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宗以成眸底冰冷一片,全然不似面对桓冉和李文珠时的随和好性。但这幅冰冷神态转瞬即逝,宗以成很快便恢复如常,命人安排骏马,前去寻找桓瑄。

    桓瑄的踪迹不难打听,他身为英国公之子,所到之处自然备受关注。宗以成按照指引的方向而去,很快便见到了桓瑄。

    桓瑄一袭蓝黑色劲装,系带将他腰部的轮廓尽数勾勒出来。他生的宽肩窄腰,手中的长剑挥舞的虎虎生威,带起凛冽劲风。宗以成并未急着立刻上前,而是站在不远处凝神注视着。

    他看到桓瑄所站的地方,不是专门的练武之地,而是他人家门前的空地。

    门扉半拢,有女子身姿袅袅婷婷地从中走出。元滢滢看着额头沁出薄汗的桓瑄,眉心轻蹙,软声说道:“桓公子,你无需如此……”

    桓瑄却回答的言之凿凿:“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妇人,我若是不在你门前练剑充充场面。若是有宵小之辈心怀不轨,定然会趁着无人时,闯进家中,欺辱于你。”

    听到桓瑄所言,元滢滢面颊微热。昨日她入睡不久,便听到屋檐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元滢滢颤动着睁开眼睑,凝神听了许久,忽然听到噼啪一声剧响,直震得她心口砰砰跳动。这声音古怪,听着像是有贼人闯进,从屋顶跃下。

    慌乱之下,元滢滢发出求救声音,正好被途径此地的桓瑄听到。他剑眉微拢,抬脚踢开了大门,循着惊呼声音而去。

    “发生了什么事——”

    桓瑄面容绷紧,开口询问着,只是在看清楚元滢滢此时的装扮时,他目光轻震,语气微顿。

    因为是在入睡休息的时辰,元滢滢身上穿着的衣裙单薄,衣襟口微微凌乱,露出月光似莹润雪白的肌肤。她睁圆了眼睛,眸中倒映着桓瑄的身影。受到惊吓使元滢滢的脸颊发白,她看见桓瑄,便宛如看到了主心骨,心中蓦然一松。

    “桓公子,还好有你在。”

    元滢滢扬起脖颈,神态依赖地说着。

    桓瑄不由自主地朝着元滢滢走去,在她身旁站定。

    屋外有风吹起,似人的呜咽声音,听着骇人。元滢滢身子轻颤,她求助似地望着桓瑄:“桓公子,我好害怕。”

    又是一声剧烈响动,恐惧感让元滢滢抬起手臂,揽住了桓瑄的劲腰。

    腰上绵软的触感,让桓瑄觉得陌生,但却并不讨厌。

    今夜的月色极好,柔和的银辉色倾泻在元滢滢如瀑般的发丝。乌发如墨中,更衬得元滢滢眼眸微亮,脸颊妩媚。

    她生得一副妩媚娇柔的脸蛋,举手投足却不见矫揉造作之态。倘若元滢滢肆意卖弄美色,桓瑄自然会不喜。只是元滢滢的身子和神态,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妩媚惑人至极,一个却清澈懵懂,彼此不同却能融洽在一处。

    桓瑄从未安慰过人,即使是姐姐桓冉遇到危险,他不过是眉眼平淡地指出,桓冉出行中的纰漏,要桓冉带足侍卫,再不给其他心怀恶意之人以可乘之机。至于轻声安慰的话,桓瑄却是说不出口的。他深觉那些话无用,只能自我宽慰罢了,其余什么作用都无。

    但是如今,元滢滢绵软的身子轻轻依偎在桓瑄的身前,口中诉说着害怕。桓瑄那些理智的言语突然变得艰涩,无法说出口了。良久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着:“不必害怕。”

    不过是胆大包天的贼人罢了,桓瑄将他抓起来,对方便再不能害人。

    元滢滢轻声应好,她随意披了一件罩衫,便跟在了桓瑄身后,前去查看贼人的模样。

    只是院子里寂静一片,唯有风声呼呼作响,哪里有人影。桓瑄四处寻找,这才找出来令元滢滢心中不安稳的罪魁祸首——一只被刮断的树枝。

    想起这件乌龙事情,元滢滢的脸颊越发烫了。是她杯弓蛇影,才错将树枝的响声,当做了人走动的声音。如今听到桓瑄练剑的目的,是为了震慑旁人,元滢滢便抿着唇瓣说道:“昨夜是我想差了,还耽搁了你许多时辰。既没有贼人,桓公子何不回去……”

    桓瑄淡声说道:“昨夜没有,并不意味着以后不会有。你孤苦无依,又身怀银钱,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着不善的心思。我在门前威慑一番,他们或见了,或听到此事,心中便存了畏惧,再不敢轻视你。贼人不敢登门,你的日子便能恢复平静。”

    他此言有几分道理,元滢滢听罢知道桓瑄是为了自己考虑打算,便不再劝阻。她朝着桓瑄柔笑,随口说着,天色不早,桓瑄不如便在她家中用过午膳。

    桓瑄面色矜持地颔首,他收拢长剑入剑鞘,随着元滢滢走进家中。

    宗以成见桓瑄离开,没有开口唤他,而是让人去打听女子的身份。在得知元滢滢是随席玉的妻子时,宗以成面露讶然。

    “寡妇……桓瑄竟然会对一个寡妇如此和颜悦色,言语温和。”

    宗以成眸底闪过沉思。

    元滢滢准备的尽是家常便饭——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豆干炒肉,腌制的整条白菜,并一碗玉米熬煮成的糊糊。

    桓瑄坐在矮脚凳上时,长腿颇有些无处安放的感觉。元滢滢看到他调整双腿的动作,便开口询问,他可是不适应。

    桓瑄长腿微顿,摇头否认道:“并无。”

    他举筷夹了一块白菜,只觉得入口发咸,却不肯皱眉抿唇让元滢滢察觉到异样。

    “桓公子,不是这样吃的。”

    元滢滢将馒头递给桓瑄,她眉眼温柔,轻声解释着。腌制的白菜盐味发重,定然不能直接入口,需得用馒头相伴。

    桓瑄咬了一大口馒头,口中的咸味果真散去了许多。

    宗以成走进屋内时,看到的便是金尊玉贵的桓瑄,正屈身端坐着,双手捧着瓷碗,小心翼翼地品尝玉米糊糊的滋味。

    宗以成轻挑长眉,开口唤着:“桓瑄,你叫我好找。”

    元滢滢只觉得面前的视线被尽数遮挡,她抬眸看去,只见宗以成逆光而立,身姿高大挺拔。

    桓瑄皱眉,脸上没有丝毫欢喜,声音中带着质问:“你来做什么?”

    宗以成从背光处走近时,元滢滢才将他的长相看得一清二楚。肌肤白皙,唇瓣红润,一双乌黑瞳孔格外有神采,径直地看着桓瑄。

    宗以成突然转身,朝着元滢滢挑唇笑道:“不知该如何称呼?”

    元滢滢站起身:“我姓元,夫君姓随,名唤作席玉。”

    宗以成眼眸颤动,似是因为元滢滢已经成亲有了夫君而感到惊讶。

    身旁有两个龙章凤姿的男子,桌面的饭菜被衬得粗鄙不堪。被两个男子凝眉注视着,元滢滢颇感不自在,便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开。

    宗以成顺势坐在了元滢滢坐过的矮脚凳上,他姿态自然,全然不像桓瑄刚才的生硬。宗以成瞥着桓瑄手中吃了一半的白面馒头,突然说道:“你几时吃得了这样简陋的食物?”

    桓瑄素来精贵,非一品以上的布料不穿。缝制衣裳的布料稍粗劣点,桓瑄的身子便会长满红疹。桓家人请了大夫来查看,也说不出究竟。不过从此之后,用在桓瑄身上的布料,皆是上品中的上品,普通的丝绸根本入不得桓瑄的院子。至于吃食上面,桓瑄更是挑剔。他喜用芦花鸡,却不吃鸡肉,只喝用肉质肥美的芦花鸡熬煮几个时辰得来的鸡汤。厨房里见状,芦花鸡价格昂贵,他们便想着用普通的鸡来替换,如此节省下来的银钱,便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但呈上来的鸡汤,桓瑄只喝了一口便尽数吐了。他说着“滋味寡淡如同白水”,桓夫人仔细查看,才知道厨房中人做的错事。

    经过种种事情,桓瑄身子金贵的名号便传了出去。英国府名下产业颇多,桓瑄虽然有富贵命,但英国公府足够供养他的富贵命。

    但今日宗以成所见,连普通鸡汤都入不得口的桓瑄,却在这里吃着家常小菜,实在难得。

    宗以成把自己的来意说出,意味深长地说道:“冉儿见你长久不归家,以为你遇到了什么难事,不曾想你是乐不思蜀,才不愿意回家的。”

    桓瑄收拢掌心,对宗以成的说辞觉得不自在,他下意识地反驳道:“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用。我吃这些东西,为的是果腹罢了,你莫要胡乱攀扯其他。”

    元滢滢脚步微顿,她端着新蒸出来的玉米米糕,闻言没有递给桓瑄,而是放在了离桓瑄稍远的地方。

    桓瑄看着那颜色黄澄澄的米糕,心中的烦躁竟然不知不觉地被抚平。上次,他为了不让江暮白尝到紫米米糕,便一口气吃光了所有的紫米糕。以至于最后,桓瑄已经没有胃口尝自己想吃的黄米糕。他本以为,元滢滢当时的心思全都在江暮白身上,根本不曾注意到他。元滢滢只知道江暮白会喜欢吃紫米糕,却从未抬眸看过他的喜好。

    只是,桓瑄看着散发着玉米甜香的黄米糕,心中微松,暗道元滢滢也是知道他的喜好的。

    元滢滢眼睫轻颤,刚才两人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桓瑄用不了粗鄙食物,便道:“粗茶淡饭,恐怕会伤了桓公子的身子,桓公子不如回去用些好的罢。”

    她言语轻柔,丝毫没有讽刺之意,尽数是纯粹的关怀。但桓瑄听了,不觉得心中舒展,反而觉得胸口发闷。

    桓瑄站起身,冷声应着好,便阔步离开,全然不顾身后的宗以成。

    宗以成面露歉意:“桓瑄性子如此,元姑娘莫要见怪。家中的饭菜,我觉得这些都极好。”

    第172章

    说罢,宗以成便拈起一枚黄米糕放入口中。他指骨嶙峋分明,简单的米糕放在他的手中,不像是粗陋的吃食,反而似拿着珍品把玩。

    元滢滢闻言心口舒展,这些米糕本就是为了答谢桓瑄而准备的,但桓瑄看不上,平白放在这里也是浪费。元滢滢便随口道,宗以成若是喜欢,他便将这些米糕尽数带去。

    宗以成的唇角挂着浅笑,轻轻颔首。

    回到住所,宗以成听闻桓瑄未进餐饭,看着小厮慌乱着急的神情,他淡声说道:“桓瑄向来有分寸,他既然不想用,向来是腹中充盈,吃不下东西。你不必忧心忡忡,更不用开口劝慰,只等他何时饿了,自然便会吃了。”

    因着宗以成的一番话,桓瑄左思右想,直到天蒙蒙亮时,他才睡去。桓瑄睁开双眸时,日头凌空正悬,他连忙起身匆匆梳洗一番。

    平日里,桓瑄赶到元滢滢家门前时,尚且能够闻到空气中夹杂着的露水气味,今日却是迟了许久。桓瑄脚步匆匆,腰间佩戴的长剑随着他的行走发出晃动声音。

    桓瑄赶到时,元滢滢正领着随清逸念书。日光正好,暖融的光线倾泻在元滢滢的身上,衬得她越发温柔缱绻。她端坐在随清逸旁边,随清逸念书时却不坐下,而是站直身子。他小小的一个人儿,念书时声音清脆,字字清晰。

    念罢最后一个字,元滢滢脸颊露出柔笑,轻声夸赞了随清逸。

    随清逸脸上露出几分不自在,口中却说道:“在私塾里也是如此念书,娘亲不必特意夸赞我的。”

    余光轻扫,元滢滢看到了桓瑄的身影。她惊讶地站起身,脱口而出道:“桓公子如何来了?”

    昨日的话,元滢滢听得真切。她知道桓瑄身份尊贵,用不惯粗鄙吃食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元滢滢并不因为桓瑄的话而感到难过伤怀。在元滢滢的眼中,除了自己和随清逸,其余人等只分成两类,一类是有用的人,另外一类是无用之人。

    而桓瑄能帮自己震慑宵小之辈,自然被分到有用之列。对于这类人,元滢滢自然很是宽容。她并不斤斤计较桓瑄曾经说过的嫌弃话语,只是单纯好奇,既然桓瑄紧锁眉峰地离开,便是不喜随家简朴,却为何匆匆赶来。

    桓瑄见自己来迟了,元滢滢口中并无半分关切。好似桓瑄来与不来,元滢滢都不甚在意,她一切如常地陪伴随清逸,神态平静,没有流露出半分不适应的神情。

    桓瑄顿时冷了脸,语气变得生硬:“我既然答应了你,定然不会言而无信。”

    说着,桓瑄便拔出长剑,照旧练起剑法来。日光映照下,桓瑄衣袍的丝线轻晃,散发出流光溢彩的光芒。元滢滢见了桓瑄多次舞剑,却没有一次如同现在这般,气势凛冽至极,仿佛将心中的郁气尽数发泄在剑上。

    舞罢,桓瑄随意地擦去额头细汗,意抬脚离开。元滢滢并不在意他来与不来,桓瑄心想,自己何必多费唇舌,和元滢滢言语。

    “桓公子留步。”

    元滢滢娇声道,随即便转身去取物件,只留桓瑄和随清逸面面相觑。

    两人之间长久沉默着,桓瑄清咳一声,询问随清逸可看得懂书卷。

    随清逸朗声回道:“我看的懂。若是有哪里不懂,可以去请教夫子。”

    他言语平静,桓瑄却从其中听出了冷意。

    桓瑄微微拧眉,似是想不通为何随清逸会对自己露出抗拒的姿态。

    元滢滢腰肢款款地走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冷硬的氛围。她端来一壶茶水,是用大麦煮的茶水,滋味虽然不甘甜可口,但却能生津止渴。这大麦茶是煮好后提前晾凉的,如今倒出来便可以入口。

    元滢滢将倒好的茶水递给桓瑄,又给随清逸倒了一杯。

    随清逸捧着茶水慢慢喝着,轻轻抬眸注视着桓瑄的神态。桓瑄扬起脖颈,手中的大麦茶便空空如也。他望着空了的茶碗,没有继续倒茶水的打算,反而凝眉沉思着。

    元滢滢觉得奇怪,这大麦茶她时常煮来让桓瑄喝。桓瑄练剑耗费体力,每次都要喝满整整两壶大麦茶才能解除身子的乏累。只是如今,桓瑄只用了一碗便停下,好似没有要继续喝的打算。

    放凉的茶水入喉,抚慰了桓瑄烦躁的心绪。他沉下心来,忽然发现之前他嗤之以鼻的平淡日子,如今却从中觉出几分滋味。往日里,桓瑄最是喜欢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他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所想要的便是轰轰烈烈的经历。但这几日,桓瑄每日都来元滢滢家门前练剑,饮茶闲话,如此平淡的日子不让桓瑄觉得无趣,反而生出了“若是能就此安逸下去,余生平淡未尝不可”的感触。

    桓瑄悚然一惊,他不可能放任自己沉溺在平淡的日子里。即使他想要再饮一杯大麦茶,但最终只是姿态强硬地将茶碗放下,不再续茶。

    随清逸自己提着茶壶,重新倒了一杯,抿唇喝着。

    元滢滢全部的心神都放在随清逸身上,哪里能注意到桓瑄突然的冷淡。元滢滢随口问道,前来寻找桓瑄的男子是何人。

    提起宗以成,桓瑄的神色越发冷了。

    “他是我姐姐的未婚夫君。”

    桓瑄加重了“未婚夫君”的字眼,他待宗以成,并不十分喜欢。虽然世人常说,红颜祸水,便是模样生的好的美人,会凭空招惹许多麻烦。但桓瑄觉得,宗以成更是一个大麻烦。宗氏的显赫景象,早就过去数年。如今的宗氏一族,逐渐呈现出破落之景。而宗以成作为宗氏旁支,家境更是远远比不上桓家。但桓瑄不明白,姐姐桓冉明明心智清醒,却对宗以成颇有好感。经过陷害一事,桓冉本是准备和宗以成退亲的,不知宗以成和桓冉说了些什么话,桓冉便不再提退亲之事。

    这其中弯弯绕绕,和李家女多有牵扯,桓瑄不便挑明,便只含糊说道:“宗以成人不风流,但风流事却主动来寻他,此人不益靠近,恐怕会惹祸上身。”

    元滢滢轻轻颔首,心中却对桓瑄的话半信半疑。

    桓瑄离开后,对元滢滢的态度便冷了下来。他的人生应当如同潮水一般,汹涌澎湃,而不是平静无波。桓瑄以为,他实在不该沉溺在平静如水的日子中。这就仿佛温水煮青蛙一般,时间久了,桓瑄便会生出留恋的感觉,再也离不开元滢滢所给予的平静生活。一想到元滢滢的身份,和自己之间的差别,桓瑄眉峰紧蹙,仰面躺在床榻。

    在此之前,桓瑄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寡妇有所牵扯。

    桓瑄想不明白,有许多人曾经向他百般讨好,桓瑄却不喜欢他们。而元滢滢不甚在意他的存在,桓瑄却情愿日日出现在她的面前,心中甚至觉出一份欢喜。桓瑄本能地察觉到,自己如今所有的情绪,大大不妙。

    既然不妙,那便该及时停止。

    接下来的几日,元滢滢都未曾见到桓瑄的身影。她心中不以为意,像桓瑄那般金尊玉贵的人物,待她好恐怕也是一时兴起。等桓瑄的兴致无了,自然便收回了对元滢滢的好。

    元滢滢心中坦然,并不难过。在她心中,不会对一个男子全然依赖,离开了对方便魂不守舍。因为元滢滢深知,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有用的男子。没了桓瑄,还会有其他人,何必耿耿于怀。

    反而是随清逸对此事颇为在意,他诵读完书卷后,便悄悄地打量着元滢滢的神色,被她抓了个正着。

    元滢滢抿唇笑他:“清逸,你不专心了。”

    随清逸面色微僵,没有出言辩解,询问出了心底的话:“娘亲,桓瑄日日都来,这几日却不曾来了,你可曾觉得不适应?”

    元滢滢轻揉着随清逸的脑袋:“清逸喜欢桓公子吗?”

    随清逸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回答的斩钉截铁:“当然不是。”

    他默了默,在心底道,他只喜欢爹爹和娘亲,其余人再如何好,他都不会喜欢的。

    随清逸仔细思考着自己的感受,缓缓说道:“我只是突然不习惯罢了。”

    正如同一个人,日日对你亲近。突然有一日,他却神情疏远,难免会让人在意。

    元滢滢垂眸,纤长的眼睫在她的眼底投下阴影,她只柔声说着:“清逸长大后就会明白了,有些好总是不长久的。”

    好似她嫁给随席玉时,满心欢喜,即使心中不安却大着胆子打量着随席玉的模样。元滢滢一身喜庆婚服,心中暗自想着:她是要同随席玉白头偕**度余生的。

    元滢滢虽然不知道,随席玉是否心悦她。但这些日子元滢滢细细回想着两人的过去,方才记忆起随席玉待她的种种好处。元滢滢想着,她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像随席玉一般,珍视她的人了。因此对桓瑄的好,元滢滢不去追究缘由,只坦然接受。因为她心中觉得,桓瑄的好不过是一时的,她何必为了一时之好思虑良多。

    元滢滢虽然有银钱傍身,但却不想坐吃山空。马家媳妇要她盘个铺子,每日都有进账,生活花用亦多了一份保障。

    开什么铺子,元滢滢思索了许久。她厨艺不精,只会做几味家常小菜,是开不得食肆的。而若想要卖些点心,则要天不亮便起,从早忙碌到晚,将脸蒸的热气腾腾。元滢滢平日里做几味点心倒是尚可,但她绝做不来这样辛劳的苦差事。思来想去,元滢滢便准备开一间书舍,卖些笔墨纸砚,画本子之类的物件。

    读书人大都沉默寡言,即使擅长言辞,因为顾虑着元滢滢的寡妇身份,定然不会和她过多交谈,免得污了名声。

    东市南巷口有一家铺子,门前来往人数众多。元滢滢便前去查看,转铺子的老板舌灿莲花,直将元滢滢说的晕头转向,哄得她快要掏出银子,定下契约。

    “元姑娘且慢。”

    宗以成含笑看着元滢滢,手掌轻轻一推,便将元滢滢的钱袋放了回去。他环视四周,顷刻间便寻出了铺子的几处不妥当——梁木传来潮湿的气味,应是该更换了。桌子长凳并不牢固,墙面也需重新粉刷……

    他说一句,铺子老板的脸色便难堪一分。元滢滢逐渐清醒过来,暗道自己差点盘下一间糟糕的铺子。

    老板还欲再劝,宗以成却拉着元滢滢走了出去。

    元滢滢心中感到奇怪,宗以成既然能成为桓瑄的准姐夫,可见家世地位不凡,怎么会懂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宗以成眸色淡淡:“我和桓瑄不一样,他生来便是含着金汤匙。元姑娘,我总觉得,你我才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第173章

    元滢滢轻抬水眸,蝶翼般的眼睫颤动,她柔声说道:“宗公子说笑了。”

    宗以成何等身份,怎么能够和元滢滢一个寡妇相提并论。

    闻言,宗以成眸色沉沉,却也不再开口言语。元滢滢开书舍之事,宗以成常来帮衬,选定铺子、内里摆设,选购什么内容的书卷……宗以成都出了不少力气。

    桓瑄帮元滢滢,尚且是有原因的——随席玉因为救桓家人而死,桓瑄心怀愧疚,待元滢滢好便在情理之中。但宗以成,他又是为何忙前忙后,不曾有过半句怨言?

    元滢滢开口询问时,因着她的坦率直接,宗以成神色稍怔。宗以成倒是从未遇见过元滢滢这般的人物,普通人得了旁人无缘无故的好,或不问缘由地沉默接受,或心中默默感激,哪里像元滢滢这般,她既然心中不解,便要问个分明。

    宗以成有很好的理由——他是桓冉的未婚夫,替桓冉照顾好救命恩人的妻子合情合理。但宗以成半句没有提及桓冉,他只是轻声道:“桓家派桓瑄来此处,只为了一个你。但桓瑄……他向来只凭借意气用事,行事多有不妥当。桓瑄帮了你,却没有完全相助,如此半途而废,可能会让你的处境更加艰难,而我便是在这半途中出现的。元姑娘就把我当做桓瑄的代替者罢,对于我的好意,只需要坦然接受。”

    元滢滢听罢,深觉有几分道理,待宗以成不再像之前一般疏远抗拒。

    和桓瑄时常有的少年气相比,宗以成行事更加成熟。在置办书舍的事情上,几乎都是宗以成一手揽下,没让元滢滢耗费心思。

    寻常铺子开张,势必要热闹一番。但因为元滢滢的身份特别,不便大张旗鼓,就只在匾额上遮着红绸。元滢滢和宗以成一左一右地站在两侧,分别拉扯着红绸的两端。

    两人面对面而视,双手同时扯动红绸,绸布便晃悠悠地垂落下来。艳丽的红色遮挡住宗以成的视线,他隔着大红绸布,看到元滢滢妩媚的脸蛋,被朱红颜色衬得越发艳丽。元滢滢仰面,美眸定定地看着匾额上镌刻的“元氏书舍”四个大字,丝毫没有注意到,宗以成正用着深沉的眸子注视着她。

    匾额上的字,是随清逸写的。他早几年便开始练字,如今轻易便可以泼墨写字。随清逸的字,虽然比不上大家书法的肆意风流,但略微瘦削的字体中,隐约可见风骨。

    宗以成轻轻俯身,将地面的绸布卷起在手中。他走到元滢滢身旁,手拿红绸的模样,像是要迎娶心上人的少年郎君。

    “进去罢。”

    之后,宗以成便因为桓瑄帮人“半途而废”的理由,时常来元氏书舍。宗以成此人,素来会拿捏女子,如若不然,桓冉和李文珠也不会被他迷惑的心神不稳。但宗以成围在元滢滢身旁数日,对方待他的态度却无甚改变。

    宗以成出生时,宗氏就已经落败。他身为宗氏旁支,家中处境更是不好。宗以成慢慢学会利用自己的相貌性情,换取想要的物件。桓冉心高气傲,她能够中意落魄的宗以成,可见宗以成下了不少心思。但宗以成深谙奇货可居的道理,而且他没有打算就此和桓冉一生一世一双人。宗以成有意无意地获取着其他女郎的好意,借此让桓冉心有危机感,待宗以成越发看重。宗以成没有在李文珠身上耗费心思,不过是让李文珠看到了自己对桓冉的好,她便心怀嫉妒。但宗以成没有想到,李文珠既蠢且毒,竟然想做出毁人清白抢夺未婚夫的举动。

    李文珠如此莽撞的性子,对宗以成而言,已经是丝毫利用价值都无。但宗以成向来会留一条后路,他并不直言呵斥李文珠,只是面露惋惜地责怪李文珠几句。此等做法,让李文珠生不出对宗以成的怨恨。她便是有嫉妒恨意,也尽数朝着桓家和桓冉去了,沾染不到宗以成的身上。

    随着宗以成和桓冉定下亲事,宗氏一族也逐渐开始有了起复之势。倘若旁人知道了宗以成讨好女子的手段,定然会嗤笑他只会凭借依靠女子,才得了如今的风光。但宗以成丝毫不以为耻,他从未看不起女子。男子位高权重,依附而来的美人如同过江之鲫。那男子自然也能依靠女子,而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至于凭借自身,还是依靠男子女子,无非是一种手段罢了,谈不上高低贵贱之分。

    但宗以成对元滢滢百依百顺,便显得得不偿失了。元滢滢丧夫有子,能够给宗以成什么助力?宗以成无需在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只是他实在好奇,为何一个元滢滢,能勾得桓瑄流连忘返。

    紫檀木雕竹纹书柜上,宗以成修长的手指轻折,将书卷一一放好。暗蓝色的书卷散发出浓浓的墨香,比不上香料清甜惑人,但足够平心静气。

    隔着书柜的镂花纹路,宗以成瞥见一身素色长袍的男子走进书舍。他拿着书卷走到元滢滢面前,在看到元滢滢后,神情变得极其局促不自然,脸颊泛起红晕。

    元滢滢看了一眼书卷,说出了价格。那书生通红着脸颊,摸出铜板放在桌面。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书舍寻书的,只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元滢滢。

    元滢滢不觉得冒犯,对着书生柔柔笑道:“还要其他的书卷吗?”

    “不,不用了。”

    书生握紧手中的书卷,说道他若是还需要寻书,定然不会去其他书舍,只来这元氏书舍。

    日光透过窗牗,倾泻在元滢滢的身上,在她纤长的眼睫洒上金粉颜色。她柔柔抿唇,说着“好啊”,直叫那书生看了脸颊越发红了,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这之后又来了几人,皆是男子。有的选过了书,只凝神盯着元滢滢看,低声闲话家常。待他们知道了元滢滢已经嫁人,如今夫君亡故后,面上露出惋惜的神态。

    宗以成看的分明,元滢滢对这些人面上温柔可亲,实际眸底平淡,丝毫波澜起伏都无。他凝眉思索着,这幅神态……好似他在面对李文珠一般,随意敷衍,并未用心。

    宗以成从层层书柜中走出,元滢滢正在串铜板。她用一根三股绳子揉搓而成的红绳,将铜板串起。

    刚才种种,宗以成不去询问。他神情自然地问起随清逸,元滢滢便软了眉眼,细声说了起来。

    宗以成凝神看着,妩媚和温柔两种情态,在元滢滢的脸颊融洽地交融着。他指腹轻捻,暗道成过亲的女子,果真和那些闺阁女子是不一样的。元滢滢不像是枝头含苞欲放的花蕾,她是开的正浓正香的花朵,引人扬起手臂去采撷。

    宗以成懂得如何赢取闺阁女子的欢心,他从不卑躬屈膝,那只会显得无能。宗以成会适当的示弱,恰到好处的可怜极其容易博得女子的怜悯。但在面对元滢滢时,这一法子却是不奏效了。

    他提及家中落败,许多物件都被拿去换银钱,连他最心爱的一尊木雕,都被毫不留情地拿去。此后数年,宗以成仍旧清晰地记得木雕的形状触感,他四处寻找,却无法再找到和当年那一尊一模一样的木雕。

    若是桓冉和李文珠听了这些话,定然会觉得面前的男子可怜。平日里强大的男子,突然展现出脆弱的一面,如此反差更能触动女子心中的柔软。

    但元滢滢听罢,眸色淡淡。她心思浅,三言两语便被宗以成问出了真心话。

    “我知宗公子为没了木雕难过,却不能感同身受地理解这份难过。”

    毕竟在相同的年纪,元滢滢已经被送到绣坊。她绣活不好,日日都会被骂。旁的绣娘因此远离她,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吓唬元滢滢——

    你若是再不长进,恐怕就不能吃饭,不让喝水了。

    元滢滢躲在被褥中哭泣,因为害怕被发现责骂,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那时的元滢滢,满心想着的都是能够有饭有水,不被赶出去绣坊。她从未得到过什么心爱的物件,也没有抚摸过木雕,便不能理解宗以成的难过。元滢滢甚至出神地想着:宗家虽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来他们再没落,也能吃饱饭菜,不必为明日做不好绣活而忧心的睡不着觉罢。

    元滢滢声音轻柔,却像是重重地敲在宗以成心头。他眼眸轻震,想起桓冉和李文珠都是贵女,自然能够理解自己丢了木雕的难过。但元滢滢不同,她虽然美貌但过得艰难,每日为生计发愁,怎么能知道丢了木雕的感受。元滢滢可能连木雕是什么样子,都未曾见过。

    宗以成没有从元滢滢身上得到想要的反应,他没有感受到挫败,心中因为元滢滢的话泛起涟漪。

    这样美貌的人,应该是拿着珠玉宝石精心供养,不该忍受穷困潦倒。

    岁月未曾在元滢滢姣好的脸蛋落下痕迹,她仍旧美貌惊人。但宗以成想起属下探听到的元滢滢的经历,便觉得心中轻轻抽动。

    从前只有旁人心疼宗以成的份儿,但宗以成轻抚胸口,隐约觉得此时感受到的,便是怜惜的滋味。

    元滢滢不知宗以成心中的波澜,她拿出两册书卷,朝着刚才空了几格的书柜走去。只是元滢滢个子低,即使扬起手臂,也很难够到书柜的顶层。

    宗以成站在了元滢滢的身后,他修长的手臂轻覆在元滢滢的肌肤,将书卷拿起,轻巧地放在了空格中。

    江暮白驻足时,看到的便是元滢滢微微侧身,回望宗以成的一幕。

    第174章

    随行之人顺着江暮白的视线望去,看到的便是宗以成扬起手臂,将元滢滢半圈在怀中。他不禁出声感慨道:“当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此话得来了江暮白的淡淡一瞥,那人便立即噤声,心中隐约觉得江暮白心情不悦,只是他仔细看去,只见江暮白神情淡淡,并无不满,便疑心自己想差了。

    宗以成没有借着放书卷的动作亲近元滢滢,他姿态自然地收回手臂,眸色深沉:“元姑娘身子娇弱,这些粗笨的活计不该由你来做。”

    无论是成过亲的妇人,还是尚在闺阁之中的女子,都希望被人当做易碎的琉璃一般对待。

    元滢滢听罢,脸颊便泛起红晕。她清润的眸子轻颤,眼珠转动,便看到了站在书舍外面的江暮白。

    一瞬间,晶莹的亮光在元滢滢的眼中闪烁着,这是宗以成未曾看过的光彩。宗以成眉心轻蹙,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被自己护在怀中的元滢滢,如同乳燕归巢一般奔至江暮白的面前。

    元滢滢仰面脆声道:“江大人既来了,为何不进去?”

    不等江暮白开口,元滢滢轻抿唇瓣,柔声说着:“我盘了间书舍,本想要请江大人来的。只是坊间传闻,大人在忙碌着城中的各种琐事,连餐饭都不能及时用,我便不好去打扰大人。”

    她乌黑的眼眸,轻轻抬起,水润的瞳孔中倒映着江暮白的身影。元滢滢的眼神中满是委屈,她想要见到江暮白,但江暮白实在太过忙碌,根本无暇分出心神给她一个小小的妇人。

    宗以成虽然认识元滢滢不久,但知道元滢滢对待其他男子,和她的亡夫是不同的。元滢滢只有在提起随席玉的时候,眸色会变得无比温柔,眼睛似一泓湖水几乎要将人溺在她的温柔乡中。宗以成发现了元滢滢的区别对待,但并不吃味。因为随席玉已经是一个死人,而和死人斤斤计较,是极其愚蠢的事情。

    但同样温柔的神情,元滢滢却给了江暮白,这难免让宗以成心感异样。他并非是对元滢滢一往情深,因此见不得元滢滢待其他男子深情。只是,宗以成从未在女子的身上感受到挫败。宗以成无意之中,便会收获许多女子的芳心,更何况是他有意为之,更是没有女子会不对他倾心。但元滢滢非但对宗以成的示好反应平平,甚至待另外一个男子,比待他更为看重。

    宗以成心中浮现淡淡的不满,神情却不显露分毫,只是疑惑问着江暮白的身份。

    得知江暮白是本城知府,宗以成自报家门。

    “江知府年纪虽轻,但已经做出了几番大事情,名声传到了京城那里。我既来了这里,本想要拜访江知府,只是……”

    宗以成望着元滢滢,轻声叹息道:“只是有更要紧的事情,只好先行搁置拜访之事,不曾想今日却遇到了江知府。”

    江暮白不骄不躁,朗声回道:“宗公子谬赞了。”

    他轻垂眼眸,看着宗以成和元滢滢之间几乎要依偎在一起的距离,想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定然异常亲近。江暮白不愿意打扰他们的共处,便要转身离开。

    元滢滢却柔声唤住江暮白,要他来书舍一观。

    小事而已,江暮白若是推拒,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因此,他便颔首答应,抬脚走进了书舍。

    书舍内里装饰简单,却不失书卷气息,各色书卷齐全。江暮白轻声夸赞了几句,元滢滢闻言浅笑,并不揽功,径直说道:“我并未插手太多,都是因为有宗公子在,书舍才能做的如此之好。”

    江暮白神情微顿,抬眸看向宗以成:“宗公子确实——很好。”

    气氛骤然变得沉寂,若是说刚才江暮白观看书舍的兴致有七分,如今便只有三分。元滢滢固然不聪慧,但江暮白的性情和随席玉相似。随席玉心情不佳时,也是如此面色微冷,让人感觉不出情绪的变化,可他偏偏就是生气了。元滢滢想着,江暮白也是如此。

    只是有宗以成待在身旁,元滢滢不便开口询问。她眼珠轻转,对着宗以成说道:“宗公子,书舍的事情我改日谢你,今日时辰已不早了——”

    她言语并不委婉,宗以成轻易便听出了驱赶的意思。生平第一次被人赶走,宗以成神情微僵,最终扯出笑容道:“那我便告辞了。”

    待转过身去,宗以成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面容冰冷,脑袋里冷静地回忆着一切,在仔细思索着哪里做错了,才会让元滢滢不仅没有对他另眼相待,反而赶他离开。

    江暮白见状,开口要离开,元滢滢却是不肯。她走到书舍门口,挂上关门的木牌,把门扉合拢。

    屋内的光线顿时变得黯淡,江暮白微微启唇,面容带着惊讶:“夫人这是……”

    “江大人生气了?”

    江暮白讶然,轻轻摇首。

    这幅姿态,越发像极了随席玉,元滢滢早就已经习惯,便不理会江暮白的否认,柔声追问着:“为何要生气,是因为公事,还是因为我?江大人瞧着,不像是会把公事中的怒气带到日常中的,那便是生我的气了。大人可否是觉得我讨厌,整日缠着大人,还故作亲近……”

    元滢滢眼中包着泪,仿佛下一瞬间泪珠便要滚落,掉在地面。

    “并非是因为你——”

    “大人当真?”

    见江暮白颔首,元滢滢便细声问道:“那江大人便是不讨厌我了。”

    江暮白轻声叹道:“不讨厌。”

    元滢滢扬起素白柔荑,轻擦着眼角的泪珠,瞧着并不难过了。只是,她仍旧惦记着为何江暮白一副心中郁郁的模样。

    江暮白讶然,暗道自己何时情绪外露至此,连元滢滢都能窥探的到。对于元滢滢的询问,江暮白稍做犹豫,最终选择不再隐瞒,直接袒露道:“对于二嫁三嫁,我并不反对,律法也不禁止。斯人已逝,尚在人世的人更应该好好地生活。夫人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再嫁是应该的。只是,夫人应当知道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喜心爱的女子和旁人过于亲近。夫人……既和宗公子如此,本官也需要注意分寸。像今日这般,掩门同处一室,倘若让旁人看到了,定然要传出闲话。流言蜚语于我并不重要,但对于夫人的名声有碍,还是不要如此了。”

    他语气平和,声音似流水般沉稳有力。

    元滢滢眸子颤动,江暮白误解了自己和宗以成的关系,但他不悦却不是因为元滢滢可能已经有了心悦之人,只是觉得两人之间过于亲近,会招惹祸端。

    元滢滢摇首:“我和宗公子并无关系。最初帮我的是桓公子,只是他不愿帮了,宗公子便替了他,哪里来的两情相悦。”

    江暮白便知道是误解了两人,想来他做知府至今,已经判了不少旧案新案,却仍旧犯了只凭眼前所见就做出结论的错误,实在不妥。江暮白耳廓泛起红意:“原是如此。”

    元滢滢站在江暮白的身侧,长袖和江暮白的手臂触碰,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轻声说道:“正是如此。江大人以后,若是误解了我,定然要直接同我说,莫要自己凭空臆想。江大人需知道,这世间会胡思乱想的人,不止你一个。我见了江大人不开怀、待我冷漠,心里跟着难过呢。”

    此事是江暮白有错在先,他便应允了元滢滢的要求,不再凭借眼前所见,耳朵所听,随意地认定某一件事情,而要先和元滢滢问个清楚明白。

    红润的唇瓣轻扬,露出晶莹贝齿,元滢滢释然柔笑,眸中含情地望着江暮白。

    被这样一位美人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江暮白下意识唇角微弯。

    有浓浓暖意在两人之间流淌着。

    桌面摆放着各色精致的菜肴,桓瑄看也不看,仰面躺在罗汉榻上。小厮进来收拾,看到筷子未曾动过,便出声劝道:“公子怎么连一口都未吃?”

    桓瑄浓眉紧皱:“吃不下。”

    “可是这些饭菜不合公子的胃口?公子想用些什么菜,我去吩咐厨房做来。”

    闻言,桓瑄神色不耐,翻身背对着小厮:“都不想吃。”

    小厮长吁短叹地劝慰了许久,桓瑄才猛然坐起身,思虑着自己如今想吃些什么。

    “做一份米糕来。”

    小厮见桓瑄肯吃东西,忙连连点头:“好好好。公子要吃的,可是用上等的胭脂米,掺着蜂蜜,用沉香木烧制成的米糕……”

    桓瑄冷声打断小厮的话:“我不吃这个。”

    看到小厮一副不懂自己心思的蠢笨样子,桓瑄面色微沉:“普通精米做成的就好,加上玉米汁水蒸成的。”

    小厮心中暗道,这不是普通百姓家吃的米糕吗,桓瑄何时吃上这些简陋吃食了。只是桓瑄亲口吩咐的,小厮虽然心中有疑惑,但领命而去,并不多言。

    米糕被呈了上来,桓瑄用了一块,却觉得滋味不对。

    “不够甜,不够香,难吃至极。”

    小厮面露慌张,连忙要去再做,桓瑄却摇头道:“算了,厨房做不出来这种味道,不必浪费功夫。”

    桓瑄拿起黄澄澄的米糕放进口中,咬牙切齿地咀嚼着。分明是相似的模样,但这些米糕不堪入口。隔着窗扉,桓瑄看到了宗以成从外面回来,仆人们朝着宗以成问好。桓瑄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他不喜欢宗以成,对于宗以成去了哪里也不关心,便抬手想要合拢窗户。

    仆人们的低声议论传进桓瑄的耳朵里。

    “宗公子这几日,日日回来的迟,今天怎么突然回来的早了?”

    “宗公子回来的迟,还不是为了元氏书舍忙碌。元氏书舍既已经建好,宗公子自然不用再操心,可不就早早回来了。”

    “元氏书舍”的字眼让桓瑄手掌微顿,他扬起窗扉冲着仆人喊道:“你们两个,过来!”

    仆人战战兢兢地走到桓瑄面前,只听他问道:“元氏书舍是什么地方,宗以成去那里做什么?”

    仆人便将元滢滢开书舍、宗以成好心帮忙的事情一一说来。桓瑄听罢,掌心紧握,他从床榻走下,眼眸睁圆,嘴里恶狠狠道:“不让我去,他自己却好一番忙碌!”

    桓瑄等不得片刻,便径直走到宗以成面前。

    看着满脸兴师问罪的桓瑄,宗以成丝毫不曾心虚,反而露出为难的神情。

    “桓瑄,你为何如此看我?”

    “呵,宗以成,你难道忘记了之前所说的话?”

    若不是因为那些话,桓瑄对元滢滢生了警惕,才不肯再理会她,他何至于……连一块黄米糕都吃不进口中。

    宗以成拧眉,不解道:“我说了哪些话?我只是疑惑,你为何吃得了家常便饭而已,其余什么话都未曾说过。”

    第175章

    桓瑄的满腔怒火,被宗以成轻飘飘的一句话戳破,顿时偃旗息鼓。他凝眉沉思着,发觉从始至终宗以成未曾直接说过让他疏远元滢滢的话。只是桓瑄觉得心中不自在,若不是宗以成提到从前,他何必如鲠在喉,在意起自己和元滢滢的身份之别。

    “你为何要去帮元氏?”

    宗以成理所应当道:“元姑娘身子娇柔,旁人见她是寡妇身份,更是会有意欺负她。她亡夫对冉儿有恩,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他字字句句,都叫人寻不出半分错处。

    桓瑄冷眉挑起:“宗以成,我果然很讨厌你。”

    即使宗以成说的天花乱坠,如何合情合理,但桓瑄不会被他愚弄。桓瑄虽然找不出宗以成言语中的漏洞,但他清楚地明白,一切都是因为宗以成的一句话而起。

    宗以成面上露出可惜的神情,语气中带着叹息:“或许是我哪里得罪了你,只是桓瑄,我是你未来的姐夫,是断断不会讨厌你的。”

    桓瑄轻声冷哼,心中仍旧不解为何桓冉会栽倒在宗以成身上。

    看着桓瑄离开的身影,宗以成的神情变得冷淡,他淡声道:“平日里是个好糊弄的,怎么到了元姑娘这里,却变得不蠢了。”

    再回到住处时,桓瑄坐立难安。桌面摆着的黄米糕,更让他心烦意乱。桓瑄猛然站起身,心中想着:他何尝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寡妇如何,反正他只是同元滢滢相处,照顾元滢滢罢了,又不是要迎娶她入门,为何要计较身份门第。

    想通了一切,桓瑄眼前微亮。他不顾现在的时辰,径直朝着仆人口中所说的“元氏书舍”而去。

    书舍门扉半掩,有如豆的灯火从中倾泻。元滢滢正陪着随清逸温书练字,她侧脸轮廓被暖黄灯火融化,似甜腻的蜂蜜般惑人。桓瑄走得近了,便听见元滢滢娇声的言语。

    “这个是何字?”

    随清逸俯身看了,轻声回着:“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是葳蕤二字。”

    元滢滢柔声重复着,眸中含笑夸赞着随清逸:“清逸果真聪慧,和你爹爹很是相似。”

    桓瑄看着这幅母子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了几分落寞。两人言语之中,提到的随席玉是和他们最为亲近的人。即使随席玉已经不在,但他曾经和元滢滢肌肤相亲,和随清逸骨血相融,这是永远无法更改的事实。

    他没有靠近书舍,看着元滢滢将门扉合拢,挡住所有的光线。

    桓瑄站在原地,这才发现双脚微僵,他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站了几个时辰。桓瑄望着紧闭的门扉,抬脚离开。

    身形诡谲的两道人影走到书舍前面,在紧闭的木门轻轻敲动,在确信里面的人已经沉沉入睡时,才四处翻找起来。

    桓瑄阔步上前,在两人试图撬动木门时,将他们踹翻在地,反手捉住。

    桓瑄折腾出的动静不小,街坊四邻很快便被惊动,纷纷打开门瞧看究竟。在知道有贼人试图窃取银钱,均是面露庆幸,还好贼人被桓瑄抓住了,不然他们偷罢了元滢滢家中,难免还会去邻家行偷盗之事。

    随清逸最先醒来,他跑到隔壁屋子唤醒元滢滢,母子两人打开木门,才发现屋外闹哄哄的,火把、灯笼将地面映照的通明。

    元滢滢看到了桓瑄,便出声询问:“这么晚了,桓公子为何会来?”

    桓瑄语气生硬:“我碰巧路过,看到有贼人试图撬开门扉,径直闯进去。”

    元滢滢暗自心惊,她一个寡妇,身上虽然有银钱但未曾显露。如今不过开了一间简单的书舍,便惹来了贼人惦记。

    桓瑄见元滢滢眸色轻颤,脚底稍微用力,贼人脸颊发痛,便痛呼出声。

    官府很快便将贼人带走,要人群散去。元滢滢看着随清逸睡眼惺忪的模样,让他赶快回去休息。她站在台阶上,和桓瑄四目相对。

    桓瑄的唇瓣微动,耳垂传来滚烫的热意,他不去看元滢滢的眼睛:“我不讨厌你做的家常便饭。”

    困倦使元滢滢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她柔柔颔首,不知道为何桓瑄会在深更半夜提及此事。即使桓瑄嫌弃,元滢滢也不会放在心头。

    桓瑄继续道:“虽然你做的饭菜很是简陋,但我……喜欢。”

    “喜欢”二字,被桓瑄说的含糊不清,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去的。元滢滢勉强才能听清楚,闻言顿时眼睛清明。

    桓瑄越发觉得局促不安,他双臂环胸,姿态端的肆意,心口却砰砰直跳,像是揣了只兔子。“所以,我还能吃上你做的米糕吗?”

    元滢滢眉心稍弯:“自然可以。到时我多做一些吧,顺便送去给江大人和宗公子……”

    耳垂的热意逐渐冷却,桓瑄的眉眼紧绷:“不要给他们做。”

    元滢滢不解,只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一锅米糕可以蒸上许多,如此为何不多做点。

    桓瑄给自己刚才的剧烈反应寻找借口:“我生来便有怪癖,只能吃得下给我一人做的吃食。”

    “可是——之前的米糕便是大家分食的。”

    桓瑄面不改色地继续扯谎:“所以我吃了之后,便身子不适。”

    元滢滢倒是不知。不过桓瑄说到如此程度,元滢滢自然不好顺势给江暮白他们一同做米糕了。

    得了元滢滢的应允,做的米糕只给他一个人,桓瑄眉眼舒展,回到住所时全然不似刚才,满是意气风发。

    小厮上前,本是看桓瑄心情好,就试探性地询问他可要用膳。桓瑄心中的郁气已解,才觉出饿了,当即让小厮传膳。

    小厮看着端上来一模一样的膳食,心中暗道不好,骂着厨房的人糊涂。桓瑄刚才一点没动,这会儿做出来相同的饭菜,不是要让他挨骂吗。小厮已经做好被怒斥一番的准备,但桓瑄举起筷子,仔细用了起来。

    他随口夸赞了几句,饭菜做的不错。

    一桌饭菜,桓瑄用了不少。他只觉得身子有了力气,仰面躺在床榻,看着高悬的屋梁,突然扬唇笑了。

    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吃的米糕,什么江暮白、宗以成,他们通通吃不到。包括那乳臭未干的随清逸,也只能旁观。

    夜间偷盗,本是一桩小事,按照律法处置了两个小贼便是。只是,官府照例问询时,却从贼人口中得出了其他消息,似乎和一桩陈年旧案有牵扯。此事便被报到了江暮白面前——五六年前,此处有一家富商,听闻家底丰厚,府中摆设更是无一不是珍品奇品。只是天降大火,阖府上下尽数葬身火海,所有金银也被烧成灰烬。

    江暮白拢眉,沉声问道,怎么会没有人逃出来。

    “夜深人静,众人睡得沉了,或许是醒来时,大火已经无法控制,便没有人逃出来。”

    前任知府便将此事定为天灾,只是捉到的两个小贼,恰好当年正在商户家中盗窃金银,发现不是天气干燥引起的大火,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贼人入府后,府中陈列只剩下空荡荡的几件,还都是粗笨的普通金银摆件。想来富商的家境引来了心怀不轨之人,他们先贼人一步下手,只不过他们看不上这些粗笨不值钱的玩意儿,便将它们留下了。但这些摆件虽然不是珍稀佳品,但也能够卖上几百两银子,贼人们自然不肯放过。小贼手忙脚乱地将摆件搬出去,期间没有看到府中有人走动。他们心中疑惑,随意将摆件埋在附近,只等过几日悄悄搬走卖掉。不曾想他们走出府门,便看到熊熊大火燃烧着,很快便将偌大的府宅吞噬殆尽。贼人匆匆逃走,第二日便听闻富商家中遭遇惨事。他们手脚不干净,听闻前任知府将此事定为天灾,更不敢现身作证。此事疑点重重,偌大的府宅怎么可能都睡得沉,连一两个守夜的人都没有。知府如此办事,说不准便和幕后之人有牵扯,贼人们贸然挑破,便可能会被当做替罪羊。

    偷来的摆件太大,他们只敢每年运出来一件,换来几百两银子潇洒度日。待银子没了,便再来埋藏摆件的地方。

    江暮白拢眉,想到贼人在元氏书舍前鬼鬼祟祟,莫不是……

    “这摆件,便藏在元氏书舍的后院。之前铺子的主人,晚上并不在此处住。贼人趁着夜色昏沉溜进去,拿出摆件再平好地面,神不知鬼不觉。只是这铺子如今被给了随夫人,他们仍旧想要闯进去,便被抓了个正着。”

    贼人本就畏惧官府,被押送前来的路上,他们被桓瑄好一阵威胁,心中战战兢兢。听到官府盘问,贼人便将之前富商家中失火的内情,尽数说了出来,只求官府能饶恕他性命。

    江暮白带着贼人,前往元氏书舍。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让元滢滢看了心惊。江暮白走到元滢滢面前,温声说着原委。刚才满脸慌乱的元滢滢,逐渐平静下来,她颔首应好,侧身让捕快们进去查看。

    江暮白下意识地问道:“你不怕吗?”

    刚才眼睛睁的圆润,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可是江暮白一开口,元滢滢好似被安抚了,眸色逐渐变得平缓。

    元滢滢扬起素白脸蛋,脸颊残留着因为慌乱而浮现的苍白颜色。“我怕。怎么会不怕呢,只是他们是江大人带来的,我便不担心了。江大人不会害我,只会保护我,是不是?”

    被人如此全身心地依赖,即使江暮白清楚,元滢滢口中所说的保护,是父母官对于百姓的庇护,但他的心中不禁泛起轻微的波澜。

    他眸色坚定深沉:“不会有事的。”

    在书舍后院的桂花树下,捕快们翻找许久,果真发现了几件金银镀造的摆件。

    摆件的底部,印制了一个小小的蔡字,正是那富商的名讳。

    江暮白命人将后院恢复如常,他朝着元滢滢说道:“摆件是从你后院翻出来的,纵火之人可能会再来此地。我安排几个侍卫,前来保护你。”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只是江暮白拨出的侍卫,不是官府中人,而是他私人所有。

    元滢滢柔声应好,发生了此事,她心中自然不安稳。虽然纵火一事和她并无关系。但万一那纵火之人恼火旧事重提,波及到元滢滢也是可能的。

    元滢滢轻扯着江暮白的官袍,他蓝白色的长袍,被元滢滢素白的手掌握着。

    “江大人能不能多来看我,我……很怕。”

    看着元滢滢因为不安而颤动的眼睫,江暮白喉咙微动,应了一声好。

    第176章

    侍卫将两封信捧到宗以成面前,轻声说道:“桓小姐惦念公子,特送来一封信关切。”

    见宗以成的视线落在粉面信笺上,侍卫忙道:“另外一封,是李家小姐送来的。”

    两封信中,李文珠送来的那封明显更为厚重用心。但宗以成未曾拆开,便丢进了烛火中。

    “以后这种信,不必再送到我的面前。”

    “是。”

    宗以成拆开桓冉的信件,里面尽是在提到桓瑄如何,可遇到了为难事情。话到末尾,桓冉才语气不自然地提到,家中人要商议两人的婚期,桓夫人更是要将桓冉风光送出门,只等宗以成定好婚期,便让绣娘抓紧赶制婚服。

    宗以成想着,桓冉的婚服定然是极其奢侈华贵的,毕竟她是英国公府最宠爱的小姐。只是,宗以成眉头紧锁,低声吩咐了几句,要侍卫前去吴地,取来一件衣裳。

    他将信件拿在手中,起身前去询问桓瑄,说是桓冉来信,问他几时回去。

    不知是哪个字戳中了桓瑄,他坐直身子,眉眼中尽是不耐:“我这般年岁,家中只想着拘着我。”

    宗以成笑道:“你姐姐是关心你,桓家子嗣众多,但只有你们两个,是一母同胞,有着旁人融不进去的亲近。”

    提及桓冉,桓瑄的面容稍霁:“我不出去,待在这里挺快活的,回去做什么?”

    快活?宗以成心中轻笑,此地虽然算不得穷乡僻壤,但绝对比不得京城富庶安逸。究竟是地方安逸,还是人使得桓瑄快活,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宗以成便让桓瑄亲自给桓冉回信。桓瑄并不啰嗦,在一页信笺上只写了几个大字——姐勿念我,我不想回去。

    宗以成把信笺轻折,准备自己再修书一封,同去送给桓冉。

    他在信中写道,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只是桓瑄家中已无长辈,此事便听桓家父母的。至于婚服,桓冉便凭借心意裁剪一件,只是宗以成在途中,遇到一件极其精美的婚服,不久便送去给桓冉。到时,桓冉中意哪件,便穿哪件就是。

    宗以成言语之中,给足了桓冉选择的自由。只是他私心还是想,桓冉能够选定他准备的那件。

    那件婚服,并非是宗以成路途所见,而是桓家未曾没落时,他的母亲为他未来的妻子预备的。宗以成想着,若是他的妻子能够穿着这件婚服,他定然会如同母亲所言,对妻子珍之爱之。在宗以成眼中,从未有什么儿女情意,只有权衡利弊。但一想到那件婚服,宗以成冷硬的心便不禁变得柔软。他甚至有一瞬间,在想着以后不再凭借女人而攀登权势,和桓冉做对恩爱夫妻。但这样的念头,仅仅停留了片刻。宗以成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尤其是他曾经体会过低谷的滋味,对巅峰更加向往。

    桓冉看到桓瑄的回信,无奈一笑,她总是不知该拿桓瑄如何是好,便只能任凭他去了。只要桓瑄无事,他做什么都好。

    看到宗以成的温柔言辞,桓冉心头颤动。家室上,宗以成是高攀了桓家的。只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让桓冉如此怦然心动。因此,即使在得知李文珠的嫉妒后,桓冉动过废除婚约的打算,只是看到宗以成破碎的神情,她难得地心软了。

    桓冉轻扇手掌,消退脸颊的烫意,转身对着桓夫人说道:“以成都听母亲的,婚服也可以抓紧赶制了。”

    除了在和宗以成的婚事上,桓冉有所任性,但她终究是识大体的。桓冉出嫁,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彰显桓家的体面。对于宗以成所说的婚服,桓冉不以为意。在她看来,宗以成路途所见的婚服,哪里比得上桓夫人亲自挑选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制得来的精妙。

    不过是一件婚服罢了,桓冉还未曾看到过,便决心选定了绣娘所做的那件。

    桓冉以为,宗以成对她百依百顺,何况心中所说让她自己选择,那她自然选定更精美华丽的这件婚服。

    富商家中失火一事,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江暮白仔细探查数日,发现多有疑点,此事当年以区区天灾二字下定论,绝对不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蔡富商身为商人,却极其爱收集珍稀物品,为此甚至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得到心爱之物。其中,有一件琉璃山水屏风,水流镌刻的栩栩如生,日光映照下宛如真的溪水流动,更是被蔡富商视若珍宝。只是这件屏风,是蔡富商从旁人手中硬抢来的。

    江暮白眸色微顿,朱笔一勾,在李大人的名讳上画了个圈。

    夜色沉沉,江暮白伸出手捏着紧绷的眉心,忽有通判前来拜访。

    通判看着铺满案卷的桌面,忽然开口道:“江大人当真要为了一件盗窃事,而重翻旧案,耗费心神吗?”

    江暮白拢眉看他。

    通判继续说道,江暮白初涉仕途,想做出一番事业在情理之中。但江暮白需得知道,什么事情做了能得好,什么事情做了只会惹祸上身。

    “旧案被翻,前任知府定然会怨极了大人。他本就被贬谪,年岁渐大了,再熬过几年便能告老还乡。可江大人这般举动,他可是名节不保啊。”

    江暮白无动于衷,他不会滥发善心,只可怜前任知府,不可怜蔡富商家中数百口人。

    通判清清嗓子,指着被圈出来的李大人的名讳,缓缓说道:“这位李大人,远在京城,如今正风生水起。当年争夺山水屏风的事,他实在无辜。心爱的物件本是唾手可得,却被蔡富商横插一脚。如今江大人又要因为蔡富商怀疑他,李大人不知心中该如何烦闷。”

    江暮白淡声道:“清白无辜,无需烦闷。”

    通判见江暮白书生意气,完全听不懂自己的深意,便径直挑明,只道江暮白即使查的水落石出,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蔡富商既然已经入土,此事便应该就此停歇,江暮白穷追不舍,只会自寻麻烦。

    之后几日,江暮白便遭遇到各种软磨硬泡,或强硬,或哀求,扰得他心绪烦闷。

    身前撞到软绵的身子,江暮白垂眸看去,见是随清逸。

    随清逸背着书袋,小手抚着额头,脆声道:“江大人,我人小不看路,你怎么也不看呢。”

    江暮白俯身看他:“你人小,也需仔细看路。不然遇到我这种不看路的大人,便又会被伤着了。”

    随清逸一脸若有所思。

    “清逸。”

    随清逸抬头看去,朗声喊着“娘亲”,朝着元滢滢跑去。

    元滢滢将随清逸接到怀中,看着江暮白柔柔浅笑。

    江暮白同元滢滢并肩走着,随清逸跟在两人的身后,口中默默背着书,眼睛却盯着江暮白看。

    元滢滢怜惜随清逸背的书袋沉重,要替他拿上一会儿。随清逸怎么可能让娘亲帮他背书袋,正要开口拒绝,便听江暮白出声说他来罢。书袋便莫名其妙地挂在了江暮白的肩上,他身姿挺拔如松,即使背着孩童的书袋,也不会怕被人看到堂堂知府竟然是这幅模样。

    元滢滢见了江暮白便觉得欢喜,仿佛夫君尚且没有离开她,仍旧能够常常陪伴她身侧。只是这些隐秘的心思,元滢滢是绝不会和江暮白说的。她隐约觉得,江暮白若是知道了,自己拿他当做随席玉,定然会生气的。

    只是……江暮白这样的脾性,即使是生气,恐怕也不会如何可怕罢。

    元滢滢凝神想着,忽然听到江暮白沉声叹息,言语中带着茫然地说道:“过去,我只觉得行事随心,踏入仕途更是要凭心而为。如今看来,随心所欲并不是那么容易。”

    元滢滢不知他是因为何事烦恼,但即使江暮白详细地说出烦恼的事情,元滢滢也帮不了他。

    元滢滢柔声道:“再难的事情,江大人总能解决的。”

    江暮白停下脚步,神色微动:“你当真如此相信我?”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乏累,对自己开始不信任起来。

    元滢滢轻轻颔首,她眸子清亮,定定地看着江暮白的眉眼:“这世间我最为相信的,便是江大人了。清逸被随氏族人夺走,我心中慌乱,是江大人帮了我。此后,江大人更是屡次安定我的心神。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于我而言,恐怕即使是天要倾倒,江大人都会站出来轻巧地撑起。”

    正如同随席玉曾经做过的一样。

    想起随席玉,元滢滢轻轻垂首,眸底闪过黯淡。

    江暮白只觉得胸腔中有什么情绪,要喷薄而出。他似一株快要腐朽的草木,听到元滢滢的三言两语,便重新有了精神。

    这几日,江暮白时常听到的话,便是劝慰他停止查蔡富商的旧案。江暮白深知自己不会停下,他只是……很累,不明白为何有如此多的人阻碍他。但现在,江暮白却在想着,并不是没有人支持他的。

    元滢滢全然地信任他,这样一个柔弱可怜的妇人,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事情,就给予他无尽的信任。

    江暮白的眸子发亮,语气温和道:“夫人,同你说话,我很是开怀。就像在山谷中,对着花草倾诉一般自在。我确实心有烦恼,但已经想通了。”

    元滢滢抬起手,把江暮白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弄在耳后,柔声说道:“若是能做大人倾诉的花草,我很是情愿。”

    柔软的指腹,轻轻蹭过江暮白的耳垂,他心中一动。

    元滢滢的话,更像是春风细雨,让他心中发软。

    江暮白把书袋送回元家,便转身离开。随清逸随口说道:“娘亲,这几日家中比起爹爹在时,还要热闹。”

    他每日都能见到不同的男子,他们无一例外,都生的龙章凤姿,身姿俊逸,不比随席玉差。

    元滢滢脚步微顿,屈身和随清逸视线相平,柔声问道:“清逸会觉得讨厌吗?”

    随清逸想了想,没有回答,而是问元滢滢:“娘亲呢,会讨厌他们吗?”

    元滢滢轻笑:“我不讨厌的。”

    “那我也不讨厌。”

    随清逸绷着小脸,一脸认真道。

    蔡富商之事,江暮白不但没有听从旁人的威胁劝告,就此停止,反而加快了进度。

    京城,李大人勃然大怒,他身居高位,自然有许多门客奉承。

    “大人不必忧心,江暮白是不见不棺材不落泪,大人需让他见识手段,他才会怕了。”

    李大人挑眉。

    “对于这类自诩清高的书生,一个品行不端、男女之间的丑闻,便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大人满意颔首,便把此事交给门客去办。

    第177章

    夜色浓稠如墨,有几粒明亮的星子点缀其中。楼阁之上,有纤细窈窕的身影依偎着栏杆举目远眺。

    元滢滢看着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平静湖面——湖水宛如被打磨的平整光滑的宝石,在黑暗中幽幽散发着光彩。

    伙计呈上最后一碟饭菜,在桓瑄的朗声呼唤下,元滢滢才转身落座。

    三春楼是本地最大的食肆,多用来招待显赫人物。元滢滢只远远看到过三春楼灯火通明的景象,却是连靠近都未曾有过。

    她轻轻垂眸,看着桌面摆放的琳琅满目的各色菜肴。元滢滢抬眼向桓瑄望去,只见他姿态随意,想来对三春楼的奢靡舒适早已经习惯。

    各种饭菜均是色香味俱全,且用精致的瓷碟盛了,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唯有桓瑄面前的一碟子黄米糕,显得格格不入。

    元滢滢轻抿唇瓣,柔声开口:“米糕本是答谢桓公子的。桓公子何需邀我前来三春楼……”

    桓瑄用了半口米糕,纯粹的米香充斥着他的全身。元滢滢的厨艺算不得好,米糕也比不得擅长厨艺的师傅们做的精致可口。但不知为何,桓瑄却觉得,无人能做的出这种味道——米香中掺杂着令人安心的滋味。

    桓瑄听到元滢滢的话,手掌微顿。他听闻三春楼的夜色甚好,才突发奇想邀元滢滢一同观赏。只是依他的身份,是万万做不出邀一个寡妇同赏夜景的事情。桓瑄便借口吃米糕,需寻一个景致尚好的地方,才能胃口大开,让元滢滢前来三春楼,送米糕给他。

    桓瑄轻咳两声,似是在掩饰心中的不自在。

    “此处的景色虽好,但一人观赏,难免显得寂寥。我邀你前来,也算有个陪伴。你只需安心看景用膳便是,无需追问许多。还是说,你只想送罢米糕便离开,不想多同我讲上半句话,更不愿留在此处赏景?”

    说到最后,桓瑄的长眉不禁深深拢起。

    元滢滢轻声道:“并非如此,能看到如此好的景色,我很是欢喜。我知道能够大饱眼福,都是因为桓公子的缘故呢。”

    她言语中并无奉承,却让桓瑄比听了一百句奉承言语还要开怀。

    桓瑄拈起一块米糕,遮掩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三春楼的景色,是夜色越深越为壮观。四周一片静谧,凭栏望去能看到湖水幽深,周围的树木轻轻拨弄枝叶。微风拂过脸颊时,让人心中越发感到平静。元滢滢匆匆用过两口,便站起身来,望着不远处的夜景幽幽出神。

    殊不知她轻闭眼睑,正感受着风抚摸脸颊的滋味,而桓瑄的心思,哪里还停留在米糕上面。他乌黑的眼眸,径直地看着元滢滢,目光深沉地扫过元滢滢的每一寸肌肤。

    在桓瑄看来,自然中的景色再美,看多了也会觉得疲倦。但元滢滢不同,昨日她纤细的脖颈令人出神,今日和月光同色的肌肤便让人挪不开视线。好像每一日,元滢滢都能展现出不同的美丽,让人不禁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再注意不到什么远眺美景。

    风卷起元滢滢的衣裙下摆,发出呼呼的声音。她身姿飘逸,如此模样更像是仙人般,有乘风归去之姿。

    桓瑄眸色发沉,胸膛处有什么快要倾泻而出。他喉咙微梗,下意识地喃喃着“滢滢”二字。

    话一出口,元滢滢只惦记着美景,未曾听到,但桓瑄却是一惊,他何曾如此亲昵地唤过女子的小字?

    桓瑄正凝眉,忽有侍卫来报。侍卫在桓瑄耳旁低声言语几句,桓瑄方才的恍惚思绪顿时散去,眼睛中一片清明。他立即站起身,发出的声音引来元滢滢侧目。

    “我有急事要处置,你好生待在这里,待赏够了景色,我命人送你回去。”

    桓瑄自然不可能因为自己的离去,便让元滢滢随着他走。既然他有麻烦要去处置,不如便让元滢滢一人赏景用膳。

    元滢滢轻轻颔首。她轻抿唇瓣,走到桓瑄面前,看着他皱的深切的眉峰,柔声开口:“再麻烦的事情,桓公子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置好,只是需注意自身安危。”

    桓瑄展眉,语气轻松道:“那是自然。”

    本不是什么为难事情,那李文珠送信前来得不到宗以成的回复,竟然坐立难安,打听了宗以成的住处偷偷跟了来。李文珠身份特殊,又为女子,侍卫们处置起来自然束手束脚,只能前来禀告桓瑄。在桓瑄眼中,并没有男女之分。他虽然不喜宗以成,但桓冉欢喜。桓瑄以为,桓冉和宗以成解除婚约的方式有很多,但绝不能是宗以成被旁的女子勾了去,抛弃了桓冉。桓瑄匆匆而去,为的正是解决李文珠这个麻烦。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江暮白不似众人一般,脸颊绯红滚烫,酒意醺醺。蔡富商之事,江暮白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不会因为旁人的奉承威胁,而有所让步。江暮白并非固执木讷,只是他苦读圣贤书数十年,深知君子需有风骨,莫要做那随意攀附的墙头草。

    但众人相邀,并不提及蔡富商之事,只说是江暮白任知府不久,理应为他设宴款待。且这些人中,多有官职比江暮白高的,而且打着的是接风洗尘的名号。因此,江暮白虽然知道他们另有所图,但推辞不得,只能前来。

    江暮白不饮酒,只喝着浓茶,此举便引来旁人的调侃,说着江暮白可是瞧他们不起,才连盏薄酒都不肯喝。

    江暮白神色平静:“并非如此。我不胜酒力,喝了恐会失礼,便以茶代酒。”

    在座众人却是不肯,唤着伙计给江暮白斟酒。清甜的酒液滑进江暮白的茶碗中,他凝眉,语言微微发沉:“我不擅酒。”

    说着,江暮白便要起身离开。仕途需要他和这些人虚以委蛇,但并不意味着江暮白需要委屈自己,对他们千依百顺。江暮白若是不想饮酒,今日这盏酒是喝不下去的。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见伙计身子一歪,满杯酒液便洒了江暮白一身。

    他素白衣袍沾染了褐色痕迹。浓郁的酒香涌进江暮白的鼻中,让他不禁皱眉。

    江暮白素来喜净,衣袍被弄脏了眸色顿时冷了下来。其余人见状,酒意顿时散去,不再劝江暮白饮酒,七嘴八舌地说道,江暮白脏污了衣袍,该如何回去。

    伙计面露慌乱,忙道三春楼准备的有多余的衣袍,虽比不上江暮白身上这件,但可以拿来让江暮白更换,这样不会失了体面。

    江暮白拢眉,暗道只能如此,不然他穿着一件沾染了酒痕的衣袍走出去,实在不妥。

    待江暮白走后,其余人面面相觑,继续饮起酒来。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便是李大人的门客。众人开口询问,门客想要震慑江暮白,可是要捉奸在床,看到江暮白和女子厮混在一起,借此威胁于他。

    门客摇首,即使江暮白和青楼女子厮混,不过是背上一个风流的名号。世间男子哪个不风流,自然起不到震慑江暮白的效果。

    “男子风流常见,但若是和多个女子厮混,便是荒唐了。而行事荒唐的知府,是不得百姓信任的。”

    众人暗自咋舌,不曾想到门客的打算,是让江暮白和几个女子厮混在一处,到时他们突然出现,以此为把柄要挟。江暮白便是再正直的文人风骨,为了保全名声也只能低头,任凭他们摆弄。如若不然,江知府放浪不堪、在三春楼和女子厮混的名声,一日之间便可以传遍全城。

    江暮白褪下脏污衣袍,正要换上崭新的衣裳,忽听得身后传来响动。

    “谁?”

    江暮白目光凛冽,回眸望去,只见三个容貌娇媚的女子款款走来,或执灯,或捧着衣裳,朝着江暮白柔笑。

    那绵软的手掌朝着江暮白伸来:“妾久仰江知府威名,今日一见,才知江知府不仅品行端正,人也生的俊俏。妾情愿伺候在江知府身侧,夜夜陪伴……”

    江暮白冷声道:“滚开。”

    他向来是温和好言语的脾气,平日里待人宽容,这时露出冰冷的神情,让三女皆是一怔。

    但她们并未放在心上,想着门客的嘱咐,继续靠近江暮白。

    “江知府整日,只忙着那些枯燥乏味的案卷,可曾亲近过女子?江知府知道吗,比起几案的墨香,女儿香更能让人沉迷呢。”

    江暮白拢眉,他没有嗅到什么女儿香,鼻尖萦绕的只有浓郁刺鼻的香气,让他心思烦躁。

    江暮白厉声呵斥,但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眼前出现了重重幻影。

    见状,三女越发肆无忌惮。但她们的手掌未曾触碰到江暮白的衣裳,便被江暮白冷冷推开。

    江暮白双眸猩红,满是怒意。

    “滚开。”

    他仍旧是如玉书生的模样,但眸底冰冷,神情凛冽,让三女不禁身子发颤,若是她们再不肯相让,恐怕江暮白不会动她们,而是会狠狠惩戒她们。三女侧身相让,江暮白便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泥人尚且有三分气性,何况江暮白只是平日性子温和了一些,并非不会发火。他只要仔细思索,便能知道那些人在三春楼设宴,是为了算计他。江暮白扶着栏杆,险些摔倒,他不会被任何人威胁做事,更不会让他们的诡计得逞。

    只要……离开三春楼,到了街道上,江暮白便能唤侍卫带他回去。

    但江暮白的双脚仿佛被灌了铅,移动半步都格外困难。他没有饮酒,想来是换衣时,三女身上的浓香使他变成如今模样。

    江暮白的吐息加重,身子里似乎有火苗在飞窜,扰得他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热意。

    门扉被推开,江暮白头顶传来一声娇呼。

    “江大人,你……你怎么了?”

    元滢滢睁圆眼眸,忙去搀扶跌坐在地面的江暮白。他的鬓发微散,眼眸中尽是溶溶水意,和平日里的江暮白,很不一样。

    元滢滢身上的清香,并不浓烈。江暮白轻嗅一口,只觉得脑袋变得清明。可这些香气远远不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江暮白手臂扬起,半揽着元滢滢的腰肢,将脸颊贴紧。腰肢间佩戴的叮当佩环的微凉触感,让江暮白发出喟叹。

    他轻轻摇晃着脸颊,试图让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佩环的凉意。

    江暮白的这幅模样,像极了撒娇卖痴的孩童模样,尤其是他眼神迷蒙,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的轻哼声音,似浪花拍动礁石般低沉悦耳,让元滢滢耳朵发软。

    “江……江大人……”

    元滢滢的声音轻颤着。

    第178章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三女的指引声音,江暮白混沌的意识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他晃悠悠地站起身,攥紧元滢滢纤细的手腕,将她拉进了厢房中。门扉合拢,瞬间将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面。

    三女领着李大人的门客赶来,不见江暮白的身影,侧身看着紧闭的门扉,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到身旁人劝阻道:“不可。”

    门客拧眉不解,只听此人道,能够来三春楼的非富即贵,而这一间正是桓瑄定下的。桓瑄何等脾性,莫说他们要搜查,便是扰了桓瑄的清净,都要被好一顿责备。

    门客闻言,正要推门的手缓缓收回。

    “也罢,依照桓瑄的性子,不会收留江知府一个醉酒之人。”

    一墙之隔,江暮白的后背抵在单薄的木板上,他的两只手牢牢地箍在元滢滢的腰肢。直到听到门客离开,江暮白才蓦然松了一口气。他的头向后歪去,掌心下意识地松开。

    指腹触碰到的绵软触感,让江暮白蹙眉,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和元滢滢的身姿靠近,有多么引人遐想。

    元滢滢身姿娇小,柔柔依偎在江暮白的胸膛处。她已经嫁过人,今日梳的也是妇人发髻——发丝被尽数拢起,盘在脑后,整张白嫩的脸蛋被完全地显露出来,是俏生生、娇滴滴的粉。

    待江暮白回过神时,他的手掌已经抚上元滢滢的脸颊。似是在把玩珍贵的玉石,江暮白满脸认真,指腹轻轻摩挲着。

    朱色的红唇在修长手指的拨弄下,越发水润,似是在诱惑着人前来亲近它。江暮白倾身靠近,和红唇只有咫尺之隔。他身上有股令人内心平静的气息,温暖干燥,元滢滢轻垂眼睑,却没有感受到唇角落下的温热。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江暮白神色凝重,声带愧疚地说道:“夫人,我实在冒犯。如你所见,我遭人算计……只是无论何等原因,都不该唐突了夫人。”

    江暮白以为,他既然做出失礼举动,便应该坦然认下,而不应该推给所谓的香。如若不是他把持不住,何至于会对元滢滢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他端的清风朗月,谦谦君子模样让元滢滢恍惚想起了随席玉。自从随席玉赴京城科举,元滢滢便不曾见过他。

    元滢滢是已经成过亲的妇人,她担忧夫君的平安,思念随席玉温热的怀抱。

    只是,那样亲近的怀抱再不会有了。

    元滢滢伸出手,环住江暮白的腰。他虽是读书人,生的并不羸弱,腰紧绷绷的。依偎在江暮白的胸膛,元滢滢心中默念着“夫君”,口上却说道:“只要是江大人,算不得冒犯,对我做何等事情,都是可以的。”

    江暮白心口一震,声音难得带上了颤音:“夫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江暮白并非没有意识到,他和元滢滢之间的走动过于亲近。对于百姓,江暮白有身为知府应当做的关切,只是照顾元滢滢到此等程度,已经远远不能用体恤民众来解释。但江暮白没有因为不妥当,便远离了元滢滢,他欢喜同元滢滢待在一处,不去思虑其中的原因,只享受和元滢滢在一起时的片刻安宁。

    但元滢滢无异于剖白内心的话,让江暮白内心颤动。他内心犹豫着,最终缓缓抬起手,抚着元滢滢的香腮。

    元滢滢仰脸看他,水眸中溢满了情意。

    “我知道的。但因为是江大人,只能是江大人,才什么都可以。”

    如斯美人袒露心声,没有哪个男子会不动容。

    江暮白把元滢滢打横抱起,没有朝着床榻而去,而是缓缓走向栏杆处。三春楼所在地势,为本城最高,因此才可以将所有景致尽数收入眼中。栏杆旁有一小几,本是用来摆放茶点,供人欣赏美景的。但这些摆设被七零八落地扫下,自然风光哪里比得上面前美景。

    即使已经到了克制的极点,江暮白仍旧平静有礼,在元滢滢耳旁低语:“我不会辜负了夫人。”

    随着元滢滢的轻应声,江暮白再无需苦苦坚持。他手臂一伸,便把元滢滢贴身携带的帕子取出,遮掩在元滢滢的脸颊。

    江暮白纯情至如此,实在出乎元滢滢的意料之外。纵然江暮白迈过心中礼仪规矩的门槛,却还是想要借着丝帕,不去直接触碰元滢滢。

    茱萸嫩粉的丝帕,轻飘飘地落在元滢滢的脸颊。她的眼前仿佛弥漫着云雾,看不真切,只能影影绰绰看得到江暮白俊朗的脸部轮廓。

    江暮白的眼神飘忽,不是因为香物所致,而是因为紧张。

    有着丝帕阻挡,只能遮掩肌肤,不能完全挡住元滢滢的美貌。若隐若现间,隐约可以窥探到柔白细腻的肌肤。江暮白俯身,在额头上落着轻吻。唇边传来的,除了丝帕的馨香,还有绵软轻柔的触感。

    这等事情,一旦开始,怎么能轻易停下。

    江暮白的唇,从额心缓缓向下,越过鼻尖,滑到圆润的唇珠。他身子微顿,在娇嫩的唇瓣微微按了按。

    檀口微向,露出晶莹的贝齿,江暮白眸色发沉,越发加重了轻吻。

    意乱情迷间,元滢滢觉得不公,她看不到江暮白的神情姿态,江暮白却能看清楚她的,将她所有的娇态都收入眼中,凝神细观。

    丝帕似是感觉到了元滢滢的不满,轻颤着飘落而下。它顺着风势,绕着阑干缓缓落地。丢掉阻隔,江暮白真切地感受到元滢滢肌肤的温度。

    他身子微顿,很快便加重了轻吻了力气。那条单薄的丝帕,是江暮白最后的底线。仿佛有丝帕阻隔,他便能维持最后一丝清明,不至于在元滢滢面前失礼太过。但如今丝帕没了,江暮白心中的坚持也轰然倒塌。

    他掌心顺着元滢滢单薄的脊背缓缓向下,元滢滢生的纤细,江暮白能够摩挲到她身后骨骼的形状,同她的人一般是嶙峋脆弱的。直到了腰肢处,江暮白突然停下。他掌心托起,元滢滢便顺着力道弓起身子,朝着江暮白靠近。这越发方便了江暮白轻吻元滢滢的举动。

    今夜月色极好,倾泻而下如同落了一层霜雪,洒在元滢滢的身子,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元滢滢瞧着瘦弱,但她生来一副妩媚动人的模样,怎么可能是单薄的身躯。唯有玲珑有致,才勉强可以形容。

    江暮白见识过不少山川美景,层峦起伏,江河湖泊景色,但没有一处,能够让他如同现在这般,眼睛微微发热。

    “唔……”

    江暮白对元滢滢的所有赞美之语,都尽数表现在行动。脸颊、脖颈……到处都是江暮白留下的痕迹,沾染了他温暖的气息。

    元滢滢的鬓发散开,如瀑般倾泻在小小的几案上。她双眸包水,泪眼盈盈地看着江暮白。

    江暮白安抚性地吻着元滢滢的眼角,尝到了她的泪珠味道。

    传闻所说,人悲伤时流淌出的眼泪,咸中带苦,而欢愉时的泪水,则是带着微甜。口中微甜的味道让江暮白出神地想着,元滢滢应该是欢喜的罢。

    他知道元滢滢不讨厌自己,甚至对他另眼相对。想起这种区别待遇,让江暮白心中隐隐变得欢快——元滢滢待他不同,他对元滢滢,又何尝不是特别中的特别呢。

    面前的女子宛如神女一般纯洁美好,江暮白深切俯身,膜拜他的神女。

    他唇角还沾染着水光,却来吻元滢滢的唇。元滢滢怯怯侧首,头一次躲开了江暮白的触碰。

    她垂着眼睑,小声呢喃着:“你亲我的眼睛和……这不妥当的。”

    江暮白没有用手去擦拭唇角的水痕,他舌头伸出,轻轻卷去。江暮白伸出手,轻抚着元滢滢的额头,力气轻柔:“你身上的味道,是甜的,哪里都是。”

    元滢滢颤着眼睫抬眸看他时,江暮白顺势将她的唇齿含在口中,仔细品尝着。

    平日里的江暮白,绝不会露出这等温柔似水、满是纵容的眼神,更不会发出这般毫不隐忍的声音。

    低声轻吟,从江暮白的口齿中泄出。元滢滢伸直藕白手臂,环绕在他的脖颈。

    “好喜欢。”

    她喜欢因为是她,江暮白才展露出如此不同的模样。

    江暮白俯身,两人额头相抵,江暮白的眸子中充斥着元滢滢的身影,他低声道:“能得夫人喜欢,是我之幸运。”

    发丝被汗水浸湿,黏连在一起,江暮白瞧见了,却没有抬手分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青丝。在他的眼中,这缠绕的发丝,正如同他和元滢滢般,相依相偎,彼此亲近。

    朦胧月色映照在江暮白的身上,他肌肤同样雪白,沁出了薄汗之后,更显白皙。

    两人的身影倒映在阑干处,几乎要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江暮白像是抱襁褓中的孩童般,把元滢滢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双膝倾斜,元滢滢便顺势滑落在他的胸膛。

    如此姿态,更方便了江暮白的轻吻。他不必轻抬起元滢滢的下颌,只需要稍微倾身,元滢滢娇柔的腰肢便向后倒去,却不至于完全倒在地面,而是被江暮白用掌心托着。

    元滢滢的脸部轮廓清晰柔美,江暮白是极其清楚这件事情的,毕竟他以唇齿为尺,仔细衡量过许多次。江暮白随手扯了衣裳,拿在手心瞧看,才知道不是元滢滢的罩衫,而是自己的外袍。他索性用外袍将元滢滢包裹其中。因为身量的差距,江暮白的外袍宽大,而元滢滢身子娇小,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裳,更显娇弱可怜。

    江暮白安抚性地吻着她的额头,语气郑重:“夫人待我的心意,我已经知晓。我待夫人如何……日久可知。”

    元滢滢意识迷蒙,胡乱地点头应了。

    桓瑄命人前来送元滢滢回去的侍卫,久等元滢滢不出来,便询问三春楼的人。三春楼只道,元滢滢赏景乏累,便在此地休息了。侍卫了然,只等第二日,早早地接了出三春楼的元滢滢回去。

    元滢滢醒来时,江暮白已经睁开了眼眸,他望着元滢滢的目光柔和,轻声道:“昨日怪不得香,只怪得了我一人。我既对夫人失礼,合该迎娶夫人进门,以全礼节。”

    元滢滢垂眸:“江大人何须如此,我是情愿的,并非是……”

    江暮白目光灼灼:“迎娶夫人,并非是无奈之举,是我心之所向,望夫人成全。”

    元滢滢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讷讷说着要好生思虑。

    事关婚姻大事,元滢滢确实需要慎之又慎,江暮白心中理解,但不免感到情绪低落。

    她一出三春楼,便被桓瑄吩咐的侍卫接走了。

    第179章

    回到家中,元滢滢忙烧水沐浴。她取出被团成一团、带着撕扯揉捏痕迹的衣裙,脸蓦然变得通红。

    元滢滢素手抚摸着衣裙,忽有一只桂子绿腰带从中飘落。

    元滢滢伸手捞起,腰带的款式分明是男子所有。她不必细想,便知道是江暮白的腰带。

    腰带勾缠着衣裙,让元滢滢恍然回忆起两人相拥相依的亲昵模样。随席玉离开的时间太久,元滢滢已经忘记了和男子亲近的滋味,不过经过昨夜,她便能记忆许久。

    元滢滢想着,人与人之间果真是不同的,正好似随席玉和江暮白,他们有相似的性情,同样的鼻侧红痣,但有些地方,仍然是天差地别,令人可以轻易区分。

    成衣铺的伙计送来元滢滢定制的衣裳,她连忙将皱巴巴的衣裙,连同掌心的腰带一起扔进木盆中。

    伙计递给元滢滢一个蓝底福纹的包袱,元滢滢平日里的衣裙一直是在这家成衣铺子裁剪的,因此她很是放心,并不打开查看,转身称了银钱给伙计。

    待沐浴结束,元滢滢散着青丝,等到发丝半干,便用了木簪虚虚挽起。她打开包袱,正要试上一试新衣裙,却见包袱里面放着的,是一件精致绝美的婚服。

    元滢滢和随席玉成亲时,也穿过这样的婚服。但随席玉所挑选的婚服,样式庄重典雅,直叫元滢滢穿上后,将她妩媚动人的身子尽数包裹,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但元滢滢私心里,更偏爱眼前这件婚服——金丝银线,针脚绵密,绣功卓绝,元滢滢眼眸轻颤,她只需看着这件大红喜服,便能想象到穿上它后该是何等的美丽夺目。衣裳旁边,摆放着金珠串连成的佩环,该是带在腰肢间的,如此新娘子抬脚落步时,金珠便会彼此碰撞,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

    元滢滢猜想着,定然是成衣铺子的人弄错了,才将这件婚服送到了她这里。元滢滢此时应该做的,便是把这件婚服还给成衣铺子,物归原主才是。可是,元滢滢水眸凝视着婚服,心中想着:这样美丽的婚服,她恐怕难以见到第二件了……

    李文珠知道,意图毁坏桓冉清白之事已经让李家人对她不满。她消除家人怒气的最好法子,便是安分守己,待时间久了,李家人难道还能因为一个桓冉,禁足她一辈子不成。但李文珠心中惦记着宗以成,整日派丫鬟出门打听他的消息。听闻宗以成要同桓冉定下婚期,李文珠如何能坐得住。

    她从家中偷跑出来寻宗以成,正遇到成衣铺子给宗以成送衣裳。

    婚服已经被取来,只不过精贵的衣裳总需要护理收拾一番,才能上身。宗以成便将此事交给成衣铺子,把衣裳和金珠一同保养好后送来。

    李文珠眼圈泛红,她一想到宗以成为桓冉耗费许多心思,甚至连婚服都特意制备,心中便不由得泛起酸意。

    李文珠抢过蓝底碎花的包袱,她性子霸道,自己得不到的物件,如何肯给了桓冉。

    只不过包袱掀开后,只是一件茜色女子衣裙。李文珠顿时变得蔫蔫的,目光微软地望向宗以成。

    宗以成此时顾不得追究婚服去了哪里,处理眼前的李文珠才是要紧事情。他对李文珠早就不耐,宗以成是凭借女子攀附权势,只是他情愿做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对方心甘情愿地做宗以成的登云梯。至于李文珠,她任性而贪婪,对宗以成毫无利用价值。从她试图陷害桓冉开始,宗以成便知道这个女子的本性不善,李家的权势不足够让宗以成哄着李文珠。

    宗以成刻意疏远,本以为李文珠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她非但不理解,还兴师动众地追赶到这里。

    宗以成拢紧眉峰,他俯身拿起掉落在地面的衣裙,淡声道:“李小姐,我和冉儿有婚约在身,你既不是冉儿的至交好友,又和桓家无亲戚关系,实在不该议论此事。”

    李文珠一开始被宗以成吸引,是因为桓冉得到的好物件,她便想抢夺过来。只是时间久了,李文珠也分不清楚,她对宗以成的执念,是因为嫉妒,还是当真对宗以成有了情意。她只知道,即使宗以成对她冷眼相对,她对宗以成生不出半分火气,只怪桓冉可恶。李文珠想着,若是她的计划能成功,桓冉此时名声尽毁,宗以成是不会迎娶她的,那和宗以成结为夫妻的,只能是她了。

    桓瑄姿态散漫地依在树干旁,轻声冷笑道:“宗以成,你可真能招惹是非。我姐姐若是知道,你身上有数不清的风流债,不知还愿不愿继续这门婚事。”

    宗以成拢眉:“慎言,我从不招惹风流债。”

    他若是接近一个女子,定然是有所图谋,为的是更高的权势。只是……有一个人是例外的。宗以成敛眉,他在元滢滢的身上,没有得到丁点好处,还付出了不少。这般得不偿失的举动,不像是宗以成会做出来的。

    李文珠闻言,眼睛发亮,忙道:“桓冉若是不愿成亲,尽快退了就是,莫要耽搁了宗公子另寻姻缘。”

    桓瑄并不欲理会李文珠,毕竟在他看来,事情是宗以成招惹出来的,他该寻的是宗以成的麻烦。只是李文珠眼巴巴地主动寻上来,桓瑄便连着她一起讽刺:“成亲不成亲,都凭借我姐姐的心意,哪里轮到你插嘴。李小姐,你孤身一人来此地,定然觉得自己奋不顾身的行径很令人感动罢。可我却看不出,我只知道,李小姐平日里得罪过的人不少,我桓家便是其中一个。像李小姐这般,该窝在家里求安稳,不应当到处乱跑。你可知道,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情……”

    李文珠身子一颤,瞪着桓瑄道:“你敢!我是李家嫡出小姐,你敢做出什么事情,不怕李家寻你的麻烦!”

    桓瑄眼眸中尽是冰冷,他扯唇轻笑:“李家丢了一个名声糟糕的小姐,是会大张旗鼓地寻找,闹腾的人尽皆知,还是息事宁人?”

    李文珠眼中惊疑不定,口中倒是安分许多,不再叫嚷桓冉的名讳。

    桓瑄看了李文珠这幅满怀坏心思的模样,便觉得无聊生厌。他想着,如果李文珠不匆匆赶来,他该和元滢滢待在一处,赏景品茶。思虑至此,桓瑄看宗以成的眼神越发不善,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宗以成甚少说出过绝情的话,但对着李文珠,他再没有耐心,便径直挑明,自己对李文珠没有心思,即使和桓冉的婚事不成,他也绝不会选择李文珠。

    “因为李小姐,给我增加了许多麻烦,我讨厌这些麻烦。”

    李文珠愣愣地看着宗以成走进去,似游魂一般离开了这里,在街道闲逛。

    门客计策不成,正想着有什么主意可以拿捏江暮白,便看到了李文珠的身影。

    门客拱手问好道:“小姐何时来了这里?”

    李文珠随口敷衍过去,她认得门客,是她的父亲李大人最为信任的下属,态度便变得温和了。门客不仅替李大人办理朝政事情,连私宅之事也多有他的出谋划策。因此,李文珠做出的事情,他是知道内情的。

    因着李文珠的名声考虑,门客出声提议道,随席玉身死和李文珠脱不了干系,李文珠既到了此地,不如前去探望随席玉的夫人和儿子,给些银钱,说上一两句是属下误解了李文珠的意思,害得随席玉身故,她心中不安,也能弥补名声。

    李文珠断然拒绝,区区一个寡妇,怎么值得她上门拜访。

    “寡妇而已,即使那随席玉没死,不过做一个小官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为何要去讨好她?你来此地,可是为了父亲办事?”

    门客不便透露太多,只颔首称是。

    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拒绝穿上精致绝美的衣裙。

    元滢滢心口砰砰直跳,想着她只穿上瞧瞧,很快就会换下来,收拾整齐还给成衣铺子。

    就只是一下下而已。

    元滢滢成功说服了自己,她刚沐浴过,身上穿着素白里衣。元滢滢将木簪褪下,如瀑青丝尽数垂落在肩头。

    柔软布料贴在元滢滢肌肤的瞬间,她心头的不安尽数散去,有的只是穿上这件华美婚服的欣喜。

    繁复的喜服耗费了元滢滢不少时辰,圆润的金珠躺在她的掌心。元滢滢把金珠环绕在腰肢,轻轻扣拢。

    她缓步来到后院,清澈的井水中倒映出了她的身影——袅袅婷婷,恍若姑射仙子。

    展翅翱翔的凤凰,盘旋在两襟,攒成的五彩丝线,顺着身子的起伏垂落。金珠圆润,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行走之间,听到叮咚响声。

    元滢滢是极衬这件婚服的,朱红颜色映照的她的脸颊红润。金与红颜色交织,透出奢侈华贵的美丽。美人需要富养,这是数年来人们达成的共识。更何况是元滢滢这般,难得一见的美人,更应该用金玉珠宝堆砌,绫罗绸缎环绕。

    元滢滢既试过了衣裙,便心中满足。她转过身去,准备褪下婚服,还给成衣铺子。但元滢滢看到了目光灼灼的宗以成,他手中拿着一个蓝底碎花的包袱。

    元滢滢凝眉沉思,恍然大悟这件婚服应该是宗以成的。

    她柔声开口:“我这就换下来……”

    因为私下里穿了别人的喜服,元滢滢的神情中流露出慌乱。她脚步匆匆,要往里屋去。

    手臂突然被抓住,宗以成走到元滢滢面前。

    他漆黑的眼眸幽深似海,定定地看着元滢滢。宗以成的视线缓缓落下,定神凝视着元滢滢身上的婚服。

    美人美服,相得益彰。

    宗以成想着,大概没有人会比元滢滢更适合这件衣服,包括桓冉。

    元滢滢悄悄打量着宗以成的神情,凭她的脑袋,想不明白宗以成是否在生气。

    “我去换回来,还是干净的……”

    宗以成拢紧元滢滢的手臂,口中说着:“不要动。”

    他声音虽轻,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让元滢滢果真不敢再动。

    从头到脚,宗以成仔细看着,他忽然开口道:“还缺件东西。”

    元滢滢面露不解,顺着宗以成的视线望去,便看到自己的脚。

    ——穿着粉缎白面的鞋履,上头绣着青白兰花。

    宗以成觉得,元滢滢还差一件精美的鞋子相配,合该是用锦布裁剪而成,同样地绣着凤凰,顶端缀上两颗珍珠,如此这一身才最是完美。

    “宗公子?”

    宗以成抬眸,径直看着元滢滢不着粉黛的脸蛋,他的胸口轰隆作响,竟恍惚觉得,若是嫁给他的人是元滢滢,那便好了。

    他会将珍珠绣鞋,亲自穿在元滢滢的脚上,让她穿着这一袭婚服,嫁作他的夫人。

    第180章

    元滢滢换回平常衣裳,将喜服还到宗以成手中。原来是成衣铺子的伙计,误将蓝地碎花包袱皮和蓝底云纹的搞混,才使元滢滢和宗以成的衣裳被送错。

    宗以成眸色沉沉,脑袋中想着的尚且还是元滢滢穿着朱红喜服的模样,腰肢被掐的那样纤细,仿佛轻轻一折,便要痛呼出声。

    想起桓瑄那晚急匆匆离开,元滢滢出声问道:“宗公子可知,桓公子的麻烦事情解决了吗?”

    宗以成自然知道,元滢滢口中所说的麻烦事是李文珠。他得知前因后果后,轻声叹息:“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桓瑄和冉儿的感情甚好,将她的事情看的重要,才舍下了你。即使桓瑄不去,也不打紧的。但一牵扯到他姐姐,他便失了理智。”

    闻言,元滢滢脸上的神情略淡了一些。桓冉是随席玉舍身相救的人,元滢滢怎会对她有好感。

    “往日里,我们常打趣说,倘若桓瑄娶妻,那女子定然要同冉儿关系好。不然,若是她和冉儿有了冲突,桓瑄定然会帮姐姐,而不会帮妻子。”

    元滢滢轻轻颔首,桓瑄和桓冉关系亲密,即使桓瑄娶妻,妻子的地位是要被放在桓冉的后面的。此事虽然在情理之中,但元滢滢对桓瑄的关切,却因为宗以成的一番话而尽数散去。

    宗以成揣着蓝底云纹的包袱回去,在侍卫询问,可要将婚服即刻送去给桓冉时,他却缓缓摇首。

    “不必。”

    宗以成了解桓冉,两件婚服同时放在桓冉的面前,她定然会选择绣娘所裁剪的那件。桓冉便是如此性情,在任何时候都很是得体,顾全大局。宗以成只爱权势,不爱美人,桓冉这般的贵女,对他的前途多有助力,因此宗以成情愿顺着桓冉的喜好,让她开怀。但此刻,宗以成手掌轻抚着婚服,心底浮现出淡淡的疲惫。

    宗以成的脑袋中闪过迷茫——一辈子做戏,他可以做得到,只是他真的要选择这条路吗。

    从三春楼回来后,江暮白便闭门谢客,潜心查探蔡富商家中失火一事。夜深人静时,江暮白书房的烛火未曾熄灭。此事查清之后,江暮白不曾犹豫,便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上奏皇帝。李大人的门客知道时,书信已经捧到了皇帝面前。

    书信中所写,李大人因为山水屏风被抢,心中存着怨气,便用一场大火报复了蔡富商。蔡家的各种珍奇古玩,众人只当是毁到大火中,但据贼人所说,应当是在火势兴起之前,便被人搬空了。至于幕后之人,除了李大人再无其他人。

    如此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皇帝看完自然震怒。他当即下令把李大人收监,由大理寺亲自查清。若是江暮白所说为真,自然不会轻饶了李大人。

    李府众人得知李大人被捉,顿时急的团团转,四处寻找解救之法。门客心中更是焦急,他依附李大人而活,曾经多次出谋献策,倘若李大人躲不过这场劫难,他也要被牵扯其中。

    门客心想,这所有的关键都在江暮白身上。江暮白只送去了书信,至于各种证据还未呈到皇帝面前,只要江暮白肯配合,李大人脱罪并不算难。

    但江暮白是块硬骨头,无论如何都啃不下来。门客仔细思索,便想起了三春楼的那夜,他们没有寻找到江暮白的身影,而江暮白中了迷香,定然走不长远。如此,江暮白可能根本没有离开三春楼,而是待在了哪个厢房。顺着这个猜测查探下去,门客费了许多力气,得知桓瑄提前离开,元滢滢第二日才走。

    门客心中了然:“江知府看不上我准备的女子,偏爱这等美人。”

    李府正忧心李大人的事情,顾不上管李文珠。但李文珠开怀不起来,她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父亲便是她全部荣光的仰仗。李文珠想不出破局的法子,便每日去寻门客,要他快想办法救出李大人。

    不同于往日眉头紧锁的模样,门客今日眉眼舒展。

    “李小姐来的正好,有一事需要你来办。”

    “我?”

    李文珠不明白,她能够帮上什么忙。

    门客已经查清了元滢滢的身份,他心中不解,一个丈夫故去的寡妇,怎么能够入得了江暮白的眼。但门客想着,既然是寡妇,那性情定然柔弱,被吓一吓,哄一哄就能听他们安排。门客将自己的计策娓娓道来,他要李文珠以赎罪为借口探望元滢滢,用元滢滢和江暮白的亲昵之事相要挟,逼迫江暮白反口。

    江暮白前途坦荡,但若是传出,他逼迫寡妇同他相好,想必此生都会毁了罢。

    听到能够救父亲,李文珠自然情愿尝试。她跟随门客来到元家,轻轻叩门。

    元滢滢打开门看到李文珠的模样时,那张脸蛋和她梦境中看到的脸蛋重叠在一起。她清晰地记得,李文珠是如何愤怒地谩骂她不知廉耻,竟然连儿媳妇的姑父都要勾引。

    李文珠刻意放柔了声音,试图让元滢滢按照她们的计策行事。事成之后,她自然会给元滢滢一大笔银钱作为报酬。

    但元滢滢听不清李文珠的声音,她只觉得胸口发闷,梦境中千夫所指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来。元滢滢的身形摇摇欲坠,双腿一软便要倒下。

    她跌落在桓瑄的怀中,看到桓瑄紧绷的眉心。

    桓瑄的声音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焦急。

    “哪里不舒服?”

    门客朝着李文珠使着眼色,有桓瑄在,他们的计策只能暂时停下。李文珠温声道:“随夫人可能身子不好,还未说上一两句话,便晕倒了……”

    桓瑄冷声道:“闭嘴。”

    “桓瑄,你怎能同我如此不客气!你虽身在英国公府,但我父亲官职不低……”

    桓瑄厌极了面前的李文珠,分明是因为她嫉妒心重,才害得随席玉身亡。究竟是何人给的李文珠胆量,让她堂而皇之地来到元滢滢面前。元滢滢对随席玉的情意深切,桓瑄看在眼中,如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还喋喋不休,叫元滢滢如何不怒火攻心。

    桓瑄对着身旁的侍卫说道:“去让她闭嘴。”

    看着冷面的侍卫朝着自己走来,李文珠顿觉羞辱,但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唇,不再言语。

    桓瑄放轻了语气,轻声安抚着:“没事了,已经让她闭嘴了。”

    元滢滢窝在桓瑄的怀里,声音发颤:“我好怕。桓公子,我不想看到她。”

    细碎的抽泣声音响起,桓瑄只觉得心口被揪的发痛。他满口应和着:“好,我让她离开。”

    “你——”

    李文珠刚开口,便被侍卫强行带走离开此处。门客见状,也只得紧跟着离去。

    元滢滢说话颠三倒四,似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是不是很坏,他们都说我行事风流,不能为夫君守住。”

    她额头的鬓发柔软,怯生生的模样让人下意识地放轻语气。桓瑄几乎要脱口而出,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人死如灯灭。随席玉已成了一抔黄土,元滢滢再嫁不嫁都只凭心意,和其他人何干。而且,元滢滢哪里坏了,桓瑄觉得她单纯美好,心思纯粹。

    在这一瞬间,桓瑄真切地承认了元滢滢的好。他心中喜欢的,从来都不是黄米糕,而是做米糕的人。

    成亲罢,就同他成亲罢,这样元滢滢做了桓夫人,受英国公府庇护,便没有人敢说出闲言碎语。

    桓瑄的内心叫嚣着这些话,可话到嘴边,却似含了一颗苦涩的橄榄,无法尽数说给元滢滢听。

    桓瑄只是干巴巴地安慰着:“你不坏。”

    乌黑的眼眸中包着一汪水,元滢滢颤着声音道:“桓公子不相信他们说的话?”

    桓瑄摇头:“我从不信流言,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闻言,元滢滢身子一颤。梦境中,众人并不是完全相信她风流的传闻,只是男女身子缠绕,他们亲眼目睹,便不能不信。

    “可桓公子亲眼见了,我和其他男子在一处,便相信我是坏的罢。”

    看到元滢滢眼神落寞,桓瑄尽力忽视在听到元滢滢的话时,他脑海里浮现的元滢滢和其他男子你侬我侬的景象,沉声道:“我不会。”

    “即使亲眼目睹,我绝不会相信你是坏的。”

    纵然亲眼所见又如何,眼睛是会欺骗人的,只有心不会骗人。桓瑄深信元滢滢纯洁如玉,即使他看到了与之相反的景象,也断然不会信。

    元滢滢纷乱的心绪逐渐平稳下来,她将脑袋埋进桓瑄的怀里,闷声说着:“桓公子,你真好。”

    这般依赖的姿态,让桓瑄心头发软。他趁着元滢滢不曾留神,抬起手在她的发尾轻抚着。柔软的触感让桓瑄掌心颤动,他想要再碰,却怕被元滢滢发觉,只能匆匆收回手。

    直等到元滢滢身子无碍,桓瑄才起身离开。

    元滢滢躺在床榻,目光悠悠地看着床顶雕刻的繁复花纹,突然想到刚才她忘记询问,为何桓瑄会途径此地。桓瑄的住所,和元家南辕北辙,若不是有事在身,桓瑄是不会经过此地的。

    元滢滢轻合眼睑,回想着梦境。那些模糊的脸蛋逐渐变得清晰,元滢滢记忆起了,随清逸成亲当日,女子的姑姑便是李文珠。至于她的姑父,和元滢滢纠缠在一起的男子,便是宗以成。

    素手拨弄着床榻垂落的穗子,元滢滢出神地想着,宗以成不是桓冉的未婚夫婿吗,为何会娶了李文珠。

    元滢滢想不清楚,便径直去问宗以成。

    “宗公子,你喜欢李文珠吗?”

    在元滢滢看来,只要宗以成不会迎娶李文珠,梦境便和现实有了很大不同,那她的命运就会有所改变。

    宗以成面露惊讶,他没有询问为何元滢滢会知道李文珠的名讳,只是轻声回答道:“不喜欢。”

    元滢滢握紧手腕,声音焦急:“那你会娶她吗?”

    她目光殷切,有盈盈水光闪烁,仿佛害怕宗以成会给出让她不能接受的答案。

    宗以成摇头:“我厌恶她至极,不会娶她的。”

    元滢滢却还是心中不安稳,她抓紧宗以成的手臂,要他保证,此生绝不会迎娶李文珠。

    若是其他女子说出这番话,宗以成会觉得对方胡闹。他迎娶哪个女子,和对方有何关系,为何要保证呢。只是面前的人不是其他女子,是元滢滢。宗以成对她出奇的容忍,没有保证,而是立誓道:“我绝不会迎娶李文珠,有违此誓,不得善终。这般,你可放心了?”

    元滢滢蓦然松了一口气,身子微软。

    宗以成扶着她坐下,沉声问道:“元姑娘想要我迎娶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