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她不是很喜欢吃素
李昼早已经积累够了筑基的灵力。
她当然不会承认记性不好的自己, 连修炼要升级都忘了,对模拟器说:【我以前看的小说主角都是像我这般,厚积薄发, 打好基础,后面才能走得更远。】
模拟器:【确实。】
模拟器已经很给面子了, 一般人应该在这时见好就收,但李昼反而越发自信起来,觉得自己随口掰扯的理由非常合理。
她沾沾自喜地说:【没想到我的修炼天赋这么高,难道这就是小说里的宗门天骄?】
说到这个人设,她心中一凛:【糟糕, 那会不会有高喊着‘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草根主角来打我的脸?我是不是得查一查附近忽然变成废物的天才、一夜之间父母双亡的孤儿、落水后性情大变的人……】
模拟器没再接话,不知道是生性不爱说话,还是在暗暗后悔自己看过的小说太多。
被月娘抱回房间后,李昼立刻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实则开始努力转化过去积累的灵力,进行筑基。
自学功法的她, 不管是《卷耳诰》,还是《夺天录》,又或者《玉.洞百炼地皇经》, 都是用到的时候才会去看, 要不然, 她也不会连筑基可以长头发都不知道。
师资力量不足的散修就是这样的, 李昼一点也没有反省自己,没有去想, 过去每一次大张旗鼓要读书时,刚看了两页就睡着了的场景。
月娘书架上还有一本书,留着她的口水印呢。
一会儿翻翻《卷耳诰》,一会儿翻翻《夺天录》,一会儿又找一找《玉.洞百炼地皇经》,李昼终于在一大段文字里,找到了“筑基”的关键字。
也没管功法兼不兼容。
她寻思,只要是筑基,就都行。
【这个模拟器太不智能了,连查找功能都没有。】
李昼在心里抱怨了一句。
模拟器却没有反应。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为了找到正确答案,起码还得自己读一读书,不然,直接翻到对应页,更是别的一点都不看了。
李昼看着《夺天录》对筑基的定义,筑基,即吸收阴阳之气,通任督,补完人体精、气、神。
精气神为人体三宝,精完、气足、神旺,则牙齿健全,头发旺盛,眼睛有光,声音洪亮。*
筑基完成,人才能寒暑不侵,阴神牢固,百邪辟易。
李昼看得连连点头,摸了摸自己摇摇晃晃的乳牙,稀疏的头顶,难怪模拟器对她的评价是弱不禁风,没有筑基的她,可是很容易得个风寒,生个头疼脑热的。
事不宜迟,赶紧筑基,提升体质吧。
想到这里,婴儿·李昼就按照书上的提示,咽津纳气,引导体内灵气贯通任督循环,再将灵气运送到下半身,使灵气上达通天谷,下至涌泉穴,遍布全身。*
如此运气一周,称为一个大周天。
七七四十九个大周天后,就能取坎填离,迈过那道门槛,成就丹基。*
李昼双目紧闭,认真运气,神识沉入体内,看到了白鹿、青龙、凤鸟等五脏六腑神,悬停在一片漆黑混沌之中。
她的神识陷入了些许恍惚,灵力按照既定路线运转,在虚寂杳冥的黑暗之中,听到了裂帛般的雷声。*
随着雷声响起,这片混沌黑暗的空间,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波澜,形成一股微风,徐徐吹过每一处角落。
这道微风,令遥远天外的无数恐怖存在不明所以,惊恐逃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感觉到祂的气息,逃就对了。
这是李昼的一小步,却是那些恐怖存在的一大步。
只不过,是相反方向。
李昼怔怔地,隐约感知到那些散去的东西里有老朋友。
比如说葡萄味果冻、撒了孜然的烤羊腿、鲜美的海鲜……
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挽留这些老朋友,只是,这样一来,这具弱小的身体便成了束缚。
她想摆脱这个束缚。
模拟器界面,不详的红光闪烁起来。
一缕缕清冷月辉穿过屋顶,直直洒落在李昼泥丸宫中,照亮她的大脑。
李昼眨了眨眼,眼前不再是一片混沌,随着光亮的出现,一扇古朴大门缓缓浮现,门上挂着一把银锁,锁面绘制着精美的嫦娥奔月图。
这不是太阴星君吗?
府君给她介绍过。
祂怎么来了?
纳闷地伸手拨了拨银锁,银锁瞬间变得虚幻起来,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下一刻,便消失在原地。
这时,却又有一个戴着幞头、身穿襕衫的孩童,捧着一本书,握着一支笔,一边大声念诵着课文,一边奋力在书上写下背诵的句子。
李昼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同样的话:
“无思无虑始知道……”
这些话甚至连书页夹缝中都有。
打扮得像个读书人,其实只会这一句啊?
李昼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下一刻,他的身躯却也变得虚幻,仿佛也是李昼的错觉。
李昼连忙说:“我知道后面是什么。”
她也背过这篇课文:“无思无虑始知道……”
她想着教一下这孩子,却没想到,刚说出这一句话,就被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驱散了脑中所有想法。
地府中,书生梅棠刚从惊吓中醒转,忽然感应到神主的力量,惊讶地皱了皱眉:“星君?”
文昌星君似乎在用祂的力量,对某个存在施加影响?
那是不是可以顺便劝一劝那位谈神医,不要随便发善心了?
梅棠连忙正襟危坐,向着文昌星君专心祷告起来。
然而下一刻,便被文昌星君切断了联系。
切断前的一瞬间,传递过来的信息似乎是:以后少提我。
梅棠:?
婴儿·李昼自然不知道,为了保证她能平稳筑基,模拟器、太阴星君、文昌星君都拼了老命。
她再次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薄雾轻晃,圆月渐渐隐去身形,虫鸟叽叽喳喳地叫,一只三花猫叼着一只肥美的硕鼠,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从窗边轻巧跃过。
婴儿·李昼腾地坐起身,摸了摸腮帮子,牙齿已经长得整整齐齐,又摸了摸头顶,浓密的头发手感就是好,毛茸茸的,像在摸猕猴桃。
李昼筑基成功了。
她兴高采烈地看向娘亲,月娘在她身旁躺了半夜,被动浸泡在灵气之中,如今虽然早早被吵醒,却没有一点疲乏感。
月娘正暗自疑惑,一抬眼,看到昨晚还像个普通婴儿的女儿,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个月。
月娘:“……”
李昼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月娘,满心期待着娘亲夸她。
要知道,一般人筑基可不会这么立竿见影,她的效果这么好,都是因为她的基础打得好。
肾是修行的根基,她的肾修炼得最强壮了。
这就叫天赋异禀。
月娘盯着李昼看了半天,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捏了捏她的脸蛋:“谁家宝宝这么可爱呀?”
李昼骄傲地挺起胸脯。
月娘笑着点头:“原来是我家昼儿。”
李昼开心地咧开嘴。
母女俩其乐融融的一幕,惊呆了模拟器中,状态终于从“昏迷”变成“苏醒”的玉嬢嬢。
她忽然觉得,她还是继续昏迷比较好。
就算做娘的都会偏爱自己的孩子,月娘这份偏爱,也未免太包容了一点。
何仙芝匆匆走进何氏宅邸,肩膀、头上,都覆了一层晨露。
厅堂中点满了灯,惨白灯光下,一具具分成两截的尸体摆在中央,盖上了白布。
包括家主在内的族老魂魄,俱立在旁边,默然无语。
若是寻常人,恐怕在踏进厅堂的一瞬间就会吓得尖叫不止。
但何仙芝自家人知自家事,因此只是脚步一顿,便皱眉道:“家主,这是怎么了?”
家主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凹陷的眼睛里充满了羞愧与不安:“仙芝,我们被伪神蒙骗,酿成大错了呀。”
何仙芝一怔,接着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也知道了?”
“也?”
何仙芝点了点头,将万寿县中,娱教师娘告知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家主一拍桌案,激愤道:“没错,那伪神离去之后,我们渐渐恢复了清醒,才知道,它竟敢借着真神的力量,传播自己的名字,用这种方法,窃取真神的力量。我们何氏本已被真神选为侍者,却在它的蛊惑下,服侍了它这么久。”
何仙芝沉思片刻,拱手说:“家主不必忧虑,真神并没有问罪,祂是玄之又玄,众妙之妙,万神之神!区区一伪神的小动作,又怎么能瞒得过祂?”
家主失落的眼睛里逐渐恢复了神采:“照你所说,我们该如何悔改、赎罪,重新回到真神座下?”
何仙芝说:“伪神必定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恐怕还会想办法盗窃真神的力量,我们有这一次经验,可以提前布置陷阱,将它捕获后,献祭给真神。”
在这之前,再狂妄的修行者,也不敢想着用神灵当祭品。
可现在,何仙芝说出这番话,厅堂中的何氏族人竟然没有一个反对。
饶是如此,何氏族人也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反而认为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
家主更是无比欣喜:“仙芝,你果然是我们何氏的骄傲,就照你说得办!”
夫椒城外。
好不容易驱散了污染的昙音站起身,神色复杂地望着半妖·李昼。
半妖·李昼已经收起了所有尾巴,吃完了扑腾的触角尖,正在啃烤鸡腿。
虽然烤鸡腿掉在了地上,但反正没人看见,她不嫌弃。
她是个珍惜食物的好宝宝。
昙音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勇气,正要说什么,一群脑袋锃亮的大和尚一步一莲花,双手合十,谨慎而小心地靠了过来。
“阿弥陀佛。”为首的大和尚对着半妖·李昼躬身说,“贫僧慈云寺住持圆真,想请施主前往寺中,小住一段时间。”
昙音听到“慈云寺”三个字时,眼睛一亮,接着又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大变。
什么小住,大和尚把话说得这么委婉,还不是想要拘.禁小道士?
他们也看到了昨夜的景象,想着以身镇魔?
半妖·李昼悄悄擦了擦嘴角的油光,嗅着和尚们身上散发的淡淡莲藕香,有点为难。
她不是很喜欢吃素。
除非做得特别好吃。
第82章“大人,这边请。”
虽然没那么喜欢吃莲藕, 但李昼这么善良的人,自然不会随意拒绝别人。
半妖·李昼点头说:“既然住持亲自相邀,那贫道就厚颜叨扰了。”
昙音惊恐地转过头:“您真的要去?”
李昼没注意她换上了敬语, 打量了下她难看的脸色,明白了。
有人没有被邀请, 不高兴了。
半妖·李昼看向住持圆真,贴心地说:“这位是我好友,可否一同前往?”
圆真扫了眼昙音,面色微动:“了尘师太的高足愿意造访,自然是鄙寺的荣幸。”
昙音嘴角抽了抽:“大和尚, 我觉得你荣幸早了。”
圆真微笑:“不早, 不早。”
他一挥手,身后僧人上前,拖起仍处于昏迷中的阴教人士,抓起崔王孙倒在眼珠中的尸体,小心翼翼收起厄运之果的碎片。
做完这一切,众僧如来时一般,一步一莲花,向着慈云寺方向远去。
半妖·李昼欣然跟上, 昙音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牙犹豫了一会儿,跺了跺地:“算了, 我不入地狱, 谁入地狱!”
大和尚虽然拖她下水, 却也没有强求。
可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小道士进慈云寺, 自己转身逃命,她也实在做不出这事。
这一刻, 昙音脑中浮现出无数迂腐的臭秃驴,为了降妖除魔,惹怒对方,酿成大祸的场景。
和尚脑子都不太好使。
自己找死就找死吧,别带上百姓。
这夫椒城,没了她得散。
庵主,我,去了!
昙音油然生出了一种悲壮之情,却不知道,夫椒城中,一身晨露的了尘师太回到了房间里,默默望着早已经转过身来的佛像,感应着佛像身上的金光,抬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昙音……”了尘师太低声叹息,“……这便是你的缘法了。”
婴儿·李昼侧过耳朵,隐约听到什么“玄而又玄”之类的句子,一瞬间,好像要想起什么了,10点悟性闪了闪。
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咽了咽口水,忽然食欲很旺盛。
辛苦修炼了一晚上,也该饿了。
虽然半妖·李昼刚啃了一只烤鸡腿,可那是半妖马甲吃的,和本体有什么关系呢?
婴儿·李昼扭头,正要问月娘早饭吃什么,李生抱着一卷画像,身后跟着三头身的大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你们瞧瞧我买到了什么……嘶呃!”
李生一个急停,震撼地望着大变样的女儿。
大郎仰头看了看床上的妹妹,已经从两头身变两头半身了,再过几天就该比他还高了。
月娘下了床,接过李生怀里的画像,摸了摸大郎的头:“你们俩,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大惊小怪?”
模拟器里,玉嬢嬢有些欣慰,终于看到了正常人的反应。
月娘展开画像,摊平在案桌上,凝神望去。
只见一只脚踩黑色祥云的白狐,飞至一轮圆月旁,嘴巴大张,一口咬住面目狰狞、模样可憎的魔物,嘴角滴落着魔物的鲜血,胸口毛发被鲜血濡湿了一部分。
画像右上角,题了一行字:
【天狐吞魔图】
回过神来的李生,犹豫了片刻,感觉相比较其他事,一夜过去长高半个头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抱起踮起脚尖,也想看一看画像的李昼:“看,这是陆大家的最新力作,画的是昨晚天生异象,魔物吞月,却反被天狐所吞的场景。”
他兴奋地说:“陆大家前一幅名作静真吃鬼图,在驷州那片儿可是人手一份,据说驱魔效果极好,这幅新作必定也非凡品,我一口气买了十八张,准备每个房间贴一张!”
他光顾着介绍这画像的来历,却没注意,怀里的女儿脸色越来越臭。
李昼盯着面前的《天狐吞魔图》,实在是难以置信。
要说《静真吃鬼图》还有几分来由,这《天狐吞魔图》,根本就是胡编乱造。
她明明是飞回地上才开吃的,谁啊,把她画成这么一幅贪吃鬼的模样。
等等,陆大家……前一幅力作……
这两张画像还是出自同一个人?
婴儿·李昼气得捏紧了拳头,怎么又是你!
你不是驷州的缉妖使吗,没事来池州做什么?
池州缉妖司中,刚因为夺天宗主留下的提示顿悟、突破,就被马道录派来此地参加道术交流会、顺便刷脸的缉妖使陆瑶,忽然感觉背后凉凉的。
她对面的池州道录见她脸色不太好,关切地说:“可是赶制神像累到了?”
不得不说,驷州道录会培养这个年轻人,真是有一番道理的。昨夜池州好一番热闹,满州城的缉妖使,也就一个非本地的陆瑶脑子快,手也快,能想到把天狐驱魔的场景记录下来。
狐本异族,可如此强大的异族,那就不能再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了。
那一看,就是庇佑天下生灵的有德真仙啊。
真仙的本相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日日供奉香火,将祂纳入本地神灵信仰之中,才是上上策。
他们手脚如此之快,天一亮就把此图传播开,想必天狐大人知道了,一定会十分满意,感动于他们的虔诚之心。
陆瑶摇了摇头,思索道:“可能是天气变化太快,有些着凉,不碍事。”
她烧了枚暖身符,背后那点寒意也就散了。
她却不知,夫椒城中,李昼心里的凉意,久久未散。
李生带着大郎,兴高采烈地贴完了十八张《天狐吞魔图》。
李昼一气之下,连吃了十八碗猪肉香菇碎碎面。
厨娘已经请辞而去,这些碎碎面,是李生起早做的。
虽说没有月娘适应得快,但他还是慢慢跟上了女儿的节奏,做这份宝宝辅食时,特地做了一大锅。
贴完神像,满头大汗的李生看到已经见底的大锅,欣慰地点了点头,对大郎说:“你瞧,那个卖肉的还说什么谁家宝宝吃那么多,我们家昼儿不就可以吗?”
大郎想了想:“能吃,是福。”
李生揉了揉他的脑袋:“所以大郎也要多吃点,才能和你妹妹一样,长得高高壮壮。”
大郎想了想妹妹吃饭和长个的速度,有点为难地看着他爹。
李生琢磨了下,讪讪笑道:“也是,对你的要求太高了点,你能有你妹的一半……十分之一强,就不错了。”
大郎这才点头:“爹,我尽量。”
医女·李昼摇响床边铃铛,府君没过多久就匆匆赶了过来:“谈神医。”
李昼可不是那种吃饱了就躺,正事都忘了做的懒虫。
既然府君已经支棱起来,她要回阳间,继续去做医女的任务了。
医女·李昼向府君请辞,府君吃惊地说:“谈神医不用顿便饭再走吗?”
李昼心想府君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蹭吃蹭喝的吗:“有什么可吃的?”
府君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抚了抚掌。
一口口油锅飘了进来,在油锅里哭嚎的恶鬼们,看到李昼的一瞬间,都倏地闭上了嘴。
饶是如此,仍有海量恐惧源源不断涌入李昼体内。
李昼:?
府君示意她去看油锅前的牌子,有“油炸虫燎鬼”“油炸山鬼”“油炸水鬼”“油炸骗子鬼”……
李昼:……
府君颇为骄傲地说:“要论油炸手艺,某这地府可比阳间厨子强得多,不但能炸得外酥里嫩,咬一口还如活物般吱吱乱叫……”
李昼幽幽地打断他:“府君。”
“嗯?”
“做鬼还是要善良一点。”
竟然在自己这么慈悲心肠的人面前做这么可怕的事,李昼连忙远离了府君,加快脚步离开此地。
再说了,这些鬼又不香……
闻起来臭臭的,也就地府的人不挑吧。
府君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色变得极其尴尬,他挥了挥手,油锅原路返回,锅里的鬼对着李昼背影不停地磕头。
府君快步跟上李昼:“谈神医的同伴们也醒了,某写张凭验,这就让你们一同离去。”
李昼淡淡地说:“多谢。”
府君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谈神医已经和他产生了隔阂,或许,以后都不愿意来地府做客了。
咦?
这不是好事吗?
忽然发现自己上错菜,却获得了最好的结果,府君心里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写了份凭验。
被鬼侍从带出来的吕神婆、墨者殷婵、缉妖使鱼妙萝、书生梅棠与镖师宋刚,便看到一点灵光飞来,落入眉心,下一刻,眼前一黑,身形控制不住地往上飘。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恢复光明,熹微日光穿过破庙屋顶的瓦缝,落在大殿中,照出一道道飘着浮尘的光柱。
众人面面相觑,欣喜一点点涌上心头,他们回到阳间了。
医女·李昼率先感觉到什么,走出破庙,望向面前的萋萋荒草。
褚慎等方神教人士,连忙跟上,躬身侍立。
龚道判带着鱼妙萝等缉妖使上前,刚要行礼道谢,感谢谈神医下地府,收幽鬼的辛劳。
忽然,众人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一起看向李昼所看的方向。
大片大片的野草在阳光曝晒下,飞快枯竭,就如封州其余地界一般,转眼就成了一片不毛之地。
是了,庙中野神已去,此地失去了神力庇佑,又岂能再独善其身?
吕神婆、殷婵、梅棠、宋刚、乞丐等人紧随而出,面色俱变得无比难看。
众人本就是为了缓解旱灾,才会明知城隍托梦有疑点,还来庙中一探究竟。
现在希望破灭,却又不知,能有何法求得甘霖。
医女·李昼想起府君说过,这次天灾,是天尊、摩诃迦罗与方神联手。
既然池州水灾有烤羊腿出没,想必是摩诃迦罗捣鬼。
那这封州的天灾,就是方神所为了。
她回头望向方神教徒,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之前想用千年尸做什么?”
方神教徒褚慎抱拳说:“方神命我们用千年尸做薪柴,举办燎祭,取悦社神,降下甘雨。”
嗯?
这么说,方神还是为百姓着想的好神?
李昼不太相信,以她这么聪明的脑袋,还能推理错了,她想了想:“可知如何与方神沟通?我再问问它,怎么回事。”
褚慎说:“城中有祭坛,我们可以用祭坛把方神请下来,免得它随时能走。”
是哦,方神跑路的速度还挺快的。
李昼说:“既然如此,前面带路。”
褚慎连忙说:“大人,这边请。”
第83章请勿随地大小善
京城。
紫宸殿中, 皇帝穿着柘黄常服,坐在御案前,凝神阅览面前的折子。
裴尚宫轻轻揭开青瓷狻猊香炉的炉盖, 用金钗拨了拨炉中的香丸,再重新盖上。
一缕缕淡白烟雾便从兽口吐出, 驱散了大殿中的寒凉之意。
然而,珍贵的龙涎香丸带来的温度,却无法抵达常御史的心里。
他跪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微凉的地砖,恨不得这些地砖裂出一条缝, 钻进缝里永远不再出来。
惭愧啊, 常御史手背青筋暴起,望着面前解下来的官印与官帽。
明明有官印在身,浩然正气护体,真龙天子为后盾,他竟然还在夫椒城着了道——
先是进了何氏,险些被何氏家主蛊惑而不知,被官印提醒,逃出何府;
明知夫椒城中有邪祟作怪, 还不立即出城,前往邻县、甚至州府求救,而是稀里糊涂去了夫椒县衙;
也不想想, 若是夫椒县衙还是可靠的, 又怎么会坐视何氏传播邪祟污染, 发展邪神信徒?
一步错, 步步错。
身为御史的他,就这么在夫椒县衙睡死过去, 未能尽到一丁点督察地方之责。
若不是心系苍生的天狐现世驱魔,整个池州都将在他睡梦中倾覆。
他失职啊。
距离常御史脱帽请罪,已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皇帝一言不发,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陈述,忘了地下还跪着他这么个人。
常御史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竟会如此难熬。
冷汗顺着他的脖颈淌进官服里,濡湿了他的后背,让他浑身发痒,他却动都不敢动。
“常卿。”
皇帝终于开了口,听语气竟未动怒,常御史欣喜若狂,膝行两步:“臣在!”
“水月茶的味道如何?”
什么水月茶,常御史迷惑地抬起头,片刻后想起,夫椒县令喝的茶,似乎是专门取的什么无碍泉,泡的什么水月贡茶。
倒也不愧是能考取进士的一流人才,虽然喝茶时压根没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锻炼多年的脑子却还是被动记下了这些边角料。
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茶叶?
常御史飞快思索着,下一刻,听到皇帝轻笑了声。
“小小一个县令,便能如此享受,江南富庶,可见一斑啊。”
常御史一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池州富庶,历来是赋税重地,一州之税,能占整个大周三成往上。
狐仙现世救灾,而官府无所作为,百姓心里那杆秤,自然会无限偏向狐仙。
大妖自立妖国,侵吞大周国土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这一场神迹的背后,谁知道是不是国祚之争呢?
想到这里,常御史连连磕头:“臣有罪,臣有罪……”
他这次失职,后果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皇帝看了眼裴尚宫,后者会意上前,亲手扶起常御史:“常大人,陛下并无怪罪之意。”
常御史抬起头,额头上通红一片,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说句大不敬的,他要是皇帝,他都恨不得把自己斩了。
“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朝野中常有些议论,说是无德之人,惹怒上天,这才招致了灾祸。”皇帝叹了口气,“池州之事,非卿之过,只要水灾能解,便是与狐仙分治南北,又有何妨?”
常御史面色一变,正要说话,皇帝又说:“只是,何氏为右相举荐,朕担心此事牵连到他,不知常卿可有计较啊?”
常御史是右相的门生,来面圣之前,已去过右相府上,求老师教他怎么做。
右相只有两个字:“认罪。”
因此他也就认了命,罢官回乡甚至下狱,都是他罪有应得。
他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对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又话音一转,问起了右相。
这一刻,他忽然想通了,为什么陛下会放他这个右相门生,去督查右相举荐的何氏。
乍一看是陛下信重右相,旁观者或许会觉得右相势大,陛下无人可用,终究还是得依靠世家大族。
然而,在身处局中的常御史看来,陛下根本就是有意纵容。
若他不是右相门生,现在反而能为右相说上几句话。
可他偏偏是。
那么,即便不为了自己,只为了老师的声誉,他也不能不弹劾右相,问他“个识人不清”。
否则,等待右相的,将是更为严厉的“结党营私”、“任人唯亲”。
所以,皇帝嘴上说的是“怕牵连到右相”,实际意思却是“就怕牵连不到右相”。
而右相,本就已经放弃他了。
他这番为了老师着想的苦心,难道老师还会理解吗?
他若要弹劾右相,就必须将事做绝。
今日出了紫宸殿,他与右相就不再是师生,而是仇寇了!
想通这些关窍,再想到他在夫椒县衙、右相府上的经历,皇帝都一清二楚,常御史又岂能不知,此事从一开始,就是皇帝做的局。
他怔怔地望着神色温和的皇帝,直到现在,她都仿佛真的在为右相担忧。
这就是……帝王心术吗?
常御史面色苍白,僵立许久,俯下.身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皇帝一怔:“这是何意?”
既然已经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便自然而然吐了出来:“池州水灾,既是天灾,亦是人祸,臣曾听闻,何氏与右相私相授受,右相承诺,用一个户部堂官,换取何氏效忠,因此何氏才会对陛下的征召百般推阻,耽误了治水的最好机会……”
常御史毕竟只是个侍御史,在右相面前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手上自然没有右相与何氏的书信证据,甚至就连私相授受的事,也是私底下听故旧议论的。
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脱离右相一党,做一个纯臣、孤臣:“三日后,大朝会上,臣必拿出铁证,劾右相缔结朋党、欺君罔上、蔽主殃民之罪!”
皇帝似也没有料到,常御史竟然有如此决断,她本来也不过是打算以此人为突破口,给右相一党放放血。
谁知,他倒想直接断了老师的生路。
还是年轻人敢想敢拼啊,她心中感慨。
“既有此事,”皇帝沉吟,“务必查明实情,不可冤枉了好人,也不能放过了贼逆。”
常御史唱了个喏,干劲十足地退下了。
裴尚宫走到御座后,给面露疲色的皇帝捏了捏肩膀,若不是国朝绵延至今,世家大族已呈尾大不掉之势,皇帝又何必费这番心机?
以皇帝本来的性子,菜市口滚落的人头,早该垒成一座京观了。
皇帝拍了拍裴尚宫的手背,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陛下,臣有事要奏。”
“进来。”
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吕太监跨过门槛,弓着身子走进了殿里,跪在皇帝面前,轻声说:“姨奶奶已经跟着那位谈神医,从地府回来了。”
皇帝坐直了身体,让裴尚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低头说:“可曾见到什么人?”
“只见到一位狻猊军的将军,心智全无,不能交流。”
在常御史面前天威难测的皇帝,这一刻却是变了脸色,握拳咬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那……皇姐呢?”
吕太监摇了摇头。
大殿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半晌,裴尚宫低声说:“殿下恐怕已经入了轮回,于她而言,未必就是坏事……”
皇帝却打断了她:“那位谈神医,不是有生死人的本事吗,朕欲亲往封州……”
“陛下不可。”裴尚宫连忙劝谏,“死人不能复生,殿下若是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陛下这么做的。更何况,如今邪祟频出,陛下理应坐镇京师,天子之身,与国运系为一体,殿下将社稷托付,陛下又岂能轻易涉险?”
皇帝哑口无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缓缓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那就让夺天宗主来坐这皇位吧,她们几个,不是都神通广大吗,驷州、池州、封州,接下来是哪里?给她们吧,这天下,都给她们吧……”
这样心灰意冷的话,很难想象是一个年富力强、励精图治的皇帝能说出来的。
而听到这段话的裴尚宫、吕太监却也明白,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罢了。
裴尚宫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怀疑,陛下这么说,到底是真的因为想起皇姐而伤感呢,还是为了说给皇长女的旧臣听呢?
毕竟,吕太监的姨奶奶,隐姓埋名多年的吕神婆,可是皇长女留给陛下的,最快的刀啊。
若能让这位继续效力,或许,能稍稍缓解陛下对夺天宗的忧虑吧……
封州城。
吕神婆正跟着谈神医与缉妖司的众位大人,走进城中。
她忽然感觉到腰间一烫,摸了摸钱袋里藏的一枚玉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她身旁,扶着她的墨者殷婵关切地说:“婆婆,哪里不舒服吗?”
吕神婆摇了摇头,眼里一晃而过些许异色。
吕太监将陛下的话如实转告给了她,让她务必监察谈神医接下来的动向。
谈神医与其师姐妹们,确实神通广大,陛下为此不安,她也能理解。
但当初离开京城,不就是因为理解了当今陛下的为人吗?
她是个好皇帝,但终究,不是皇长女那样的好君主。
吕神婆抬起满是白翳的眼睛,“望”着谈神医的背影。
虽然神通有一点异于常人,可谈神医的慈悲心,却作不得假。
她本不必管这场天灾,以她的本事,怎么样都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选择了庇佑苍生。
这世上满是神佛,可在现在的吕神婆眼里,唯有谈神医真正配得上这个“神”。
吕神婆心里正感慨,医女·李昼停在了一处祈雨祭台前。
方神教徒褚慎扛着苟郎中那面写着“悬壶济世”的幡旗,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
这幡旗现在是李昼的了。
当然,这不是李昼偷的、抢的,她问过龚道判了,龚道判说可以拿。
旱情严峻,封州城中大大小小的祭台无数,为了求雨,属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只见这座小型祭台上,一群人穿着短裙,拿着响板,模仿着山羊蹦蹦跳跳,同时还仰头鸣唱着神秘的歌曲。
医女·李昼闻了一会儿,心里感叹:不愧是北方人,都挺爱吃烤串。
她取出柳叶刀,准备发发善心,小吃一点开胃菜。
认为谈神医是唯一真神的吕神婆,“看”到这一幕,忽然又改变了想法。
她知道谈神医心善,但也不必随时随地这么善。
第84章一股似有若无的干煸牛蛙香味
遍布祭台的封州城, 仿佛起了大雾一般,弥漫着浓重的烟气。
那是信徒们为各自神主点燃的香烛。
李昼让褚慎把“悬壶济世”的幡旗再举高一点,高到所有人都能看见。
免得有人觉得, 她吃自助不给钱。
看,她只是为了治病救人, 顺便吃两口烤串而已。
比如面前这座祭台上,这群穿短裙的人唱完跳完,就拖上去一个人牲,准备给人家放血。
一看就是脑子有问题。
让她来治一下。
一颗颗长满鲜红嘴唇、洁白牙齿的纯善之心,从李昼宽广的胸怀飘出, 飞向了祭台。
穿着短裙的人们抬起头, 看到了乱飞的善心,手里用来给人牲开槽放血的大刀忽然显得那么无用。
有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心脏扑通扑通,仿佛也要跃出喉咙,有人惨叫了声,反手就抹了脖子,鲜血大股大股喷出, 身体不停地抽搐,嘴里还在念叨着神主的名字。
李昼吓了一跳,连忙让善心伸出长长的舌头, 把所有大刀卷走, 在一阵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中, 把所有大刀都碾成了齑粉。
烤串慌忙向城门外逃去,善心张开嘴, 轻轻一叼,就把小羊肉串叼进了嘴里。
祭台上放着的小神像,身子一歪,缓缓裂开。
李昼对比了下小羊肉串和烤羊腿,虽然量没有那么大,但胜在刚刚出炉,又是只出生还没满百年的小羊羔,肉质嫩极了。
吃完一根,李昼的食欲被彻底唤醒了,这种烤串就是要一口气撸一把才过瘾。
好在,这条街上到处都飘着烤串香,简直就是条美食街。
李昼继续往前走,看向了不远处的烤鹅肠。
披着羽衣,双臂展开,仿佛大鹏展翅的信徒们扭头看了过来。
李昼吸取教训,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伸手一抓,隔空抓起了他们中间的神像。
神像垂死挣扎地往前伸长脖子,想叨李昼一口,还好李昼眼疾手快,善心一张口,就把烤鹅肠从神像上撕了下来。
咔嚓,这只神像也徐徐裂开,步了前辈的后尘。
披着羽衣的信徒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不知是受到法术失败的反噬,还是因为李昼的手法粗暴了些,神识过于动荡,低头就吐出一大口黑血。
李昼对烤鹅肠的味道还是很满意的。
裹满辣油的烤鹅肠又嫩又滑,还很脆,有嚼劲,口感特别丰富。
好吃,真的好吃。
李昼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忘记戴围兜了。
明明在地府的时候还记得。
吃烤串很容易溅得满身油,还是得戴上。
李昼连忙取出谈神医自带的围兜,套在了身上。
吕神婆、殷婵、龚道判等人,看到李昼停下脚步,还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谈神医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些人,杀鸡儆猴。
看到她又取出了那件吉祥如意云肩,众人心中一沉,上一次她戴上这云肩,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还记得呢。
合着刚才还只是小试身手,现在才是正式行动。
众人眼里,只见那大大小小的祭台与其上作法的信徒,仿佛摆摊的小贩看到了来检查手续凭验、卫生条件的巡检。
所有祭台都是一阵鸡飞狗跳,手持蛇杖、捧着瓶罐、举着鸟羽……各种各样的信徒,再也顾不上作法了,抱起神像,就向四方逃窜。
龚道判身为缉妖使,本来是不赞同百姓私自使用这些祈雨术的。
无奈天灾迟迟得不到解决,这些教徒又都有度牒。
有度牒,就是官方承认的正教,哪怕举办仪式时杀人放火,缉妖使也无权管。
龚道判迟疑地想,如果她现在觉得,这些表面上的正教,她心里的邪.教,其实也没那么邪,是不是不太好?
她盯着谈神医身后那面“悬壶济世”的幡旗,听着邪.神们发出的哀嚎与惨叫,努力说服自己,她们这一方,才是正义的一方。
正义的李昼望着跑进大街小巷的小摊贩,不是,信徒们,心想你们走就走吧,别把摊子一起带走啊。
吉祥如意云肩上的暗纹顺着她的心意腾空而起,变化成无数枝丫般的黄绿色黏液,向着每一处散发出烤串香的街巷伸去。
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走出衙门,呆若木鸡地望着在城中蔓延的邪恶黏液。
它们仿佛一张大网,城中之人则是被黏在网上的虫子,越是挣扎,越是被紧紧缠住。
这些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黏液,令所有信徒脑子仿佛钻进了无数小虫子,大脑空缺的地方被填满了,信徒们脸上的恐惧被满足取代了。
人们放弃了逃跑,放弃了挣扎,转身献上了刚才还护在怀里的神像。
感谢尊神的恩赐,让他们的人生圆满,他们先前怎么会那么不识好歹?
苦苦追求的真神近在眼前,他们却有眼无珠,好在,还有悔改的机会。
也不知这些愚昧无知的小东西在乱叫什么,难道它们不知道,能成为真神的祭品,是它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吗?
方才还准备享用人牲的小邪.神们,在这一刻,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飞来的善心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叼住神像上的灵性,一口一个,撸串撸得不亦乐乎。
神像一个接一个摔在地上,失去了原本的神圣外表,露出了泥胎木塑的内里。
皈依真神的人们唾弃地望着这些神像,妄称为神的东西,从来都只知道鄉食祭品,没有一次做实事。
弥漫着烟雾的封州城,香火烟气散去后,迎来了一声破天荒的惊雷。
信徒们抬起头,看着天上逐渐堆起的乌云,喜出望外地走出街巷,不约而同地望向李昼的方向。
人们跪倒在地,全身心崇拜此世唯一的真神。
谈神医一来,封州的天就黑了!
太好了,封州有救了!
谈神医的名字,在封州城中山呼海啸般响起。
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俱露出痛苦之色,官印加持下他们抵抗污染的能力远比普通人强,可他们的内心,却又那么渴望加入。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触摸那绕过他们的黄绿色黏液。
黏液却往后一缩,施施然走了。
这两个,不好吃。
被抛下的封州刺史与封州道录身体一震,滚烫的官印镇压着他们波动的情绪,却还是无法阻止他们产生深深的失落。
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眼,竟是抱头痛哭起来。
“呜呜呜……早知如此,何必起早贪黑地读书……”
“谁说不是……真神似是不喜我们这些有功名的人……”
李昼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两个破防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去管他们的,她对这种勤学苦读、还很聪明,过五关斩六将考上进士、考进缉妖司的人,确实不是很感兴趣。
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有文化的人。
吃完了牛肉串、鸡爪串、脆骨串、掌中宝、烤牛油、烤鸡翅、烤五花肉、烤鸡心、烤虾……的李昼,忽然感觉口干舌燥。
只吃肉的她,上火了。
婴儿·李昼茫然地摸了摸嘴角缓缓长出的大水泡,月娘正跟了尘师太商量幼教课程呢,余光瞥见这一幕,额角跳了跳。
“李乌龟,你早饭里加什么了?”
刚准备带着大郎洗个澡的李生跑过来:“怎么了?”
他顺着月娘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女儿嘴上的大水泡,也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难道早上买的猪肉有问题?”
大郎小心翼翼地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妹妹吃得多了点?”
“不会,”李生说,“吃多了也不该上火,我又没加辣椒。”
这东西是海商从番邦带回来的,看起来红艳艳的,他都担心有毒。
李昼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最清楚,心虚地瞄了瞄月娘,正想着怎么溜走。
月娘看到她表情,一把抓住她:“原来是昼儿自己偷吃,快说,吃什么了?”
“什么?”李昼惊讶地扭头,“哪里有吃的吗?昼儿没看到啊。”
月娘揪住她的腮边,轻轻拧了下:“人小鬼大。”
大郎与了尘师太都欲言又止,对“小”这个字不敢苟同。
李生翻了翻食谱:“我看看下火的菜……苦瓜、菊花、甘草、莲子……”
夫椒城外,慈云寺中,半妖·李昼正看着住持圆真递来一碗清亮的桂圆银耳莲子汤。
“也算是鄙寺特产,施主若不嫌弃,不妨尝尝。”
原来莲子可以下火,李昼不嫌弃这是素的了,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她嚼着汤底的莲子,半妖马甲的脸色还能绷住,婴儿本体瞬间皱成了小苦瓜,扭头埋进月娘怀里:“不要吃莲子,莲子苦……”
“昼儿吃过吗?”月娘惊讶地拍了拍婴儿·李昼软软的后背,拍着拍着突然被可爱到,不管怎么看,女儿现在就是个天真的小宝宝啊。
李生摇头说:“莲子怎么会苦?只要是新鲜的莲子,都很甜,除非老了。”
婴儿·李昼一怔,抬起哭出鼻涕泡的脸,好在月娘也不嫌弃,取出手帕,帮她擦了擦。
半妖·李昼吞下越吃越苦的莲子,放下汤碗,委婉地说:“贵寺的食材,是不是该进些新的了?”
圆真紧紧盯着半妖·李昼毫无变化的面孔,既没有现出原形,也没有法力消失,不禁脱口而出:“施主难道没有一点难受的感觉吗?”
这可是慈云寺三位高僧毕生修为所化的舍利子啊,竟然对这狐妖毫无影响?
正常来说,这狐妖早该被舍利子中蕴含的法力降服了!
李昼见圆真十分紧张,安慰他说:“也没有那么糟糕,吃完感觉胃里暖暖的。”
圆真:“……”
圆真:“…………”
旁边,隐约察觉到这碗汤有问题的昙音,看着脸色缤纷的圆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她连忙取出木鱼敲了两下。
圆真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向厨房走去:“贫僧去问问厨师,这是怎么回事?”
半妖·李昼点了点头,心想慈云寺的大师人真好,她在这里多待几天,多吃吃素,也挺好的。
尤其是封州城中,又来了一道大荤,再不抓紧吃素,又该上火了。
医女·李昼抬头,只见乌云之下,一群鹳鸟拖着一辆紫色团盖的辇车,轻轻落在地上,车旁跟随的侍女扛着旗,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山”字。
“未经山氏允许,谁在此地降雨?”
一道阴狠的声音,从车中传出。
难怪大大小小那么多神,祈了这么久的雨,都没有一滴落下来。
原来是祈雨可以,降雨不行。
李昼却没听清这句话,因为她的心思,全在别的上。
一股似有若无的干煸牛蛙香味,随着他们的到来,在四周弥漫开。
第85章太阴星君的引导
李昼没有搭理车中人, 龚道判等缉妖使虽与山氏打过交道,却也不敢越过她开口。
无人理睬的山氏,便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龚道判不禁暗想, 山氏难道眼睛都出了问题,看不到这满城善心吗?
哪来的胆子, 在谈神医面前摆那豪族的架子?
黄绿色黏液组成的巨网回到了李昼的围兜上,重新化作不起眼的暗纹。
龚道录见状,心中暗想,即便是谈神医,一口气控制住这么多邪.神, 也要消耗不少灵力啊。
难道就是因为她灵力枯竭, 山氏才敢来抖威风?
龚道录心中警铃大作,却不知道,李昼只是吃太多烧烤,上了火,决定多吃点下火的素菜,再来吃这道干煸牛蛙。
其实以她的食量,别说就这么一头,再多来几头, 也还是一口闷的事。
话掉地上没人捡的车中人,倒也不感到尴尬,阴恻恻地笑了声:“既然不说话, 那就都留下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一只只蟾蜍虚影, 在众人周围浮现。
一共十二只, 均为三足,背部隆起密密麻麻的透明卵, 卵中游动着一只只大头蝌蚪,乍一看仿佛长了无数只眼睛。
只是看到这些虚影,身体较弱的书生梅棠便一个激灵,俯下.身大吐特吐起来。
缉妖使鱼妙萝皱起眉,自言自语:“山氏何时能驱使此等邪物了?看着竟然还蕴含一丝太阴之力。”
龚道判神色凝重,抽.出腰间法剑:“你没看错。”
她注视着面前的蟾蜍虚影,感受着那股清冷孤寂的力量,同样难以置信:“太阴星君怎会借给他们神力?”
“借?”车中人却是耳聪目明,隔这么远,都听到了两人的低语,话音猖狂至极,“所谓的太阴星君,亦不过某堂下一僮仆罢了。”
龚道判面色一变。
虽说她并非太阴星君的信徒,可月神乃是最古老的大神之一,即便不是自家神主,也当心怀敬畏,怎能如此轻蔑?
更令龚道判不安的是,这车中人语气如此轻佻,蟾蜍虚影上的太阴之力竟然还未离去,本该降下神罚的圆月更没有出现,简直像默认了这句话一样。
龚道判沉声说:“你究竟是何人?”
“山氏家主,”车中人不紧不慢地说,“复姓司徒,单名一个晦字。”
龚道判一怔,既然是山氏家主,又怎么会复姓司徒?
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张了张口,有些困惑,刚才她似乎想说什么来着。
质疑司徒晦的身份?
山氏家主是司徒晦,有什么问题吗?
龚道判迟疑地望向鱼妙萝,鱼妙萝同样神色困惑:“道判大人……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道判大人小心!”
一只蟾蜍虚影,趁着众人茫然之时,猛地伸出鲜红的舌头,向着龚道判的胸口刺来。
鱼妙萝一把推开龚道判,后者瞳孔微扩,欲以法剑斩断蟾蜍舌头,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舌头卷住鱼妙萝小臂。
“妙萝!”她高喊了声,脸上浮现沉痛之意,随即便看到,一道亮光倏地一闪,把那根舌头切成了两截。
凄厉的惨叫声,从蟾蜍虚影口中传出。
龚道判的情绪被打断,半天没反应过来。
鱼妙萝提起软趴趴的蟾蜍舌头,扭头望向站在原地,动都没动的谈神医。
那把治病救人的柳叶刀悬在她的身旁,刀尖挂着一滴蟾蜍血,似乎有些得意,又带着对那司徒晦的挑衅。
柳叶刀问世以来,也有一千年了,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到它用在治病以外的地方。
鱼妙萝回过神来,向医女·李昼抱拳道:“多谢谈神医相救。”
李昼正在思索,哪里有冰箱可以存放这些干煸牛蛙,一时间忘了回礼。
鱼妙萝面色一肃,扭头望向面前虎视眈眈的蟾蜍。
这一次,连太阴星君都掺和了进来,即便是谈神医,也要全力以赴了吧。
她身为缉妖使,绝不能在此时拖谈神医的后腿。
她正要拔.出法剑,忽然发现,手中提着的蟾蜍断舌,像冰融入水一般,忽然消失在了空气中。
鱼妙萝愕然低头,望着空荡荡的手心,眉心渐渐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虽然已有一只蟾蜍受了伤,司徒晦却依然稳坐辇车之中,仿佛还是对蟾蜍们很有信心。
十二只蟾蜍虚影将众人包围,间隔相等,构成了罗盘形状。
下一刻,这只罗盘转动起来,太阴之力成了它的指针,天地杀机由它牵引,罗盘指引着杀机,指向众人。
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与冷意,席卷了罗盘中的所有人。
被天地杀机盯上,将是真正的十死无生。
难怪司徒晦敢说太阴星君都只是他的僮仆……此人竟然连天地本身的气机都信手拿来做阵法的一部分,也不知是何等高深的修为。
吕神婆闷哼一声,闭上满是白翳的眼睛,衣袖中灵力鼓起,枯槁的手中凝出一口泛着微光的长刀,狠狠向着转动的蟾蜍劈去。
墨者殷婵取出了规和矩,一个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数字从中飞出,比如勾股、密率,这些数字都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力量,令刚刚抬起头想要加入战斗的书生梅棠,再一次低头呕吐起来。
龚道判更是一声令下:“结阵!”
便带着众缉妖使结成阳魂阵,要用自身自带的阳气,与蟾蜍身上的太阴之力对冲。
虽然不知为何太阴星君会帮助山氏,虽然明知凡人无法抵抗神力,虽然每个修行人都知道天地杀机多么恐怖。
缉妖使、吕神婆、殷婵、梅棠等人,却没有一个想过后退、逃跑。
在这个神鬼妖魔频出的世界,修行者一直在蚍蜉撼树。
无可奈何,却也死不悔改。
就在众人抱着无比悲壮的心情,向着蟾蜍罗盘发起进攻时,众人眼中因为对付了太多邪.神,不得不调息恢复,现在还没有战力的医女·李昼抬起头。
有了。
她这不是自带了一堆冰箱吗?
看了眼银发血眸、身上嗖嗖冒着冷气的褚慎等人,李昼左手掐住无名指上节,口中诵念:
“唵嚩口月啰口发啰娑婆萨诃。”
一句平平无奇、太阴星君信徒都会背诵的月君真言,被她吐出口,蟾蜍罗盘中指引着天地杀机的太阴之力,便轻而易举地脱离了蟾蜍,一缕缕汇聚到医女·李昼掌中。
刚刚还风云涌动的杀机蓦然一滞。
十二只转动的蟾蜍亦同时愣住,被吕神婆的长刀、殷婵的数字、缉妖使的阳气击中也没有反应。
这些位格极高的存在,被李昼的随意一击惊呆了。
本以为是此生最后一战,已经做好了被天地杀机反噬准备的吕神婆、殷婵、缉妖使默默睁开眼睛,脸上的悲情被尴尬取代。
他们都做好牺牲准备了……
有过一次经验的龚道判最先回过神,转头望向漫不经心的谈神医。
她刚刚竟然觉得谈神医已经灵力枯竭,没有战力了。
她甚至还想喊谈神医先走。
幸好没来得及喊……
众人陆续回神,跟着龚道判一起看向医女·李昼,才露出敬仰之色,下一刻,便看到落入谈神医掌中的太阴之力,变成了一只只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
太阴之力在一瞬间,就被谈神医污染了。
惊恐了一瞬后,已经见过她好几次施法的众人,突然感到一丝安心。
要是谈神医的道术真的那么正常,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吧。
幸好还是那么不正常。
李昼可不知道众人的心声,微笑道:“这是我师妹狐山绥主修的功法,虽不常用,此刻倒是正适合。”
余光瞥见众人露出理解的神色,她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侍立在旁的褚慎:“结阵。”
谈神医也要结阵?
众人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纷纷拿起武器,紧紧盯着蟾蜍虚影,果然,这次的妖邪实在不好对付,即便是谈神医也……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众人便又看到,褚慎等已经变成僵尸的方神教徒,在谈神医的指示下,踩着彼此肩膀,搭着彼此的手,结成了一只四四方方的箱子。
随着方神教徒身上全力冒出冷气,谈神医抬手一招,散落在城中的善心们便飞回来,伸出舌头,把蟾蜍虚影卷起,啪地一声扔进冷气嗖嗖的人箱里。
十二只蟾蜍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作为首领的褚慎,念了声“长”,身形见风就长,转眼就长到两丈高,一个人堵住了箱子最后的缺口,就像一道门一样。
众人:“……”
虽然已经知道谈神医的道术与众不同,可这一次,也太不同了。
这个人箱,究竟有何深意?
难道将邪祟关在里面,就能净化它们?
——不愧是药王山的天才,竟有此等净化邪祟的神奇方法。
就在每个人都努力思考,想要自洽时,许久没说话的鱼妙萝突然一个激灵,仿佛想通了什么,向着山氏众人喊道:“你们山氏,”她手中捏着清心咒,让自己只能保持这一个念头,“家主为何姓司徒?”
举着“山”字旗帜的侍女们一怔,接着,仿佛被塞入了一个早就该有的念头一般,齐齐扭头看向鹳鸟拖着的紫盖宝车。
“家主!”
侍女们冲上前,一把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双目紧闭,倒在车里,不知昏迷了多久。
刚刚和众人交谈、口口声声太阴星君为自己僮仆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山氏家主。
众人面色再次一紧,握紧了手中武器,龚道判沉声道:“究竟是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便下意识望向了医女·李昼,谈神医道行之高,已经不用多说。
山氏家主不该叫司徒晦这个问题,她也一定一开始就发现了。
之所以没有点破,一定另有深意。
就在众人又开始思索起谈神医的深意时,确实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的医女·李昼也终于开始了她的思考。
对啊,这个司徒晦是谁啊,为什么要装成山氏家主,欺骗大家有什么好处?
她面上一派从容,实际上脑子里塞满了问号。
天上,圆月从东方乌云的缝隙间露出一角,月光落在地上,把众人的影子拉长。
影子的方向,全都朝着西方。
这道月光等了一会儿,李昼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片刻后,她的影子头顶,直接出现了指向西方的箭头。
苦苦思索的李昼看到这一幕,眼睛一亮,难道这是太阴星君的引导,让她去西方寻找真相?
那个司徒晦对太阴星君那么不敬,想必星君也很不爽。
抬头看了看圆月,悄悄比了个大拇指,李昼觉得她越来越机智了,这种无声的沟通都能做到。
圆月再次藏进了云后,李昼隐约听到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好像叹息之人十分心累似的。
第86章热情好客的圆真大师
慈云寺。
住持圆真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训斥厨房食材进货问题。
半妖·李昼正等得无聊,一个小沙弥提着一壶热茶跑进来:“施主,这是无碍泉泡的水月贡茶。”
他翻出一套茶具, 将碧绿茶汤倒进青瓷茶碗,端到半妖·李昼与昙音面前。
茶水也可以降火, 半妖·李昼心里颇为满意,礼貌地道了声谢,吹了吹茶碗上的热气,抿了一小口。
茶香清幽,茶韵清远, 即便是李昼, 也不禁诗兴大发,想要点评一番。
她捧着茶碗,陷入了沉思。
“……”
“……”
就在李昼苦思冥想之时,昙音感慨道:“果然是,‘一铛寒雪烹无碍,满阁香风焙小青。’*大名鼎鼎的无碍泉、水月茶,可真是名不虚传啊。”
想了半天的李昼沉稳地说:“嗯。”
小沙弥松了口气:“贵客喜欢就好。”
他抱着茶盘,正准备退下。
住持圆真端着一碟莲花酥走了进来:“喝茶怎么能少了茶点, 施主,这碟莲花酥是贫僧亲自下厨所做,这一次, 保证食材新鲜。”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 看着碟中三只散发着檀香味的莲花酥。
若是他没记错, 这可是慈云寺的镇寺之宝。
传说中, 佛陀降世之时,手持一只净瓶, 瓶中有五朵莲花,其中三朵,便收藏在慈云寺中。
这这这这……这位贵客,难道是天上真仙下凡不成,住持竟然把这样的宝物,做成一道茶点献给她?
小沙弥眼睛都直了,看到昙音伸了下手,被住持不动声色地弹开,仿佛这道甜点,只有这位狐施主能吃,心里越发确定,这三只莲花酥,就是佛陀留下的宝物。
李昼已经看出来了,老和尚还是个风雅人,喝的茶讲究,吃的茶点也讲究。
她本来可以一口一个,在老和尚关切的注视下,愣是绷住了,姿态优雅地放慢了进食速度。
她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味这道莲花酥的味道,甜而不腻,酥松绵软,配上水月茶,果然十分相宜。
半妖·李昼本想夸赞一番,忽然心中一动,莲花酥的味道,竟是唤醒了她这具身体的一部分记忆。
圆真观察着她的表情:“施主觉得如何?”
半妖·李昼捏着剩下的莲花酥,叹了口气:“好是好,但是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味道,不免生起些许乡愁。”
圆真:“……”
圆真:“…………”
什么乡愁,狐妖你家里天天吃佛主的莲花是吧?
圆真大师脸都绿了,修行多年的老和尚差点破了功,按在桌上的手都绷出了一根根青筋。
昙音一开始还准备拦着,看他满脸涨得通红,脑袋脖子没一个是原色,噗地一声笑出了声。
圆真大师转头怒目而视。
昙音却在一瞬间收了笑,弱弱地问:“这里不可以放屁吗?”
圆真:“……”
这下小沙弥也没忍住:“噗。”
圆真:“…………”
小沙弥低下头,不敢说话。
超绝钝感力闪烁,半妖·李昼沉浸在思乡愁绪之中,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也没有发现,圆真大师周围的温度都上升了。
医女·李昼对众人自信地说:“我们向西方走,自会知道那妖孽来历。”
仿佛自己用了什么法术,侦查到了妖孽动向似的。
众人微怔,虽然不知道为何谈神医如此笃定,但她既然不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大家都没有异议,跟着她向太阳的反方向走去。
路上龚道判问鱼妙萝:“你是怎么发现,山氏家主不该姓司徒的?我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似乎都被某种神秘力量遮蔽了。”
鱼妙萝摊开空荡荡的手心:“谈神医斩断的蟾蜍舌头,从我手中凭空消失了,给我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取走了这样东西。”
龚道判回忆了一番刚才的十二只蟾蜍,面色微动:“那十二只蟾蜍中,没有一个舌头残缺的,我们却都没有发现异常。”
“就好像,有人把这个念头也从我们脑中取走了。”墨者殷婵转过头,看向鱼妙萝。
后者一点头:“正是如此。”
吕神婆、书生梅棠身体一震,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镖师宋刚挠了挠头,走到梅棠身旁问他:“这又能说明什么?”
梅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明对手的法术,与偷盗有关,他不仅能偷走实物,还能偷走我们的念头!”
宋刚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竟有这么可怕的法术?”
表面并不惊讶的医女·李昼心里暗想:原来如此!遇到神偷了!
梅棠拍了拍宋刚后背:“以后也得自己学着自己思考啊,鱼大人都把饭喂到你嘴边了,你竟然还一窍不通。”
宋刚憨笑道:“我是个粗人,自然比不上谈神医与诸位大人。”
殷婵替宋刚说话:“也不能怪宋镖师,他可能压根没有产生任何想法,又怎么可能察觉得到别人会偷走自己的念头呢?”
宋刚沉思:“殷姑娘说得倒也没错。”
鱼妙萝佩服地看了眼宋刚:“宋镖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可见功夫还是很不错的。”
脑子不好用,自然只能靠功夫厉害了。
宋刚道:“实不相瞒,某走镖时确实杀过不少剪径的贼人,有时候一趟镖赚不了几个钱,某就放出话,说这趟镖藏了价值千金的宝贝,吸引那些响马强盗来抢,某便趁机从他们身上搜刮些财货补贴。”
梅棠、殷婵欲言又止。
鱼妙萝看了眼自家道判大人:“以前妖怪没这么多的时候,我们缉妖司也会缉拿些杀人放火的凶徒赚赚外快……”
宋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官府的人面前说了什么。
殷婵再次替他说话:“鱼大人,这算自首吧,回头判轻一点,看在一起下过地府的份上。”
鱼妙萝看了看满脸紧张的宋刚,笑着说:“好说。”
李昼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这群人一直在调侃宋刚,可她怎么觉得有被冒犯到呢?
一定不是她的问题。
现在可是很严肃地降妖伏魔呢,不可以打打闹闹。
正要让大家跳过这个话题,余光忽然看到前方一片葱郁,医女·李昼抬起头,看到了两座呈拥抱姿态的青山。
半妖·李昼与医女·李昼共享视野,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多愁善感。
原来,真的要回家了。
这是昔日的青丘啊。
吕神婆用满是白翳的眼睛扫了眼两座青山,面色渐渐凝重:“这里以前有山吗?”
“没有。”鱼妙萝和殷婵异口同声地说。
“看那里。”龚道判的绯色衣袍扬起,众人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半山腰上,一个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孔的乞丐,正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
难道此人就是司徒晦?
龚道判反应极快,法剑一瞬间出鞘,身形已往半山腰掠去。
然而下一刻,歪着头的乞丐像抽走了骨头的烂肉,从半山腰滚了下来。
那道阴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没想到你们竟然追来了,倒有几分本事……”
阴冷声音说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后,乞丐软绵绵的尸体,已经滚到了众人面前。
宋刚大步上前,拨开他凌乱的头发,看到一张满是脏污的面孔,已经扭曲的手中,紧紧抓着一只破口袋。
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用绿豆眼打量了乞丐两眼,张口说:“乞丐!破庙!乞丐!破庙!”
众人一静。
殷婵、梅棠、宋刚与吕神婆,面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他们几个会在破庙中相聚,皆是因为受到假城隍的指引,想到庙中为封州求雨。
虽然乞丐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地府,但光凭夜闯野庙这件事,大家心里对彼此都是有几分佩服的,谁也不愿意在这时,看到其中一位的尸体。
宋刚抚了抚乞丐睁开的眼睛,想让他闭目安息,那双残留着惊恐与不解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殷婵瞥见破口袋中隐隐露出的晶莹之物,上前一步,试探着解开口袋。
一片斗大的五彩鳞片掉了出来,鳞片下方,还有数只白白胖胖的蛆虫在蠕动。
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冲进了众人鼻腔。
“这是……”殷婵看向不肯闭眼的乞丐,“……你从司徒晦身上拔下来的吗?”
乞丐已经死了,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宋刚沉默地伸手,再次抚过他的眼睑,这一次,他合上了眼。
“看起来像龙鳞。”安静片刻后,龚道判捡起鳞片,细细观察上面蠕动的蛆虫,“已经生蛆,这头龙,应该死了很久才对。”
鱼妙萝思索:“又是死而复生?可府君不是说,死亡已经回归了地府。”
吕神婆伸出枯槁的手,准确地摸到了蠕动的蛆虫,虽说这是为了查探司徒晦的身份,众人还是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刻,这些散发着腐臭腥味的蛆虫,便像之前那根蟾蜍断舌一样,突然消失了。
吕神婆哆哆嗦嗦地收回手,摸到蛆虫时面不改色的她,这一刻,脸上却露出了无比惊恐的神情:“这是……”
这个见识不凡的老人,第一次,如此惶恐与不安:“……神力的残留。”
“司徒晦用的不是法术,”她脊背都佝偻起来,似乎忽然之间,对阳光与天空充满了恐惧,她努力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惊扰了谁,“而是神灵的权柄。”
“他恐怕,是一位天神在人间的行走。”
可怕的死寂笼罩了在场所有人。
除了李昼之外,在场所有修行者都知道,天上的神灵位格比地上的高得多,天神活跃之时,凡人可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可天神不是应该都死绝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一场天地浩劫即将到来,而他们,将成为抵抗这场浩劫的先驱者?
龚道判等人,不禁又一次面露悲壮之色。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
一只苍白的手,从她手里取走了龙鳞,众人转头望去,看到谈神医指尖微微用力,龙鳞便碎成了无数片。
早已敞开的胸怀里,善心伸出舌头,不客气地把龙鳞碎片一股脑卷进了嘴里。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众人再也悲壮不起来了。
所谓的天神,在谈神医的善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谈神医的邪门程度,永远比对方更邪。
龚道判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定位,她就不应该老觉得天要塌了,自己得顶上去了,认清现实吧,有谈神医在,她就是个探路的。
众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通了这一点,转头望向前面的青山,纷纷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那司徒晦的踪迹,让谈神医吃个痛快。
除了宋刚,大家都暗想,谈神医一定不是和宋刚一样,不擅长思考,那么强大,却找不到司徒晦在哪,等着他们慢慢探索。
这一定只是祂在考验大家。
宋刚则没有考虑这么多。
医女·李昼心里不太高兴,龙鳞不好吃,没滋没味,龙肉不知道怎么样。
这个司徒晦真是太没有礼貌了,看看人家圆真大师都上了多少菜了。
有热情好客的圆真大师对比,李昼开始讨厌司徒晦了,冷冷地说:“我必将此龙,千刀万剐。”
众人纷纷肃声称喏,心中暗想,什么天神行走,这一次也是踢到铁板了,挑衅谈神医的下场,恐怕即便是天神本尊也支付不起。
第87章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众人一起在青山脚下挖了个坟, 把乞丐与他的破口袋埋了进去。
都是修行者,坟挖得很深,还布置了驱虫符咒, 免得他的身体被虫豸啃咬。
没人知道乞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师从何人,为何来到此地。
镖师宋刚砍了一棵树,给他立了个碑,书生梅棠取出笔,在碑上写了四个字:
【一介凡人】
墨者殷婵留下了一只巴掌大的木雕狗, 让它陪在墓旁。
做完这些, 众人才向着青山继续前进。
在当下的封州,别说这样郁郁葱葱的青山,就是一丛野草也难看到。
众人本应感到无比欣喜,然而越是深入,就越感到诡异与不安。
在这青山之中,脚下的泥土绵软,仿佛随时都会陷进泥潭中,林间的藤蔓横生, 像一根根手指,微弱的风吟时近时远,似哭似笑, 带着浓浓的嘲弄之意。
殷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鱼妙萝等缉妖使拔.出了法剑, 众人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大家每走几步, 就转头看一眼医女·李昼,大家都坚定地相信, 一定不会有比谈神医更可怕的存在,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李昼哪知道其他人是通过这种方法安慰自己的,她心里颇为得意地想,她的人设扮演得也太到位了,看吧,这些人已经把她当成黑暗中唯一的光了。
一想到自己这么棒,半妖·李昼身后不小心翘起一条狐狸尾巴。
昙音立刻闭上了眼睛,生怕看到那尾巴上毛茸茸的眼睫毛。
住持圆真顾不上那尾巴上的眼睛会带来的污染,紧紧盯着狐妖,她竟然露出了狐狸尾巴,难道佛陀的莲花开始起作用了?
没做好准备的小沙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尾巴,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半妖·李昼优雅地收起尾巴,无事发生般又吃了半块莲花酥。
圆真目眦欲裂,周围的温度再次飙升,怎么连佛陀的至宝都对她毫无效果?
圆真起身说:“施主,鄙寺还有一样特产,希望施主能够品鉴一番。”
半妖·李昼点了点头:“圆真大师太客气了……不知这莲花酥还有没有?我想带两块回家,给我爹娘也尝一尝。”
圆真脸皮抽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此茶点极为珍贵,暂时只做了这么一份。”
“原来如此。”
李昼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莲花酥,和碟子里另一块放在一起,打算先不吃了。
半妖马甲的爹娘化作了青山,她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把这一块半茶点送过去。
圆真见状心里直皱眉,小狐狸已经如此可怕,她的爹娘又该是何等惊世大妖?夫椒城中的邪祟还未解决,这一家子妖魔又难以镇压,难道他们慈云寺,只有献祭自身,请佛陀降世驱魔一条路了吗?
忧心忡忡的老和尚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半妖·李昼努力哄自己,找到传送方法前,不要把好不容易省出来的茶点又给吃了。
她捧起茶碗,一杯又一杯地喝起茶水来。
青山中。
拨开树枝、藤蔓与荆棘,艰难跋涉的众人,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腐臭味,看到了泥土中逐渐藏不住的、不知死了多久的臭鱼烂虾。
鱼虾自然不应该出现在山中,情况越来越诡异了。
吕神婆沉声说:“天神的存在本身,就会带来疯狂与混乱,看起来,此地已被天神阴影笼罩,大家小心。”
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医女·李昼郑重地说:“好。”
大家:“……”
吕神婆:“……”
谈神医您一开口,就很难再维持这种紧张的氛围了啊。
不知不觉,大家只要一听到医女·李昼的声音,心里的负面情绪就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看到善心的震撼,没有任何情绪能比这种震撼更强烈。
就在众人心生感慨之时,众人背后,松软的淤泥中,悄然长出了一具泥做的人体。
它贴着墨者殷婵的后背,没有五官的脸蠕动变化,没一会儿,就变得与殷婵一模一样。
殷婵正要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忽然之间,脑子里失去了“走”这个概念。
她被偷走了“走”,变得不会走路了。
呆立原地的殷婵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穿过她的身体,仿佛真正的她一般,跟上同伴的步伐。
不要……快动起来……至少要提醒他们,小心那个假殷婵啊……
殷婵张开口,刚要说话,“说”这个概念,也被偷走了。
她不停地张嘴、闭上,不停地摆动手臂,可嘴里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脚始终停留在原地。
下一刻,她的“站”也被偷走了。
她摔在了烂泥里,视线一瞬间被淤泥覆盖,变得漆黑一片。
站不起来,说不了话的她,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殷婵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无力的境地,心里充满了恐惧,全身都哆嗦起来,可恐惧之外,更为强烈的愤怒席卷了她,一道严厉的呵斥声在她心底响起:脚走不了路,那就用手,你难道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吗?
颤抖的双手撑着烂泥,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往淤泥深处坠落,殷婵依然竭尽全力,撑起了身体。
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铜钱耳坠微晃,掠过她努力睁开的眼睛。
在这只手扶住她的一瞬间,她被偷走的“走”“说”与“站”,全都回来了。
仿佛那个偷东西的小偷见到警察急忙逃跑,赃物也只能匆匆丢下。
殷婵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大口喘着气,抬头望向蹲在她面前的谈神医。
绿毛鹦鹉蹲在谈神医肩头,紧张地望着她,见她没事,飞扑上来:“呜呜呜主人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殷婵坐起身,摸了摸绿毛鹦鹉,蹭了它一身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先被偷走的是它。
缉妖使鱼妙萝一剑砍翻了假殷婵,看着它重新化作一团淤泥,厌恶地说:“司徒晦究竟要做什么?”
若不是谈神医及时发现,他们恐怕被这些假人全部替代了都不知道。
她跑回真殷婵身旁,帮她和绿毛鹦鹉施了个洁净术。
“这两座山,是我师妹爹娘所化。”
医女·李昼站起身,将谈昭在青丘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她忽然意识到,想要知道司徒晦要做什么,得先知道这两座青山的来历。
当然,绝对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认出这两座山以后,都不记得告诉大家。
吕神婆凝神倾听,龚道判等缉妖使面露惊骇与动容之色,殷婵握紧了拳头,梅棠和宋刚红了眼眶。
众人都非常理解谈神医为什么直到此刻,才说出这件事。
这是谈神医心中之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岂能轻易揭开,真不敢想此刻的谈神医心中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更不敢想谈神医的师妹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心情。
李昼看到众人表情,十点悟性也足够她理解,现在她应该感到伤心。
她把这种伤心演绎得惟妙惟肖,眼角一闪而过些许晶莹,嘴角弧度向下,带着一丝怀念地抚过碧绿枝条,仿佛这些树木没有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而是曾经的一位朋友。
没有掉下来的眼泪最心痛,她甚至知道这时不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而只应该点到即止。
夫椒城中,李府。
了尘师太搬来了一摞书,李生和月娘已经布置好了两张小课桌,李大郎一张,李昼一张。
婴儿·李昼看着了尘师太:“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了尘师太摸了摸她的头:“直接问吧。”
婴儿·李昼面色严肃地说:“为什么会有死亡呢?”
其实她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死了就要伤心。
她可是神医,她其实可以把他们通通复活。
了尘师太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说:“生老病死,本是这世间万物的规律。”
“老师会死吗?”
“会。”
“……娘也会死吗?”
“会。”
婴儿·李昼的大眼睛里,浮现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抽泣起来。
了尘师太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心中不停地诵念着经文。
这孩子的好奇心与伤心,演得很真,活像一个人。
可偏偏她又不是人。
对她来说,人的感情与岁月都太微不足道了。
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引导着她去学习做一个人呢?
这就像让人去学做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可笑。
可对蜉蝣们来说,这种力量又是多么可敬。
即便无法让人真正理解蜉蝣存在的意义,仅仅让人知道蜉蝣的存在,知道蜉蝣们怎么活的,对这个渺小的种群来说,就已经足够歌颂了。
了尘师太翻开一本书,搂着李昼,念给她听: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是说,蜉蝣在日落之时死去,尸体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绚烂而美丽,即便是这样的小生命死去,也会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婴儿·李昼点了点头,似乎完全理解了了尘师太的话。
作为老师的了尘师太,却轻而易举看出,她什么都没理解。
即便如此,她没有放下书,而是继续耐心地教下一句: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李昼跟着她大声复读了一遍,她可是个好学宝宝,才不会上课开小差。
月娘端着一盘西瓜,站在小院门口,微笑望着认真读书的李昼,她的女儿,一向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
李生默默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怔了怔,疑惑地说:“我怎么……又哭了?”
龚道判取出了三炷香,与一众缉妖使燃香、诵念往生咒。
烟雾氤氲,渐渐汇聚成一张飘在半空的轻纱,龚道判恭敬地说:“我们缉妖司有一门法术,只需双方都燃起三炷香,辅以相应咒语,便能将彼此所在的场景显示在烟雾凝聚的轻纱上。不知您的师妹,要不要看一眼两位前辈?”
半妖·李昼一听还能这样,连忙向老和尚借了三炷香,念诵龚道判教的咒语。
圆真的心提了起来,不知狐妖要做什么,在半妖·李昼准备时,急忙出门,没一会儿,便唤来了众多武僧,悄悄埋伏在禅房外。
烟雾缭绕盘旋,经久不散,凝聚成的轻纱上出现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虚影。
半妖·李昼起身,与医女·李昼对视。
小狐狸全想起来了:“是你,把我从捕兽夹上救下的好人。”
小神医说:“我也只是受你父母所托。”
她侧过身体,让小狐狸能看见身后郁郁葱葱的青山,枝条在微风中轻晃,像大狐狸安抚小狐狸的尾巴,满山青翠,正如道长身上的青色道袍。
小狐狸把吃剩的一块半莲花酥捧到了青山虚影前,似乎这样就能与爹娘分享。
守在门口的圆真听着二人叙旧,渐渐拼凑起那段尘封的历史。
握着降魔杵随时准备斩妖除魔的老和尚,看看青山,再看看那可怜巴巴的一块半莲花酥,脸色越来越难看,脑子里回想着自己遇到小狐狸以来所做的事,只剩一个念头:
贫僧真该死啊。
第88章偷盗国运
圆真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狐妖竟是此等豪杰的遗孤,自己却在做什么?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便不停地使手段, 想将她拘押在慈云寺中。
幸好,狐妖道行高深, 未曾受自家手段的影响,若真酿成大错,伤了先贤之后,他又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圆真正庆幸不已,忽然一个激灵, 不对, 狐妖对佛陀至宝都没反应,难道是真的不知道这宝物中的法力会伤害她的妖身吗?
不,以狐妖的修为、眼力,绝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她绝对是早就看出了所谓的莲子汤、莲花酥的本质。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知道,却不点破,还是吃下了这些对她身体有害的东西?
难道能是因为馋嘴吗?
一个道行如此高深的狐妖,又怎么会贪食这些东西?
她分明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勿以种群分善恶, 勿因道不同而不和,妖亦有心怀大义之妖,君子和而不同。
圆真被狐妖的微言大义深深地震撼了, 这一刻, 他只觉得狐妖, 不, 狐仙的一举一动,俱充满深意。
她虽不是佛门中人, 却有着与佛陀不相上下的无垢之心。
他当以她为师,重新进行内心的修行。
昙音没有圆真反应得快,但随着小狐狸对着青山喊爹娘,也明白了,这两座镇压诸多邪祟的青山,竟是她的父母所化。
难怪她会如此嫉恶如仇,每一次见到她,都在与邪神对抗。
她之前还误以为小狐狸是为了钱,真是可笑。
真想再见一见她那位惊才绝艳的道长娘亲啊,该是何等天纵英才,才能在所有人都无知无觉时,为人间推迟了一次浩劫。
等等,按照对面那位谈神医的说法,九尾狐临死前交代过,此事不能泄露,否则,知道天神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加强祂们对这方天地的影响。
昙音心中一紧,忽然间呼吸困难起来,生怕自己的存在,将会影响到大局。
她能想到这一点,吕神婆、龚道判、圆真等人,比她更有经验,自然也能想到。
龚道判懊悔地说:“不好,莫非司徒晦的目的便是利用我们,加快天神入侵这个世界的速度?”
医女·李昼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半妖·李昼在心里炫耀,天尊的肉质那叫一个新鲜,吃一口都能尝到大海的味道,要是能做成铁板烧,再淋点海鲜汁、三文鱼酱,配一小碟炸蒜片,不知道该有多香。
说着说着,李昼的婴儿本体都流下了口水,正准备给她喂点西瓜吃的月娘摇了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轻轻碰了下还没瘪下去的大水泡:“都上火了,还在想着吃呢。”
婴儿·李昼对了对肉乎乎的手指,心虚一瞬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是个宝宝,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李大郎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心里暗想,妹妹天天长,再这么下去,别长到天上去了。
医女·李昼一边在记忆里搜索清热去火的药方,一边义正词严地说:“看来我们只有尽快找到司徒晦,从他口中拷打出天神的下落了。”
刚刚还惶惶不安的众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要不是跟着谈神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这样的话,好像现在不是天神要入侵,而是生怕天神要逃跑似的。
大家放下心中的忧虑,纷纷凝神苦思起来。
吕神婆沉吟:“想要找到他的行踪,还是得先搞清楚他的目的,他是天神的马前卒,能让天神心动的东西,会是什么?”
她与龚道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其他神灵的权柄!”
“可把青丘搬到封州,能与什么神灵有关?”墨者殷婵不解地说。
众人回忆起自己所了解的神灵,努力思索。
书生梅棠说:“听说社神即为土地之神,能保佑五谷丰登,司徒晦搬来青丘,令封州沧海桑田、地势变幻,会不会就是剑指社神,要夺走祂对土地的掌控权?”
缉妖使鱼妙萝摇头:“书生你忘了,那些方神教徒说过,他们将谈神医从地下挖出来的目的,就是以千年尸为薪柴,取悦社神,让它降下甘霖,由此看来,至少方神与社神的关系不差。司徒晦的神主难道能有自信,一次性对付两尊神灵吗?”
感觉两尊神灵也未必能填饱肚子的李昼抬起头看了看鱼妙萝,没有反驳她。
“说起来,我在皇长殿下麾下时,曾捉过不少妖魔。”吕神婆回忆,“那时便听北方的小妖说,封州往北百余里,有一条青龙盘踞于临海湖中,自号北荒水君、司雨龙神,北地九州,哪里下雨,哪里不下,都由它说了算。”
众人一怔,都想起乞丐口袋中生蛆的龙鳞,那蛆虫是神力的遗留,龙鳞莫非就是这位司雨龙神的鳞片?
“难道这些日子的大旱都是因为它在暗中操控?”镖师宋刚挠了挠头。
“按理说,不是它。否则老婆子又何必再去破庙里碰运气?”吕神婆神色古怪,缓缓道出她如此推测的原因,“因为咸恒二十年,皇长殿下已在行军路上顺手将那老龙斩了。我虽没有亲眼见到,却也听到同僚谈论,说殿下问那老龙,你既然有如此能耐,平日可要什么供奉?老龙回说,供奉要的也不多,每年春夏秋冬,各送一对童男童女,中秋时节,再要一位貌美新娘,便能保你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听到这里,龚道判按在法剑上的手微微一动,剑气在剑鞘中发出一声嗡鸣。
梅棠忙说:“看来,皇长殿下便是因此斩了它。”
吕神婆说:“那老龙还说,殿下你也莫要生气,若不是我殷勤布雨,北地又岂能如此兴旺,若是你保护的百姓真是好人,又岂会答应我的要求?”
梅棠皱眉:“这话倒是刁钻,皇长殿下又是如何回的?”
吕神婆脸上的沟壑中浮现出笑意:“皇长殿下说,我为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今日问你要些供奉,你可愿给我?老龙一愣,半天才说,不知殿下要什么供奉?皇长殿下说,我要的却也不多,一条龙命,便能保你龙族不必遭灭族之祸。你若愿意,我便说到做到,让你龙族绵延不息,只是你们龙族其他龙,不知又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众人眼睛一亮,殷婵肩头的绿毛鹦鹉哗啦啦地掀动翅膀,大喊了几声:“妙啊。”
殷婵与鱼妙萝对视一眼,露出学到了的表情,原来面对这种刁钻的问题,根本不用想着如何解释,皇长殿下不愧是当时声望最高的皇嗣,这一句“天子之女,庇佑五湖四海”,真是霸气与王者风范兼具啊。
龚道判疑惑道:“既然这条龙已经被殿下斩了,吕神婆你又为何提起它呢?”
吕神婆解释说:“一来,那片五彩龙鳞与传说中的龙之逆鳞极为相似,二来,据监斩官所说,北荒水君被推上断头台时,曾大喊数声,‘青丘九尾何在,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天’‘人族如此无情,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不会例外’。当时没有人知道它为何会忽然对九尾狐喊话,现在看来,它也许知道一些天神入侵的内幕。”
一向头脑灵活的鱼妙萝听到这里,灵光一闪:“北荒水君的尸体在哪里?”
吕神婆迟疑:“这我倒是不曾打听过……”
鱼妙萝推测说:“既然北荒水君生前有司雨之能,会不会封州大旱,就是因为司徒晦偷走了它的权柄?”
吕神婆略一思索,点头肯定道:“极有可能。”
“看来,即便是为了解决旱灾,也必须找到他。”龚道判取出纸笔,理了理司徒晦这一路以来做过的事,引发天灾,偷走山氏家主的身份、使得封州灾情迟迟得不到缓解、民怨沸腾、引动天地杀机拦住谈神医,搬来从前的青丘、改变封州的地貌……
比龚道判等人还多一条线索的圆真上前道:“阿弥陀佛,贫僧昨夜还曾目睹,狐施主降服了一位承负道修士,主修人间厄运,狐施主的母亲钟离道长,将死后一缕幻象藏在了一枚厄运之果中,这才能避开天神感知,把幻象中的信息传达给狐施主。”
这件事小狐狸才是当事人,按理说应该由她来说,圆真见她一直没提,以为这又是一次对他的考验,看他是否能真的放下偏见,为大局考虑。
若是此时还心存顾虑,怀疑钟离道长与小狐狸的举动包藏着祸心,又怎能齐心勠力,一起对付那神出鬼没的外敌?
圆真想到这里,再一次对半妖·李昼佩服得五体投地。
谁能想到这位狐施主年纪轻轻,不光道行高深,就连对人心都看得如此透彻。
半妖·李昼不知道老和尚干嘛突然看自己,正想问问他,说好的还有一道特产,怎么还不端上来。
获得了全部线索的吕神婆与龚道判,已经一抚掌,明白了司徒晦的目的。
龚道判面色一沉:“钟离道长为了躲过天神的视线,才将自己的幻象藏进厄运之果中,可如此一来,她也就成为了厄运的一部分。”
她抬起头,看向碧绿之意浓郁的枝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阴森幽邃的气息缭绕不去,难怪钟离道长与九尾狐化作的青山会让他们感到如此不适,原来是因为,厄运通过幻象与青山之间的联系,落在了这片本就镇压了污染的土地上。
“司徒晦搬来的不是青丘,而是厄运。”龚道判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或者说他的神主,恐怕想要借这厄运,盗走我大周的国运。”
民怨、天地杀机、厄运,哪一个不是针对的大周国运。
她看向吕神婆,正想听一听她对这个推论的理解,却见她满是白翳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每一根皱纹与白发都被怒火点燃了。
龚道判吃惊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不知她为何如此愤怒,却见一道面无表情的柘黄身影,黄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坐在一辆龙辇上,在众多披挂齐全、佩戴狻猊徽章的将军簇拥下,缓缓浮现在半空中。
——那是谁?
第89章“该下雨了。”
吕神婆归隐乡野很多年了, 若不是这次天灾,她不会再拿刀。
可谁要以为,她已经老得提不动刀了,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口散发着森然煞气的长刀,一瞬间在她手中凝出, 吕神婆腰背绷紧,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跨前一步,使了个缩地成寸的功夫,转眼间就贴到了那黄袍加身的人影面前。
刀光划过一道雪亮的圆弧, 迅如闪电, 一整排合抱粗的大树被余波波及,拦腰截断,向后倒去。
轰然声中,烟尘四起,将黄袍人影与吕神婆一起淹没。
众人紧紧盯着前方,哪怕有灰尘进了眼睛也不敢眨眼,能让吕神婆如此愤怒冲动的人,他们不能不多想。
龚道判忽然面色微变, 飞身而出,下一刻,吕神婆从烟尘中倒飞出来, 她一伸手, 刚好将吕神婆接进怀里。
吕神婆胸口凹陷, 刀上煞气尽消, 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吕婆婆!”
殷婵担心地喊了声,绿毛鹦鹉全身都炸了毛, 绿豆眼紧张地盯着散去的烟尘。
黄袍身影再次显现出来,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说:“吕掌书,见到旧主,为何不跪?”
吕神婆呸出一口血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原来这张脸,还真是昔日的皇长女。”龚道判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眼腰间的云纹符牌,符牌散发着微光,提醒着缉妖使,见到身具王气之人,当顶礼膜拜。
后知后觉,终于搞明白这次的任务是抓小偷,医女·李昼看着黄袍身影,神色凛然地说:“是你,司徒晦,你竟然偷别人的衣服穿!”
众人动作一顿,默默想,怎么感觉谈神医的关注点不太对。
顶着皇长女面孔的黄袍身影冷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徒晦,我是高从煦,咸恒帝长女,你们的好陛下高从游在此,也该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皇姐。”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名白发苍苍的太监踱步而出,徐徐展开一张圣旨,尖声念道:
“今闻永熹帝御极二十一年,上不能承接天命,下不能广施仁德,九州之内,妖邪频出,四海之滨,皆有不臣,夫人君者,天下共主,神器在握,岂能坐视奸贼放横,伤化虐民?”
除了李昼之外,众人俱是面色一沉,这太监念的分明是一篇檄文,司徒晦果然剑指大周国运,偷走皇长女的身份,为的也是借用她身上的王气,名正言顺地讨伐当今陛下的正统。
太监的声音看似不大,却用上了秘法,传得极远,不多时,整个封州都被鼓动起来。
众人便看到,一波又一波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难民,从破屋里、祭坛下、提前准备好的棺材里爬出,像密密麻麻的行军蚁一般,涌到了青山脚下。
人们仰起头,有的面色麻木,有的努力踮脚张望,议论纷纷。
“是谁在说话?”
“树……大家快来啊……这里有好多树……我们又有树皮可以吃了……”
“往下挖,也许还能挖到水……”
“蚂蚁”们迫不及待地扑在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土地上,谁也没有心思去管山上的黄袍身影与其仪仗是否逾制,每个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当他们干瘦的手指好不容易挖开湿润的泥土,指甲缝都变得血淋淋的,看似水汽丰润的土壤里,却挖不出一点液体。
不死心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山,摘下叶子塞进嘴里,却尝不到一点本该蕴含的丰富汁液。
更有人发现烂泥里发臭的鱼虾,顾不上那股恶臭拼命往嘴里塞,可这些鱼虾也无法滋润他们干渴的喉咙,带来的只有浓郁的腥臭。
百姓哪里知道这是因为这些动植物本身就只是神力带来的混乱,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龚道判等人想要大声解释,声音却被陆续偷走,王气加持之下,司徒晦的盗窃能力显著增强了,身子又白又胖的蛆虫不停地落在地上,把众人包围起来。
眼睛发红的人们恶狠狠抬起头,却又因为簇拥着黄袍身影的将军们望而却步。
看着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在继续向上冲,与跪下来乞求之间,人们选择了后者。
佩戴着狻猊徽章的将军们神色木然地俯视着跪倒的百姓,已经忘了还活着的时候,皇长女是怎么一次次带领他们,挡在这些百姓前,抵御着妖魔、天灾……那时的狻猊军,从未在百姓眼中看到过恐惧,有的只是敬仰与亲近。
而现在,每一双抬起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
“求求大人们赏口水喝……”
他们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刀割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哀求。
太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念道:“孤本咸恒帝长女,大周太祖嫡传,因感念黎民艰辛,不忍生灵涂炭,特宣告天地神明,欲举义师,驱暴君,匡扶社稷,若有追随孤者,当以日月为鉴,共享山河寰宇。”
百姓们大都没怎么听懂,但很快,狻猊军让开身体,露出了身后堆积如山的肉糜、大米、白面……
他们看也看明白了,只要追随这黄袍身影,便能坐拥吃不完的食物,再也不必忍受饥渴。
“万岁!”
人们高呼起来,呼喊声震响了天地,地脉中丝丝缕缕的无形力量没入黄袍身影体内,京城中高坐御座的皇帝脸色忽然铁青,眉心拢上一层阴云,胸口像挨了一记重锤,几欲呕血。
裴尚宫惊呼一声,刚想说什么,缉妖司司主赤阳子不顾殿前侍卫阻拦,飞奔进殿。
“陛下!”
皇帝猛地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及时撑住御案,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赤阳子:“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万岁!”
一声高亢的集体呐喊声,从遥远之处传来,在她耳边响起,随之传来的是更为强烈的心悸。
她低下头,捂住胸口,把柘黄龙袍都抓皱了,却仍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在缓缓离去,让她的身体越来越空虚。
“有人在使用邪术,窃夺大周国运。”
赤阳子言简意赅地说完,躬身说:“请陛下允许微臣布阵施法!”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坐回御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心中的空洞愈来愈大,仿佛抓起一把沙子,越是握紧,越是无法阻止沙子的流逝。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清算宗室,还是削弱世家,她总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手中的权力,平衡好那个度,既能维持好国家的运作,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将权力一点点收拢进自己的掌心。
既然已经成了万人之上,又岂有不独掌大权、生杀予夺的道理?
皇帝习惯了玩弄权术,一直以来的顺利也让她相信,身为帝王本就该如此。
可现在,她最看重的权力成了难收的覆水,从她身上无情地流逝。
赤阳子带领一众弟子,飞快地布下了阵法,诵念起经文,在阵法的环绕下,皇帝感觉到,那无形力量的流逝变慢了。
但也仅仅是变慢。
皇帝阴沉的脸忽然变了,看着赤阳子,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仙师辛苦,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在作祟?是否要派神武军去,把他们尽快剿灭?”
赤阳子眼眸微闭,手中掐诀,闻言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想看吗?”
皇帝心中不悦,却还是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事关重大,岂能不问?”
非常之时,皇帝的身段柔软得不可思议。
赤阳子应了一声,取出一张画卷,轻轻一抖,画卷便在半空展开,皇帝抬眸,凝神望去,入目便是一张俊眉修目的脸。
这张脸与她有些相似,气质却极其不同,朗如日月,清如明镜,令人不自觉心生折服之意。
皇帝保持着抬眸的姿势,许久未动。
一声声山呼海啸的“万岁”,通过画卷传到她耳边。
百姓环绕着那人的场景,与记忆中重叠,似乎从未改变。
裴尚宫冲到了皇帝身旁,担忧得忘了身份:“小游!小游!”
赤阳子在阶下解释:“疑似前皇长女殿下现世,率领狻猊军,鼓动封州百姓,讨逆伐贼……”
裴尚宫猛地扭头,怒声道:“闭嘴!”
皇帝却一把抓住她,死死盯着画卷中的画面,一字一顿地说:“让他说。说清楚,皇姐……要讨伐谁?”
赤阳子正要老老实实,遵从皇帝的指示说清楚,画卷对面,本不该看到这一面的“皇长女”忽然一笑,看了过来:“我本以为,小游你会是个好皇帝。”
咔嚓。
皇帝垂在身侧的手,捏碎了龙袍上的玉佩,鲜血顺着手腕淌下,冰冷的双眸审视着皇姐的面孔,这么多年,皇姐从未入过她的梦,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张脸。
今日才知,有些人早已刻骨铭心,这辈子都不会忘。
“封州百姓苦啊,吃光了树皮,吃完了草根,向邪神献祭,求的不过是一点雨水。”黄袍身影打量着皇帝的神情,语气讥讽,“你身为他们的君主,却只想着怎么利用这场天灾夺权,你的皇位,难道就比千万黎民的性命还重要吗?你便是这么坐我送你的皇位的?你心中可有一刻有过不安……”
“你不是皇姐。”皇帝忽然打断了她,冷峻的脸上充满了愤怒,额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皇长女”挑了挑眉,掏了掏耳朵:“好耳熟的一句话……啧啧啧……”
她的目光掠过龙辇前的吕神婆,唇角勾起:“我不是高从煦,又能是谁呢?”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声响亮龙吟忽然传彻九州,一条五爪青龙踩着五彩祥云现身,在半空中向着她俯首称臣:“北荒水君,司雨龙神,特来见过殿下!”
“皇长女”张开双臂,张扬大笑:“我不是高从煦,又能是谁?真龙天子,舍我其谁?”
她的笑声震得青山轰隆作响,震得紫宸殿嗡鸣不止,皇帝胸口一阵闷痛,一大股无形的力量被抽走,身形都委顿下来。
与此同时,“皇长女”身上的王气越发浓厚。
原来,从她身上离去的是帝王之气啊……
皇帝怔怔地摊开空荡荡的手,下一刻,眼中颓势却一扫而空,站直身体,脊背挺拔如松。
“朕说你不是,你便不是。”
她冷冷地说:“神武军何在?”
本不该听到这句指令的封州神武军,同一时间仰头,腰间悬挂的玉佩不知何时沁出了血,血色与皇帝腰间那枚一模一样。
原来皇帝捏碎玉佩,竟是给亲卫传信,即便被“皇长女”现世所震撼,她依然能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神武军大将军看向青山方向,怒吼一声:“末将在!”
北荒水君倨傲地吐出一口龙息,对他不屑一顾。
画卷前,两道柘黄身影隔空对视,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运之争,眼看就要开始。
“啊……啊……啊秋!”
一个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忽然打断了封州与京城两地的肃杀氛围。
众人缓缓转头,看向打喷嚏的人。
医女·李昼有点不好意思,她也想忍住,可谁叫这个假皇长女本来就带了很多臭烘烘的蛆虫,北荒水君口气还那么大。
这个味儿,实在太冲了呀。
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憋住的。
她可是准备在打起来的一瞬间帅气出场的,这下计划都打乱了。
除了吃以外,李昼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逼格,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没忍住,才打了这个喷嚏。
她脑子一转,施展起《夺天录》,先用第一层信夺,一个念头,便将司徒晦偷走的国运夺了回来。
再用第二层闲夺,存想出自己的肾神,即两头白鹿虚影。
白鹿虚影一左一右踩在青龙身上,只一脚,就令这位自命不凡的北荒水君感受到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景象。
那是神秘而古老的恐惧本身,是一切邪恶的邪恶,是众神之上的神,是虚无的起源,疯狂的深渊,是违背了世间所有恒常定律的无常,是远超错乱与怪诞的狂想。
在这无以名状的巨大恐怖中,昂首挺胸的北荒水君跌下了云头,整个封州上空,再次积起了充满水汽的乌云。
任何力量,哪怕是天神,也不能再阻止降雨。
因为,医女·李昼说:“该下雨了。”
第90章鲫鱼汤
在李昼出手前, 司徒晦对皇帝是充满了不屑的。
她以为这是话本里王侯将相的故事吗?他难道会和她玩什么阴谋诡计、针锋相对、刀光剑影、你来我往的权力游戏吗?
别开玩笑了。
在他这样的修行者眼里,一个人间皇帝,又与地上的蚂蚁有什么区别?
他求的是得道飞升, 要不是天尊降下神谕,要他窃夺大周国运, 他又岂会多看这些凡人一眼?
长生久视,逍遥天外,才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他在意的东西啊。
可惜,要想达成这个宏伟的目标,现在也只是个凡人的司徒晦, 不得不捏着鼻子, 放下心中的骄傲,给那些什么都不懂、活得跟猪狗一样的普通人一点甜头,让他们配合自己,拿下大周国运。
人间之所以还能勉强维持住秩序,凡人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因为,大周国运未尽。
司徒晦前前后后忙了很久,终于将民怨推到了一个至高点, 接下来只要用青丘的厄运,将大周国运压制,再借助皇长女高从煦身上的王气, 就能把大周国运偷过来。
届时, 天尊便会将其收容进自己体内, 等到完全消化, 祂将化身天地意志的一部分,也就是天道。
而他司徒晦, 也就会成为天道的代行者,白日飞升,不在话下。
到那时,满天神佛,又算什么,太阴星君要替他掣壶斟酒,文昌星君要为他诵诗作赋,他要太阳从西边升起,太阳就不敢往东边走,何等畅快,何等肆意。
司徒晦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小神医,不知死活地招来了乌云,差点就提前降下雨,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好在,他早已偷走了山氏家主的身份,及时阻止了她的布雨。
他偷走了不少与她同行者的念头,得知她来自夺天宗。
什么夺天宗,口气不小,依他看来,不过如此。
夺天宗知道什么是天吗,知道天上有什么吗,知道真正的天,在他这儿吗?
一顿几个天尊啊,就敢说自己夺天?
相信自己追随着至高神的司徒晦,哪里能想到,自己随口嘲讽小神医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为了偷走国运,他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换任何一个人来,能做成其中一件,都可以引以为豪,吹嘘一生了。
司徒晦虽然不屑在人间扬名,心里却已经笃定,他的名字必将名垂青史,人、妖、魔、鬼,万物众生,都会臣服在他脚下。
因此,当李昼随手夺回他偷去的国运时,他整个人都被巨大的不解与迷茫笼罩了。
这毕竟是一个大国的国运啊。
关系着大周八百年历史、千万万生民的国运啊。
哪怕是他,都是手段出尽,也才能勉强收入囊中。
怎么会有人像捡地上掉的果子一样轻松,连一丝法力波动都没有,就把它随手收走了?
这合理吗?这正常吗?
这位夺天宗谈神医,究竟是什么人啊?
司徒晦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没注意,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偷这位谈神医的念头。
按理说,他要想知道她是何方神圣,直接偷她的念头才是最快的路径。
而他不但丝毫没有产生这方面的想法,就连遇到无法理解的情况时,每一个信徒都会向神主做的祈祷都没有做。
毕竟,他的力量来源于他的神主,神主的盗窃能力,自然比他这个信徒强得多。
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这些念头就已经被偷走了。
李昼并没有在意“皇长女”满脸的迷惑与震惊,也没有在意匍匐在脚下的北荒水君正瑟瑟发抖。
她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心里直摇头。
不够,还不够。
光是呼风唤雨,还不足以抹除刚才那个喷嚏的影响,可恶,还有什么办法,能巩固她高大的形象?
她可不想崩人设。
李昼苦思冥想,没有发现,由于她强烈的意愿,一种无形的影响像瘟疫一样向着四周蔓延开。
见过、或是没见过李昼的百姓们,都认出了她就是先前在城中招来乌云的谈神医,所有人的脑子里,都突然出现了谈神医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印象。
他们脸上的神色,从对“皇长女”的拥护,变成了对谈神医的崇敬。
“太好了,是谈神医,我们有救了!”
“天啊,难怪刚刚的雨又没降下来,原来是谈神医在与邪祟斗法。”
“这妖孽穿的是什么?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沐猴而冠是吧?”
“就是这个词,穿上龙袍还是像个太监,呸,就这损样,还敢在谈神医面前装蒜!”
司徒晦眼里的愚民,不断对他发出唾弃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爬起身,不再跪他,反而对着他指指点点。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正要质问他们怎么敢的,忽然发现,每一个人的瞳孔里倒映出的面孔,都不再是高从煦那张俊眉修目、朗如日月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那张糅合了太多人、盗窃了太多本不属于自己力量的丑陋身躯,脱去了伪饰,赤.裸.裸地展示在了所有人面前。
偷来的皇长女身份,竟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司徒晦惊愕地转头,下意识去看画卷对面的皇帝,他从没放在眼里的人间帝王,对他来说渺小如蜉蝣的存在,此刻正靠着御座,脸上毫不掩饰嘲弄之色。
气急攻心,一大口血从司徒晦口中喷了出来。
皇帝挑了挑眉。
司徒晦哆哆嗦嗦地望向那位谈神医,惊恐而悲愤,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抓起一把厄运,便向她扔去。
他诅咒她,从此厄运缠身,百世不得解脱!
在其他人眼里,司徒晦暴露本相后,狗急跳墙,抓出了一大团污秽事物,向着谈神医投掷过去。
谈神医动都没动,甚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身后便飞出一只朱雀虚影,略一振翅,便掀起一道清风,将那团污秽事物原样打了回去。
司徒晦瞪大了眼睛,滚下龙辇,弓着背就想逃跑,却被污秽事物中伸出的手抓住龙袍一角。
接着,他整个人便被那只手一把拉进了污秽事物中,话都只来得及说半句,就与这团厄运一起,倏然消散了:“该死的钟离——”
百姓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就不理解这一瞬间发生了多么激烈的战斗,唯有龚道判、吕神婆这样颇有道行的修行者,才看清了污秽事物即为厄运的本质。
哪怕是府君亲至,遇到这么多厄运,恐怕也得倒霉上好一阵日子。
可谈神医呢?甚至都不用出手,护体神光一闪,便把这些厄运都反弹到了司徒晦脸上。
龚道判与吕神婆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震撼之色,每一次,当她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谈神医有多么强大时,她总能再一次刷新她们的认知。
或许,这便是盲人摸象吧,以她们的能力,这辈子也不可能理解谈神医的全部。
李昼不知道司徒晦手舞足蹈是要干什么。
她只是把他偷的东西拿回来而已,还没开始审判他,他就自己放了一整套大招,成功把自己带走了。
李昼见过不少脑子不好使的,可这么不好使的也不多见,心里摇了摇头,没再管他,伸出一只胳膊,让浴火的朱雀停在了手臂上。
她本来就没想现在处理他,毕竟她是很分得清轻重的,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维持好她的人设。
封州百姓认出她后,大量的喜悦涌入了她的心口,这只朱雀便是喜情凝聚而成的心神。
这是李昼第一次在恐惧以外,感知到如此汹涌的情绪。
她是个懂得回礼的好宝宝,既然大家见到她这么开心,那她接下来也要卖力一点。
她仰起头,望着越来越厚的乌云,回想起方神教要用千年尸为薪柴,向社神祈雨。
“那就点燃我吧。”她对着天说,“把我献祭给社神,让天降下雨水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朱雀身上的火焰瞬间席卷了她的身躯,青山之巅,整个封州的最高处,一道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炬矗立在乌云下,引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没见过李昼施法的百姓们,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毫无预料,只知道谈神医为了他们,不惜引燃自己的身体。
潮水般的悲伤源源不断涌入了李昼体内,哭泣声在封州大地每一个角落响起。
戳破手指,用血喂着婴儿的母亲声音哽咽:“她也只是个孩子啊。”
苦苦守着干裂土地的老农眼含热泪:“谈神医,我们会永远记得你。”
慈云寺禅房中,透过烟雾组成的轻纱,看到这一幕的昙音与圆真,被这壮烈的牺牲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还修什么佛法,此时此刻,谈神医便是这世上唯一的真佛。
画卷前,皇帝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面孔被李昼身上的火光照亮,看不出心里想法。
裴尚宫与赤阳子侍立在侧,均已落下热泪。
唯有见过谈神医上供的龚道判、吕神婆、鱼妙萝、殷婵等人,陷入了沉思。
社神,也要被谈神医上供了吗?
下一刻,瓢泼大雨迫不及待地落下,雨水拼了命地浇在众人身上,众人第一次感觉到,雨下得如此狼狈。
其实,从谈神医说“该下雨了”,到雨真正下下来,也就几句话的功夫。
回想起谈神医上一次上供的众人,忽然心生怀疑,社神是不是本来就已经紧赶慢赶地来布雨了,结果还是比谈神医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给自己上起供来,拦都拦不住。
久旱终逢甘霖,人们仰着头,张开嘴,大口吞咽着雨水,脱下外套,翻出水桶,用各种办法努力多盛一些。
看到还在燃烧的谈神医,他们抽泣着,想要帮忙扑灭她身上的火焰,却没发现,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灭这把火。
火焰中的医女·李昼,嗅到了浓浓的鱼汤香,似乎还加了豆腐、菠菜,闻起来就很清热去火的样子。
她正要再闻闻香味来自于哪个方向,一道金光从天而降,打在了她的身上。
人们惊讶地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人灵光一闪,了然地说:“是登天梯!谈神医得道飞升,位列仙班了!”
“恭祝神医娘娘成仙之喜!”
“神医娘娘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在人们由衷的欢呼声中,医女·李昼顺着金光中愈发浓郁的鱼汤香味,飞入了厚厚的云层中。
昙音与圆真两位佛门中人,不由喃喃自语:“果然,功德圆满便能脱去肉.体凡胎吗……”
皇帝终于变了脸色,惊疑不定地凑近画卷,想要看清谈神医飞升去了何方。
赤阳子眉头紧锁,据他所知,曾经有位大修士留下过警告,世上不存在飞升,不要再妄想得道成仙。
谈神医这又是怎么回事?
龚道判、吕神婆、鱼妙萝、殷婵等人,感到这发展过于正常了些,完全不符合自己心里对谈神医的预判。
殷婵和绿毛鹦鹉对视一眼,忍不住说:“不应该啊……”
谈神医居然没把社神扒下来,大发善心?
没看到心胸开阔的谈神医,她突然害怕了起来,怀疑这又是什么神灵的阴谋。
没有人知道,云层中的李昼,面前已经摆上了一桌热腾腾的鲫鱼宴,佐以山药、竹笋、冬瓜等爽口小菜,还有一壶散发着馥郁香味的甜酒。
桌上还留了一张纸条:
【小神与方神略备薄酒,为上神洗尘。】
咦,这是社神和方神设的宴席吗?
怎么放下菜就跑,也不一起吃两口呢?
李昼起身找了找,却不知道,布完雨就跑的社神,正在社神庙里,欲哭无泪地望着缺了一块身子的神像。
它都已经开始降雨了,祂还非要“上供”,它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还是自己下手吧,好歹还有点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