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需要神明引导
一百六十斤粮食和一个少年魔神被带回了村子。
一天过去,辛德家里的奶汤香味早已散去,嘉波站在屋外,身边就是砂金,他踮起脚尖,怎麽嗅都嗅不到一丁点痕迹。
他放弃了,转而开始查找辛德的身影。
“小祭司,等等我,我来了我来了。”他想找的人类风风火火地从室内跑出来。
“怎麽了?”辛德问。
“粮食,带回来了。”嘉波视线落在脚边的两个米袋,“余量很足,不用担心,可以分给别人。”
赤王的神庙里还有许多储备,既然不用再为粮食担心——
嘉波顿了顿,声音猝然小了许多:“下次,我可以再来喝汤吗?”
“噗。”
辛德笑了出来。
为什麽笑?嘉波茫然地看向辛德,又茫然地抬头向砂金查找答案,人类的情感太过复杂,明明辛德家里的食物所剩无几,他提出的应该是很难为人的请求,但是辛德为什麽要笑?
笑不是表达快乐的表情吗?
“当然是因为小祭司你太拘谨啦!”辛德挺起胸膛,拍拍胸脯,“想什麽时候来都可以哦,阿爸会做好多好吃的,等你下次来,奶汤里还会放风干的骆驼肉。”
“肉……”
“放了肉会更好吃,而且还更有营养,更管饱!”
嘉波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安静了一会,说了一声谢谢。
妈妈,还有父亲大人,他感觉自己更加贴近人类了。
嘉波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好的变化,人工培育的魔神好像做不到生来就为人类奉献一切,他需要观察,需要努力,一点一点走进人类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
他看着辛德坐在地上,苦恼这一百六十斤粮食该怎麽分发,村子里大概两百多人,省着点吃,一百六十斤米足够撑过一个星期。嘉波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与人打交道的性格,要他去村子里挨家挨户分米,估计他会比米先玩完。
于是辛德叫来了他的玩伴们,一人分了一小袋,再挨家挨户用海碗舀出部分。
嘉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
他牵住砂金的手:“砂金,我这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砂金语气果断:“当然了。”
“那我就是一个对人类有用的魔神了,是吗?”
砂金定住了一瞬,像是在思考什麽,嘉波认识的所有人类加在一起都没有他难懂,半晌才听见他轻笑着说:“就你,你还差得远呢。”
那就是还要努力。
嘉波没有任何诸如沮丧或者激励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点头,表示自己会继续尝试,然后拉着砂金往家的方向走。
“想回家。”他说。
“不等村民们收到粮食出来跟你说声谢谢?”砂金问。
他摇摇头。
赠送粮食是为了让他们能活下去,不是为了得到感谢。
比起旁人的感谢嘉波更想睡一觉,他揉了揉眼睛,把整个身体软倒在砂金身上,跑一趟神庙耗尽了这具躯体的所有力气,声音也糯糯地将尾音都粘连在一起。
“累了。”
“真是一个小废物。”
砂金啧了一声,鄙弃的意味从话语里溢了出来,但他却背对小废物弯下腰,示意他爬上来,背他回去。
家是最美好的港湾,比培养皿更安全,比神庙更温暖,嘉波闭上眼睛,聆听沙漠的风,还有草球从沙丘翻滚落下的声音,他趴在砂金肩上,听见一路轻微的声响,还没等到家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早上。
意识还没有完全与甜美的梦境剥离开,一阵急促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在大脑皮层震动。
嘉波辨认出这是辛德的声音,他把被子扒开了一条小缝,顷刻间光线就侵占了这片属于梦的黑暗之地。
“小祭司!小祭司!”
辛德还在叫。
迷迷糊糊翻身下床的时候还差点摔一跤,毛躁的鸡窝头甚至可以拿来孵蛋,这副尊容实在不适合见人,嘉波趴在窗棂,让风唤醒他的眼睛。
今天的风格外大,迎面吹拂,猛烈得差点连眼泪都下来了。
隔着窗户,他问辛德:“怎麽了?”
“村子里来人了。”
“有外来者,是商路通了吗?”
“不是,”辛德一路小跑过来还有点喘,他一屁股坐在空地,和嘉波隔着窗户说话:“小祭司,他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
嘉波茫然,他的存在是一个秘密,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在那一夜之后更是幸存者都不知道剩下了几个。
所以是谁在找他?
“我不认识。”辛德摇摇头,他仅仅是早上起床刚好碰上了外来者进入村庄,偷听到与村里大人的对话,听见了小祭司的名字之后抓紧过来报信而已。
那些查找嘉波的人一路打听,很快就会找到这间偏远的小屋,嘉波困顿又迷茫,他转头发现砂金也起了,用一分钟完成了苏醒到洗漱完毕精神抖擞的转变。
再回头又见辛德手指向不远处:“看,就是他们。”
沙漠里并不是每一天都有阳光,阴郁而又堆积的层云在地平线被染成了渐变的黄色,而黄色的正中间出现了一队人影,他们从村子的方向来,头戴黑金的沙漠赤狐头饰,手持赤红权杖,一路走到这座低矮的泥瓦房前,单膝下跪:
“赤土之王的继承者,吾等终于找到你了。”
嘉波张了张嘴。
他没有想要逃跑,也没有面对陌生人的恐慌,在赤狐头冠底下是一张长发斑白皱纹丛生的脸——作为赤王的心腹有资格进入地下得知禁忌知识的秘密,这张脸他曾在神庙地底见过。
喃喃:“……大祭司。”
父亲大人为数不多的大祭司,他还以为他们都死了,死在那一个疯狂的夜晚。
“当晚吾等位置靠近雨林,远离沙漠中心,可惜援驰耗费时间太久,等到吾等赶到时,已经太晚。”
嘉波低头咬住下唇。
发现乱糟糟的睡衣还套在身上。
整理衣装是为了礼貌,有的人类,把礼仪看得比生命还重,嘉波丢下一句你等等,噔噔噔跑开,再出现时便梳洗打扮完成,就连一头难以打理的长发都梳顺滑绑在了脑后。
“大祭司,”嘉波望向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花甲老人,“找我有什麽事吗?”
老人恭谨地一直没有把头抬起来:“吾等来接您返回神庙,继承赤土之王的神位,成为沙漠新的神。”
可是神庙里有父亲大人的残蜕。
那个地方早就不能住人了,他还用阵法将其封印住,在旁边立了一个请勿入内的警示牌。
大祭司来时没有看见吗?
而且。
而且——
嘉波拿不准主意,看向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砂金,他不发一言,表面也很难看出情绪,见嘉波盯着他,侧过脸,眼睛的光顿时柔和了下来,和那个平常总是欺负他的砂金一点都不一样——嘉波把他归结为在外人面前要讲礼貌。
砂金:“想说什麽就说什麽,没人敢捂住你的嘴。”
应该算是在为他撑腰的意思……吧?
嘉波不是很确定地想。
“我……”像是被赋予了勇气,嘉波直视着大祭司,“我不想回去。”
影子不受控制,却是他的力量源泉,嘉波觉得一个不受控的魔神绝对不能成为沙漠的王,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太弱小,需要成长,现在不能成为王,这是对沙漠子民的不负责。”
“不用担心,大祭司,父亲大人说,雨林和沙漠是盟友,如果遇到了任何问题,都可以向雨林的神求助。”他诚恳地向大祭司提议,“在我成长的这段时间,可以让雨林的树王,暂时治理沙漠。”
“这样,可以吗?”
砂金觉得不可以。
他不懂神明治理和国家统治的具体区别,在他的世界,神高高在上不屑于与人为伍,人类在星神眼中如同尘沙,一个国家的权力更叠或许还不如一个孩童的哭泣来得重要。
但是在人类的概念中,权力绝对不允许旁落。
他正想提醒嘉波,他的想法太过天真,就看见门外的大祭司施施然站了起来,对待嘉波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恭敬。
大祭司:“是,谨遵您的吩咐,吾等即刻返回雨林,向雨林的树王寻求庇护。”
太好了。
嘉波松了口气,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大祭司真是一个能体谅他的人,还以为要花很多精力才能说服他。
大祭司说如果要去雨林的话,他们现在就必须出发,从今天开始,沙漠便进入了缺水的风季,近期的风会变得暴躁,尘暴和风暴随时都可能发生,将一切都掩埋在底下。
天边的黄色愈发阴沉了。
嘉波戳戳影子,影子不记仇,它忘记了昨天和嘉波因为深渊闹出的别扭,舞动形体告诉他,风从今早就开始变得躁动,烈风和狂沙都在沙漠的深处集结。
“这样啊,”嘉波想着要早日提醒村里的人做好防护,冲大祭司柔柔地微笑,“那我去帮你们,准备干粮和水源。”
干粮,从神庙带出的干粮,分一点出来给大祭司。
还有水源,妈妈是绿洲的花神,在她离开后,沙漠的绿洲面积也逐渐缩小。
不过没有关系,他会为大祭司指出一条拥有足够多仙人掌的路,如何用仙人掌取水是沙漠子民从小就会的常识。
快乐是从实现欲望的过程中获得的,嘉波现在希望能帮上大祭司的忙,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连如影随形面对人类时的恐慌都忘记了,跑到辛德家里,第一次主动向外人开口请求帮助,带回了一壶水和一小袋肉干。
“感恩您,赤土之王的继承者。”大祭司接过嘉波准备好的包裹。
嘉波抿出一个微小的笑容:“我应当做的。”
一行人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大祭司一行的代步驮兽就置于村口,解开桎梏的绳索,他们在嘉波眼前翻身骑上驮兽,向嘉波挥了挥手,便牵起缰绳,一路东行,身形慢慢消失在了尘沙卷起的黄烟中。
多做一件好事,就是离合格的魔神更近了一点。
梦也会更甜一点。
当晚,嘉波靠在砂金身上,他不再是一只会缩在墙角的小蘑菇,夜晚降临时,他会变成一只学舌的鹦鹉,比起沙漠更适合呆在雨林。
因为他会一直重复说今天做了哪些事,用他断句不正确,社交也不擅长的说话方式一直念叨,念叨到砂金嫌他太烦,猛地一口吹熄油灯:“睡觉。”
“砂金,今天我也在进步。”
“嗯嗯嗯进步了进步了。”
砂金闭上眼睛,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
小气的人类。
嘉波望向天花板,他一点也不困,心里默默希望大祭司一行人旅途平安,能顺利面见树王,听说她是一位仁慈又充满智慧的女神。
父亲大人和妈妈都很信任她。
那嘉波也很信任她。
风季来临后,夜空便看不见成片的星星,就连月光也被卷上天际的黄沙遮挡,再也不能将月光洒落在沙漠深处的僻静村庄。
感知范围内一片安静,只剩下风的咆哮,嘉波睡不着,他侧过身。
然后闻到了一点烧焦的气味。
屋里灯已经灭了,不再有任何明亮的火光,嘉波觉得这很不正常,戳了戳影子:“影子,这是什麽东西?”
影子说,这是迷香的味道,剂量足以在三分钟内迷晕一头驮兽。
……迷香?
嘉波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晕晕的。
魔神不会受到迷香的影响,他之所以觉得脑袋不对劲,是因为有人准确地踩在他感知范围的边缘,用赤王刻在培养皿上的阵法,用这道陪伴了嘉波近八年,作用是限制禁忌知识的阵法,刻在了以泥瓦房为中心的三公里范围内。
五分钟后,感知范围内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泥瓦房外。
“为什麽……”嘉波震惊地看向大祭司和他身后的护卫群,他们都是沙漠的子民,是赤王虔诚的信徒。
“大祭司,为什麽没有走,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很抱歉,嘉波殿下。”
带着赤狐发冠的老人正在向上天祷告,尽管他的神已经消亡,他依旧向上天宣誓他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追随。
那双属于老人的眼睛望向嘉波时,依旧显得慈爱而温和,然而大祭司却说:“您的确过于弱小,若非因为您,吾等的神明不会走向衰亡的结局。”
“那你要……”
杀了我?
“不,”大祭司否定,“您是赤王的造物,是他力量的结晶,吾神因为力量散尽而陨落,可他躯体尚存,您也还在。”
“如果将您带入神庙和赤王的躯体一起——”
说不定便可复活旧日的神明。
大祭司依旧虔诚,可虔诚的对象从来不是嘉波,他单膝跪地,祈求的却是让嘉波献出他的生命,逆转赤王的自戕,不在乎禁忌知识的封印,也不在乎容器的存亡,因为人类生命短暂,消失了一批还有下一批,和魔神独一无二的存在性完全不同。
隐隐的疯狂。
影子开始起舞。
“若您仍有一颗包容与慈悲的心,就请和我一道前往神庙,那个您亲眼见证赤王坠落的地下,希望您明白,如果没有赤王的引导,沙漠便不会存在。”
控制阵法可以暂且限制嘉波的行动,迷烟也确保了他身边的那个陌生人类无法反抗,即使嘉波会反抗,大祭司也胜券在握。
然而嘉波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知道父亲的躯体在哪?!”
他提到了地下的深坑,那个只有嘉波和赤王两个人见证的深坑,禁忌知识降临的那个夜晚,活着从地下走出去的,明明只有他一个。
所以。
“你去过神庙,”嘉波的声音开始颤抖,神色也变得慌乱,“你早就去过了,你是根据我在神庙外的留言找到我的,而且你。”
“——你打开了神庙的封印。”
神庙封印的不仅是赤王,还有深渊和魔神死亡后的污秽。
在重见天日后,污秽渗入大地,渗入风里,它将伴随这持续一整个季节的狂风,侵蚀着已遭受过重创的沙漠。
第42章 我是一个坏孩子
面对嘉波的质问,大祭司只是静静出声:“这是必要的牺牲。”
魔神爱惜子民并不是什麽秘密,但同样地,沙漠的子民也憧憬着赤王,如果真的能让伟大的沙漠之王重返人间,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毕竟什麽也比不上一位神明的性命。
“言尽于此,嘉波殿下,请和吾走吧。”
大祭司言辞依然恭谨,和他身后沉默的卫兵一样,略低着头,始终保持着一个仰望的姿势,然而他的话却透露着让嘉波不适的寒冷。
人,很复杂,比魔神复杂,以他单薄的经历而言,实在很难理解大祭司这种狂热而又充满崇敬的感情。
而且他崇拜的还是父亲大人。
嘉波也很崇拜父亲大人。
但是,这是不对的。
嘉波不停地摇晃着头颅,用所剩无几的气力往床铺后挪,大祭司在周围复刻了培养皿的阵法,这会让他的身体沉重,力量流动受阻,思维也变得迟缓,想要躲开,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忽然,手触碰到了一具温暖的身体。
那是砂金。
大祭司说,迷烟是为了迷晕和他呆在一起的人类,用的剂量足以迷倒驮兽,砂金现在陷入了昏迷。嘉波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厉害,但是再厉害的人,体质应该也不会强过一只驮兽吧。
一想到白天看见的犹如小山的温驯动物,身躯比五个他加起来还要大,能迷倒那麽高大的动物的迷药,砂金一定承受不了。
要保护他。
要保护砂金。
心里突然升起了足以让他变得坚定的勇气,嘉波挡在砂金身前:“别再说了。”
他继续摇头:“也别再靠近。”
一双属于老人的眼睛应当睿智,他发现了嘉波对于身后人类的看重,也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属于魔神的力量,说:“那仅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从未在神庙的记载出现过。”
“嘉波殿下,赤土之神是您的父,是您的养育者和教导者,在这两者之间,您应当能轻易做出取舍。”
“不……”嘉波还是摇头。
直觉告诉他大祭司偷换了概念,他反对不是因为砂金,而是因为魔神残骸的污染,禁忌知识的解放,这会害了所有人。
嘉波,要爱人,要聆听人的祈祷,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是他从有意识至今听见过最多的话。
“我……”阵法影响他太深,像缺失齿轮的钟表,怎麽运作都无法拨动指针。
“既然如此,请原谅吾等的强硬手段,吾发誓,只要您听话,我不会动您身后的人类。”
大祭司身后的三人是神庙的卫士,只有体格最强壮武技最拔尖的人才会被神庙选中,他们同样是赤王虔诚的信徒,被赋予了一部分神的力量,得到命令后,掏出了同样刻有微缩阵法的绳索。
而后,一步步向床铺的嘉波逼近。
“嘶。”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嘉波欣喜地眼睛都亮了,他刚准备回头,一只手就把他的头掰正,强迫他的眼睛对准大祭司。
“砂金,你没事?”
“区区一点迷药,还破不了我的防,倒是你,小朋友。”
砂金说:“你抓我的力气很重啊。”
这小废物,一紧张就要抱住他的手,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若非没有存护的力量格挡,手臂岂不是要多出好几道血痕。
谁都没有料到这几个沙漠人会闹这一出,砂金还穿着睡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
就是想多听点沙漠内部的辛秘才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来,他打了一个哈欠,眼睛微眯,再睁开时慵懒不见了,变得桀骜又充满戾气,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此刻锋利得令人望而生畏,甚至每一根睫毛、眼角的弧度都充斥着极端锐利的寒意。
砂金冷冰冰地直视大祭司:“没听见吗,他都说不了。”
迎面而来的冲天气势压得大祭司不得不用权杖支撑身体,那是一个相当敌视的姿态:“一切为了赤王。”
“呵。”
越过挡在身前的小废物,一枚筹码出现在指尖,同时月光终于冲破了漫天黄沙的禁锢,一丝月华落在其边缘。
“我可不认识你们那位赤王,送客出门的话我也不说了,想来你们也不会听。”砂金说,“那麽,就来赌一把吧,陌生的朋友们。”
“就让我们赌,究竟是你先刺穿我的身体,还是我的筹码先一步击溃你不切实际的幻想。”
轰——
一枚筹码激射出去,掀起的气流直接击碎了承重墙,居住多日的泥瓦房根本承受不住这暴力一击,在冲击之后轰然倒塌!
沙漠的风越来越大了,嘉波能感受到温度一点点变低,沙子变得和冰同一个温度,在头顶风xue的牵引下,掀起的黄沙没有落下的趋势,反而缓缓向上,向天空飘荡。
然而此刻对峙的双方没有心思顾忌太多。
砂金拦住卫士,同时把嘉波丢出黄沙的范围,以一挡四挡住袭向他的手,冰冷的语气都藏不住他的嫌弃:“赶快走,别留在这碍事。”
被阵法限制的嘉波,是没有用的嘉波。
他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秒,就迅速被现实打倒,不受控地向砂金奔向了几步,再在他制止前,自己停住了脚步,随后转头狂奔离去。
向远离大祭司的方向。
向冲向村落的方向。
最后他只听见砂金那漫不经心的嘱托,像是随口一说:“照顾好自己,不要逞能。”
好。
砂金听不见,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回应。
曾经嘉波以为,影子变成遮天盖地的黑泥就是穷尽一生所能见到极致的灾难,然而今天,这个只在他心里存在的排行榜又多出了第二位。
天是黄色的,仿佛是一个倒悬的瀑布,沙漠里无穷无尽的沙流进了天空之中,风季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天空破了一个口子,嘉波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沙先填满天空的空洞,还是沙终有穷尽的时刻。
他只知道,那道瀑布,是在孕育,它会孕育出一道席卷整个须弥地带的龙卷风,将一切都吞没进去。
“父亲大人。”嘉波喃喃地说。
他在那道瀑布中央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
阿赫玛尔已经死了,他比谁都再清楚不过,他在死前将最后一点力量灌进了嘉波头顶,告诉他一定要活着,要保证禁忌知识不会脱离躯壳的封印。
阿赫玛尔是爱人的神。
他将身体沉入深渊,是为了不让魔神死后的污秽继续残害这片土地,然而不知道大祭司是用了怎样的方法将阿赫玛尔的身体从深渊里带出。
深渊是影子的家,是一切污秽、混沌和疯狂的归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大祭司才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嘉波想,他或许是被深渊干扰了。
龙卷风里是阿赫玛尔的神躯,是他死后的不甘聚集了这道毁天灭地的风。
它成形得太快,快到嘉波一点都没感受到预兆,只有影子察觉到了,它高兴得起舞,在黄沙里偷偷扭曲成不可说的形状,却没有告诉嘉波。
嘉波停下脚步,望向天空。
——在成为神之前,他也曾见过一小片混沌的天空。
他的妈妈,花神娜布·玛莉卡塔,在她献祭自己的那一天。
在化身成为提瓦特和深渊连接的桥梁之前,她最后一次来看望嘉波,和往常一样,叮嘱嘉波要牢记他的使命。
那一天,花神呆的时间比往常都要久,隔着琉璃做成的培养皿,她的面容也随着溶液波动而波光粼粼,好像从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然而嘉波不知眼泪为何物。
他靠近花神,想要用手触碰她,语气里的天真从未变过:“妈妈,你要去哪里?”
“深渊。”
“妈妈,深渊是什麽地方?”
“深渊就是禁忌知识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永远寒冷、没有时间概念的虚无之地。”
“听上去是一个不好的地方,妈妈,你可以不去吗?”
“不行啊,嘉波,命运注定,那是我此生最后的归处。”花神微笑地凝视着他,“我和阿赫玛尔,始终认为,比起神来领导世人,让人类不再依靠神明才是最好的未来,所以人类需要掌握【知识】。”
“我们只是担心你。”
禁忌知识是让人陷入疯狂的知识,但是有嘉波。
嘉波是容器,是过滤设备,等他能掌控禁忌知识的力量,就可以把净化过的知识传递给这片大陆的人类。
“妈妈,我知道的。”嘉波把脸贴在透明柱子上,“我会学会爱人,我也会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人类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
“不。”
女神望向他,缓缓摇了摇头,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从容而又优雅,也许是水光晃动导致的视线错觉,嘉波觉得她的眼眶有一点红。
“魔神爱人,我亦如此,”花神轻轻吸了一口气,沙哑道:
“但是嘉波,妈妈也爱你。”
后来神庙坍塌,连接深渊的道路举神明之力被修复,黑色的火焰冲破穹顶和地砖,一轮沙漠的弯月突破重重限制落在了地底的培养皿前。
那是嘉波最后一次见到她……
辛德的家门被一阵狂乱的敲门声拍响。
而后停顿了一秒。
并非是门外的人放弃了,而是他——是嘉波花了一秒钟克服自身的恐惧,一脚踹破屋门,冲入卧房,直接把辛德从床上摇醒。
“小、小祭司?!”
辛德被吓了一跳。
“来不及解释,风暴要来了,”嘉波盯着他,“叫醒你的同伴,让村里人都去避难。”
风季时常会出现龙卷风,村民早已习以为常,在自然形成的石柱侧壁专门开凿了用以避难的防风洞。
辛德麻溜地爬起来,和嘉波分头行动,挨个叫醒熟睡中的村民。嘉波不善言辞,但也不需要多说什麽,只要看一眼外面的天空,是个人也会乖乖闭嘴,迅速收拾出避难物资,跟在嘉波身后躲进防风洞。
村子不大,总计两百号人,叫醒全村用时不过二十分钟。
然而二十分钟已经足够风暴成型,风xue的位置就在神庙的上方,距离村子,风沙吹得嘉波睁不开眼睛,送完了一批人之后向家的方向张望。
空无一人。
……砂金,还没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进入了避难所,嘉波在维持秩序继续救人和查找砂金之间狠了狠心,选择了前者,这种时候,他只能相信砂金,相信这个他一生之中见过最厉害的人类能打倒大祭司和神庙卫士,及时地赶到他身边。
他很沮丧,觉得能有现在的局面,都是因为他是一只弱小的魔神。
防风洞靠近西侧,村子的路高低不平,有一小段还需要攀爬峭壁,住在村子最东的村民要走很长一段路。
尽管不知道名字,但嘉波记得最东边生活着辛德的其中一位夥伴,还没有嘉波的胸口高,是一位人类的幼崽,失去了父母,和他的奶奶相依为命。
他在风沙中艰难辨认方向,找到幼崽和老人,吐出嘴里的沙子:“我来帮您。”
他将幼崽挂在身后,就像砂金背着他。
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已经到了伸手都看不见五指的地步,天空被完全挡住,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目及之处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嘉波听见扑通一声,回过头却什麽也没有看见,好在他能依靠自己的感知,从三步之外的沙子里挖出了老人——现在的沙只需要一秒钟就能掩埋一个人。
更可怕的是,污秽渗透到了风里,渗透到了沙子里。
老人被风沙掩埋了口鼻,短暂的时间绝对不致死,然而她双目紧闭,面色发黑,呼吸逐渐微弱,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在颤抖,像是掉进了漆黑粘稠的梦里。
……没有用。
嘉波意识到,就算是躲进了防风洞,也没有用。
人只要会呼吸,为了保证空气畅通,就算躲进洞里,也有被污秽缠上的风险。
被污秽缠上,会死,人本来就是一种脆弱的生物。
抬起头。
他只能看见瀑布漆黑模糊的形状。
火速把昏迷的老人和孩子送回洞里,嘉波观察防风洞的结构,此刻影子已经完全不听他说话,所有的神力都用来压制影子才使得它不会立刻脱离封印离开嘉波的身体。
以他有限的知识辨认,防风洞所在峭壁的沙土和层岩结构是绝对抵抗不过这次风暴的。
咬了咬牙,嘉波:“我再出去一趟。”
他埋头再次冲进风沙里,只听见身后辛德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不是小祭司,而是嘉波,他颤抖而又惊恐地呼喊:“嘉波,你去哪里!”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嘉波往神庙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艰难,走了多远花了多长时间都失去了概念,越是靠近,越是意识到赤王究竟是一位多麽强大的神明,才会使遗留的残秽也具有如此庞大的力量。
但是,要压制。
要保护人类。
他不能退缩。
嘉波,你是魔神,魔神爱人,你也应当爱人。
影子,唯独这一次,请你听话。
他是神,妈妈和父亲大人都各自遗留了一部分力量在他体内,以往这些力量都用来压制影子,让他不能脱离嘉波自由活动。现在嘉波感受到影子似乎安静了一些,他想赌一把,赌在影子重新变得高兴之前,他已经用神力压制住这场风暴。
伸出手,在心中深处呼唤阿赫玛尔和娜布·玛莉卡塔的名字,紧接着,他感受到力量在体内运转,让脚步都变得轻快——并非幻觉,他一脚踏空,飘到了半空,与风暴的中心遥遥相对。
沙漠的灵啊,请听从我的指引,平息这场灾难。
他闭上眼。
一股透明的墙从指尖绽开,向四面八方晕染开,逐渐变成了一个旷阔而空荡的箱子,箱子框住了风暴,嘉波能感受到其中狂暴的力量,污秽也有意识,它不甘心,想要逃脱禁锢的空间,让世界都沉浸在一位魔神死亡的哀嚎中。
不会的,父亲大人不会希望变成这样的。
这场角斗调用了嘉波全部的力量,如今又变成了意志力的比拼,阿赫玛尔的神力对阵阿赫玛尔的残秽本就是势均力敌,嘉波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控制空间挡住风暴左突右击的攻击。
哪里薄弱,就在哪里多补一层。
脑袋好痛,快要炸了。嘉波咬住嘴唇,咬得快出血了,但他一无所觉。
终于,他感受到了风眼狂暴的力量逐渐势弱,他终究压制住了污秽,他不是没有用的魔神,至少这一次。
至少这一次——
嘣。
像是一根弦断掉了。
嘉波眼前一片黑暗,像是虚无的地平线,他失去了对一切的掌控,只听见身体内的轻响,那麽轻那麽微弱。
——又那麽疼痛。
他的影子,和他身体不可分割的影子,在脱离他而去。
然后是第二次。
第三次。
嘣嘣嘣……
一连串只有他听见的不祥的声音。
嘉波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麽,他想挽留影子,然而落进手里只有一小片漆黑的碎片,又像是流沙一样消逝不见,他用尽了全部力气才能低下头,像是一道绷紧的绳索套在了脖子上,而他在往反方向用力拉。
他终于看见眼前的具体情况。
影子的一部分脱离了控制,变作了原型,纯粹而又扭曲的黑泥向着村落倾泻,它雀跃而又开心,与地面接触,与村庄接触,像是在拥抱它们。
又像是要毁灭它们。
汹涌的黑泥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不顾他的阻挡,不顾他的挽留,奔涌向地面,如同洪水又如同岩浆,在顷刻之间就毁灭了这个小小的村落,而后又在嘉波的失败和弱小,欣悦地朝着防风洞奔去。
“不……”他绝望地挽留。
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求求你。
可他已经没有力量再挽留影子了。
平静的生活就像是一个终会醒来的美梦,一个一碰就碎的泡影,人群从防风洞里探出了头,看见了眼前的情形,嘉波此刻能清楚地认清他们的表情。
眼睛圆睁,面色苍白,是恐惧。
瞳孔紧缩,嘴巴张开,是惊愕。
后牙咬紧,眉头紧蹙,是愤怒。
全部的全部的情感,都望着他,望着嘉波,至少此刻,让他第一次觉得人类的感情也不是复杂到难以分辨。他再也不是乖巧可爱的孩子,再也不是受人景仰的小祭司,他只是一个灾难,一个祸害,一个即将用禁忌知识杀了所有人的堕落者,即使这不是他愿意要的未来。
但他又能做什麽呢?
他什麽也做不到。
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妈妈,对不起,嘉波今天也是一个无能的坏孩子。
第43章 欢愉讨厌无意义
“好无聊。”嘉波打了一个哈欠,今天的困倦也如影随形。
他撸了一把身边黑猫的头,说:“咪咪,喵一个。”
艾利欧很无语,他的声音是纯粹的少年音,略微沙哑:“不是咪咪,是艾利欧。”
“不喵是吧,那我给你叫一个。”两只手举在太阳xue两侧假装成猫爪,嘉波捏住嗓子,“喵~”
看得出来是真的很无聊了。
他们在埃维金人的河谷集市,旁听一场激烈的会议。
自从茨冈尼亚氏族与卡提卡人联手从部落偷走几个孩子,埃维金人就彻底认识到了他们的恶劣处境,被氏族放逐,被当作奴隶,丧失了基本的人权和自治权,无法通过和平的外交手段来打破局面。
“氏族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
“就是,把我们抛弃在这里不说,还欺骗我们,任由卡提卡人屠杀。”
“仁慈的母神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埃维金人的路已然走到了尽头。”
会议爆发激烈的讨论,河谷正中的枯树下聚集了当前部落所有的成年人,就连嘉波这个外族人也被邀请,每一个人都面红耳赤地大声发表自己的观点,那些观点无一不在痛骂卡提卡和氏族,在为自己的存亡担忧。
最终汇流成了一个声音。
“埃维金人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愤怒在蔓延。
角落里,嘉波抱着猫,神情淡漠又空茫,像是初春清晨从树梢落下的一滴露水,滴落在泥土,泛不出一丝涟漪。
他明明身处混乱又嘈杂的回忆现场,群情激愤的埃维金人却好像与他无关,他摆弄着艾利欧的爪子,一点不顾抗拒无奈的表情居然会出现在一只猫的脸上。
“咪咪,咪咪,”嘉波说,“怎麽会有一只能观测未来的猫咪啊,你会变成人吗?你的人形是猫耳猫爪还有尾巴以可爱著称的小男孩吗,口癖还要加一个‘喵’的那种吗?”
“……请不要脑补一些奇怪的东西。”
艾利欧看上去都快要放弃纠正他的说法了。
天马行空、放荡不羁,嘉波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好像整个人都与这场事关埃维金人生死存亡的会议毫无关联,他只在乎手里猫咪的肉垫软不软,一只猫又会不会凭空变成少年。
但是。
“我知晓,你在试探我,嘉波,”艾利欧是一只很有礼貌的猫猫,即使察觉到对方的意图,他也愿意耐心地解答疑惑,“在命运允许的范围内,我可以给你讲述我看见的未来。”
这样,嘉波就可以用他描述的画面和仅有来自二十年后的他知道的信息对比,从而真正创建对他的信任。
“我在未来组建了一只在宇宙穿行的团队,也许你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什麽?”
“星核猎手。”
哇哦。
嘉波微微长大了嘴,他是真心实意地哇哦一声,星核猎手在二十年后相当有名。星核又叫万界之癌,相当于一颗星球的肿瘤,据说与毁灭星神纳努克有关,听上去是很可怕的东西。
追捕可怕东西的星核猎手,自然也是可怕的人。
但星核猎手却因为其张狂自由的作风和神出鬼没的行踪在宇宙内的风评不佳,星际和平公司甚至出了大价钱悬赏他们。
没想到,这个神秘组织的首领居然是一只猫。
二十年前星核猎手尚未出现,能说出这个名字的咪咪看来真的有两把刷子,嘉波眨了眨眼,看向猫猫的眼神都多了一丝神彩。
好有趣的小猫咪。
“咪啊,”他说,“那你知道你的手下在悬赏令上值多少个零吗?”
艾利欧喵了一声:“未来不会详细到如此地步。”
“一百零八亿,”嘉波记得其中一位的价格,“足足一百多亿诶,一个手下就值一百亿信用点,首领岂不是价格更高,你说我要是把你卖给公司,能换多少宝石啊,好多不世出的财宝都握在公司手里,我能换一块出来做成胸针吗……”
咪咪,一只值钱的小猫咪。
嘉波盘算着:“不卖掉你也可以,这样好了,你把未来星际大//乐//透的历期中奖号码抄给我,我自己去兑。”
“……”纵使艾利欧说出身份是为了获取嘉波的信任,也免不了被他的想法震了震,“我没有欺骗过你,嘉波。”
一只小猫咪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骗过你,好诡异的场景。
嘉波心里这麽想,嘴上却口花花:“我知道啊,艾利欧是我最可爱的小猫咪,我也相信你啊。”
“所以我再一次劝说你,未来是早已注定的,埃维金的灭亡也是注定的,无需拯救,你不需要把自己也陷进去,这没有意义,也不值得。”
猫的眼睛里倒影出了嘉波的影子,一动不动地,他们的背景是一大团笼络着的阴云,茨冈尼亚-IV的雨季短暂,现在正是两场雨休息的间隙,风吹不散空气中潮湿的水汽,再轻快的人到了这样的环境中,也像破土而出的草籽,沾水变沉的沙砾一样,变得沉静且坚硬。
“乐子神在上。”嘉波嘴一撇,“我们欢愉行者呢,最讨厌的就是意义这两个字了。”
生命的意义,感情的意义,职责又或是自我价值,都是世人强加给自己的枷锁,思考意义这件事才是最没有意义的。
他眯起眼睛:“我们只要追逐快乐就行了,不考虑结果,只在乎过程,至于有什麽意义,值不值得,谁关心这些啊。”
“我们呢,只要觉得有趣就可以了。”
这就是拒绝了。
他再一次拒绝了我的提议,艾利欧想,他的确不懂欢愉行者的想法,明明埃维金人的结局早已注定,为他们挣扎也没有用。
但嘉波别过头,凝望着天空,实际上天空空无一物,只有不断堆积越来越庞大的积雨云——下一场雨又快到了。
嘉波足足有十几秒没有说话。
艾利欧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嘉波的出现是一个谬误,他是命运这首协奏曲上的一个错音,影响了整首曲子的风格走向。
他静静地趴在嘉波膝头,等待,等待他的说明,视线里嘉波的头颅微微扭动,望向了山坡。
那是家的方向。
嘉波忽然勾起了嘴角:“完成一个看上去绝对不可能完成的表演,这才是完美的魔术,是一个魔术师毕生追求的绝佳的演出。”
他的声音轻柔却足够坚定,带着对自己的绝对信任,恍惚间艾利欧都觉得也许是他的预言错了,埃维金人的未来并非早已注定。
嘉波说:“我有一个想法。”
手往口袋里一摸,一块钢铁机械造物便被拿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偷渡去茨冈尼亚-I买的手机,具备大容量的内存和超高续航的电力,即使过了这麽久,还有接近三分之一的电量,足够他挥霍了。
开会带着猫就足够奇怪了,再解释他的计划就更奇怪了,艾利欧是一只非常乖巧的猫,放在地上也不会乱跑,他只会用长而灵活的尾巴拍打地面,用担忧的眼神凝望着嘉波。
而嘉波早就带着他的手机跑到人堆里去了。
“兄弟。”他自来熟地随便揽住一个埃维金人的肩膀,部落里的居民对他都很熟悉了,连一点防备也没有。
会议一直在吵,咒骂和哭泣一直盘旋在河谷的上空,所以嘉波和一只猫的对话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关注。他拍了拍埃维金小哥,问:“现在会议说到哪里了?”
原谅他一直在摸鱼吧。
埃维金小哥是人群里最激愤的几个之一,遇见这样的困境很难有人能保持冷静,嘉波理解他,因此说话的语调收敛了往日自由散漫:“有我可以帮忙的事就直说。”
“族长说,准备找黑衣人介入。”埃维金小哥冷静下来后回答,“在黑衣人的支持下,各个部落的埃维金人会聚集在一起,组织向卡提卡人的反攻。”
“有了黑衣人的帮助,我们一定可以战胜卡提卡人,接下来,就是向氏族宣战!”
他越说越高亢,甚至能看清脖子上的青筋。到了最后,恨不得当场化身冲在前线的埃维金战士,为同胞挣出一条血路。
“哎呀,别激动别激动。”嘉波安抚他。
然后举起手机:“看这里,看镜头,笑一个嘛。”
咔嚓。
一张包含着埃维金小哥的照片就保存在了相册中。
嘉波如法炮制,又连续找人合影,到最后他在人群中穿行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这个社交恐怖分子便直接跳到了人群中间,说今日的会议是决定埃维金命运的重要转折,这麽重大的事情一定要记录在埃维金的历史。
“茄子。”
最后一张大合影,记录了每一个部落人的脸。
他心满意足地捧着手机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艾利欧一直在等着他。
“你很喜欢拍照。”
“是啊,”嘉波翻看相册,随口应答,“记录生活,留下记忆,从前的老习惯了。”
他有很多照片,记录着他在茨冈尼亚-IV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是卡卡瓦夏穿女装还甜甜叫他哥哥的时候,是拉帝奥臭着脸被他恶作剧吃猫粮的时候,还有奥罗拉撸猫、埃德温拉弓,帕莉夫人送来的食物还会有单独的特写。
最新的几张就是和部落埃维金人的合影。
“你做的这些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看不见未来,艾利欧只能开口询问。
但是嘉波怎麽会老实回答呢。
艾利欧早该看清他恶劣的本质,他只是用手勾住嘴角,做出一个鬼脸。
“略略略,才不告诉你,小猫咪。”
——合影,是魔术道具的一部分。
要是没有这些照片,他又该怎麽制作出以假乱真的道具人偶呢。
第44章 好多好多的嘉波
轰隆。
天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就像是神明在天的尽头咆哮,随后豆大的雨点立刻落了下来,自从茨冈尼亚-IV进入汛期,瓢泼大雨就跟从小行星带坠落的陨石一样,说来就来,说下就下,总让人觉得母神也有脾气不好的一天。
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卡卡瓦夏已经习惯了这种天气,他不害怕雨,也不害怕雷,姐姐说,雨是母神给予埃维金的恩赐,保佑草场复苏,保佑他们今年也能平安度过。
他只是有一点担心。
担心嘉波没能预料到这场雨,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淋湿了。
喝完最后一口汤,卡卡瓦夏抬起头,盯着餐桌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发呆。
雨天不用放牧,空出的一上午都显得无比漫长,卡卡瓦夏原本计划向嘉波展示他的硬币魔术,最近他练的越来越娴熟,都可以骗过奥罗拉和埃德温,甚至拉帝奥和咪咪也没有躲过,唯一一个还没有见过成果的人就是嘉波。
但是嘉波不在。
一大早,在天光还未降临的时候,卡卡瓦夏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身边的床铺是空着的,余温早就散尽,人离开了已经有段时间。
哥哥最近好像很忙。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忙到最爱的懒觉都不睡了,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每天急匆匆地出门,再在午夜之前回来翻身上床倒头就睡。
他到底在忙些什麽?都不告诉我。
卡卡瓦夏鼓起脸颊。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点生气的,生气嘉波又有事情瞒着他,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还是在第一次踏上茨冈尼亚-I时他发现嘉波想要离开。但是细想又觉得生气毫无意义,尤其是他现在又找不到那个让自己生气的人。
“唉。”默默地叹了今天从晨起的第二十声叹息。
有人受不了了。
现在是早餐时间,营帐里除了嘉波和一只猫以外全都在这里,拉帝奥的书放下时与桌子磕碰出一声轻微的声响,随后是他低沉淡漠的声音:“人张嘴是为了沟通,想知道就去问,不要在这影响别人情绪。”
卡卡瓦夏不高兴:“别说得好像你不想知道哥哥在做什麽一样。”
营帐里的人都望了过来,拉帝奥恍若未觉:“至少我不会什麽都不做,一早上光在这生闷气。”
“诶?诶!”
我才没有生气,我才没有生哥哥的气呢!
卡卡瓦夏想反驳,但是拉帝奥已经站起身,用书的一角挑开了营帐,他想要出去,但这一场雨势太大,一秒就能让人从头到脚湿成落汤鸡。
就在他皱眉的时候,卡卡瓦夏迟钝的神经终于开始运作,他意识到既然拉帝奥都这麽说了,肯定做出了行动,于是忙忙慌慌地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从一旁的杂物箱子里翻出两套橡胶雨衣,跑到拉帝奥身边,不作声地将其中一套雨衣递给他。
两人一起跑进了雨里。
在家附近的山坡尖端,有一棵歪脖子的胡杨木,那是卡卡瓦夏放空大脑时最喜欢呆的地方,然而雨让树身变得又湿又滑。好在这场雨只有雷没有闪电,拉帝奥在树下停了下来。
卡卡瓦夏知道,他是故意走进雨里,好让他们两个有独处的空间。
果然,他见拉帝奥说:“嘉波的感知力很强,无法被追踪,但是早上我借口睡不着在帐外和他撞见了,我看见他离开的方向,是朝着上次你被绑架的仓库去的。”
“仓库……”
卡卡瓦夏又想到了那次嘉波突如其来的昏睡。
秘密会让两个人的关系迅速拉近,现在卡卡瓦夏觉得拉帝奥也不是那麽可恶,他们两个之前猜测嘉波的昏睡是他复活需要付出的代价,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没有告诉姐姐和埃德温,所以这才是拉帝奥出来单独和他谈话的原因。
水滴打在雨衣,嗒嗒嗒地连成一片,好像敲在心上的鼓点,卡卡瓦夏的紫色眼睛里盛满了忧心,在他心中,嘉波是一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我们还是去仓库看看吧。”
“叫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拉帝奥说。
仓库离河谷很远,远到不是他们两个还未发育完成的未成年人光靠两条腿就能跑过去的距离,卡卡瓦夏想自己要是和嘉波一样,成为命途行者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汲取命途的力量,不用为遥远的距离感到失措,嘉波哥哥应该也不会因为他弱小而什麽都不跟他说。
雨让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朦胧的灰,河谷是灰色,篷车是灰色,万物万事只剩下了同一种颜色,像是一张大网一样,让他有一种窒息感。
他伸出头,从高处往下望,看见一列车队,破开雨势自东向西穿梭,远光灯在雨里失去了大部分作用,变成了一个明黄色的小点。
黑色的车。
在这种地方出现一定是黑衣人的车。
黑衣人在星间的全称是星际和平公司,据说是一个势力庞大野心勃勃的强大组织,这都是嘉波闲聊的时候说的,虽然他的原话是“公司就像狗一样撒欢跑到处圈地”。
不是一个好的评价。
部落的愤怒渲染了整个茨冈尼亚-IV,就连卡卡瓦夏这种小孩子都知道,族里的大人在酝酿和卡提卡人的决战,为此散落在这颗星球如同草籽的各个部落都链接在了一起,可这样依旧不是卡提卡人的对手,他们的敌人,是一个以嗜血和杀戮闻名的部族,光比战斗,即使有嘉波提供的火药,战斗力也差得太多了。
所以要寻求外部帮助,在茨冈尼亚-IV,他们能寻求的外部帮助也只有黑衣人了。
看样子,黑衣人应该是答应了埃维金人的请求。
“公司可不是什麽好心人,埃维金人最好不要和他们合作。”要是真的好心,当初氏族分裂就不会坐视不理埃维金被抛弃在母星,还把守着这颗星球唯一的交通枢纽,不让埃维金人使用。
拉帝奥皱着眉说,他在科里米也见识过公司的手段,比起存护星神克里珀的忠实信徒,他们更像是一个成熟的资本家,每一个都该被挂上路灯。
但是卡卡瓦夏摇了摇头:“族长爷爷说,埃维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拉帝奥没有回答。
他意识到了卡卡瓦夏说得对,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在通信和交通都被限制的茨冈尼亚-IV,公司的确是埃维金人唯一一个接触到的外来文明,其他星球即使听说过埃维金的惨状,也会因其不佳恶劣的名声而退却。
“还是不提这个了,”反正他们操心也没有用,拉帝奥说,“还是先想办法去仓库吧。”
两个人悄悄地摸下了山。
有时候当个孩子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孩子,尤其是会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你撒娇的孩子,卡卡瓦夏接近了黑衣人的司机,甜甜地问叔叔能不能给他一颗糖,糖在这里是稀罕的东西,渴望的眼神快从他眼里溢出来了。
司机心都快化了,他说稍等,他要去车上取。
等他打开门,早就猫在阴影里的拉帝奥出手如电,他本就比同龄人自律强壮得多,随身携带的那本大部头书死沉死沉,公司的司机也就是个普通人,他没能预料到此次偷袭,可能也因为觉得埃维金人不会有人开车而放松警惕,从而被拉帝奥轻而易举地得手。
两个人悄悄地把司机拖到草垛里藏起来。
卡卡瓦夏还在担心:“之后不会被发现吧?”
拉帝奥又给拿人补了两下,确保司机不会在短时间内醒来,这位小学术分子此刻就像个恶霸:“后续的事情交给嘉波解决。”
都万能的魔术师了,会个催眠什麽的也不意外吧。
他坐上了驾驶位,等到卡卡瓦夏绕到另一端也上了车,便启动了油门,感谢不知名的司机为了上车拿糖打开了驾驶系统,他们的行动轻轻松松,一脚油门便顶着雨势冲出很远。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接近仓库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纵使云层还是黑压压地一片,像是随时会颠覆而下,但短时间内不会有另一场暴雨接踵而至。拉帝奥不敢将车开得太近,嘉波会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只能停到稍远一点的山坡下。
卡卡瓦夏跳下车,被雨洗刷过的土地散发着一种质朴的香气,似大地本身厚重沉默,他向远处望了望,仓库年久失修的墙壁在雨后显得更加破败,仿佛随时都有垮塌的风险。
“你说哥哥在里面吗?”卡卡瓦夏问。
“应该在。”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麽,又不能直接靠近。”卡卡瓦夏嘟嘴,轻轻踢开脚边的小碎石。
“等着吧。”拉帝奥给出方案。
山坡下是一小片树林,贫瘠的土地只有胡杨能够顽强生长,即使如此,树叶也是稀稀拉拉的两三片,滴答滴答不停滴落水珠,落在额前的碎发、睫毛和鼻尖。
卡卡瓦夏的运气总是很好。
没等多久,他就见到一个人影从库房走了出来,银发盘在脑后,熟悉的眉眼都皱成一团。
——是嘉波。
他正在与什麽人吵架,这占据了全部心神,他头都没往库房这边看一眼。
“咪咪,你好烦啊,说了你不要来打扰我,你这麽小的身体又不能给我送张床,让我偶尔休息睡一觉也好啊。”
“我来督促你处理得干净一点。”
嘉波不满地敲了敲黑猫的脑壳,他可是专家,专家懂吗,咪咪简直是外行人瞎指挥。
“我感觉你在说废话。”
“顺便来提醒你一句,在你的计划里,最关键的是需要星神的力量,要不然你做什麽都是白费功夫。”
“星神的力量?”嘉波冷笑一声,“那种东西我最不缺了好吗!你又不是没见过。”
他说的是那块存有克里珀力量的哀伤宝石,和他一起从二十年前而来,在科里米的车站用来吸引过火头的视线,当时艾利欧也在场。
“你心里有数就好。”
“好了好了,你还有别的事没,没有就赶快回去,”嘉波挑眉,“话说你这小短腿,这麽远的距离你是怎麽跑过来的,很辛苦吧,会不会饿肚子啊,饿肚子就去抓老鼠,这颗星球别的生物不多,老鼠肯定管够。”
“……”艾利欧舔了舔爪子,好优雅的一只猫,“阁下,我并不以老鼠为食。”
“那你能吃糖吗,我不爱吃,从公司那偷来的,身上还剩了好几块,或者你说你想吃什麽,我再去别的地方偷点给你。”
一人一猫身影逐渐远去。
距离太过遥远,卡卡瓦夏和拉帝奥完全听不见嘉波在说什麽,更别提能从一只猫的嘴里读出唇语,他们只看见嘉波在和一只猫说话,连日来的担心都消失,变成了无语和莫名其妙的敬意。
这个人,居然还能和一只猫吵架。
“他们走了,”拉帝奥望向嘉波离开的方向,目的地应该是这颗星球唯一的空港渡口,“跟上去?”
“不要。”卡卡瓦夏摇头。
直觉永远是最可靠的武器,卡卡瓦夏现在觉得,比起跟踪嘉波,他觉得库房里的东西更值得去看一看。
说着,也不管拉帝奥的反应,他撒开腿向库房跑去,沿途闻到了一点还没有被雨水散去的血腥味,他没有觉得哪里不正常,这个仓库里本就死过很多人。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光线顿时照进了这间空旷的屋子,卡卡瓦夏屏住呼吸,然后看见了他短短八年人生里最难以忘怀的画面。
角落里堆着的,是嘉波。
墙壁上挂着的,是嘉波。
木架上摆放的,是嘉波。
很多具嘉波的身体随意地摆放在房间内,就像是主人不在意的玩具娃娃,他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躯体逐渐变得僵硬,唯有一双眼睛湛蓝盛放,正中间还有一点鲜红,像是一滴凝固了的血被封存在琥珀里。
他们看着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被吓住了,他捂住嘴巴,不小心后退,一脚踢到门框,差点撞上了紧随而来的拉帝奥。
或许嘉波总是以阴晴不定,自由不羁的形象示人,总给人留下不怎麽靠谱的印象,让人忽略了他其实也是有属于他自己的谨慎,纵使和一只猫吵架还带着猫跑去公司的地盘,他也留下了一道傀儡丝封住库房,只要有人稍一靠近,就会被他发现。
“卡卡瓦夏,拉帝奥,你们两个怎麽在这里?”
卡卡瓦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他机械地回头,望向去而复返的嘉波。
第45章 不良资产清算师
“我没想让你们看到这一幕,是你们自己找过来的。”
嘉波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唯一能看清的是一双眼,那双眼睛注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像是暴风雨前平静的海浪。
卡卡瓦夏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场景诡异,诡异到他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紧张,只能尽力将其归结于被太多双尸体的眼睛注视而汗毛竖起。
他看着嘉波垂下眼睫,显得果决又淡定:“既然你们都看见了,就别想再离开——”
停顿了片刻。
卡卡瓦夏屏住呼吸,然后听见嘉波轻快的嗓音,尾巴如同在琴键上跳跃:“一起来帮我干活吧。”
“……”
给一个人易容很简单,给很多尸体易容就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嘉波越过两人,从后院里拖出一个大桶,桶里满满都是骨泥和人用胶原。这都要感谢公司无私的友情赞助,虽然他们并不知情。
在茨冈尼亚-IV,能找到这些材料已是极限,别的再找不到了,虽然材料不齐,仿真面具做不到精细,但以假乱真足够了。嘉波把桶里融化的材料倒进模具里,看胶原一点点凝固,变化成不同的样貌,他再把东西揭下来,用颜料在其上描绘出鼻梁的阴影、唇形和眼睛。
做完一张面具的速度很快,他回头,望向门口那两个干站着一动不动的未成年,还有点纳闷:“站那麽远干嘛,快点过来帮忙啊。”
像是一点都不知道被这麽多尸体包围是多麽瘆人的事,而且这都还是他的脸。
脚边一只黑猫也适时地舔了舔爪子:“喵。”
“现在这种时候你还要装一只猫。”嘉波小声地嘀咕,没有被听见。
艾利欧走到屋檐底下望着雨,将空间留给人类。嘉波抬起头,指挥两个像是机器人一样浑身僵硬的小朋友:“把这些做好的这些贴到角落那些身体的脸上,小心一点,别蹭坏了,蹭坏了就让你们吃掉——骨泥和人用矽胶其实都是可食用的哦。”
“……这种知识我并不想知道,谢谢。”
卡卡瓦夏麻木地驱动四肢,麻木地接过矽//胶面//具,麻木地小步小步挪到墙角随意摆放的“嘉波们”身前。
蔚蓝色的眼珠是这昏暗阴冷空间内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密密麻麻地铺满整个房间。卡卡瓦夏告诉自己,要忍住不被影响,再深呼吸,从最边缘和拉帝奥合力拖出一具死沉死沉的身体,将面具贴到它脸上。
即使如此,面具也遮不住眼睛。
卡卡瓦夏想要快速完成胡乱粘贴去,但嘉波特意叮嘱动作要小心,就不得不耐着性子,强迫自己不要与那双眼睛对视,一点一点抚平边角的褶皱,再用热熔胶牢牢地将面具固定在脸上。
“还有这个。”嘉波又递过来一顶金色假发。
卡卡瓦夏沉默地接过,将这顶假发戴在了同一具尸体头顶。
“让我看看效果。”嘉波说。
傀儡丝贯入头顶,再连入四肢,动了动手指,尸体便活了过来,像是跳舞又像是敬礼,假发很长,在原地转了一圈后慢半拍地落在身前,轻轻晃荡。
尽管它穿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衬衣,却平白无故多了几分女性特质。
“你觉得怎麽样?”嘉波问卡卡瓦夏。
“像是,”卡卡瓦夏顿了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像是帕莉夫人。”
啪地轻响,嘉波打了一个响指。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现在的难题就是奥罗拉和埃德温这种半大不小的少年人了,嘉波是成年体型,复活之后遗留的也是成年的尸体,要伪装成一个还没发育完成的小矮子挺有难度,而且时间有限,按照还未发生的历史脚步,埃维金的覆灭就在最近几天。
越想越觉得麻烦,要不最后放一把火烧了吧,应该不会有人闲得挨个去检查焦尸残存的DNA。
嘉波在胡思乱想。
新的面具在模具里渐渐冷凝,看上去像是一团柔软透明的泥,嘉波小心翼翼地将它揭下来,放在头骨模特上,手机摆在一边,放大再放大,直到能看清一张熟悉的脸上全部的细节,按照细节,他拿起画笔,在面具脸上认真复刻下一张脸。
卡卡瓦夏:“哥哥。”
嘉波回了一个鼻音。
卡卡瓦夏听上去不是很开心,他从几百双眼睛的冲击中缓了过来,声音有些闷闷的:“做这些是为了什麽?”
“为了一场完美的魔术表演。”嘉波回答。
想到这里,他放下手中的画笔:“对了,确定什麽时候向卡提卡人反攻了吗?”
卡卡瓦夏垂下眼:“应该是三天后,卡卡瓦日。”
嘉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上去卡卡瓦夏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卡卡瓦日是他的生日,亏得他之前还缠着要生日礼物,说想学新的魔术,结果绑架这件事越闹越大,眼见决战在即,他一点过生日的欲望都没有了。
这样一折腾,弄得好像只有自己记得。
短暂的沉默后,嘉波又撇过头,重新拿起画笔。
笔触在面具上一点一点描绘,看不出血色的唇,深黄干裂的皮肤,斜入两鬓的眉毛,他又完美地画出了一张脸。
而后听见卡卡瓦夏憋不下去的声音:“什麽魔术才会需要这个。”
“哥哥,死的时候会痛吗?”
“还好吧,已经习惯了,算不上什麽。”嘉波抱怨的声音也显得无所谓,他调整照片,换了一张新的脸,一边在新面具作画一边说,“最开始几次是有点痛的,而且外伤会影响傀儡的外表美观,捅坏了还不好修复,后来我就发明了一种无痛且快速的制造方法,具体措施不告诉你,好孩子不要学。”
他觉得自己在讲一个冷笑话:“毕竟我可以给出使用反馈,但你们不能。”
笑话可以舒缓气氛,但是显然空气更凝重了。
卡卡瓦夏抱住了他。
这个小萝卜头,长大后会变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如今却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哭宝,溢出的眼泪沾湿了衬衫,水渍在白色的布料晕染出一大片。
被这样抱住,画也画不下去了,嘉波无奈道:“你都已经知道我会复活了,死亡真的没有想象中那麽可怕……大概吧,我记不清了。”
“拉帝奥说,你的复活需要代价。”卡卡瓦夏抽了抽鼻子,埋在怀里不肯出来。
然后就不肯说话。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大多要面子,在眼泪停下来之前大概是不愿意再开口了,好在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在,嘉波求救的目光望向了拉帝奥。
未来的真理医生,我的天才挚友,快救救我。
拉帝奥:“……”
他看上去也很生气,嘉波想,很难见到拉帝奥脸上会出现晦暗而又愤怒的神情,他永远理智而从容,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小拉帝奥却难以忍受地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大概在心里骂了他几百遍蠢货笨蛋白痴。
骂人不能解决问题,他终究还是没直接说出来,而是接着卡卡瓦夏的话继续道:“你前段时间一直昏睡不醒,我们猜测这和你的能力有关系。”
哪知道知道嘉波却矢口否认:“不是哦。”
不是这个,复活不是因为这个。
“昏睡的确是代价,但不是我复活的代价。”嘉波说,“反正你们都追到这里了,不问清楚也不会走,而我正好需要帮手,干脆直接告诉你们吧。”
身上挂了个人形挂机,转身都变得有些困难,嘉波只好提高音量:“咪咪,咪咪,快点来解释一下啦。”
黑猫就坐在门框,藏在阴影里,和屋里的昏暗融为一体,只在嘉波叫他的时候站起来,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到三人中间。
金色的眼睛像是镶嵌在云边的碎金,映出每一个人的脸,而后在注视下缓缓开口:“不是咪咪,是艾利欧,很高兴认识你们,卡卡瓦夏和拉帝奥。”
是了,这是一只很罕见的会说话的猫咪。
很难得,很少见,吸引了卡卡瓦夏的全部注意,让他忘记了哭泣。
嘉波松了口气。
他介绍道:“故事的起因是这样的,是这只叫艾利欧的猫,在某一天午后突然坐在我的床头,告诉我他能预知未来。”
才不是这样。
艾利欧动了动尾巴,反驳:“不是应该从你穿越到二十年前,掉到了卡卡瓦夏面前开始讲起吗?”
“额。”嘉波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你不提那件事,我都要忘记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轻快,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纵使这个故事充满了不科学也不客观的因素。嘉波点点头,向两个少年全盘拖出事实:“总之昏睡,是我干涉时间线的代价。”
时间在线的故事早已刻下,在不久的将来,答应介入埃维金复仇的公司会失约。
埃维金会被卡提卡灭族。
而后在宇宙因为一个族群的人为灭亡而震动时,公司会占据道德制高点,埃维金人会成为公司发动战争的借口,而后他们火速出手控制了凶手卡提卡人,介入茨冈尼亚氏族联合国的内政,彻底将这片荒芜星系收归到自己的统治之下。
卡卡瓦夏所爱的每一个人都会在三天后的卡卡瓦日死去。
他们的死亡还没有发生,却早已成为无可更改的定局,在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命运就已经书写好了结局。
可是嘉波不愿意向命运低头。
尸体是他的道具,魔术是他的武器,他要用一场盛大的演出打破埃维金人的死亡结局,命运难以更改,但命运只是一条不懂得变通的基础规则。
嘉波将他知道的一切全都和盘托出,也不管这两个人是否相信又是否消化这件事,和一只能预知未来的猫相比,他的穿越显得更加匪夷所思,卡卡瓦夏的脑子像是一团找不出线头的冒险团,他的眼睛在转圈,脑袋运转得都冒出火星了。
“所以,所以哥哥会想接近拉帝奥,是因为他在二十年后是你的朋友。”
“嗯。”
“那、那最开始见到我的时候,说我是奴隶,说我背叛了你,这都是因为——”
从此时开始,刻意区分的,被遗忘的那一个人从意识的深处冒了出来,金色的头发,还有那双像梦一样的眼睛都与卡卡瓦夏重合,即使嘉波不愿意承认,他也不想面对。
恍惚间,梦破碎成了泡影。
雨势渐起,滴答滴答的水声从门框传到屋内,嘉波伸出手,落在了卡卡瓦夏铺满细软发丝的头顶:“是的,卡卡瓦夏,你没有想错。”
“星际和平公司高层,不良资产清算专家砂金,就是二十年后的你。”
第46章 希望明天是晴天
“卡卡瓦夏,你就是砂金。”嘉波说。
那个挂在嘴上的死对头,从第一面起就互相看不顺眼,用一击把哥哥捅了对穿,让他掉进了时空裂缝,从属于他的时间落入荒凉的茨冈尼亚。
其实早有预料了不是吗?
卡卡瓦夏的记性很好,他记得嘉波来到这个世界的荒谬方式,还有他去而复返再次见到他时脱口而出的“小砂金”,当时他还以为是嘉波认错了人。
现在看来,不是嘉波认错了,是他们遇见的时间是错的。
“唉,”嘉波很无奈,手指抹去了卡卡瓦夏眼角的一滴水,“怎麽又哭了,我认识的砂金没这麽爱哭啊。”
“你等等。”
说完拿出了手机,右上角的电池图标变成了红色,这是电量不足的标识。嘉波不在意,他打开了相机,对着卡卡瓦夏通红的双眼和鼻子,拍下一张珍贵的照片。
照片是通过数字信号能够恒久保留的记忆,卡卡瓦夏很乖,被留下了这样的记忆,他也仅仅是把头抵在嘉波胸口,抓皱他早就晕染得一塌糊涂的白衬衫。
“哥哥,对不起。”卡卡瓦夏说,“是我让你来到这里的。”
“你知道就好。”嘉波低声回答,用哄孩子一样的轻柔语调回答他。
大砂金的罪恶就让小卡卡瓦夏来偿还,嘉波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因果报应,他说:“为了弥补砂金犯下的错,接下来的事情你要帮我,一个伟大的魔术表演除了魔术师本身还需要助手,那个人是你,是拉帝奥,还有奥罗拉和埃德温。”
都是四个关系和他最亲密的小朋友。
他将要表演的是埃维金人的消失又复现,观众就是命运本身,难度就在于怎麽同时让在场的所有人参与进来,为此他才制造出了那麽多傀儡——作为混淆视听复现的那一部分。
其实没有卡卡瓦夏他们也可以,嘉波想,他可以自己理顺全部流程,就和以往的每一次巡回演出一样,他一个人就够了。
然而,卡卡瓦夏说了一声好。
他抽泣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无端想让人欺负他的感觉,让嘉波觉得一定要拍照留下纪念,也觉得用这种事情哄哄他也不错。
——只是,别再哭了。
“我想当哥哥的助手。”卡卡瓦夏说,“不用请求我,我答应过,要当哥哥的奴隶,当奴隶就是为你做什麽事都是应当的。”
所以,不用哄他也可以。
他果然逐渐停止流泪,转而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向嘉波,像是指责:“你忘了吗?”
“……没有。”嘉波顿了顿,“这种事情我怎麽可能忘!”
玩游戏输了的卡卡瓦夏要给嘉波当三百年的小奴隶。
说是三百年就是三百年,少一年,少一月,少一天都不行……
埃维金的部落像是星星一样散落在茨冈尼亚-IV各处,河谷这一处部落总计二百九十七人,在三天后,将有二百九十六人死于卡提卡人的屠刀之下。
这是来自艾利欧的预言,也是砂金的过去。
嘉波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部落里的其他人,他一点也不想说,光是告诉卡卡瓦夏和拉帝奥都让卡卡瓦夏抑郁了两天多,拉帝奥更是从那天起就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他就是冷着脸,和卡卡瓦夏一起合作,把制作好的矽/胶/面/具贴在尸体上,再为它们戴好假发,假发的材料也是嘉波从公司的库房里偷出来的,触感和纹路都很劣质,凑近了看一眼就能认出这不是真正的头发。
气压很低,嘉波都弄不明白,这一切和拉帝奥有什麽关系,他不是埃维金人,来到这颗荒星无非是为了增长见识,卡卡瓦夏还能说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灾祸而恐慌,但拉帝奥,
他其实可以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
但他没有。
宁愿带着一个废弃的劣质矽胶头套也不愿意看他一眼,跟他撞见的话转头就走,同一个饭桌也故意错开饭点,话更是不会多说一个字。
他生什麽气啊!
嘉波搞不明白,人总会因为生命的消逝而共情感到伤怀,因此他都没让他们看见生命消逝的画面,只是帮忙贴了贴面具,那些血腥的残忍的,可能会引起过度反应的情景都刻意地不再去提,就这样拉帝奥也要生他的气吗!
是他们两个自己偷偷闯进来的诶!
不理解,所以嘉波也生气了,他决定在卡卡瓦日之前也不要和拉帝奥多说一个字。
第三天,他把这段时间的经历简略压缩,告知了奥罗拉和埃德温,他们两个的反应和卡卡瓦夏简直如出一辙,奥罗拉当场落泪,埃德温钻到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发呆。
关乎命运的时刻需要时间安抚情绪,嘉波能理解。
这几天卡卡瓦夏打起精神忙着安慰两个人,每到夜晚来临,床铺总是显得空荡荡的,即使往常也不过是多出了一个孩子的位置。
入夜。
嘉波闭上眼睛,一眨眼便进入了梦境。
他总是困倦,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更加疲惫,或许是干涉的惩罚在逐步接近他,直到终有一天会陷入永恒的沉睡。
即便是睡着了,梦境也并不甜美,每一晚每一晚都会有如影随形的朗诵声钻进脑子,他们歌颂着日复一日相差无几的诗篇。
嘉波,嘉波。
命运无法更改,时光无法倒流,宇宙终有尽头。
嘉波,嘉波。
我们记录,我们删除,我们重塑,回到正确的时刻,一切都将重归正确。
[灾难来临忆者穿越重生自由背叛记录神明归去如来职责路途路途■■■■]
就算睡着了,嘉波也很生气。
吵死了,这帮隶属记忆星神浮黎的忆者一直在他脑子里叭叭个不停,他从来不知道忆者还组织了一个朗诵诗班,是学人家隔壁同谐星神的齐响诗班吗,还非要在睡觉的时候不停地来骚扰他。
希望星际法庭能管管这帮在他脑子里诗朗诵的家夥。
他再一次在梦里,和讨厌的忆者大打出手,但这完全没有意义,梦里发生的打斗就如同一朵花的消逝,一束光的升起,除了在心里留下痕迹之外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
哦不对,还是有影响的。
纵使困得急需休息补充体力,嘉波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点燃了油灯,微弱的火苗被风吹得震颤,他站了起来,披上外套,夜间的荒星到了夏夜也总是觉得凉,好在现在是两场骤雨停歇的间隙,他不用在护着油灯的同时还要披上雨衣。
他坐在峭壁边缘,躺在湿润的土地上,明天就会因为衣服沾了污泥而被奥罗拉责骂。
对不起嘛,奥罗拉。
风吹起了他的额发,同时也短暂地吹散了厚重的层云,难得安静的一瞬,他望向天空,来自光年之外的星星带着属于过去的光,落在了此时的他的眼底。
星光无法跃迁,它们要一直走一直走,花费很多年,才能走到这片混乱的星域,也许等他看到时,发出星光的那颗星星早已死去。
一场盛大的荒芜。
嘉波想到了一个形容。
诗意到不符合他一贯的形象,大概是因为夜晚总会让人有一些找不到源头的纷扰思绪。
静谧的深夜,远处的河谷也沉入了黑暗,连篷车一起都被夜色吞噬,等到明天又会将它们吐进光亮的黎明,在这漫长的一夜,嘉波觉得大概不会有人和他一样失眠,然而他却听见了一个幽微的声响。
回过头,见一个蓝头发的脑袋直直地朝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蓝紫发色的拉帝奥,好像夜晚的一团鬼火。
嘉波默默地爬起来。
单方面和他冷战的拉帝奥说了继空港库房以来的的第一句话:“以你的脑子我指望不出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干嘛,找我兴师问罪来啦?”嘉波垮起脸,“我又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知道。”
拉帝奥坐在他身边,他盘着腿,背景是黑掉的帐篷,卡卡瓦夏要安抚陷入忧郁的奥罗拉,现在应该和姐姐一起睡下了。
他想叹气,却不知从何叹起,说实话他和嘉波认识的时间不长,或许在嘉波眼里他们已经当了很多年的朋友,但在拉帝奥这里从科里米逃脱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可嘉波是一个足够鲜活的人,在脑子里切片分割再构想,足以让拉帝奥断定出他自由又自我的性格。
未来的自己一定给嘉波收拾过不少烂摊子。
拉帝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只是隐瞒了很多事。”
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放在往常,或许是更加敏锐的卡卡瓦夏注意到了嘉波的异常,但现在卡卡瓦夏被自己的情绪绊住手脚,这些问题只能交给他来问。
在库房的时候,嘉波有很多次停顿。
他说他忘了是怎样从天而降坠落到茨冈尼亚-IV来的,在说到玩游戏赢得卡卡瓦夏三百年奴隶人生时也有明显的僵硬,拉帝奥的记性很好,不需要提醒也能记得嘉波偶尔会说自己记性不好,会犯迷糊——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小事。
欢愉命途上的人很少说谎。
这应当是一种逼问,拉帝奥的眼睛是一种较浅的金红色,皱眉注视时总有一种沉甸的压迫感:“你说过,沉眠不是复活的代价,而是干涉的代价。”
当时思路被另一个震撼的事实覆盖,因此没能注意到这句话隐藏的意思,这几天冷静下来把当天发生的事情挖出来复盘,他才注意到。
“你没有否认复活也需要代价,所以,复活的代价……”
拉帝奥顿了顿,在一双明亮的眼睛中,询问道:“代价是记忆吧。”
“是啊。”
嘉波轻松地承认了,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只要拉帝奥问出口,他就能全盘给予所有答案。
“快乐的,轻松的,能让我觉得愉悦的记忆,都将成为我力量的养料,”嘉波笑着说,一点都不觉得沉重,“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我也努力地让每一天都过得不后悔,这样继续下去,我就能拥有很多力量。”
“每一次复活,我都会失去一段记忆,不过失去得并不多,你看,现在我都还记得你,记得你是怎麽从科里米被我和卡卡瓦夏绑架回来的。”
“……”拉帝奥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灌入了水泥,沉重得连叹气都做不到。
“可能这就是你吧。”
他最后这样说。
当他还在正常时间线时,失去的记忆是随机的,可能是最近的一件小事,也可能更久远的一段回忆。当他踏入茨冈尼亚-IV时,记忆的消逝便是连贯性的——从他最开始自天空坠落开始。
为了避免因为失去记忆而引发差错,用照片记录生活是最基本的手段之一,嘉波早就养成了习惯,对他来说,手机里的照片是比三十亿的哀伤宝石更重要的事情。
他自顾自地低语:“这麽说来我应该想个办法把数据上载云端才行。”
“既然命运不可违抗,那就算你上载到云端,也会被不可抗的力量抹去吧。”拉帝奥道。
嘉波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就在他琢磨要怎麽处理手机的同时,拉帝奥同时也觉得嘉波身上也有问题,他实在太过坦诚,问什麽说什麽,无论是穿越还是复活的本质都解释得太过详细,明明他都提到过二十年后他和卡卡瓦夏是一见面就互掐的死对头。
就好像嘉波笃定他就算说了,也不会影响到未来一样。
索性直接问,拉帝奥:“你直接告诉我没问题吗?”
“没有问题。”
“为什麽?”
嘉波做了一个鬼脸:“嘻嘻,不告诉你,等到明天你就知道了。”
我们记录,我们删除,我们重塑。
记忆星神下属的忆者,就好像一种在思想和梦境里传播的病毒,他们在嘉波脑子里整夜整夜地说话,说明他早就被忆者盯上了。
嘉波很熟悉这帮人,他们之中有一部分很狂热,认为为了宇宙的平衡,他们有权利挑选哪段记忆能保存,哪段记忆必须被删除。
整个茨冈尼亚星系,再加上零星科里米的人,说不定都在这段修正的范围内。
嘉波想,他还是不要告诉拉帝奥了,越是早知道这件事,就意味着忆者找上他的速度越快,他可不想演出还没开始,他的助手之一就被迫格式化,变成一个没用的拉帝奥。
现在的拉帝奥还是很有用的。
他越看越觉得那头蓝紫色的头发像是一团会移动的鬼火,听说在遥远的仙舟罗浮也有如同火焰的生物,只不过那种叫岁阳的生物火焰是绿色的。
没有拉帝奥的颜色好看。
更没有卡卡瓦夏的颜色好看,金色的如同太阳一般的颜色。
嘉波的脑子里又开始发散性导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眼里泛出的水光意味着他还是在和自己的困意作斗争。
拉帝奥怔怔地坐在原地。
半晌,他终于能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几个欢愉行者,从你身上意识到,欢愉命途的人大概都和你一样没脑子。”
“你这可就是地图炮了啊,”嘉波撑着脑袋窃笑,“阿哈从不欺骗你,阿哈从不抛弃你,阿哈从不让你哭泣*。看啊,欢愉的乐子神都这样,我们这些命途行者怎麽会是没脑子呢?”
“我们只是选择了一种绝对不会让自己后悔的路,因为欢愉,永远自由。”
嘉波抬头,望向天空,漫天的星辰坠落,坠落,坠到银河的另一面。
明天,就是卡卡瓦日,希望是一个不下雨的晴天。
第47章 和我一起登台吧
第二天,卡卡瓦日,骤雨再次冲刷了贫瘠的荒原,于傍晚时分停止,在慌乱的风吹开浓重的积雨云后,夜空突现一片蓝绿色的光晕,像倒悬的海浪,轻柔地拍打着坠于地的悬岸。
那是极光。
每一个卡卡瓦日,在风和雨都不再来临的时候,在陨石风暴短暂的喘息中,极光会照耀这颗星球,光像轻纱一样,消散而又凝聚,死亡而又重生。
埃维金人相信这是母神将慈爱的视线投入到这片土地,实际上,是茨冈尼亚-IV的混乱星域在这一天趋向于稳定,星星之间不再处于一个暴躁狂乱毫无规律的频率,极光便有了喘息的空隙,但即使和平下来,它们的弦振动依然是脆弱的。
科学家说,时间和空间是宇宙弦振动的一种表现形式。
破坏脆弱的弦,会将他带入一个新的时间线里,也许能回到原点,也许不能,嘉波不能确定,按照忆者们诗朗诵的内容,他猜是可以的。
极光点亮夜晚,他独自一个人在营帐里翻看手机上照片的备注,用缩成一团的姿势,宛若一个婴儿,据说能带来安全感。
“卡卡瓦日56天前,家,卡卡瓦夏穿女装,说要当我一辈子的小奴隶,有视频为证。”
“卡卡瓦日27天前,科里米,犹豫不决的拉帝奥,一定要狠狠嘲笑。”
“卡卡瓦日12天前,家,我晕倒了,卡卡瓦夏哭鼻子,眼泪差点滴在艾利欧身上——对了,艾利欧是星核猎手的首领,记得抓他换赏金。”
照片占据了手里大部分空间,成千上百张,每天晚上他都会把今天的相片整理出来,写上备注,留待以后温习。
一阵风吹过的声音。
“……你是,”嘉波有些疑惑,“卡卡瓦夏?”
嘉波翻了个身,抬起头,望向营帐的门口,卡卡瓦夏捧着洗好的衣服走进来,干净硬挺的布料挡住了他下半张脸,但能听见他的声音紧绷着,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嗯,哥哥,”卡卡瓦夏说,“换衣服吧,我们该走了。”
到埃维金人反攻的时候了。
马甲套在衬衫外,再穿上外套,然后是披风,胸前用钻石珠链牢牢地系住两边的布料以防被风刮走,嘉波戴上镶嵌满宝石和纸牌的高礼帽,黑色的帽檐遮住了一部分视野,需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让极光落在他的眼底。
好久没有穿过这套衣服了,嘉波想,在茨冈尼亚-IV,应该很少有他能表演节目的机会。
营帐的帘子被卷起,他牵起卡卡瓦夏的手,领他走出这间小小的帐篷。今夜过后,这个地方将不再是他的家。
“紧张吗?”嘉波问。
卡卡瓦夏摇了摇头。
但他的嘴唇依旧是紧绷的,像是被拉紧的一条弦,嘉波生怕在上台之前,卡卡瓦夏就抢先把自己绷断了。
“深呼吸,来,和我一起,深呼吸,我有没有教过你缓解紧张的办法?”
还没等嘉波说完,卡卡瓦夏就自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赤铜币,硬币表面的图案已经磨损得圆润光滑。
硬币上抛,稳稳接住,在小朋友的手中滚落消失再出现,在一声击掌后,卡卡瓦夏往掌心吹了口气。
他松开手,手里已空无一物。
嘉波摊开手,硬币出现在他的掌心,和通路复杂细小的掌纹交汇在一起,泛着年华老旧的斑驳微光。
“原来我教过你啊,”他的声音微微透露出惊异,而后揉了一把卡卡瓦夏的脑袋,“小萝卜头你做得不错嘛。”
“嗯。”
卡卡瓦夏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再紧张了——他只是有些不开心。
有些事情总有预兆,即使卡卡瓦夏没能参与到昨夜嘉波和拉帝奥的剖白,他也敏锐地预料到了一些恐怖而无法避免的变化。
“哥哥,”卡卡瓦夏抬起头,注视着嘉波,他问,“今天之后,我还能看见姐姐吗?”
命运说,埃维金人除了被母神眷顾的卡卡瓦夏以外,都会死。
命运的巨轮会碾过奥罗拉,碾过埃德温,碾过帕莉夫人,和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即使嘉波说他会救下每一个人。卡卡瓦夏并非不信任嘉波,他只是惶恐,惶恐被拯救后埃维金的未来。
全宇宙都笼罩在既定的命运中,那埃维金人还能在宇宙中生活吗?
成千上万的,活着的或者死掉的,无数的繁星,会有一颗留给他们吗?
“不会了,大概。”嘉波回答。
果然如此。
卡卡瓦夏闭上了眼睛,任由嘉波牵着他走下山坡,走过雨水的洼地,走向河谷和枯树。
他尚未明白命运这个词汇的重量,就已经被它推着往前跑,按照既定的轨迹,向着不可知的未来狂奔。
过了很久很久,至少在卡卡瓦夏的认知里,时间在一条不可逆转的在线狂奔,睁开眼却发现到河谷的路只走了一半,他由衷地庆幸,希望这条路能走得再远一点。
“那今天之后,我还能看见哥哥吗?”他问。
“也不会了。”
“拉帝奥呢?”
“应该会回到他日常的生活吧。”
“这样啊,”卡卡瓦夏懵懂地拖长了尾音,是一种脆弱的平静,他笑了一下,紫色的眼睛试图眯成弯曲的弧度,“这种情况了,哥哥也不能哄我一下吗?”
“你这个小朋友的要求好多啊,”嘉波抱怨。“我都没让你来哄呢。”
小朋友没有被哄的特权,大魔术师才有,这是唯有嘉波认同的真理。
尽管这麽说,嘉波还是停下脚步,蹲下来,他的披风像暖炉一样捂住了卡卡瓦夏的心,他说:“我本来就不应该回到这条时间线,回到过去,这是一个小小的谬误。”
“现在,命运也要为这个谬误付出代价了,我们向命运宣战,像童话故事里的勇者一样向魔王宣战,拯救被困住的埃维金公主。”
但是。
卡卡瓦夏艰难地说:“但是,这不是谬误。”
他认为嘉波的话是错误的,想要改变他的想法:“这是奇迹。”
紫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悲观,或许以他八岁的年纪而言,命运和宇宙这两个概念显得宏大而沉重,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卡卡瓦夏深呼吸,他抱住嘉波,就和从前一样,唯一不同是这次他抱得很用力,就像小偷拼命护住偷来的宝石,以至于动作太大扯歪了衣领。
两行刻在脖子上的星际语词汇漏了出来。
——奴隶。
——嘉波。
曾经,嘉波为了好玩也是为了嘲弄,用马克笔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模一样的印记,笔墨写在同样的位置,还留下了照片。这道痕迹没有留太久,差不多三天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现在留下的纹身是永久的,字迹边缘还微微泛着红,这两天嘉波都没能见到卡卡瓦夏,他不知道卡卡瓦夏是什麽时候弄上去的,也不知道他为什麽一直藏着不说。
直到现在无法掩饰,卡卡瓦夏抓着嘉波的手,按在自己的侧颈,动脉在指腹下快速而稳定地跳动。
他按得很用力,拼命地想要证明嘉波的话是错的:“你的到来不是谬误,是奇迹,哥哥。”
绝对不是什麽荒诞的梦境到了该醒来的时刻。
也不是什麽命运的错误必须得到修正。
卡卡瓦夏觉得自己很笨,过去的几天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恐惧和慌乱,也许只有这种古老且愚笨的方法,才能安慰自己从直觉预感的茫然脱离出来,才能证明嘉波存在过的痕迹。
嘉波不会哄他,卡卡瓦夏能自己哄自己。
“魔术,是奇迹。”卡卡瓦夏说,“你也是。”
每一场表演都是魔术师创造的奇迹,他们现在要去做的,接下来要面对的,都是一次空前绝后的盛大演出。
卡卡瓦夏低下头,眼里是一滴悬而未落的水珠,他是一个爱哭鬼,没办法忍住不哭,只能在嘉波伸手拍他头顶的时候慌乱闭上了眼睛。
一声嗤笑。
嘉波感叹:“你想多了,我根本不是什麽好人。”
他不记得落进茨冈尼亚-IV之后的事,但记忆里穿越前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其实当初砂金带着一副扑克和那瓶万恶的记忆酒敲开他的房门,他说来打一个赌吧,如果你赢了,我答应你一个愿望,如果我赢了,你就立刻下船,不能从这次拍卖里带走任何一件商品。
他猜测其中有一件拍品对砂金很重要,应该就是哀伤宝石。
对他来说越是重要,嘉波就越想得到,反正他和砂金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所以打赌的时候他作弊了,用傀儡丝改变了牌堆的顺序,再给砂金灌下了酒,他知道死对头的运气好得像是被幸运之神附体,也许这种方式能让他暂时不那麽幸运一点点。
后来。
后来的事情他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也喝了酒,也不记得赌局到底是输是赢,再有意识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拍卖会的开场之前。
他跟砂金之间就是这样。
越是渴望,就越是要争,争到最后头破血流,大打出手,有时候还会忘记一开始到底为什麽要争。
嘉波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能用好与坏定义的人,他就是他自己,但是对砂金而言,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卡卡瓦夏不能用这一件事证明他是一个好人。
“可是。”隔着水光,卡卡瓦夏坚定地望着他,“可是,哥哥,你就是很善良。”
“善良,强大,是我最想成为的人。”卡卡瓦夏说,“我会永远信任你,永远期待你,我不想让你哭,我喜欢你在舞台上的样子,即使,即使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希望你和砂金不是一个人啊。”嘉波说。
金色的细软发丝在手下变成一团杂乱的鸡窝,嘉波幽幽地叹息,他觉得就让茨冈尼亚-IV成为一场梦的泡影也不错,等到他回到原点,想来一切都不会记得了。
卡卡瓦夏紧紧地抓着嘉波的手,他抬起头,心里接受了即将到来的长别,他知道此时应该平静,应该镇定,却不知道现在心里鼓动迫切的是什麽。
懂事、乖巧、听话的卡卡瓦夏。
忧郁、悲伤、需要被哄的卡卡瓦夏。
在他愣神的时候,嘉波蹲了下来,他直视着那双小鹿一样澄澈而又颤抖的眼睛,与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对视,而后扯住了卡卡瓦夏的衣领,让他向自己靠近。
一个温柔的、鼓励的,像是蜻蜓点水的吻落在额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仿佛是清风吹过一池春水,母神将他的恩赐再次落在了少年身上,驱散他的寒冷,消抹他的恐惧。
“好吧,是奇迹。”嘉波妥协了。
哄哄你,现在开心了吗?
“现在可以和我一起登台了吧。”
第48章 一切献给乐子神
河谷。
散落在各处的埃维金人今夜聚集在了一起,连年的讨伐和生存难题让这一族群的数量逐年减少,现在也不过几千人,一个河谷勉强能装得下他们。
黑衣人还没来。
人群有点躁动。
他们都带着武器,然而大多数武器在和平时期被称作农具更加合适——锄头、镰刀或者斧头,只有卡卡瓦夏所属的这个部落稍好一点,库房备有炸药,然而炸药还没有来得及向其他部落推广,现存的数目对于即将到来的决战也仅仅是杯水车薪,听说卡提卡人有氏族提供的车辆和精良装备,他们也迫切地需要黑衣人带着装备前来紧急支持。
“还没来吗?”
“应该快了吧,黑衣人不会失约的。”
“那就,再等等吧,至少在卡提卡袭击之前。”
这次复仇不是单方面的。
埃维金人大大小小的部落依照草场的位置散落在星球各处,他们有感于氏族和卡提卡人的联手,为同胞居高不下的死亡率忧愁,决心联合在一起。这麽多部落和人员的变化不可能瞒得过卡提卡人,他们肯定也早就知道今天埃维金人要发起总攻。
紧张是最容易传染的情绪,它在人群中扩散,让一支勉强保持镇定的队伍逐渐变得躁动。
卡卡瓦夏这一支部落的族长作为发起人,不得不站出来,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到了枯树之下,任由茂密的树杈将倾泻而下的极光切成大小不一的碎光。
“同胞们……”
苍老的声音刚开口说出几个字。
砰!
一声巨响,随之而来是在极光中绽放的绚烂火花,焰尾劈里啪啦地响,它被人精心设计过,组成一张正在哈哈大笑的笑脸。
在紧张的氛围达到最高点前,枯树的树梢上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他耳尖坠着一对璀璨夺目的蓝宝石吊坠,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话筒,设备老旧到说话间能清晰地听见持续不断的电流滋滋声。
“喂,喂。”卡卡瓦夏在试麦克风,“现在能听见吗?”
风将声音传得很远,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大家都在这里了,请不要担心,也不要着急,母神会保佑我们踏上正确的道路。”
卡卡瓦夏望着人群,出生以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麽多埃维金人聚集在一起,原本部落不足三百人,在河谷聚落而生也不显得拥挤,现在一下变成三四千,乌泱泱地站了一大片,篷车挡得严严实实,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人太多了,太多陌生的脸,他只能零星找到几个熟悉的面容帮自己稳定心神。
他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说:“作为本次行动的主持人,为了缓解大家紧张的情绪,我特地请来了响彻寰宇的嘉波先生,他将表演一场绝对精彩而又举世无双的魔术表演。”
“让我们欢迎,大魔术师——嘉波!”
决战前的时刻,没有人会有心思去看一场魔术表演,埃维金人的全副心思都被即将到来的生死存亡覆盖,纵使卡卡瓦夏说得再鼓动人心也没有,他们只觉得很烦。
“搞什麽啊?能不能看看气氛!”
“小朋友,现在是你们过家家酒的时候吗?”
“给我下来!”
“就是,快点下来!”
一阵高过一阵的倒彩声扑面而来,卡卡瓦夏却像早有预料,有人按耐不住想抓住他,但他却仗着自己的身形优势,爬到了枯树的最顶端,那些笨拙的大人根本够不到他的一丁点衣角。
只是型号老旧的麦克风还不支持蓝牙功能,依靠的是电线连接设备,线没有这麽长,卡卡瓦夏爬到一半就果断地把话筒往下丢。
然后被一只手准确地抓住。
“我说,老哥,别这麽暴躁,对一个小朋友你也这麽凶。”嘉波拍开最前端想要抓住卡卡瓦夏的一个埃维金人的手。
“你是谁?”老哥气势汹汹地问。
“我是谁?好问题。”嘉波居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随后耸了耸肩:“刚刚的小朋友不都介绍了吗,我是嘉波啊。”
“人类的救世主,全宇宙最伟大的表演艺术家,大艺术家,大魔术师——嘉波!”声音随着扩音器飘到很远,“嘻嘻,你现在不知道没关系,很快你就会崇拜我了。”
说真的,他表现得很欠揍。
埃维金老哥也这麽想的,胸腔里堆积的诸如恐惧、紧张、焦虑等负面情绪被一下子点燃,在扛起镰刀与卡提卡人厮杀之前,他先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大概这时候对他没有意见的也只有本部落的人,因为早就知道嘉波自由散漫的德性。
埃维金老哥瞄准嘉波的眼眶,一拳揍上去,然而等拳头有了击打的实感,他抬起头才发现,拳头击打的目标根本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魔术小子,而是坚硬而又沉默的树干。
嘶,好痛!
嘉波闪现到了一顶篷车顶端,身形飘渺如同鬼魅,没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或许这就是魔术师的诡秘手段。
他坐下,双腿盘膝,一手撑住脸一手举起麦克风:“到现在你们应该意识到了吧,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像是一个法官,对一群罪犯下达最残忍的判决,他轻飘飘地说:“黑衣人不会来了。”
“你们将独自迎接卡提卡人的屠刀,用你们的热血和身躯,去迎接不会到来的明天。”声音突然高昂,如同表演到达了第一个高潮,“但是没关系,嘉波会祝福你们,嘉波会保佑你们,嘉波会给予你们人生中的第二个选择!”
他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秒,是引擎发动的声音,拉帝奥驾驶着唯一一辆吉普车,马力开到最大,从集市边缘疾驰而过。
车的尾部挂了一块巨大的篷布,是这几天四个孩子极尽全力拼凑出的,他们几乎买来并拆开了集市内所有的帐篷,再将它们缝合成这一张不透光,布料,足以笼罩整片河谷,将极光和星空隔绝在外。
只留下了内里的漆黑一片。
没有人注意到嘉波是何时消失的,他再次出现已经是在篷布外面,在里面的不满爆发出来之前,他打下了第二个响指。
随之而来的是以河谷为中心,在篷车四周被奥罗拉和埃德温点燃的火焰,炙热得让篷布里的埃维金人出于本能往里缩成密集的一团,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尝试着想要脱离篷布的范围。
“好心提醒一句,”嘉波依旧举起麦克风,轻快又无情,“附近被我埋了足够多的炸药,出去,就是死。”
他才不管这群人对他是什麽想法。
他不需要屈服,也不需要感恩戴德,他需要的是这帮人听话,乖乖地成为他的提线木偶。
声音随之扩大,转而是高亢饱满的情绪:“这将是举世震撼的壮举,让一个人消失很容易,同时让三千多人消失很难,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做到!”
“请不要眨眼。”
虽然眨眼了也没有用。
大变活人这个魔术分为两部分,先是需要让人视觉上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中,不能让其发现端倪,然后才是第二步,让这些人重新出现在舞台上。
现在是第一部分。
埃维金人是道具,四个少年是助手,他们都是舞台的一环,唯一的观众只有一个。
——命运。
命运不允许埃维金存在,那他们就不该存在,他们应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哀伤宝石,出现在了嘉波的手中。
今天是卡卡瓦日,理论上空间最薄弱的一天,不仅可以让嘉波离开当前的时间线,也可以破开这个世界的壁垒,将这帮被命运抛弃的人送到另一个地方。
——他的故乡。
卡卡瓦夏是未来的存护行者,他行走在存护的命途之上,拥有一部分令使的力量,嘉波将这块石头放在他手心,同时让自己的力量在这块石头里游走。
卡卡瓦夏听见了风的声音,极光散落的声音,它们变得沉重,落进宝石,又从宝石投射到眼前的河谷。
而后,一个黑色的洞出现在了篷布之下,看不见尽头,也没有任何光线。
它转瞬吞噬了在场的所有埃维金人,尽管看起来不祥,但是没关系,存护的力量会保护他们,直到到达洞的彼端。
这就是魔术的前部分。
篷布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声音消失了,那些嘈杂的思绪,恐惧的低语,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脸,都在这个世界不复存在。
卡卡瓦夏坐在嘉波身边,他望着那条漆黑的信道,喃喃地说:“他们都走了。”
“嗯。”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但是他们都还活着。”嘉波也看着信道开始发呆。
卡卡瓦夏觉得有点累,把头靠在嘉波的肩膀,疲惫让他的声音显得沙哑又干涩,他问:“哥哥,信道的另一端是哪里?”
“是地狱。”
有一瞬的静默。
看上去只有嘉波一个人觉得这个笑话很有趣,他哈哈笑了两声,而后在卡卡瓦夏的直视之中缓缓闭上嘴。
“好吧,”嘉波无聊道,“那是我的故乡。”
“一颗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星球。”
嘉波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从醒来的一刻就具备了少年的身躯,星神的注视,命途的同伴,还有莫名其妙脑子里多出来的常识,他是一个人类,却缺少了人类从婴儿开始学习的过程。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他也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回去,只要借用一点点力量。
但是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要回去。
嘉波,你不能回去。
“我回不去的地方,至少可以送别人去嘛。”他说,觉得这样对卡卡瓦夏算是一种安慰。
“接下来,对,还有接下来。”嘉波喃喃自语道。
他从篷布外面绕了一大个圈,以免自己不小心也掉到了洞里,那一切都会白费,毕竟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总不会欺骗自己。
“奥罗拉,埃德温,你们也该走了。”他蹲下来,坐在地上,调用哀伤有一点累。
打开信道没有完全耗尽哀伤内的全部力量,还残余了仅剩的一点,最后全部都落在了奥罗拉和埃德温的身上。
这颗价值三十亿的宝石拥有数百年被诅咒的传说,据说每一代的持有者都会死于非命,嘉波觉得有点可笑,在某种程度上,这则预言在他身上也算是应验了。
它随意地被丢在了地上,被沙土任意掩埋,而后随着雨水汇集成的溪流逐渐流落到星球的角落,至于它的终点在哪里,嘉波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别的东西。
卡卡瓦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像是雏鸟执着地跟随着长者,他的声音清脆,而又平淡:“哥哥,你的故乡,是一颗什麽样的星球。”
“我不记得了啊。”
他将收藏的宝石取出来,不值三十亿,但总比一则要命的诅咒要好,将火药和宝石都交给奥罗拉,有了这些东西,到了另一边,万一遇上困难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如果,如果……”嘉波难得地失语了片刻,他想让这两个人向故乡传递他的平安,思考了半天,却不知道这则信息该传递给谁。
“算了。”他放弃了。
嘉波想,对故乡这个词并不抵触,想来在那里的人,在那里的神,都是很好的,留下的一定是温暖的记忆,才会让他现在选择将埃维金人全都送回去。
他勾起嘴唇,是一个不含杂质最纯粹的笑容,更改了卡卡瓦夏问题的回答。
说:“我的故乡,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吧,”
奥罗拉和埃德温也离开了。
嘉波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最后关头,拉帝奥不需要他担心,他自有能回去的地方,但是卡卡瓦夏已经没有家了。
“艾利欧,”他很郑重地叫了一声艾利欧的本名,“你说命运是可以抉择的,选择一条相对好一点的路吧,卡卡瓦夏就交给你了。”
他把手机也交给艾利欧保管。
“那我走了?”
“嗯。”卡卡瓦夏低声地说。
在嘉波只剩下一个背影的时候,卡卡瓦夏突然转身叫住了他,他向嘉波跑去,拉住他的外套,强迫他蹲下身体,靠近与他对视。
要对掌。
卡卡瓦夏伸出了手,一个属于孩童的手,伸展到极限也只是到嘉波的第二指节。
但他却执拗地抓住嘉波的手,在卡卡瓦的极光下,只听见他清脆稚嫩的嗓音:“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
嘉波闭上眼睛,一同低声呢喃。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令你的血脉永远鼓动。”
“旅途永远坦然。”
“旅途永远坦然。”
“诡计永不败露。”
“诡计永不败露。”
身形交错而过的时候,卡卡瓦夏将一枚赤铜币抛上了天空,再接住时便落在了肩膀,他双手交叠,抱住自己,告诉自己。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你知道吗,卡卡瓦夏,我其实很羡慕砂金和其他的石心十人,他们解放力量时会念一段非常帅气的台词,我给自己也想了一段,现在终于也有机会说出口了。”
魔术还没有表演完。
从有到无结束了,从有到无在此刻才开始,无数的傀儡被唤醒,从四面八方涌来,不仅仅是卡卡瓦夏最初见到的三百具,而是近千具。
反正今天之后,茨冈尼亚-IV的记忆便不复存在,与其让它被忆者删除,不如作为养料,替换更多的埃维金人。
他迎着极光,向着地平线升起的火光缓缓向前,那是卡提卡人的铁骑和道具,将作为这场魔术最后的共演和道具。
上千道傀儡丝无声无息地抛出,连接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络,嘉波升至高空,风令衣袖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庄重而低沉:
“我来上台,我来表演,我来嘲弄!”
“我任欢笑代替过往,愚弄狂乐,行游千面见众生。”
而后语调忽然轻盈,像是尾音随时会被吹散,飘渺虚幻的极光将他的身形染成了一道暗影,只能听闻他自己都忍不住的欢快笑声。
“——那就,一切献给乐子神吧。”。
黑泥向着避难所的人们奔涌,嘉波无助地伸出手,影子在离他而去,向着最脆弱也是最需要他保护的人类。
妈妈,今天本该由我保护的,会再度因我而死吗?
就在这时——
“我来押注,我来博弈,我来赢取!”
“我任命运拨转轮盘,孤注一掷,遍历死地而后生。”
“——一切献给琥珀王!”
黑泥杀死人类之前便被一道无形的高墙挡住了去向,在从天而降无数的筹码雨中,砂金抱住了嘉波,解放力量后的砂金浑身被铠甲覆盖,就连指尖也坚硬锐利到轻轻一划,就能斩断最坚硬的石块。
然而他只是温柔地抱住了嘉波,用最不会伤害他的力道,让他在怀里哭泣。
“嘉波,神爱世人,你不爱人,不必勉强自己。”
在安然地陷入昏迷之前,他听见砂金温柔的声音。
他说:“都过去了。”
那些苦痛和悲伤,失望和背叛。
都结束了。
第49章 一点点的后日谈
须弥,沙漠。
一滴泪滴落,没有被擦去,在脸颊留下一道蜿蜒透明的水渍。
嘉波闭上了眼睛,再睁开。
砂金抱住了他,像是抱住了一只坠亡地上的小鸟,冰冷的盔甲都有了炙热的温度,他们贴在一起,中间没有哪怕一点缝隙,心脏也诡异地开始同调。
扑通、扑通。
如同生命最原始的律动,给予嘉波片刻的喘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厚重,变得坚实,是砂金身上属于存护的力量顺着接触流到了他身上。
也许砂金比自己适合当一块沙漠里的石头。
砂金说:“冷静下来,我还陪在你身边。”
下方的影子被透明的墙封住了全部能流动的去向,砂金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类,嘉波知道,但他不知道砂金的厉害程度高到了这个地步,筑起高高的四面墙,像是一个容器,从四面八方把影子困住了。
影子像是岩浆一样沸腾,它在上涌,在奔流,上方的出口是它唯一能离开的信道,越过去,就能奔向最喜欢的人类。人类的欲望复杂而扭曲,他们能在一秒钟爱上一个人,也能在一秒钟彻底摧毁一个人。
影子最喜欢这种扭曲。
它爱人类,不像嘉波是一颗没有爱人之心的魔神,它想要紧贴,想要拥抱——再摧毁他们。
就在影子要越过去的前一秒,嘉波终于从砂金身上汲取足够多的力量,不再是之前脱力而羸弱的样子。赤王在体内刻下的封印是他与影子的纽带,顺着这条纽带,嘉波可以拉住脱缰的影子。
然后一扯。
将不甘的影子一点一点扯回到身体里。
“接下来,还有这个。”他望着倒悬的天空,流沙和风暴像是天空掀起的巨浪,一刻也不曾平息。
两人换了一个姿势,砂金从背后拥着嘉波,他举起嘉波的手,极度耐心地教导着,比教导学习魔术、学习情绪和表情还要严肃认真,但却很温柔。
坚若磐石的厚重力量不停地通过接触传递到嘉波身上,他抬起头,眼睛越过了风和沙,看见了云背后的苍穹和星空,而后举起手。
——倒流的瀑布,席卷的狂风,都从此刻开始渐渐消散,回到它原本的位置。
沙漠又重归平静。
然而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村落的建筑被彻底摧毁,泥瓦铸成的房子在影子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他们没有被风暴摧毁,却在村民亲眼见证下,毁于从嘉波身上脱离的影子。
更别提失踪的大祭司,被掩埋的粮食和物资,说不定还有没来得及逃跑的人被彻底地留在了这片沙漠中。
“我……”
嘉波飘落在地,赤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他望向防风洞口的辛德。
恐惧和惊愕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于是嘉波知道,村民们对他的看法没有改变。
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权力和人类生活在一起,还没来得及记住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喝到的肉汤,都随着这场风暴烟消云散。影子,还有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人类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是什麽人类与知识的魔神,他能带来的只有苦难。
“我想离开了,砂金。”嘉波说。
他扬起下巴,纤长的睫毛在水盈的瞳孔落下影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哭泣。
顿了顿,嘉波又张开了口,他的本意是想询问砂金的想法,就算,就算他想要留下来也没有关系,人类是群体动物,砂金当然会想和其他人一起生活,这是天性。
那就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嘉波悲哀地想。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砂金什麽都没有说,甚至都没有给防风洞口的村民一个留恋的眼神,动作已经证明了他的抉择,收回铠甲的砂金露出了其下的真容,他没有一点表情,牵着嘉波的手,带着他往村落的反方向走去。
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烈烈风沙里。
流浪。
嘉波想,他要和砂金两个人去流浪。
沙漠广袤,如果沙漠容不下他,那还有雨林、高山和大海,北边有归离集的平原,一路向东,游过无尽的海浪,还有星罗棋布的无人小岛。
世界这麽大,总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但在离开之前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大祭司打开了神庙的封印,放出了父亲大人的魔神残秽,现在魔神残秽被他和砂金压制回了神庙的坑洞深处。
净化魔神污秽需要漫长的时间,嘉波能做到的只有将这片局域封锁,但他又很苦恼,他会的只有赤王传承的封印阵法,这只传承不仅他有,赤王的祭司们也有,他不确定沙漠里是否还有幸存的祭司,也不确定会不会有人因为对赤王的狂热崇拜而二次打开这道封印。
好累。
当人类好累,不想再当人了,更不想当神。
嘉波被砂金背在身上,将额头埋进了属于人类的颈窝,再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眼前的麻烦。
走到神庙附近,砂金停了下来,他一张嘴就忍不住打了一连串的咳嗽。
“怎麽了?”嘉波关心地询问。
“没事,力量透支了,休息一会就好。”属于砂金的存护力量只够他在禁忌知识里支撑这麽久的,他顿了顿,转移话题,“你看前面,神庙的位置。”
在嘉波的设想中,即使魔神残秽被压回了无尽深坑,神庙的四周也应当被污染,沙子会被染成异样的颜色,路过的风也会变得灼热,人一旦接近污秽会有昏迷甚至死亡的风险。
——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片宁静。
眉头都扭在了一起,嘉波凝望着被沙掩盖一半的神庙尖端,他发现神庙周围已经打上了新的封印阵法,然而却不是他已知的任意一种。
新构成的阵法虚无飘渺,却严谨完整,牢牢地封锁住了神庙及其四周,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人误入其中。
在封印的正前方,有一只,小小的,绿色的生物,它有着区别与人类的模样,比起人形,更像是一株草,眼睛是草籽,头发是树叶,头顶还开有一株黄色的小花。
看见嘉波,那只只有他小腿高的绿色生物小跑过来,黑色的小眼睛望着他,一蹦一跳地说:“金色的那菈,还有新的巴螺迦王,兰利迦找到了。”
“……”嘉波看向砂金,轻轻地问,“你看见了吗?”
“什麽?”砂金茫然。
那就是只有他才能看见这个绿色小洋葱头。
嘉波没有说话,他不想再和人一起生活,但是小洋葱头明显不是人,由此都多了一份耐心,辨认出金色的那菈应该指的是砂金,新的巴螺迦王是他自己,兰利迦,应该是这个小生物的名字。
“兰利迦,你找我有什麽事吗?”嘉波问。
“千树之王,关心新的巴螺迦王,千树之王派兰利迦带来了保护巴螺迦的封印,还让兰利迦送来了这个。”
兰利迦踮了踮脚,将一封被梦境包裹,属于雨林的大慈树王的信纸举过头顶……
茨冈尼亚-IV。
一千具傀儡浩浩汤汤扑向了骑马而来的卡提卡人,这场战争没有胜者,无论活着还是死亡,最后都化作了一场冲天的爆炸。火焰会将一切证据掩埋,只留下一段冰冷的文本,一段新闻的报道,还有三个见证者。
卡卡瓦夏坐在山坡顶端,脚下就是能让他摔得粉身碎骨的深渊,他看着极光消失不见,大火在雨水中渐渐熄灭,姗姗来迟的黑衣人车队从地平线的另一端出现,几乎和黑夜融于一体。
“他们没有带任何武器,和哥哥说得一样,黑衣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埃维金人的。”
早就清楚的事实,在实际面对时还会有无可避免的难过。
没有人说话。
他们都在等待,按照嘉波留下的讯息,会有负责修改和删除记忆的忆者来到他们身边,忆者是星神浮黎的信徒,他们舍弃了实体,获得了能在梦境和意识之间自由穿梭的能力。
几乎在火焰消失的那一瞬,卡卡瓦夏就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带着白色的面具,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雨中仿佛一座没有五官的纯白雕像。
见卡卡瓦夏望着自己,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隔着面具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笑声,应该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少女。
她说:“你好,我是来自流光忆庭的忆者。”
“我知道。”卡卡瓦夏说,“你是来修改我的记忆的。”
“诶?!”即使看不见脸,也能从语调中听出忆者的惊异,“原来你知道我啊。”
“听哥哥说起过。”卡卡瓦夏不太喜欢眼前的忆者,连带着记忆星神浮黎也不是很喜欢,“他说你们一直在他脑子里说话,不仅很吵,还会和他在梦里打架。”
忆者讪讪道:“……那不是,职责所在嘛。”
她是来负责修改见证者的记忆的,按照时间线而定,这个叫拉帝奥的少年不应该出现在茨冈尼亚-IV,名为卡卡瓦夏的孩子也不会有关于嘉波的记忆,他们的相遇都在很多年之后。
为了保护命运,忆者不仅会对记忆做出修改,还会对现实做出一定修正。
她的手落在了卡卡瓦夏的侧颈,准备抹掉他刻下的黑色纹身,然而只有这个卡卡瓦夏不允许。
祈求的目光闪动:“这个不能留下吗?”
“……按照规定,你应该在几年后才会在脖子留下奴隶的烙印。”忆者小姐老实地回答。
“可是,这个并不会影响什麽,不是吗?”卡卡瓦夏哀求道。
他还是一个奴隶,只不过提早了几年,不会对命运有任何负面影响。
忆者的手停在半空,很显然,她在艰难地思考,卡卡瓦夏的哀求让她动摇,开始思考在规则的范围内是否应该多保留一份人情。
最后,她妥协了:“好吧,看在嘉波的面子上,可以给你保留一半。”
奴隶。
嘉波。
最后能保留的仅仅是上半部分,卡卡瓦夏想,现在他是一个没有归属的奴隶了。
记忆的变化难以察觉,如果不是细加留意,卡卡瓦夏甚至分辨不出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是如何淡出大脑,先是想不起细节,再是遗忘那人的脸,然后想不起他们的相遇,还有他的名字。
到最后,卡卡瓦夏忘记了他们曾经相遇过。
“这样,就算是结束了吧。”忆者的手离开了他的太阳xue。
而卡卡瓦夏抬头看了她一眼,他完全不记得认识这位装束奇怪的姐姐,试探性地询问:“你好,您是?”
“我是一个路人,不用在意我,再见。”
见大功告成,忆者挥了挥手便消失在了他的意识中,像是来时一样突兀,而后卡卡瓦夏眨了眨眼,他不再记得这位出现在视野中的忆者小姐。
他只是有点恍惚。
……好像,丢掉了什麽重要的东西。
黎明即将到来,遥远之外的天际已经出现了一抹刺目的炽白,点亮这片纷扰的雨幕。隔着雨水,卡卡瓦夏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位蓝紫头发的少年,他没有埃维金人的典型特征,与他而言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目光交错而过,什麽痕迹都没有留下,卡卡瓦夏和拉帝奥背道而驰,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现在,要去哪里?
卡卡瓦夏很茫然。
他的家人都死在了屠杀中……不对,他的家人都没有死,这点卡卡瓦夏很确定,虽然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姐姐,但是知道她还活着,胸腔里便不会有浓烈的悲伤……还是不对,他应该悲伤的吧?
就在对自己的反复质疑中,卡卡瓦夏走到了山坡下,他想找一个山洞或是峭壁躲起来,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直到雨停。
然后,他看见了一只猫。
猫,在茨冈尼亚-IV很难见到的生物,尽管老鼠很常见,但以老鼠为食的其他生物很多,猫在其中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种,他们的皮毛难以适应风沙雨淋的气候,爪子也很难刨开坚硬的泥土。
尤其是,这只猫的皮毛是纯黑色的,看不清一点杂质,被养得油光水滑,显然是精心饲养过。
现在这只猫和他一起在山壁底下躲雨。
卡卡瓦夏想,如果这只猫愿意,他可以收养它,他们都没有家人了。
就在卡卡瓦夏试探性地往黑猫方向走的时候,他发现那只黑猫也看向了他,金色的竖瞳里是不属于一只野兽的灵动光彩。
“卡卡瓦夏。”艾利欧开口。
“……”卡卡瓦夏愣住了。
猫?
猫竟然会说话?!
他以为自己还没有从一场漫长而又天马行空的梦中醒来,就发现这只黑猫跳到了他的身前,用长满倒刺的舌头顺了顺前爪的毛,显得优雅又充满教养。
“我正在组建一只团队,”艾利欧发出了邀请,“你愿意来当我的第一个同伴吗?”
第50章 你是一个通缉犯
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三天后,拉帝奥·维里塔斯教授终于愿意踏出房门,闻声而来的秘书慌忙地将咖啡和贝果递过去,还没抬头,就听见毫无倦怠的沉稳嗓音越过头顶。
拉帝奥吩咐秘书:“麻烦帮我预订一张前往黑塔空间站的船票,越快越好。”
秘书一愣,条件反射:“是要出差吗,教授?”
“不。”拉帝奥直接反驳,不满都快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向秘书强调:“不用报备,这是私人行程。”
三天前,伊格尼斯星舰被卷入了一场剧烈的磁场风暴。
好消息是,由于处理及时,船上几乎所有乘客及工作人员均得以顺利乘坐逃生艇离开出事的星域。
坏消息是,几乎所有人都逃离了,几乎。
下落不明的人只有两名,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砂金,和著名魔术师嘉波。
蠢货才会明知有危险还要强行搞事,风暴之前,这两个人分别管拉帝奥要了一份伊格尼斯星舰的布局,本着做人的基本原则,拉帝奥都向两人传递了“附近星域空间不稳定”的忠告。
他的初衷是善意提醒。
结果,全船只有这两个知道情况的人把自己陷进去了。
“……”当时听闻这个消息的拉帝奥心里顿时冒出一股邪火。
拉帝奥感觉很无力,他想骂人,但是他甚至不能向蠢货解释何为蠢货,因为两个应该挨骂的人都没办法老实站在他身前,只能压制住无奈和愤怒,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用一只笔,一叠纸,还有一台高速计算机,计算出磁场风暴有可能的落点。
这一算就是三天,现在,他带着自己的计算结果踏上了前往黑塔空间站的运输舰。
两个半系统时后。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塔空间站附近的蔚蓝星云突然迎来一阵没有规律的磁场波动,一道空间裂缝短时间迅速成型,在扩散的尘埃和金属粒子不自觉地被吸引之前,吐出异物,而后快速消散。
作为被吐出的异物,嘉波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气推动着他,在他的记忆里,前一秒他还在伊格尼斯星舰和砂金激情互搏,下一秒就被风暴吞噬,转眼出现在了这里。
他下意识想叫。
然而他忘了声音是不能在宇宙中传播的,严寒让他迅速失温,无氧空间让他觉得窒息,嘉波逐渐陷入昏迷,最后的念头还是在思考究竟要死多少次才能落进隔壁星星的大气层。
就在此时,空间站内有人发现了他。
高耸宽广的透明舷窗前,一个浅粉短发的少女发现了异样,她踮起脚,看见星云的边缘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白点,定睛一看后旋即尖叫:“窗外面有人啊!!!”
空间站内训练有素的救生队立刻行动,从组织人手到派遣救生艇离开空间站总计一分钟,他们将嘉波捞了回来,就像抓住一朵巨大的气泡,救生队捞到人后便迅速折返,将嘉波塞进了急救医疗仓。
黑塔空间站,天才俱乐部成员黑塔女士的私有物,具备全宇宙最顶尖的科研器材,研发设备,以及最先进的医疗修复仓。
最先发现嘉波的粉发少女围了过来,隔着医疗仓的透明玻璃,她能看见仓里昏迷的人。
胸口略微起伏不定,呼吸口罩将下半张脸隐去,脸上的冰霜逐渐融化,露出了苍白透明的皮肤,即使双眼紧闭,也不能掩盖他鼻梁和脸庞精致而俊美的线条。
三月七——发现他的粉发少女摩挲下巴,盯着嘉波的眼神灼热,如果视线有实体,嘉波现在身上已经被戳出了好几个洞。
“丹恒,”三月七扯了扯身旁青年的衣袖,“我怎麽觉得这人很眼熟呢?”
“这种搭讪方式很老套,三月。”
“不是啦,我说的不是这个。”三月七气得原地跺脚,“真的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她想了半天。
终究还是旁边面无表情的冰山小哥替她做出了回答:“魔术师嘉波,刚结束环银河系的大型魔术巡演,据闻不久前失踪,而且现在公司——”
“对哦!”三月七一拍掌心,恍然想起,“就是星很喜欢的那个魔术师嘛,她怎麽说来着,非常敬仰嘉波大师可以从帽子里掏出宝石玫瑰兔子甚至一个螺丝咕姆阁下的高超手段,希望下次掏垃圾桶时也可以像他一样收获满满。”
“……”吐槽的点太多了,丹恒不想说话。
“对了,星呢?”三月七问。
“她和拉帝奥教授、黑塔女士一起去了禁闭舱段。”
“哎呀,那得赶快叫她回来,人一辈子没几次机会能见到偶像的。”三月七一边说话一边拿出手机,手速极快地向同伴发送讯息,半分钟后语气变得失望,“发不出去啊,怎麽没信号。”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医疗仓内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体沉重,脑袋很晕,外太空的寒冷让四肢仿佛灌了铅一般,好在嘉波对疼痛的忍耐力很高,他张开了嘴,还没发出声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于是他把原本想问的“这里是哪里”默默地吞进了肚子里。
转而向医疗仓外看上去很天真的少女说话:“你好……”
见人醒了,三月七慌乱地收好手机,急忙趴在仓盖:“你怎麽样了?身体还好吗?怎麽回事啊你这麽大个人怎麽没穿防护服就跑到太空里去了!”
一个善良的话痨。
嘉波给眼前的少女粘贴标签。
而后他无视了三月七的所有问题,虚弱地问:“请帮我打开仓门,对了,这位可爱的小姐,你知道哪里没有监控吗?”
直接原地解决有点太过残忍了,嘉波一点都不想被当作变态,为了照顾普通人脆弱的心灵,也为了适当隐藏自己的能力,要是能有一个监控死角,他就可以摆脱现在的羸弱姿态,重新活力满满地出现在大众视野。
然而三月七拒绝了他:“你这个人,你怎麽回事,受伤就要好好休息啊!你差点都要死了知不知道!”
“不是……”
“不要逞强了!哎呀,我跟你说,你越老实身体才会好得越快。”
“我没……”
“快点躺回去啦,病人就要好好休息,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嘉波看着粉发少女认真地教育他,自己却因为重伤连一点反驳的力气都没有,明显这位小姐是在散播关心,而他也不是一个不懂感恩的坏蛋。嘉波默默地闭上了嘴,任由生物机械臂扫描身体数据,再克隆身体组织予以修复。
“你是魔术师嘉波吧?”三月七趴在仓壁外同他聊天。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粉发少女的眼睛瞬间点亮:“哇,那你很有名,很厉害啦!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你,她现在不在这里,到时候你给她一个签名可以吧?”
嘉波眼睛弯弯:“不仅可以有签名,还可以给你们每一次我的巡演前排VIP连坐票,作为感谢你救了我的谢礼。”
“哇!这麽棒!”
“一点心意而已啦。”
修复的过程很难熬,要使冻死的肌体重焕生机,代价就是刮骨一般的疼痛,纵然是嘉波都在心底尖叫了。
但是不可以。
他怎麽能在别人面前痛到嚎叫呢,这也太不体面了吧……啊啊啊啊真的好疼啊!
冷汗沿着额角滴落在身下,死要面子的嘉波还要假装一点事都没有,他勾起嘴唇,转移注意力:“不过,还请这位小姐……”
“我叫三月七!”
“好好,美丽的三月七小姐,能不能麻烦你联系我的经纪人,意外掉到……”
“这里是黑塔空间站。”
嘉波从善如流地续上自己的话:“意外掉到黑塔空间站,我还没跟他报过行踪,我的经纪人脾气不好还喜欢阴阳怪气,再不报平安我感觉他要提刀满世界追杀我了。”
这实在是一个合理的请求,更何况三月七本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少女,她扬起笑脸说没问题,而后便将嘉波提及的一串代码输进了手机里。
嘟、嘟。
响起两声后便被系统自动挂断,三月七晃晃手机,听筒内传出的女声也断断续续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
“唉,真是,怎麽也没信号啊。”
三月七嘟起嘴,难得有人请她帮忙,还是一个漂亮病弱的大明星,三月七觉得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可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她敲了敲医疗仓顶的玻璃:“等等,你等等,我再打一个试试,绝对会帮你联系上经纪人的!”
通信号一次又一次地拨打出去,信号飘渺无踪,顺着看不见的弦,传递到无法到达的地方。
系统女声不停地重复着无法连接该用户,直到三月七的耐心告罄的前一秒,通信请求终于被接通,三月七清了清嗓子:“咳咳,您好,请问您是嘉波先生的经纪人吗,我是星穹列车的三月七,这里是黑……”
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对方一个低沉的男音:“等着。”
随后通信便被挂断了。
“哇,怎麽挂了?”三月七捅捅身边不发一言的丹恒,“看来经纪人先生的脾气是真的不太好啊,而且。”
她顿了顿,说:“而且我总觉得,经纪人先生的声音有点耳熟,是谁呢?”
丹恒:“……”
他叹了口气。
三月七的记性着实不算好。
为了让嘉波也能听见经纪人的声音,三月七打开了手机公放,声音在医疗仓附近小范围地广播扩散,丹恒也听见了。
他正准备提醒同伴经纪人的真实身份,就看见此刻医护室的舱门自动打开,身材高大的拉帝奥教授走了进来,脸黑得像锅底。
拉帝奥向两个年轻人点头致意,随后走到医疗仓前,用不离身的大部头书籍敲敲玻璃。
“白痴。”他说,“我怎麽不知道我什麽时候成了你的经纪人。”
“嘿嘿,”看见好友,嘉波的心就安定了,他笑着说,“别这样啊拉帝奥,在这种时候,你可比我那个不靠谱的经纪人要可靠多了。”
“快快,放我出来。”嘉波望着拉帝奥,眨了眨眼睛,企图将自己的真诚传递出去。
拉帝奥清楚他的能力,放他在医疗仓里简直是浪费时间,哪有复活原地刷新来得方便。
但是。
“你做梦。”
拉帝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比起放你出来到处捣乱,还是把你关进医疗仓里更让我觉得清净。”拉帝奥看着他,眼里的嫌弃都快要溢出来了。
一秒钟都没有停歇,拉帝奥接着说:“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再继续你的魔术巡演,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你,嘉波。”
“现在你只是一个被公司悬赏的星际通缉犯。”
通缉犯?谁?
“……”嘉波茫然,转而震惊。
我是通缉犯??
我?我?!!
这个消息像是从天坠落的陨石直接砸在了脑袋,嘉波晕晕乎乎的,声音轻得让人觉得梦幻。
隔着仓门,还带着呼吸机,他轻声地询问:“那我的悬赏金是多少?”
“二百七十亿。”
哇哦,心动了。
真是好大一笔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