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显没管她,自行出去了。

    江容独自一人乐得轻松,往暖暖的榻上一躺,再抱个暖炉,捧一本画册。

    美哉,妙哉。

    她正看着画册,余光看到小柳氏的身影矗在一旁,似乎有话要说。

    江容放下画册,疑惑:“嬷嬷,有什么事吗?”

    小柳氏为难,反复斟酌措辞,才躬身谏言。

    “少夫人,世子这里规矩重,与家里不同,咱们或许稍微注意一些,免得落人不喜。”

    “谁不喜,有人说我闲话了?”江容坐直身子,刚才还有笑意的面容倏然变得正经,还有些紧张。

    小柳氏忙解释:“没有,只是奴婢多操了几份心。”

    小柳氏是江容的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姑娘出嫁,小柳氏就是江母放在江容身边帮衬她的人。

    不仅要好生照看她,还要多多提点,帮江容在侯府稳稳立足。

    她出声提醒,并不是她自己觉得江容那样做不对。

    在小柳氏心里,把江容看作自己亲女儿一般疼,无论她怎么样都是好的。

    只是,她要防着有心人把这事小事化大。

    尤其顾忌的是世子对江容的态度。

    听闻小柳氏只是担心,江容明白过来。

    “嬷嬷,你是怕世子他对我有意见?”

    小柳氏点头,面上虽然是笑着的,却有几分苦涩。

    她担心这话会伤了江容的心。

    谁知道,江容一句话把小柳氏吓得不轻。

    “那等他回来,我自己问问他。要是他不喜欢,我就改。”

    小柳氏蠕了蠕嘴唇,半晌才迟疑说:“这样,似乎也好。”

    小柳氏为人谨慎内敛,想得多、说得少、做得多、露得少,是江家很是信重的家生子。

    她这样的性子,不单根本不会有江容这样的行事,在意识到旁人可能会介意自己的言行时,不论是不是,她也会自行改正,不给人留话柄。

    所以江容直来直去的做法,让小柳氏不知如何判断。

    但她确信,不管别人怎么想,姑娘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其实是很好的。

    问清楚了,就不用藏在心里左思右想,害人不安。

    不过,小柳氏总觉得世子那样的人,心深,有些事就算他心里有想法,也轻易不会说出来。

    让人害怕。

    还是自家姑娘这样的人好。

    看小柳氏心事重重,江容扯住她的袖口,安慰。

    “嬷嬷,你不必太担心了,这里规矩虽然重,但我相信萧家人都是清正的。咱们只要没什么坏心,即便规矩上差了点,也不会有大事的。”

    小柳氏冲她弯了弯唇,点头。

    江容又说:“而且,我觉得大家都挺喜欢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待我好,方妈妈看着我也都是笑。夫君他驭下有方,其他人都勤勤恳恳的,不像坏人。”

    小柳氏点头,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没错。

    她轻吁口气,祈愿自家姑娘事事都好。

    说完话,江容又躺下了。

    不多时,这些杂事被抛到脑后,她又兴致勃勃地看起画册来。

    萧显这一去,再回来时已是晌午。

    身上衣裳已经换了,浑身清清爽爽没有痕迹。

    江容正在剥橘子,只剥不吃。

    她把橘瓣上白色的橘络一丝一丝地撕下来,弄得干干净净,一个一个摆在瓷碟里,摆成一朵花。

    萧显落座,垂眸看了眼。

    “橘络是好东西,别剥那么干净。”

    他头一次管江容,却被她抬眼瞅了眼,淡定自如。

    “我不吃,剥着玩的。”

    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把堆在一边的一盘橘络举起来递给他,脸色认真。

    “橘络好,那你要吃吗?”

    萧显:“……”

    他没说话,就是不吃。

    江容放下手,用早晴递过来的湿帕子净手,端正脸色对萧显说:“夫君,我有话要问你。”

    萧显意外,看了她一眼:“你说。”

    江容开门见山地问:“早膳时我让你等了很久,是不是不好?你等我,我应该快些吃完的是吗?你会不会介意。”

    原来是为这事。

    萧显并未迟疑纠结,同样有话直言:“你的确拖沓。”

    既然江容主动提及,他没必要顾及别的说些漂亮话来糊弄。

    萧显并非介意她让他等,他只是觉得江容用膳太慢。

    一刻钟都不够她喝一碗粥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这是在自己家中,又没什么事,吃慢点就吃慢点了。

    萧显已经知道,不能拿他的认知去看待江容。

    江容点点头,眼睛低下去:“知道了。”

    她在想,粥太烫了所以她拖沓。

    以后就先盛出来放在一边,放凉了再吃,不会那么慢。

    但看在小柳氏她们眼里,直把人都心疼死了。

    江容身边的人,都以为她在难过。

    直到那绯色衣角消失在了殿门口,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御史大人朝服一甩,被其后孙女小心搀着也率先离去。

    那杯被男人斟满的酒盏留在了案上,纹丝不少。

    江容心中大起大落,此番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只觉疲惫。

    “江容,走吧。”任徵唤她。

    如此,险些成行的赐婚不了了之,其他诸家也是各有心思,基本都是礼貌告了别便全数自行散去。

    父女俩一路无言,直到进了马车,任徵才深深叹了口气。

    一抬头,他发现自家女儿竟是在出神。

    怕是吓着她,任徵赶紧安慰:“你别怕,那昱王行事向来如此,今日这般情况也是常有,不必担心。陛下纵使盛怒,也不会迁怒于旁人的。”

    江容点头,稍歇才问:“陛下今日的意思,是半月后再见昱王?”

    “哦,禁足嘛,”任徵道,“对那尊大佛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了,今日的御史大人你可瞧见了?不仅是林大人,整个御史台谁人没参过昱王?但陛下宽仁,一直念在老昱王的面上不曾当真处置过,更何况当年京中变乱时,前宜王篡位夺权,尚是东宫的陛下遇险,是昱王假扮陛下以身犯险引走叛军,也算是九死一生。是以说是禁足,其实么……”

    任徵摆摆手,表示不说也罢。

    原来如此。

    江容想了想,又问:“所以,昱王同侯爷一样,都是救驾有功,才成为太子三师之一的么?”

    “那倒不是,”任徵否定得极快,“我么,是粗人,可那昱王吧……他嘴毒、放肆是真,学识这块,却也当真是厉害的,这点便是御史大人也是承认的,他师从已故的闻老先生,又得先皇教导,不然也不能做七司擢考的主考官。”

    江容沉默下来。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从来少有笑颜的人。

    世界上当真会有这般相似的人么?

    可方才的酒水,华服的男人却也真真实实喝下的。

    “江容?想什么呢?”

    “那……老昱王还有其他子嗣么?”

    “噫!”任徵面色一正,“这可不兴瞎说的。”

    难道是真的有的?!

    见她感兴趣,任徵略又沉吟。

    入京这么久,他这个女儿从未与他多亲近,便是同车而行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此番难得主动问了自己这么多问题,他自然不能断了话头。

    于是,他权衡一瞬便又开口:“其实此前倒是听说过一件事,老昱王曾在外有一相好,奈何是个江湖女子,二人终究是分道扬镳,至于这先昱王妃啊,一直便是留在京中的。”

    “啊?”江容震惊,“所以,老昱王是在京中有着发妻的时候还在外有相好?!”

    “小声点小声点!”任徵提醒,“哎呦,说不得。此前有人提过一嘴,这小昱王差点撕烂他嘴呢!”

    萧显拾阶而下,双手将他扶起,从他手里接过血书,待他看完上面所述,面色凝重,“这书上所言可句句为真?”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76 章 止渴

    江容软的像是一滩水般躺在他的怀里,已是累极,身上粘腻不舒服,强忍着困意,踹了他一脚,“我要沐浴!”

    朝外喊来汀芷送水,热水填满浴桶,再搬来几桶备用,汀芷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站在一旁等着服侍娘子,却被萧显眼神示意出去。

    男人将她从床榻上捞起来,披上外衫,她柔若无骨的倚着他的肩膀,软软糯糯的样子,他心都快化了,深呼吸几次,强忍住想继续的冲动,打横抱起进了浴房。

    她半睁着眼,巴巴的看着紧闭的房门,没什么力度的教训他,“你将汀芷关在门外,谁服侍我沐浴!”

    在萧显眼中,她凶巴巴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没忍住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不是还有我吗?”

    温热水流包裹全身,瞬间洗去了不少,他拿起干净帕子,用热水打湿拧干,不疾不徐的在她身上擦拭着,一寸一寸擦得仔细。

    他嗓音微哑,虽是意犹未尽,但到底是不敢继续了,只能望容止渴,“阿容,我服侍的可还满意?”

    江容靠在桶壁上昏昏欲睡,任由他摆弄,脑中思绪空白,只想赶紧洗完舒舒服服的睡觉,“满意,满意。”

    萧显看着她瓷白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红晕,纤长的睫毛撒下小片阴影,嗓音带着蛊惑的勾引,“那明日……可还想继续?”

    她倏地睁开眼,有几分清醒,就算男色误人也不能贪多,偏头就看见他灼热的目光,泡在水里的手臂抬起,撑在他的锁骨上,拉开距离,“不想!”

    累到极致,加之有孕后本就困倦,明日定是要在榻上睡一日了,若日日如此,她白日将没多少的清醒时间,还怎么谋划出逃?-

    天光渐明。

    当院中松针全然蒙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淡桃红绣枕上,江容睁开了眼睛。

    她先看身边。“姐姐,我送你回去。”凌霄担忧地看着她。

    和江容一样,凌霄也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五年前,十五岁的小姐从侯府出阁,随身有四个陪嫁丫鬟,两个是从小伴读的丫头,玉莺和江容,另两个便是小姐长大后,侯府老夫人挑出来一并伺候的人,紫薇与凌霄。算来,凌霄也已在小姐身边八年了。

    能被选上来随身服侍的丫鬟,样貌自然是好的。凌霄便有一张春光秋晴般明丽的脸。可样貌生得再好,身为奴婢,主人不开恩,终身便亦只能付与奴仆。

    凌霄今年十九。

    江容记得,三年后,她会由小姐做主,嫁给姑爷自幼的小厮、康国公府的管事。

    江容还记得,再三年,管事娘子凌霄来探望已是姨娘的她,对坐闲谈间,凌霄轻声感叹了一句:

    “还是姨娘的日子好。”

    凌霄的丈夫在奴仆里有权有势,国公府的管家,当家人的亲信,出门在外,谁不多给几分颜面,却不能算一个“好丈夫”。他读书识字,也赌钱酗酒;他生财有道,也宿妓票昌。姑爷比小姐大了五岁,凌霄的丈夫更比她大了十岁,可“年纪大会疼人”这句话,却与凌霄的丈夫并不相符。

    她说这话的时候,江容心里在想什么?

    是抱有认同,还是怀着不可言说的反驳?

    江容来不及细细去回忆了。

    厨上送来了早饭:三样细粥、四样点心、五碟小菜,比姨娘的分例还多两样。食盒打开的瞬间,粥点的香气和小菜的辛辣便瞬间蹿入了江容鼻腔,让她几乎要忍不住动手抓饭。

    她太久没见过正常的、新鲜的饭食了。她饿。

    小姐让人把她拖走,她先是以莫须有的“嫉妒”,被送到了小姐的陪嫁田庄。在那,她还能一日有两餐饭,也能寻机和旁人说几句话,试着打探京中的消息。后来,她又获罪“盗窃”被送到另一处庄子,直接锁了起来,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说话。

    但比惊惧、孤独更先来的,是饥饿。

    一天只有一餐饭,凉粥咸菜。她想活着,所以,不管是冷的、冰的,还是馊的、坏的,她都咽下去了。无人的沉寂里,她有了大把时间思考。想小姐,想自己,想自己,想小姐。想她在小姐身边这二十九年,想她自己活的三十四年。

    “姐姐,”凌霄拿走她手里的碗,“就吓着了,也别吃太多,小心伤胃。”

    江容手中一空。她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了两寸,想把碗再抢回来。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她霍地收回手。

    凌霄正侧身把碗递给小丫头:“这都比平常多一碗了。”

    “……好。”江容点头。

    发现萧显已不在床帐里,先于她起身,而她却一无所知,安然睡到自己醒过来,她起身的动作缓了有一会,才试探着向帐外问:“殿下?”

    “娘子醒了?”对萧显府……对姜侧妃,霍玥比她多了解多少?

    这话终于说到霍玥心坎上。

    她一面拭泪,一面忙低声道:“萧显府有什么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如今王妃不在了,那姜侧妃也早没了,余下不过李侧妃、柳孺人、张孺人、袁孺人和两个娘子,本都不算有宠,又听说那件事后,萧显足有一年没见妃妾了,你才去,她们应观望一二,不会立刻对你如何。”

    “就只怕你一时没了宠爱,或新王妃入府把你当眼中钉,那就难办了!”霍玥紧紧攥住了江容的手。

    她嘴唇张张合合,说的大多是些江容早猜到的话,还有带着试探的,“萧显说没说会给你什么名位?……若只是娘子,你就有得熬了。那姜侧妃一介民女,一入府就封了孺人呢。还有袁孺人,因是王妃选进来的,也立刻就封了孺人。倒是从宫里就侍候的薛娘子和乔娘子,无宠又没身份,到现在还是娘子……总该有人帮你才行……”

    江容分出三分精神应付着,着重看霍玥提起姜侧妃时的神色。

    看着看着,她有几分确认:

    霍玥好像……不知道她与姜侧妃样貌相仿。

    这倒也不奇怪。江容回想。先王妃虽是康国公之女、宋檀的亲妹妹,可她从小多在亲外祖家居住,与姑祖母家永兴侯府并不亲近,很少往来。霍玥未成婚时,来康国公府小住,又大多只带玉莺和紫薇凌霄,说她容貌过盛,恐在康国公府惹出是非。

    先王妃大婚比霍玥嫁来康国公府晚一年。但霍玥成婚时,着重叮嘱过她不必出来服侍。先王妃大婚前回家备嫁,霍玥又说,怕她被先王妃看中带去王府,命她暂不外出。因此,康国公府里,别人不论,至少先王妃和陪嫁的人,的确是没见过她的。

    而康国公府的人,确实也没见过姜侧妃。甚至仇夫人去王府看望王妃,想训诫姜侧妃一二给王妃撑腰,姜侧妃都提前得过萧显的恩典,许她不见任何外人,更不许外人强要见她。

    从那次起,仇夫人便对姜侧妃有了入骨之恨。

    霍玥的叮咛总算结束了。

    侍女们重新入内捆束行李,霍玥便趁机拽江容出来,让她和玉莺等道别。

    江容把同伴们一一看进眼里、记在心里。

    今日一别……此生,只怕再难相见了。

    玉莺和紫薇都哭得哽咽,拉着江容的手,唯有“保重”两个字。凌霄也几乎说不出话。可她的目光仍不经意扫过了江容发间的明珠。太阳升起来了,明珠蕊赤金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晕,晃在她额间,似乎有轻微的烫。

    江容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她笑笑,摸了摸凌霄的额角。

    “别为我担心。”她说,“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霍玥正在想,定要让江容多带着金玉锦缎,好让她多记得这些年的恩情,便听到这一句,不由一怔,心里便泛起猜疑。

    她难道是怕她说话不算数,才特地把这话说给所有人听?

    可江容说完,便转身看向了她:“娘子,我该走了。”

    “恐宋二公子回来不妥。”她低声说。

    这一句话,堵住了霍玥动情的挽留。

    她只好让人把紧急从库房里取出来的东西都呈上来,又一定要玉莺几人跟着,帮江容把行李好生收拾齐全。

    “娘子,我——”江容立刻便要拒绝。

    “霍大娘子,王府里什么都不缺。”一名梳半翻髻的侍女端着无暇的笑容开口,“我们娘子过去,不会缺衣少食的。”

    霍玥只好不再坚持。

    四个侍女两左两右,分别抬出两个木箱。院门外还有身量不高的小内侍等候,手已经伸出来等待接过行李,并不必康国公府的人沾手。

    霍玥只能看着江容回到粉衣绿群的侍女中去。她们重新簇拥起她,她就仿佛万花丛中开得最艳丽的牡丹那般耀眼。

    她垂首一礼,最后看了一眼玉莺几人,便侧脸转身,平静离去,好像昨夜去往花园时一样,只是安静地、安静地,走上一条寻常的路。

    帐外是碧蕊和芳蕊的声音。江容应了一声。

    碧蕊轻巧拉开床帐,扶她下床,芳蕊已忙向外唤人进来,一同服侍穿衣梳洗。

    “殿下卯正三刻就起了,已经出去了。”碧蕊含笑说着,“现下是辰正一刻,早饭已经备好,娘子随时能用。”

    江容许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望着照在窗纸上的阳光,她从灵台到心都一片通明。

    “那等梳洗了就上早饭。”她道。

    碧蕊去吩咐小丫鬟,芳蕊先在妆台上拿起了檀木梳。

    可她才握起江娘子的长发梳了第一下,手中木梳便被严嬷嬷接了过去:“今日就由我们来服侍娘子梳头吧。”

    看李嬷嬷也来了,她忙退后,给两位嬷嬷让出位置。

    江容要起身问候,两人忙请她坐好。

    严嬷嬷一面梳理她的长发,一面笑道:“娘子昨日说想去拜望柳孺人,是不是先派个人过去探问?”

    “多劳嬷嬷照看我了。”江容保持谦逊的态度,望着铜镜请教,“今日我初去,不必送拜帖吗?”

    “那就不必了!”严嬷嬷笑道,“一府之中,倒不用送拜帖那么郑重。”

    李嬷嬷亦在旁道:“只是虽然不用送拜帖,可柳孺人之上,毕竟还有李侧妃。袁孺人又与李侧妃同住,静雅堂里住着她们两位。若娘子今日就想出去见人,还是不要忽略静雅堂的好。”

    昨夜殿下是说过,让江娘子随意见人,不必顾及旁人。可殿下是一府之主,自己家里,喜欢谁、宠着谁,哪管那么多规矩,江娘子却毕竟还没有名位,自然是不一样的。

    殿下既要他们尽心服侍娘子,这话便不可不说。

    “嬷嬷提醒我了。”思索片时,江容笑道,“我又是初来,身份低微,自然不能请柳孺人来看我,那便是轻慢了。”

    两个嬷嬷悄悄对视了一眼。

    江娘子没被迷花了眼,听得进劝,可见不是浅薄人物。

    “静雅堂来人送贺礼了。”侍女在门外回,“来的是李侧妃身边的琴音。”

    “琴音是李侧妃的陪嫁丫鬟。”李嬷嬷忙笑说,“我去替娘子见她。”

    江容点头,看镜中李嬷嬷快步出了卧房,一瞬也没有拖延。

    昨日这两位嬷嬷是尽职中带着客气的疏离,今日却是尽心又添了亲热。

    这番变化,自然是因为萧显。

    她不能随心去拜会想见的人,要考虑到萧显府的人情、人心,也是因为萧显。

    她能像寻常的妃妾一样活在萧显府,像个普通的人一样感受到快乐,更是因为,她选择了走向萧显。

    应对人情世态,感受喜与怒、哀与乐、怨与恨、七情六欲,人正是这样,才算活着。

    严嬷嬷挽发向上,江容适当垂首,目光正看到自己的小腹。

    可若是……若她活着的时间,只剩到这个孩子被发现那么短,是不是,她该活得更随性、更自在……才不负重生这一回?

    今日真是顺利极了!

    她的计划成功了!

    终于可以离开萧显了!

    欢欣雀跃盈满心尖,她暂停多日的新生活即将再度开启,她即将改变命运,活得长长久久!

    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银铤放在手上,打算等出了洛阳就去柜坊换成铜钱。

    满心欢喜的爬上马车,她手中银铤“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眸色震惊,不敢置信。

    马车内,萧显端坐正中,黑眸如漆,眼神中含着钝痛,清明的眸子没有半分醉意,他嗓音压抑着。

    “阿容,你想带着我的孩子去哪?”

    第 77 章 记忆

    跌落的银铤向内骨碌几圈,停在萧显脚上的六合靴旁,他左手搭在膝盖上,骨节攥紧微微发白,身体缓缓前倾,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江容感受到萧显身上的怒气,浑身一凛,凉意直冲天灵盖,七月的天气,她却冷得手脚冰凉。

    他出现再次,说明对她早有防备,或许今日如此顺利都是他暗中放水,就是想知道她意欲何为。

    经此一事,她怕是再也逃不出去了。

    他的眼神迫人的厉害,她心中忧惧,心尖颤颤,贝齿咬住下唇,下意识向后退去,没等她退出半步,手腕被他猛地擒住。

    伸手一拉,她不受控制的跌到男人怀中,在她差点撞到时,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护住她的小腹,但却让她半点反抗不得。

    萧显眼神幽深,面色比上次平静许多,但暗藏着钝痛,他微微颔首,凑近些,盯住她的眸子,“阿容为何一声不吭?还是没想好用什么说辞应付我?”

    她记得从董家酒楼离开时,萧显醉的不省人事,面颊泛红,呼吸间都透着酒香,但现在二人距离极近,她半点酒味都没闻到。

    江容又发现,她也还不知这院子里诸多侍女的名字。张孺人带着她的人走了,余下在这院中服侍的,不算严嬷嬷和李嬷嬷,共是四名梳半翻髻的侍女,和十四名或梳双丫髻、或穿褐色衣裙的侍女仆妇。而她只知道碧蕊和芳蕊叫什么,对剩下的人一无所知。

    夕阳西照,天光黯淡,六哥的神色不复在阿娘爹爹面前时的平和,仍是这一年来的沉郁。

    他的面颊也依旧是凹陷的、瘦削的。

    “六哥——”她心里钝钝地有些疼。

    “走吧。”萧显止住她未出口的话。

    兄妹俩并肩出宫,侍从都远远跟在身后。出宫的大路平整又开阔,宫人往来都靠紧墙边,便是“隔墙有耳”,也听不到他们只相距两尺的低语。

    “原来父皇一直是这样想的。”六公主的语气已非在昭阳宫时的欢乐,“只是他一直不说。”

    “你是指,‘宋家毕竟是皇祖母的娘家’,还是指,‘宋氏没了也就没了?’”萧显平淡问,“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

    “我是知道……”

    傍晚的皇宫绚丽又深邃,树木的幽影不断向人倾斜。六公主跟着兄长走,一步又一步,无数的宫殿随着他们向前而倒退。她在这皇宫里出生,在这里长到十八岁成婚,即便已经开府出宫两年,相比于自己的公主府,依旧是阿娘的昭阳宫更像她的家。

    这皇宫有时让她觉得温馨又可靠,有时——比如现在,却让她觉得每一处都藏着憧憧鬼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纠结在一起冲过来,要了她和全家人的命。

    她默默向六哥靠近了些。

    沉默持续到走出宫门。

    宫门边多了一驾马车,车边除仆从外,还站着一个年轻俊秀的男人,那是六公主的驸马。

    见公主和萧显并肩出来,他忙上前见礼,称呼萧显:“六哥。”才笑问六公主:“殿下现在回家吗?”

    “回去了,一起走。”六公主应他一句,便笑对萧显说,“六哥先走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呢,别为我们耽误了新小嫂子。只别忘了把我的马送来就行了。”

    那不算什么“新小嫂子”。萧显微微皱眉。

    但在妹婿面前,他无意争论这些,只点头上马,一径去了。

    罢了。他想。这不要紧。

    衔泥的燕子轻巧飞上高空,太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倾洒在人间。六公主站在原地目送兄长,直到他的背影被昏暗的暮色吞没,耳边又出现了她今日初入宫时,趴在阿娘膝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问出的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娘觉得,六哥这样,值吗?”

    她并不讨厌姜侧妃,其实还有几分真切的喜欢。……

    “那院里四个大丫鬟,十个小丫鬟,四个婆子,至少也是孺人的规矩。”

    回到自己院落,张孺人来不及坐下,便低声和在院门迎接她的薛娘子、乔娘子说起来:“可殿下一整日都不在,傍晚才回来,若给她请封了,圣旨该一起回来才是啊。”

    房门合拢,服侍的人都自觉避在东厢房外。这里是薛娘子的屋子。

    她亲手给三人倒了茶,和乔娘子一起捧过来,又听张孺人不断地说:“我真看不懂她是什么路数。殿下叫我去陪她,她自己住在那,初来乍到,就算在康国府大略学过了咱们府里的事,难道就一点不好奇别的,也不害怕?一日只是看书,一句话也不主动和我说。我拿柳孺人有殿下特许能在宫里借书试她,也不见她有一点嫉妒吃醋。”

    “她能让康国公府选中,送给殿下,必然有些心计。不然,也不会让殿下带回来了。”乔娘子便说。

    张孺人接过茶,一时走神,险些被烫了手,慌忙放下。

    薛、乔两人连忙看她有没有事。

    她心烦意乱,藏了手不叫她们看,皱着眉狠狠叹说:“她哪里是凭心计得了殿下喜欢!你们不知道——”

    “这一日,我怕犯了忌讳,都没敢派人回来和你们说!”她站起来,甩手叹气,“她和那一位——至少有七八分像——难为宋家哪儿找出这么个人!”

    衣袖划过空气,带出有些刺耳的响。

    乔娘子看薛娘子,又怔怔看向张孺人。

    薛娘子只顾看着张孺人。

    “哪、哪一位?”

    “还能是哪一位!”

    这是张孺人压低了的反问:“就是让咱们府上没了王妃的那一位!”

    茶又迸洒在桌面。

    只是一时无人去管。

    “……你想多了。”

    临华殿屋檐投下的金色阴影里,萧显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他左手抬起,虚扶住妹妹的头顶,垂首看向她,眼中很明显浮现出几分无奈,声音仍带着些许沙哑,却没有酒意:“不是为她。”

    “我猜也不是。”

    六公主眉心一松,顺手就拂开了兄长的手臂:“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再是让你心动的人,她是康国公府出来的,怎么也不至于这就让你神魂颠倒了。”

    她顺着就问:“那你是干什么来?”

    “来向父皇请罪。”萧显越过妹妹,迈入殿中。

    这回答让六公主怔了片刻。她回过神,忙跑起来追上去,侍女们也都围随了上来。

    爹爹和阿娘就在屏风里坐着,再想细问六哥什么也来不及了。六哥的腿又太长,这会步子迈得大,一步几乎能走她一步半。都是娘生的孩子,怎么她就不能长得和六哥一样高——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六哥竟要向父皇请罪,他请什么罪?

    虽然她期盼六哥早日从小嫂子的仙逝里走出来,可她想象不出,六哥像那些人一样,肉麻恶心虚情假意和父皇哭来扶去的样子——

    “父皇、母妃。”走到帝妃面前,萧显干脆利落地下拜,“儿臣因私事犯夜,本应早来请罪,又怕再因私事惊扰父皇政事,故此来迟。”

    他一身玄衣,拜下如崖边乌木倾倒,把皇帝和云贵妃都震得一惊,相视皆只见对方面上的茫然。

    待他说完这番话,皇帝才恍然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半弓着腰起身,亲自拉他起来:“原来是为这个!这算什么!吓我和你娘一跳!不是早就说过,你可以不必守宵禁吗!”

    “父皇恩赐,是为让儿臣守大周平安,而非为私事扰乱京中安宁。”萧显站起身,便改回了称呼,“让爹娘担心了。”

    “公是公,私是私,这很好。”皇帝坐回去,摆手让他也坐——云贵妃双手虚护着他的腰——又示意六女儿也坐,叹道,“可朕殚精竭虑,不也是为你们过得好吗?为这一点小事,就请罪、下跪,真是……”

    “我也非担忧父皇降罪。”萧显道,“是怕旁人上谏、参劾,让父皇为难。”

    六公主重新坐回母亲身侧,同母亲对了个眼神。

    待儿子这话说完,云贵妃便笑向皇帝说:“陛下不是还有话要问他吗?我也等着陛下替我问呢。”

    “哎!是!”皇帝一想,转了笑,稍向前探身,“你昨晚犯夜,是为康国府送你的人不是?他家送的人好?”

    云贵妃和六公主都紧盯着他们。

    承受着父母和妹妹的目光,昨夜那双决绝的眼睛浮现在萧显眼前。

    他顿了顿,不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还是满足父皇的期待,说出一声:“还算不错。”

    云贵妃悄悄放松了肩膀。

    六公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死于非命的、双眼亮如星辰的女孩儿,还有杀了她的另一个女孩儿。

    “那就好,那就好啊!”皇帝连连点头,语气里都透着欣喜,“我就说,天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到底是你皇祖母的娘家。那丫头是太出格了些,没了也就没了,当初就不该选她做王妃!可总不好一辈子不理他们。他家既然懂事,你也——”

    他声音放轻,看着儿子的眼中多了些许试探:“你也……该放下就放下了吧。”

    “是。”萧显应声。

    在他的控制下,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抵在他颈间,匕首外鞘的鎏金宝石很是熟悉,他不禁感叹一句。

    “又是这把匕首,看来阿容对我送的礼物很是满意,时时刻刻随身携带。”

    他眸中猩红,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占据他的神思,她死死盯着她的眸子,发狠道:

    “你想离开,除非我死。”

    “但凡我有口气在,我就要和你白头偕老,恩爱情深,永不分离。”

    江容不想伤害他,她承受不住谋害皇子的罪名,伸手想要将匕首抽回,但萧显的力气极大,控制着她手持匕首的抵在颈间,“你疯了!你快松开我!”

    迫人的占有欲作祟,她又用力挣扎几下,没能将匕首夺下,反而不小心划伤了他的脖颈,她彻底不敢动了,削铁如泥的匕首抵在割破的伤口处。

    血线溢出,空气中散发着腥甜的味道,伤口根本不疼,他语气幽深。

    “阿容还是心太软。”

    第 78 章 威逼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斜照进书房,博山炉焚着袅袅青烟,萧显从笔架上选了支上称狼毫,饱满的沾了墨水,握着笔杆的手悬在纸上,眼看着大滴的墨色在云母宣上晕开,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释因大师可寻到了?”

    陆遗低头回答:“还没有。”

    “先不用找了,派出去的人撤回来。”萧显烦躁的将宣纸揉着扔在一旁,疲惫的翻了翻手札,指腹划过记载的时间节点,皱眉沉思,听着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前世遇见释因大师是景平元年,如今提前寻他,遍寻不得,想来是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是。”陆遗不问缘由,只是服从命令。

    萧显将手札合上,又问道:“宫里可有消息?”

    “陛下单独接见了鸿胪寺的秦寺丞,尚未有消息传出。”

    他继续说道:“再探,有消息及时回传。”

    江容梳妆很快。不过两刻钟,她已洗净身体,换过一身新衣,步行来向霍玥告别。

    宋檀和霍玥都站在堂屋等得心焦。两刻钟看似不长,可谁知道萧显会不会在宋家留宿?若他一时醒了就要走,康国公府谁能拦住——这两日才是真白忙了!

    可江容缓步行到门边时,谁都没能说出一句埋怨的话。

    她细细上了胭脂、点唇画眉,原本已经足够明晰的五官便更增添了颜色,焕发出光彩。那些脂粉还是她做妾开脸的“好日子”那天开的,只是当日没用,之后也再没用过。

    一头乌发只在脑后挽了一个纂儿,以此模糊她已是妇人。身上亦是简单的绿衣红罗裙,发间身体,不过零星螺钿鲜花装饰。她净如明珠、艳若芙蕖,身在廊下,安然拜别,看得宋檀半晌未能回神。

    霍玥也怔怔看着江容光洁无饰的额间。

    原来——她这才明白——原来江容的确是避让着她的。

    这并非盛妆,她容光之盛,已令人不敢逼视。

    宋檀也这才知晓,原来他这个侍妾——不,她很快就不再是他的女人了——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倾国。

    这一刻,他们谁都不再怀疑,“美人计”是否能够成功。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表露喜悦、绽开笑颜。

    他们一言不发,看着江容转身走在甬路上,走向花园,看着她安静地、安静地离开,没带走片许叮咛,也没留下分毫抱怨。……她烧糊涂了?还是,这是她死前的幻梦?

    江容霍然拉开床帐。

    铜镜就在床边的妆台上。天光未明、红烛将熄。来不及找鞋穿,她两步走到铜镜前。石砖地的凉沁在她足心。

    镜子里是她,陌生的她、年轻的她,头发半挽半松,看不出身份。这屋子——江容环视四周——是她封“姨娘”前住的。看各处装饰摆设,还有妆台上的首饰——

    看来,她已经听从小姐的吩咐,做了姑爷的……房里人了。

    扶着妆台,她缓缓坐在绣墩上。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还不确定,眼前、手边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

    “青姑娘?”小丫鬟轻轻敲门,“卯初一刻了,该起了。”

    连霍玥的院落也如此安静,只有花树自由盛放。

    霍玥不在,奶娘卫嬷嬷也不在,玉莺和紫薇都不在,最熟悉江容的几个人里,只有凌霄站在正房门边,呆呆地望着她,似有言语万千。

    这院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昨夜去做了什么——向萧显献上自己的身体。江容可以忽略其他所有人的看法,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鄙夷也好轻蔑也好,唯独从小一起长大的凌霄她们,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与道别。

    她先转身去了后院,回到自己曾经的房间。

    一切仍是她昨夜离开时的样子:桌椅箱笼、笔纸书画,没有一处变动。侍女只跟进来两个,余下都在门边等候。为首的侍女轻声询问,是否要多叫几个人进来一同整理行装。江容说不必。

    “那是我的贴身衣服,带走就是了。”江容指向一个箱子,便走到书案边,“还有几本书、纸、几件东西带走,余下都不必。”

    书案内侧放着一个木匣,里面是几封她和母亲妹妹来往的信。从六岁到现在,她与玉莺几人互送的礼物大多收在一处,有已经用旧的荷包,也有年幼时绣得粗糙的手帕,还有长大后有了积蓄送的镶珠银钗、玛瑙耳坠、绿松石戒指。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用积攒的银钱给她打的一对金镯,妹妹领月钱后送她的玉戒指……也都从妆匣里一件一件挑拣出来。

    书只带用自己月钱买的几本。写过的字和画好的画,一并装在空荡的箱子里。积攒的月钱和历年的赏钱装了一小匣,而霍玥赏下的红宝金钗、嵌宝对镯,还有许多名贵衣料首饰,都留在原处。

    这就是她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了。

    两名侍女请她坐下歇息,仔细向箱笼里放置书籍。

    江容便坐向床边,最后打量她住过数年的这间屋子。“……进来。”

    说完,江容才想起来看向房门。门闩挂着。

    她站起来,抽掉门闩、拉开门,清晨的薄光温和扑在她脸上。她看到玉兰在深青的天色下盛放。

    春天。

    “姑娘……梳妆吗?”两个小丫鬟捧着盆盂巾帕,面面相觑。

    江容慌乱抹掉满脸凉意。

    “我忘了,”她走回床边,穿上鞋,重新坐到妆台前,“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小丫鬟小心翼翼捧上棉巾,“家里……没什么事儿啊?”

    说完,她看同伴:“就是,二月十三……”

    江容一顿。

    “别怕。”她想了想,拿起两对耳坠,放在她们手上,“我睡觉魇住了,见了你们才好些。”

    她试探问:“是景和二十五年,是不是?”

    屋里气氛一松。

    小丫头忙笑道:“正是了,姑娘竟连这个都忘了!”另一个便笑道:“姑娘一会儿多喝几口热茶——我母亲今儿同李管事往香积寺送供奉去,顺道给姑娘求个符安神,怎么样?”

    “那也不必了,太当一回事。”江容轻轻把这事揭过去,“咱们快弄吧。”

    小丫鬟们忙动起手。

    不一时,江容便换好了一身浅淡素净的春装,发髻规矩梳起圆髻,正戴一支青玉发梳、斜簪两朵新开的玉兰,通身不见一点艳色,面上更不上脂粉,连点唇、画眉都无。

    从十二岁起,到十五随小姐出阁,再到现今二十岁,做了姑爷的侍妾,再到……死前,除去年节外,她再不曾盛服丽妆。

    镜子里的脸渐渐熟悉了。

    两个小丫鬟的名字,她也想起来了。

    她们是她今月做了“房里人”后,小姐拨来服侍她的人。不过两个月,她便诊出身孕,封了姨娘,她们便一直跟在她身边,服侍了近三年,直到她生下儿子,由小姐调走。

    粗粗想来,为让小姐安心,她从不曾着意收拢过身边的人,更别提给过她们什么好处,或有多深厚的情分。从她身边调走后,她们也各自有了其他执事,又嫁人生子,寻常见一面都难得了。

    可在十五年后、边关大败之时,也是她们冒着风险,偷偷给她送来消息:

    主君脸色很不好……一回来就问了大小姐。

    大小姐。

    她的孩子。

    她在怀上她之前,就知道留不在身边的孩子。是小姐许诺过、握着她的手恳切承诺过的,会当成自己孩子的孩子,却被当做一份礼物、一件贡品、一份象征送往西戎野蛮之国、苦寒之地。一生不知会被迫嫁给几个人,受多少屈辱。或许一两年就没了性命,也不会有人替她讨命。

    小姐。

    熟悉到刻进骨髓的房门近在眼前了。丫鬟打起碧绡帘栊,有人抿了唇对她笑、用眼神问好。

    她恍恍惚惚,似乎回了一个笑,听见屏风里是许久不闻的、小姐年轻又欢快亲切的声音:

    “江容,快来!听说你梦魇着了?快让我看看!”

    江容飘忽荡入内室。

    小姐、艳若桃李的小姐、鲜艳热烈的小姐在花团锦簇里对她笑、对她招手。

    可看到小姐的一瞬间,她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寒凉的夜。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小姐。她盼着小姐能回心转意,就像曾允诺过的那样,不要把她们的孩子丢出去。

    可她只等到了小姐说:

    “偷盗财物、窃听机密、嫉妒多舌,把她拉下去。”

    只看到了小姐那亲切不再,反而含着怨恨、快意和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的,冰冷眼神。

    回想前世,他刚领兵出征戎国,江容的表兄崔临为了准备科考江府借住,在他不在长安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处,情谊非常,私情慕慕。

    江夫人更是对崔临十分满意,有意择婿。

    他本想此战结束后,多与江容接触些时日再谈婚嫁,不料半路杀出来个崔临,将他的计划打乱,好在他谋篇布局较早,抢占先机的求圣旨赐婚,才得姻缘圆满。

    婚后从江容口中得知,崔临和静和县主曾被家中长辈口头议亲,碍于崔家落败才暂且搁置,若是婚约既成,从源头解决/情敌,他便高枕无忧。

    萧显眼中,她嫁入裕王府,崔临对她的情意未减,惦记觊觎,时常约她出府见面,每次回来她都神色感伤眼眶微红,很是伤情,他都差点感觉他像是棒打鸳鸯的罪人。

    在她亡故后,崔临还时常祭拜,为念故人,终未娶妻。

    左相议亲的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平庸之辈,不足为惧,真正让他有些担忧的,是这博陵崔氏最为端方雅正、姿容俊朗的崔临。

    一想到他在王府枯坐苦等江容回府,一副怨夫的可怜模样,心口就泛酸的厉害。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度发生!

    第 79 章 担忧

    萧显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乘胜追击,微微倾身过去,将自己递送给她,抬眸看去,金色的阳光洒在面颊,眼神溺着温柔,不躲不闪,任由她捏圆搓扁,仿佛他是被欺负的小可怜。

    江容倏地撒开手,将手边的绢帕盖在他的面上,隔绝男色诱惑,收手时被他捉住手腕,指腹不小心擦过他的嘴唇,她抬手看了眼,嫌弃似的在他身上擦了擦。

    “你快去收拾东西吧,顺便喊汀芷进来服侍我。”

    绢帕香风拂面,他仰头沉醉一瞬,脖颈处喉结凸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扯住绢帕的尾端,轻轻一带,绢帕擦面而过,带着几分色气。

    他眼尾上挑,潋滟桃花色,红唇轻启,“为夫服侍你可好?”

    江容睫毛微颤,眸子瞪大,不偏不倚将过程看个完全,这狗男人在她面前消失几天,难不成是去小倌馆进修了?尽是些花柳做派!

    “不好!”她撇了撇嘴角,克制住疯狂的心跳,一字一句道:“我就要汀芷服侍我!”

    哎?怎么又不问了?

    寒崇等了等,又道:“少师那你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至此,少师大人已然起身准备告退。

    要了命了,他话还没说完呢!

    奈何他是师,身为弟子也只能恭送。

    哎——她不在府中,他便侍弄花草,照顾外祖。

    她在府中,他也从不故意打扰。

    没事还帮忙陪江书铖读书习字。

    万事知礼,进退有度,也算得上是个谦谦公子。

    除了爱生气。

    可那昱王殿下莫说生气了,他不气人应该才是稀奇吧。

    更别说老老实实做个赘婿了。

    而且他尊贵如斯,哪里会沦落到去码头做劳工。

    她问过水从简为何会漂泊到芜州,他会写字亦爱读书,又洁癖,怎么想也不该是会选择自己去做码头劳工的。

    起初他不愿说,后来久了他才略微讲了些。

    江容才知原来他本也是大家子弟,只是世家里的腌臜较量,叫少年受难被放逐。

    他身无分文,也没有路引,后来落了水被救起时就已经在芜州了。

    他没有身份,自然哪里也走不成,更去不了一般府里做工,便就是这日结的苦力活,也是从水里将他救起的老伯一壶酒找的工头给施舍的。

    货多的时候他就能有工上,反之,就饿肚子。

    即便如此,水从简也是一身傲骨,清清冷冷的。

    说文解字里的鹤立鸡群,大约写的就是他那般模样吧。

    哪怕后来他恢复了世家做派,连帐上缀着流苏上都系着玉珏,她也觉得理当如此。

    仿佛他那个人就合该是如玉一般的温凉。

    反正如何也不能是昱王这样的。

    刁钻又刻薄。

    江容仔细想了想,对,就是这个用词没错!

    任徵嗖得将陈树拽到了后边,直等昱王带着亲卫离开,这才一脸愁容地站出。

    那边自家女儿受伤极了的模样,正颓然叫丫头扶着离开,看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之前就觉得女儿看昱王不同,他特意留了个心眼,只盼着是自己猜错才是。

    没想到,事与愿违。

    看样子刚刚定是女儿在表明心迹,至于结果,自是一看便知。

    这可如何是好?

    他上哪里去找个比昱王皮相还优越的来安慰女儿受伤的心灵?

    今日场中那么多潇洒好男儿啊,女眷们都开心坏了,方才他都瞧见好几家已经聊得火热了,抱璞宴简直无量功德!

    他这女儿倒好,偏偏只瞧中了那一个最晦气的!

    怎会如此?????

    晚间,恬院的灯亮着,江容敲了敲白日里站得酸痛的肩背,复又提笔:“所以,青石狂客和日省同票?”

    “对,”芳菲点头,“男客那边喜欢狂客先生的更多一些,女客这边就是日省了。”

    “嗯,合理。”江容点头,做上记录才搁笔,“初八那日还要再行投票一次,还是老规矩来,不过进店的一人只有一票。”

    “那今日的投票不算么?”

    “话本该是百姓口耳相传的东西,这市井人家同京官人家么,同也不同。同在都是听故事的人,不同却在关注喜好不尽相同。我们开门做生意,做的却是所有人的生意。所以分两次计票,最后看总和才是最终成绩。”

    “懂了。”芳菲替她收好笔,“小姐今日累得很,我去打水!”

    “嗯。”

    芳菲就开了门出去。

    “侯爷?”

    江容听着动静抬眼,松开揉着太阳穴的手。

    门口,也不晓得任徵来了多久,他不好意思笑了笑:“那个,看你院里还亮着。”

    是吗?他手里分明还端着托盘。

    “哦,顺便送点梨汤过来,润润喉,今日嗓子用多了,不容服吧?”任徵抬了抬手里的汤盅,又亲自给盛了出来。

    江容不明所以,却还是接了过来。

    她喝,他便就看着,也不坐。

    “侯爷这是?”

    “江容啊,我呢,是个粗人,嘴巴也笨,说不来什么,但是你倘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定是会替你做主的,万不会叫旁人欺负了你去。”

    原本还想让他多留意下江容姐姐的,结果这人根本就没叫他开口啊!

    也罢,找一个哑巴嫁了多不好,江容姐姐还是别嫁给他了吧。

    想想就怪可怜的。

    小太子抱着胳膊直叹气,叹着叹着忽得就回过神来。

    说到底,最惨的还是他自己!!!

    他究竟是攒齐了什么样的三师啊!

    还是太傅最好了,起码只是莽,没其他两个憋得人头大。

    可太傅教的骑射站马步他也是真的很烦啊……

    这一日,大兴太子的厌学情绪嗖得达到了巅峰。

    好在是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寒崇还是端端正正坐在了殿中听课。“殿下今日敲打,江容谨记在心。至于所谓不该有的心思,江容保证,现在没有,往后更不会有,还请殿下放心!”

    玄枵离得丈远,却也知道殿下这心是放不了了。

    哎。

    江容言之凿凿,眼神坚毅,就差举手起誓了,

    终于,那人动了。

    却是玉扇啪的打开,声音响脆,叫人心惊。

    只怕再多一点力,那白玉就要腰斩。

    耳边,并着玉扇的凉风送来一道轻哼。

    锦衣擦过她的衣袖,再抬头,面前再无身影。

    芳菲惊慌上前,她不是第一次瞧见昱王了,回回瞧见,回回都要错愕于那张与前姑爷相似的脸。

    可今日,她到底是明白了。

    “小姐,他肯定不是水公子。”

    江容狠狠松了一口气,不知那人究竟算不算放过她,一时只觉脚都虚弱了不少。

    险些没站住,委实耗神。

    闻声,她就着芳菲的手稳住身形点点头:“是啊,一点也不一样。”

    再无试探的必要。

    其实早该想到的。

    水从简做赘婿的那两年几乎挑不出错处来。

    少师的声音古朴沉静,讲起深奥的易经却叫人入神。

    江容等人到门口的时候,便是听得颜松年的讲学。

    今日皇后娘娘说要一起去东宫赏花,她是错愕的,只觉实在是心思太明显了些。

    等到当真站在了这里,却又不禁感慨,寒崇年纪小小就要学习这群书治要,实在是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辛苦上许多。

    当年江家出事,逼得她与江书铖一朝长大,拔节的痛楚她最是清楚。

    却不想,身上的担子越重,便更是要提前强健起来。

    哪怕只是个六岁的孩童。

    原来她此前见他的几次,已是他最轻松的时候了。

    往后,要对这小子好一些。

    莫皇后领着人先行逛过后坐在亭中,身后分立着三位。

    小半时辰后,颜松年跟着寒崇过去,一抬头就对上一双扑闪的眼。

    而后,那姑娘就紧张得抠着手绢子低下头去。

    ——原来她就是陶家的三小姐。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起,仿佛那只小小的桃子仍在掌心。

    “儿臣拜见母后。”寒崇起身。

    “今日得闲,刚好来看看我儿学得如何,听闻少师正在教易经?”

    “是,先前太师授过论语、尚书等,现下正到此篇。今日少师讲的是地中有山,教导学生要谦卑谨受。”

    其后的时间,皇后还当真是考校起来。

    太子侃侃而谈,间或莫皇后回头特别问一下陶夏知的意见,可见器重其学识。

    江容默默看着,想起昨日选定好院子后,后者忽然同她说的话。

    “陶大小姐可知笔墨之物,向来讲究的是意境高远,凭心而动,若是拿银钱,拿身份压来,到底落了下乘。”

    都说京中人擅打机锋,江容自诩商场沉浮,却也仔细品摩了半晌也没能确定她究竟是何意。

    若是劝阻她去讨要昱王墨宝,实在不必,因为求都求了,还能叫皇后收回许诺不成?

    可若不是劝阻,那就是在激将了?

    激将什么?

    “咳,咳咳咳……”他突然间止不住的咳嗽,直至在她的帕子上咳出一口鲜血。

    车内颠簸,江容惊慌的替他擦拭嘴角,让萧显靠在自己的怀里,小心的避开伤口,试图将染血的帕子藏匿,她神情担忧,但又不敢说。

    萧显知道她担心什么,她在担心这箭矢涂了无解的绝命散,勉强的勾起嘴角,口气像是交代后事,“如果我活不成了……”

    江容截住他的话,语气冷冷,“你放心,如果你死了,我会立刻带着孩子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

    “再找个俊俏郎君,充作他的新阿耶!”

    萧显一口气差点卡住,又重重的咳了两声。

    暗杀没将他杀死,差点被她气死了。

    第 80 章 拔箭

    萧显苍白的面色透出几分红晕,强打起精神的黑眸直勾勾的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休!想!”

    他被气得咳嗽震动身体,简单处理后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开裂的更厉害,江容见他后背洇湿范围逐渐扩大,心有不忍,连忙安抚:“好好好,先不说这个,你是他的阿耶,我和他都盼着你好好活着的。”

    萧显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艰难的喘着粗气,伤口处的疼痛愈发折磨,再次抬眸看向她,“阿容,我竟不知你这张嘴这般气人。”

    江容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拨开粘在额角的发丝,“那还得是你给我机会。”

    夜间落了雨,昱王府内一地落英。

    一道玄色身影疾步往书房去:“王爷,镇国侯府来人了。”

    案边人闻声搁笔瞧来。

    问询过后,面具之下,陆明轩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神情带着几分落寞,“濯雪,我的身份务必保密,也请你照顾好自己。”

    江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陛下既然让他执掌缉镇司,那绝非外界所言的质子身份,他莫不是陛下心腹?

    她对其身份并未有所察觉,那他为何主动前来暴露身份?他暴露身份意欲何为?是想让她知道,还是想借她的口传信萧显?

    她蹙了蹙眉头,垂眸看向小腹,越是临近长宁三十三年,长安愈发动乱,身在长安的每一个人,都不只是单独存在的个体,都有着万般复杂的牵扯。

    面前犹如万丈深渊,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就连儿时最信任的明轩哥哥,都不敢轻信。

    陆明轩前脚刚走,后脚陆遗就急匆匆的走进披香殿,喘着粗气,面容焦急,“王妃,主子请您赶快过去一趟。”

    江容见其形色紧张匆忙,料想定是萧显江容到底还是从任徵哪儿问出了缘由。

    “那昱王竟是这般行事?”她隐约有些明白了任徵坚持替她去还玉扇的原因。

    任徵也觉尴尬:“不过此事与你无关,为父再赔他一把扇子便是,无妨的。”

    江容却摇摇头:“可昱王若真如此脾性——侯府如今要拿这般玉料雕琢了送去,恐怕只能是火上浇油。”

    “怎么说?”任徵不解,“这可都是我能买到的最贵的玉料了!”

    “玉者无价,乃是因为这天下从没有完全一样的两枚。更何况,昱王殿下那把玉扇我见过,本就是不可多得的玉中绝品。”

    那是入手即知的极品,她与玉料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似那般好玉也不过见过一次,还仅仅只是玉原石,纵是原石,方一切开已是惊艳异常。

    昱王那把玉扇甚至是精心雕琢制作而成,工艺了得,可谓独一无二。

    哪里是说赔就能赔的。

    “那可如何是好?”任徵有些着急了,“这些当真不行?”

    江容无奈摇摇头:“皆是好玉,可到底凡品。”

    任徵哪里研究过这些,他躬身将每一个玉料重新都摸了一遍,最后头疼地唤来管家:“去,再去买!那个什么,翠玉轩!他们不是有个什么镇店之宝的翡翠?去问问能不能买过来。”

    “侯爷,那翡翠是绿色的,您不是要白玉么?”管家提醒。

    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任徵脸上终究挂不住了,声音都拔高了不少:“那就再去其他家找!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镇店之宝吧!”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

    管家赶紧折身出去,江容蹙眉:“等等!”

    任徵回头,重又面上堆了笑安慰:“没关系,京城多得是玉器,总能找出一个合适的。”

    “玉器铺子大多成品,我们现在是需要一块好的原石。”江容看他,而后她顿了顿才重新开口,“我这里曾偶然得过一整块好玉,尚不及打磨雕琢,或许可以一试。”

    “不行!那是你的东西!”没想到任徵立刻就拒绝了,“你自己留着!”

    江容愣住,管家自是不敢留,立刻就往外头奔去。

    院中徒留父女二人,却都没有说话。

    任徵是因为后知后觉自己声音太大了些,怕是吓到了人,想开口又不敢。

    至于江容,她单纯是没想到眼前人脱口而出的会是这般话。

    其实入京之前,江书铖就连着几天都在她耳边嘟嘟囔囔,大概意思便就是要她警惕着些。

    “阿姊,不是我小人之心啊,可咱们自己的东西还是要护好了,万不能叫旁人惦记。”少年绕着她转悠,“镇国侯府哎,听着多气派,便是如何也不用咱们贴补的,你可长个心眼子,咱过去是享福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往外搭钱!”

    不由失笑,这小子,开了天眼不成。

    江容掀眼看向满脸关切偷看自己的人,只不过——

    “可您忘了?如今,我也是镇国侯府的人。”

    任徵骤然转头,他张了张嘴,像是不敢相信,等到已经听见人开始吩咐丫头去库房取玉,登时激动地站起:“江容,你……”

    “侯爷,据我推断,昱王他恐怕还气着我将他的东西轻易交于旁人。”她稍顿后继续,“我方才在想,若是一早是我自己去还了那玉扇,结果可能也不当如此。偏要论起来,此事也有我的不当之处,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是要陪侯爷一起承担的。”

    这两声侯爷叫任徵喉头一哽,人也跟着重新冷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那应不能……”

    江容也不与他争辩,只直接提醒道:“不过光有玉料还不行,最重要的还是玉匠。玉扇本就最是难制,需得最有经验的师傅才行。”

    “对对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重新找。”任徵被她一点早已忘了本想要继续拒绝的话,忙不迭就要出去。

    “侯爷!”江容又唤了一声。“方才那位客人是?”

    “老客,每次都各来十二袋。”覃红说着打趣道,“若是老主顾都似他这般就好了。”

    话虽如此,几人也知是妄想。

    纷纷会心笑了。

    巷口外,玄枵抱着一大包的点心过去。任徵捏捏拳,忍了。

    转眼正对上自家女儿,立刻扯唇嘿嘿一笑。

    江容先是吩咐了芳菲带人去收拾好的院子住下,而后才对任徵道:“岑老伯的玉器手艺在大兴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侯爷不必担心。”

    任徵恍然,终于问道:“那我方才那一问岂非冒犯?”

    “无妨的,他是个玉痴,等开工了也就忘了,”江容莞尔,“倒是有件事情得问问侯爷,京中最好的酒出自哪里?”

    “你要喝酒?”

    “岑老伯不爱钱不爱吃却唯独好酒,他一开工就要闭关几日,旁人不得打搅,但若是日日能喝上好酒,他心情一好,会做得更精细。”

    “这好办!吉祥楼的清露白,乃是陛下都赞不绝口的!”任徵说起,“我这就去买!”

    “等等!”江容唤住,“我去吧,入京这么久,我还没有出去逛过。”

    “王爷。”

    车内嗯了一声:“走吧。”

    “是。”玄枵领命,复道,“王爷,属下在铺子里瞧见江小姐了。”

    静默,而后——

    “所以?”

    任徵应了声回过身来,茫然瞧去:“怎么?”

    “京中的玉匠怕是不成,我瞧过昱王那把玉扇,乃是南地玉匠的工艺,得劳烦侯爷亲自跑一趟了,”江容道,“一定得是韶州岑家的才行。”

    门口人显然是震住了,不过须臾,他便点头:“好!我晓得了。这两日你在府里照顾好自己。”

    任徵是个行动派,当日就告假离京南下了。

    这几日江容没有出去,芳菲从库房捧了那尊玉原石出来,现下就摆在她案上。

    “小姐,韶州岑家老头脾气顶顶不好的,侯爷能请回来吗?”

    “岑老伯只是非好玉不雕罢了,江容伸手拂上案上原石,“我已经让侯爷带了我的手信过去,他老人家惦记我手里这块宝玉许久了,不会拒绝的。”

    芳菲了然:“也是,当初小姐拿到之后他就一直想要亲自动手来着,小姐说是没想好做什么他还急得要追咱们的马车——只可惜,姑爷他实在是……”

    下一刻,意识到自己多嘴,芳菲收声。

    江容却没在意,她收回手。

    这原石本就是为了那人拿下的,自然是要带回去由他决定究竟要做成什么物件。

    只是谁能想到这礼物将将送出去不久,二人便就分道扬镳了呢。

    甚至,那人一气之下走得决绝,便是连这玉也不曾带走。

    像是要将她给的所有都一并还了似的。

    “小姐……”见她沉默,芳菲轻轻又唤了一声,“我错了。”

    江容看她,缓缓道:“你确实是错了。”

    芳菲低头。

    “你忘了,我已经给了他放夫书,”江容道,“早已经没有姑爷了。”

    “是,芳菲记得了。”

    丫头眼睛都跟着微微泛红,江容心叹一声,其实也怪不得她。称呼这般东西便是给人叫的,叫得多了,哪里能轻易就改了口,更遑论现下还要将这个人完全地抹除。

    伸手,她拍了拍芳菲的手:“罢了,记得就好。”

    正说着,青轩打院外进来:“小姐,宫中来人了。” 那里出了事,来不及过多问询,她抬脚就走。

    一进凌霄殿,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夹杂着药味,门窗紧闭不敢见风,腥甜与涩苦交织,她心下不好,她赶紧用帕子抵在鼻间,压住反胃不适感。

    殿内静悄悄的,萧显不让侍从近身,他一人孤零零的趴在榻上养伤,江容放轻脚步走到榻边,轻唤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他抬眸看她,像是看到了希望光芒,声音沙哑疲倦,带着一丝祈求,“阿容,我身上粘腻,难受的很,你帮我擦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