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纵容

    江淮远的心腹领命出门部署,不多时心腹急匆匆回禀,“相爷,夫人没有回院落,而是套马车出门了。”

    他“腾”的一声站起身来,眼神一寒,撑着桌案的手隐隐颤抖,“夫人可交代她去哪了吗?”

    心腹回话:“没有,夫人带了车夫和婢女就出门了,没有任何交代。”

    江淮远有些急了,一掌拍在桌案上,“还不快派人追上,看看她朝那个方向去了。”

    若是朝北,出了兴宁坊就是入苑坊,裕王府就在入苑坊,她是去寻容娘的。

    若是朝南,出了兴宁坊过了永嘉坊可就是兴庆宫了,那她就是去见陛下的。

    那可就糟了。

    紫宸殿为内朝殿堂,上朝接见臣子都在此,兴庆宫是陛下不上朝的时候,与后妃相处时所在。

    心腹跑得满头大汗,着急回禀,“相爷,夫人……夫人的马车朝南侧行驶,已经过了永嘉坊,我们的人想要出手拦下,但兴庆宫外有金吾卫巡逻,根本没办法出手。”

    “废物!下去!”

    江淮远暴戾的掀起桌案,任由笔墨砚台碎了一地,眸色顿时猩红,胸膛里透出诡异的笑声,涨红面容,重重的喘着粗气。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你我二十余年夫妻,竟是这个结果,可悲!可笑!”

    一瞬卸力,瘫坐在椅子上,紧紧闭上眼眸,他知晓崔娢目的,她既然敢进宫面圣,就有能说服陛下赐和离圣旨的能力,到那时候,一切就都完了。

    没想到崔娢会如此决绝,他以为他们多年情谊,至少还有转圜余地-

    人们越说越起劲,这些风月之事总归是叫人多嘴。

    却闻啪得一声,有人将银子垛在案上:“老板!来二两皋卢茶!”

    “来咯!来咯!”老板也跟着嗑瓜子儿呢,赶紧跑回账台,“姑娘这皋卢茶可苦得很哎。”

    “叫你拿就拿,”芳菲没好气道,“哪那么多废话。”

    “姑娘这气性倒是大啊。”有茶客笑,“莫不是也想嫁给状元郎听醋了?”

    “你们!”芳菲气急,“不堪入耳!”

    后边人却是哈哈大笑出声。

    芳菲抱着茶叶出城,待瞧见自家小姐,仍旧气鼓鼓着。

    江容正指挥人摆台,瞧见她模样顺手戳了戳:“都成青蛙了,怎么了?买个茶还混个红脸回来。”

    “小姐!”芳菲想说,看对方无辜的一双眼,终究咽下,“我就是觉得,这京城闲人太多了!平白拿女孩子的年纪玩笑!”

    “喔,”江容点头,又指点小厮摆放的位置才复问,“难道芜州闲人不多么?”

    芳菲听噎了,支吾道:“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嚼舌根的。”

    她说着发现自家小姐半分也不在意,顿时又急又无奈:“小姐,我还是觉得小姐应该三思。这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被人编排了,倘若是……哎呀小姐!”

    芳菲说得难受,拽了自家主子忙活的衣袖。

    江容扭头,终是挥挥手打发了搬东西的人,正色道:“说罢,究竟什么事?”

    待听完了,她沉默半息:“看来这话本赛也是打出了名号的,后边不愁没人来。”

    “小姐!”芳菲今日的声腔是好不了了!

    “行啦,抱璞宴要开始了,一会大家许是都要到了,莫误了时辰。”

    既是劝不了,芳菲也别无他法,只能满腹心事地忙活去。

    抱璞宴这个名字是临时掘井地想的,还是玥姨娘提醒的,说是但凡宴饮总得有个好听的名字,往后若有人提起,也能有名有号,不显得默默。

    很有道理。

    只不过江容肚子里墨水不算多,这算是能想到的最贴切的了。

    只是这名字落在旁人耳中,又是一番光景了。

    陶夏知一下车就瞧见了门口立着的牌子,心道果然是没见识的,哪家办宴席还在门口大喇喇竖着牌子,鲁莽做派,毫无意境,还寻了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算是卖弄风雅砸了脚的,可笑。

    只她向来端庄,自是未表露分毫,甚至有些隐秘的高高在上的愉悦,显出八分诚意地同门口的人打了招呼。

    江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了的,一身孔雀蓝的精绣洒金褙子在阳光下醒目,与头上的翠羽簪相映衬,显得大气沉稳,颇显主人风范。

    她着人引一行人进去,应付自如。

    李若芙远远瞧见了:“扎眼,我娘都不穿这颜色。”

    金绵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裳:“是了,这颜色确实难压,得人抬才行。”

    “金绵你究竟哪头的?!”

    “实话实说罢了,”金绵耸肩,瞥见那牌子上字,“走吧,人家好歹隆重准备了的呢。”

    二人一起过去,未曾到门口就听见身后马车声。

    江容早就瞧见那金色的车辇,早行下几步。

    果真见得小太子探出脑袋来。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她过去接驾。

    寒崇抬手免了她礼,瞧见牌子他忽得精神望向主家:“抱璞宴?”

    “是。”江容笑着点头。

    “那敢情好,本宫期待得很。”

    “殿下请。”

    “她同太子说什么了?我怎么瞧着太子很开心的样子?”李若芙攥住闺蜜衣袖问。

    “不知道。”金绵遂又仔细瞧了瞧名字,抽回自己的衣衫。

    二人直等到太子过了门才进去。

    抱璞宴男女客皆是同门入席,到了里头才分东西两侧分别热闹。

    女客这边的戏台子唱起来,那边的蹴鞠也开局。

    两周皆设了看台,想要赏景说话的自可在曲水流觞席上用点心,大多是夫人们谈笑风生,小辈们原是陪着的,后来大多也是耐不住上了看台。

    看台将好能瞧见那边挥洒汗水的场地,甭管文的武的,今次半数男客都劲装上的蹴鞠场,任徵安排得刻意,排得上名号的公子们算是一个没跑。

    加上不时有小厮过来报着战况,场面倒是越发别开生面了。

    如此,哪怕是李若芙她们,也没得空多说什么。

    江容照应着大家的点心茶水,点心皆是出自陆芳斋,皇后的宫厨手艺到底是能征服人。

    听着夫人小姐们的夸赞,她才不着痕迹地介绍了一番厨子来历。

    众人更是赞不绝口。

    她丝毫不介意借由莫皇后的名号,也不怕人说她仗势而行,做生意何须要面子。

    要面子,早就破产了。

    蹴鞠行了三场,三场结束,有人高喝得胜人等。

    “颜少师得五分,陶大公子得五分,并列一等!”

    那边,陶尚书哈哈大笑,这边陶夫人也是脸上有光,乐得受着奉承。

    头筹自是有彩头,任徵大手一挥,便是两张紫金弓。

    颜松年衣袖卷上露出半截手臂,线条流畅。他握着弓下意识抬眼,将好捕捉到对面看台上的视线。

    陶秋临惊得一愣,张皇避开。

    青年含笑敛眉,将弓交给小厮收起。

    这边男客的精彩结束,女客自也是蠢蠢欲动的。

    陶夏知便是此时上台抚的琴,陶家可谓占尽风头。

    这哪里得行?到这会儿,有公子们率先争锋,诸小姐也再不愿矜持。

    所以,主动施展才艺的不在少数,更甚是有琴箫相和的。

    花开阑珊,春意不减。

    期间,两边皆有人支起书架子,一应张贴了誊抄的戏本,每人手边也发放了十条彩绸络子。

    “好戏待演,需得诸位捧场,”江容扬声,“此间是话本赛的参赛书稿,皆已经由专人誊抄,还请诸位歇息之余,移步品鉴,若欣赏还请以彩络为票,给攥稿人一点支持。”

    十条彩络,可酌情自行安排。

    陶秋临拿着络子意外,待看向江容,竟是发现后者对自己眨了眨眼,顿时欣喜。

    如此所有人皆是有事可为。

    寒崇没想到宴会还能这么玩儿,直到案上布了席面才想起什么,他赶紧起身。

    任徵见状唤住:“殿下怎么了?”

    江容本想趁着沐浴再拖延些时间,却没想到他早就想到她会故意拖延,“节省时间,我们一起洗。”

    萧显为了和她洗鸳鸯浴,找木匠定制一个双人大浴桶,搬进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如今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她觉得腿在发软。

    浸泡在温热的水中,语气缱绻,“阿容,那日未完成事,我们今日继续。”

    江容双手抵在他的身前,不肯让他得逞,“等等,我有事要和你说。”

    在他拒绝前语速极快的说完,“阿娘与阿耶和离后,她想要回博陵,我想送阿娘回去。”

    萧显想都没想的应下,凑上前去想索吻,“好,我陪你一起。”

    她一把捂住他的唇,“我自己送阿娘回去就行,如今长安局势动荡不安,你还是留下吧。”

    萧显忍耐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嗓音沙哑,呼吸粗重,“阿容,非要在此时聊事情吗?”

    “我是怕我忘了,我先说……唔”

    她的话被眼眸在吻里,在无尽撞击中,没在完整说出一句。

    她想将此事趁机定下来,还不死心的想要继续说,男人强大的压制力让她不得半分喘息。

    见她分神,他惩罚似的突然发力,“阿容,专心点。”

    江容吃痛哼出声来,本想在他肩头咬上一口泄愤,突然想到若是计划成功,他们相处时日无多了。

    罢了罢了,就纵容他这些时日。

    第 62 章 腹痛

    “嗯。”萧显单音回应,一呼一吸间幽香萦绕着。

    随之呼出的短促呼吸袭击了江容白皙的脖颈,没忍住的瑟缩一下,雪肤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有力的手臂将她扶正,她站稳的一瞬,向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双手交叠胸前行了礼,“多谢裕王。”

    被她拉扯出来的秋月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赶紧行了礼。

    围堵的几位郎君明显是认识裕王的,见他来慌乱的行了礼,转而四下逃窜。

    汀兰被这几人气的不行,朝着他们背影啐了一口,“欺软怕硬的窝囊废。”

    冤啊!!

    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的叱骂砸得宋檀晕头转向,三魂七魄飞走了两魂六魄。

    他张着嘴,脸先是白,又转为急躁的红,又因惊惧开始发青。

    母亲这话不认他是儿子了,人生在世,他要没了立足之地,这竟算小事;大事是如此的恨意如此的怨怼,如此的不敬皇恩,若果真叫宫内得知,康国公府哪里还能再有一次转圜的余地!!

    非要弄到全家都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母亲才心满意足吗!

    “娘!”宋檀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两行泪直直地划下来,“您怨恨儿子,儿子无言以对;您怨恨父亲,儿子也不敢置喙。可这家里总还有无辜的人:岚姐儿总是毫无错处的。大哥去得早,只留下这一点骨血,还有、还有外甥女!养在云贵妃宫里,妹妹也只留下这一个女儿!娘也只有这两个孙辈,娘便怨恨父亲和儿子——”

    “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哪还管什么孙辈呢。”仇夫人冷冷打断他,“那也是萧显的种,他有本事,再杀一个孩子,谁能拦他。”

    她神色坚硬不变,灰得像铁:“让我管,我就有心,也无力啊。”

    这是宋檀从未见过的母亲。

    母亲竟连孙女……甚至外孙女都看淡了,死了也无所谓了?!

    为什么!

    这、这还是母亲吗?

    寒意从宋檀膝盖直冲他的脊背,又冲到他天灵盖。他脑后发麻,额头也麻,胸前一阵一阵的心悸,张着嘴说不出话,连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母亲、母亲……怕不是……疯——

    窗外,静立在院中的两个儿媳,当然也听见了婆母之言。

    比丈夫强些,霍玥还能转动颈项,看向长嫂。

    婆母说不在意、不愿管的其中一人,可是长嫂的独生女儿。

    就算长嫂也怨恨家里,恨着这家里所有的人,可难道她亲女儿不姓宋,不是宋家的人?宋家败了,对她女儿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只凭长宁公主府,岚姐儿就没有本家都无所谓了?她娘家说是公主府,其实只有永熙郡主而已,不然,她为什么还要争宋家的爵位呢?

    可出乎霍玥的意料,孙时悦只是静静站在原处,冷眼看着窗棂,面上不见急躁,更不见担忧愤怒。

    她看不懂,更想不通。而这等时刻,显然容不得她慢慢思考利弊。

    孙时悦不去,她去!她去说服婆母!

    “还请嫂子去请父亲来吧,不然,恐怕难以收场。”霍玥轻声说,“闹到明日,岂不让岚姐儿也担心么。”

    “这话不错。”孙时悦竟还露出一个笑,“那就辛苦弟妹在这等着了。”

    霍玥一噎,拿不准这声“辛苦”是真心实意还是带着讽刺。可孙时悦转身就走,并没给她回应的时间。

    胸中的燥郁愈发沸腾。

    她深深吸气又吐气,摆手令所有服侍的人都出去,迈入了仇夫人所在的房间。

    “母亲,”她进来就跪在了宋檀身旁,“请恕儿媳有话直说了:您怪罪二郎不顾亲情、不认亲妹妹,这话二郎不敢驳,我却要替他驳一驳。二妹妹为什么二十岁就早早去了?是因她戕害皇孙、杀害皇室妃妾!这本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幸有太后娘娘恩德庇护,萧显又行事乖张、妄动私刑,全家才存得性命。二妹妹又是为什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儿媳不便明说。可二郎一年来竭心尽力要救宋家,母亲却——”

    “你不用和我花言巧语、颠倒黑白!”仇夫人听够了,不屑嗤笑,“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你当我是三岁孩子,由得你混淆是非!这案若由陛下公审,二娘至多送去道观清修几年,难道还真为一个贱人处死太后血亲?二娘本不当死,却被萧显折磨至死,这难道不是杀妹之仇,宋檀为求荣华富贵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他枉生为人!”

    宋檀从上至下地一抖,依旧呆呆望着母亲。

    霍玥却还想再辩一辩:“母亲,便不提皇孙,姜侧妃是良家出身,诰封五品亲王侧妃,与正妃同上皇室玉牒。依《大周律》,‘谋杀人,造意者’,秋后处斩——”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大周律》教的你顶撞婆母。”仇夫人冷笑,“霍宜人既熟知律法,我倒要请教:为人子媳,不敬婆母,又当何罪?”

    “不孝”的罪名一扣,霍玥应已无反抗余地,只能下拜请罪,求婆母饶恕。

    可她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瞬时想到:“《孝经》有云,‘故当不义,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二郎被母亲训斥,一言不敢多说,我身为妻子,自当替他分辨。母亲若说我们不孝不敬,身为晚辈,我们只能承受,便是母亲告到公堂衙门里去,儿媳也是一样的话。”

    听过这话,仇夫人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

    “从小儿看你聪明,原来是这么个聪明法。”她语带讥讽,“你无非是想说,朝廷律法和天下众口都会说是我错了,你才对。可天下众口难道就会以为,你们把收了房的侍妾送出去献媚于人也是对?”

    看霍玥神色有一瞬晃动,她立刻又笑了一声:“你嫁过来这几年,几次小产,身体有病,只怕生不出孩子了,我何时怪过你嫉妒不贤,自己无出,还不肯给丈夫纳妾?好容易你自己想通了,给了宋檀一个丫鬟,这才几日,就借故把人又送了出去。你连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陪嫁丫鬟都容不下,倒替二娘大度起来?什么时候宋檀爱上了旁人,大张旗鼓接进来做妾,还要给她请封诰命,日日宿在她那连你的面都不见,纵得她处处与你争风,还不敬你的母亲——长辈,你容得下,再来说我!”

    ——萧显是天潢贵胄、圣人亲子,按例当有妃妾,难道宋檀也是皇子亲王?

    这话在霍玥喉间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宋檀在袖下握住了她的手。

    “阿娘,”他哽咽着,祈求地说,“这些年来,是我自己不愿纳妾,并非阿玥不贤。阿玥还年轻,两次小产皆是意外,几位太医都说,好生调养着,还有希望,是阿玥为子嗣主动给的人,把人送出去,亦是我和阿玥共同商议的,并非她不能容人。阿娘要打要骂,都是我该受的,可阿玥只是一心为我,还求阿娘莫要迁怒。”

    “好一对恩爱眷侣,苦命鸳鸯。”

    看看哭得不成人样的儿子,又看看梗着脖子满面不服的儿媳,仇夫人慢声问:“你能为了霍氏几年不纳二色,萧显身边多少妻妾环绕,二娘大婚不过三年,就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余下侍妾也有生养,他怎么还不知足、还要领新人呢?”

    这简直无理取闹——

    “真是要反了天了!”一声暴喝从门外响起,又迅速靠近,“你们还在这废什么话?”

    康国公迈进门,一眼都没看儿子儿媳,只骂:“都滚!!”

    霍玥急忙站起来,没空管震得发疼的耳朵,只顾拽宋檀先走。

    两人还没迈出几步,便又听见康国公近在咫尺的怒喝:“都是我几十年惯的你,让你连皇子纳妾都敢非议。国公可纳八妾,我这就抬八个有名有分的良妾进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想纳妾,抬就是了,还说什么!”仇夫人分毫不惧,“六十岁快死的人了,吃了败仗死了儿子就当缩头乌龟,也不怕人再笑话糟蹋十六岁的姑娘!”

    夫妻两人针锋相对,说出许多陈年旧怨,霍玥和宋檀赶着跑出了院门,还能清晰听见屋内的咒骂。

    事已至此,并非他们能再插手。

    两人惶惶然走回自己的院落,瘫坐在榻上,对视一眼,虽还都在急喘,却也一齐放松了下来。

    虽然母亲还是说不通,但总归,萧显要了人,陛下松了口,今日之后,康国公府与人往来,就不必再背负“与萧显有血仇”的名声了。

    只是宋檀还放不下母亲。

    他做梦一般喃喃:“阿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其实,母亲说的……也不是全没有道理。”霍玥咬了咬牙,低叹,“你我成婚五年,至今无子,已是长辈宽容。如今把江容送出去了,你身边是没了人……”

    她抬起头,双眼盈满了泪,直直看着丈夫,心里打算好:

    若二郎果真对江容用了心,她不如早日再给一个丫鬟,一则为子嗣计,二则,家里剩下所有的丫鬟,加起来也不如江容一个,早早占上妾的位置,省得二郎真在外喜欢上什么“国色天香”的新鲜人,要带进来生儿育女!

    “都说了,这不怪你。”宋檀立刻宽慰妻子,“送出去她一个,换来全家安宁,这岂是错?若你有错,那有人袖手不管,又算什么?”

    “可咱们到底还没有孩子!”霍玥泪水涟涟,“大嫂又霸道横行,一寸不肯让,真叫她过继了孩子,咱们又成什么?”

    宋檀看不得她这样,连忙起身过去,把她紧紧抱住。

    投在丈夫怀里,霍玥忍着心酸,仰脸看他:“江容虽去了,剩下几个丫头里,我看,凌霄倒还合适。不如再择个好日子,把她收了房,等有了子嗣,咱们才能真正安心。”

    说完,她放缓呼吸,一瞬不错地盯住宋檀的神情。

    而宋檀蓦地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让他蚀骨快活的夜,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江容不是个木头人,第一次窥见到她真实的美……他又想起昨夜,江容穿着简单的翡翠衣、石榴裙,描眉画目之后,便如春日牡丹、夏日芙蕖般耀目,是人世间难以再寻的明艳。

    而她这样妆扮起来,是为给另一个男人享用。

    宋檀心口突地发疼,似被重重拧了一下。

    怀中啜泣着、仰视着他的妻子,忽然也变得沉重、沉重。

    这一刻,母亲的疯话又在他耳边作响:

    “为求荣华富贵把侍妾送出去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枉生为人!”

    刻漏声声,水珠砸下,一滴又一滴,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回荡。

    即将三更了。

    这个时辰……这个夜晚,江容她是不是又在萧显怀里……又在萧显怀里——宋檀紧抿双唇,听得见自己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她是不是又在萧显怀里——极尽献媚——

    讨好承欢!-

    “秋娘子,我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这裕王如果真的想讨好我,今后还会有什么动作?”江容给秋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秋月双手接过,“江娘子客气,我只是从裕王方才行为,冒昧分析一下。”

    江容笑着看她,“娘子娘子的叫着太生分了,你唤我濯雪就好,是我的小字。”

    “那你唤我月娘吧。”秋月答道。

    静和县主插话道:“早就和你们说唤我阿妩就好,总是不听,一口一口县主称呼着,多生分。”

    江容笑着答道:“好,那以后没有外人在我就唤你阿妩。”

    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的敲着桌面,“那月娘,你觉得裕王主动示好,看着是不是目的不纯?”

    “目的不纯?”秋月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是哪种目的不纯?是想接触你的目的?还是别有心思?”

    她觉得如果暗戳戳喜欢濯雪算是目的不纯,那他这就属于目的不纯了。

    “别有用心。”江容吐字清晰的说道。

    秋月仔细思考,“我觉得裕王看起来不像是别有用心,像是单纯的示好,想让你感受到他发自内心对你的好。”

    江容嫌弃的“啊”了一声。

    静和县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看来我们濯雪魅力太大了,就连堂堂裕王都想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江容嫌弃的撇了撇嘴角,“你们惯会拿我打趣,月娘你这看人功力还有待提高,看人不能只观其表面,看他人模人样的,不知道背地里憋着什么坏呢!”

    静和县主走过来吃了一块茶点,调侃道:“你这么说他,他这心都和这茶杯似的,碎成几瓣了。”

    “……”

    江容末了幽幽道出一句,“如果裕王真的发自内心的对我好,那他肯定是中邪了。”

    第 63 章 补药

    江容背对着他,脑袋埋在被子里,低低啜泣,她一直都在担心被萧显发现她用避子汤,他会怎样的生气,没想到他却没有生气,反倒关怀她。

    她抹了抹眼泪,带着浓浓鼻音问道:“既白,你……不生气吗?”

    他的大掌轻轻揉着,帮她舒缓疼痛,“阿容,我自然是生气的,只是我气你不知爱惜自身,凉药可是能乱用的?若是坐下病来,每月都痛这么一遭,可如何是好?”

    他清隽的嗓音分外好听,“我会心疼的。”

    这几个字仿佛砸在她心头,试图砸断她的防线,她的眼泪夺眶,没入青丝,声音带着哭腔,“既白,我只是害怕,只是害怕……”

    害怕重来一世她还逃不出必死的结局,若是这样,就算她有了孩子,也无法平安生下来。

    萧显从背后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着,温暖的怀抱紧紧输送着热源,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阿容,一切由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就算不要子嗣,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江容心头酸涩,眼泪止不住,洇湿小片青丝,她眼眶微红,轻轻抽噎,两世恍惚如梦,还是不可自拔的沉溺在萧显的温柔中。

    这狗男人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她如此舍不得。

    马上就准备离开了,他这时候的温情如同沾满糖浆的砒霜,吃起来甜却要命。

    她还是很难过,恨不得萧显为此事和她吵一架,而不是温柔宽慰。

    他待她这么好,显得她很没良心。

    让她显得很没良心,他一定没安好心-

    “殿下!”

    在萧显停下脚步前,张孺人已欣喜俯身。

    “殿下。”

    江容一并垂首行礼。

    靴子声止,萧显在离她们一丈远处便停下了脚步。

    回廊上灯笼燃起,火光将廊下映出一片红。但站在灯笼下的人已换了一身装束。

    昨夜她身穿翠色衣衫,石榴红的裙子,整个人都像她眼里的火一样浓艳光灿,现下却穿着浅海棠红上衣,水碧色曳地裙,人自然仍是光艳的,却并不似昨夜那般鲜明。

    “起身。”萧显看向另一人,“张氏,你去吧。”

    他对张孺人的平淡态度让江容稍感诧异。她更诧异的是,萧显竟不用张孺人禀报她这一日的动作。

    她稍稍偏头,看见张孺人嘴唇一张,两眼睁着,本就惊讶的面上,又浮现了几分失落与尴尬。

    但旋即,她便重新端起了笑颜。

    她上前一步,恭敬对萧显开口:“正有一事想请示殿下,只需几句话,还请殿下许我说完再走。”

    看一眼新人,萧显道:“讲。”

    江容也凝神听张孺人笑着说:“今日与、与妹妹闲话,恰好说起从前读书、上学的事。我便想起大郎已四岁,只由我和薛妹妹、乔妹妹开蒙,恐耽搁了。不知殿下能否请位先生来……”

    萧显的神色并无变化,她说话的声音却一个字比一个字小。短短两三句话,像说了一刻钟那么长。

    她忍住没去看新人的神色,更不奢望新人替她相求,只等着殿下的回答。

    “他才两岁六个月,请来先生也无用。”萧显道,“待他满三岁,我自会安排。”

    他问:“还有什么话?”

    “多谢殿下还记——”自知失言,张孺人慌忙说,“妾身无话了。”

    萧显颔首。

    “妾身……告退。”江容再次从情迷里清醒,天已将在三更。

    整整两个时辰,她与萧显在榻上缠绵欢好,有时远、有时近。萧显很少说话,只用手和身体引导她,她自然也不开口——除非身体让她发出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花园里多了许多人。萧显说声“来人”,那些白日没见过的侍女便鱼贯入内,在黑暗里展开屏风放置浴盆,扶江容沐浴更衣。

    她们一色穿粉衣青裙,几人梳双丫髻,两人梳半翻髻,俱戴绢花银钗,给她准备的新衣却是另一色:大红绣金襦、碧色百裥裙,还有金银玉饰,堆满妆匣,不能胜计。

    江容便有些轻松的紧张:

    看来,萧显对她还算满意……至少,会给她一个普通侍女之上的位置。

    “你明日一早回府,有她们服侍你,今夜且在这歇息。”屏风外,萧显已先整理完毕,“想带什么随你的意。”

    江容忙应:“是。”

    下一句“殿下慢走”还未出口,萧显已转身出门,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江容扶住浴桶边缘,片刻才坐回去,心中生出轻薄的不安:

    她“新主”的脾性比“旧主”更难捉摸十倍。今夜还算顺利,可以后的人生,她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但,总比上一世好。

    温水轻柔地覆上她肩头,在水流的包裹下,她又让自己放松。

    上一世的她,一生都在跟随霍玥,即便是死,也是死在霍玥掌控的田庄上,死在霍玥意料中。现在,哪怕只是从一个樊笼跳入另一个樊笼,她的人生,也已与上一世完全不同——而且,是她从两条绝路中,自己找出的生路。

    “娘子?”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瞬,一个梳半翻髻的侍女轻柔开口,“再有半刻更衣,奴婢们怕服侍不好娘子,是否要掌灯?”

    “灯?”江容扫视一眼四周的黑暗,意识到直到此刻,她们都还在黑暗里活动,忙说,“掌灯吧。”

    “多谢娘子。”那侍女恭谨说。

    一簇一簇火苗升起,室内亮了起来。

    烛光下,侍女们的面容霍然清晰。她们都很年轻,年幼的十三四岁,梳半翻髻的两人也不过二十左右,容貌秀丽,各有动人的韵味,若在侯门王府之外,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可在这里,她们无一人有文人笔下“美人的傲气”。每一个人都低着头,服侍她沐浴、擦净身体、穿衣梳发,动作轻缓,神态恭敬。就像她以前服侍霍玥,并不以为她侍候小姐有什么屈辱,反还真心实意认为,能被选在小姐身边服侍,是一种福气。

    但她暂时保住自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当然没有精力再可怜别人。

    或许,她们能在萧显府度过安稳的一生,平安终老,那是比上一世的她要好得多的结局。

    有年纪小些的侍女被江容的容貌震慑,在阴影处交换惊讶的眼神。而年长的侍女想起了更多:这张脸过分地熟悉,曾经在萧显府肆意绽放,可不过短短一年,便被雨打风吹去。

    她们同样用眼神警告同伴,不许在新“娘子”面前露意。可江容已经察觉到了这些眉眼来去。

    再想回答“为什么”,并不难。

    昨日下午花园入口亲卫们的惊异……萧显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用那样尖锐的目光盯紧了她……她来送自己当礼物时,亲卫们“果然如此”的神色……还有她出现在醉酒的萧显面前时,他脱口而出的“颂宁”——

    身体上的疲惫让江容几乎立刻睡熟,可精神上的清明,又让她对着铜镜,露出一抹恍然的讶异。

    看来,她今日能逃出霍玥掌心,真的要感谢自己这张脸——不是感谢她有如何的貌美,而是要感谢,她竟然生得与萧显心尖上的姜侧妃,有能令人恍惚震惊的相似。

    那——江容旋即想到——霍玥和宋檀知道吗?

    侍女们替她梳顺了长发,扶她到新布置好的矮榻上歇息。

    江容着实累极也困极了。天亮便要离开康国公府,去往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争斗更激烈的地方也好,发现自己和姜侧妃或许有八·九分甚至十分相似也好……她暂时安全了。

    她需要休息。

    她的确有些东西想带走。天亮回去整理,必然要见到霍玥的。

    ——霍玥睁眼直到天明。

    宋檀同样一夜没睡。

    江容戌初离开,两个时辰都不曾回来,也未听得花园里传出哭喊求饶声,还来了许多萧显府的侍女……想必他们的“美人计”是成了的。

    既然成了,虽然不好立刻庆功,也理该高兴些,放轻松些。

    可直到月上中天,宋檀与霍玥,却谁也没有露出过笑意。

    霍玥说,她是担心江容在受折磨。

    宋檀说,他是担心萧显收了江容仍不满足,仍会视康国公府为敌。

    霍玥知道宋檀的话并非全然的实话,但她没有戳穿。戳穿又有什么意义?江容很快就要走了,不再是二郎的女人了。不在眼前的女人,一个丫鬟、一个侍妾,二郎还会怀念多久?何况江容还就在康国公府被萧显收用——作为男人,二郎当更不愿意留下她。

    她没有去想,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也掺了虚假。

    三更时分,萧显离开了康国公府,当然没有来向他们辞别,甚至没派人来传话。他们更没来得及去送。

    守门的小厮说,萧显好像一个侍女都没带走,只有几个亲卫跟随。在花园附近守着的人也说,萧显还留了一多半亲卫在。

    所以江容不出来,他们也不能去花园里找,只能等。

    五更,宋檀该去上朝了。

    他眼下泛青,心烦意燥,也只能穿上官服。霍玥送他到院门,回到房里,也只能继续等。

    奶娘丫鬟端来清淡好克化的点心汤羹,她一口也吃不下,甚至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反胃恶心,连声让拿远些。

    卯初三刻,霍玥不得不去给婆母请安。

    虽然婆母昨日一场大闹,险些坏了家里的大事,可公爹没发话,她做儿媳的,便只能按时去请安,即便只是在院外行个礼。

    她匆忙出门,暗暗期待大嫂今日躲懒,称病不来。她实是没有精神应对大嫂的无理诘难了。

    江容正是这时回来的。

    一觉安眠,虽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她却已觉满足,只是躯体四肢难免还有些酸乏。七八个侍女簇拥着她走出花园,回来收拾行装。虽然她们还不算相识,只能说“相见”了几个时辰,但因她已被萧显接纳,所以,相比于共事五年的康国公府诸人,现在,她应与这些侍女更为亲近。

    所以,她回来的这一路上,才会如此安静。

    她看一眼新人,笑一笑,权当告别,便低下头,缓步后退、后退、转身,快步离开。

    江容看一时她的背影,又看一瞬萧显。

    她发觉,张孺人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所以面对萧显时,只能用“妹妹”模糊指代了她,不提姓氏。

    但,就算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算这一日相处平平,也并不妨碍张孺人拿她起话题,为自己谋求利益。

    “还没问,”在她思索的这一瞬,萧显已向她走过来,声音轻轻飞入她耳中,“你叫什么?”

    “奴婢——”江容想一想,改口,“妾身姓江,名江容。”

    “‘大江东去’的江。”她直视萧显震动的眼睛。

    不是“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的姜。

    不是“姜侧妃”的姜。

    即将入夜,天气转凉。一阵风稍大了些,吹得松针摇摇颤动,也将檐下灯笼吹得轻晃。

    萧显侧身立在门边,忽然有些恍惚。

    些灯光映在面前人的眼中,仿佛她的双眼又像昨夜,燃着灼灼的火。

    半晌,他用随意的语气说:“自己家里,不必‘臣’来‘妾’去。”

    他转身迈入堂屋:“只称‘我’吧。”

    江容回神,忙跟在他身后入内。

    自有侍女奉上盥手之物,不必她来服侍。

    这时,十余个提食盒的侍女仆妇绕过回廊,来至檐下,为首一人便是严嬷嬷,笑吟吟给江容使眼色。

    她接受了严嬷嬷的好意,尽量自然笑了笑,问萧显:“殿下,摆饭吗?”

    萧显颔首。

    侍女们鱼贯入内,捧盒摆饭。萧显放下擦手的棉巾,便有碧蕊芳蕊给两人捧茶。

    “我研究医术初见成效,《备急千金要方》之《房中补益》论有言,男子属阴身,内含真阳;女子为阳体,内含真阴。交感之时,乐感冲开女子乐脉,地脉开张,男子天脉开张,阴阳乐气相交。男得之谓之采阴补阳,女得之谓之采阳补阴。*”

    他大掌流连在她的纤腰,知道这衣裙之下是怎样的销魂滋味,他嘴角噙着热切笑意,“我给你补补。”

    某处听令隐隐有抬头趋势,江容倒吸一口冷气,紧张道:“你别动。”

    萧显嗓音暗哑,浑身紧绷的厉害,抱她的手臂不断收紧,“我没动。”

    江容难受的眼眶发湿,委屈的捶打着他的胸膛,嗓音软的致命,“萧显!那是什么东西在抵着我?”

    粉拳砸在身上毫无力气,更像是增添压制的情趣,萧显的面上没有半分无奈,甚至还有些得逞的狡黠。

    “这我也控制不了。”

    “毕竟,对你我做不到坐怀不乱。”

    “……”

    第 64 章 分别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最后一抹身披紫光的暮云也隐去了。夜如清水。微风伴着湿润的气息扑向人面,隐隐送来繁花和新叶的香气。

    这样静谧安然的夜,行走在青石砖路上的一行人,却几乎无人稍觉安逸。

    再有十几丈就是花园入口了,花园里睡着萧显,那是个凶名赫然的天潢贵胄。他们康国公府出身的王妃,杀了萧显心爱的侧妃与孩子,结下血仇。现在,他们却在奉二公子与娘子之命,伴随江姑娘给萧显送醒酒汤——送汤是假,实是要把这位二公子的女人送到萧显面前。

    江容姑娘是有仙女儿一样的美貌——有仆妇觑看着她不紧不慢、平稳飘动的裙摆想——可,那到底是亲王,还是圣人最疼的儿子,什么样花朵儿似的美人儿没见过?若是江容姑娘的样貌不入萧显的眼,或是好事行到一半儿,萧显发现江容姑娘已不是处子了,他要杀人,杀了一个还不够泄愤,她们这些跟来的人,不是白白跟着倒霉吗?

    怀着类似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是以,行至花园门边,当江容说出,“只我自己进去便是”时,跟在她身后的八名仆妇,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有几人放松得明显,另几人怕萧显府的亲卫不许这样行事,还眼巴巴看着。

    守在入口的亲卫似乎换过一批。但在明朗的月光下,江容能认出,下午时惊异看着她的两名亲卫,仍在这里。

    此时,他们自然又打量起她,态度虽无轻佻狎亵,但那“果然如此”的眼神,还是让江容稍觉刺痛。

    不过,这种感觉,也仅仅只在须臾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不论怎样难堪地挣扎,她都想活下去。她没能托生成“主人娘子”,这是她出生时就有的命。所以,就算是一女侍两男这样在大儒口中的“不贞”之举,就算被当成一件东西送来送去,她也要尽力做好、想办法活下去。

    亲卫放行了。江容如坠冰窟。

    她不愿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不明白——她宁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久前还在哄她别怕、宽慰她不必担忧的小姐,现在,却在用这样轻飘的、期待的……甚至引诱的语气,问着姑爷萧显是怎么看她。

    今日宴请萧显极其不顺。她知道。连姑爷都气得拿她做幌子和小姐发火。那在这种时候——在萧显仍身在康国公府、尚未离去的此时,用这样的声调语句,问出这般问题,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我怎么看不出来?他那眼神——我又……我又没瞎!”宋檀显然深为恼怒。

    “是!没瞎!谁说你瞎了?”霍玥更不高兴,“我问什么,你答了就是了,又朝我喊什么?你到底是气江容呢,还是气我?”

    “我!”宋檀噎了噎,“我……哎!我——”

    “只为江容多被萧显看了一眼,你就急得这样。”霍玥声音慢了些,蕴着几分真实的怒气,“你这么爱她,早说呀!还巴巴拖到这会儿才收房。你早告诉我,难道我还舍不得一个丫头么!”

    “玥儿……”伴着些脚步声,宋檀似在快步走动,“玥儿!”

    “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吗?还用这话来激我?”他急切地说,“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从小儿便不提了,单说这五年,不是到不得已,家里外头这些人,谁我多看过一眼?就是那丫头,也是你指了给我,我才收她,怎么着,我也全听你安排,是不是?”

    “玥儿!”

    他急急的剖白:“何况,我也不是那等胶柱鼓瑟、拈酸吃醋的人。我若真为萧显多看了谁一眼生气,还会请你同我一起招待他么?我更该怕他看你!陛下那么宠他,便是他夺了……人,也只会说他终于养好了、有精神了!我不过怕那丫头犯了什么忌讳,再给家里招祸罢了!这才是我的心!”

    不知是不是被宋檀哄好了,霍玥“嗤”地一笑:“你倒会说胡话!”

    “我虽不算什么贵重人物,不是公府的小姐,到底我们家老夫人也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我从小儿也没少入宫见人,我见他,本就没忌讳。”她笑道,“连你姑祖母是谁都忘了,还说自己没急呢!”

    “哎!”宋檀长叹一声,赔笑道,“你疑心我,我心里就和在油锅里煎一样,哪还管得了那许多。”

    “好了,别为这点小事就‘油锅煎了’。”霍玥道,“还是赶快想想,那一位……怎么办吧。”

    重提萧显,两人有不短的静默。

    “一年了,才请上他一次,不能就这么算了!”宋檀道,“这一年,人人知道咱们和萧显有深仇大恨,又说咱们家的人胆大如斗,连萧显府的皇孙都敢戕害,怕不是疯了!你都不知我这一年受了人家多少眼色,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还都怎么议论咱们!这一年,连三省六部的同僚,都渐和我远了!”

    “我也是这么想啊。”霍玥叹道,“萧显就仗着陛下疼他,装疯作傻的。他这样一日,世人就忘不了那事一日。被闲人议论几句还是小事,就怕陛下又想起来这好儿子受的委屈,又觉得咱们不好,再牵连了你,又怎么办?二郎,除了你,这府上还能指望谁呢?”

    江容右耳紧贴窗棂,双手捂唇,不敢呼吸。

    守门的紫薇和玉莺分明知道她在廊下,却谁也没有出声回禀。

    她们都听着霍玥说:“现下至少人还在家里,总要再想个法子试一试。从前的不管用,他在这里半日,有没有什么稍微喜欢的?哪怕不是喜欢,稍有些不一样的也行。”

    她们也都听见了宋檀犹豫:“他连这的茶都不喝,饭也没吃……若非说有什么,就只有——”

    “江容?”霍玥的声音小了下去。

    后面的一些隐约的,“只能拿她试一试”,“只怕你舍不得”,“纵有风险,一个人头怕也够了”,“值得冒这个险……其余也无法了,总也不会更差”之类的话,江容没有细听。

    上一世的她,听到此处,已然神飞魄散,怕得六神无主,更不愿信小姐真会把她送人。她不顾一切冲进了屋子,跪在小姐脚下,哭着说她哪儿也不去,死也只死在小姐身边,求小姐别丢了她。

    那时,她根本没去看宋檀的神色,只顾抓住小姐,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小姐任她哭着、求着。

    直到她哭得浑身瘫软,没了一丝力气,才听到小姐轻声说了句:“你想什么呢。”

    “说着玩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么说着,小姐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现在想想,上一世,她最终没有被送给萧显,或许并不是因为霍玥怜悯了她,或对她生出了不舍。只是因为,一个宁死不愿再次献出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女人,一个哭成一滩烂泥、容貌也失去价值的女人,纵然强行绑到萧显身边,也不会对康国公府有任何益处而已。

    江容悄然退后,离开了这处是非,平静得好像从没来过这里。

    她不必再强冲进去。很快,商议好的“是非”,会主动来找她。

    她没有等太久,至多只等了一刻钟。

    霍玥是自己来的。

    她一推门,眼里就闪着泪光,眼圈儿也在灯下看得出可怜的红。

    江容自然要焦急地关怀她,连声问,“怎么了,谁惹娘子不高兴了?”

    “并不是谁惹了我,”霍玥含糊说,“是有一件事,着实为难……”

    江容自然也要接着她的话问:“是家里又出什么大事了?”她向外望了望:“怎么只有娘子一个人来,卫嬷嬷呢?连玉莺紫薇也——”

    “是我不叫她们跟着的。”

    霍玥回身掩上门,并没锁紧,便紧紧攥住江容的手,引她一起坐到床边,半吞半吐说:“从小儿就是咱们最好,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叫你为难。实是真没了办法……”

    说着,她一双杏眼里又滑下两行泪,在江容雪灰的裙摆上洇开。

    江容望着泪的主人。

    她这种吞吞吐吐,先只说自己走投无路,哭着求她帮她的样子,真和要她做妾时一模一样。

    “小姐。”她垂下眼帘,“我知道,家里正属多事之秋,小姐诸般为难,并非我全然体会得了。”

    是啊,她当然体会不了。她做了二十年奴婢,她母亲、父亲、妹妹,世世代代都是奴婢,怎么能体会得到霍玥和她长辈亲人一有难处,便能找奴婢填坑、垫命的快活?

    就像她本来以为,她这么多年的忠诚、做妾后的退让,“小姐”都是懂得的,是知道她别无二心的。可霍玥还是在这样早的时刻就隐隐以她为敌,提防她、限制她——想除去她。

    她做忠仆,把自己做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她就用着这样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语,一字一句对霍玥说:“小姐多年如何待我,我都铭记于心,没有一刻忘怀。从来小姐说什么,我也没有不应的。小姐这次的难处,若我能解开一二,请小姐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必会替小姐去做。”

    言毕,她呼出一口气,含笑看向霍玥。

    可才对视一眼,霍玥就移开视线,随意看向了床边:“那……那——”

    “小姐。”这次,是江容捧起了霍玥的手,向前探身,“小姐,有什么吩咐,请说吧。”

    “我——”霍玥下意识向后仰,抽出一只手撑住身体。

    她摸到了绵密细滑的宫绸。银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

    从二月初一日开始,这匹原本放在库房里的衣料,就成了江容的新床褥。在这上面,江容和她的丈夫,缠绵欢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良宵。

    她又看向江容。

    进入她眼中的,并非从六岁开始,服侍她十五年的陪嫁丫鬟,而是一个女人,年轻女人,年轻又有倾城之色的女人。勾她丈夫留在这红罗帐里,恩爱同眠了一整夜的女人。

    “是萧显。”霍玥顺畅开口,声调柔婉又可怜,“二郎同我说,你一进园子,萧显就盯上你了。”

    江容听得想笑。

    她忍住笑,身体便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怕他!”霍玥忙说,“其实,别看咱们家与他不和睦,他对其余侍妾和服侍的人倒很好。你看那姜侧妃,一个民女,三个月就封了侧妃!再者,以你的样貌,只服侍我和二郎,倒埋没了。他原也不配。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去,那才是——”

    江容死死咬住嘴唇。

    终于把狂笑忍回肚子里,她才松开牙齿,轻叹问:“我会死吗?”

    她微笑着,轻声问出霍玥故意避开的问题:“小姐,我会死吗?”

    霍玥滔滔不绝的嘴停下了。

    一瞬间,她感到似乎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但江容问过后,并没有强要一个回答。

    她站起来,依旧恭顺地拜下,平静说:“萧显与府上有深仇,至今不愿和解。我是府上送去的人,或许一眼不顺,便会被斩于刀下。小姐,这是你的吩咐,无论如何,我愿意去。”

    “只求小姐,能快些求老夫人把我母亲和妹妹放出来,许我妹妹放良自嫁。”江容叩首,“再求小姐保重身体,我就再无不放心的了。”

    “江容!”霍玥情不自禁唤道,“这我自然应你!——这都是早就应过你的了。”

    她先觉放松,手离开绸褥,身体向前,心中才后知后觉涌现不舍。

    身前跪着的,又成了与她自幼相伴的陪嫁。

    一把将人拽起来,四目相对,她想说些什么,江容已先开口:“夜长梦多,或许萧显一会就走了。小姐请先去忙,容我梳妆。”

    “好,好!”她这样懂事,霍玥唯有说,“如此,家里就全靠你了!”

    江容把霍玥送出房门,看见两个小丫鬟和四五个仆妇早已打好热水,抬着浴桶在门边等候。

    霍玥根本没想过让她拒绝。

    所以,上一世冲进去哭喊央求的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彻底沦为了霍玥的眼中刺呢。

    这不重要了。

    江容掬起一捧水,搅乱水中自己的倒影。

    就像霍玥为鼓励她说的,“家里全靠你了”,只是一句夸张的虚言。只要霍玥想,她可以有一百个、一千个奴婢。她只是服侍得比较久、更加听话、更会做奴婢的那一个,实际并无特别。

    从根本上,在霍玥心里,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件顺手好用的工具而已。

    他们接过仆妇手中的食盒,有人引路、有人跟随。仆妇们又慌忙看向江容。江容姑娘这就去了,她一个人会不会出事——

    江容没有回头。自然,也无从得知昔日同伴迟来的担忧。

    夜里的花园比往日还要安静。树木投下细密的阴影,连鸟容都没了嘤鸣。身穿铁甲的亲卫只送她到照月亭,碧涛阁里便有面白无须的内侍走下来,接过食盒,含笑引她上去。

    江容不懂得这个笑的含义。高兴、客气、幸灾乐祸?萧显知道她来了吗?萧显高兴她来,还是已经抽刀出鞘,只待她走到面前,手起刀落,便能再用一个人头偿还姜侧妃与小皇孙的血?

    江容一句都没有问。

    石板路蜿蜒向上,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内侍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着灯笼行得很稳,还能时刻照应着江容。

    除他二人之外,周围似乎再无人迹,可江容又分明似能听到金戈铿锵之声。

    碧涛阁近在眼前了。

    门窗半阖,阁中不见光亮,唯有明月皎皎,洒落一地清华。

    举目四视,江容终于看见树下的微光。亲卫静立影中,将身形藏在常人一眼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毫无松懈地护卫着萧显。

    只一眼,她便移开视线。

    内侍推开了门。他走进去,站在内侧,躬身请江容入内。

    江容没有迟疑,跨过门槛。

    先感受到的是酒气。不算浓烈、也并不清淡,但不难闻。室内果然没有一盏灯。

    内侍轻手轻脚走进去,转向东侧,对榻上半躺着的颀长人影轻声回话:“殿下,康国公府使人来送醒酒汤了。”

    片刻,萧显动了动,将手搭在额间:“让他滚。”

    久闻其名,这却是江容第一次听到萧显的声音。虽然带着醉中的喑哑,但这的确是一个寻常……清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与她听过的其他年轻男人的声音并无太大差异。

    或许是因现下萧显没有看她,也或许是因她的确下定了决心,这声音让她心头的飘忽感减轻了些许。

    是了,她想,萧显终究还是一个凡人。肉体凡胎。就算他武功盖世,一掌便能了结了她的性命,他也依旧只是一个世俗中的人。

    就像霍玥和宋檀,他们看似高高在上,本身也并不比她多出一个头、或一条手臂。

    “殿下,”那内侍并没听从命令,仍然笑着,“您就起来看看,来的是谁吧。”

    说着,他放下食盒,两步上前,坚持拿下了萧显放在额上的手,请他向外看。

    萧显无聊地掀开眼皮。

    他瞬时坐了起来。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65 章 计划

    因江容想要补眠,所以她和崔娢分乘两辆马车,汀芷汀兰坐在她对面,见自家娘子如此伤心模样,想要开口宽慰,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马车渐行渐远,江容止住啜泣,用帕子擦干眼泪,靠在内壁闭目养神。

    看似她在补眠,实则脑中分外清明,计划已经开始了,她盘算着如何不着痕迹的从萧显的控制中脱离。

    半晌后,她睁开眼,打开手中从萧显密室描摹出来的舆图,因为时间紧迫,只描摹了博陵到洛阳的地图,匆匆赶制完,就将舆图送回去了。

    一直到她离开,也没发现萧显有什么异样,想来是没被他发现。

    正想着,却觉有哪里不对劲,一抬头,果真是被太师逮了个正着。

    萧显一挥手,玄枵退下,他一双眼却是盯住了小太子瞬间开始忙活的笔尖。

    “殿下对话本可有看法?”

    “没有,”寒崇眼观鼻观心义正言辞,“玩物丧志,太师的话学生时刻谨记。”

    “百姓饱腹安居方得闲思,故而话本随时运而生,且多出自市井。是以其所记所言,亦常关乎国之兴衰、民之哀乐。殿下是储君,怎可漠不关心?”

    哎?

    寒崇微微瞪圆了眼看上。

    太师已经收回了目光,此时一面翻过案上的卷宗一面捏着茶盏喝了一口,仿佛方才那句不过闲谈。

    可寒崇不会当真这般以为,身为一个优秀的学生,他惯会揣摩心思了,尤其是对着眼面前这一位,那可都是一次次血泪教训买来的。

    于是,他将笔搁下,恭敬挺直身板:“太师教训的是,方才是学生浅薄了。”

    果然这句之后,那人才终于将茶盏放下,瞥来一眼:“知道浅薄,就不算无药可救。”

    “是,”寒崇小小的肩膀绷得更紧了些,“学生方才醒悟,那话本赛赶着七司擢考之后似乎也颇有讲究。百姓会断文识字的本就不多,能行文的更是少,江容姐姐此番其实是抓住了各地考生在京中的机会。正如太师所言,话本源于民,高于民,学子又是各地所来,民风、官风以及百姓所关心的必然也不同,各有其价值。如此,学生确实有了解的必要。”

    上首嗯了一声,复道:“这点心铺子既是与镇国侯府相关,殿下了解起来想来也不麻烦。”

    “学生明日就同太傅说明,待殿试之后就亲自去镇国侯府学习。”

    “嗯。”

    寒崇悄摸又看,发现太师大人已经重新垂眼看起卷宗。

    呼——

    还是他机灵~

    小太子重新拿起笔,这次再不敢分神。

    一连几日,点心铺子前的报名点上挤满了人,但大多是围在边上观望了解的,覃红几个连带青轩皆是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口干舌燥。

    “老板,这报名就报名,怎的还跟擢考似的连住在哪里,老家何地何户都要一并记下?”

    覃红一直保持着笑吟吟的模样:“那是自然,我们东家办这次的比赛,其实是为了后边与作者一直合作下去做准备的,您看咱们里间那戏台子,往后都是要同作者一块儿商量着演出来的,可不是得严谨些?”

    “啊?还能给演出来?”

    “是的呢!”覃红提声,“这话本啊,光是看的哪里行,也得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的嘛!再者说,后续的酬劳我们会派人一一送到府上,可不能叫各位辛劳奔波。”

    “乖乖……真的给钱啊。”

    “当真报名写了就会付钱?”

    青轩脸都木了:“是。”

    “那这么说的话,我报名!”

    出声上前的是一个灰衣男子,他留着胡子,瞧着有些粗旷,这般站出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覃红面前时,众人都不敢置信。

    “你莫不是开玩笑呢?人家这是要拿笔杆子的。”

    “怎么的?我怎么就不能拿笔了?”中年男子拍了拍桌子,转而看住覃红,“老板你说呢?!”

    覃红什么人没见过,面上的笑丝毫不变,只蘸了墨问:“敢问这位壮汉如何称呼?”

    “名姓么,那不重要,我写话本可不用本名。”男子伸了头,点点案上姓名那一列,吊儿郎当地翘起脚问,“就问行不行?”

    “这个……”覃红犹疑。

    “自然可行的。”

    一道声音从队伍后传来,惹得众人回头。

    覃红也跟着起身:“东家。”

    “竟是东家?”

    “这么年轻的东家?还是个姑娘。”

    “你们没听说么?这铺子啊,本来也是烟花之地……”

    江容适时转身:“敢问你方才说的什么?”

    许是她突然的诘问唬了人,又或是前些年商场滚打后自带的一身气定神闲,这一问之后,竟是无人多嘴。

    她这才满意地复又对着众人开口:“诸位,我知各位对于这次的话本赛有些质疑,不过我们既然说到,便必定会做到,前提是按照我们的要求来。万事总有规章,否则岂非乱套?我亦知晓诸位创作不易,怕这笔下心血交于我们浪费了,在此请各位放心,如若你们按照要求报名供稿却没拿到承诺的五两,大可去镇国侯府讨说法。”

    “镇国侯府?哪个镇国侯府?”

    “咱们大兴可不就一个镇国侯府?!”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这位不会就是那位将将回京的侯府大小姐吧!”

    “啧啧啧……”

    “据说镇国侯可宝贝这个女儿呢。”

    “可不是么。”

    “难怪出手这么阔绰。”

    “你看看你,方才胡乱说什么呢?”

    “我哪里晓得这铺子被镇国侯府买下了啊……”

    这一声声中,江容低头,看向仍旧坐着的男子:“方才公子说不想用本名?”

    “是啊。”

    “可以的,只是公子需得留下具体的地址,”江容道,“也不可冒用他人之名。”

    “呵!笑话,旁的冒用我还差不多!”男子没等覃红坐下就兀自拿了笔自己登记。

    有好事的早已经凑了上去。

    “青石狂客!”有人惊呼。

    “什么什么?!是跟琼林先生并称的青石狂客?!”

    一时间,人群振奋。

    落下了最后一笔,男子甩手一搁,转而对着身后拍拍胸脯:“正是在下,如假包换!”

    罢了,他起身抖了抖衣袍:“告辞。”

    众人纷纷看向那登记的字迹,当真苍劲有力,乃是有功力的。

    “还真的是!”

    “走走走!我最喜欢他写得鬼怪故事了!”

    “狂客先生!还请来我茶舍一坐!”

    “先生先生!”

    如此,人群竟是跟着散了小半。

    留下的一些原本还观望的人立刻站出来不少等着报名。

    店铺前红红火火,江容也没继续留下,而是择空带着芳菲离开。

    “小姐的银子可算是没白花,今日这番,不出半日京中就会传开啦!而且有他定调,敢报名参赛的也得先捏捏自己的腿柱子,”芳菲从旁道,“就是没想到这什么狂客的,竟然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人不可貌相么。”其实,昨日通过书斋老板引荐见到此人的时候,她也有些意外,好在是这人瞧着放荡不羁,却是个好说话的,答应得干脆。

    今日这出戏,他们配合得很好。

    “就是不知那琼林先生可也会现身了。”芳菲道。

    “再看吧。”

    其实从演绎的角度来说,青石狂客擅长的志怪话本,并不适合覃红她们来表现。

    可在琼林先生那里碰的钉子实在有些硬,江容也只能顺其自然。

    伴着报名的火热,殿试也如期举行。

    殿试的成绩同之前的擢考不同,第二日就公布。

    不仅公布,还要由人从宫中出发,一路敲锣打鼓地将喜报送进各高中的学子手中。

    那阵仗,简直是比新人嫁娶还要喧嚣,满街的孩童几乎都是缀在队伍两侧,拥着挤着沾喜气。

    铺子所在的巷子后头便是一片租住给人的老宅,这一片因为原本是青楼,纵使是住宅也是后来改的,比不得其他片区的宅子,所以租金要便宜不少。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地方竟是出了状元!

    送喜报的队伍经过店铺往巷子里头去的时候差点堵住。

    “我这回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人生大喜,不过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了。”青轩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望着那一地的红纸感叹。

    覃红噗嗤笑了:“小兄弟,你又知道了?你洞房花烛过么?”

    汀芷自小跟她一起长大,对她的决定绝对服从,汀兰也没有异议,坚定的选择跟随她。

    汀兰会驾马车,等那日将暗卫车夫仆从都迷倒后,她们先乘马车离开汲县,路上将马车换掉,舆图上显示汲县有处断崖,为防止萧显寻着车辙追上来,旧马车可以推下悬崖,装作她们意外身故。

    如此一来将萧显的视线转移,还能多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

    诸事俱备,她该去辞行了。

    一起身,她忽的感觉头晕目眩,连忙撑在桌案上,才堪堪稳住身形,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路途劳顿后,这身子越发弱了。

    许是因为春困,这几日她愈发困倦,食欲不振,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身上还很疲累,一整日只想躺着,懒得动弹。

    等到了洛阳安顿下来,她要好好的补眠。

    第 66 章 晕倒

    出来已多时,江容怕母亲担心着急回去。

    泥土松软,她惊吓过后脚下不稳,刚迈出一步便膝盖一软,萧显伸手想要搭扶,她看着那金线云纹的袖口,想到那藏于其下的袖箭,硬生生控制住身体,转而抓握身旁的汀芷。

    本想就此别过,萧显执意要送她回去,江容拗他不过,便让他在身后跟着。

    走到后院厢房处,担心被母亲撞见不好解释,想立刻摆脱这个跟屁虫。

    “敢问裕王还有何事?”江容驻足发问。

    一阵人仰马翻。

    双拳难敌四手。康国公夫人虽手握利刃,终究没有砍向儿媳。

    霍玥寸步不让,声泪俱下,奴仆们也跪的跪、求的求、劝的劝,把甬路堵得水泄不通。

    康国公先赶回来,一把夺了妻子手里的刀。

    孙时悦紧随在后,却只站在人群之外。

    “你这行伍里的本事,自小的功夫,别处用不好,倒只好用在我身上。”夫人看着刀,又移向康国公,冷笑。

    “仇氏!”康国公满面红涨,粗喘着愤怒道,“二娘已经去了,咱们就剩二郎这一个孩子,你还不叫他好过!你还不为他想想,他有今天不容易?你还要……害了他!”

    “我害了他?”仇夫人不可置信,“我不叫他好过??”

    她直逼向康国公,毫不畏惧方才还在自己手里那把刀:“我这一辈子,只养下四个孩子,大娘便不提,大郎难道不是你害了的,你怎么好意思说!”

    康国公一滞:“这是在说二娘,你提大郎做什么?”康国公府为开国时高祖皇帝钦赐,尚书省工部营建,东西近五十丈,南北更足有百丈,又历经七十余年历代主人精心维护修缮,府内房屋峥嵘、景象壮丽,今日又因贵客临门格外肃穆,行走其内,人声寂寂,唯有树鸣风声、脚步匆匆,便越有人生蜉蝣、沧海一粟之感。

    一个奴婢的命运,也并不比树上的一片嫩叶更牢固。

    风掀动了江容的裙摆,她的裙摆也生出了风。夫人“清修”处在府内西北角,萧显饮宴在花园东。相隔数十丈,只要夫人那里尚还可控,便不必担忧贵客听见一二声响。但她仍然全力奔跑着。

    因为,上一世她就是这样,满心怀着对康国公府、对霍玥真切的担忧,拼了命跑到了花园里。

    园门自然有人守卫。两方的人。康国公府的奴仆和萧显的亲卫。亲卫衣铁甲,执长枪,枪尖寒芒似水。

    从她进入视线,这些亲卫就盯紧了她,眼中只有警惕。纵有惊讶,也不过一瞬之间。唯有一人面露异色,似是既惊又怕,忙与身旁的人附耳低语。于是那一人便有些恍然,看向她的目光也转为了惊异。

    这两个亲卫的举动,是否同上一世一样,江容记不清了。

    上一世,她心里只有尽快进入花园、见到小姐,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关注其他。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疑惑:

    萧显府的亲卫,为何这样看她?与萧显盯着她,是否有所关联——

    “来者何人!”

    “这是我们娘子的人。江姑娘。”康国公府的管事忙说,“娘子命她照管家事,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回了。”

    霍玥从去岁春日执掌中馈,命江容做妾前,江容是她最信重的奴婢,府里不算要紧的事务,许多都是放给她和玉莺处置。因此康国公府上下奴仆,几乎无不识得江容。

    江容也忙垂首说:“实是突发要事,必得回给娘子,还望放行。”

    萧显府的亲卫点头,单放她一人入内,还派出两人跟随。

    那管事便忙对江容说明:“萧显殿下和二公子在碧涛阁,娘子就在照月亭。”

    匆忙对他道谢,让他看好那几个仆妇,江容小心沿着熟悉的路走。

    一步,两步。一墙之隔的后院,人声隐约轻微,在热闹中格外安静。

    站在书案旁,江容翻开了一叠纸,最下一张,是她不知何时练字所写: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①

    她记起来了。从去年冬月至今日,她已有两个月余没见到母亲妹妹。春节前,小姐便说让她做妾,于是新年里归宁,她没能随行同去。还没怀上身孕,她也不便提出,请母亲妹妹来看她。

    她当然想家了。

    应是怕小姐看见,她把这张纸藏在了最下面。

    她还想起来,上一世的最后,在急着去见小姐前,她正看一首旧诗: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②

    她早该看清,在这无望的人世里,她只是一只鸟儿、一样玩物、一个奴婢。

    她的第一只小鸟……她的女儿,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回忆有些艰难。擦湿两条手帕,江容终于推测出了确切时间:

    景和二十五年三月初十,她被诊出已有身孕一个月余。

    那便是,早在她回来之前,女儿就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江容!”

    小姐的声音响在门边,江容更加惶然不知所措,只忙把练字的纸藏起来。白日不便闩门,霍玥已推开门进来。来不及掩饰,江容满面的泪痕已被霍玥看在眼里。一时间,霍玥心里又酸胀起来:“江容!”

    她忙忙走向她,把她搂在怀里,说出口的话比原本准备的更情真意切:“我没怨你——”

    江容浑身僵硬,看小姐满眼愧疚,真诚说着:“你都知道……我和二郎自幼就在一处,不比别人,所以哪怕是你,我也一时没想开,不是真在怪你。你怎么就哭的这样?”

    江容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霍玥更紧地搂住她,连声说着“别伤心了”,又笑道:“我来,是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呢!二郎传信回来,说他今儿请萧显,萧显竟应下了!约定了明日就来咱们家里做客!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真心实意期盼着:“只要这事办得好,那件事……说不定就能过去了。”

    她满心筹划着明日筵席的安排,便没有看见,江容那比方才还惊恐得多的神色。

    被刻意忘却的记忆,总是需要一个引子让人想起。

    比如现在,江容眼前,就清晰浮现了一个冷淡、疑惑,仿佛要剖开她心肝脾肺、仔细查验的锋锐眼神。

    还有她跪在小姐面前,哭着求小姐别丢了她、别把她送人的狼狈姿态。

    是的,是的。挤在霍玥怀里,江容紧咬牙关,忍下冷笑和想要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

    三十四岁的秋天,霍玥把她关在田庄,又在冬天要了她的命,并不是她唯一一次丢弃她。

    即将到来的“明天”……有萧显赴宴的“明天”,这才是第一次。

    水流自东向西,蜿蜒穿过康国公府花园。花园之东,沿南岸是一带翠嶂,碧涛阁矗立半山。沿北岸便是草木葳蕤,照月亭正在水边。

    从半山向下望,照月亭一览无余。

    霍玥紧张又无聊地坐在亭边,时不时向上望一望,又不敢看得太明显。

    约定请萧显午初到府,本想先请用午膳,再见机行事。谁知萧显未初三刻才到,足晚了近一个半时辰!

    这说早不早、说晚不又晚,实在尴尬。

    萧显一言不发,那些亲卫也一字不吐,二郎连萧显是否用过饭都不曾问出,只好请人先进花园。

    哪知才从照月亭走到碧涛阁,萧显便向亲卫要了酒,自己开始喝了!

    幸好家里预备得齐全。她和二郎忙叫人上菜上酒,二郎陪侍,她先避下来。

    活了二十年,她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赔笑赔话……便是从前入宫,连陛下、娘娘们,都不曾对她作色呢!

    二郎还在上面,只怕更要忍气。也不知今日能有个什么结果。

    霍玥正闷着,忽听有铁甲铿锵声,忙回身向后。

    已有人赶来,小声回说:“是江容要见娘子!”

    “出什么事儿了!”她忙轻声问。

    照月亭与碧涛阁相去不过数丈,萧显耳聪目明,这里声音稍大些,他必能听见。

    “娘子!”江容和上一世一样快步进来,俯身在霍玥耳旁回道,“夫人知道萧显来了,要出来,奴婢们拦不住。”

    “偏是这时候要——”霍玥一个“闹”字只说出一半,“我去看看!”

    江容退开一步,等霍玥整理衣襟。

    在这短暂的几个呼吸间,她向上望了一瞬。

    是他。

    是他。

    暗紫衣、寒冰面,身如峭壁,脸苍白得像一抹雪。可只需看到他一眼,谁也不会以为他是孱弱无力的无能之辈。他目光像尖刀,带着迸出的火星,目不转睛瞄准了她,甚至,在走上前、靠近她。

    纵然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可真到了这一刻,江容仍然惊觉自己不能承受。

    不必计划好的“和上次一样,看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她的身体已让自己垂首、退后,再退后,跟在霍玥身后离开。

    萧显停止了向前。

    定定看了片刻藕衣女子的背影,他神色转为玩味。

    宋檀在袖中握紧了手。

    萧显为什么那样看着江容?难道他爱上了江容的容色?是,江容之容世间难寻,可她已经是他的女人!萧显既然对她有兴趣,为什么不问一问!

    只要他问一句那是谁,他就能说,那是他妻子的陪嫁侍女、已是他的侍妾!

    说到底——

    看着萧显无言转身,斜倚栏杆,晃起手中酒壶,宋檀一腔怒气无处发作,只能咬牙埋怨江容:

    说到底,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让江容非要自己过来?

    她便不能随意派个人来?非要让自己在外人面前露脸?!

    一年不见,老妻鬓发全白,声音嘶哑,一身缁衣,通体无饰,仿佛变了个人,让他不免生出胆怯。

    可话还是要说清:“若不是你鼓动唆使,她哪里来的胆子趁萧显巡边——圣人留了你一命,你还……”

    “若非你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十一年前,你何至于败?大郎又怎么会死?你又何至于身上寸职皆无?”仇夫人根本不听他指责,声声质问,“若非你在圣人面前没了脸面,不能替她做主,二娘有圣旨赐婚,又怎么会在王府日夜不安,生怕被一个乡下毛丫头取代!”

    公婆的争吵,霍玥不便多听,只能缓步走远。

    孙时悦却仍在一旁观赏。

    她眼中冷漠,面无表情看着这对夫妻互相推脱儿女的死,无意避让。

    康国公看见了她,仇夫人也看见了她。

    康国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拽住了自己的夫人,把人向院内“请”:“在这吵吵嚷嚷,是想叫一家子都看笑话吗!还嫌不够丢人!”

    婆母的事得以解决,花园那里又不便再回去,霍玥便索性回了自己院子。

    江容发着抖。霍玥也发现了她在发抖。她心里仍还烦乱着,因江容究竟有一功,便耐住性子问:“你吓着了?”

    江容点头,又摇头。

    “母亲那没事了。本也不会怎么着。她难道还能砍了我吗。又没真疯。”霍玥扶住额角想,“那就是萧显的亲卫?那两个人跟着你一个,是怪吓人的,怪不得你跑那么快……”

    说着,她突地想起来:“怎么好像咱们走的时候,萧显在看——”

    江容又一抖。

    霍玥狐疑地坐正了。

    她端详着江容,又翻找着那一刻的记忆,心中忽有意动。

    这念头一起,再看江容,她便有些不自在了,十分柔声道:“罢了。你替我看了这一下午,也怪累的,去歇着吧。”

    “嗯。多谢娘子。”江容哽咽一声,又收获了霍玥好一番温言。

    她低下头,跨出房门,只看着自己足尖,回到后院,紧闭房门。

    成功一半了。一手倚住门边,她轻喘着想。

    接下来,只需等到傍晚。

    上一世的今天,她怀揣满腹惊惧回房,终究没能心安。捱到酉时,她根本吃不下饭,又走出屋子,想找小姐说一说心里的害怕,想听小姐再保证一句:萧显不会动她。

    可她才走过月洞门,宋檀就步履如飞地回来了。她不愿和宋檀碰面,就在廊下躲了一躲。

    她就听见宋檀对霍玥说:“萧显真是……岂有此理!”

    他在屋里踱着急步:“我说什么,他都不应!一张嘴就是喝,喝喝喝喝喝!喝够了,还就在那躺下了!这叫个什么事?你说,这是请的什么客?他既一点儿不想与咱们修好,又是为什么来呢!就为了羞辱你我?我是赶着叫人送枕褥去了,爱用不用!”

    “还有江容!”他又问霍玥,“天大的事,派谁去不成,非要她自己去?母亲闹起来,她叫人传个话不是一样!”

    霍玥便说:“你有气,朝我发什么!”

    她说:“这是大事,江容不得来么?”

    旋即,她稍稍放低了声音:“我看,萧显好像格外注意江容……你也看出来了?”-

    次日,晨钟响起,江容才醒来,昨夜伴着暴雨雷电,却得一夜好眠。

    雨后清新的空气透着窗户传来,几只鸟儿在窗外树上叽喳,像是在讨论昨晚的雨势。

    汀芷打了泉水端来,“后院的柴都淋透了,方才我是这烧了好几次都只起了烟不起火,所以只能委屈娘子用这冷水了。”

    江母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江容示意她先将水盆放下,起身去门口迎一下母亲。

    锦帕抵在唇前,母亲一阵剧烈的咳嗽,面容倦怠,想必昨天休息的不好。

    见她出来,捂着锦帕上前几步,将她打量一番,“可休息好了?”

    江容点了点头,“好了。”

    江母让仆从套马装车,准备返回。

    家仆一路小跑赶来报信,“夫人,不好了,马匹都跑了。”

    “?”

    家仆又详细的复述一遍,语气焦急,“应该是昨晚打雷下雨马儿受惊,现在挣脱绳索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普元寺地处偏远,派人传信回家再套马过来,又需几个时辰。”

    刚巧陆遗正在收拾马车,萧显站在车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礼貌上前询问,“夫人与娘子可是回长安?我可以顺道带你们回去。”

    “原来是裕王在此。”江母看见裕王赶紧行礼,这才知晓释缘大师说的其他施主是他,“马匹无束至此困境,那便多谢裕王。”

    江容了然,跟着江母行了礼,咬牙切齿道:“多谢裕王,自家马匹不乖觉,被这暴雨吓破了胆,不似裕王家的马匹,身经百战,淡定如常。”

    “……”

    裕王知道这小手段瞒不过她,但就算猜到使他使坏又能如何?不还是得靠他的马车才能回去。

    江母安排仆人赶紧去收拾行囊,带着江容打算回屋内等候,只听不远处马蹄声响,一人快马扬鞭,雨水四溅浑然不觉,在寺门口翻身下马,快步跑进来,慌乱传话。

    一见裕王便跪倒在地,“裕王,方才宫中来信,昨夜暴雨引来天火,天火……天火竟将太庙烧了。”

    第 67 章 有孕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是。”

    江容不明白,为何姑爷的语气,听起来像质问她说谎。

    “真‘吓着了’,还是装的?”

    宋檀起身,走近她,俯身捏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再退后,强让她直视他:“太医不是说,你没病?”

    “只是‘心里不安’。”他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话。

    江容愣住。

    是,没错,她是没病,太医是这么说的,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姑爷转述得似乎没错。可为什么姑爷会以为她是装样?装病对她有什么好处?是……谁,让他这么想?

    “你是玥儿的陪嫁。”宋檀不欲赘言。他直身关上房门,将身后月色彻底隔绝在门扉之外,“玥儿愿意抬举你,我才收了你。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他侧首,俯视仍在发怔的侍妾,告诫道:“装病邀宠,别再有第二次。否则,玥儿容得你,我也容不得。”

    装病,邀宠。

    这四个字在江容心头盘桓。她品味着、体会着,突然有些想笑。

    若宋檀真似他口中说的一样,厌恶她“邀宠”,为何还要关上房门,欲与她行房事?

    若只“为子嗣计”,便不该有私欲,又为何目光还在她面上流连不舍,等着她起身投怀送抱?

    还有小姐……小姐。她今日终于明了,原来她在小姐心里是这般模样。分明小姐亲眼看到她茫然失措、神思不属,分明小姐还亲自握着她的手,陪她等太医,叮嘱她歇息,可在宋檀面前,小姐还是选择了污蔑她,至少,也是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宋檀误解她。

    不会有人越过小姐,主动和宋檀提她的事。宋檀对她如何想,端看小姐如何说。小姐不说让宋檀来看她,宋檀就不会来。

    这是第二根刺了。

    今日是如此,焉知上一世的十五年,又有过多少今日之事?

    分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邀宠”、没有欺瞒、更没有背叛。

    甚至,怕小姐伤心,怕自己对不起小姐,即便做了侍妾、成了妇人,从前的十五年,她也不敢在房事上感到任何欢愉。夜晚之余、床帏之外,她更不会对宋檀有任何亲近。

    因为他是小姐的郎君。小姐的丈夫。小姐的男人。

    宋檀于她,只是例行房事、以备生育的陌生人。

    她本没想过“背叛”。

    在宋檀的注视下,江容先直起腰。她是因“有眼色知高低”被选到小姐身边的,服侍十余年,当然更能看得懂旁人的神色。她看到宋檀眼中多了些急切。

    她忍住笑,轻声认错,为自己澄清:“妾身没想到公子会来。妾以为,公子不会放在心上。”

    这话里带着卑微的缠绵,是从未有过的勾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身形伶仃,眼里是慌张的不安。

    宋檀眉心一皱,又一松。

    “知错就好。”他向江容伸手。

    到底是为了他。

    江容扶住了这只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掌心,烛光愈暗,江容似乎能听到宋檀急躁的心跳。

    算来,活了三十四年,生育了两个孩子,她竟从不明白,什么是男欢女爱。

    和自己的“夫君”“主子”欢情,算不算“背叛”?

    是小姐让宋檀来的。是小姐让宋檀来和她同房的。

    宋檀薄软的嘴唇覆了上来。疼痛的记忆太过深刻,江容仍没能避免身体发僵。

    宋檀不满睁眼。

    江容思量此时此刻她着该有的反应,祈求地看向他。

    宋檀比平日宽容许多,只无奈拍了拍她的脸。

    江容尝试放松。她尝试不去想,那些糟糕的、粗糙的、干涩的、刺痛的,只能咬牙忍受的夜晚。

    她推拒不了今夜,更推拒不了往后的许多数不清的夜。直到她生下孩子,他们才会放过她,——不,他们只是在房事上不再用得上她,何谈放过了她。她会生下两个明知不会有好结果的孩子,看着别人摆布他们、打断他的腿,亲手送她去和亲、去死!

    而她还没有办法——她想了一整日,想了一百零七天,都不出办法救他们、救她自己!

    怒火又在江容胸口汇聚,冬夜的寒风又吹了回来。一日的混乱忧惧全不要紧了。宋檀吻得沉醉,在他移开嘴唇的间隙,江容露出牙,咬了上去——又很快松开。

    真可悲。她想。真可悲。恨意如此强烈,她却不敢在宋檀身上留下任何伤口。每一道痕迹,都会成为她通向死路的快马,她不能伤了“主子”,更不能让霍玥看到,她与宋檀欢好的实据——

    为什么不能?

    唇上的疼像小猫伸爪。

    宋檀“嘶”的一声,摸摸唇角,笑了。

    这丫头,自小就只会素着脸、远着他,和玥儿嫁了过来,更是轻易不与他说一句话、不给他递一杯茶。他虽只想和玥儿一生一世,却不愿看一个丫头的脸色。便做了他的人,她也和木头一般,纵对着这张脸,也让人无趣。谁知今日,竟学会呲牙伸爪子了?

    果然,她是碍着玥儿,不便对他亲近。

    不许她逾越就是了。

    “也不知你是做了什么梦……”

    宋檀的手向下、嘴也向下。江容得以片刻喘息。

    月光有如流水,又从窗纸里轻柔地透进来。她望向窗棂,想着她的“梦”,感受着宋檀的动作。在厌恶与忍耐交织里,她让自己放松、再放松,回应了宋檀,抚上了他的肩背。

    她已经死过一回——她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活!至少,也要有什么地方不同,哪怕只是一件事——

    江容抓紧了宋檀的衣襟,指甲深深扣入他肌肤。

    今夜,在她重获新生的今夜,在她还没有找到生路、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生路的今夜——

    她该放纵沉欢。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对往事的回忆占去了江容全部心神。她惊恐着、也明悟着,便没听见霍玥几次唤她,也没看见霍玥皱眉又松开、疑惑又恍然,皱着脸思索片刻,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来。

    “江容——”她把江容摇晃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了,你是怕萧显!诶,快别怕,他又不吃人!”

    “虽说他手段是狠了些——”霍玥斟酌着言语,“可那……也算事出有因。你是康国公府的人,又不是他的妻妾奴婢,就算他是皇子亲王,来咱们家里,也没个平白无故就喊打喊杀的。你又不得罪他!”

    我的确不是萧显的妻妾奴婢。现在。

    江容直愣愣看向霍玥。月上中天了。

    子时将过,早已躺在锦被中的霍玥却犹未安歇。她甚至一直不曾阖上眼睛。

    她在等。

    等她的丈夫,从丫鬟房中出来。

    身为大家公子、行事有方,宋檀当然不会在与侍妾行房后,还来嫡妻房中安歇,如此不尊重。霍玥也不会容许宋檀这般看轻。

    她也当然不是在等宋檀来见她。

    只是,江容那一间屋子窄小,二郎从不在她房里留宿,都是行事后回书房歇息,最晚的一次,不过二更也走了……今日怎么还不出来?

    夜色愈浓,霍玥心里便愈发不安。她不能不去猜想正在江容床帐里发生的一切:宋檀究竟是尚未歇下,还是已经与江容相伴安眠?

    为什么只有今日不同?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不同?

    猜疑一起,可疑的便越来越多。她半坐起来,开始想江容从清晨的异状。是了,太医都说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但她有什么好“惊忧”的,又是为什么会“不安”?

    她待她,还不够好?吃穿用度,江容几乎和她一样,连丈夫她都放心分给她,还没封姨娘,就拨人服侍她,分例也早早升了,应她这个、又应她那个,只盼着她生下子嗣……

    现在细想,她陪着江容等太医的那半个时辰,江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应她?

    想得心烦,霍玥出声叫人:“倒杯茶。”

    守夜的玉莺忙答应着,披衣起来倒茶,勾好床帐:“娘子,还没睡?”

    “醒了,口渴。”霍玥不愿丫头知道,她为丈夫的姬妾不能安眠。

    觑着娘子的面色,玉莺自知失言,不敢多问,只忙再服侍娘子躺下。

    喝了茶,霍玥更没了困意。

    听着玉莺躺回榻上的声音,她想到四个丫头里,只有江容最懂她的心。有时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不必她暗示,江容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从小儿上学,江容的聪明之处不亚于她,有时她叫江容也写一份功课、写几张字,江容做的,竟不比她相差太多。只是她们渐渐大了,江容没有先生指点,自己也怠惰、不爱学了,也就做不来诗词歌赋了。

    二郎从来对江容不假辞色,想必今日也会以为,是江容借故邀宠。

    江容若真身体不适,又为何会把二郎留下这么久——为何,还会留下二郎?

    她不该推了二郎吗?

    霍玥拧起一双柳眉。

    这一夜,宋檀终究没有从江容房中离开。

    但很快,你和宋檀,就会想让我变成萧显的奴婢,想让我,用身体“服侍”他。

    他不知究竟吃不吃人。

    但你们……会吃我。

    在霍玥的目光转为疑惑前,江容霍地垂眸:“小姐……”她声音抖得太厉害,不得不平息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只是,一时又惊着了。明日贵客上门,要预备的多着,娘子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明日——等我一会儿缓过来,下午、下午就去替娘子分忧!”

    “好江容!”霍玥不禁说,“今儿不必你了,你快歇着。本来就没大好。倒是明日忙,少不得你替我各处照看呢!”

    “是。”江容起身送她,低眉顺目,“娘子放心。”

    霍玥虽听进去了奶娘的劝,又有萧显要来做客这样一件大事提着,但来江容房里之前,她心里并没真正消气,只是觉得自己该来。

    可进了门,先看见江容一个人哭得肠断神伤,又见她仍是这样乖顺懂事、体贴人心,并不因宋檀昨夜的优待而忘了身份,也不近她今早的冷脸而心怀怨怼,她心中的不满便尽皆消了,还认江容做亲近的人。

    两人携手出去,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有一瞬。

    拍了拍江容的手,霍玥怀着些感慨走了。

    江容站在树荫下目送。

    直到跟随霍玥同来的丫鬟仆妇都转过了月洞门,她才扶住树干和廊柱,缓步回房。

    一进门,她先看见的还是那叠纸。她便庆幸霍玥兴头地过来,满心都是萧显,没在意她桌上这叠可疑又凌乱的纸页。

    萧显。

    她知道他。当然知道。大周谁人不知萧显殿下。他是圣人的第六个儿子,贵妃之子,十七岁大破东夏,封亲王、开府,次年圣人赐婚,娶妻康国公之女——即宋檀的亲妹妹。两年前,他礼聘民间女子姜氏入府,先封孺人,不过三个月,又请封了侧妃。一年前,正当新年,姜侧妃难产离世,经查,是萧显妃和康国公夫人所害。

    于是……萧显杀了王妃,和王妃才生下的儿子。用王妃杀姜侧妃同样的方法。

    康国公府做梦都想修复这段关系。去岁,不必宫中下旨降罪,康国公便主动把夫人送进了佛堂。

    但这一年,萧显纵酒无度、远离政事,连圣人想见亲子一面都不容易,何况仅为先太后娘家的康国公府。

    明日机会难得,或许是绝无仅有,宋檀和霍玥当然要全力招待好萧显。他们还想争爵位,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江容握皱了手中宣纸。

    所以,一个奴婢丫鬟,一个才收房还没名分的侍妾,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他们才会想把她当一件礼物送给萧显……即便没用,不过损失一个丫头——或许都谈不上什么“损失”。

    所以、所以……

    双手捂住小腹,江容俯下身。

    她轻轻倒在床上,回想重活的两日一夜,回想上一世的三十四年。

    绝处逢生吗?

    不、不……那也未必是一条生路。

    只是——寒冬的风雪又缠绕上她,江容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哪怕怎么走都是死,至少她挣扎过了!

    至少,她不要和上一世一样的死法!!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68 章 银铤

    萧显手里捏着去年七夕节从她手里半抢半骗来的香囊,材质是上好的锦缎,绣着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细腻的丝线勾勒,但难掩针法青涩。

    花样是孤零零的一只莲花。

    那时陆遗问他,他还强说是并蒂莲。

    那时的他觉得,成婚后他们必定日渐亲密,总有一日江容会主动绣一只并蒂莲香囊送给他。

    是他对这段感情太过自负,认为江容会如前世一般爱他。

    ……

    人累极时,便不会太挑剔安歇的场所。江容的床又是专门换过的拔步床,至少床内足够宽敞。

    时辰太晚,明日还要入宫上值。简单擦洗过,宋檀便直接睡下。

    他睡得很快。

    待他睡熟,江容才挪动僵硬发酸的身体,悄悄离他远了一尺……两尺,几乎靠到墙边。

    放纵的滋味并不美妙。虽然不再痛苦,却也没有快乐。宋檀激动难抑的时刻,她却毫无愉悦,仿佛魂离体外,只沉默感受他的存在和动作,思索同样的事,为何只有宋檀快活。

    但,终究和上一世不同了。

    上一世,直到怀上儿子前,和宋檀的最后一次,行房给她带来的依然只有疼痛。

    这一次,即便她明日就死了,也至少有一件事,和从前不一样。

    江容沉沉睡了。

    但很快,她又被惊醒。

    床帐大开,烛光刺眼,宋檀已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更衣洗漱,预备上值。

    江容愣神片刻,便坐起来,披衣下床,接过了小丫鬟手中的革带。

    宋檀二十岁入朝,至今五年,已为中书省左司郎中,着绯袍、用银鱼袋。他金榜题名的第二个月,便是大婚之期。但作为陪嫁丫鬟,在康国公府这么久,江容还从来没有近身服侍过他穿衣,这是第一次。

    她学什么都快。

    晨起时间紧迫,宋檀又自认清简自持,本不该与侍妾言笑。但昨夜属实不同。

    是以,在江容俯身扣紧革带时,他手向前一寸,用手背抚过了江容的脸。

    他的手擦了香脂,温热滑腻,江容有些恶心。

    但她不能挥开主子的手,只能加快动作,直身捧过靶镜,请宋檀正冠带。

    得到宋檀的喜欢、亲近,并不能让她获得快乐,更未必能让她度过劫难。

    或者说,和小姐一样,宋檀正是她的劫难。

    宋檀出门两刻钟后,才是霍玥起身的时辰。江容缓慢梳理着长发,看见自己肩头还有宋檀留下的红痕。

    颈侧也有。

    她拿起粉盒,把痕迹轻轻盖上。

    来不及做更细的遮掩,如此,不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或许是疯狂过后,她还想好好活着,不愿更加惹怒小姐。

    时辰到了。前世与今生骤然交织,江容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眼前笑靥如花、还认她做亲信之人的小姐,和十五年后弃她如敝履、视她如仇敌的康国公夫人,似乎并不相同,却又分明是同一个人。

    她愣怔太久,茫然又迷惑,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变淡了、退远了,连声音都像隔着窗、隔着云、隔着山。

    “江容?”

    “……江容?”

    “江容!”

    “……小姐!!”

    小姐的手正搭在江容肩上,两人都吓得一惊。见小姐竟离座来找她,江容忙要跪下请罪,却被小姐一把扶住。

    “可见是真吓傻了,连旧称呼都说出来了。”

    霍玥笑推江容往里走,按她坐在绣墩上,细看她的面色:“倒不似有大事。”

    “是没怎么!”江容慌忙说,“只是没睡好。”

    “你不舒坦,今儿就歇着吧,不用同我去请安了,吃了饭也不用过来。”霍玥直起身,“快回去躺躺。还不好,就请个大夫来看。吓着了可大可小,可别坐下病根儿。”

    江容慢声应着,眨了眨眼。

    “哎呦!”霍玥又笑,“真怕成这样儿?怎么还哭了。”

    她接过手帕,细细替江容擦了泪。

    “真会撒娇!”把帕子塞给丫头,她笑道,“行了,我得走了。自己跟厨上要吃的喝的,等我回来再哄你!”

    说完,她便像一阵挟着香气的春风,裙裾摇动,倏然远去了。

    江容攥紧裙摆,缓缓站了起来。

    身旁又有人扶住她。

    “……凌霄。”她喃喃说。

    庭中玉兰依然静雅秀直。晨风细微,烛光幽凉,江容跨越穿堂,行过游廊,走向小姐,看到将灭的红烛旁,小姐一双杏眼毫无笑意。她手中把玩着桃花金簪,极浅极淡地说了一声:“你来了。”

    “娘子。”江容垂首。

    凌霄正给霍玥挽发,手上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府里才起身一两刻钟,昨夜二公子留宿江容房中的消息,却连院里扫洒跑腿的小丫头都知道了。玉莺姐姐说,娘子好像一夜都没睡。

    娘子会怎么办?会不会对江容姐姐……发火?

    所有人都在等着霍玥的动作,江容也在等。她也比任何人都更紧绷。

    但,尽管霍玥目不转睛地盯了江容好一会儿,她转身向内开口时,声音却仍算平静温和:“你没睡够,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同样是叫江容回房歇息,昨日和今日的意味却截然不同。玉莺、紫薇和凌霄都努力给江容使眼色,想叫她多说些话解释或赔罪,别真叫娘子心里起了芥蒂。

    可江容只是一直垂着脸,应下一声:“是。”

    她该怎么解释、又能怎样赔罪?暮色暧昧、明烛初燃,浅夜朦胧里,康国公府的二公子宋檀下衙回府。

    见过父亲,又在母亲院外遥遥问安毕,他便回到自己院中,欢喜来见妻子霍玥。

    霍玥却蹙着眉,无奈看向丈夫。

    “江容病了。”她一手给宋檀摘去披风,一面就伏在了他怀里,“说是昨夜噩梦吓着了。请了张太医,又说没什么事,只是心里不安。我看,你去看看她吧,或许她就好了。”

    “既没事,我去看她做什么?”宋檀怜惜地摸着妻子的脸。

    ——玥玥为他吃醋,比自幼的泼辣明秀更有一种不同,真是可怜可爱,叫他更不忍心。

    只可惜他们一直无子,纳妾生子,是无可奈何之举。

    “正是没事,才叫你去看。别说废话!”霍玥瞪他,“孩子——”

    又与妻子缠绵了片刻、爱语抚慰,宋檀才提步向外,往侍妾房中去。

    霍玥目送丈夫的背影远去了、不见了。

    室内寂然,没有人敢在此刻发出声响,服侍的丫鬟连呼吸都放轻了。

    霍玥退回内室,只在灯下独坐。

    她双眼渐渐湿了。

    “小姐呀……”奶娘给她披上夹衣,“睡吧。”

    “嬷嬷!”霍玥依偎到奶娘怀里。

    或许是今日江容的反常让她心生不安,也或许是半个月来的忍耐、委屈终于击穿了她心中的防备,她忍不住低声倾诉:“我心里苦啊!”

    “小姐,没事的,没事。”奶娘也感受到了她此刻罕见的脆弱,柔声说,“江容这丫头心实本分,不会妨碍小姐和姑爷。再说,咱们自己的人,总比外头来的靠得住,是不是?”

    “这些我何尝不知。”霍玥一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声音虚弱里透着坚决,“若我能生,又何需旁人?可我没办法……老爷眼看年近花甲了,二郎却还没儿子。真叫大房过继了一个,二郎和我将来还有什么?我不服气!”

    “小姐自己想得明白就好了。”

    奶娘搀着霍玥走向空荡荡的床帏,又劝道:“那江容一个丫头,不过替小姐生两个孩子,能算什么呢?”

    是啊。霍玥躺在枕上,也如此劝说着自己。

    可她眼前,却不断浮现出江容和宋檀的模样。

    一个绝色的丫鬟,淡妆素裹仍有不世容光。一个青年有为的公子,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缠绵,就在离她不到十丈远的地方……

    “我只怕江容心大了,”她喃喃,“学会勾人了……”

    说,“是我不该服侍公子”,或,“我不应留下公子过夜”吗?

    那又是谁让宋檀来的?

    江容安静离去,五间正房里便更加寂静。

    直到霍玥梳妆完毕,去给婆母请安的路上,奶娘才让众人都远远跟着,自己低声道:“昨夜的事……依我看,倒也怪不得江容。”

    话起了头,剩下的就好说了。

    看霍玥没有不想听的意思,奶娘便一气把话说完:“她一向听话,从不违娘子的意思,又聪明,哪儿猜不出是娘子让公子去的?她一个奴婢丫鬟,又怎么好推拒公子。娘子要她做什么,她都做了,娘子又这样,恕我要说娘子:若叫她以为怎么做都是错,那才是错了。再叫旁人看在眼里,以后娘子的话,他们是该听、还是不该听?”

    霍玥只听着,没应声。

    一时行到西北角,一行人俱在院门前停下脚步。已有另一些人等在那里。

    见霍玥来了,为首的女子侧过身,她挽着的女孩儿便上前一步,先行问好:“二婶娘。”

    霍玥早笑得满面春风,先唤侄女起来,便对长嫂见礼:“我来迟了。”

    “哪里。”康国公府长媳孙氏回道,“正是时辰。”

    寒暄过这两句,妯娌二人便再也无话。

    婆母已被关在佛堂一整年,小辈们只能在院外行礼,便算请安。很快,两队人又分路而行。

    康国公府要回话的管事、奴婢,也开始向霍玥院中汇聚。整座康国公府的日常事项,都担在霍玥一人肩上。

    霍玥总疑心,今日来回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郎昨夜留宿侍妾房中,又和半个月前一样都在心里笑话她,——笑话她要强了五六年,还不是生不出孩子,亲手给丈夫选了女人、纳了妾!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和侍妾亲密起来……她还不能说、不能怨!

    “可我也只是个女人……”

    “进来用药补品消耗不少,我今日又去柜坊换了一块。”

    一块一块又一块,她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就是忘了改换银钱,真是百密一疏。

    她绝望似的闭了闭眼,伸手轻抚小腹,如今腹中胎像刚稳,她若此时离开洛阳,定是少不了舟车劳顿,这孩子怕是会有闪失。

    但若是继续留在洛阳,被萧显发现的几率太大,以他的聪明,沿着银铤查到洛阳是迟早的事,看来他是没相信她要去岭南的障眼法。

    她垂眸看向小腹,目光温柔,都说头三个月最为危险,若是这孩子满三个月,胎像稳固,或许能经得起舟车劳顿。

    第 69 章 堵截

    萧显快马加鞭赶赴荥阳,一连寻找十日,未见江容行踪,按照柜坊掌柜所说,来兑换银铤之人头戴帷帽,容貌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年轻的娘子。

    银丹去附近州府调查发现,荥阳周边的州府,汴州、宋州以及洛阳一带,均出现有长安标记的银铤,和江容手中的均是同一批。

    萧显看着手中的银铤,紧紧攥紧,半晌松开后,掌心有清晰的红痕,他声音微颤,“你们打草惊蛇,被她发现了。”

    他将那枚银铤放在掌心,似是在看一件珍宝,语气笃定道:“她选择模糊视线,就说明她就在这几座城池中,一个一个搜,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去找!去找!”他眸中迸射出希望之火,燃烧着他的占有欲,他脾气越发暴躁,阴阳不定,就连跟着他最久的陆遗都不敢轻易揣测他的想法。

    哎?又怎么?寒崇问完就觉得自己说了废话,也没见太师怎么高兴过就是。

    “任小姐如何晓得我们挑的玉如何?”又有人问。

    他抻长脖子,没想再等边上人回话了。

    江容一笑:“我身后候着的便是金玉楼的切玉师傅和玉鉴师,在场亦有懂玉之人,成色如何,切开一看便知。”

    如此,再无什么好质疑。

    单是瞧那边上站着的镇国侯一脸欣慰,丝毫不觉得这送钱行为有何不妥,笑得那叫一个没眼看。

    大家心里不禁掂量起来,饶是在场都是非富即贵,也不敢这么送过彩头,足见这失而复得的女儿在侯爷心中地位。

    镇国侯不仅是镇国侯,还是太子太傅,贵为三师。

    同为皇家恩人,这地位也就屈居昱王之下了。

    镇国侯都不介意女儿做生意,给她撑了这么大的场子,他们岂有不宣传的道理?

    换句话说,此事闻所未闻,哪怕是他们不帮忙宣传,这任小姐的名号今日之后在京中也是能横着走了,那铺子还愁没人去?

    镇国侯府财大气粗,想来也不过是要他们锦上添花罢了。

    任徵其实心里是打鼓的,也没人给他说要这么花钱啊。

    他是买过玉料的,肉疼。

    面上笑盈盈着,待得那些切玉师傅就位,他仍是往女儿那边去了些。

    “江容啊,这些多少钱?回头我叫陈树点给你。”

    “不必劳烦树伯,江容有数。”江容敷衍道,她分神正瞧着下边那些还犹豫的女眷。

    大家虽然心动,却没行动起来。

    她也能理解,毕竟女眷们矜持,哪怕是心痒也要顾及颜面,任谁也不好这般急吼吼直接上台。

    是她考虑不周了。“我……”这该怎么说呢,小太子想了想,“太傅稍安,我去去就回。”

    任徵自是不放心,又嘱了宫人跟上。

    外头。

    “江小姐她倒是当真是把宴会安排得甚好,同夫人小姐们相处也是游刃有余,大家都很开心。”玄枵汇报完毕,总结陈词,“现在正在用膳。”

    “开心?”马车内,男人一哂。

    玄枵改口:“属下不过猜测。”

    顿了顿,他问:“所以,王爷还不打算进去吗?”

    再不进去怕是吃不上热饭了啊主子。

    萧显却是没注意到玄枵在想什么,只突然问:“太子呢?”

    “太子殿下正用膳。不知王爷在此,是镇国侯府的疏忽。”

    一声之后,四野皆静。

    江容立在华贵的马车外,虽是也紧张,却依旧尽了本分。

    “昱王殿下,不知江容可有荣幸接您进去?”

    “……”

    正想着再说些什么,男客那边却是出声。

    “本宫还从未听过这般新奇的彩头,”寒崇声音朗朗,“今日母后不曾来,不知本宫可否代挑一个?”

    江容一眼瞧去,正见小太子背手站在昱王身侧,后者在用茶,瞧不见面容。

    只是目光一点,她就落定在太子身上:“殿下言重,自该如此。殿下,请。”

    寒崇早就坐不住了,可隔壁女眷分明议论纷纷气氛热烈,竟是半天没人上去,给他急狠了。

    还是边上太师嗤了一声:“闹半天,这压轴戏是没人扮角儿上去了?太子,你江容姐姐不行啊。”

    扮角儿?哦对!扮角儿!

    都不上是吧,他来!

    如此,寒崇一不做二不休,正了正了衣襟,径直起身。

    江容望他带着些感激,小太子趁人不在意,悄摸也对她眨了眨眼。

    二人默契一笑。

    而后,寒崇继续端着面孔问:“不知小姐可能教授下窍门?”

    “殿下,若是江容教了,岂非少了乐趣?”

    寒崇哈哈一笑:“小姐所言甚是!那——本宫要这一块!”

    他伸手一点,点中一块江容身边的。

    不管,江容姐姐站在那里,定有其深意。

    “好!”江容一声,立刻有小厮端了石头递给了师傅。

    师傅亦是二话不说,现场描线开始动手,众人哪里见过这场面,纷纷不自觉都探了身。

    先是切开一道,玉鉴师上前瞧过后展示:“回殿下,此块总的呈现乃是糯化种,品质应属上乘,可惜其间花并未化开,裂的情况么,不太乐观,殿下可要再补救一道?”

    寒崇听不懂但听着了补救二字:“切!再切!”

    “是!”师傅便从边又开了一道,切面再现,十足钓起了大家胃口,翘首以盼。

    玉鉴师又上前细观,摇了摇头。

    寒崇不解,望向身侧人,江容颔首莞尔:“殿下,失望了。”

    吼——

    众人可算是长了见识,原来是这么个玩法!

    寒崇本也不是真的要拿到最好的玉,不过是想要这游戏进行下去,免得白来一趟。

    闻声一点不难过,反是招手命宫人捧了:“无妨,本宫高兴,这便就回去磨一方玉章来。”

    “谢过殿下。”

    有太子打头,下边的哪里能还坐着。

    陶夫人终于开口,她瞧着左右笑言:“要我说啊,咱们这些老家伙就莫要抢了姑娘们的东西了,就叫她们自行去挑吧。”

    “陶夫人说得是。”立刻有人应和。

    有人立即就唤了自家姑娘:“你去。”

    被点的姑娘原是害羞,却见另一个姑娘蹭的起了身,声音爽利:“我先来!”

    江容看去,是个带着梨涡的女孩,周大将军的孙女周绪晴。

    “周姑娘请。”

    周绪晴虽是长得可可爱爱,行动却是果断飒爽,几步就跳上台子。

    她先是点中其中一块,而后回头,看向原先坐一起的姑娘:“如何?”

    下边的女孩手里铜板一撒,赶紧摆手:“换!换一个!”

    江容好笑,竟还有这般有趣的?

    看来那替她算卦的便就是太仆令家的鲁夙云了,听闻此女随身带着三枚铜钱,算是继承了其父衣钵。

    不想那周绪晴一听,立刻拍了拍石头肯定地对江容道:“行,就这块!”

    江容终于还是往他那边探去。

    只见男人捏着笔杆,目光如炬:“小姐此番行事,落在旁人眼中,岂非是又要编排本王苛待太傅之女,平白坏了本王名声?”

    “咳!”寒崇没忍住,只是紧紧攥住了笔杆子,咬紧了牙关没抬头,端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澈模样继续落笔。

    太师真是睁眼说瞎话啊,您但凡是有点名声呢?

    江容脚步顿住,看来不能站边上了?

    她想了想,正要跨步,却见得那人仍是瞧着,登时就收了步伐,转而冲着他朗声道:“敢问昱王殿下,江容应该去哪边合适?该是站着,还是坐着?”

    哪怕是顶着被罚的压力,寒崇也是实在顾不得了。

    他转过头,瞧向太师。

    后者唇角仍是噙着笑,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当真觉得有趣,如此片刻,他那从来噎得人胃疼的太师大人竟是搁了笔当真正色问道:“那要看任小姐来此所为何事了。”

    说完,他眼神一凌,往寒崇身上飘去。

    江容眼见着小太子嗖得低头,只觉自己方才是又鲁莽了。

    但话已至此,她终究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重新开口:“江容今日来,是为了跟殿下讨要墨宝的。”

    沉默。等江父稀罕够了女儿,这才想起来要招待女婿。

    萧显曾听人议论,说江挚和其祖父、父亲兄弟,一整门江家人,都是命里带福带官的好命人。

    能赋职督察院的,哪个不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之辈?

    人人不敢得罪,却也不喜,不多亲近。

    所以凡是三司在位的官员,在外结交都不多。

    偏偏江挚广交友人,在京中很是吃得开。

    他有项难得的本事,为人真诚,在正事上再严苛再狠心,也不会让人心生怨恨。

    对此人,皇帝的评判是:“虽滑但忠,是非能辨。难得的良臣。”

    江挚是这样,江家人也都如此。

    面上看着没什么心眼,老实本分。

    其实心里自有一杆秤,并且恪守底线,不会行不忠不义之事。

    上梁正了,下梁不歪。

    这样的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不会错。

    所以即使江容不是有手腕的精明贵女,不善任主母,侯爷夫妇对她也喜欢。

    萧显对这样的家风和人品也是敬佩的,只是他没料到,江容像冬眠未出洞的懒蛇。

    待到了正厅里,江家男丁都留下来,陪同姑爷。

    女眷则都和江容去了暖阁。

    江母郑映澜把已出阁的大姑娘都请了回来。

    江容的母亲、姐姐、大嫂嫂、二嫂嫂,还有小妹,全都在。

    一家子女人坐在一起,说话和笑声接连不断,就没停过。

    待说够了日常,郑映澜让没出阁的姑娘们去别处玩,屋里只留了已为人妇的。

    江容没意识到母亲要做什么,还问:“怎么叫菱儿她们出去了,在一起多热闹?”

    大姐江知瑜捏了捏她的脸。

    “你啊你啊,怎么出嫁了还这么懵懂。”

    江容更傻了:“什么?”

    江母和嫂嫂她们纷纷笑了起来,笑罢过后,郑映澜牵着二女儿的手。

    “我的心肝,世子他待你好不好,夫妻之间可还如意?”

    说这些话让人羞赫,但是郑映澜做母亲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希望女儿事事都好。

    更何况,嫁人生子,夫妻关系是重中之重,没什么不好意思问的。

    这会儿,江容也回过味儿来了,脆生生地说:“我和夫君还没行周公之礼呢。”

    她一语惊四座,诸位女眷的笑容都齐齐僵在脸上。

    全场静默的这几息时间,她们脑子里都想象了许多严重的情况。

    世子萧显不喜欢江容、他不举、他有龙阳之癖,等等……

    凡是正常男儿,成了亲,同床共枕,谁见了江容这样娇俏貌美的姑娘,没有几分心动呢?

    在座都是已为人妇的,都知道新婚两日还未圆房的情况少之又少。

    江容又不在月事期,不是萧显个人问题,还有什么原因会令新婚夫妻井水不犯河水呢?

    江容见阿姐嫂嫂都面色古怪,不解问:“夫妻一定要洞房吗?世子他不是不喜欢我,应当只是还不习惯吧。”

    这倒不是推脱和胡说,是她自己感受到的。

    洞房那日,萧显也曾不受控过,但是江容看他看到她的脸时,有一瞬清明,眼神克制。

    在江容的理解中,这是萧显在不好意思。

    后来江容自己琢磨过了。

    外传萧显清贵孤高,若他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二人躺在一处,就兽性大发,反而不像他。

    所以江容并不介意此事。

    正好,她也还没做好准备呢。

    之前会主动抱他,只是因为她懂事,知道那是她该做的。

    母亲大姐她们本不信,但是因为江容态度从容,不慌不忙的,也就作罢了。

    放不下心的郑映澜只能叮嘱一句。

    “若世子待你不好,千万不能瞒着母亲和你父亲,我们会替你做主。”

    江容点头,如从前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满心甜蜜。

    她想得开,不操心,但姐姐和嫂嫂她们面上的笑容变淡了几分。

    望着她的眼神变得重了,藏着说不出口的担忧。

    都说江容嫁得好,威靖侯世子是京中闺阁少女心之所向,谁能想到,结果这人竟锦绣在外。

    江容自己乐观,她们这些年轻的妇人却没法不往心里去。

    不仅担心萧显是不是不好,也怕他心里装了别人。

    不论是哪一种,江容往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偏偏这些事都是有口难言的苦,她们这些做姐姐的,做嫂嫂的,再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教人忧心。

    再说正厅里的男人们。

    萧显和江家的男丁坐在一处,仿佛误入此地的陌生人。

    江家人热情好客,把不多话的萧显衬得更寡言。

    有人问他话时,他倒是都有应有答,但几轮下来,气氛越来越干瘪。

    待没话说了,江父和江容的哥哥们,只好聊起别的事,让萧显当个听众。

    场面看着不协调,但两方人都能自洽。

    江家和萧家的关系在祖辈那边走得比较近,到了这两代,渐渐只是普通交好。

    尤其是江家子弟,结交的世家公子都和萧显的交际圈没什么关系。

    此前有旧例,所以不论热络与否,彼此都是习惯的。

    对于这位名声干净的侯府世子,只要他不负江容,不招惹莺莺燕燕,话少几句冷淡一些,这都不打紧。

    江家男丁很是包容。

    因为人多,回门这日的宴席也是分开的。

    男女各坐一厅。

    厅堂富丽堂皇,酒菜尽善尽美,江家的待客之道无可挑剔。

    萧显在外喝酒一向浅尝辄止,但这是他第一次与岳父、妻舅单独用饭。

    推杯换盏几轮,酒渐昏神。

    隔壁饭厅里传来女子说笑声。

    萧显侧头,通过缂丝薄纱屏风望去,看到人影绰约,女子头戴步摇轻轻摇晃。

    其实那说笑声笼统,然而却能从中捕捉到江容的声音。

    她大概也喝了酒,正夸今天酿的鹅翅好吃。

    笑声如银铃,肆意清脆。

    只是,这份欢笑在规矩面前显得短了点。

    按礼制,新妇回门当天需在天黑之前返程,因此两家隔得近的,一般只用一顿午膳就回。

    因为喝了酒,酒壮人胆,临到走时江容依依不舍,拉着母亲和姐姐的手,哭得两眼泛红。

    比出嫁那天情绪还要激动。

    萧显正盯着她这好笑的失态模样看,余光察觉到几道视线聚到他身上。

    尽管众人的情绪已经比较收敛了,萧显仍能从中察觉到不满。

    他不知所以,却也没分神去琢磨为何会这样。

    江容正哭呢,把一众女眷也惹得垂泪不舍。

    萧显看她这副模样,侧身唤人。

    “琼林,让人回去传个话,今日在江府留一晚。”

    语毕,众人皆惊。

    江容擦掉泪珠,还有些不敢置信。

    因为萧显是重规矩的人,他竟然会让她不按规矩来。

    这误解就深了。

    萧显并不是一昧重规矩,不分是非黑白。

    回门本是好事,让出嫁的女儿和娘家的亲人团聚,却又要求人早早回归婆家。

    萧显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若是因为婆家不想儿媳在娘家多待,要求人早归,所以才有如此规矩,那这规矩不守也罢。

    江容是侯府的儿媳,只要侯府同意,她早归还是晚归就不算坏规矩。

    她要是不哭就罢了,人都哭了,还强硬把人带回去,萧显做不出来这种事。

    待萧显身边的人果真离开,回去送口信了,众人才一一相信,萧显说的是真的,并不是客套话。

    江容转啼为笑,拉住萧显的袖子。

    “夫君,你真是好人。”

    萧显没对她露笑脸,只是淡淡的,任她把他的袖子攥乱了。

    江家上上下下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总归,萧显此举是体贴着江容的。

    刚刚挂泪惜别的场景焕然一新,众人又有说有笑地回到屋里。

    江容扭头看去,只觉得天色似乎都亮了几分似的。

    午膳分厅而食。

    到了晚膳,因为没备菜,郑映澜让厨房准备了锅子。

    大冷天的,一家人围在最大的饭桌上吃热腾腾的锅子,最热闹和气不过了。

    有了传信留宿的事,萧显于无形中挽回了一部分好夫君的形象。

    江家女眷看他的目光恢复如常,好像之前的敌意只是人醉酒后的错觉。

    汤锅子加热烫酒,吃得人浑身发热,场面热闹得过年似的。

    江容脸颊如飞霞,心情愉悦,因为又吃了些酒,看谁都高兴。

    听江母安排萧显的住处,给他布置客房,她主动提议。

    “多余折腾那一趟作甚,姑爷回门不能住妻子的闺房吗?”

    江母看着二女儿,好笑。

    可以是可以,只是她听江容今日说的那些话,又见萧显与自家姑娘确实不亲近,所以想着,给他安排客房最妥当。

    既然江容主动要求,萧显又没有意见,让新婚夫妇住一起,有助培养感情,当然是好。

    如此一来,萧显倒是有幸地进入了自己妻子的婚前闺房。

    他走进这处布置得如梦似幻的阁楼,玉屏风、烟云帐,珍珠帘、红檀床,处处奢靡。

    一股轻淡又香甜的气味如影随形,不像熏香,也不像精油。

    萧显看了一圈,不知怎的,竟萌生出一个念头。

    他那栖迟居,太寡淡了,配不上江容这份爱美之心。

    男人面上瞧不出情绪,只是往后靠了靠,似乎是在思考。

    江容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了。

    “江容是真的仰慕殿下笔墨,并非一时兴起,昨日会打退堂鼓,亦是担心殿下因为有皇后娘娘开口所以为难,并非轻易放弃,殿下若是觉得江容是出尔反尔之人,实在是错了。还请殿下明鉴。”

    抬头一瞬,江对面茶楼上,半开窗棂下的面容分外熟悉,是江容!

    她的面容他不可能认不出,一定是她!

    “阿容!阿容!”他语气急切,下意识的朝着对面喊她,但距离太远,她根本不可能听见。

    不对,他不能喊她,她是在躲着他的,若是被她看见再躲起来,怕是难寻,他应该赶紧去对面茶楼寻她,将她堵截在内。

    他急切的想要朝着对面跑去,陆遗沿着他目光所向看去,并没有瞧见王妃的身影,“主子,是不是眼花了?对面并没有王妃。”

    他情绪激动,眸中如同簇火,分外坚定道:“我刚才,真的看见阿容了,她就在对面!”

    第 70 章 惊心

    出来已多时,江容怕母亲担心着急回去。

    泥土松软,她惊吓过后脚下不稳,刚迈出一步便膝盖一软,萧显伸手想要搭扶,她看着那金线云纹的袖口,想到那藏于其下的袖箭,硬生生控制住身体,转而抓握身旁的汀芷。

    本想就此别过,萧显执意要送她回去,江容拗他不过,便让他在身后跟着。

    走到后院厢房处,担心被母亲撞见不好解释,想立刻摆脱这个跟屁虫。

    任徵一愣,而后一拍大腿:“瞧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该是叫玥姨娘陪你出去逛逛的!”

    “不必麻烦,我带着芳菲和青轩便是,这几日他俩替我出去转了转,不会迷路的。”

    那是迷路的事情么?任徵想争辩,又怕是自己坚持反而叫人不自在。

    “也好。”他说着便从兜里掏银钱,连带着荷包都往江容手里一压,“不够的话我再……”

    “够了的。”江容没拒绝,却也没叫他太过夸张。

    “行,那你好好逛!”“怎么?”

    “不瞒王爷,江小姐还当真说了。”

    这回轮到拿着玉扇的人沉默了。

    玄枵硬着头皮道:“江小姐说,若是王爷不喜欢,她便就回去继续寻些好玉来,重新再做一把,总之,会一直到王爷满意为止,只是希望王爷能给她些时间。”

    说完,便是连玄枵自己都觉得荒谬。

    镇国侯那般的人,竟是会生出江小姐这般霸气的女儿来。

    怪哉。

    啪得一声,却是玉扇合上。

    “她威胁本王?”

    “属下不知。”

    这是实话。

    “好,很好。”

    哎?

    江容送完扇子出来的时候已近午时。

    原本也没想过会等这般久,只是她已经登门三次,总不好老这么跑下去。

    其实打第一次登门前,任徵就特意叮嘱过她,同这位昱王殿下打交道,该是要姿态低一些,有些话甭管夸张不夸张,用了便是。

    她也确实是说了。

    可说完又觉得,一个那么难说话的人,总不能因为一句万死不辞就能当真大事化了。

    说到底得解决问题。

    她是商人,商人看顾客,只有后者满意不满意。

    满意了是皆大欢喜,不满意,那就做到满意便是。

    所以,斟酌良久,她还是觉得该明明白白表达些诚意。

    好比那玉扇,好玉是难寻,但总能寻到不是么?

    他若是还瞧不上,她就再努努力。

    奈何她总觉得听完她的话后,那昱王亲卫瞧她的眼神古怪,倒像是她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

    回来之后,她仔仔细细又反省了一下,实在没觉出问题来。

    或许,那亲卫是怀疑她在夸下海口?

    思及此,她提起笔来:“芳菲,研墨。”

    “小姐是要给少爷写信?”芳菲瞥见开头,“也是,算算时间,咱们都入京快三月了,少爷肯定惦记得紧。”

    她答应过江书铖待安顿好了再给他写信,怕是再迟些时候,这小子该亲自进京了。

    每年这个时候江家都会去玉矿那边,今年的山玉想必书铖应是收了不少回来,挑玉这事这小子比她更有天赋,叫他留意着些,也好后头同那昱王周旋。

    信件寄出的第二天,宫中便来了旨意。

    覃红竟是说得不错。

    只是不同于上次的花朝宴,这次的宫晏乃是殿试入选的二十人第一次同时正式亮相,几乎所有的六品上的京官皆可携女眷参加,并不分席。

    想必这其中主角,便也是一甲三人了。

    宫晏是三日之后,将好铺子上报名的人交了前三幕的话本来。

    覃红不好决定,只按要求给了银子,至于手稿全数都叫青轩搬进了侯府,江容却是没能好好瞧过,实在是任徵搓着手少见地在她院中坐了许久,叫她没法忽视。

    “侯爷,宫晏不是酉时才开始?”终于,她开口问道。

    眼瞧着人已经就着一杯茶水喝了小半天,江容如何也瞧不下字去。

    只是时辰尚早,这般僵持也不是个事。

    “啊,是!是酉时。”镇国侯笑着,也没上前过问她手里的话本,却是接着话茬继续,“就是忽然想起个事情,想同你讲讲。”

    这一个突然想起,可就是半个多时辰。

    江容却是没揭穿他,只将手中的稿子放下:“侯爷请说。”

    见她不再忙活自己的事情,任徵正了正身姿正对着她。

    “状元游街那日,我记得你正在外头,可有瞧见?”

    “瞧了。”

    “那状元郎如何模样?”

    “殿试那日,侯爷应是也在宫中,没曾见过?”

    任徵被反问了回来,清了清嗓子,重又端起茶盏:“我……我么,眼神不好,而且我是武将,一听他们那些个策论啊文章啊就头疼……”

    “给侯爷添茶。”江容却是出声提醒。

    任徵的话音被截断,眼见着女儿身边的丫头过来为他又斟满了茶水,一时觉得脑瓜子疼,他已经快喝成水葫芦了。

    “不用不用,不渴了。”他将杯子又放下,而后一挥手将丫头逐了出去。

    到这里,江容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话本,重新看住他。

    “侯爷这是?”

    任徵不由就拖了凳子往她案前挪了挪:“你可知今次得中的二十人中,六成皆是有名可循,虽说七司擢考不得引荐,可若成名日久,总归是有些门路。如今凭的本事高中三甲,而后的路,可就免不得朝中人举荐,这官场么,踏进来不算,踏进来以后该如何走,怎么走,才算。不过,这些也全看自身造化了。”

    难怪是要将芳菲撇开,江容沉默观他半刻,终于答话:“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哎,哎!”任徵怕是她不耐烦,赶紧直白道,“那状元郎虽是陛下钦点,又请为太子少师,可若论起实际……你久居江南,怕是不了解,其实啊,这所谓少师都是虚的,他倘若是入不得七司,往后的发展实在无从论起。

    “状元郎我留意了,颜家一介寒门,他又是旁支所出,难。不过江容啊,我今日便是想问问你,他那皮相你可能瞧得上?”

    怪道在她院里捱了这么久,怕是她这个便宜爹爹若当真一来就开门见山,她得直接喷茶。

    “侯爷何出此言?!”

    “我么,虽是武将,可还是能在朝中说上话的,你若是觉得可以,我去拉扯拉扯那颜松年,也不难。”

    “我问的是,侯爷如何会觉得我……”江容竟是没能说完。

    任徵却是明白了,他嘿嘿憨笑一声:“啊,就是听说你原本那赘婿,生得尤其好看,我想着,这皮相千万,总有更好的不是?那状元郎么,我就瞅着不错。”

    江容一路出去,后头却是缀着尾巴,直送到影壁才依依不舍地站住。

    “侯爷这架势,倒像是咱们不是去逛街,而是去远游。”芳菲道。

    接话的却是青轩:“近来京中都在传侯爷将小姐奉若珍宝,赴宴要亲自接送,吃穿要亲自过目,为了小姐一掷千金,恨不能将天上月摘下来捧给小姐。”

    青轩平铺直叙,江容却抓住了一个词:“一掷千金?”

    “他们以为侯爷是为了小姐搜罗的玉料,”顿了顿,护卫补了一句,“那日侯爷往各玉器行搜罗好玉,架势应是比今日更甚。”

    如此,江容眼前似乎便浮现出那张火急火燎的脸来。

    不消多说也知道任徵当日是何模样。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京中人还怪闲的。”

    芳菲被逗得笑起来。

    一抬头,发现几人已经停在了一家点心铺子门前。

    店铺不临街,显得僻静,里头的女子瞧见人惊讶道:“东家?!”

    她叫覃红,乃是这铺子的老板,此时是认出来先前带着江家信物来要账本的青轩。

    今日青轩却是跟在一个小姐身后,她立刻就猜出是何人。

    江容一行走进去,发现铺面不小,点心种类却不多。

    覃红瞧出来她心思,解释道:“原先我们铺子上每日是要做二十多种点心的,只是后来生意不景气,厨子只留下了一个,会做的便也就几样了。”

    等坐下,江容周眼看了一圈,发现铺子里竟是还支了块白色幕布,下边更是辟了五成出来做了看台。

    “这是作甚?”她问。

    覃红跟着瞧过去:“东家有所不知,原本这铺子是临街的,生意不错,只是后来京中变乱,好些街巷重建再造,咱们这铺子也就落到了后边,前些年全凭老客光顾才不至于关门。这几年京中太平,新开的点心铺子更是雨后春笋,便是老客也不大来了,没办法,我们又想了不少办法,这不,学着茶馆说书的模式做了皮影戏的台子,想着多些噱头能引客来,人多了自然能坐下多用些点心。”

    江容点头:“那生意有好转么?”

    “叫东家见笑了,”覃红道,“一开始倒是有些用,只是后来……”

    “后来得不偿失,”江容接道,“因为客人一盘点心能坐下看上许久的戏,吃了点心总要喝水的,奈何我们终究是点心铺子,这茶水钱便得我们自己来垫,一开始还好,后来承受不来就要收费,客人就不乐意了。再加上你们没有多余的本金请人来唱戏,都是自己上的,会的戏总有唱完的时候,客人也不傻,既没有新戏听,又没有便宜占,也就不再来了。”

    覃红原本就听说江家大小姐曾全权接手生意,乃是毫不逊色于其母亲的存在,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觉神色都肃了一道:“东家说得是,是我们思虑不周了。”

    江容这才重新看回她身上:“不怪你们,你们也尽力了。若非没有你们坚持,怕是此时这铺子也早不存在了。”

    “东家……”覃红看着她。

    “覃老板,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今日我来,便是要同你们商量这铺子日后的出路。”

    正说着,有客走了进来。

    江容止住话头,她背对着门口,闻声只是眼神示意覃红先去忙。

    后者应声往外:“公子还是老样子?”

    便听一道公事公办的声音:“各来十二袋。”

    这声音有些熟悉,江容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覃红动作迅速,片刻又回来。

    裕王知道这小手段瞒不过她,但就算猜到使他使坏又能如何?不还是得靠他的马车才能回去。

    江母安排仆人赶紧去收拾行囊,带着江容打算回屋内等候,只听不远处马蹄声响,一人快马扬鞭,雨水四溅浑然不觉,在寺门口翻身下马,快步跑进来,慌乱传话。

    一见裕王便跪倒在地,“裕王,方才宫中来信,昨夜暴雨引来天火,天火……天火竟将太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