必要进行变革。
这点林诗茹想到了,冯敛臣想到了,他自己想必也明白。
冯敛臣敲着桌面,露出思考的神色:“其实我们内部也可以搞搞比赛,打打擂台的吧?”
林诗茹眼前一亮:“这办法我觉得可以。你记不记得,以前公司也搞过类似活动。”
冯敛臣也正是想到这回事:“是五年还是六年前了,那时候老谭董还在。”
林诗茹点头:“那一次是搞了个珠宝首饰设计大赛,面向所有内部设计师,名字特别搞笑,叫‘金马奖’,口号是‘我们谭氏有自己的金马奖’。不过大家真的很踊跃,因为不分职级,谁都可以报名参加,奖励又相当诱人,被选中的获奖手稿可以投入研发生产,设计者可以拿分红,最主要的是,得了奖不就等于入了领导们的法眼,之后大概率优先升职嘛!虽然那次我没得奖,至今都还印象深刻,真的是每个同事都拿出看家本事,各显神通来的。”
冯敛臣听得笑起来,也说:“有印象有印象,虽然我没资格参加,都觉得热闹非凡。”
这比赛是当时某个副总向谭儒建议的,事实证明,确实在激励员工方面起了积极作用。
既然有这样现成的先例,再举办一个“金马奖”第二届,其实也未尝不可。
不过林诗茹想到很多现实问题:“万一现在的领导不支持这样搞呢?”
冯敛臣说:“可以提交个议案试试,就算不行,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林诗茹沉吟,道理倒是这么个道理。
两人聊得热闹,接下来她和冯敛臣又讨论了一些具体细节。
至于方案,肯定要由林诗茹这个部长来落实了。
这不是问题,不过她抓着冯敛臣:“你去仕章总面前,记得先帮忙探探口风。”
冯敛臣答应下来,这时外卖也到了,有实习生去楼下大包小包提了上来,摆在空桌上。
众人哗一下涌上去,冯敛臣从林诗茹手里分了两份汉堡和可乐。
他送上楼去给谭仕章,副总办公室里却没有人。
不过灯开着,谭仕章应该还没走。
冯敛臣刚把纸袋放在茶几上,突然门被推开,谭仕章把文件蹂躏成一个纸筒,握在手里,满脸漠然,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但是看到冯敛臣的瞬间,气势缓和几分,恢复成正常表情。
他放缓脚步,闻到隐约的香味:“点了什么外卖?”
冯敛臣递给他一次性手套:“牛肉汉堡,可以吗?”
谭仕章坐到沙发上:“能吃就行。那个是可乐?分给我一杯。”
两个人围着茶几吃快餐,谭仕章几口把饮料喝空,吸管咬在牙齿中间,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说明他心情不太愉快,但谭仕章没有倾诉,冯敛臣也就不问,只是陪着安静吃东西。
大概食物安抚了空着的胃,谭仕章面色稍霁,冯敛臣才趁势讲起和林诗茹商讨的提议。
听完,当领导的想了想,痛快地表示支持:“可以,跟林诗茹说,尽快做方案吧。”
“要多快?”冯敛臣问,“在展会之后就开始?”
“她要是动作够快,”谭仕章说,“我做主,获奖作品都可以直接参加这届展会。”
*
下来的时候,林诗茹露出探寻的目光。冯敛臣向她点点头:“领导说可行。”
林诗茹自然高兴。
但冯敛臣到她办公室说话,反手关上门,提醒:“但你要知道,这下时间就非常紧迫了。”
谭仕章是设计分管领导,林诗茹发起建议,第一个就要经过他,这样算是得到了首肯。
但是谭仕章更加激进大胆——内部比赛不仅要办,这次甚至不是只提交图稿,而是报名的设计师做出成品,到公司认可的首饰设计,就可以作为展品,获得在珠宝展曝光的机会。
对设计师个人来说,委实颇具挑战,不过这种机会也无疑十分珍贵。
两人沉默一会儿,各自思索可行性。
冯敛臣先开的口:“其实照仕章总的意思,如果做不到,时间也不是必须赶那么紧。”
林诗茹却露出坚定的表情:“不,我觉得机会难得,像你说的,能试试就先别说不行。”
冯敛臣向她露出一个微笑:“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尽量配合。”
她已经开始想办法:“以前既然办过一次比赛,方案肯定是现成的,可以直接要来参考,这样效率就高很多了。当时为了比赛,信息部还专门做了个报名系统,也可以直接沿用吧。”
于是就这样,两个人讨论到半夜方散。
上回的方案需要找当时的主负责人要,问题是时间过去太久,那个负责人早就调走了。
就算现在联系到他本人,原来的文档还在不在,存在那个电脑里,都是不太确定的事。
林诗茹不知道冯敛臣怎么搞定的,一夜过去,第二天就把文档从邮箱里发过来。
她情真意切地震惊了,想说话甚至先呛了一口:“冯咳咳咳……”
冯敛臣没当回事:“我就记得在秘书办应该有归档,跟她们要了一份,你看有没有用。”
这下拖的理由都没了,林诗茹连连道谢,利索地开始写新方案,以及未来的上会议案。
过了一周,正式上会,谭月仙作为董事长,也表达了支持态度。
其实不意外,现下谭月仙和谭仕章,乃至谭皓阳一样,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需要做出实绩,也同样面临着一些需要改革的局面,正是广纳谏言的时候,心态是比较开放的。
加上这个比赛是谭儒时期延续下来的传统,从感情因素上,说起来也显得有意义。
因此总办会上几乎没有高管投反对票,全员通过。
会上谭月仙看了看谭仕章,还揶揄他说,别忘了星之钥公司还在等着设计部输送人才,他上回刚刚叫苦连天,借助比赛,正好把庞大的设计队伍捋一捋,这下总能挑出合适的人手。
当着所有人的面,谭仕章只是笑笑,说自然。
议案顺利过审,只不过这次不再叫“金马奖”那么凑趣的名字了,改成了“群英杯”。
接下来,就是林诗茹自繁忙的工作中挤出时间,牵头“群英杯”这场内部比赛报名事宜。
比赛通知已经层层发了下去,冯敛臣从旁协助良多,不过,他最近被王岩给缠上了。
王岩抽了个时间,找人叫冯敛臣来自己办公室,说是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