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夫君随席玉得中举人的消息传来时,元滢滢正同邻居媳妇坐在一处,她手中绣着衣裳上的竹叶纹,听到报讯人的声音,针尖刺破指腹,豆大的血珠染脏了袍子。
元滢滢随意地将指头塞进口中,止着血痕。她尚且顾不得手指的疼痛,便开口问道:“夫君他……当真中了举人?”
报讯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但看见元滢滢的脸蛋时,不禁神色微恍。
面前的女子虽然一袭妇人打扮,浑身上下只有耳珰、素簪两样首饰,可即使如此,她明艳的容貌在这乡野之地尤其显眼。唇瓣艳红,肤色极白,她又生了一双媚眼如丝的眼睛,看着人时,便只觉得魂魄都被勾去了。
报讯人心道,这随席玉刚中举时,便因为模样英俊,才华出众被一众官家小姐看中,意图榜下捉婿。只是,随席玉当即说道,自己早已经娶妻生子,请各位小姐另择佳婿。听闻随席玉年纪轻轻,便成亲有了孩子,众人心中对随夫人的猜想,便是一个模样普通,举止粗俗的乡野女子。再看文质彬彬的随席玉时,便越发觉得可惜。这样的人,若是成亲再晚些便好了,结一门高门姻缘,日后的仕途也能青云直上。
只是,报讯人看着元滢滢妩媚至极的脸蛋,想着若是众人见到了这位随夫人的真容,恐怕便不会为随席玉可惜了。如此美人,一旦见到哪里会等候,定然立即迎进家中,牢牢地看好才是。
“随夫人,当然是真的。随举人得中第四名,再回到这里时,便是领着官职了。到时随夫人你,便要做官太太了。”
旁边的马家媳妇闻言,顿时面露笑意:“我从小便听人说,席玉读书用功,果真如今中了举人。你嫁给席玉几年,也算苦尽甘来了。”
元滢滢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便随口应着。
马家媳妇提醒道,随席玉再回家时,身上已经有了官名,身旁定然有奴仆环绕。虽然随席玉不是忘本之人,但心中自然希望元滢滢能够穿着崭新地前来迎接他。
元滢滢想起随席玉看向她时,稍显冷淡的眼眸,心中格外不确定:“夫君他……当真会欢喜吗?”
“这是自然。”
在马家媳妇的陪同下,元滢滢请人将前几日吹破的屋顶修补好,里里外外刷了一遍。她买了新衣裙,新胭脂,由着马家媳妇替她打扮。
胭脂轻扫,元滢滢的脸颊便染上酡红颜色。马家媳妇啧啧赞叹道:“你只比我晚成亲两年罢,肌肤如此娇嫩,一掐便能掐出水来。瞧瞧我,整日风吹日晒的,哪里还有做姑娘时候的影子。”
元滢滢轻垂眼睑,似是因为羞涩而沉默不语。
见状,马家媳妇越发觉得外头的传闻是假。旁人皆道,随席玉家境尚好,又是读书人,便是迎娶富家小姐也是足够,可他挑来挑去,只选了元滢滢这个模样媚俗的女子。只看元滢滢的容貌,便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招蜂引蝶,给随席玉招惹乱子。但马家媳妇看着,元滢滢模样生得娇媚,但性子却害羞内敛。两人相处时,元滢滢会在不经意间露出娇态,直叫马家媳妇一个女子看了,都心口砰砰跳动,何况是随席玉这个男子。因此,马家媳妇能够理解为何随席玉会迎娶元滢滢。
身穿青白长袍的小小身影走了进来,朝着元滢滢唤了一声“娘亲”。他看见马家媳妇,声音清脆地喊着“伯母”。
马家媳妇掌心微动,极想将粉雕玉琢的随清逸揽在怀里,好生抱抱他。但马家媳妇清楚随清逸的性子,是完完全全像了随席玉。其他人家的孩子,在这般五岁的年纪,最是爱缠在娘亲身侧。但随清逸却对元滢滢分外冷淡,好像是书院的学生对待夫子一般,疏远有礼,却少了亲近。
元滢滢站起身,捧来一碟子米糕,让随清逸拿去吃。
“先填填肚子,待日头落了再给你做饭吃。米糕可不要吃多了,肚子会积食,晚上便会睡不着。”
随清逸绷着白嫩的小脸,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娘亲,我可以自己端米糕的,你以后不要帮我了。”
元滢滢柔声应了,黑眸定定地看着随清逸走远。
黛眉轻蹙,元滢滢面上露出忧愁之色。马家媳妇见状,笑着调侃道:“男孩子最是顽劣不堪,特别是五六岁的年纪。可你家小清逸格外听话,会读书,又会自己做事。哪里像我家的皮小子,连擦脸都找不到汗巾,整日让我发愁。”
元滢滢将心中的烦恼说出:“可我总觉得,清逸不喜欢我。”
就像他的父亲随席玉一样。
马家媳妇笑她想得太多,哪个孩子不爱娘亲,尤其是元滢滢这般美貌温柔的娘亲。她轻声宽慰了几句,元滢滢听了进去,心中松快许多。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月色将随清逸的身影拉的纤长,他挺直着脊背,口中数满了一百个数,才停下脚步。
这是随席玉教导的消食的法子,要他们用过膳食之后,在院子里走上整整一百步,再回房间休息。随清逸崇敬爹爹,每日都遵循教导。
随清逸洗完脸,手掌微动。元滢滢正要给他递汗巾,只听随清逸脆声道:“我自己来。”
元滢滢掌心一僵,把汗巾放回了原处。
随清逸擦干净脸,便脱掉衣裳翻身上了床榻。他人虽然小,但被角掖得极好,丝毫都不让元滢滢操心。
因着随清逸的不亲近,元滢滢不可控制地想起随席玉来。她胡思乱想着,明日随席玉归家,会不会因为中了举人,便看不上她了。举人是能做官的,定然会见到许多出众的女子,说不定哪一日,随席玉遇到此生所爱,便给元滢滢一封休书,彻底休弃了她。
反正……随席玉本就不欢喜她。
“娘亲,娘亲……”
随清逸的呼唤声音,将元滢滢从幻想中唤醒。她脚步匆匆,走到床榻旁边,柔声询问随清逸有何事。
随清逸有着一双和元滢滢相似的眼睛,不同的是,元滢滢的眼睛里满是媚意,但随清逸的眼眸大且清亮。
“爹明日会回来罢。”
“会的。”
随清逸眨动眼睛,抿紧唇瓣,突然道:“爹要做官了,会不会瞧不上我们了。”
随清逸听过戏折子里唱过,功成名就的书生,十有八九都要抛弃糟糠之妻,更有心狠的会派人杀掉他们,以断绝穷苦的过去。虽然随清逸觉得,自己的爹爹不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但他还是害怕。
元滢滢顺势躺在床榻,绵软的掌心轻抚着随清逸的后背,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柔和:“不会的,夫君最喜欢清逸了。清逸很想爹爹,爹爹何尝不在思念清逸呢。”
随清逸点点头,纷乱的思绪逐渐变得平稳。
他看着元滢滢的眼睛,轻声说着:“娘亲,我知道了,爹不会丢下我们的。”
见他被安抚好,元滢滢便要起身离开。
随清逸低声唤着,待元滢滢看过来时,声音细弱地说着:“娘亲今日搽的,是胭脂吗?”
元滢滢想起自己酡红的脸颊,顿时面上发烫,轻声道:“是。清逸也觉得很奇怪罢,那我明日便不搽了。”
随清逸摇头:“不要。娘亲搽胭脂,很好看。”
说罢,随清逸便抿紧唇,身子下意识地往被褥里躲去。
元滢滢心中微软,脸颊带着柔柔笑意:“我听清逸的,明日搽胭脂。”
翌日。
元滢滢不知道随席玉几时能到,她坐在矮脚凳,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走动着。
马家媳妇来隔壁瞧看,见元滢滢还未换好衣裙,便催促着要她快去换衣裳。
待元滢滢重新走出来时,她面若朝霞,明艳的不可方物。
马家媳妇脱口而出道:“难怪随席玉要娶你。”
闻言,元滢滢低垂着头,低声喃喃着:“夫君娶我,不过是可怜我罢了。”
当初家中贫苦,元滢滢便被送到绣坊做工。可她脑子笨,手艺不好,绣出来的帕子歪歪扭扭,根本卖不出去。因此便惹得绣坊老板大发雷霆,直言要元滢滢赔他的布料钱。元滢滢哪里有余钱来赔,绣坊老板便道,一月之内,要元滢滢将这些帕子全都卖出去,不然就把她卖进青楼抵债。
元滢滢进绣坊,名义是做工,实际是家里人拿她换了绣坊老板几袋子米粮,她已经是绣坊的人了。若是绣坊老板执意要把她卖到青楼去,元滢滢余生便只能依靠卖笑来维持生计。
她不想去青楼那种地方,便拼命地练习绣活,可绣出来的帕子只是勉强能够见人,并不能让人掏出银钱买下。
到了绣坊老板所说的最后一天期限,元滢滢看着夕阳落下,帕子一条都没有卖出去,便掩面低声哭泣起来。
而随席玉便背着书篓,从元滢滢的身旁经过。
他问清楚了缘由后,沉默地摸出身上的所有银钱,把帕子尽数买了。
元滢滢后来才知道,随席玉那日是准备买笔墨纸砚的,最后却买了她的帕子。
这之后,元滢滢在绣坊的日子过得不好,每每都向随席玉哭诉。她没有旁的朋友,只认识随席玉一人,便将遇到的烦恼尽数告诉了他。随席玉从不安慰元滢滢,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递出来一张帕子,供元滢滢擦拭眼泪。
元滢滢接过帕子,一看到花纹拙劣,便知道是自己绣的,不禁红了脸颊。
在元滢滢又一次哭泣的时候,随席玉突然道:“绣坊这般苦,你莫要继续待了,便嫁与我罢。”
第162章
看着随席玉澄明的眼睛,元滢滢下意识地颔首同意。
为了将元滢滢从绣坊中赎出来,随席玉花费了一笔不少的银钱。随席玉家中并无奉养的长辈,但族老们得知随席玉要迎娶元滢滢,皆是不肯松口答应。
元滢滢不知,随席玉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让族老们松口。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后并无娘家可以为她准备嫁妆维持体面,是随席玉同时备好了聘礼和嫁妆,才没让元滢滢两手空空地嫁进随家,被旁人嗤笑。
想起从前的种种往事,元滢滢忽然极其想要见到随席玉的身影。
不远处,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元滢滢的心口提的高高的,正要开口唤“夫君”。但来人走得近了,却不是随席玉,而是之前的报讯人。
报讯人脚步急促,脸色没有丝毫喜色,而是拢紧眉峰。
马家媳妇踮起脚尖,朝着后面望去,不见随席玉的身影,便出声询问。
“随席玉呢?”
“随举人……他为了救人,身受重伤,已经……没了气息。”
字字句句宛如晴天霹雳般砸在元滢滢的身上,她似乎是听不懂报讯人的意思,又开口问了一遍。
待报讯人说道,随席玉返程途中,偶遇一官家小姐,马车倾翻,身旁只有丫鬟陪伴。当时地处荒郊野外,徒留主仆两人在这里便容易遭遇不测,随席玉便好心让两人搭乘马车,自己则与车夫同坐在马车外面。谁知途中涌现出一群人,径直冲向马车,随席玉一介书生抵抗不得,便在争斗中受了重伤。虽然官家小姐的府卫匆匆赶来,又请来大夫尽力救治,但已是无力回天。
元滢滢嗫喏着唇瓣,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脚步轻颤,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顿时昏厥过去。
“滢滢!”
“娘亲!”
惊呼声响在元滢滢的耳侧,她听不真切,只任凭自己跌进黑暗中。
元滢滢醒来时,天色黑沉,随清逸小小的身影正伏在床榻。响动惊醒了随清逸,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看到元滢滢醒来,顿时唤道:“娘亲,你终于醒了。”
随清逸明亮的眼睛周围,泛起红晕,元滢滢面露心疼,轻轻地为他揉着。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踉跄着身子便要起身:“都这个时辰了,夫君应是早已回来。”
随席玉舟车劳顿,见她躺在软榻酣睡,定然会嗤笑她懒惰。
随清逸眼圈的红意更深,他想要告诉元滢滢,爹爹已经故去,尸身都被封进了棺木中,哪里还会见他们。
看着元滢滢失魂落魄的模样,随清逸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元滢滢走到厅堂,见男子身形修长,身上穿的不是随席玉素爱的竹青颜色,而是一袭灯草色长袍。元滢滢不安的心绪逐渐变得安稳,她如同过去许多次一般,投进那人的怀中,娇声道:“夫君,你几时回来的。”
怀中突然多了温香软玉,桓瑄拢紧浓眉,轻推着元滢滢,语气疏离:“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夫君。”
元滢滢本就心神恍惚,被桓瑄轻轻一推,顿时身子踉跄。冲过来的随清逸,连忙扶住了元滢滢。待元滢滢站定之后,随清逸冲上前去,他全然忘记了父亲随席玉教导过的,君子要以理服人。随清逸学着乡野中的坏孩子,抬起脚踢着桓瑄的小腿:“不许推我娘亲。”
这点小痛小痒,桓瑄根本未曾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同一个孩童斤斤计较。
元滢滢柔声制止着随清逸:“不许踢你爹爹。”
“娘亲,他不是我爹。”
元滢滢神情微定,目光定定地看着桓瑄,许久才辨认出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她的夫君随席玉。
马家媳妇随着侍卫走了进来,连忙走到元滢滢身旁,朝着桓瑄解释道:“你们不是在寻随席玉的妻儿吗,她是随席玉的妻子元氏滢滢,这是随席玉的儿子随清逸。”
桓瑄朝着元滢滢走近,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元滢滢面色憔悴,只是因为面容娇艳,看不太分明。桓瑄以为,像随席玉那般文质彬彬的才子,迎娶的妻子也会是温柔似水,未曾想到却生的这般媚态。
不过元滢滢模样如何,桓瑄并不在意。他将自己的来意说出,只道随席玉所帮的官家小姐,便是他的姐姐。若是没有随席玉,桓瑄的姐姐恐怕早就已经死于非命。因此,桓瑄此次上门,一是为了操办随席玉的丧事,二是为了给元滢滢母子两人送点体己银钱,以让他们能够平安度过余生。
桓瑄并不吝啬,所给的银钱足够元滢滢和随清逸一生的花用。只是,元滢滢面容苍白,并不去接那些银钱。
桓瑄便索性将银钱,放置在桌案上,便起身离开。他原本的打算,是要亲自操办随席玉的丧事,只是随氏族老并不同意,只道这是随家的事情,哪里能让外人插手。
桓瑄不懂民间的规矩,闻言不再相争,便将办理丧事的银钱给了随家族老,便要离开。
离开随家时,桓瑄转身望去,只见元滢滢呆愣地站在原地,她脸颊涂抹的胭脂还未擦去,身上所穿是崭新的石榴裙。分明是格外喜庆的打扮,却让人看不出来半分欢喜,只能感受到浓烈的忧伤。
桓瑄年纪尚轻,他能理解元滢滢没了夫婿,定然会愁眉不展。只是,桓瑄心想,元滢滢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应该是处置随席玉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黯然神伤。
对于随席玉,桓瑄未曾见过。只是他带着府卫去救姐姐桓冉时,看见桓冉半跪在地面,捧着一个男子的手,要他快些醒来。桓瑄才知,地面躺着的合紧眼眸之人,便是随席玉。
对于随席玉的死,桓家确实有错。桓瑄听说过传闻,与事实真相有些出入。随席玉领了官职之后,便一心往家中奔去。路上偶遇马车毁坏的桓冉,随席玉并未主动邀请,只是应允会通知桓家人前来相救。但桓冉知道,自己乘坐的马车,突然翻倒,原本应该在身旁保护安危的侍卫们,又尽数不在,定然是被素日不和的李家女算计。
李家女惦记桓冉的未婚夫婿,设下此等计策,定然还有后招。桓冉隐约能够猜测到,李家女会派一些身份低贱、丑陋不堪之人来毁掉她的清白。因此,桓冉绝不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桓冉拉着随席玉的衣角,低垂着平日里高高扬起的脖颈,哀求着要随席玉带着她一起走。
桓冉许下众多好处,不知是哪一个打动了随席玉,他终于肯松口,带着桓冉一并离开。不出桓冉所料,李家女果真还有后招,那些准备好的人没有找到桓冉的身影,便朝着马车追去。
而随席玉的身死,便是因为他推了桓冉一把。不然那一剑插进的,便是桓冉的胸口。
刀刃没入随席玉的身体,虽然没有落在心脏,但因着涂了毒,很快便蔓延开来。
随席玉临死之前,低声喃喃着“应应”两字,桓冉不解其意。桓瑄如今想来,向来那两字不是应应,而是滢滢,是随席玉结发妻子的名讳。
这等闺阁女子争执而造成的麻烦,若是传了出去,名声尽毁的除了罪魁祸首李家女,连桓冉都要被众人议论。因此,真相不能被说出,便成了随席玉怜香惜玉,主动邀人。又因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贼人,才枉死途中。
桓冉为此心怀愧疚,便叮嘱弟弟桓瑄,定然要办好两件事情。桓瑄以为,这两件事情他都已经办好了。有随家族老在,随席玉的丧事定然会办的稳妥。有了桓瑄给的一笔银钱,元滢滢母子两人吃穿不愁,不会再为生计担忧。
桓瑄本欲当日便要离开,但好友来信一封,要他去临城办件事情,桓瑄便暂时歇了离开的心思。
成叠的纸钱被丢进火盆中,很快便被烧的焦黑。明黄发红的火光映照在元滢滢的脸颊,她身穿素色长裙,丁点首饰都未曾佩戴。
前来拜访的人,看着随席玉的棺木皆是摇头叹息,再望见元滢滢纤细单薄的身影,和随清逸紧绷的小脸,心中越发觉得可惜。
“本以为是苦尽甘来,谁知到头来是一场空。”
有多少人读书数载,为的便是中举人。随席玉得中举人,家中有娇妻爱子,以后的日子本应该是衣食无忧,令人羡慕,不曾想顷刻间便遭了难。
“席玉也是太过好心,那官家小姐的生死,与他何干,若是席玉不救她,如今还好生生地站在这里。”
“你可莫要胡说,听闻那官家小姐身份高贵,可不是你我能够妄加评论的。”
人群渐渐散去,元滢滢跪在火盆前面,神色怔怔。随清逸年纪小,早就熬不住困,依偎在旁边睡着了。马家媳妇在这里帮衬着,看见元滢滢要起身抱随清逸回房,便伸手接了过来。
“你以后,也该为自己打算。”
马家媳妇说罢,便带着随清逸离开了。
灵堂寂静,更显得元滢滢身单影只。
她跪在地面,身形轻轻摇晃。忽地,有一双手从身后揽住元滢滢的腰肢,一把将她搂紧怀里。
元滢滢想要惊呼,那人却顺势捂住了她的嘴巴。
“滢滢,素来听闻女要俏一身孝,我只当是乱说,素成那等模样,还有何好看的。如今见了你,我才觉得此言有道理。”
说罢,随乙便要将手抚上元滢滢的脸颊,被她偏首躲开。
“你莫要不规矩,快些松开我!”
第163章
随乙早就惦记着元滢滢妩媚妖娆的身子,平日里因着随席玉的缘故,才不敢表露。如今随席玉已死,随乙便再无顾忌,他一刻都等不得,只想要立即得了这副绵软的身子。
元滢滢身为女子,反抗的力气绵软无力,争执间衣裙散乱。随乙见了雪白绵软的肌肤,顿时眼睛发直,眼瞧着便要伸手抚去。
屋门被推开,是族老领着族人们前来。随乙当即丢下元滢滢,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我知道席玉故去,你心中难过,日后没了仰仗。但这是在席玉的灵堂,他尸骨未寒,你怎么能做出肆意勾引之事!”
族人们见随乙衣冠整齐,而元滢滢却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模样,脑海中顿时对元滢滢添了轻浮浪荡的印象。
元滢滢拢紧散开的衣裙,眼中含泪,因着随乙的颠倒黑白和无耻行径,而感到分外屈辱。她嗫喏着出声解释:“我没有做过,是随乙贸然闯进来,意图对我……行不轨之事。”
族中长辈,有一位便是随乙的叔叔,闻言自然出声相护。
“随乙平日里行为磊落,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反而是你,向来是个不安分的。席玉离家之后,你便常装扮的花枝招展依门远望,不知是在等候席玉归来,还是在等你的姘头!”
“我没有……”
元滢滢双眸睁圆,出声为自己辩解。
但她只有一张口,怎么抵得过在场悠悠数口。他们二言两语,便给元滢滢定下了水性杨花的名头。随席玉膝下只有一子,若是跟在元滢滢身旁,定然会变得品行不端。如此,倒不如由随氏族人一并抚养。至于随席玉救人得到的抚恤银钱,便让随氏族人代为收拢,用来抚养随清逸长大。
“你既是席玉的妻子,这得来的银钱理应分给你一份。只是你不守妇道,行径风流,若是将银钱给了你,难免不妥。这样罢,你快些收拾包袱,回家中去,莫要玷污了随氏的门楣。”
元滢滢虽然不聪慧异常,但也隐约听出了随氏族老的意思,是将随清逸和银钱尽数拿走。
酡红的脸颊变得苍白,元滢滢纤细的身形摇摇欲坠。她如何肯舍得了随清逸,但她人微言轻,提出的反对声音根本不被随氏族人看在眼中。随乙跟着随氏族人离开时,向元滢滢投来势在必得的目光。他眼睛中满是玩味,经此一遭,元滢滢便成了水性杨花的寡妇,夫君新丧便按耐不住寂寞,勾引旁的男子。即使有一日,当真发现元滢滢和其他男子厮混在床榻,众人也只会觉得,是元滢滢不甘寂寞,而不会认为是男子强迫了元滢滢。
随席玉新丧,成了寡妇的元滢滢便在灵堂勾引男子,那男子的名字被隐去,众人肆无忌惮地议论着元滢滢的妖娆身子,嘴中猜测着元滢滢是如何勾引人的。
桓瑄听了暗自拧眉,他不曾想到,女子的心思多变。分明不久之前,元滢滢还在为随席玉的死而黯然神伤,才短短几日,便按耐不住寂寞,行勾引之事。
“你瞧着她那身段,想来便是一日也缺不得男人,定然要男子整日爱怜轻抚,心里才不会觉得空落落的。”
“我往日瞧着,便知她不规矩,定然会给随席玉招惹乱子。你看看她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男子,做出这等事情被发现,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桓瑄听得心乱如麻,抬脚便要离开。他拧着眉峰,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随席玉的模样,那是模样清俊的一个男子,鼻侧缀着微红的小痣,端的是清风朗月,想来平日里也是谦谦君子,不曾想死后却被传进桃色绯闻中。
桓瑄冷声吩咐着,要侍卫管住那些人的嘴巴,他不想要再听到有关于元滢滢的传闻。
桓瑄行至随家时,随氏族人正要带随清逸离开。至于银子,随氏族人早就已尽数拿走,一枚铜钱都没有给元滢滢留下。
元滢滢泪眼汪汪,不愿让他们带走随清逸。人小身矮的随清逸,扑腾着双腿,嘴里唤着他要娘亲。
“清逸,你不能跟着她。她性子不安分,整日只会勾搭男人,你要是跟着她,就要学坏了。”
随氏族人用了力气抓紧了随清逸的胳膊,他抬眸看见了桓瑄,面上漠然的神情顿时变成了恭敬。
“桓公子,你可有吩咐?”
桓瑄眼眸微抬,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元滢滢身上。
随氏族人二言两语便解释了事情经过,他们拿走银钱,代为抚养随清逸,也是为了死去的随席玉负责。不然,依照元滢滢这般不安于室的性子,随清逸便要毁到她的手中了。
桓瑄眉眼发沉,未曾开口。
元滢滢亲眼看着随清逸被带走,接连丧夫丢子的痛楚,铺天盖地地朝着元滢滢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像飘零的落叶一般,颤悠悠地坠落。
眼看着元滢滢的额头,便要碰到尖锐的桌角,桓瑄长臂伸出,将元滢滢护在怀里。
元滢滢合拢双眸,纤长的眼睫垂落在眼睑,不安地颤动着。
桓瑄将她拦腰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桓瑄本就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他来到此处便是受姐姐桓冉的托付。如今事情了结,桓瑄便应该立刻离去,至于元滢滢的桃色绯闻,桓瑄不愿出声评价,自然不想多加理会。
但桓瑄转身离开时,他的手掌却被绵软的柔荑收拢。桓瑄转身看去,那是一只雪白的晃人眼睛的手掌,嫩如豆腐,感觉不到丝毫粗糙,一瞧便是没有做过粗活的。这在民间的女子中,极其难得。女子要相夫教子,管好家中,便要做膳食,浆洗衣服,维持家中清洁。待这一切都做完了,手掌定然要磨出茧子来。但元滢滢的手,看着便知平日里没有多少劳累。
桓瑄出神地想着,随席玉定然很宠爱元滢滢,才会不舍得让她做那些粗活,便养出了这样一双柔嫩的手。
元滢滢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中的画面颠二倒四,让她脑袋发昏。她先是梦见随席玉的身影,他轻抚着元滢滢的鬓发,说着她清减许多。元滢滢又梦见随席玉临死时的景象,随席玉躺在一片山林之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树木间倾泻的月光,他口中唤着“滢滢”。身子的疼痛,让随席玉再发不出其他的声音,他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喊着妻子的名字。
元滢滢梦到随席玉死后,随氏族人抢走了随清逸,拿走了所有的银钱。他们给元滢滢冠上了“风流”的名号,又在养了随清逸几个月后,说随清逸已经被元滢滢养坏了性子,行径粗鲁,半点没有随席玉的影子。又或许,随清逸本就不是随席玉的孩子,是元滢滢和其他男子私下里来往而生下的。随清逸被重新丢回给元滢滢,但平日里温和的孩子,此刻却变得分外沉默。随清逸只有听到别人在议论元滢滢时,才会有所反应,他会红了眼睛,随手拿起身旁的长棍、木板,朝着多嘴多舌的人身上打去。随清逸和随席玉一般,是难得的读书好苗子。只是随席玉离开后,家中再无银钱,随清逸便上不起私塾。元滢滢心急如焚,便想着和邻里街坊借来一些银子。但闻风而来的总是心怀不轨的男子,他们对元滢滢动手动脚,承诺只要元滢滢给了他们一次,便愿意送随清逸去读书。
元滢滢怎么情愿,只是看着随清逸越发沉默的模样时,她不禁动摇过。
不过是将身子给了别的男子,睁眼闭眼不过匆匆一瞬罢了,便能让自己和随清逸过上好日子,有何不可。
但元滢滢听到了外面对自己的议论声,他们说元滢滢的家中,每日出入不少的男子,可见她那副身子,不知道被多少男子摆弄过。
元滢滢本就是绵软的性子,闻言暗自垂泪。旁人如此污蔑她,她若是当真做下了这等事情,岂不是让流言蜚语坐实了。
即使所有人都不相信,元滢滢能够守得住。但在随席玉死后,元滢滢便没有过别的男子。随清逸小小年纪,便知道去采摘野菜,学着侍弄田地瓜果。随清逸的身子渐长,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元滢滢不再去听外头传的风言风语。
随清逸到了娶妻的年纪,他生得唇红齿白,格外能干,即使有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也有许多姑娘情愿嫁给他。随清逸定了亲事,元滢滢本以为会苦尽甘来,不料大喜之日,元滢滢却被人捉奸在床。
她细长笔直的双腿,如同藤蔓般缠绕在男子的腰间,即使年纪渐长,但岁月未曾让她的容颜变得不堪。元滢滢媚眼如丝,脸色潮红地依偎在男子的怀中。
她听到周围的惊呼声音,新娘子唤着“姑父”,又声音急切地去唤姑姑前来。
面色发冷的女子走上前来,意图狠狠地掌掴元滢滢。男子将元滢滢护在身下,他身子未着存缕,却丝毫不自在都无,他伸手捉住那女子的手腕,让她的巴掌不能挥下。
议论声纷纷传进元滢滢的耳朵里,他们讨论起元滢滢这些年的水性杨花。没想到,元滢滢竟然如此不甘寂寞,连随清逸的亲事上都按耐不住,勾搭的还是新娘子的姑父。
元滢滢不敢去看随清逸的神色,她想着,有这样的娘亲,随清逸定然是痛苦的罢。众人离开后,元滢滢麻木地穿戴整齐,她走到随清逸身旁,说着:“我从来都没有勾引过旁人。”
说罢,元滢滢便跑去了河边。
第164章
她缓缓走进河里。
时值早春三月,空气中带着轻微的凉意,河水更是冰凉刺骨。
元滢滢是怕水的,她在绣坊曾做过浆洗的活儿。那时她不慎落入过水中,险些溺亡,从此便再也不敢靠近水边。只是现在,元滢滢面色怔怔,一步步走进水底。
她想着,随清逸的一切都被毁了。他本应该去私塾读书,依照随清逸的聪慧,自然可以挣个功名,如今却只能在田间忙碌。经过今日,众人会嗤笑随清逸有个这般轻浮的娘亲,定然会看他不起,亲事自然也不成了。
可是……若是她不在了,这些污秽名声会不会随着她一同离开。
清澈的河水在元滢滢身旁浮动,意识涣散不清时,元滢滢仿佛听到了随清逸撕心裂肺的呼唤声。
“娘亲,不要……”
后面的话,元滢滢却是没有听到了。
随清逸跳进河水中,将元滢滢救出来,他身上穿着大红的喜服,浑身滴答滴答地冒着水。随清逸却丝毫没有想要褪掉衣裳的打算,他坐在元滢滢的身旁,一遍遍地唤着“娘亲”。
元滢滢紧闭双眸,面色宛如睡着了一般安静。她此生为证自己的清白,已费劲力气辩解了太多次。如今,元滢滢试图用清澈的河水洗去身上的脏污,证明她不是人人口中所说的不安分的女子。
匆匆赶来的新娘子,在看见元滢滢可怜的模样时,本是满心愤恨的,毕竟她早就知道元滢滢的名声,可没有想到此次被元滢滢勾搭上的,竟然是她的姑父。依照姑姑对姑父的看重,这次定然恼怒了她。但元滢滢已经身死,姑姑便是再想要追究,也无处发泄。新娘子走上前去,想要轻扯随清逸的衣袖,却被他冷脸挥开。
随清逸眼如寒星,声音宛如淬成冰一般。
“滚开。”
新娘子面露委屈:“清逸,你我虽未行完礼,但已经是夫妻,你怎可让我……”
随清逸对她,丝毫没有对待妻子的怜惜:“若不是为了娘亲,我怎么会娶你。”
随清逸陷进深深的自责中,即使有所谓的“捉奸在床”,他仍旧不相信元滢滢是水性杨花之人。纵然他的娘亲,是心甘情愿地和男子私会,那与旁人何干,哪里容得了别人置喙。随清逸眼圈发红,恨恨地想着:这些多嘴多舌的人,他们全都该死,是他们害死了元滢滢。
新娘子本欲继续分辩,但随清逸的眼神阴沉,令她不禁噤声。
随清逸安静地回到家中,众人见到元滢滢成了如今模样,只安慰随清逸道,他本该是盘旋翱翔在天际的鹰,若不是元滢滢拖累了他,早就应该一飞冲天。元滢滢故去,随清逸也算解脱了。
面对此等声音,随清逸一言不发,他安静的让人觉得可怕。
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众人只觉得天气闷热,便跑到井旁饮水。不到片刻,身子便变得绵软无力。
随清逸没有留下药粉,虽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取人性命,但他还是将所有的药粉都丢进了井水中。他想着,这群人惯会用污言秽语折磨旁人,这次该让他们好生品尝穿肠烂肚的痛苦。
随清逸一身轻便衣装,目光落在手中的牌位时,蓦然变得柔软。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随清逸之母”几个字,低声喃喃道:“娘亲,我后悔了。后悔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曾怪过你,更没有恨过你。”
只是过去,随清逸总是以为,自己再发狠努力一些,便能早日摆脱穷苦的日子,让元滢滢不必在人前垂首卑微。可惜,他想要的日子,终究是得不到了。这偌大的世间,父亲早早便离开他们,如今……连娘亲都不在了,只剩下随清逸一人,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睡梦中的元滢滢,身子在不安地颤动着。她猛然睁开眼睛,呼了一声“清逸”。
但身旁没有随清逸的身影,元滢滢这才恍惚记忆起,族人们已经将随清逸接走教养去了。
她掌心是宽阔的柔软,虽无十分暖意,却足够让元滢滢感到安心。
元滢滢怯怯地抬起眼眸,看着神色凝重的桓瑄。梦境的余韵传来,元滢滢身子发颤,一滴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角凝聚,顺着柔嫩的香腮滑落。
面前的女子,已经是妇人的年纪,比自己的姐姐还要年长。桓瑄看到此等乡野妇人,本应该心如止水。但元滢滢肌肤晶莹似雪,眼角的薄泪令人不禁心软。她美得惊心动魄,让人忘记了她的年纪,全然忘却了她是成亲有子的妇人,只认为面前之人,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水淋淋的眼睛周围,晕出一圈淡红色的痕迹,宛如天边颜色最为清浅的彩霞。她妩媚惑人的脸蛋上,盈满了悲伤。瘦弱的肩膀轻轻发颤,显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安。
无人会狠下心来,任凭那滴泪珠流淌进元滢滢的身子,浸湿衣裙。
桓瑄抬起手,用手背轻拭着元滢滢的香腮。那圆润的泪珠便滚落在桓瑄的手掌,几乎要灼伤他的肌肤。
待察觉到自己竟然为一个女子擦泪时,桓瑄的身子微僵,他匆匆收回手掌。
元滢滢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是为了救桓瑄的姐姐而死。即使罪魁祸首是那些心思狠毒的贼人,但对于桓瑄姐弟两人,元滢滢不是不怨的。她跪在灵堂前面时,看着随席玉的棺木,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想着:随手相救的女子,根本不会让随席玉以命相护。随席玉哪里是这般的滥好人,情愿为了一个陌生人丢了自己的性命。但随席玉却为了桓冉身死,两人之间可曾有其他关系?
元滢滢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想,她和随席玉同床共枕数年,应该相信随席玉的品行。但这些日子的委屈,已经让元滢滢的心绪恍惚,她开始变得胡思乱想。
元滢滢不知道桓瑄的身份,只清楚若不是随席玉故去,她此生都不会见到桓瑄这等地位的人。
经过梦境一场,元滢滢仿佛重新活了一遭。往日里,旁人污蔑元滢滢的清白时,她只觉得心中苦涩,怯生生地为自己辩解。但众人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事情,哪里会听元滢滢的解释。如今,元滢滢想到那些污蔑的言语,心中却是平静一片。
她出神地想着,人人都说她轻浮浪荡,她却只有随席玉一人,最终背上了不安分的名声死去。既然如此,她何必苦守。
元滢滢深切地明白,自己是缺不得男子陪伴身侧的。她性子绵软,偏偏生了一副勾人的身子,媚眼轻抬,便是再多清白磊落都说不清楚。而且随席玉离开后,随家只剩下元滢滢和随清逸孤儿寡母,无人帮扶。
梦境中让随清逸离开私塾,艰难维持生计的苦日子,元滢滢不想再经历一次。她和她的儿子,合该比所有人都过得安逸舒适。而元滢滢自然瞧不上,那些獐头鼠目,手中无多少银钱的粗鲁男子。
她元滢滢若是想要攀附,也要找最高的高枝。
元滢滢烟波流转,朝着桓瑄倒去。桓瑄伸出手扶住她,元滢滢身子轻动,便不着痕迹地窝在了桓瑄的怀里。
“我梦见夫君了……”
桓瑄原本想要推开元滢滢的掌心,顿时一僵。
“夫君说我清减不少,不过他此次回来,带了许多滋补的药材,能为我好生打理身子。”
桓瑄想起见到随席玉时,他身旁散落的灵芝人参,心中不禁发沉。随席玉是因桓瑄的姐姐而死,桓瑄心底的愧疚被元滢滢的言语一点点地勾出来。
馥郁的香气,喷洒在桓瑄的脖颈,那里似有一只草叶在轻轻拨弄着。桓瑄垂首看去,正看见元滢滢轻轻张合的唇瓣。
因为长久未进茶水,饱满的唇瓣微微发干,但仍旧丰盈。
“桓公子……”
元滢滢的声音拉的细长,她声线本就娇柔,此时微微带着颤音,直听得人耳尖发颤。
“夫君他临死之前,可曾有话嘱咐我?”
她口中唤着夫君,两只莹润的眼眸却直直地望着桓瑄。
桓瑄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只看着那娇嫩柔软的唇,隐在红粉颜色后的软舌,便察觉了身子的异样。
桓瑄面色僵硬,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在此时感到异样,明明对面是一个年长他的、已经生养过的妇人。而且他们之间,还有随席玉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
桓瑄轻轻调整着姿态,试图掩饰自己的窘态。
元滢滢身子微动,那微干的唇瓣便轻轻擦过桓瑄的脖颈,无意间触碰到他的喉结。
那唇瓣不完全是绵软轻柔的,还带着轻微的沙砾感。
拢起的喉结轻轻咽动,在元滢滢唇瓣滑过的一瞬间,大片的红色已经覆盖在了桓瑄的脸颊、耳尖。
他觉出不对劲,便要推开元滢滢。
元滢滢却因为亡夫丢子的经历,整个人变得格外不安。她紧紧地缩在桓瑄的怀里,绵软的身子颤抖着表示自己的不安。
“桓公子,我不能没有清逸,绝对不能的。夫君故去,我心如刀绞,若是清逸离开了我,我便再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她拉着桓瑄的衣袖,眸子中盛满了水光,语气婉转哀切:“你帮帮我罢,桓公子……”
凭借理智来看此事,元滢滢带着随清逸独自过活,实在艰难。而随氏族人们抚养随清逸,能够更为尽心尽力。桓瑄应该拒绝元滢滢的请求,并告诉她其中的缘由,要她为了随清逸考虑,也要尽力接受。
但面前脆弱的美人,只需再多一句重话,便能让她破碎不堪。
桓瑄垂眸,沉声应道。
“好,我会帮你。”
第165章
“还是不肯吃?”
来人掀开食盒,露出未曾动过的饭菜:“年纪虽然小,性子倒是倔强,只嚷着要回家,半口饭菜都不肯用。”
族老轻轻摇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中。在他看来,随清逸便是再有骨气,也只是一个孩童。若是挨饿的时辰久了,身子熬不住,就什么都会吃掉了。
随乙见食盒中的饭菜丰盛,便随便捡了两口用。族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整日就知道胡闹。那元氏新丧,随席玉尸骨未寒,你就按耐不住跑去缠她,不怕随席玉的鬼魂前来寻你?”
随乙面上轻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要能得到美人的身子,便是被随席玉鬼魂缠身又如何?我见到元氏的第一眼,便知道此女不凡,只可惜她身子生的妖娆,性子却不是个招蜂引蝶的,我每次使着眼色勾她,却被她躲开了。随席玉还曾经因为此事威胁了我几次,不过他如今死了。死人是管不住活人的,随席玉的娘子如花似玉,又是这般年纪,怎么可能会为他守住。既是如此,与其便宜了外人,不如先让我……”
族老闭上眼睛,不去看随乙被色所迷的模样。
桓瑄本以为,从随家族人们手中要回随清逸,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随氏族人最要脸面,他们得了随席玉的抚恤银钱,定然要有堂而皇之的名头,而照顾随清逸便是最好的由头。倘若随清逸被要了回去,那些到手的银钱,也要跟着随清逸回到元滢滢的身旁。因此,尽管桓瑄身份贵重,随氏族人却是不肯松口,甚至反过来劝告桓瑄,要他莫被元滢滢的花言巧语所蒙骗。
“元氏那样的女子,生的一副好容貌,惯会以美色惑人。桓公子年纪轻轻,心肠又软,轻易便会被骗去。只是古有孟母三迁,可见对于孩童而言,周遭的影响何等紧要。我们身为席玉的长辈,自然要替他抚养好后代,不让元氏养歪了清逸。”
桓瑄拢紧眉峰,他既然出口答应了元滢滢,便不会因为族人的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念头。桓瑄看着面前这些倚老卖老的族人,心中生出淡淡的烦闷。他忽然觉得,这些人变得面目可憎,远远不如娇弱可怜的元滢滢看着顺眼。
随氏族人不肯相让,桓瑄未必没有旁的法子。但桓瑄心中想好了办法,元滢滢却是不知道的。她自从离了随清逸之后,便六神无主,整日茶饭不思,本就纤细的腰肢又清减了几寸。
听闻随清逸不肯用饭,元滢滢眼睫轻颤,豆大的泪珠便扑簌簌滚落。她心中惦记随清逸,便做了饭菜前去探望。但随氏族人心狠,连让元滢滢见上一面都不肯。随乙意有所指地暗示元滢滢,倘若她愿意舍弃矜持,将身子给了他,随乙情愿帮元滢滢见到随清逸。
元滢滢断然拒绝,她虽然需要男子陪伴在身侧,但应当是值得依靠的颇有权势的男子,而不是随乙这般,用蝇头小利便能哄骗她到床榻去。
随乙势在必得地凝视着元滢滢:“我等着你——前来求我的那一天。”
马家媳妇给元滢滢出了主意,要她去告官,便说随氏族人欺负元滢滢新寡,抢走了随清逸和所有银钱,想要硬生生逼死她这个丧夫之人。
元滢滢轻咬唇瓣,眸色犹豫:“可知府会帮忙吗?”
官府断案,向来偏向于宗族。而且随氏族人平日里多和知府有往来,即使是告官,大概也会偏向于随氏族人,而不是元滢滢罢。
“之前的那个知府,听闻因为犯错,被贬谪到其他地方去了。如今上任的这位,年纪轻,处事公正。刚上任没几天,便了结了几桩陈年旧案,想来你去求他,或许能把清逸抢回来。”
元滢滢的眸中闪着细碎的亮光,她当即去了官府门外击鼓。衙役领着元滢滢进去,她站在堂下,看看红底黑字的匾额,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今日本是江暮白休沐的日子,他接连经手了几桩旧案,身子乏累,本欲好好休息。江暮白刚沐浴结束,便听闻有女子在官府外鸣冤。
“大人,可需要属下把她赶走,要她明日再来?”
江暮白摇首:“凡是站在官府门外的人,哪个不是心急如焚,半天都等不得。无妨,你先将他请进来,我稍后便到。”
“是。”
因为时间匆忙,江暮白未曾束发,纱帽之下遮掩的是凝着水珠的发丝,一袭蓝黑色官袍衬得江暮白儒雅的身姿,多了几分严肃。
江暮白开口,声音似清冽的溪水。
“你有何冤情?”
元滢滢看着江暮白的脸,却突然出神,一时间竟是连行礼都忘记了。
“大人问你话,你需跪下行礼!”
元滢滢身子一颤,望着江暮白的眼眸里萦绕着水光。
江暮白摆手道:“不必行礼。”
他今年中举刚刚下放做官,身上没有其他官员的陈腐气息,不会因为元滢滢忘记行礼,便叫嚣着让人笞打她,以立下权威。
只是,江暮白深觉,堂下站着的女子看他的眼神分外奇怪,那沁水的眼睛里萦绕的忧愁,仿佛快要溢出来。那副悲伤到快要破碎的模样,好似两人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旧相识。
江暮白这般想着,便询问出声。
元滢滢眸色轻闪,她胆子小,此时心中突然涌现出勇气,朝着江暮白说道:“大人可否移步到民妇身旁,让我看上一看?”
众人惊讶于元滢滢的胆大妄为,想着若不是江暮白脾性温和,换做其他人,定然要斥责元滢滢无礼。
而江暮白闻言,果真从圈椅中走下来,朝着元滢滢走去。
他行走不急不缓,身若青竹般俊逸挺拔。恍惚之中,元滢滢竟好似看见了随席玉的身影。
泪水模糊了元滢滢的双眸,顺着香腮滑落至衣襟。
江暮白声音中满是不解:“你为什么在哭?”
在此时此刻,江暮白的身影同随席玉重叠在一起。当初,随席玉也是这般缓步走到元滢滢的身旁,询问她因为何事在哭泣。
元滢滢抬起眼眸,模糊的水光让她看见的景象都变得影影绰绰,但仍旧能够清晰地看到江暮白鼻侧的朱红小痣,像是用朱砂轻点,与他儒雅的面容格外不相衬。
藕臂轻抬,元滢滢的柔荑抚上江暮白的鼻尖。在摸到那颗细小的红痣时,这段时日凝聚在元滢滢心头的不安,尽数散去。
江暮白未曾想到,元滢滢会突然触碰他。他轻易地便可以躲开,只是面前的女子,模样可怜,香泪凝挂于腮边,即使她做出如此突兀的举动,让江暮白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有何等苦衷。
但元滢滢轻抚的时辰太久,她指腹按着江暮白鼻侧的红痣,似是要将它的模样镌刻在心头,仔细地、不厌其烦地摩挲着。
江暮白逐渐觉得不妥,便侧身躲开。
他瞥见元滢滢轻颤的眼眸,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做了错事,竟然让元滢滢伤心至此。
江暮白轻轻摇首,将这种奇怪的念头驱散。他没有责怪元滢滢的行径失礼,而是询问她为何前来官府。
或许是江暮白的身形、他鼻侧的小痣,都让元滢滢想到了随席玉。原本怯懦不安的心变得平静,元滢滢将随清逸被抢夺之事尽数说出。
“族人所说,尽数是污蔑。我从未勾引过旁的男子,他们不能……不可以就这般将清逸从我身旁夺去。”
元滢滢目光痴痴地看着江暮白,声音哀切。在此时,元滢滢似乎面对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而是她的夫君。元滢滢在向自己的夫君诉说着,自从他离开后,随氏族人是如何欺负她的。因此,元滢滢的语气中,便自然地带着娇气的委屈。
江暮白轻拢眉峰,命衙役将随氏族老请来。
元滢滢怯声道:“还有清逸,他待在随氏族中,已经几日没有吃东西了。”
元滢滢目光柔柔地看着江暮白:“我担心清逸。”
江暮白微微颔首:“将……清逸一并带来。”
随氏族老被带来时,心中惴惴不安,只道他想着找到合适的机会,前来拜访这位新上任的知府。毕竟和知府打好关系,随氏才能被人庇佑,行事也能方便许多。只是,族老看见元滢滢的身影,顿时便想通了一切,为何自己不是被请来的,而是被衙役半推半押地赶来的。
族老当即行了个大礼,言辞恳切:“不知知府大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江暮白道:“你随氏中,有一人名唤随席玉,因意外身故,留下家中一妻一子。可你们却将孩子抢去,徒留其母在家中垂泪,可有此事?”
族老颔首:“确有此事。但此事并非是我随氏欺负孤儿寡母,而是事出有因。”
族老看着元滢滢纤细的身影,无奈地摇首:“这元氏,并无娘家可以仰仗,当日出嫁是靠着席玉一人同时准备了聘礼和嫁妆,才没被人指摘。可席玉可怜,年纪轻轻便遭了横祸。这元氏素来不安分,待席玉走了定然会招惹许多风流事情,清逸跟着她,我们这些长辈怎么能放心。我们这才以宗族的名义,将清逸接来,好生照顾,也好让席玉九泉之下心中安稳。”
族老言辞凿凿,谈及元滢滢时痛心疾首的模样,轻易便能让人相信,他抢走随清逸是用心良苦。元滢滢眼中含泪,想要为自己辩驳,但她怎么比得上族老能言善道,连半句为自己分辩的话都说不出。
元滢滢朝着江暮白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
江暮白指腹轻捻,没有听信任何一人的言辞。他命人把随清逸接来,短短数日,随清逸消瘦许多,本就圆亮的眼睛越发大了。
“娘亲。”
随清逸一见到元滢滢,便眼睛发亮,他脚步匆匆跑到元滢滢的身旁。
江暮白把族老方才说过的话,淡声重复了一遍。末了,江暮白出声问道:“依照族老所说,你跟着你娘亲,百弊而无一利,如此你愿意被养在谁的身侧?”
随清逸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我要娘亲。”
族老见状,便劝慰道:“清逸,你年轻不知事,可知名声何等紧要。元氏举止轻浮,会连累了你啊……”
随清逸瞪圆了眼睛,脆声道:“我娘亲是世间最好的女子,你却信口雌黄污蔑她的清白,便不怕遭天谴吗?”
“你、你——”
族老被随清逸的一番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只连声叹息道:“是元氏,她教坏了你啊。”
看着族老痛彻心扉的模样,江暮白无心去探究族老此番作态,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径直开口道:“随清逸已经明智,他情愿被养在母亲身侧,合该顺了他的心意。”
第166章
“大人,万万不可啊!”
眼看着江暮白的意思,是要把随清逸送回到元滢滢的身旁,族老怎么可能情愿,忙出声阻止。
江暮白面色微沉,踱步至族老的面前。从刚才到现在,江暮白始终没有唤族老起身,因此他一直是跪在地面,此刻只能微微抬首才能看清楚江暮白的神情。
江暮白面色微冷,本是儒雅的身姿却透露出一副威压。
“你在教导我,应该如何断案吗?”
族老额头冷汗直冒,闻言连忙摇首。只听江暮白以雷厉风行的气势,将前任知府未曾处置好的旧案一一理清,族老便不敢小瞧了这位读书人。
如今见江暮白气势凛冽,族老再不敢出声置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滢滢带走随清逸。
“我记得——”
江暮白突然开口道:“随席玉身死,他所救之人送来了不少银钱。如今随清逸已经被还给了元氏。那些银钱,应该物归原主才是。”
族老咬着牙认下。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元滢滢攥紧随清逸的手腕。她唯恐自己稍有失神,随清逸就又被人抢夺了去。
族老悻悻然离去,元滢滢站在原地,眸中含情地望着江暮白。她眼睛中情意深切,令人无法忽视。江暮白稍感不自在,便微微偏首,躲避元滢滢的视线。
元滢滢凝视着江暮白鼻侧的红痣,“夫君”二字在她的喉间微微滚动。
衙役得了江暮白的眼色,侧身挡在元滢滢面前,要送她出官府去。
元滢滢临走之前脚步微顿,她转身望去,只看见江暮白清俊飘逸的身影。
随清逸回到家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用艾草叶煮成的热水沐浴,洗掉身上的污秽。待随清逸洗罢,小小的身子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气。不必元滢滢帮忙,随清逸已将发丝擦净,身上的衣袍穿的整齐。
元滢滢准备好了饭菜,听马家媳妇所说,若是忍饥挨饿了数顿,一时吃了油腻荤腥之物,反而会觉得不适。元滢滢便只备下了滋味清淡的素面小菜,并一碗熬煮成沙状的绿豆粥。
随清逸饭菜未用,绿豆粥已经喝了两碗。他干涸的嘴唇泛起了微微的水意,元滢滢拿起帕子,轻拭着随清逸唇角的痕迹。
“慢些用,这些都是你的。”
若是在平常,随清逸早就躲开元滢滢的触碰,绷紧小脸说着自己来。毕竟随席玉常常教导随清逸,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日后要做君子,便不能整日痴缠在娘亲身旁,这样不成样子。随清逸想要和随席玉一般,做风度翩翩的君子,因此即使他平日里想和元滢滢亲近,也尽力克制。
只是随清逸心智再成熟,如今不过几岁大的年纪,离开元滢滢许久,一时半会儿叫他不许亲近元滢滢,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随清逸垂首,看着粥面上倒映着自己的脸。他握紧拳头,暗自道:明日他再守礼罢,今日……他想同元滢滢亲近。
于是,随清逸便安静地坐在原地,任凭元滢滢用柔软的帕子擦拭过他的唇角。他难得的乖顺模样,让元滢滢心头发软,也更加心疼起随清逸。
元滢滢心想,随清逸在随家族老处定然受了许多欺负,才会变成这幅温顺的模样。
待随清逸用罢膳食,腹内充盈,身子有了力气,元滢滢才缓缓说道:“清逸,你可看清楚了江知府的模样?”
随清逸微微颔首,江暮白生的清风朗月,身姿神态又不失知府的威严。
提及江暮白,元滢滢妩媚动人的脸蛋露出几分温婉:“我瞧着江知府眉眼之中,很是像你爹爹。”
随清逸拢眉,他仔细回忆着江暮白的模样,三庭五眼并无相似,只是江暮白身上的气度,和随席玉很是相像。不同的是,随席玉是晨日的一层白霜,君子如玉中透着微微的寒。而江暮白则更像是冬日暖阳映照下的积雪,冷暖交融。
元滢滢低声喃喃着:“他鼻侧的红痣,和你爹爹生的一模一样。”
随清逸恍神,他竟是未曾注意。但看着元滢滢原本萎靡的精神逐渐恢复,这其中应该是有见到江暮白的缘故。随清逸不愿意戳破,随席玉和江暮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们只是神态中有细微相似,即使同样的生有红痣,也是巧合罢了。但此话一出,元滢滢定然要芳心破碎。
随清逸心想,随席玉的身死已经让元滢滢遭遇了太多打击,他如何能打碎元滢滢的最后一点希冀。
因此,随清逸便轻声附和着:“是,江知府很像爹。而且他帮了我们,让我能够回到娘亲身旁,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闻言,元滢滢唇角笑意深切。
看着随清逸入睡后,烛光摇晃下,元滢滢打理着那件未曾绣好的外袍。她艳丽的血珠曾浸入衣袍,怎么都洗不干净。元滢滢便在血珠掉落处绣了一朵红梅花。青竹中夹杂着一只红梅,倒显出几分野趣。
贝齿轻启,元滢滢咬断丝线,她素手缓缓抚过袍子,眉眼中尽是温柔。
桓瑄的计策还未实施,便听闻元滢滢前去击鼓鸣冤,新上任的知府便把随清逸还给了她。有知府开口,想来随氏族人不敢再随意争抢随清逸。
既然元滢滢已经要回了随清逸,桓瑄便没有继续留在此地的理由,可以即刻便走。但桓瑄却浓眉拢紧,心中颇为郁郁。
桓瑄心想,元滢滢本是向他哀求帮助,而最后帮了她的人,却是江暮白。如此这般,倒好像本属于他的东西,让江暮白抢了去。
思虑至此,桓瑄心感诧异——这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得到了便能好好把玩。不过是帮元滢滢一次,收到的无非是元滢滢的殷切注视,和柔声感谢,有什么好争抢的。
即使桓瑄理的清楚,但他心中的烦闷并没有因此散去,反而越发重了。桓瑄此生,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从未感受过求而不得的滋味。他活的顺风顺水,性子肆意中难免带了一些不通人情。他不明白亦不能理解,因为简单的小事,便能令一个人面露痛苦。同样地,桓瑄也不懂,为什么自己纠结于帮助元滢滢解除麻烦的人,为何不是自己。
“公子,我们几时出发回去,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应是在家中等候久了……”
桓瑄扬手,止住了随从的话。
“改日再说。”
在搞清楚心中的古怪前,桓瑄是不会回去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桓瑄便寻到了令自己烦闷的根源——随家。
他一袭玄黑劲装,长腿细腰地站在随家门前。门被推开,桓瑄凝着眉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来人不是元滢滢,而是背着书袋的随清逸。
随清逸面露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郎君,他还记得,随席玉就是为了救桓瑄的姐姐才身死的。随清逸虽然不至于迁怒桓瑄,但绝不会对他笑脸相迎。“你娘亲在哪?”
随清逸摇头:“我不知道。”
说罢,随清逸便从里面走出来,他熟练地合拢门扉,落锁,准备前去私塾念书。
桓瑄觉得不对劲,若是随清逸不知道元滢滢的去处,怎么会深信元滢滢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就关门落锁。
桓瑄看着面前年纪稚嫩,却一副小大人模样的随清逸。他长臂一伸,便扯住随清逸肩膀挎着的书袋,要他无法向前走去。
力气上的悬殊令随清逸动弹不得,他瞪圆了眼睛望着桓瑄:“你要怎么才肯放我离开?”
长眉轻挑,桓瑄神态随意道:“你娘亲去了哪里?”
随清逸眼珠微转,将元滢滢的去处告诉桓瑄也无妨。即使桓瑄紧跟了去,也折腾不出来乱子。
“在江知府那里。”
桓瑄掌心微松,随清逸得了自由便脚步匆匆地离开,再不给桓瑄继续追问他的机会。
桓瑄眉头紧锁,他向来不是有耐心的人,第一次寻元滢滢不到,本就应该将他的耐心尽数磨平。只是,桓瑄凝眉想着,随清逸的事情已经解决,为何元滢滢还要去寻江暮白。
心中的不解,驱使着桓瑄朝着官府走去。
邻里街坊暗自注视着这里,待随家门前的人都走光了,才开口议论道。
“刚才那人是席玉的亲戚?”
“应当不是,丧礼时未曾见过他来。”
“莫非……是元氏的相好?”
“这如何可能,席玉才走了多久,那元氏便寻了一个相好?而且元氏是生的美貌,身段好,但毕竟是成过亲有了孩子的妇人,可以称得上一句半老徐娘了。你再瞧瞧刚才来的那人,模样身姿皆是不凡。他最多不过是十八岁的年纪,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寻不到,却来做元氏一个妇人的姘头。”
众人觉得,元滢滢便是再嫁,也不会嫁给一个比随席玉更好的人。她丧夫有子,比不上年轻美貌的女子,恐怕只能嫁给鳏夫或者年老无妻之人了。而桓瑄那般,年纪尚轻,模样英俊的郎君,元滢滢便是没有成过亲,也是配不上的,何况元滢滢已经嫁过人有了孩子。
众人说了一通,想着元滢滢妩媚惑人的身段,最后只能嫁给一个平庸之人,心中便隐隐得意。她们虽比不上元滢滢好颜色,但起码夫君健在,儿女陪伴身侧,比元滢滢要过得舒坦不少。
马家媳妇端着水盆,要往溪水旁洗衣裳去。她途径妇人们身旁,听到含着酸味的猜测声,不禁轻嗤一声。
妇人便问她在笑什么。
马家媳妇晃着手中的木盆,说道:“只是觉得好笑罢了。滢滢模样美丽,落在你们口中,却成了半老徐娘,何其可笑。这周围方圆百里内,莫说和滢滢一般年纪的,便是从八岁到五十八岁,有哪一个女子生的比滢滢美貌。你且说一个名字出来,叫我听听。”
“你,你——”
妇人气得胸膛起伏,却说不出名字。
马家媳妇继续道:“听闻贵妃美貌,比皇帝大了近十岁,尚且会被纳进宫中,恩宠不断。滢滢这般模样,配刚才那位郎君也是绰绰有余的。此事只看滢滢想与不想,并不是你们说嘴几句,滢滢便会下嫁给一个平庸不堪的男人。”
好似元滢滢嫁给了比这些妇人的夫君更差的男人,她们才会觉得理应如此。在妇人们的心底,成亲有子的元滢滢,怎么可能会攀得上年轻俊朗的桓瑄。
马家媳妇说了一顿,心中只觉得畅快。
马家二儿子捧着米糕经过,吃完最后一口,朝着她闹道:“娘,我还要吃。”
“米糕是你元姨做的,你要想吃,该去缠她才是。”
一听能够见到模样温柔、身上带着香气的元滢滢,马家二儿子脸上露出笑意:“那我去找元姨要,还可以和清逸一起玩。”
府邸中,江暮白看着捧着外袍的元滢滢,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只是,元滢滢小心翼翼地抬眸,眸色清浅地望着他,温婉一笑。
第167章
江暮白处事端正磊落,私下里从来不和百姓们有所往来。即使元滢滢所求所想,江暮白已经帮了她,但他仍旧保持着冷淡疏离的态度,和元滢滢不甚亲近。
他淡声道:“无功不受禄。这件袍子还请随夫人自己收着罢。”
听到江暮白的话,元滢滢眼睛中的亮光逐渐变得黯淡。她捏着外袍的手指微微用力,指骨泛起青白色。元滢滢并非刻意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只是她微微抬起纤长的眼睫,水眸轻颤,似不堪清风吹动的小白花——姿态袅袅婷婷,轻易地便可以搅动人的心弦。
带着淡淡忧愁的叹息声音响起,元滢滢软声道:“我嫁给夫君前,便和家中没了往来。夫君故去,清逸身量尚小,这袍子他如何能穿得下。”
元滢滢怯生生地抬起眼眸,盈盈水光中倒映着江暮白的身影。她什么抱怨都未曾开口诉说,但却让江暮白心中浮现出淡淡的怜惜。
——她不过是一个丧夫的可怜妇人罢了,送外袍给自己,是因为一颗纯粹的感激之心,并无旁的意思。
江暮白如此这般地想着,拒绝元滢滢好意的心思逐渐动摇。他拢紧的眉峰舒展,松口妥协道:“既然无人相送,便留给本官罢。”
闻言,元滢滢眸中有细碎亮光闪烁。她唇角微弯,脸颊笑意盈盈,行走至江暮白的身旁,要让他试试这件袍子。若是身量尺寸不对,元滢滢还能拿回家中重新改动。
话虽如此,但元滢滢看着江暮白褪下外头的罩衫,如松似柏般挺拔的身姿时,她乌睫轻颤,暗道尺寸不会错的。江暮白和随席玉不仅模样相似,身姿也几乎一模一样。因此,这件元滢滢特意为随席玉做的外袍,穿在江暮白的身上正是合适。
青竹苍翠,这花纹却是常见。只是鲜少有人将青竹和红梅绣在一起,江暮白伸出手。轻轻摩挲着袍上的红梅花,只觉得指腹发烫。
对于这件衣裳,江暮白挑不出丝毫差错,只因它分毫不差地套在自己身上。
元滢滢一时恍神,姿态熟稔自然地替江暮白理着衣裳。她素白的柔荑抚过江暮白的肩背,似柔韧绵软的蒲柳,留下酥麻的痕迹。
素手抚过江暮白的胸膛时,忽地一顿。元滢滢倾身靠近,指头微捻,果真发现了一条细小的、未曾被剪掉的蓝黑色丝线。四处并无剪刀,元滢滢手掌微伸,轻撑在江暮白的胸膛。她贝齿轻启,将丝线含在口中,轻轻一咬,那丝线便轻飘飘地滑落在她的掌心。
原本丝线附着的地方,正在江暮白的心口处。在元滢滢俯身的一瞬,江暮白的心脏突然收紧,而后扑通通地跳动着。江暮白只顾着紧张,自己的心跳声音太大,会不会被面前的元滢滢听了去,她便会疑惑地开口询问,这是什么声音。江暮白全然忘记了,自己可以推开元滢滢,不让她做出如此亲昵的事情。
元滢滢收拢掌心,朝着江暮白笑道:“好了,这件袍子很是合身呢。”
她已经抽身离开,但江暮白仍旧在经历着心脏剧烈跳动的余韵。他胡乱地点头附和着,一双乌黑清明的眼睛,却怎么都不肯凝视着元滢滢。
“江知府。”
一声呼唤打断了江暮白心中的慌乱,他抬眸望去,只见桓瑄站在不远处,面色绷紧地看着两人。
此时的桓瑄,心中凝聚着怒意,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焚烧成灰烬。桓瑄难以说清楚,在他看见元滢滢贴在江暮白的胸前,满脸温柔地凝视着江暮白时,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脑袋变得空白一片,气血突然上涌,他竟然有阔步走上前去,硬生生拉开两人的冲动。
桓瑄想着,大概是因为随席玉救了他的姐姐,对桓家有恩。而随席玉的尸骨未寒,元滢滢却对着另外一个男子言笑晏晏,桓瑄怎么能放任如此景象的存在。所以,桓瑄才心有怒火,朝着江暮白说话的语气也格外生硬。
桓瑄表明自己的身份,他是英国公之子,还未曾领过功名。江暮白虽然刚刚走马上任,对京城各位勋贵知之甚少,但听闻英国公府世代从武,从本朝开国时便立下汗马功劳,攒下了不少家业。如今到了英国公这一代,更是家族鼎盛。桓瑄虽然未曾领过官职,但日后不是去从军,便是待在御前做官。即使桓瑄如今并无什么官名,只凭借英国公之子的名头,江暮白也需对他恭敬一些。
江暮白面容不见谄媚,淡声询问桓瑄来此地所为何事。
桓瑄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向元滢滢,双眸微沉道:“家中私事,不便告知江知府。”
江暮白便不再询问,他本就不是热络擅于交际的性子,偏偏桓瑄不主动说明来意,气氛一时间便冷了下来。
元滢滢轻颤着身子,伸手拉着江暮白的衣角。她的动作做的小心翼翼,但外人瞧见了,便能察觉到元滢滢对江暮白下意识的亲近。
面对元滢滢时,江暮白轻声道:“何事?”
“我晚些时辰,要做米糕给清逸吃。米糕软糯,吃了可饱腹,滋味清甜,清逸喜欢吃这味点心。”
即使元滢滢所说的,不是公事,而是家长里短的小事情,江暮白未曾露出烦躁不堪的神情,只是轻声提醒道:“米糕毕竟只是点心,做不得正餐吃的。”
元滢滢乖顺地颔首,望着江暮白的眸子里满是依靠信任:“我听江大人的,不会让清逸多吃的。”
她伸出三根手指,而后犹豫地收回一只。
“便只吃两块就好了。”
江暮白见她这幅纠结模样,不禁莞尔轻笑。哪一个做了娘亲的女子,会如同元滢滢这般,神态娇柔,似还在闺阁中的模样。
“三块也无妨。”
元滢滢轻舒一口气,忙将收回的一根手指伸出,脆声道:“那便三块好了。”
两人旁若无人般的亲昵,似乎在他们中间凝聚了一道屏障,完全地将桓瑄隔离在外面。桓瑄半点插不进话,只恍惚觉得,元滢滢和江暮白像是一对恩爱夫妻,在温声商量着今日的晚膳。
桓瑄冷声道:“随夫人,我有事同你说。”
元滢滢蹙眉看着桓瑄,见他抿紧唇瓣,不曾开口,便柔声回应:“桓公子有事可径直开口。”
“呵。”
桓瑄冷笑一声,目光冷冽地看着江暮白:“有外人在,不便开口。”
元滢滢唇瓣微动,心中想着江暮白如何算得上是外人呢,他明明是……
元滢滢回过神来,才想清楚江暮白是刚上任的知府,并不是自己的夫君。但即使元滢滢清醒地知道这一切,她也无法忍耐住本心,把江暮白继续当做随席玉对待。仿佛只有如此,就好似随席玉没有故去,元滢滢仍旧有依靠,其他人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江暮白不解桓瑄对自己隐约的排斥,他比桓瑄年长几岁,从文不从武,见识过许多世故人情,对于桓瑄突如其来的敌意,倒是不觉得慌乱。
江暮白见天色不早,便主动出声让元滢滢先回家去。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元滢滢都凝神听着,眼睛不曾眨动着,径直地望着江暮白。那副模样,好似没有主见的小妻子在听从夫君的训导。
桓瑄心底的不自在越发重了,他不等元滢滢同江暮白告别,便长臂一伸,将元滢滢姿态蛮横地拉走了。
待离开府邸,桓瑄才把心中的浊气吐去,掌心松开元滢滢绵软的手臂。元滢滢脚步轻移,和桓瑄拉开了距离。
明明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但在桓瑄看来,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他想着元滢滢对江暮白的亲近,又看着现在元滢滢的疏远,顿时心中郁郁。
桓瑄向来不喜欢将气愤存在心中,谁让他不自在,他便让那人不自在。倘若惹桓瑄生气的是一个男子,他定然要挥舞着拳头,狠狠打上一顿出气。只是他郁闷的根源是元滢滢,桓瑄莫说出气,连他脸色稍微骇人凶狠点,元滢滢都会颤抖着身子,面露畏惧。
桓瑄越想越气,一时半会儿的,他竟然拿元滢滢毫无办法了。
“站得离我这么远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能吃了你!”
桓瑄没好气道。
元滢滢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软绵绵地为自己分辩道:“桓公子尚未娶妻,和我一个寡妇走在一起,总是不好的。”
桓瑄并不接受这个理由,反而冷声道:“江知府还未有妻妾,怎么你就可以亲近于他?”
元滢滢轻轻摇首:“不一样的,江大人他……”
元滢滢本想要说,江暮白在她的心中便是和随席玉一般的人物。对于她的夫君,元滢滢自然是可以任意亲近,不用忧心流言蜚语。只是她和桓瑄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些话不便说出口。
于是,桓瑄便只是得到了一句“江暮白是不一样的”,至于哪里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却是不知道了。
桓瑄的眉峰拢紧,其中沟壑浮现。他脑海中回想着江暮白的模样身姿。江暮白生得风度翩翩,但落在桓瑄眼中,便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半点比不上自己。
待察觉到自己在和江暮白比较时,桓瑄面容僵硬,而比较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元滢滢亲近江暮白而疏远他。桓瑄的心中越发气恼,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荒唐。
他如何会沦落到,为了博得一个小小妇人的关注,而和另外一个男子争个高低贵贱。
何况,元滢滢还是个有子的寡妇!
第168章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驿使身骑枣红色骏马,手中高高举起卷轴,扬声道:“急报,快些让开!”
道路两旁的人连忙侧身躲避,桓瑄见元滢滢怔在原地,便长臂一伸,虚扶着元滢滢的腰肢,带着她的身子和急驶而过的骏马擦肩而过。
元滢滢轻俯在桓瑄的手臂,因为刚才的惊吓微微喘息。她绵软的掌心,轻拢着面前的手臂,只觉出紧实有力。
桓瑄方才心底还在嫌弃元滢滢的身份,她年纪大,成亲有过孩子,无论如何都和自己这般的人牵扯不上关系。只是,如今被元滢滢全身心地依赖着,桓瑄竟察觉不到半分厌恶,反而隐隐自得起来。
他难以克制地想着,刚才若是江暮白站在这里,定然会手足无措,哪里像他这般反应敏捷,身姿迅速地将元滢滢护住。
相比较之下,还是他桓瑄更胜一筹。
桓瑄正凝神想着,元滢滢已经从他怀中退出。她柔声道谢,询问着桓瑄前来寻她,是为了何等要紧事情。
那本就是桓瑄信口想来的说辞,被元滢滢一问,桓瑄便眼神飘忽,随口道:“我没有能够将随清逸救出来,但仔细盘查一番,却发现了随氏族老中,有几人做过腌臜的勾当。这些事情已经尽数被揭开,他们如今自顾不暇,便不会来寻你的麻烦。”
桓瑄看着元滢滢的目光沉沉,眼睛微亮。他这幅姿态模样,倒和随清逸得了夫子夸赞,回家转述给元滢滢的神情——那是期待着元滢滢出声夸赞,又不肯直接说出口的别扭姿态。
元滢滢眼睫轻颤,暗道莫不是自己想差了,桓瑄如此贵重的身份,哪里会希望从自己这里求得赞扬。
唇瓣轻咬,元滢滢心中犹豫着,她知道桓瑄身份不凡,能够讨得了桓瑄的欢心,以后庇护她的人也能多上一个。元滢滢并不擅长揣摩人心,因此她心中不确定桓瑄是否当真想要她的夸赞。元滢滢神态犹豫,用哄随清逸的语气,软声说道:“桓公子……真是能干呢。”
分明是极其随意的一句话,桓瑄却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他眉眼舒展,鬓发微扬,整个人充斥着意气风发,轻咳了几声道:“举手之劳罢了。”
“要紧的事情”已经说完,桓瑄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紧跟着元滢滢的身后,陪着她去米铺买米。
桓瑄周身的打扮和简朴的米铺实在不相衬,老板便以为是哪位官老爷前来暗访,对待元滢滢和桓瑄的态度格外恭敬。他为元滢滢挑选的每一粒米,都圆润饱满,散发着柔白色的光辉。
元滢滢过去买的米,不是带着谷皮,便是白米中掺杂着其他杂米,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精米。
元滢滢提着米袋,米铺老板给的分量足够,元滢滢的手腕坠的发红。桓瑄见状,伸手接了过来。对元滢滢而言沉甸甸的白米,落在桓瑄手中,则是轻飘飘的。
因为桓瑄帮忙,元滢滢倒是省下不少力气,她待在灶房中淘米烧火。只是,元滢滢是最不喜烧火的,不仅烟熏火燎,稍有不慎便折腾的灰头土脸。随席玉尚在的话,烧火这类的活计,绝不会轮到元滢滢来做,随席玉也不会忍心让妻子绵软白皙的手,被火熏成发红的模样。
元滢滢抬眸觑着站在院子里的桓瑄,心中浮现出让桓瑄帮忙的念头。在元滢滢的心中,桓瑄的确无比尊贵,但桓瑄的精贵和元滢滢并无关系,只有桓瑄能为自己做些事情,那他才是有用的。
经过梦境种种,元滢滢再不想所有的辛苦劳累都由自己承担。她本身便不是自强的性子,出嫁前后都未曾改变过。
元滢滢朝着桓瑄招手,柔声让他帮忙烧火。
桓瑄剑眉挑起,声音莫名:“你让我——替你做烧火的活计?”
“是啊。”
元滢滢答的语气自然,丝毫没有觉得让桓瑄帮忙,有什么不对劲。
从桓瑄的喉咙间,发出几声冷哼声音。桓瑄连英国公府的厨房在哪里,都不曾知晓过,更没有进过厨房,他哪里会纡尊降贵地为旁人烧火。
元滢滢想起他刚才满脸“想要夸赞”的神情,便拿出哄骗孩子的语气,放缓了声音道:“桓公子最是能干,即使从没有烧过火,想来也能很快做好。哪里像我,每次都要耗费许多功夫,做的还是一团糟。”
说着,元滢滢便轻垂着脑袋,一副没了桓瑄,她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的模样。
元滢滢的言语作态,确实戳中了桓瑄的软肋。旁人软磨硬泡,桓瑄也不会同意让他烧火的请求。可元滢滢言语中的意思,若是没有桓瑄烧火,她便做不好米糕了。
这个柔弱的女子,她所能依靠仰仗的,唯有自己而已。
桓瑄轻扬着脖颈,姿态仍然高傲,但语气却没有刚才生硬。
“我与你自然不同。烧火有何难,轻易便能做好,你且瞧瞧。”
桓瑄说着,便抓起旁边的柴火,朝着灶台里面塞进去。他点燃了火引,轻轻一吹,火苗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
桓瑄站直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元滢滢,那副模样好似在说“即使是烧火,对于桓瑄来说,也是不在话下”。
火光倒映在元滢滢的眼睛中,她本就明亮的眼眸,越发熠熠生辉,满是对桓瑄的崇敬。
那亮光夺目,让桓瑄心头微动。
火光是暖橘色的,映照在人的脸颊上,仿佛铺了一层薄薄的蜂蜜。元滢滢的脸蛋本就生的妩媚,火光之下,她挺翘的鼻尖,丰盈的唇瓣散发着惑人的光彩,仿佛在诱人采撷品尝。
她扬起手臂,桓瑄便能窥探到藕白的肌肤如上等的羊脂白玉,滑腻轻柔。
心脏突然跳错了一拍。
桓瑄的掌心沁出薄汗,他松开又合拢,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手掌。
馥郁芬芳的香气,宛如潮水一般朝着桓瑄涌来。柔软的帕子贴在桓瑄笔挺的鼻梁,轻轻擦拭着。
元滢滢的声音不似抱怨,更多的是关切。
“都弄到这里了。”
芬芳的气味让桓瑄面色微热,他偏过身子,惹来元滢滢的惊呼声音。
“莫要动,还没有擦好呢。”
桓瑄只得冷着一张脸,重新转过身,直面着元滢滢。他稍微垂眸,便能看见元滢滢精致可人的眉眼。她肌肤赛雪,红唇水润,白与红的交相辉映,很容易便能让人看得心神恍惚。
待察觉到元滢滢抬起眼眸时,桓瑄忙收回视线,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
他面容平静,心中却纷乱如麻。
元滢滢仰着脸,水眸凝视着桓瑄绷紧的下颌。她掌心拿着一条粉紫色的帕子,出神地想着,桓瑄一点都不像随席玉的模样,他周身满是棱角,稍有不慎,便会被刺的鲜血淋漓。桓瑄的性子也和随席玉截然不同,随席玉是温和包容的,虽然待元滢滢时有冷淡,但总是他开解元滢滢更多。而桓瑄更像是孩童的脾性,或许是他的家中将他养的太好,桓瑄不知人间疾苦,也不通人情世故。
元滢滢掌心微晃,想着若是面前的人是江暮白,她定然要摸摸那颗红痣。
见元滢滢毫无动作,桓瑄匆匆瞥她一眼,沉声道:“擦好了?”
他全然不知,元滢滢在面对他时,脑袋里思虑的都是其他男子。
元滢滢捏紧帕子,应了一声是。
待随清逸回来时,元滢滢刚掀开蒸屉,将米糕挑拣出来。邻居的马家二儿子闻到味道,脚步哒哒地跑了过来,他凑到随清逸身旁,深吸一口气道:“米糕好香。”
随清逸看着马家二儿子的馋模样,便主动开口邀他一起吃。
马家二儿子立刻满口答应,两个人奔到灶房,正和桓瑄四目相对。
随清逸脸蛋绷紧,开口问道:“怎么是你?”
桓瑄伸出手,欲去拉随清逸的书袋,却被他侧身躲开。
“随……清逸是吧,读书识礼自然是好的,见到人要恭敬,不要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随清逸每次和桓瑄的相处都并不愉快,因此他不想用夫子教导的待人之法,去对待桓瑄。
桓瑄不和小孩子争一时意气,他转身去端米糕。
马家二儿子平日里听邻里的闲话多了。他听闻女子死了夫君,有一些会再嫁的。而元滢滢若是嫁人,定然会带着随清逸一起。
“清逸,他是你的新爹爹吗?”
随清逸拢眉:“不是,他才不是我爹。”
元滢滢看到随清逸,笑容温婉。她听闻马家二儿子要来吃米糕,笑意顿时深切了几分。
“待吃完后,你拿几个给你娘亲吃。”
寻常的米糕是用白米蒸出来的,颜色莹白软糯。元滢滢用菠菜、玉米、紫米分别调制成汁水,加在米糕中,蒸好的米糕便有白、绿、黄、紫四种颜色。
随清逸最喜吃绿米糕,因为他记得菠菜可以明目,又因为元滢滢的叮嘱,吃了三块绿米糕便停下了。
桓瑄本吃不惯这些粗鄙的吃食,英国公府呈上来的膳食,哪个不是精挑细琢。区区一道白菜豆腐汤,便要熬煮了几个时辰的鸡汤撇去油星,来做汤底。这样简单的吃食,桓瑄根本没有吃过,他勉为其难地送入口中,竟然发觉滋味不错。四种米糕中,桓瑄最喜黄米糕,即使没有加糖,却带着玉米本身的清甜滋味。他人生的高大,米糕做的小巧玲珑,他几乎能够一口一个。
元滢滢起身,包好米糕让马家二儿子拿回去。她又将紫米糕装起来,惹得随清逸开口询问。
“娘,这些要拿去给谁,我去帮你送。”
元滢滢温声道:“是拿给江大人的。”
桓瑄身子一顿。
第169章
“江大人觉得白米软糯,紫米微硬,将这两种掺在一起,江大人应当会中意的。”
而且几人之中没有喜欢吃紫米糕的,这味米糕便是元滢滢特意为江暮白做的。
桓瑄看着素白柔荑从自己面前取走紫米糕,顿时觉得心中不爽快。为了做好米糕,他陪着买米烧火,而江暮白什么都不用做,便平白得了一碟子紫米糕吃,这何等不公。
桓瑄伸出手,按在元滢滢的手腕。在迎上元滢滢诧异的眼神时,桓瑄沉声说道:“我也喜欢吃紫米糕。”
元滢滢蹙眉:“可是,你不是一直在吃黄米糕……”
桓瑄将碟子中的黄米糕咽下,面不改色道:“但我更中意紫米糕。”
见他言之凿凿,元滢滢便信了。她出声提议,便将紫米糕一分为二,拿去一半送去给江暮白。如此妥协的处置方式,桓瑄却是不满意。在他眼中,这些米糕他耗费了心血,江暮白一口都不该吃。
元滢滢面露无奈,随口说着,如此多的米糕,徒留给桓瑄自己,他定然吃不完。
桓瑄却道自己能吃完。
在元滢滢和随清逸的注视下,桓瑄将紫米糕端到面前,一口一口地吃着。看到紫米糕空空如也,元滢滢轻声叹息,只得另外装了其他颜色的米糕,让随清逸送去。
待人都离开了屋子,桓瑄才松开紧抿的唇角。他站起身,剑眉轻拢。用了一肚子的不喜欢的紫米糕,桓瑄心中不快。但想到桓瑄吃不到元滢滢特意准备的紫米糕,桓瑄的眉眼便重新舒展开。
随清逸把米糕送到,他人虽然小,但处事落落大方,极讨人喜欢。江暮白在随清逸的注视下,便欲拿起一枚米糕尝尝。
在江暮白手掌快要落下时,随清逸突然开口道:“娘亲说,江大人应该会喜欢那块紫色的。”
江暮白垂眸看去,只见白绿黄之间,夹杂着唯一一块紫色米糕。他拿在指间,送进口中,他不钟爱白米,却对这种微硬的口感情有独钟。
用罢,江暮白诚心夸赞着:“很好吃。”
随清逸这才展露笑容,忙回到家将此事告诉元滢滢。
“娘亲特意准备的紫米糕,很合江大人的胃口。”
元滢滢抿唇柔笑,忽然神色微怔,只因为紫米糕都尽数被桓瑄吃掉了,她便只送了其他颜色的米糕过去。随清逸便道,元滢滢为马家二儿子装米糕时,装了一块紫米糕。随清逸就拿着其他米糕将那块紫米糕换了回来,一并送给了江暮白。
闻言,元滢滢轻揉着随清逸的脸蛋,将他搂在怀中。
“清逸真是聪慧。”
随清逸深知,自己不应该做贪恋娘亲怀抱的小孩子,只是元滢滢的怀抱太过温暖柔软,让随清逸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想着,就只是这一次,让娘亲多抱会儿。
随氏族老的丑事被解开,这些日子奔波忙碌,却还是被人看了笑话,深陷困境。随乙前来寻叔父,却见叔父对他并没有好脸色。
“你还有有脸前来,若不是你招惹了元氏,我为何会被盯上。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如今被翻出来。你可知道,氏族最重脸面,但随氏的脸面在这几日都丢尽了。”
随乙不以为意,无非是叔父替人平息官司,拿了银钱解了风流韵事惹出来的祸端云云,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元滢滢一个寡妇是万万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查出来几位族老的往事。
随乙听说是桓瑄所为,脑袋里便浮现出桓瑄的模样。
“京城来的人,也会贪新鲜,想要尝上一尝美貌寡妇的滋味吗。”
叔父没好气道,桓瑄不一定是看中了元滢滢。依照桓瑄的容貌家室,想要什么样子的美人没有,何必为了一个寡妇大费周章。桓瑄所为,大概是为了随席玉的缘故。叔父劝告随乙,在桓瑄离开之前,最好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再有不干净的心思。
随乙随口附和着,心底却在想,有元滢滢整日在街道行走,他见了如此勾人的美人情难自己,也是阻挡不住的。
他正出神想着,脚步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随家门外。
元滢滢一身蓝褂灰裤,发丝用青黑色丝线缠绕,虚虚地盘在脑后。她打扮的灰扑扑的,并不光鲜亮丽,但却无法掩饰美貌。元滢滢轻抬手腕,纤细柔软的腕骨便在日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辉。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元滢滢侧目望去,一双水淋淋的眸子便注视着随乙。
他被这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只觉得心潮澎湃。
元滢滢不朝他笑,只是冷冷地看随乙一眼睛,神情之中丝毫不掩饰对随乙的嫌弃厌恶。元滢滢双手合拢屋门,挡住随乙的视线。
被元滢滢讨厌,随乙不感失落,反而越发跃跃欲试。寻常的女子,随乙或花言巧语,或威逼利诱,总能弄到手中。只是,让他日思夜想的只有元滢滢一人。从元滢滢和随席玉成亲那日,微风吹起元滢滢的喜帕,她眸子颤动,慌乱地去盖喜帕时,随乙便动了心思。
修长的双腿,绵软的身子,随乙只凭借幻想已经不能够满足。他自以为长相清秀,并不獐头鼠目,不然也不能通过花言巧语哄骗其他女子。除了游手好闲一些,随乙想不出自己有哪里比不上随席玉的。
叔父的话被随乙抛之脑后,他根本没有将桓瑄放在心上。桓瑄那样的人,可以为了随席玉而整治族老们。但若是元滢滢和他两情相悦,桓瑄有何理由可以阻拦。
随乙既想通了,便一改往日的轻浮模样,好生打扮了一番,整日待在家中的铺子理账。众人纷纷说道,随乙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往日里的荒唐已经过去,如今的随乙,长相俊秀,家境殷实,倒是难得的郎君。
但面对主动上门说亲的媒人,随乙并不接受。媒人问的多了,随乙便脱口而出,只说有了心悦的人。媒人继续打听,随乙不厌其烦,只能说出自己心悦元滢滢。
“可——元氏是个寡妇啊!”
随乙便是再不堪,如今改过自新也是炙手可热的夫君女婿人选,而元滢滢丧夫有子,再嫁根本没有好良缘。
但随乙却痴心不改,只道除了元滢滢,他谁都不愿意娶。
这幅痴情模样,倒是引得不知事的小姑娘对随乙颇为改观。更有甚者,竟然有女子跑到元滢滢的面前,诉说随乙对元滢滢的痴情,要她莫要辜负。
元滢滢怎么会嫁给随乙。她想到随乙试图侮辱她的清白,败坏她的名声,便心生厌恶,更不可能对随乙有半分好感。
女子却满脸不赞成地看着元滢滢:“随乙过去是做了错事,可他已经改过,你又为何紧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呢?”
元滢滢妩媚的脸蛋露出讽刺的笑容:“你既觉得他千好百好,不如你去嫁给他好了。我瞧你们两个,正是相配。”
女子听不懂元滢滢言语中的讽刺,脸上羞涩和难堪交织着,她想要嫁给随乙,可随乙并不接受……
诸如此类的事情让元滢滢烦恼,她不知随乙为何要这般做,也不想去探究。元滢滢对着桓瑄嘤嘤哭泣着,只说这些日子她觉睡不好,每日都忧心有人会登门指责她,说她不识好歹,故意拿乔不肯嫁给随乙。
听到“嫁人”的字样,桓瑄剑眉拢紧。他问清楚了事情缘由,便让人去探查。
桓瑄看着禀告来的有关随乙的消息,神色微僵。
这算是什么东西?
——随乙曾经哄骗女子,再将对方抛弃,如今不过改头换面,便有人称赞他是不可多得的痴情人。
桓瑄眸色微僵,他虽然不喜欢江暮白,但不得不承认,江暮白清风朗月,谦谦君子,勉强可以和他比较。而随乙,将自己的名讳和他牵扯到一起,桓瑄便觉得折损了名声。
“我不想听他再说什么痴情痴心的话。”
“是。”
随从领命而去,桓瑄突然喊住了他。
“等等。”
桓瑄目光沉沉:“什么法子,才能让他再不能和女人有牵扯。”
随从沉默片刻,开口道:“属下明白。”
翌日,街头巷尾便传出了一件大事。随乙过去做了太多错事,有女子被随乙骗走了身子,有了身孕。随乙不肯迎娶,那女子悲伤交加,竟一尸两命去了。家里人本不愿意生事,只是随乙突然改过自新,变得人人交口称赞。那家人心中不忿,随乙这样贪恋美色、薄情寡义的人竟然能被称得上“痴心人”,那他们的女儿妹妹不就死的冤屈。
随乙便被这家人抓住,狠狠打了一顿。身上的伤用些珍贵草药尚且能够治好,但那家人为了报仇,便毁掉了随乙的命根子,要他再无法扮演什么痴情男子,只因为他如今连男子都算不上了。
马家媳妇说这话时,神态夸张,只道随乙再不能人道了,躺在床上瞪圆眼睛,叫嚣着不可能如此。
元滢滢面颊羞红,轻声说道:“也是他咎由自取。”
“可不是,他清清白白地成了好人,被糟蹋的姑娘们去哪里说理。即使如此,听闻还有一位姑娘,情愿嫁给随乙。”
元滢滢听马家媳妇描述姑娘的长相,便隐约觉得,便是那日拦着她,要她不要辜负随乙痴情的女子。
元滢滢美眸轻弯:“他们两个果真很相配,都是痴心人。”
马家媳妇不知其中内情,还在继续说着那姑娘蠢笨,随乙不能人道,她嫁过去不就是守活寡吗。有情饮水饱,但随乙对她,可没有多少情意。
元滢滢本以为此事已经平息,不曾想随乙却跑到了她家中,满脸郁色。
第170章
随乙神情阴鸷,身上的伤势使他脚步踉跄。随乙抬起手臂,阻挡住元滢滢想要合拢门扉的动作。
他冷声质问着,元滢滢可知道他身上的伤势是从何处来的。
元滢滢面露疑惑,分明是随乙之前造的孽缘,惹得旁人报复于他。闻言,随乙轻笑一声,眼神中流露出轻蔑。那家人性情如同鹌鹑,在女儿生前尚且不敢来寻随乙的麻烦,难道人一死了,胆子便猛然大了起来不成。
随乙目光灼灼地盯着元滢滢,声音中含着讽刺:“是桓瑄做的,他下手当真是狠毒,任凭我如何求饶,都不肯放过我。我以为你当真是安分守己的女子,如今看来也耐不住寂寞。你早就同桓瑄勾搭在一起了罢,才对我如此抗拒。桓瑄年轻气盛,身子康健不似文弱书生,定然能满足了你罢。只是不知道随席玉九泉之下,若是知道他救人一命,那人的弟弟却觊觎他的妻子,和你暗通款曲,该是何等的痛彻心扉!”
闻言,元滢滢面色平静,不见丝毫慌乱,越发衬得随乙神情癫狂,言行无状。
随乙的话未曾激起丝毫波澜,他本以为,元滢滢听过后会露出惶恐不安、羞愧难当的神情,不曾想她却是如此平静。
元滢滢轻飘飘地看了随乙一眼,声音不似平日里的轻柔绵软,带着微微的冷意。
“我不同桓瑄那般的人物在一处,难道要同你如此卑劣之人厮混?”
“你——”
随乙闻言,顿时眼睛通红,他举起手掌,试图朝着元滢滢娇柔的身子挥去。但手掌却未落下,随乙对上了一双乌黑眼睛,随即他的手臂被狠狠甩开,跌坐在地面。
江暮白摸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刚才碰过随乙的掌心。他转身询问元滢滢:“此人可冒犯了你?”
元滢滢摇首:“未曾,只是……吓着我了。”
江暮白命人唤来随乙的妻子,将随乙领回家中。来人眼圈泛红,身上的衣裙微乱,全然不似做姑娘时的光鲜亮丽。随乙曾经欺辱过不少女子,其中多有被他逼迫的。状书已经递到江暮白的面前,他定然要仔细盘查一番,依照律法行事。
随乙闻言,面上才露出惶恐神色。往日里他有恃无恐,一是知道那些女子脸皮薄,即使被他欺负也不敢声张。二是前任知府对随氏族人多有宽待,根本不会重惩随乙。只是如今换了江暮白,他所作所为被全然揭发后,即使侥幸留住了性命,恐怕余生也不会好过。
随乙拉着妻子同江暮白求情,说他已经成了废人,因为舍弃不了对元滢滢的情意,才登门拜访,并无恶意。
江暮白面容温润,却自有一番主意,并不听信随乙的狡辩。随乙妻子见状,便转身去扯元滢滢的衣裙,要她主动开口,放过随乙。
元滢滢为了躲避她的触碰,脚步踉跄,险些跌倒。江暮白伸出手,在她腰肢后虚扶了一把:“当心。”
元滢滢不去看苦苦哀求的随乙妻子,只是轻抚着额头,说自己身子不适。江暮白便命人将随乙夫妻两人,尽数赶出元滢滢的家中。
元滢滢端坐在软榻上,眉心蹙紧。江暮白见状,便询问她身子哪里不适,可要请大夫前来。
素手轻抚胸口,元滢滢纤长的眼睫颤动着。她怯生生地抬起眼眸,说道:“无需大夫前来。江大人,我只是觉得胸口发痛,应是被吓着了,心跳声也乱糟糟的。江大人可否能帮我听上一听,心口是否有异样?”
说着,元滢滢便轻拉着江暮白的手腕,朝着月白色衣襟处抚去。掌心相碰,绵软轻柔的触感让江暮白眉心一跳,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染上了滚烫的热意。指尖更是如同着了火般,无比炙热。
他匆匆地收回手,温润的眼眸垂落:“夫人,如此太过失礼。”
元滢滢轻轻俯身,绵软的身子正在江暮白的下首。她仰起妩媚的脸蛋,眼眸中却尽是纯粹,叫人说不出半句指责她勾引的话来。江暮白轻轻摇首,暗道元滢滢应当只是一时心急,才做出失礼的事情,并非是有意为之。
“江大人,我的心跳声音,乱不乱?”
江暮白眼神慌乱了一瞬,他回忆起刚才轻抚到的绵软触感,和指尖感觉到的细微响动,强做镇静地摇头道:“只是吓着了,等会儿便能恢复如常。”
元滢滢眉眼弯弯,眸子中满是依赖地看向江暮白。
“还好有江大人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声音绵软,不知道是在说江暮白今日现身解围,还是为她探听心跳一事。
江暮白从未感受过这般的心乱如麻,他总是游刃有余地处置一切事情,这次却深觉手足无措。
“夫人好好休息,我还有要事在身。”
望着江暮白匆匆离开的身影,元滢滢噗嗤一笑,将脸埋进软枕中,心中想着:随席玉在她面前时,从未展露过如此慌张的神情。如今见到江暮白的无措模样,倒让元滢滢恍惚看到了,随席玉那张微冷的脸,内心慌乱时该是何种情态。
桓瑄久去不归,连家书都不曾传回来一封,难免令桓家人惦念。其姐桓冉更是忧心忡忡,她深知是自己连累了随席玉,他本应该衣锦还乡,带着妻子去过好日子,却被自己牵连卷进麻烦中,丢了性命。桓冉心想,唯有安顿好随席玉的身后事情,她才能稍感慰藉。
桓冉是清楚桓瑄的性子的,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办好此事要不了几日,更不会拖延到如今。桓冉心中忧虑,唯恐桓瑄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本要派家中仆人前去,探查桓瑄的境况,并把他带回来。
只是,桓冉还未开口吩咐,便听仆人禀告,宗公子前来拜访。
桓冉拢眉,当初便是因为李家女看中了宗以成,才会嫉妒生恨,动了毁坏桓冉清白的心思。此事多多少少和宗以成有牵连,因此桓冉忍不住迁怒于自己的未婚夫。
但见还是需要见的,桓冉收拾好脸上的神情,不叫自己露出半分不满。
宗以成阔步走来,他生的唇红齿白,眼神明亮,身形高大挺拔。他看着桓冉的眼眸中,脉脉含情,其中蕴藏的情意直叫人心口发颤。连周围的侍女见惯了宗以成看桓冉的眼神,此时心跳也跳错了一拍,何况是李家女。
宗以成前来,为的正是桓瑄的事情。贵女们之前的争执,为了女子名声、家族体面,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去追究,因此李家女不过是被禁足了六个月,又命她抄写佛经百遍以平静心绪。
相比于随席玉的死,对李家女的惩戒则显得轻飘飘的。桓冉自然不满,但李家为了弥补李家女所做的错事,在朝政上多有倾斜,又送了几家盈利颇丰的铺子。桓家接受了这一切,桓冉便也只能接受。
宗以成开口,声音如泉水叮咚般清润:“冉儿,我知道你忧心桓瑄,对李家女的事情耿耿于怀。此事,我确实有错,险些让你……若不是随席玉相救,我真的不敢想象。对于随席玉,我心中有愧,便想要前去拜访,顺路接桓瑄归家。你看,可好?”
宗以成眼眸清亮,如同泉水般幽深。他语气不急不缓,却声声动听,叫人拒绝不了他的请求。
桓冉虽没有完全原谅了宗以成,但看着他那副斟酌再三的小心模样,心中不禁一软。
“那便劳烦你了。”
宗以成轻舒一口气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待他离开后,桓冉的心中却隐隐后悔起来,不该如此轻易地便接受宗以成的示好。只是,宗以成用微微破碎的目光望着她时,桓冉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想着,不仅是女子美色可以扰乱人的心神,男子也一样。
宗以成刚离开桓府,便被一个丫鬟阻拦住了去路。
“宗公子,我家小姐想见你一面。”
丫鬟口中所说的小姐,便是正被禁足家中,抄写佛经的李家女李文珠。丫鬟见宗以成拢眉,想起李文珠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带人前来,唯恐宗以成不答应,便轻折膝盖跪在地面道:“宗公子可怜可怜奴婢罢,小姐说了,若是我请不来你,便要赶我出府去。”
宗以成犹豫片刻,淡声道:“你领路罢。”
丫鬟忙站起身,领着宗以成往李文珠的住所而去。他们自然是不能从李家大门进的,李文珠意图陷害桓冉,为的是取而代之成为宗以成的未婚妻,令她已经被李家长辈狠狠训斥,要李文珠再不能动这些歪心思,以后需得远离宗以成。
丫鬟推开偏院的小门,带着宗以成来到李文珠面前。
对着满桌子宣纸,李文珠神情不耐。直到看见宗以成的身影,她才眼眸微亮,雀跃地站起身。
李文珠的眼睛里满是少女见到心上人的娇羞:“宗公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宗以成面色微冷,恭敬疏远地唤着李小姐。
李文珠是见识过宗以成待桓冉的亲近,他会柔声唤着“冉儿”,不像是面对自己时,一副冷冰冰疏远的模样。可即使如此,李文珠也放不下他。
“李小姐是应该平心静气,莫要做出害人之事了。”
宗以成看着抄写了一半的佛经,淡声开口。
李文珠忙道:“我再不会做了。我只是……羡慕桓冉,才会想错做错,以后再不会了。”
见到她如此说,宗以成的面色缓和几分,宽慰了李文珠几句,便起身离开。
李文珠满心欢喜,再抄写佛经时不再是满口抱怨。
宗以成离开时,回头看着金光灿灿的李府两字,口中轻嗤着:“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