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想要生日礼物
要不是嘉波躲得快,混了猫粮的羊奶差点就泼在他身上了。
那味道有点腥,放凉了之后,满屋子都是这个味道,或许只有黑猫喜欢。嘉波躲在桌角,在拉帝奥唰唰眼刀压迫下,忍不住手贱抓了一下猫的尾巴。
“咪!”
好了,这下屋里一共三个生物有两个都不待见他了。
剩下的只有自己。
嘉波还是很爱自己的。
他既不想被拉帝奥用书本砸头,也不想面对咪咪的魔爪,他晃了一个圈跳到帘子边上,赶在拉帝奥动手之前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后,便掀开帘子不见了。
好困。
困倦仿佛与生俱来,困倦仿佛深入骨髓。
茨冈尼亚-IV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会下雨,其他时候全都是吹不尽的风,雨是地母神的福泽,是他的怜悯,埃维金人总是感恩母神的援助,在每一个雨季到来之时,他们都会举办盛大的庆典,期望母神在接下来的一年依旧能庇护埃维金人。
举办的庆典被称为卡卡瓦日。
和卡卡瓦夏的名字好像,嘉波想,如果按照宇宙的纪年四季划分来算,卡卡瓦日应当是茨冈尼亚-IV的夏季,那麽卡卡瓦夏名字的由来就变得清晰。
他出生在一个宁静的雨天,是向母神献上祭典的这一天,他是在夏季的卡卡瓦日诞生,被母神眷顾的孩子。
嘉波抬起头。
头顶就是将欲倾倒的天空,它比往常更加深沉,更加黑暗,嘉波能感受到凝聚在空气中越来越重的水汽,雨还没有落下,但是积雨云快要到达极限。
他打了一个哈欠,将自己的困倦归结于雨天,雨水滴答的午后最适合睡眠。
嘉波想都没想,又钻进了被子。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走到午后,隔绝太阳镶金边的乌云就挂在头顶最上方,嘉波捏了捏鼻梁,不出意外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个东西。
是一个温热的毛绒绒的,还有一头金发的小朋友。
“你醒啦,哥哥!”卡卡瓦夏抱怨,“你睡了好久,午饭都被错过了。”
不用睁开眼都知道是你,卡卡瓦夏。
嘉波闭着眼哼哼,很敷衍,他把整张脸都埋进柔软的枕头,不愿动弹哪怕一分一毫,整个人都散发着慵懒的味道。
“今天,部落里来了一个人,”嘉波没有去现场,卡卡瓦夏只好用语言转播,“他是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使节,族长爷爷说,只要能获得他的支持,说不定我们就不用留在茨冈尼亚-IV了。”
他顿了顿:“但是我不喜欢他。”
卡卡瓦夏不喜欢杜威的地方有很多,他不喜欢所有人都得跪着迎接杜威,也不喜欢他坐着越野车姗姗来迟。
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杜威看向他的眼神。
会想让他想起和嘉波相遇的那一天,卡提卡人将他埋进黄沙,头顶的秃鹫盘旋,鹰眼映出他的身影。
是期待猎物死亡的眼神。
“不喜欢就不要理他,你别忘了,堂堂大魔术师可是罩着你的。”嘉波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嘟嘟哝哝说话也让人听不清楚,总之他和拉帝奥合计了一番,埃维金人能通过议会获取国土保护的概率几乎等于零。
而且。
而且历史上,埃维金人……
“好,不理他。”卡卡瓦夏靠在他肩窝,他一向是嘉波说什麽就信什麽,顿了顿,学着他的样子看向屋顶的篷布,“哥哥。”
“嗯?”
“卡卡瓦日要来了哦。”他翻身压在了嘉波胸口,像一只挂在树梢的小树袋熊。
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快要睡过去的嘉波,连呼吸都像一朵放满糖砂的棉花糖。
嘉波:“……”
这小萝卜头,欲言又止地,怎麽还要过生日?
不想陪他过。
“哥哥你别装睡,你是不是想当没听见,”卡卡瓦夏简直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坏小孩,他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反复推嘉波,“和我一起吧,我们去祭典玩,我偷偷告诉你,玛丽莲娜婆婆做的熏肉肠最好吃了。”
他这番说辞,嘉波只能联想到两个字。
贿赂。
小朋友怎麽能无师自通学一些成年人才会的使坏伎俩,嘉波终于肯勉为其难地睁开眼,他看着视线里凑得很近眼里都是期待的卡卡瓦夏。
“缠人的小鬼。”嘴角耷拉,“陪你去就陪你去吧,不过先说好,不准找我要礼物。”
“诶?啊……”失落的小情绪一点都没藏住。
“好吧。”他又立刻打起精神,摸了摸耳垂,蓝宝石耳坠一直没有摘下来。
哥哥亲手做的耳坠。
能有这一件,卡卡瓦夏,你就已经是全宇宙最幸福的小朋友了,比拉帝奥要幸福,比猫猫要幸福,比任何一颗闪亮的星星都要幸福。
但是生日这个话题卡卡瓦夏不想放过,嘉波早就猜出他的生日是卡卡瓦日,但他还不知道嘉波是哪一天的生日。
生日是一年之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每一次到卡卡瓦日,姐姐都会重复说。
她说,卡卡瓦夏,你是在祝福中出生的孩子,能有人为你过生日,就证明你的生命是被人期待的。
“哥哥的生日是哪一天呢?”卡卡瓦夏轻声询问。
他能察觉到嘉波胸口的肌肉有一瞬间紧绷,而后又放松,那不是紧张也不是戳中了悲伤的往事。
嘉波只是难得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卡卡瓦夏有一点惊讶:“怎麽能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哥哥笨笨的。”
咚。
一个指节砸在了小朋友的眉心正中。
“你再乱说话,我就把你和拉帝奥放在一起。”嘉波威胁道。
“对不起,我再也不说哥哥笨了。”卡卡瓦夏道歉的速度一如既往迅速,他赶忙追问,“怎麽会不知道呢。”
“准确地说,不是不知道,是我不记得了。”嘉波漫不经心地说。
他从来没有掩饰过曾经失落了一部分记忆,卡卡瓦夏也猜出了这点,但他没有想到,嘉波失去记忆的范围如此之大。
不记得故乡,不记得童年,他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宇宙里的人,唯一拥有的仅仅是自己的名字。
嘉波。
“从我有意识起,我就是一个被压迫的可怜的打工人。”嘉波假装叹息,“二十四小时值班,全年无休。”
“可是……”卡卡瓦夏小声说,“你不是自由职业魔术师吗?”
当魔术师这麽辛苦的吗?
成年人的世界如此可怕,卡卡瓦夏手里的硬币都变得不香了。
嘉波捏了捏卡卡瓦夏的鼻子:“不要以为当魔术师很容易好吗!要时刻练习手速,还要想出能让观众大吃一惊的戏法,比你想象中要难多了,小笨蛋。”
当打工人很辛苦,当魔术师也很辛苦。
没有记忆都无所谓了,反正一旦变得忙碌,脑子被占满,便什麽也懒得去想,什麽也懒得去记。
他只记得摸到筹码时的安心感,还记得筹码藏在不知名何处时人们脸上小小的惊吓,嘉波觉得这很有趣,也许这就是他后来选择成为一个魔术师的原因。
“突然就不想长大了呢,哥哥。”
不能长大,就不能保护哥哥,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听上去好难啊。
卡卡瓦夏躺在嘉波身上,他有些泄气,但很快振作起来:“可我还是想要生日礼物。”
“哪有主动管人要生日礼物的。”嘉波嘟哝。
“想要嘛。”卡卡瓦夏的尾音像是棉花糖被拉长的丝线,他一样一样地数,“想要哥哥的拥抱,还想要哥哥教我变一个新的魔术。”
最重要的是,想要一个哥哥的吻,哥哥总是把吻看得很重要。
但是不用担心,卡卡瓦夏告诉自己,不要心急,不要担忧。
你一定能得到的……
于是嘉波最近的烦恼变成了要教小朋友一个什麽样的新魔术,不能太简单,也不能复杂到小朋友学不会,最好还不需要难以获得的道具,却能获取观众的一片叫好。
明明卡卡瓦夏不想当魔术师。
明明说好送了耳坠就不需要额外的生日礼物。
现在还要和雨天的困顿作斗争,嘉波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好想回到床铺,当一朵被缝进被子里的棉花,和床永远不再分离。
“卡卡瓦夏呢?又去集市了?”他打了一个哈欠,坐在桌边,用手撑着脸,“又剩下我们两个,哦,还有一只咪咪,怎麽感觉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啊……”
拉帝奥这次坐在了距离嘉波八丈远的位置。
嘉波顿了顿。
他不是一个好心人,所以不会告诉拉帝奥,即使他跑到山坡的另一端,都还是没有离开傀儡丝的攻击范围。
拉帝奥的手没有离开杯子,他提高了警惕:“上次来的那个使节,派人送来了一堆物资,为了不引来过多的麻烦,这次我们最好也别露面。”
和上次一样的理由。
嘉波嗯嗯嗯地点头,他垂下头,无聊地用丝线勾住拉帝奥的凳子。
“拉帝奥,我聪慧举世无双的挚友,你说像卡卡瓦夏这样的小朋友,教他什麽魔术才会让他满意呢?”
拉帝奥看了他一眼。
“大变活人吧。”他可有可无地说,“你随便找个柜门消失,再跳出来,卡卡瓦夏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好主意,不愧是我的挚友。”
嘉波象征性地给拉帝奥鼓了两下掌。
他还记得拉帝奥是被他打着户外实践的名义偷渡带回茨冈尼亚-IV的,动了动嘴唇:“你最近素材收集得怎麽样了,有没有对你是该当天才还是当庸人的人生抉择提供哪怕一点点思考?”
“有。”
嘉波好奇:“比如说?”
“不和蠢货对话,会让我感觉到神清气爽,”拉帝奥冷淡挑眉,“好比现在,我就很像给我的脑袋套个面具或者头盔,隔着物理材质和你说话,空气都要更加清新。”
他突然眉心一凝,像是察觉到了嘉波缠在自己凳子上的傀儡丝:“你又折腾出什麽新玩法?”
“没啊我……”
轰——
一阵巨响轰然炸开,紧接是第二声,第三声,来自山坡底下遥遥对望的集市,嘉波蹭地一下,立刻站起身来。
即使这一动静让傀儡丝缠住的凳子直接翻倒,害得拉帝奥原地摔了一跤,他也没有心思管了,拉帝奥也是同样。
他们对视了一眼,带着一只猫匆匆掀开了帘子,不顾之前卡卡瓦夏三令五申说非茨冈尼亚人的他们千万不要出来。
嘉波很熟悉巨响。
那是埋藏在埃维金集市附近的,炸药被引爆的声音。
第32章 我看你就有价值
埃维金人将炸药埋在了集市外围,囊括了大部分局域,只留下了几条供人通过的小路。
他们也足够小心谨慎,无论是硝石还是烟花,火药还是防御工事,没有任何部落族人向外透露,因为这是保护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轰——
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卡卡瓦夏正帮着把物资运进仓库,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所有孩子都在这里帮忙,仓库在河谷的最东面,是部落里最大的一辆篷车,靠近凸起的山崖,阴影能很好地将它藏在崖下。
偷袭。
是卡提卡人!
抬起头时瞬间脑子里就冒出了这两个念头,他能感受到爆炸声后周围的混乱,和他一起扛米袋的是那个给嘉波分肉饼的小男孩,他被吓得一动不动,憋着嘴想哭。
卡卡瓦夏只好踮起脚,吃力地举起米袋,把它丢进篷车。
然后上前哄那个掉眼泪的小男孩。
他在哭,却没有哭出声,埃维金所有的小孩子都知道,哭泣不能有声音,声音会引来豺狼,会引来无情而又毁灭的屠刀。
“没关系,没关系。”卡卡瓦夏轻柔地拍他的背,“你看,卡提卡人没有进来,他们进不来的,埋在集市外的炸药会替我们阻拦那些剥皮的刀。”
“真的?”小男孩眼睛通红,“卡卡瓦夏、卡卡瓦夏哥哥,你没有骗我?”
“没有啊,”卡卡瓦夏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发顶,“你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看吧,卡提卡人没有进来,母神一直在庇佑着我们。”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
“是,是哦。”
他用尽力气将眼泪憋回去。
风中传来的味道灼热,混合着刺鼻而又难以言喻的腥气,卡卡瓦夏很害怕,但是他是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他不想给人添麻烦,害怕和慌恐被他藏在了平静的瞳孔深处,他环视四周。
埋藏的炸药有限,自卫队的男人出去悄悄探查了一圈,说这次袭击集市的的确是卡提卡人。
而且数量比预想得多。
恐慌的情绪一下子扩散到整个族群,卡卡瓦夏抿紧嘴巴,尽管他听不清大人们具体谈话的内容,但一段时间的骚动后,自卫队自发行动起来,成员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从各自的篷车内拿出了割草的镰刀和砍肉的骨刀,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正面卡提卡人正试图突破的缺口摸过去。
卡卡瓦夏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和每一次遭受袭击一样,强行将恐惧压倒心脏最底处。
不自觉地,他抬头看了一眼仓库的上方。
没有被地雷填满,预留的小路还有头顶一条,那是一条从来没有被卡提卡人发现过的小路,山坡的高度足够摔死人,但是埃维金人在崖壁凿了一条可供攀爬的小道作为最后逃生的路径。
他带着小男孩往崖壁靠,目光同时巡视四周,发现埃德温和奥罗拉和他是同一个想法,所有来帮忙搬运资源的小孩子们都是同一个想法,他们靠在崖壁末端,每一个埃维金的孩子都接受过训练,如果真有最后不得已的时刻,他们会爬上悬崖,尽力争取那微不足道的逃脱机会。
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活着,埃维金的血脉就不会断绝。
轰轰——
又是两声爆炸的巨响。
库存的炸药被取出,往卡提卡人攻击的地方运输,风里又传来了血腥和烧焦的气息,不知道来自于谁。
哥哥,嘉波哥哥,你在哪里?
卡卡瓦夏又抬起头,扫了一遍悬崖,然而这次他发现悬崖的上方有一个黑色的小点,而后黑点的轮廓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个人形。
他以为那是嘉波,正要出声叫哥哥的时候,发现小点一分为二——变多了?
那不会是拉帝奥,拉帝奥没有高大健壮的身材。
黑点越来越多,卡卡瓦夏惊恐地发现:“卡提卡……”
——卡提卡人占据了他们最后一条逃生的道路。
“小的们,金主要的人!”为首的卡提卡人手提弯刀,眼神狂热,他脏兮兮的披风下是同样布满油污黄土的手,黑黝黝的手指往下——直指卡卡瓦夏。
露出了鲨鱼一般的笑容:“果然和金主老大说得一样,人,小孩子,奴隶,都在这里。”
卡卡瓦夏瞳孔紧缩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残存的勇气只够他一把将怀里的小男孩往集市的方向一推,嘶声力竭地喊出一声。
“跑!!”。
爆炸震荡的余波传出去很远。
嘉波神色一凝,家的营帐距离河谷有些远,但他依旧能看清,卡提卡人像嗅到味的老鼠一样,聚集在河谷附近大约三百骑,还有更多的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他们骑着马,还有几匹狼,爆炸和火光会让动物陷入恐慌,但卡提卡人只会越来越兴奋,他们的弯刀渴血得蠢蠢欲动。
鬣狗一样。
对视一眼。
拉帝奥面色同样冷淡:“我也要去,我可以保护好我自己。”
连咪咪都在脚边喵了一声。
嘉波不发一言,他抽出了自己的傀儡丝,傀儡丝会让他直接跃出很长一段距离,如同翺翔天空的鸟儿。
砰地一下,他跳到卡提卡游荡者的身后。
“你们,居然还敢骚扰这里。”嘉波神色平稳“是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上次?是半夜放烟花那次吗?”卡提卡人大笑,笑容像瘟疫一样席卷了百骑,“我们和他们又不是一个部落的,他们最后是生是死,和我们又有什麽关系。”
甚至他们自己的生死也无所谓。
爆炸后,卡提卡人损失了一部分人手,但是鬣狗就是鬣狗,在猎物面前,同伴亦是一种养料,甚至是一种兴奋剂。
卡提卡同样是按照地域划分为多个流浪部落,为首的似乎是一个卡提卡部落首领:“我只关心,你们这些小可爱,是否还有被我们剥下皮的价值。”
他的眼神轻佻,下流,落在嘉波身上,如同蚂蚁盯上了蜂蜜:“我看你就很有价值。”
嘉波很无语。
“真是毫无由来的自信。”嘉波放出无形的傀儡丝,他嗅了嗅鼻子,是尸体被烧焦,还混杂着流淌鲜血的味道。
渐渐地,集市的自卫队站了出来,他们手持武器,眼神悲伤,嘉波很轻易地分辨出他们此刻的表情——或许尸体不仅包括了袭击者,还有无辜的部落居民。
“算了,本来就是你们卡提卡人和埃维金的舞台,要怎麽做,是埃维金人的决定。”
啪。
他打了个响指。
“我怎麽动不了了!”
“妈的,什麽玩意!”
“简直越缠越紧……”
现在他一共有四具傀儡,太久没有经历过纷争,死亡的次数变得少了,和埃维金人一起生活让他头脑都变得懈怠,平静祥和像是腐蚀了他那颗一心想要查找乐子的脑子。
头疼。
头真的好疼。
是物理意义上的疼痛,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绕开马匹和豺狼,往集市的中间走去。
错过人群的时候还不忘问:“卡卡瓦夏在哪?”
“仓库,”帕莉夫人脸色苍白,勉强扯动嘴角,甚至看不出她在笑,“不用担心,他们很安全——”
嘉波的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一声微弱的、来自于卡卡瓦夏的声音。
他说:“跑。”
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刻板印象所累,卡提卡在宇宙的名声一向嗜血,他们武力发达,却又头脑简单,埃维金人才得以在他们的屠刀下苟延残喘。
空有无力,却没有脑。
然而,正前方的卡提卡大部队不过是扰人的烟雾,但是现在嘉波看见的是,一队卡提卡绕到了背后,他们不知从哪知晓了埃维金集市的布局方位,目标明确——只有小孩子。
未成年是氏族的未来。
“卡卡瓦夏!”他一声怒吼。
所有人同一时间回头,望向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而嘉波反应最快,身体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傀儡丝拉扯着往前跑去。
他没有什麽多余的同情心,掠过了被卡卡瓦夏抛出摔倒在地还强忍着不哭的小男孩,直接冲向仓库。卡提卡人是天生的劫匪、恶徒,他们跳下山坡的第一件事是点燃了篷车,在猖狂的大笑中掳走还没来得及逃跑的幼童,而后用装备精良的抓鈎——绝对不会出现在茨冈尼亚-IV的科技产物,再次翻越上了山坡。
起身追逐,嘉波只来得及看见越野车一骑绝尘,在尾端掀起数米高的尘沙。
没有犹豫,他立刻又翻身跳下山坡。
拉帝奥也赶了过来,他检查着今天送来的物资,这批据说来自于中立氏族捐赠的物资,他在米袋的背面发现了一个指节大小的信号设备。
“是定位器。”拉帝奥说。
定位器确定仓库的位置,卡提卡早就知道劫掠的目标不在于物,而在于收纳物资的人,他们连小孩子会帮忙将物资抬回仓库的习惯都知道。
知道得如此详细,只能是……
他顿了顿:“有人在背后指使卡提卡人。”
他想把定位器甩给嘉波,但是却顿住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嘉波脸上见过这样残忍又冷酷的表情,他在笑,笑容却没有抵过眼底,猖狂恶意的笑容从来都是欢愉行者的招牌表情。
嘉波越过人群。
越过的人群茫然,而后意识到了什麽,变得和他一样愤怒,而又狂躁,向来柔和的埃维金人的脸上竟也出现和嘉波一样的表情,没有人会接受孩子被牵连。
愤怒让埃维金的镰刀指向了被傀儡丝控制的卡提卡铁骑,但嘉波无暇顾忌这些,他踩在尸体上,翻身上了一匹无主的马,顺道把拉帝奥也拉到了马背上。
“你反推接收信号的地点,我去救人。”他轻轻地说。
马匹开始飞驰,一骑绝尘,往越野车行驶的方向,逐渐消失在了地平线的末端。
第33章 母星真是好地方
卡卡瓦夏听见了雨声。
滴答、滴答,一下一下落在了越野车的金属顶棚上,而后越来越大,如同密集的鼓点在耳膜奏响,所有小孩子上车前都被蒙住了双眼,看不见的情况下,听觉和触感被无限放大。
卡卡瓦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听见了左前方不远处有女孩子的啜泣,声音耳熟,可能是姐姐。
他想去安慰姐姐,但到处都是人的手脚,低声的哭泣声一阵接着一阵,卡卡瓦夏分辨不清奥罗拉的具体位置,他抿了抿嘴唇,只能在狭小逼仄的车厢内大声说:“别哭了,都别哭了。”
大概是为了安抚,他哼唱起了歌谣,是埃维金人童年都听过的摇篮曲,曲中唱的是雨水。
雨是母神的眼泪,是母神的慈悲,当雨落下的时候,便是母神在神的居所思念他的孩子。
“三重眼的地母神,请不要再为我哭泣……”
“天空会在黄昏拥抱日落,请让我为您拂去眉间的乌云……”
卡卡瓦夏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似乎有奇异的力量,孩子们逐渐停止哭泣,可能鼻子还忍不住抽动,但眼泪停止掉落,聚集在卡卡瓦夏身边,同他一起将童谣反复延续,一遍又一遍。
在片刻的安宁中,卡卡瓦夏始终小声地告诉自己,你是幸运的,你是被眷顾的孩子。
你会得救的。
手脚都被绑住,眼睛也看不见,卡卡瓦夏将头埋进膝盖,他知道卡提卡人骑马居多,但他现在身下的交通工具是越野车,他从来没有看过卡提卡人还会开车。
他也不知道卡提卡是怎麽知道山崖还有一条安全的小路。
八岁的卡卡瓦夏试图厘清发生的一切,但是现实钻进脑子里就变成了一片乱麻,卡卡瓦夏头一次羡慕起了拉帝奥。
哥哥说拉帝奥是学习的天才。
如果是天才,是不是就能知道为什麽会发生这一切。
车身震动,而后变得平稳,应当是压过了一块石头,来到了柏油路面之上——整个茨冈尼亚-IV只有空港渡口附近才有柏油路。
随后,一个急转,车停下了。
车门被打开,一个粗犷而又不耐烦的男声:“都给我下来!”
后车厢拥挤得塞了七八个孩子,卡卡瓦夏只察觉到了一双手狠狠把他往下一拽,在额头磕到石头之前又被捞住,一个恶声恶气的声音同时响起:“小心点,这可是上等的商品,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他的头发被抓住,吃痛被迫往后扬起头颅,雨水落满全身,一股视线似乎在全身扫射,随后同一个声音:“埃维金人就这点优点了,要最嫩的,最新鲜的,表面不能有一丁点损坏,才能在地下拍卖场卖出最好的价格。”
“您说的是。”最初的男声,“那麽钱……”
“先验货,再付款。”那个人说,“大人要亲自验货。”
卡卡瓦夏来不及挣扎,便被往前推了几步,踉踉跄跄摔了个跟头,还没等他调整好姿势,眼前的黑布就被人一把扯下。
是个室内。
光骤然进入眼睛落下了生理性的眼泪,缓了一会,卡卡瓦夏才看清楚室内的场景,这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概是很久没有使用过的库房,地上都是灰尘,如今刚好用来装他们这些货物。
很多人。
还有很多武器。
人和武器都是为了守卫,他们簇拥着正中心的人,那个人卡卡瓦夏曾经见过,他曾用温和的态度告诉卡卡瓦夏他的名字,还给过他一颗奶糖。
——中立氏族的使节,杜威先生。
他现在依旧态度温和,仿佛派人掳来一群孩子的人贩子和茨冈尼亚外交大使不是同一个人,杜威落在卡卡瓦夏身上的目光满是欣赏——欣赏一件货物。
对上等品有无限的包容,杜威很有耐心,甚至给了卡卡瓦夏说话的权利。
卡卡瓦夏的声音颤抖:“埃维金……”
不是和族长爷爷说好了,要为埃维金人争取平等且合法的权益吗?
杜威坐在高脚椅上,双手交叠,彬彬有礼:“和人交往的过程中说谎是大忌,但对一件物品,谎言便无所谓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惋惜:“现在品质优异的埃维金奴隶已经越来越少了。”
“你知道吗,挑选奴隶和挑选宝石的过程是一样的,要选择杂质少的,所以太老的不行,要选择颜色通透的,所以身体太差也不行,去掉了老弱病残,宝石还要讲究年份,毕竟调教也是一个过程。”
“综上所述,要想卖得一个好价钱,7-12岁手脚健全的未成年是最好出手的,更别提你。”
杜威看向卡卡瓦夏,眼神里都是高高在上的欢喜:“你是上品中的上品,你的眼睛颜色很漂亮,比我见过的埃维金人乃至茨冈尼亚人都要漂亮,美丽的宝石就应该放在宝石托上好好欣赏,直接挖出来未免太残忍也太不雅观了。”
卡卡瓦夏想,他的直觉是对的。
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杜威。
他只是后悔,直觉是他的武器,是他的夥伴,他应该更加信任他的直觉,要是更警惕一点就好了。
杜威对卡提卡人毫无兴趣,这个种族就算抓来做奴隶也不会有人愿意买,大多都是丢进角斗场当一次性消耗品罢了,所以他更愿意和他们合作。
他视察过埃维金的营地,知道地形,要求所有人都来迎接他是为了更方便地挑人选,就像从琳琅满目的柜台挑选货物一样。
送给埃维金部落的物资算是一点必要的小小代价,里面装有定位器,除此之外,他为卡提卡人提供装备、车辆还有地形图,卡提卡人只要顺着定位器的信号把他指定的人掳来就好,至于其他伤亡,他从不在乎。
“我注意到你,就是因为你耳朵上的蓝宝石耳坠。”杜威说。
“之前氏族议会通缉过一个在角斗场闹事的家夥,他将角斗场炸了一个大窟窿,还带走了一名奴隶,后来我们发现,他还在珠宝店消费过。”
“这次倒是像一个文明人一样付钱,用两万枚赤铜币买走了一对蓝宝石。”
卡卡瓦夏闻言猛然抬头,嘉波送来的耳坠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他都没舍得摘下,如今杜威却看着他的耳坠,淡淡地赞美:“它们很称你的眼睛,不用摘下了,一加一大于二,带着这对耳坠的你,说不定能在拍卖场拍出史无前例的高价。”
两万赤铜币算什麽?
十万,二十万,氏族的有钱人也不是出不起。
茨冈尼亚-IV真是一个好地方,杜威想。
母星眷顾氏族,即使氏族已经离开了茨冈尼亚-IV,它也一直在滋养着氏族,用滋养埃维金人的方式,养育着氏族需要的猪猡。
他是绝对不会帮助埃维金人的,要是埃维金人真的获取了合法的权益,他又该去哪里挑选合适的商品呢?
一次丰收。
杜威满意地对手下说:“货我验过了,把钱和物资付给门外那帮卡提卡人吧。”
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公正地对待埃维金人。
八岁的卡卡瓦夏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已经很努力了,他去看过外面世界的天空,所以也想让他的家人也同样去见识。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天空刮着凛冽的风,而他们本就是被豢养的鸟儿,根本无法学会飞翔。
“我不能理解。”一滴泪珠从眼眶中落下,卡卡瓦夏仰起头,“如果母神始终在保佑着我们,为何又要我们遭受那麽多可怕的苦难?”
姐姐在这里。
埃德温也在这里。
其他都是部落的小孩子,他们在祭典一起跳过舞,还分食过同一个饼。
“我不接受。”他喃喃地说。
和嘉波学习魔术多天初见成效,从被抓进越野车开始,卡卡瓦夏就在尝试一点一点挣脱手腕的绳子。
这群坏人以为他是一个小孩子便不加防备,绑住手脚的绳子没有想象中的紧,他坚持了这麽久,终于扯松了绳子,在杜威和属下放松神经的时刻,猛然挣脱站了起来!
地上有很多残破的瓦片,卡卡瓦夏行动飞快,他捞起最近的瓦片割断身边人的绳索,也不管那人是谁,一把将他往外面推。
“快逃!”
快逃,哪怕只能逃出去一个。
哪怕再迟钝,现场也有人反应过来,对待商品要小心,一时之间也不会直接弄死,但别的惩罚可免不了。
用疼痛让奴隶记住教训。
一根鞭子被拾起,然后朝着卡卡瓦夏挥舞甩来,他尝试躲闪,却根本避无可避。
就在卡卡瓦夏以为自己会被打中的时候,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他一抬头,就发现有人抱住了自己。
——是不知道何时也挣开绳索的埃德温。
埃德温是从茨冈尼亚-I逃出来的奴隶,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奴隶身份,总是用高领的衣服挡住脖子上的奴隶编号,但是此刻,他被鞭子击中颤抖了一瞬,打手根本没有收力,鞭子上的倒刺不仅划破了他的皮肤还扯坏了他的衣服。
奴隶,编号271。
他脖子上的数字。
杜威也看见了这串数字,他叹息了一声,感叹上好的货品又少了一个。
“原来你就是那个从角斗场逃出的奴隶,”杜威招了招手,“二次出售的货品可卖不出好价钱,甚至可能还抵不过成本……算了,杀了他吧。”
卡卡瓦夏之前就看到了。
那些黑衣人的手里有枪。
想都没想,卡卡瓦夏想用身体盖住埃德温,他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也听见火药摩擦金属的一连串爆破音。
砰!砰!砰!
短暂的寂静。
……没死。
卡卡瓦夏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屋内的枪根本没来得及射击,而子弹的声音,来自于屋外。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室外跑进室内,他头上满是鲜血,浑身湿透,像被人狠狠重击过再摔进水坑里,都看不出他原本的相貌。
“老大!不、不好了!”他喘着气说,“有人,有人带着炸弹闯进来了,我们拦不住他!”
“废物。”杜威还是一副优雅的样子,一挥手,身边的黑衣保镖便往外出去了一串。
对着这个一脸血的手下,杜威皱了皱眉,似乎嫌弃他身上的血弄脏了地面:“说清楚,他人在哪里?”
“在这里。”
手下抬起头。
满是血的脸突然露出了一个属于欢愉的微笑,像是一朵艳丽的花,嘉波掀开衣服,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被点燃引信的炸弹,用沾满血污的身体给了杜威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大,Surprise!”
第34章 陷入困倦的深眠
砰——
炸弹在所有人尚未察觉之前爆炸,小范围内掀起了一阵烟尘,灰白的尘埃里什麽都看不清,脚步惊慌而又杂乱。
而后才见到杜威被他的保镖七手八脚从爆炸的余波中拉了出来。
嘉波信步从烟雾里走出。
他的出现太过惊愕又突然,保镖们忙着拯救他们的大金主,爆炸威力不大不代表人体就能承受这种近距离伤害,这次浑身是血的人换成了杜威,嘉波还有闲心管呆愣的卡卡瓦夏问:“有纸吗?”
卡卡瓦夏呆呆的:“……啊?”
“纸巾,手帕,或者把你的衣服脱了给我,”嘉波厌恶地扯扯领子,血和雨水会让布料粘在身上,变得格外不舒服。
“算了,埃德温的也行,反正衣服也穿不了了。”
残破的布料直接撕下来,这些血当然不是他的,嘉波细心地擦拭脸庞,然后是手和胸口。他慢悠悠地做着自己的事,闲适得好像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人/口/交/易的现场。
“你!”
杜威睁开了眼睛。
他当然没死。
炸弹就是吓吓他嘛,嘉波都没往里面放多少炸药,小朋友们离得这麽近,要是把他们一起卷进去了怎麽办?
“我怎麽?”嘉波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口,他今天穿得很随意,没有戴钻石珠链也没有披上最外层的披风,仅有一顶镶满宝石的高礼帽还能勉强看出他魔术师的身份。
作为演出,太不正式,嘉波想。
他敲了敲帽子,从里面拿出了定位器,丢在杜威脚边:“你的东西还给你。”
“我的东西也还给我。”
“拉帝奥,带孩子们出去。”
拉帝奥是和他一起来的,雨天掩盖了越野车行驶的车辙印,还是靠拉帝奥将发信器和手机连在一起,反推出接收信号的位置。
茨冈尼亚-IV没有信号塔,除了公司的空港,唯一能接受信号的地方就是靠近空港的这间废弃库房。
“别走!谁都别想走!”杜威大声喊。
这位来自茨冈尼亚-I的使节,此刻终于丢弃了一贯以来的优雅,他的心里只有钱,他来茨冈尼亚-IV的目的也只有钱,死亡在这里家常便饭,他绝不允许有人带走他的摇钱树。
脸上的脏污带走了最后的教养,他气急败坏地从保镖腰上抽出手//枪:“老子给你们那麽多钱不是让你们关键时候给我当个摆设的!”
“开枪啊!愣着干什麽,这个人又不值钱,给我干掉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嘉波面色一沉。
挡在孩子们面前:“愣着干什麽,想试试子弹有多快?还不快走。”
砰砰两下。
手枪的子弹直接击中了嘉波的身体,他装作没事,用身体挡在孩子们之前,他看见卡卡瓦夏瘪了瘪嘴要哭,又忍住了,他一哭其他人也会跟着哭。拉帝奥快速解开了所有人的束缚,和奥罗拉一起驾着埃德温向外跑去。
又是子弹激射的声音。
屋内的保镖一共有五个,五个人,五把枪,还有一把小型的乌兹别克斯坦冲锋枪,门外的卡提卡人和守卫都被嘉波解决了,所以孩子们是安全的。
卡卡瓦夏很乖,知道不该给他添乱,知道他一定会没事,充分地信任他,仅仅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就抱着比他小的孩子冲向外面。
冲锋枪也被举起来,哒哒哒地响。
杜威喘了口气,聚集的力气一脚踹在使用冲锋枪的保镖身上:“你他妈的,用手枪就算了,用冲锋枪打死我的货物怎麽办?你他妈赔得起吗你!”
“额,我只是想打死这个人。”
“傻逼吧你,他已经死了!”
普通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与子弹抗衡,更别提他还要掩护着他的货物离开这里,他不能躲避,可是人又怎麽能以□□接住一颗子弹?
血。
血和灰尘混在了一起,成了一种暗黑色的溪流,在小孩全部离开仓库后,嘉波的身躯终于撑不住了,咚一声倒地,眼睛睁得滚圆,临死前还在用无法瞑目的视线注视着杜威的方向。
杜威这才注意到这个闯入者的眼睛,像是最纯净的蓝宝石里掺了一点心头血,如果活体取出的话还能卖个好价钱,但是他死了。
瞳孔扩散,宝石也不再纯净,也就没有价值。
于是杜威不再在意他,指挥保镖去追那群小奴隶,他们根本跑不远:“还、还不快给我把人追回来!”
“是的,大人。”
就留下了一个人照顾受伤的使节大人。
原本的真皮高脚椅因为爆炸而变得支离破碎,杜威只能坐在地上,他绑架埃维金的小孩子们是暗地进行,公司不知情,但在茨冈尼亚星系氏族始终拥有自治的最高权力,只要他需要,公司就会派出医生来为他治疗。
他被炸伤了皮肤,胸口的肋骨也断了几根,不过没有关系,以公司的医疗技术而言,恢复这种伤势或许还花不了十分钟。
“联系上公司了吗?”杜威问。
“茨冈尼亚-IV的交通不方便,他们赶到需要一定时间,请您稍等,大人。”
“该死。”他低声说。
“不要动不动提死嘛,死亡比想象中更难。”一个不属于杜威和保镖的声音响起。
他的声音透露着一股诡异的轻快,让人联想到断落的雨珠,或是随风飘扬的春日花朵,总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的声音。
见没人接话,这个声音继续说:“受伤了很痛苦吧,使节大人,这时候就不得不说,复活真的是一个很棒的能力,你说是不是?”
——死人在说话。
杜威惊愕地抬起头。
尸体,尸体还倒伏在地上,他的身躯的确被冲锋枪打成了筛子,绝对没有复苏的可能。
在尸体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青年,他与尸体拥有同样的样貌,同样的神采,甚至连穿着的衣服也分毫不差。
但他是活着的。
一具明明打死,但是现在却活蹦乱跳,还能喘气的尸体。
“知晓我能复活的人不多,他们大部分都死了。”嘉波走上前,结果了保镖,用枪指着杜威,“但是我不会杀你,使节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其实我是一个非常善良且会为他人考虑的人。”
他歪了歪头:“所以我觉得,比起我,或许还有其他人更想和你好好地、深入地聊一聊。”
定位发信器在地上,顶部的红点一闪一闪,它没有被关闭,从始至终都在工作着,为需要的人传递位置信号。
茨冈尼亚-IV的雨是母神的恩赐。
茨冈尼亚-IV的雨是复仇的号角。
屋外不知何时,黑压压地积了一大片人,比之天上的乌云更加漆黑,他们或许会迟来,但绝对不会屈服。
是埃维金部落的成年人们。
是杜威眼中连草芥都不如,没有一丁点价值的埃维金的老人和女人。
他们手里提着镰刀和锄头,都是平日里农活时的工具,沉默地鱼贯而入,有些工具上面还沾染着新鲜的血,保镖没能拦住他们,想也知道血的来源会是谁。
“交给你们了。”
嘉波操纵傀儡丝,让新鲜的傀儡和自己一起退场,他把舞台还给了埃维金人,只在经过的时候拍了拍族长爷爷和帕莉夫人的肩膀,安慰似地告知他们,埃维金的孩子们都还一切安好。
复仇就复仇,绝望就绝望,今天过后,没人会知道仓库里发生过什麽。
如果有人来查找,他们只会找到一个用血画就的影子,并且知道惹怒一个穷途末路的氏族会付出的代价。
雨一直下,落在脸上。
嘉波抬起头,发现孩子们并没有走远,拉帝奥带他们回到了越野车上,雨势太大,走回去还不如就近找地方避雨。
卡卡瓦夏这时终于忍不住冲过来,抱住嘉波的腰:“哥哥!”
他把脸埋在淋湿的衣服,积压的恐惧和担忧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反正死都不肯把脸挪开,就算哥哥想要动手柄他撕下来也不行,卡卡瓦夏也不知道从脸上滑落的究竟是雨还是他的泪水。
但是他感受到了掌心的温度从眼角滑落至下颌角。
嘉波的语气很嫌弃:“下着雨呢,贴这麽近好难受。”
就算这麽说了也没有推开他。
卡卡瓦夏还记挂着刚刚杜威开的那几枪,他平复着心情问:“哥哥没事吗?”
“我没事,我怎麽会有事。”区区几把破烂手枪而已,嘉波打了一个哈欠,“比起那个,我更想说,我现在好困。”
“真的太困了,卡卡瓦夏。”
嘉波嘟哝着拍了拍他的头,他想往车厢的方向挪去,但是连这几步路都嫌远。
缓慢地眨了眨眼,闭合再睁开再闭合,嘉波努力地想要让眼睛睁开,眼睛却像被胶水黏住,无论怎麽努力都是徒劳。
砰地一声。
他倒在雨水坑里,连带着卡卡瓦夏一起,在没有停歇趋势的大雨中,陷入了困倦的深眠。
第35章 我家的猫会说话!!!
茨冈尼亚-IV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无论雨季是否来临,母星的天空都黑得像没有星星的夜晚,如同黎明永远不会来临。卡卡瓦夏进入营帐内,他把餐盘也端了进来,有一小碗白粥,两杯水,还有一块夹了干酪的黑面包。
黑面包是卡卡瓦夏的午餐。
他小口小口地将黑面包塞进嘴里,吃进肚里,再喝一口水,机械地重复动作,眼睛一直黏在睡在床铺上的人略微起伏的胸口。
那是哥哥。
嘉波已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还没有醒来的意思。
三天前,当他被一起带倒摔进水坑里时,卡卡瓦夏以为嘉波只是累了,他吭哧吭哧地从坑里爬出来,再和拉帝奥一起把哥哥扶到了越野车上。
没有人会开车,更没有人有驾照,好在茨冈尼亚-IV没有相应的规章制度,拉帝奥坐在驾驶席研究了五分钟,惊险实操了五分钟,在差一点连车带人撞上石头之后,他学会了驾驶,一路开车从渡口回到部落,把人带了回来,放到床上。
到了晚上,嘉波也没有醒。
卡卡瓦夏这才开始觉得慌了,连忙把巫医请到家里,巫医就诊了大半天,无论是心肺还是大脑都工作正常。
最后他只能无奈表示:“嘉波就是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卡卡瓦夏皱眉,“大叔,您再仔细看看,哥哥怎麽叫都叫不醒,确定没有生病吗?”
“没有。”巫医无奈地表示,“你就让他睡吧,等他睡够,自然就醒过来了。”
卡卡瓦夏很懊恼。
卡卡瓦夏很担忧。
淋雨本来就对身体不好,哥哥在之前就有身体不适的预兆,但哥哥没有放在心上,他也没有在意。
他应该在意的。
他怎麽能没有在意呢?
小小的卡卡瓦夏,像一只归巢的候鸟,每天白天出去陪姐姐干活,午餐和晚上端着餐盘进入营帐,他要看着哥哥才肯吃得下饭,还会为他准备一碗蔬菜粥。粥是姐姐熬的,蔬菜是埃德温从新牧场的嫩芽中找到的,纵使嘉波喜欢吃肉,但身体不适的人,还是要喝粥才对胃好。
今天的粥哥哥也没有喝上。
他默默地把碗推出去:“拉帝奥,你喝了它吧。”
一声书页翻过的声音在营帐内响起。
卡卡瓦夏不在家的时候,一直是拉帝奥负责看守嘉波,明明只是单纯的睡觉,却让那麽多人为他烦忧。
“收起你多余的担心,”见卡卡瓦夏的小眼神一直往床上瞟,拉帝奥合上书,敲了敲桌子。
他强调:“我检查过了,他的心跳声平稳有力,呼吸也没有衰竭的倾向,身体强健,肌肉尚未被过度消耗,你不用担心他睡着睡着就把自己饿死了。”
卡卡瓦夏小声地怀疑:“你先保证你检查得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保证。”
拉帝奥今天显得格外有耐心,他都没有因为卡卡瓦夏的不信任而冷嘲热讽他:“这就是命途行者和普通人的不同,命途中汲取的能量在他身体内持续运作,保证他短时间内不会轻易死亡。”
命途行者,陌生的词汇。
卡卡瓦夏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拉帝奥口中的说辞,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知道命途之上各有星神,代表不同的理念,如果人的意志足够坚定,就能从命途中获取一部分神的力量。
命途复杂多种,星神各自位于其端,但那麽多位神明之中,从来没有人见过地母神的身影。
卡卡瓦夏开始祷告。
母神,母神,您是否真的存在?
是否真的能庇佑您的使节——嘉波哥哥?
“你知道嘉波的命途是哪一支吗?”拉帝奥问。
卡卡瓦夏摇了摇头:“哥哥没有提过。”
“……”拉帝奥低下头,一副思考的神情,他没有动卡卡瓦夏递过去的那碗蔬菜粥,碗里浓稠的米粒和绿色碎屑就像是影响他思考的障碍物。
片刻后,他站起身,同时还拽住了卡卡瓦夏:“出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干嘛啊,拉帝奥,营帐里不能没有人……”
卡卡瓦夏跌跌撞撞地被扯到营帐外的山坡,头顶被拉帝奥顺手扣了一个挡雨的斗笠,他不满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拉帝奥打断:“当时嘉波一个人冲进仓库,你为什麽这麽相信他,让你走你就走,你笃定嘉波一定能解决那群奴隶贩子。”
“……因为是哥哥嘛。”卡卡瓦夏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嚅嚅出声,“无论发生什麽,哥哥都不会有事的。”
拉帝奥突然沉默。
锐利的目光落在卡卡瓦夏身上,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又小看了这个八岁的男孩。
“你看见过。”拉帝奥一字一顿地说。
嘉波会复活的秘密。
当时他就在门外,迎面就是嘉波屈身挡在孩子们身前掩护他们逃跑的姿势,别人或许没注意到,但是拉帝奥清楚地看见了手枪和冲锋枪的轨迹,而嘉波敷衍地能躲就躲,影响孩子们逃跑的就用身体接下,一看就不准的就屈身躲开。
一旦开始回忆,拉帝奥清楚地看清子弹击中嘉波的那一刻身体有不自觉地颤动,他一定没有躲开,然而等到他淋着雨独自一人越过愤怒的埃维金走出库房时,身体却干干净净地什麽都没有,连衣服上的破损都没有。
毫发无伤的嘉波,还有他创造出的傀儡。
拉帝奥花了十分钟意识到嘉波从来没有刻意说明过的能力,然后花了三天思考该不该和一个八岁的小朋友提及。
“你是什麽时候知道的。”拉帝奥问。
卡卡瓦夏的头没有抬起,他只能看见一朵金色的发旋,被雨水打湿后显得蔫哒哒的:“一开始就知道。”
当他被卡提卡人埋在沙子里的时候就知道。
“你没有怀疑过?”
卡卡瓦夏摇了摇头。
感情让人蒙蔽双眼,拉帝奥深呼吸:“你应该怀疑的,质疑是学习的一部分,你需要知道——绝对不会有一种方法能凭空生成一具□□,即使这是一个星神存在的宇宙,神秘和科学受到未知力量的影响,物质基础仍然遵循着能量守恒的客观规律。”
“所以他的复活一定需要代价。”
拉帝奥有理由相信,这次沉睡就是嘉波需要付出的代价,但他又不太确定。
因为比起永远不会死去的恩赐,仅仅只是沉睡,代价未免也太轻巧了……
嘉波,嘉波。
我们旁观,我们记录,为了宇宙被毁灭的那一天。
嘉波,嘉波。
我们抉择,我们筛选,为了宇宙被重建的那一天。
嘉波睡得并不安稳,脑子里一群看不清样貌的人一直在唱歌,吵吵嚷嚷的,闹得他睡也睡不安宁。
他们带着兜帽和面具,从头到脚都标准化地看不出任何个人特征,声音倒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分了高中低各个声部,重复地吟唱着同一首歌谣。
虚无缥缈的歌声仅仅能捕捉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短句。
“命运无法更改。”
“时间无法倒流。”
“归去吧,归去吧,回到正确的今天,或是重归吾等的怀抱,等待重建的那一刻。”
嘉波:“……”
梦里他抱着脑袋满地打滚,现在他走的可是欢愉命途了,欢愉行者行事风格向来以追求自由快乐为主,谁都没惹好不好,这帮不长眼的家夥不打招呼就闯进他的脑子,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气呼呼地爬起来,冲上去和面具人干架,打散一个戴面具的脑袋,下一秒又有同一个脑袋冒出来。
打到他累了,在梦中又睡着,委屈又气呼呼的,于安眠中得到安眠。
然后感觉自己脸上被拍了一巴掌。
是一个柔软的,毛茸茸的爪垫,尖端的指甲太长时间没剪,抓在脸上还有一点轻微的疼痛。
嘉波迷迷糊糊地想,应该定时养成给咪咪剪指甲的习惯,最开始不剪是因为想让它帮奥罗拉抓老鼠的,结果这家夥老鼠不抓不说,每天就趴在窗台上、床上和椅子上,不是睡觉就是等着投喂。
真是一只混吃等死的猫咪。
他在心里开始数落黑猫的十宗罪,数到继懒惰的第二条,就意识到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敢打主人。
咪咪一定犯了傲慢之罪。
又给黑猫加了一条罪过,嘉波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从梦境回到现实,黑猫金色的竖瞳就出现在他眼前,几乎占据了全部的视线。他看见咪咪在他脸上嗅了嗅,而后发出了一声不屑又高傲的:“咪!”
环视一周,营帐里没有人,不知道卡卡瓦夏和拉帝奥都去哪了。
黑猫又踩了踩他的脸,想从他身上跳下来,被嘉波眼疾手快地抱住,恶狠狠地瞪着这只以下犯上的喵星人:“想去哪里呀,小猫咪,嘻嘻嘻,你逃不掉的!”
咪咪眼里的嫌弃顿时变得更重了。
“咪!”
艾利欧一爪子拍到他的鼻尖,猫爪尖锐又有力,拍得嘉波鼻子瞬间通红,他不得不把猫丢到床上,再把床边的镜子捞过来,确认自己没有因为一只坏猫咪而破相,而后等了等。
那只坏猫咪又坐到了他腿上。
“喵。”
艾利欧叼了一张纸,把纸片放在嘉波面前,用头拱了拱他的手示意他去看。
他的家养猫咪的确有远超常人的灵性,嘉波偶尔会觉得,这家夥一直趴在固定不动的地方,以猫的视角静悄悄地观察周围的世界。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能接到来自一只猫的对话申请。
纸片上写着:“你好,嘉波,请允许我介绍,我叫艾利欧,以一只能窥探未来的黑猫身份与你对话。”
嘉波:“……”
嘉波:“???”
天啊!怎麽回事!!
他家的猫怎麽会说话啊!!
第36章 神啊,聆听祈愿。
艾利欧看向嘉波,从容优雅。
嘉波瞪着艾利欧,呆若木鸡。
妈妈,妈妈,他养的咪咪会写字——
纵观大魔术师无数登台献艺的一生,舞台上光怪陆离的事情他见多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只能与人交流的猫,停留在艾利欧身上的目光持续半晌。
然后他抓住了黑猫,抢在艾利欧逃脱之前。
检查全身,一点细节也不放过,最终嘉波确定,咪咪身上既没有魔术道具的影子,也没有变声器或是变形力量的痕迹。
所以。
嘉波郑重地把一支笔塞给艾利欧,用他柔软的猫爪勾住笔,诚恳地说:“写吧,我想看一只猫是怎麽用爪子写字的。”
而且字写得还挺俊秀有力。
艾利欧:“……”
它张了张嘴,口吐人言:“其实我会说话。”
“那你为什麽要写字?”
艾利欧:“按照你的想法,似乎觉得没有打联觉信标的猫会说话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我只是怕吓到你。”
“那你可真的是吓死我了。”脸上因为久久没能活动显得有些虚弱,嘉波抽了抽嘴角,强迫自己接受一只猫不仅会说话还会关心他。
好在这种事对大魔术师来说并不难,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转而变得严肃。
嘉波端正脸色:“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喵?”什麽?
“我检查过你是一只没绝育的公猫,按照人类意志的性别划分,你应该是男孩子吧,多大了?成年没?你这个种族多少岁算成年啊?”他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顿了顿,神情变得更加严峻,“如果你是一只成年猫,那你天天还和奥罗拉睡一个帐篷?!!”
“那可是一个,十四岁,还没成年,的人类小女孩!”嘉波义正言辞,“我要向法庭告发你。”
“喵。”
艾利欧,命运的奴隶,一只能观测未来的猫咪。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会被这麽正义的理由制裁。
嘉波看上去好像是认真的,艾利欧不得不为自己申辩:“……我仅仅是一只猫,奥罗拉是一位善良温柔的小姐,每当夜晚来临,生命陷入沉睡,我能做的就是在营帐附近守护她的安全。”
“真的?”
艾利欧:“……真的。”
“算你识相。”嘉波放松了身体,他又躺倒在床上,枕头粗犷又熟悉的味道再次包容了他,他闭上眼睛,但未陷入沉睡。
问艾利欧:“咪咪,咪咪,我的家养猫咪,你突然说话并且找上我的理由是什麽?”
艾利欧的眼神在纸笔和嘉波之间巡视,他此前一直是以猫的视角从旁关注茨冈尼亚-IV的命运,嘉波是命运的变量,是扰乱命运的未知参数,对一个能看见命运的猫来说,是最值得关注的人。
观测有了结论,到了揭示的时候,艾利欧觉得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些刺耳,所以他一直在查找嘉波能接受的方式来沟通。
“猫爪这时候就不好用了吧,”闭上眼也像是能察觉到艾利欧的动向,嘉波戏谑地说,“你直说呗。”
一只猫的沉默不应当成为此刻的隔阂。
艾利欧又喵了一声。
仔细听他的叫声可爱又软糯,带着若有若无的无可奈何,也许他真的是一只猫,一只成了精的猫妖,宇宙中有长着兽耳尾巴的狐人族,能说话的猫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嘛。
“我能窥见未来的片段。”艾利欧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能力透了底。
“哇哦。”嘉波棒读。
他睁开了眼睛,意识到艾利欧这只狡诈的小猫猫虽然真的假装宠物在身边呆了一段时间,但在这件事并没有欺骗他。
好奇占了上风,嘉波:“那你看见我登上梦想之地匹诺康尼大剧院舞台演出赢得满堂喝彩的未来了吗?”
“窥见的片段内容并不受我自己控制。”
“没有吗?没有吗?真的没有吗?这样的未来真的不存在吗?”
嘉波摆出一张被伤透心的哭丧脸。
“……”艾利欧感觉自己被针对了,他憋屈地说,“好,我祝愿你,登上梦想之地的未来注定会实现。”
“那还差不多。”
很难搞定,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艾利欧望着嘉波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像是天真不谙世事的稚子才会有的眼睛,但注视着它的人也被注视,艾利欧觉得自己妄图在说服嘉波的同时也被他看透了内心。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猫的口型张了张,似乎在无声的叹息。
“嘉波,你知道我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嘉波捂住了耳朵。
不想听,区区一只小猫咪说的话,他不想听。
但事实是他不想听也得听的,艾利欧用爪子扒开了他强装鸵鸟的手,他的语气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怜悯,强迫嘉波听见。
艾利欧说:“在遇见你之前,我从卡卡瓦夏身上窥见了未来,而茨冈尼亚-IV注定的未来,是一场政变,一个借口,一段注定被掩埋的历史。”
遇见嘉波之后,受到变量影响,艾利欧便什麽都看不见了。
“但是,命运自有其无法阻挡的惯性,时间也无法被干涉。”艾利欧问,“嘉波,你来自何处?”
“嘉波,你不是这个时间点上的人,所以我的能力才会被你影响。”
“我窥见过你踏上欢愉命途,成为魔术师,从此在宇宙间巡游的未来,但那是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
“嘉波,现在的你,作为魔术师的你,来自何处?”
好烦。
好烦。
嘉波拿被子盖过头顶,他好困,现在他不想和艾利欧说话,他想睡觉,他想把这只聒噪的猫咪丢出营帐,再也不准他回来。
可艾利欧实在是太烦人了。
就算他钻进了被窝,用枕头捂住脑袋,紧紧地闭紧双眼,这只只有人类手臂长的黑猫还是要把他挖出来,毛绒绒的肉垫撑开他与床铺的缝隙。
或许他还想用长满倒刺的舌头舔自己。
嘉波不允许。
再怎麽说,那也是一只性别为男的小猫咪。
“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吗,”嘉波放弃了,他摆烂了,“我来自二十年后,因为一场战斗被卷入了量子风暴,掉到了茨冈尼亚-IV。”
“那你应该听说过吧,发生在茨冈尼亚-IV的故事?”
“如果你说的是挣扎在茨冈尼亚-IV的埃维金人终于把自己挣扎死了的这件事,那我知道。”
黑猫坐在他身上,用头拱了拱他的下颌,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但艾利欧终究是戳破了一层纸糊的事实。
埃维金-卡提卡大屠杀。
一时轰动寰宇的大事件,嘉波在新闻报道上听过。
除了卡卡瓦夏外的所有埃维金人均死于这次流血冲突,从此这只氏族的名字被抹去,茨冈尼亚-IV和它的流星雨一起,成为彻底的无主荒星。
这件事在他脑子里刻下了不灭的轨迹,他只是不去问,不去想,觉得有自己存在,那保住区区埃维金部落应当不成什麽问题。
“对你来说是一段历史,对我来说是一段即将发生的未来。”艾利欧说,“你不应该干涉的,嘉波。”
黑猫躺在他胸口,用肉垫抚摸嘉波的脸,狂躁的风和不休止的雨让爪垫变得没有从前温暖,有一些湿润。
他反复地强调,命运自有其惯性,命运的线只有几条,也许艾利欧可以在关键点奋力一搏,将命运的轨迹从既定的A跳到另一条B。
但是在埃维金这次还未发生的历史事件上,无论他观测的命运来自哪一条,埃维金人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灭族。
作为一枚筹码。
“注视命运的人终将被命运束缚,干涉命运的人会付出代价,你看,现在的你已经支付了一部分代价。”
艾利欧原本没有说话的打算,他是注视的命运的猫,游走在事件外围,没有参与进去的打算。
但是嘉波陷入了沉睡。
“沉睡就是代价。”艾利欧说,“你应该明白的,参与得越多,代价支付得就越沉重,等到你深陷漩涡,你就会陷入永远的沉睡,连同未来的你一起,从命运的轨迹上被抹去。”
“所以不要再关注了,人类正是因为情感和欲望而限制自身,抽身离去吧,不听,不问,也不要去想,你是活在未来的人,当下发生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被子突然被一脚踹下床,嘉波翻身坐起,他的动作太突然,艾利欧这只身手矫健的猫咪都没反应过来,连同被子一起被掀翻,在摔到床底的前一秒被一只伸手捞起。
嘉波卡着他的前爪,弹了弹他的小鼻子,看一只猫因为敏感的鼻子而打了个喷嚏。
“咪咪,咪咪,”嘉波无所谓地说,“作为一只小猫咪,你说话未免也太文绉绉的了吧,这都哪学来的,难道喵星也有义务教育?”
“不是咪咪,是艾利欧。”
“咪咪,就是咪咪。”
嘉波把猫扛在肩上,勒住他命运的后颈皮,鬼鬼祟祟地跳下床,掀开帘帐往外看了一眼。
不远的山坡,拉帝奥和卡卡瓦夏背对着他,不知在交谈着什麽。
“他们什麽都不知道吧。”
“不,”艾利欧摆摆尾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卡卡瓦夏和拉帝奥不知道,其他埃维金人也不知道。”
“那就好。”
嘉波又带着猫回到床上。
艾利欧不想被其他人发现会说话的秘密,尽管他猜测那个敏锐的科里米少年已经察觉到他的异常,他小声地说:“嘉波,我是想帮你。”
“我知道啊,我这不是也想听你的吗,早点离开,就是早点安全。”
嘉波一点也不在意,语气轻快,不知忧愁,镇压着他的猫,肆意玩弄他的肉垫。
他会抽身离开,他会回到正确的时刻。
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不是无能退败的弱者姿态。
人若以最基本的生存作为愿望向上天祷告,那仁慈的神啊,请怜悯众生,实现他们卑微的愿望。
第37章 我学会了出老千
这麽个没用的小废物怎麽可能是魔神?
砂金盯着墙角的嘉波,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蘑菇在角落里生根,发芽,好像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佯装自己长在提瓦特的沙漠里,和一块石头一样沉默。
现在他长在砂金的床上了。
白布裹在身上,蒙住脑袋,将嘉波与外面的世界分隔开,他尽力把身体缩在微小的躯壳里,努力不与外界沟通,只跟自己的影子说话。
和影子说话不用发出声音。
很方便。
“影子,你能压住被角吗?”
脚下的漆黑阴影抖动了一下,欢快地伸出触须,将布料压得死死的,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他。
嘉波抱住脑袋。
片刻后又抬起头。
“影子,能不能留出一个缝隙?”
影子停住,像是在犹豫,最后它像是妥协了,愿意满足宿主一个小小的愿望,被子在触须控制下一点一点滑落,最终在嘉波视线的正前方留出一道足以让光透进来的缝隙。
那个人,榴莲,便宜的砂金石,背对着他。
嘉波只敢偷偷看一眼。
偷偷看一眼,又在对方转身正对他的时候迅速地把头低下,再把缝隙扯紧,藏起来,让黑暗重新淹没了他,假装没有偷看,假装什麽都没发生。
不敢靠近他,嘉波告诫自己,也告诉蠢蠢欲动的影子,不要靠近他。
但是砂金不知道影子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他竟敢走上前,强硬地掀掉了人类与知识之神的伪装,捏了捏神明的脸:“我走了。”
嘉波不说话。
“你转身就逃,我还要去村里说明情况,处理你留下的烂摊子。”
嘉波低下头。
“我真的要走了。”
脸上的温度,没有了。
砂金的手用上了力气,脸部的躯壳有一点痛,痛觉是危险的信号,在手骤然抽离后危险的信号消失了。
嘉波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
但真的当身边属于人体的热源消失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他又抬起手,拉住了砂金的衣角。
嘶啦。
一声轻响,现在砂金确认了,这个废物的小蘑菇的确不是人类。
因为人类不会用撕碎衣服的力气攥他的衣角,还无辜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真是倒霉,现在衣服也没了,我必须得去一趟村子。”砂金故意提高音量,“这都怪谁啊,如果有人说话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留下来。”
“对不起。”
一个微弱的声音,能听出藏在底下的焦急,嘉波向更远处伸出手,攀扯他的皮肤,他的腰,衣角之上更多的衣角。
“等一下,”嘉波绞劲脑汁地思考理由,“今天的表情,还没有学完。”
他问过影子,影子告诉他用笑容表达积极的情绪,用哭泣表达消极的情绪,影子没有五官,没有五官就教不会他,嘴角的弧度和眼角的弯曲要怎麽搭配才是最完美的微笑。
他不懂。
知识的魔神不了解关于表情和感情的知识,很无能,是一个无能的神。
砂金起身的动作停住了,他垂下视线,看着从被子堆里一颗乱糟糟的头,说:“现在你该说什麽?”
“请,”嘉波说话断断续续,“请继续教我。”
他这副样子难得的有趣。
“好啊,可以教你。”砂金应允了。
他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带到羊皮画卷面前,光从破旧的窗棂落进来,照在羊皮画卷最右边一列倒数第二张脸上,为它注入了一点温暖的金色。
砂金指着这张脸:“今天不学难过,学这个。”
嘉波扭过头,似乎不理解为什麽不按照顺序教学。
“这叫傲慢。”砂金继续说,“我觉得比起其他表情,傲慢更适合出现在你脸上,记得好好学。”
“哦。”嘉波小声地回应。
和上次一样,他任由砂金的手粘贴来,更改他的眼角弧度,垂下他的眼睑,抬高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当作一张空白的画卷,随意地填上想象的颜色。
最终,砂金满意地拍手:“属于嘉波的傲慢,就是这样。”
“记住了吗?”
嘉波不敢动,他维持着这个表情,仰头的姿势好累,和微笑不相上下地累。
他还是很认真,认真地记录脸上每一个五官的表情细节,保证下一次傲慢出现在他脸上时,会和现在一样分毫不差。
“理解傲慢的意思吗?”
“看不起人。”嘉波很困惑,他觉得这是一个和他完全不搭配的表情,让他和砂金以外的人说话都难,要他看不起人感觉会窒息得死掉。
因此疑惑地问:“我,看不起谁?”
得到的只有一声冷笑。
我的死敌,见到你这副表情最多次数的,当然是我。
砂金又上手了,把嘉波脸上的困惑抹去,按照自己的审美,随意摆出了一个又一个表情,也不告诉他这些表情的具体含义,就像是玩一个柔软且不能反抗的棉花娃娃。
直到门外再次响起了一个声音。
“砂金哥哥,小祭司,你们在吗?”
午后送饭和衣服的孩子去而复返,这次只有一个人,他在门外踢起一个小石子,看着它落进沙中再被沙掩盖,也不敢推开那扇坏掉再也关不上的房门。
“有事?”
这次出来的只有砂金,赤王的小祭司躲在门后面,吹开了灰,透过缝隙观察着他们。
小孩叫辛德,是不久之前提到赤王的那一个,他亲眼看见了小祭司摇摇欲坠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被赶回家之后向爸爸妈妈提及此事,又被拧了一顿耳朵,要求他立刻向小祭司道歉。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辛德还是老老实实地过来,他没有不服气,真心实意地向砂金鞠躬:“我是来向小祭司道歉的。”
“小祭司,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说得很大声,确保嘉波能听见。
“你等一下。”砂金说。
他又推门进入,将小孩挡在门外,被一个人类小朋友吓到的魔神普天之下说不定只有这个小废物了,砂金确认这次嘉波的表情没有异样,也没有钻回被窝假装自己不存在。
放下心,他提高音量:“那你要原谅他吗?”
嘉波顿了顿,人类没有做错,错的是他才对,小孩不必道歉,也没有道歉的理由。
于是小声地说:“本来就和他无关。”
然后就听见砂金大声地回复门外:“他说没关系,原谅你了!”
“谢谢小祭司!”
只有门里的嘉波:“……”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开始纠正砂金,“传达,错了。”
“那你自己去跟他说吧。”紫色的眼睛笑了,但嘉波只能看出来这是笑意,不知道砂金是在耍无赖,“你敢吗?”
小怂包。
嘉波肯定不敢,瞪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瘪了瘪唇角,默默地闭上了嘴。
门外的辛德还没走,得到小祭司的原谅后他很欣喜,因此踢石子的频率也变得越发高了。
小祭司看上去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即使父母教导他要敬仰小祭司,要像尊重沙漠的赤王一样尊重小祭司,但辛德还是觉得。
小祭司呆呆的,很可爱。
少年的喜欢是多了一个同龄玩伴的喜欢,少年的勇气是破开死水一往无前的利箭,辛德在门口犹豫了一会,一鼓作气地大声喊:“小祭司,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玩?
门里的嘉波抬起头,砂金确定他脸上一片空白,脑袋里说不定正在头脑风暴,他愣住了。
——然后扑进了砂金怀里。
像一只遇到危险要打洞钻进去的兔子。
玩意味着要出门,会见到更多人类。
不想去。
不想见人。
嘉波急需给自己查找一块避风的港湾,他瞄准了砂金,把自己藏起来,一时没有控制住手上的力气,使得砂金被揪坏的衣服变得更加破烂。
他再也忍受不了,揪住嘉波的长辫子,想不透现在自己居然还能保持冷静:“你到底要干嘛?”
嘉波眨了眨眼睛,想要砂金帮忙传达:“拒绝。”
“你自己说。”
好难。
嘉波和砂金对视了半天,见这个冷漠的成年人不为所动,一点都没有想帮他的意思,他只好鼓起勇气,深呼吸一大口气,好让自己的声音能穿透门的阻隔:“我不要……”
“好啊!”砂金突然截住话头,盖过他的声音,“你等一等,他说去。”
嘉波:“……”
嘉波:“我没有。”
可他的反抗很无力,被砂金揪着辫子过去,拆散了又重新编好,嘉波注意到砂金很擅长这种事情,他能良好地适应沙漠生活,会画抽象画,会变魔术,敢威胁一个魔神,手指还很灵活。
……很厉害的人类,什麽都会。
而我,什麽都不会。
嘉波看着自己的手,想到了那枚成功藏在砂金身上的筹码,更改了对自己的评价。
现在,会了一点点。
砂金铁了心要带嘉波出门。
他理顺了嘉波的头发,更换成今天刚送来的衣服,再把自己这身破损的衣服换下,牵着嘉波的手——即使他胡乱挥舞着手臂,扒住门框,用眼神问他“能不能不去”,都没能挽回他的心。
他把嘉波拖出门,向辛德点头示意:“让你久等,这次我跟着去吧,你们要玩什麽?”
辛德早就想好了:“比赛捉风滚草,可不可以?”
这是村落里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游戏,每次玩的时候大家都是吵吵闹闹地,但是很开心,希望小祭司也喜欢。
他把砂金和嘉波带到了距离村子不远处的一处沙丘。
干燥的风迎面扑来,吹来了无数像球一样的枯草。风滚草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植物,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每当水源不足时,就会收起根须,团成一团,任由风吹动身体在无边无际的沙漠滚动,直到找到新的水源。
辛德指着这些被风吹过来的草球:“我们就来比赛谁抓住的风滚草更多吧。”
为什麽要比赛?
比这个有什麽意义吗?
嘉波不理解,也没有说话,余光里他看见砂金微笑着说好啊,就注定了要推他上场。
捉风滚草没有意义,反抗也没有意义。
即使觉得没有意义,嘉波还是照做了。
他抿了抿嘴唇,用头抵着砂金的胸膛,悄悄地问影子:“能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风滚草带给我?”
影子扭曲了一瞬。
很高兴地答应了。
紧接着,被沙子挡住的地下,触须在蔓延,无数的影子探出一角,抓住了被风裹挟的草球的根茎,再不断以宿主为中心收缩。
于是一分钟后。
连带着砂金一起,他们被草团子团团围住了,方圆三公里的风滚草都在这里,像海浪一样把他们淹没。
嘉波揪着砂金的衣领,歪了歪头:“抓住了。”
“这样可以吗?”
砂金:“……”
竟然还有脸问。
他从一团团草的缝隙中勉强找回了自己的手,在嘉波的额头重重弹了下,冷笑着说:“不可以。”
这个废物小蘑菇,学什麽不好?
竟然还学会作弊了。
第38章 他,今日的惨败。
痛。
嘉波捂住额头。
比赛的内容是比谁抓的风滚草多,他抓来了附近所有的风滚草,不管是砂金还是辛德,都不会比他抓到的更多。
但他还是被打了,疼痛告诉他,这是一种惩罚。
捂住额头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嘉波呆呆地望向砂金:“为什麽要打我?”
“因为你的玩法不公平。”
他现在变成了一只学舌的鹦鹉,重复:“不公平?”
“游戏要在公平的基础上才能获得快乐,你答应了辛德,就要按照辛德制定的规则去玩,若是以神明力量强行压倒凡人,那简直太无趣了。”
快乐是人脑短时间分泌大量多巴胺传导电信号导致的神经幻觉。
影子是这麽告诉他的。
但是砂金说:“快乐是一种胜利的欲望。”
战胜别人,战胜自己,战胜生活,都会让个体获得自我的满足。
宝石戒指都被取下来了,此刻的手指修长而又有力,一下接着一下,戳着嘉波的眉心,看他像一个不倒翁一样,戳远了又会慢悠悠地晃回来。
砂金心平气和:“所以,你现在应该怎麽做?”
嘉波懵懵懂懂地记住砂金的解释,他想了想,低下头,乖巧地随意被玩弄,低声说:“对不起。”
他让影子干了不对的事。
做了不对的事,就不能获得快乐。
抓住草球的触须散了,又钻回了阴影,收回到嘉波脚下,方圆三公里总计二百三十三只风滚草球再次获得了自由,风重新掌控了它们的身体,将它们吹离了两人身周,送至远方。
在新的风滚草到来之前,还有一小段时间。
嘉波想要按照普通人类的方式玩游戏,但是普通人类游玩的方式是什麽,他不知道。
求助的眼光又落在了砂金身上,可砂金是个铁石心肠的家夥,无论嘉波的眼神又多麽单纯又多麽可怜兮兮,他都不为所动,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会。
嘉波,人类与知识的魔神,现在被迫要去社交。
往辛德的方向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他抬起头:“那个……”
“好厉害啊,小祭司!”他在辛德的眼里见到了只会在夜空里出现的星星。
“那麽多风滚草!我和朋友们抓到的加在一起都没有小祭司一次性抓到的多,简直太神奇了,不愧是小祭司殿下!”
“那是作弊……”
都是影子抓的,不是他的功劳,嘉波小声说:“重新比赛吧,这一次能不能,教我,你的方式。”
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他将句子断成了奇怪的样式,但辛德还是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拍拍胸口:“没问题!”
要抓住一只会跑的草球。
首先,要看准它行动的轨迹,提前站在沙丘下方,任何气流都会影响草行进的方向,所以要屏住呼吸,站立不动,等到一株毫无察觉的草经过身侧的时候——
迅速出手,抱住它。
“切记在捕捉的过程中不能奔跑,逆风跑还是顺风跑都不能让你抓住它们,”辛德说,“小祭司都记住了吧,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比赛了。”
新的风滚草被风送了过来,它们被推上了沙丘的顶端,再越过最高点的那一刻,重力加速度赋予了它向下俯冲的力量,它们越滚越快,仿佛下一刻就会飞上天空,成为一团会飞的草球。
比赛正式开始。
嘉波记住了所有辛德教授的知识,但他没有想到实操起来,怎麽会这麽难。
他蹲在了一株草的正下方,以一块磐石的形式,据说这样能降低气流变化的概率,但是等到草滚到他身边的时候,一伸手,那朵看起来轻飘飘的草,一捏就会碎掉的草,轻巧地绕开了他的手,再滚到身后另一处沙丘,背影怎麽看都觉得透露出一种欢快的意味。
嘉波握紧了拳头。
他能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情在心中升起,若有若无的,他不知道人类管这种感情叫做胜负欲,他只想抓住一只不听话的风滚草球。
在没有影子帮助的情况下。
身体比想象中还要笨拙,也许是在培养皿里泡了太长时间,他始终都没有以自己的手脚真实地跑动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和四肢团队合作。
只是这团队合作的结果不怎麽好,无论嘉波是等一朵草经过,还是迎风主动去抓,结果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上头到忘了辛德说过不要奔跑,追着一株不听话的草爬上沙丘,又一不小心踩滑了脚,像一个真正的皮球咕噜咕噜滚下坡去,翻滚途中连砂金新给他编好的辫子都散开了。
等到他灰头土脸地爬回去,辛德宣布比赛结束。
辛德伸出手,手里是八颗原本应该藏在草球正中心的种子:“我抓到了八株风滚草。”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成绩了呢,”辛德说,“但是完全不能和砂金哥哥比较。”
砂金的战绩,二十七株。
这个杀死比赛的男人,没有参加比赛的意图,但是那些草好像格外喜欢他,他只要站在原地,都不用挪动一下,就有二十七株没有脑子的草本植物不长眼睛地往他身上蹦。
嘉波脸都鼓起来了。
他看见那个坏家夥勾起了嘴角,在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嘲笑之前,捏住了他软嘟嘟的脸颊肉:“我们的小祭司,成绩如何啊?”
嘉波:“……”
从比赛开始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成功抓到过哪怕一株风滚草,连叶子都没有碰到过。
他,输得彻底。
辛德承认了砂金的胜利,要为胜者送上胜利的果实,他说中午的饭菜就不收他的饭钱了,只要他把饭盒洗干净送回他家就可以,另外顺带邀请小祭司和砂金一起,有空去他家里吃饭。
砂金:“有空一定。”
沙漠的天空总是被沙子染成淡淡的黄,然后又被太阳炙烤成明媚的橘红,现在太阳要沉没了,另一种更加深沉的色彩逐渐覆盖了天幕,将天空染成了半灰半橘的渐变色。
气温骤降,辛德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好冷,我们该回家了。”
“好。”砂金说。
答应是答应了,站在原地却没有走,他回过头,身后那只小废物盯着沙丘顶端发呆,他在跟自己较劲,似乎非常不能理解自己为什麽得不到一株草的喜爱,明明自己才是诞生于沙漠的魔神,准确地说是沙漠的神二次制造出来的神。
“嘉波,过来。”
砂金招了招手,怀里就多了一只听话的神明,他把嘉波翻了个身,让他面对着沙丘,逐渐暗下来的天空让风也染上了夜色,无论日夜都吹拂着风滚草簌簌而过。
“站在这里。”砂金指挥着,抓住他两只手的手腕。
正前方是一朵无知无觉的草球。
他不知道前方有一个魔神在等着它,它只是兴奋地向前滚去,轨迹刚好和砂金所站的位置重叠。
然后啪地一下,直直地撞进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里,再被四只手同时锁住,保证它绝对无法逃离。
我的草。
嘉波眨了眨眼睛,现在他也抓住了属于他的第一只风滚草。
“快乐来自于实现欲望的过程,而非结果。”砂金摸了摸他的头,却摸到了一手沙子,“记住了?”
嘉波用力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他突然转过身,把草球卡在他与砂金的身体之间,仰起头,正面朝向他。
——那是一个砂金曾经教过他的,表达开心和快乐的标准微笑。
“要将快乐的情绪和这个表情联系起来,我知道的,”他抱住了砂金,努力保持脸上的表情,即使嘴角维持弧度太久,让下颌的肌肉都感觉到酸胀。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嘉波歪了歪脑袋,“比赛要分出胜负,你赢了,所以辛德说你不用付饭钱,这是给胜利者的奖励。”
“可是我输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失败者要受到惩罚。
他抱住了砂金的腰,一如既往的蔚蓝,如同白天在他眼里永不落幕。
嘉波张了张嘴,话都比之前变得多了:“我输了,就要受到惩罚,你要惩罚我吗,砂金?”
砂金:“……”
“你为什麽不说话,你是不是在想该怎麽惩罚我,能不能不要那麽痛,痛觉是危险的信号,不喜欢。”
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嘉波猛然知晓了嘴巴长在身上就是用来沟通的,他的话接二连三没完没了:“输家就要被惩罚,我想要没那麽痛的,比如脱光衣服,出卖金钱,以身相许,当一个没有工钱的田螺魔神。”
“……”砂金一下都失去了表情,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往外蹦,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都谁教你的?”
“……影子,影子教我的。”嘉波老实地回答。
影子是禁忌知识的化身,每一个安静的时刻,影子很无聊,无聊到将知识灌输到嘉波的脑子里,也不管他用不用得上。
“很好,很好。”
教得很好,下次别教了。
砂金深呼吸,禁忌知识怪不得会被冠上禁忌两个字,纯白的魔神怎麽能学这些,他现在有点理解未来的嘉波为什麽会是那副鬼德行了。
也许是他迟迟未能说出下一句话,嘉波缓慢地吞了吞口水,他不希望这个人类不开心,所以他为什麽不满,是因为不喜欢刚刚说的惩罚吗。
“那,稍微痛一点的也可以……如果你喜欢这种方式的话。”
“闭嘴。”
砂金捂住了他的嘴巴,禁止他再吐露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他冷着脸,比沙漠的寒风还要冷,默不作声地把嘉波举起来,再甩到背上,两只手托着他的腿,背着他回家。
足迹在黄沙上留了一串长长的足迹,再渐渐被风沙填埋。
“晚上开心吗?”砂金问。
“开心。”
嘉波把头埋进了砂金的颈窝,他希望能拥有的情感,他不曾感知过的世界,都在今天得以开始。
他想永远记得这一天,他开始期待还未来临的明天。
第39章 一定是砂金的错
一连七天。
还是那间破旧的房屋,砂金盘膝坐在床上,嘉波就坐在两腿的空隙之中,他听见砂金的指令:“开心。”
脸上扬起微笑。
“生气。”
眉毛竖起来。
“发现有人偷走你唯一的筹码但是影子替你拿回来了。”
“嗯……”嘉波脸上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困惑,砂金老师的表情考试一旦放进现实情景,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莫大的考验,他犹豫了片刻,再低下头。
带着认真严肃且冷酷的模式化冷笑,教育自己的影子:“筹码,我自己会拿回来,你,不要靠近别人。”
莫名其妙被教育的影子僵硬了一瞬,然后在砂金看不见的死角开始狂乱地舞动触角。
嘉波不理它。
因为一只手很快压在了他脸上,从头顶撸到下巴,痒痒的,他半眯着眼睛,还把下巴递到那只手的掌心上。
砂金:“bingo,恭喜你,答对了哦。”
十六个表情的学习宣告尾声,今天就算是结业考试,嘉波蹭了蹭砂金的手:“我是,满分吗?”
“不是。”
唰地眼睛睁开,嘉波抬头,眼睛已经可以准确地表达委屈:“为什麽?”
砂金漫不经心地挑眉:“你现在哭一个我看看。”
嘉波:“……”
不想哭,也哭不出来,眼泪是由泪腺分泌出的混合物液体,据说是咸的,嘉波还没有尝过。
哭不出来那就没有满分,嘉波的嘴都撅起来了,据说这样可以表达不满:“那我还有奖励吗?”
“没有,你想什麽呢。”
砂金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让开,自己从床上站起来,换好衣服,是一身沙漠里常见的白色衬衫,袖口和腰部都用做成了抽紧的款式,下身是一条浅褐色的裤子。
非常普通的打扮。
即使穿成这样,嘉波也觉得,砂金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人类,尽管他对好看的定义,大多数都是由影子灌输的。
妈妈好看,父亲大人好看,好看与实力挂鈎,所以砂金一定是和爸爸妈妈一样美丽又强大的生物。
“我要去辛德家里吃饭。”砂金说。
“哦。”嘉波嘴掘得更高了。
吃饭是人类维持生存的手段,魔神不用进食,光靠呼吸就可以补充所需的能量,所以这是砂金要和他分开的意思。
嘉波低下头,他现在可以忍受与砂金分开一小会时间。
在砂金不在的时候,他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株长在室内的仙人掌,外表是一根根可以挡住窥探的尖刺,根须牢牢地长在床铺,这样就能与床一辈子都不分开。
“别发呆了。”
尖刺被拔掉了,砂金全然无视嘉波的幻想时间,揪了揪他的发辫:“愣着干嘛,和我一起走。”
“我不用进食。”
“不用吃饭不代表不能吃,”未来的嘉波可是很能吃的,砂金说,“吃饭的意义不仅在于生存,品尝味道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又不是没有味觉。”
“可是……”
嘉波还在纠结。
他不是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在他与砂金初见的那一夜,在砂金还是个浑身血腥像大号榴莲一样问他哪里能找到药的时候,那个空旷又宁静的夜晚,砂金用从神庙取回的干粮熬成了一锅米糊,分了嘉波一点。
那是他,对于食物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
——真的很难吃。
依靠这种东西生存下来的人类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生物。
和砂金呆在一起就意味着要吃到难吃的米糊,他擅自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而后艰难地做出了抉择——他把手搭在砂金身上,迅速地爬下了床,用一种显而易见慌乱的表情强装镇定:“走吧。”
辛德的家距离砂金家不远,就在两公里外,吊脚村落的最外缘。
即使是最外缘,也太靠近人类了。
沙漠居民的村子,即使是房屋也是用沙子砌成的,黄色的沙混上特殊的泥,就能造出一栋不会被风吹跑的屋子。大大小小的泥瓦房依靠耸入云霄的石林,鳞次栉比地排成长串。
到处都是人类的痕迹,到处都是人类的气息。
嘉波勉强维持冷静,努力控制住好奇得想跑掉的影子,还要尽全力和自己的意志作斗争以免立刻逃跑,他紧紧地攥着砂金的手,想把自己藏在成年人高大身躯的阴影里,借由掌心传达的一点温暖,给自己加油鼓劲。
嘉波,不害怕。
嘉波是人类的神,不用害怕人类。
身前的人仿佛听得见他咽口水的声音,脚步加快了许多,在经过石林边缘最高处的房屋时,扯住他的手,将他带进怀里,躬身进入了一间昏暗简陋的屋子。
“这就是辛德的家,”砂金介绍,“嘉波,打招呼。”
嘉波立刻站好,悄悄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跳,再从砂金的怀里探出一个头:“你们好,我、我是,嘉波。”
小小的魔神,坐在了人类的餐桌。
餐桌不高,大概只到小腿,坐凳子上也得弯着腰,即使如此凳子也只有四把,作为主人家的辛德还得抱着碗,站着看他们吃。
一口锅咕噜咕噜地在正中冒泡。
说不出来是什麽东西,嘉波抱着碗,眼神不自觉地就飘到了锅上,乳白色的汤汁浓稠而又咸香,辛德说用的就是当日砂金用的干粮,但看上去和砂金做的糊糊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
辛德的父母大致也从儿子口中听说了小祭司怕生且不爱说话的社恐性格。
等到锅开,大概是怕嘉波不好意思,辛德的父亲什麽也没说,直接将第一口奶白汤汁舀进了嘉波碗里。
嘉波抿了一口。
灵魂、灵魂升华了!
他看着锅,又看向砂金,最后给予了这口汤相当高的评价:“是砂金,这辈子都做不出来的味道。”
“小祭司,”砂金冷笑一声,“我看你最近是太狂妄了。”
嘉波才不理他。
现在他明白了,食材是不会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一定处理食材的厨子。
都是不会做饭的砂金的错。
他呼噜呼噜喝完了一碗汤,又喝下了第二碗,乃至第三碗和第四碗,魔神不需要进食,也没有吃饱的概念,食物进了肚子犹如进了未知的黑洞,都不需要其他四个人分食,他一个人就可以干完一整锅汤。
虽然最后也没有吃完,在汤锅见底之前,独裁的砂金按住他的脑袋,从他嘴里抢过了剩下的汤,才不至于让其他人连一点味道都尝不到。
辛德都被他的食量惊到了,这些人类都只知道他是赤王的继承人,不知道他实际也是一位魔神,禁忌知识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个太过遥远的秘密。
“小祭司,你的胃到底有多大啊,”辛德忍不住说,“吃这麽多,不会撑到自己吗?”
“不会。”嘉波很无辜。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辨认人类的神情尚且有一点困难,他思考了一会才低声说:“我还可以,继续吃。”
“那也没有啦,家里也没有食材做下一锅汤了。”辛德叹了口气,“米袋也快空了,我和我的同伴明天打算去戈风石滩,挖点仙人掌回来。”
“仙人掌也可以吃吗?”
辛德:“可以啊,仙人掌是赤王大人的馈赠,缺水和缺乏食物的时候,一株仙人掌就可以救活一个人。”
他放下碗,和他的父母一起祷告,在餐桌上祈祷似乎是村落里居民的生活习惯。
向赤王祈求他的回应,祈祷明天不会有风暴,祈祷商路早日重开,祈祷食物充足,沙漠的子民绝不会向黄沙屈服。
身为赤王的祭司,嘉波不需要祷告,他的父亲也从未教过他这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辛德脸上的虔诚,然后在夜晚来临时挥手与他们一家道别。
走在回家的路上,嘉波明显比来时更加放松,他一边甩着和砂金相牵的手,一边踩平沙丘最高点的沙子,低头迎着干燥的风。
低声问砂金:“食物不够了吗?”
人类需要食物才能活下去。
他们向赤王祈祷,向神明许下愿望,希望能得到生存的帮助,这个偏僻的荒凉村落至今还没能听见风声,知晓他们信仰的神已经陨落。
妈妈说,魔神爱人,所以要实现人的愿望。
砂金就站在他身边,陪着他慢慢地走,他很温柔,就算偶尔喜欢欺负他,嫌弃他笨。
他也依旧是嘉波心中最温柔的一颗榴莲。
砂金的声线轻柔,没有一点情绪,像是早就预料到嘉波的想法:“你想做什麽?”
“神庙,藏了很多东西,有米粮、干果、灯油,还有糖和盐。”嘉波一件一件地数。
赤王在沙漠里有很多神庙,其中一所就是嘉波的家,他住在神庙底下的培养仪器里,隔着透明的玻璃,在赤王铜铸的雕像之下,看着祭司和守卫们将物资一点一点运进地下封存。
父亲大人曾说过,自己并非擅长照料人类的魔神,无法变出种子和泉水,当沙漠子民遭遇饥荒和尘暴,这些东西便可以挽救他们的生命。
但父亲大人已经不在了。
他的继承人还在。
嘉波踩碎落在沙丘的月光:“没有父亲大人,还有我,我可以把粮食取出来,给人类,我不想看见他们挨饿。”
“想要砂金陪我一起。”嘉波停下来,凝望着砂金的眼睛,以一位魔神的身份向人类恳求,“想要砂金和我一起回神庙,从赤王神像下带走救命的粮食。”
“我想,”嘉波喃喃地说,“我想尝试,实现人的愿望。”
完成还未出生时便被赋予的职责,赎他无法被赦免的罪。
第40章 禁地真的很危险
嘉波说的神庙就是当初给砂金指路的那一座。
影子暴走的那一夜后,神庙就荒废了,禁忌知识就像是一种通过思想传播的病毒,当你听见时,就意味着被发现了,当你想起时,就意味着被抓住了。
人的大脑无法承载这种来自于深渊的力量,在接触到禁忌知识的那一刻,感官被无限放大,疯狂成了唯一发泄的途径。
最后,被赤王连同他自己一起埋葬。
黄沙和风会带走所有痕迹。
第二天一早,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嘉波和砂金就往神庙的方向前行。
没有灼热的太阳,风就变得像冰刀一样割人,嘉波用面罩挡住自己的脸,身后是同样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砂金,裹得严实,连金色的发丝都看不见。
嘉波觉得他们两个很像两颗在沙子上滚来滚去的卤蛋。
但他不敢说。
因为卤蛋之一会生气。
人类依靠食物生存,但又不是很乐意被比作食物,嘉波不理解。
为什麽?是汤和饼不够好吃吗?
砂金比嘉波还要适应沙漠的环境,即使后者是在沙漠出生的魔神,即使嘉波并不觉得累,但寒风把他吹得东倒西歪,差点从沙丘上滚下去。
“小废物。”砂金说。
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砂金很喜欢给他取外号,都是寓意不好的那种,真是一个坏家夥。
嘉波只好作为一个累赘被砂金背在身后,像是一个没有用的挂件,在神庙半被掩盖的尖端看见清晨第一缕光线。
神庙已经很破旧了。
如果不是嘉波亲口介绍,很难想象在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一座人员众多,香火鼎盛的殿堂,天花板几乎不存在,承重圆柱一半被黄沙覆盖,上次砂金进入时就看见倒塌散落的火盆和书籍,短短数日没见,书籍化灰,似乎神庙内的腐坏破败程度变得更高。
“我的家,就在下面。”
嘉波突然抱住了砂金的手,视线逡巡四周,像一只警醒谨慎的小兽。
这可不像回到家应该有的表情,砂金:“怎麽了?”
抓住他手的那个人低着头,用脚尖摩擦地面,沙子被推开,露出了底下的花纹,应当是某种本地的文本。
赤土之王,阿赫玛尔。
“我感受到了父亲大人。”嘉波说。
这里是他的神庙,处处都是他的气息,头戴赤狐顶冠的巍峨神像,早已熄灭的灯火,斑驳残缺的壁画,甚至神庙内厚重压抑的空气,都是阿赫玛尔存在过的证明。
嘉波深呼吸一口气,做足准备:“我带你下去吧。”
绕到神像后面,倒塌的石柱下方有一条信道。
这条信道十分隐蔽,上一次砂金只着急查找药品和食物,他要的东西原本应该是放在供桌的供品,如今却七零八落散落一地,罐子破碎,药物流失,变成了没有用的垃圾。
他倒是没有注意到神像后的信道。
没有火种,越是下潜,就越是黑暗,空气变得越加沉重,这种沉重并非心理而是实质性的,砂金用一层看不见的盾覆盖自身。
感恩琥珀王,即使已不在一个世界,存护的力量依旧庇佑着他。
在数不清踏出了多少级台阶后,砂金察觉到自己终于踩上了平地,他才有空观察此刻的环境。
这是一个比神庙上层占地范围要广得多的空间,中间一个凹陷的大坑,看不见底端,砂金的直觉告诉他,不要靠近这个坑,最好连看都不要看一眼。
在坑的另一边,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琉璃柱,这是嘉波诞生的地方,是他住了七年十一个月的培养皿。
可惜已经是残骸了。
嘉波贴着墙,他在喘息,额头在滴汗,把头抵在砂金背上的同时还要推他过去:“在培养皿后面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仓库。”
砂金没有动:“你怎麽了?”
“影子,在高兴。”他断断续续地说,“高兴得跳舞,我不想和它一起跳。”
“砂金,我在这里等你,你要快点回来。”
那颗金色的脑袋,在黑暗里也能看清的脑袋,走远了。
好羡慕,想成为和砂金一样的人,嘉波想。
他是一个强大的人类,强大到不被禁忌知识影响,也不会被魔神残秽影响。
这里是阿赫玛尔死亡的地方。
当深渊之门洞开的那一刻,禁忌的知识灌入了嘉波体内,可他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容器,阻止不了禁忌知识被强迫化成实体后的暴走。
影子让沙漠陷入疯狂。
影子让人类染上无可救药的病。
为了挽救尚未完全覆灭的沙漠,他的父亲,赤王阿赫玛尔散尽所有的力量,将所有被影子感染的人类带到这里,再赐予嘉波最后的神力,帮助他将影子收拢在身边。
然后,沙漠的王和沙漠的子民,一起下坠,下坠,到不可抵达的深渊深处。
眼前的坑是洞开的深渊之门,也是父亲大人自戕的埋骨之地。
魔神死亡后遗留的残蜕会持续不断地散发污染,父亲大人自愿沉入深渊,已经将污染降低到最小,但是自从步入神庙,嘉波还是感觉到残蜕的气息在持续不断地骚扰他,在他耳边说话。
“嘉波,吾儿,到这里来。”
“嘉波,不必在乎人类,回到我身边。”
“来吧,来吧,一起下坠。”
是父亲大人。
死去的父亲在呼唤他。
嘉波捂住耳朵,缩在两堵墙的中间,假装自己听不见,是一只没有耳朵的容器。
但是影子很兴奋。
兴奋到嘉波快要控制不住了。
深渊是影子的家,它想要回到那个地方,还想把嘉波也带着一起去,因为嘉波是它的宿主,是它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
“不去,不要去。”他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去也得去,影子好像在尖叫,吵得他脑袋疼,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影影绰绰的黑色,身体扛不住影子的拉扯,不由自主地往深坑靠近。
等到砂金扛着麻袋从仓库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嘉波站在深坑边缘,上升气流吹断了发尾的皮筋,无数白发散落开来,像一张巨网,而网中间的猎物就是嘉波本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大坑深处,脸上看不见一点血色,也看不见一点表情。
只要再往前走一点点,他就会掉下去。
“喂!”
嘉波恍惚地抬起头。
——然后被一袋填满的足有八十斤的麻袋砸中脑袋。
他仰面往后摔倒,摔得眼冒金星,还没有等意识回笼,就被砂金一把抓住衣领拖到墙角:“你发什麽疯?不要命了?!”
精神渐渐回归,嘉波眼睛往斜瞥,还偷偷摸摸地观察砂金的脸色。
“看我干什麽,现在知道怕了?”砂金都快被气笑了,冷冷地说,“这种情况下你该说什麽?”
“……对不起。”
“还有呢?”
“下次不会去危险的地方了,砂金,请惩罚我吧。”
“……行了行了,前半句你记住,后半句给我吞回去。”
咚地一声,很清脆。
一个暴栗砸在额头。
砂金还是这麽喜欢使用暴力。
嘉波默默地哦了一声,再抱住砂金,尽管他不知道星神也不知道琥珀王,但他意识到了砂金身上好像有一种深厚又温暖的力量,抱住他仿佛父亲大人的声音就变得飘渺,离他远去。
“松手,”砂金很想翻白眼,“你这样贴着我,我怎麽把东西扛回去。”
嘉波死都不会放手的,他眨眨眼睛:“你抱着我,我可以帮你抱着米袋。”
我可真是一个善良友爱的魔神。
嘉波选择性地无视了其实在他的提案里砂金还是要负担两份重量的事实。
最后变成他挂在砂金的腰上,砂金背后扛起两袋各八十斤的干粮,维持这个姿势艰难地进了阶梯信道,再艰难地爬出了赤王的神庙。
影子好像很恋恋不舍,阴影里的触须勾住了圆柱残骸,久久不愿意离去。
“你在下面遇见了什麽?”砂金问。
嘉波老老实实地回答:“父亲大人的尸体,在洞里,影子想带我下去。”
魔神的残蜕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消散,还会散发污秽的气息,吸引魔物和人类,总之是不好的东西。
父亲大人不会希望自己的遗骸还会害了他的子民,所以得想办法封印这座神庙。
最好的办法是动用影子的力量,可是影子正在与嘉波闹脾气,缩在脚底下一动不动,不愿意帮忙,也不愿意分享知识,嘉波尚不能完全控制住影子——或者说,影子的力量更强大,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影子在主导他。
既然如此,他就只能用赤王祭司的阵法封印这里。
嘉波觉得自己很聪明。
他从来没有系统学习过祭司的知识,但是神殿里人那麽多,有资格下到最深处的也有好几个,他们都是赤王属下的大祭司。
见得多了,大祭司会的东西,嘉波也学会了一部分。
他用自己的血,还有沙漠里随处可见的石块和仙人掌摆出一个能误导人视线的阵法,慢慢地绕了一个圈,圈的中心是神庙,是他的家,用属于赤王的印记和咒文保证绝对不会有无辜的人类闯进来。
父亲大人,请在漆黑的深渊里,得享永恒的安眠。
砂金安静地坐在米袋上,看一只还没有他胸口高的小朋友跑来跑去,唤来了风沙,将残破的神庙隔绝在风沙之内。
很严肃,也很虔诚。
末了,还阵法外立了块牌子,认认真真地书写文本:“赤王禁地,危险,请勿入内。祭司嘉波留。”
特地强调:“真的很危险!!”
认真到砂金都觉得有点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