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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不如去死好了

    柴房附近站着几个侍卫,面无表情,不允许任何下人靠近。

    见南风带着沈遥来,便主动挪开。

    柴房建在整个府邸中最阴暗的位置,完全背光,空间极小,关上门后更是严丝合缝。

    沈遥搞不懂夫君在想什么,为何如此,带着忐忑上前,轻轻敲响了木门:“时衍,是我。”

    里头的人压根儿不搭理,没有传出任何动静,沈遥又敲了一遍门,这次用了些力,大声了些,“时衍,是我,你开下门。”

    话刚说完,柴房里传出一声木柴砸至墙壁上的巨响。

    紧接是一声巨吼:“滚——”

    “夫人!爷真不是有意那样的。”南风一脸着急,跟着沈遥又回了内院。

    沈遥本就是个有脾气的人,前些天她努力地想去哄他,却被他冷了这许多时日,热脸贴冷屁股,她也是哄不动了。

    “不是我不愿意喊他出来,是他叫我滚的。”

    南风说不出话,只能看向锦书,后者收到眼神后更是一脸为难,上前扶住沈遥,“夫人,姑爷往日这般心疼夫人,待夫人这么好,定然是发生了何事,给姑爷气坏了。”

    “行了,锦书。”沈遥退开她手,揶揄道:“我知道,你就是个小叛徒,心早已飞到时衍那边儿了,哪儿还有丝毫陪嫁丫鬟的样子。”

    南风和锦书满脸尴尬,还想说点什么,沈遥直接打断,“你们不用跟我说了,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时衍根本不需要我,还叫我滚。既然他想自己待着,我何必去扰他。”

    “夫人……”

    “我乏了,休息会儿,你们出去。”沈遥直接走进拔步床内,不再理会这两人。

    南风和锦书面面相觑,最后没法,也只能退出寝室。

    沈遥放下帷帐,没有睡觉,只是随意拿了本杂记翻阅。可过了许久,天色渐渐暗淡,她仍静不下心,书页没翻几页,看过一个故事后,转头便忘了。

    夫君,出来了吗?

    沈遥心烦意乱地下床,打开房门后,又被一阵冷意给逼了回来。

    快入秋了,夫君待在那小破柴房中不冷吗?

    她随意披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叫人去将南风唤来。

    “他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南风自然知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宋衍,只是无奈摇摇头,“爷还在柴房中,没有一丝动静,这一整日没吃饭也没喝水,到现在还不出来。”

    “他疯了吧?”沈遥表示震惊,“他是小孩吗?这么幼稚,不懂得照顾自己身体。”

    南风沉吟许久,最后转身将寝室门合上,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又来到沈遥身边,决定挑拣些说与她,“夫人,爷的过去,小的并不知晓。却知道,爷其实怕黑。”

    怕黑……其实沈遥早知道了。

    每夜她去到书房时,总是灯火鼎盛,而每天睡觉时,他一定要留下一盏灯。

    可她从没细想过其中缘由。

    南风小声叹息,“爷其实睡眠极差,只有在夫人身边,才能睡上一个整觉。夫人,爷对夫人是百分真心相待。夫人在爷心底的重要性,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爷纵容着夫人,可爷毕竟是个男人。自己心爱的女人私会外男,这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忍不了,可爷还是拼命忍下了。”

    沈遥抿唇,眨着眼睛凝视着严肃的南风,说不出话。

    南风继续说:“夫人,爷其实想要的并不多,即便夫人私会外男,爷都可以控制自己不去在乎。爷在乎的,期待的,其实只是夫人能将爷放在心上,只是一个丈夫,期待自己妻子的爱,仅此而已。”

    ……

    书房灯灭之后,四周黑暗无比。

    宋衍猛然如窒息在海水中一般,每一口呼吸都在发疼,口中是呛鼻的血腥,脊柱上的寒意与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连头发丝都在发麻。

    噗通——噗通——

    心脏的跳动传递到脑浆与耳膜,震得恍惚。

    长久以来所有压抑在心底的那些黑暗,失眠,以及憋闷感,如过了子时的鬼怪,在没有光的地方肆意游荡,吞噬掉他每一次心跳。

    他再也控制不住,颤抖着双手,脖颈青筋爆出,跌跌撞撞起身,往柴房奔去,锁上门,将自己彻底封回这个漆黑的角落之中。

    他控制不住自己心跳,忽慢忽快,难受到想杀人。而控制住杀意的唯一方式,便是伤害自己。

    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他在这样失控的时刻,只能通过自虐来转移注意力,来缓解他的情绪。

    他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是怕黑。

    即便到了如今,宋衍仍记得当初那个黑暗狭小的柴房。

    奶娘闲聊时说过,小娘是个美丽的女子,生产那日下了初雪,那一盆盆血水浇盖在白雪之上,父亲才终于想起了这个被遗忘的女子。

    然而他是天生恶种,怪胎,因为他的降临,小娘永远离

    开人世。

    他平日安静又孤僻,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躲在一旁排列物体。

    他在王妃膝下长大,一直不懂为何所有人都偏心兄长,为何他只是挑走了兄长喜欢的一只蛐蛐,所有人都怀揣着恶意去审视他。

    “果然是只白眼狼,王妃对他这么好,竟不知礼让兄长。”

    “唉,之前寻方士看过,说是这孩子天生克亲人的命。无奈王爷仁善,毕竟是亲生儿子,也是得好好养着。”

    “王妃也真是心大,就不怕他长大了与他兄长争王位?”

    “这种怪物,当初就该胎死腹中,怎还有脸面活在这世上!”

    那时他好像三岁,来自世道的恶意传入他耳中,他才终于知晓:啊,原来我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可是身为孩子,无论他人有多大的恶意,仍然渴望着从父母与兄长那里获得所谓的爱,哪怕只有半分。

    后来,他学会了掩藏欲望,努力成为一个乖小孩。

    只要与兄长待在一起,他一定会将那份更温热的汤,更大的木马,更甜的酥酪,全部让给兄长。在背书时,他看一遍便全部记住,可和兄长一起时,他都刻意遗漏些词句,显得比兄长笨些。

    所有这一切,都只为得父亲与王妃一个多余的眼神。

    生活似乎在他的精心设计下往好的方向走,直到五岁那年,晋王生辰宴上,夫子当着众人的面出了一题。

    “长安城中,混入两名匈奴细作,你们知晓其姓名,外貌后,待如何寻出?”

    兄长胸有成竹上前,笑道:“既知姓名与外貌,那便该封锁城门,派人全城搜捕,家家户户查探户籍,严刑拷问,若有包庇者,一律同罪!”

    众人皆纷纷赞叹兄长年纪小,却颇有胆识,夫子后来又问小宋衍。

    一向敬爱夫子的他,第一次没有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回夫子,小子以为,该私下查探这两人,找到后,门户大开,随这两人去留。”

    “哦?这是为何?”

    “既然他们为匈奴细作,杀一个,或是杀十个,都没有任何意义。活人,永远比死人有价值。无论是利用他们行踪找出城中其余细作也好,亦或是设反间计,给匈奴传递错误情报也好,最终的选择,都必须是利于大周的选择。”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谁也想不到,此番言论竟是出于一个五岁小孩之言。夫子大喜,遂冠他以神童称号。

    可当他转头看向兄长与王妃时,却被他们面上的怒意刺伤了眼。

    那时的他养着一只捡来的小白猫,取名小白。

    猫儿双瞳一只绿,一只蓝,极为亲近他,每日都要人陪着睡觉。

    那是宴会之后的某一日,同样下了初雪,空气中泛着刺骨的寒意,他养的小白失了踪迹。

    兄长告诉他,似乎见到小白跑进了柴房。

    他着急忙慌赶到柴房后,却看到了那只猫儿的尸体,被细线捆绑,硬生生拔了指甲,挖出了眼珠,又剥了皮。

    正当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时,柴房门被“砰”一声关上,门缝中能隐约看到,兄长冷血的笑。

    他抱起猫儿的尸体,疯了似地拍打着柴房门,却无人应答。

    那处柴房建在整个王府最偏僻的角落,阴冷潮湿,当门合上后,除了白日透进来的一丝光线,以及光线中飘荡的尘埃,其余皆是黑暗一片。

    他从那道门缝中,看到过下人路过,可即便他喊破喉咙,也没人应他,皆如一群木头一般,视而不见。

    小宋衍当时觉得很不公,即便他知自己害死小娘,即便知晓所有人都不爱他,可他真的很努力地去迎合众人。

    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兄长的任何要求,除了晋王生辰宴,他没有出过一次风头。他一直都低调的,小心翼翼的,连仆人都不如的,在晋王府中苟活着。

    可他太过弱小,他没得到任何应有的回报,唯一爱他的小白猫也惨死在他亲人手中,他连只猫儿都保护不了。

    他被关在黑暗的柴房中很久,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抱着猫儿的尸体,拉撒全在一处,没多久,整个柴房便满是臭味。

    他却没流下一滴眼泪,只是大大地睁着眼睛,试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寻找一丝微弱的光。

    他发了热,喝着木桶中的污浊的脏水,吃着角落里发臭的果子,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几日。

    寒冷,罪恶,阴暗,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肆意生长。他对人性的最后一丝渴求与希冀,在这天的初雪中,被彻底湮灭。

    后来终于有下人收到兄长示意,将他放出来时,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是很久,很久。

    他身上沾满血迹,抱着僵硬发臭的猫儿,一裤子淤泥与屙物,慢慢走向正堂,他们一家三口正在玩儿着投壶,笑声充满了整个院落。

    真是幸福的一家啊。

    父亲与王妃扭头看见他后一怔,没有询问他这些时日去了何处,也没有在意他因发热而被烧得通红的双颊。父亲一向懦弱冷漠没主见,而王妃也只是带着嫌恶的表情。

    “死小子玩儿了这么些天还知道回来。怀里抱着什么恶心的脏东西,还不扔了,别吓坏你哥。”

    “哦,是那只猫啊。这臭猫死了也好,上次把你哥手都给抓了。让你别养,你非要养。”

    男孩儿心底渴求爱的火苗被冷水彻底扑灭,只留下那被烧毁的一团黑炭。

    这个世道,好人没有好报。

    不对,这个世道没有真正的好人。

    既然如此,那就做最坏的那个。

    成为一个恶贯满盈的人,才是对自己最大的恩赐。

    宋衍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伸出颤抖的手掌,却看不到丝毫轮廓。

    宋衍啊宋衍,你还在期待什么?

    你还期待爱吗?

    期待阿姐的爱吗?

    从小到大,你为此获得的失望还不够多吗?怎么此刻又忘了?

    你如今坐拥万里江山,你已经将唯一所爱困在自己身边,身为恶种怪胎的你,凭什么贪心?凭什么期待更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内心多肮脏,多丑恶,脚踩了多少尸骸,难道你不知道吗?

    就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对单纯美好的她抱有期待?

    你这只白眼狼,天生克亲人的孽障,当初就该胎死腹中,你怎么好意思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怎么好意思去玷污这世上最纯洁的她?

    这样的你,不如去死好了。

    死了,你就不用再活在阴暗之中,不用再欺骗操控她,更不用对爱抱有期待。

    去死吧,宋衍,去吧……

    随着“砰”一声巨响,柴房门被南风踹开,狂风呼啦呼啦灌入,躲在角落中抱膝的宋衍抬头,思绪顷刻间打断,一道倩影猛得扑了过来,将他抱在怀中。

    是他的光。

    第32章 第32章圆房吧,让我试试

    宋衍没有任何抗拒,任由沈遥拉着他的手,将他牵进温暖的寝室之中。

    好像当初的阿姐,拉起他的手,告诉他,她不会放弃他,她会保护他一样。

    沈遥进了屋子后,转头让锦书准备些吃食,将门关上,扫视了一圈,又上前多点了两盏灯。

    更明亮了些,是柔和的光线。

    宋衍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没离开过,看着她脱去披风,乖乖地又被她牵着坐进拔步床中。

    今夜她穿得不多,一件单薄的月白寝衣,手腕很细很白,被烛光染成淡黄。

    看得出来,她本是准备就寝。

    许久沉默后,宋衍问她:“你不问我吗?”

    沈遥将被褥铺好,躲进去舒服地呼出一口暖气,瞪向他,“问!自然要问!”

    宋衍合衣半躺着,被褥下的双拳攥紧,垂眸等着

    她的盘问。

    窗边的小橘见到两人后,一蹦一跳地上了床,爬到宋衍身上,不紧不慢地踩着,碧绿的眼珠子在两人间打转。

    “你问吧。”宋衍心跳如擂,一边摸着猫儿,一边看向拔步床外。

    沈遥注意到他回避的态度,一直凝视着他侧颜。

    他下颌此时显得更加凌厉几分,喉结不断滚动着。原本板正的衣裳如今有些凌乱,松松垮垮,腰带歪着,还可以隐隐从衣襟口窥见他极好的身材。

    沈遥轻笑一声,问他:“时衍,你还生气吗?”

    宋衍一怔,重新看回她的脸,她在烛光下微微带笑,若细细一观,还能在她额角处看到一颗极小的痣。

    她总是这样,轻易地就把他冰封起来的心搅得水淋淋。

    “你就问这个?”

    当看到他的正面时,沈遥注意到他的脸,一半在暖光之下带着柔和,又有些腌巴巴的,一半隐匿阴影之中,深沉,看不出情绪。

    她没有说南风告知自己的话。

    “夫人与爷相处那么久的时日,想必也能看出,爷其实不同于常人,是有些疯病在身上的。这次他把自己关在柴房中,不见光线,其实也是通过自虐的方式在控制自己情绪。”

    “夫人,爷真的很不好,任由他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儿的。而唯一能带爷走出那间柴房的人,只有夫人你啊。”

    沈遥说:“嗯,就问这个。”

    宋衍倏然笑了一下,眼底原本不正常的漆黑忽然亮了起来,“嗯,还生气的。”

    沈遥发现其实他的眼瞳在某些时候其实很亮很透,跟猫眼睛似的。

    对于他的回答,她着实感到好笑,“你都气那么多天了,怎么还气?”

    完全就是个小屁孩。

    宋衍轻哼一声,“你应该哄我的。”

    “哄你?”沈遥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捂着额头不可置信,“我试图找你哄你那么多天,你都不搭理我,我也是有尊严的好吗?”

    “况且,我也没真的与宁梓谦发生什么。”

    “哼,你还想与他发生什么!”宋衍又不说话了,直接半拧开身子,不靠近她。

    “我那天送他离开,都与他说清楚了,让他不要再来找我了。”

    沈遥见他别扭的模样,也没继续说话,只是一直看着。

    最后是宋衍忍不住了,他又转过来,淡淡道:“我当时生气着,你要是再多哄一天,我就不气了。”

    沈遥挑眉,“那你意思是,今天哄你后,你就不气了?”

    宋衍脸颊微微泛红,没有说话,故作冷漠地点点头。

    他静静看着她,可等了许久,都不见她有任何举动。

    他着实无奈,“你不打算哄啊。”

    “等等,我想想。”沈遥皱着眉冥思苦想,在哄人一事上,她其实很生疏。

    “你……”宋衍又被气笑了。

    他记得,他教过她的。

    “啊,我想到了,想到了。”沈遥生怕他又要闹小孩子脾气,立刻打断,“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

    沈遥半趴着,靠近宋衍,“在某个乡下村子里,有个书生娶了一新娘。那新娘美若天仙,是村民从没见过的美人。新婚之夜,书生娶下新娘的盖头后,你猜发生了什么?”

    “没想的好看?”

    沈遥笑了,摇头,声音低沉又晃荡,道:“新娘美,巨美。她问书生,‘你怕鬼吗?’书生说不怕。新娘又说,‘我很怕——嫁给活人——”

    宋衍:“……”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表情僵硬,沈遥咬唇躺了回去,有些尴尬。

    “我重新给你再讲一个吧。”

    宋衍:“哦,好。”

    沈遥闭眼回忆一番自己看过的话本子,想到一个后睁开眼,“很多年前,因着一男子犯了错,被贬到一边疆小镇中做镇长,他带了自己妻子一同前往。”

    “到了那处小镇后,镇民都极为热情,可男子一打听,才知道以往小镇中前任的五个镇长皆任职一段时间后得了疯症。”

    看着她激动的模样,宋衍很给面子地做出好奇状,“然后呢?”

    沈遥笑道:“这不算什么大事,因着大家都说,那些镇长都是因被贬,郁郁不得志,才会这样。男子一向意志坚定,所以并未将此放在心上。而这个小镇一向没有什么大事,唯一令人困扰的,便是蝗灾泛滥。”

    “为了解决蝗灾,男子每日废寝忘食,忽略了自己妻子,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

    沈遥骤然停住,凑得很近,给宋衍吓笑了。

    她继续幽幽讲着:“自己的妻子,明明是内宅妇人,却每日往田埂里跑。为此,男子还与妻子吵了一架,可妻子仍然每日出门,根本不听他的话。”

    “那是该正正夫纲了。”宋衍觉得此时的她异常可爱,努力压下唇角笑意,等着她继续讲。

    “诶,这不是重点。”沈遥无奈,又聚精会神说:“他觉得自己妻子在外面许是偷了人,便悄悄跟踪,却没想到,妻子竟蹲在田埂中,一边疯狂大笑,一边将抓着飞舞的蝗虫塞到嘴中咽下。”

    “男子被恶心坏了,立刻上前抓住妻子想要阻止她的行为,却没想到妻子直接开始呕吐,吐了一地的蝗虫,皮肤下似乎还有虫蛹蠕动,直到最后,成百上千只蝗虫撑破妻子的肚子飞了出来。”

    宋衍沉默。

    沈遥接续道:“男子吓得不行,跌跌撞撞回家后,直接躲到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竟什么都不记得了。最后故事的结局,是男子一边吃着饭,一边从饭中夹出活着的蝗虫,面无表情地吞下。”

    宋衍:“……”

    他看着她红红的脸蛋,万分不解,为何这么可爱的诺诺,嘴里讲出来的故事不是恐怖,就是恶心。

    见他仍是面无表情,毫无反应,沈遥摸了摸鼻子,看小橘还在宋衍身上不停地踩,她将其一把抱过,困在怀中不让它逃跑。

    宋衍着实无奈,“这就是你的哄啊。”

    “啊。”沈遥点点头。

    “行,你说哄就哄,我今夜怕是吃不下饭了。”宋衍摇摇头。

    “那你心情好些了吗?”

    “什么?”宋衍身子有些僵硬。

    “没什么。”沈遥笑着低喃一句。

    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没再想那些不开心的,将他困在那间黑暗柴房的往事了,只要不去想,他会开心的。

    宋衍自是明白了沈遥的用意,心底柔软地化成一滩水,他倾身上前靠近她耳边,声音意味深长起来,“诺诺,哄人其实有更简单的方法。”

    沈遥耳根子被他弄的很痒,他靠的很近,眼底是被春风吹过的温柔。

    “……什么方法。”

    宋衍笑笑,直接贴上她的唇,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扣住她的下巴,轻柔地吻着。他试探地撬开她牙关,侵略每一寸柔软,手挪到她的后脑,轻轻抚过她耳后。

    许久后,见她还瞪着眼睛,他笑笑,“这才叫哄人,我教你。闭眼。”

    沈遥听话地闭眼,感受到他愈发得寸进尺起来,手在乱动,可自己却不受控制,似乎在窒息,又在大口呼吸。

    忽然房门被敲响,是锦书的声音:“姑爷,夫人,晚膳已经备好,要奴婢端入房间内吗?”

    沈遥一抖,立刻用力将面前的人推开,他的手也从她衣下收起。

    她满脸通红,嘴唇发肿,声音哑哑的,“拿进来,放在案上就是。”

    锦书领命后入了寝室,不多看一眼,只是恭敬地将清汤面摆好。

    而这期间,宋衍又吻上了她的脖颈,轻轻啃噬着。沈遥被他磨得又痒又怕,不敢发出太多动静,直到锦书又低着头离开房间,关好门后,她才生气地将人推开。

    “你别

    得寸进尺!”

    宋衍笑着,贱兮兮道:“好软,控制不住。”

    “时衍!够了啊!”

    “好了,不弄你了。”他怕将她真惹急了,又乖坐回去。

    “你一天没吃饭,现在做好了就快去吃。”

    沈遥坐在床里侧,想跨过他下床,却没想到他抬腿一勾,瞬间失去平衡,扑倒在他身上。

    她怒了。

    “除了诺诺,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沈遥本想挣扎着起来,听到他低沉的话语后,心底一沉,又不动弹了。

    “公公,婆婆,他们也对你不好吗?”

    “嗯,他们不爱我。”宋衍将趴在自己身上的沈遥抱紧,头埋在她颈间,深呼吸一口气,“他们只爱他们的另一个孩子,我是多余的那个,是应该胎死腹中的那个恶种,怪胎。”

    沈遥半撑起身子,定定看着她,不敢置信他竟说出这么自暴自弃的话。

    “你说的是你那个妹妹吗?”

    宋衍没有回答,只平静地说:“还记得那年,他们的孩子学骑马,让我在一旁看着,可马受了惊,我努力上前控制,他还是坠马了,嫡母认为我没看好,让我跪在雪地中两天两夜,导致后来膝盖一到阴天就发疼。”

    沈遥心惊,“后来呢?”

    宋衍将她脸上的发丝轻轻拨开,“后来诺诺发现我这毛病,每当天气阴冷时,都会给我热敷缓解。诺诺是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在我身处淤泥,满身恶臭时,还看得到我,唯一在乎我的人。”

    “那你现在?”沈遥垂眸想看他的膝盖。

    他温柔地揉了揉她发顶,“郎中已经给治好了。”

    沈遥从很早以前,便看出来,他是个极度缺爱的人。他对爱的渴求,好似沙漠中的旅人,对水的渴求。

    他时常精明,占有欲强,又强势,时常脆弱疯癫,幼稚,极度不安。

    他身为她的丈夫,却在隐忍克制,好像生怕将她吓跑了似的。

    沈遥扯了扯他的衣带,“时衍,要试试吗?”

    “试什么?”

    “我不知道真正去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没有曾经的记忆,但我们已成亲许久,这么些时日的相处,我也不能虚伪地说我对你毫无感觉。”

    宋衍屏住呼吸,瞳孔渐渐放大。

    沈遥有些紧张,手指颤抖。

    她说:“圆房吧,让我试试,以真正的妻子去爱你。”

    第33章 第33章阿姐,我疼。阿姐,哄我……

    寝室窗门都被死死地关着,却仍能感受到浮动而流通的空气与暗香。

    宋衍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从她口中听到“圆房”二字。

    她一定是在同情自己。

    想到此处,他心脏痉挛得浑身发疼,内心被巨大的矛盾拉扯着,一边是被温水般的怜悯将心脏上的冰霜融尽,一边却是对“同情”二字的巨大鄙夷。

    他道:“诺诺,我不需要同情。”

    “不是同情。”沈遥在烛影夜下看着他双眼的光泽,“你不知道,你这副模样有多诱人。”

    往日的夫君在外人面前无论言行还是穿着,都规规矩矩,透着严肃。哪儿像此刻,被情欲浸透过的双眼中带着挣扎,凌乱的衣襟,若非腰带还紧紧系着,或许早已全部散开。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想扯开他的衣裳,撕破他那张在外人面前禁欲又正经的脸。

    沈遥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根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书上说过的一种美人,叫作‘犹抱琵琶半遮面’,弟弟这样半露不露的,真的很符合这话。”

    宋衍眼光中透出猎豹准备猎杀时的精光,他心底一颤,一个翻身将沈遥压倒身下,强势地拉起她双手举过头顶,懒洋洋道:“阿姐,你这么有经验啊。”

    他倒是知道,曾经长公主府中养了不少给她唱曲儿的伶人,长安城中甚至传她的面首颇多,极爱男色。

    他并不知流言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也没关系,反正她如今是他一人的,是她的妻子,身上是他的气味。

    沈遥装作遗憾道:“可惜,我都不记得了……”

    她话音刚落,宋衍报复性地俯身咬了一口她的唇,她“嘶”了一声,又用力捶了下他胸口。

    宋衍居高临下道:“让你整日气我,给你点教训。”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实际上又不敢真做什么了。他俯身一寸寸吻着她,不遗漏丝毫土地,看着沈遥愈发迷离的神情,即将到最后一步时,他又一次胆怯起来,放开她的手,躺到她的身旁。

    沈遥还沉浸其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扭头看着他不解,“不做了么?”

    他翻过身背对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即便他再卑鄙无耻,为了得到沈遥,说了这么多谎,可在真正面对她时,他还是难以突破心底那根无形的线。

    他太过肮脏,怎能轻易将她污染?

    他满嘴谎言,是恶种,是怪胎,手染鲜血,脚踩万骨。

    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只敢躲在她的床底,同她呼吸同一片空气,或是躲在门后,从缝隙中窥视。

    她呢?是娇花,是唯一的光。洁白无瑕,光明正大。

    他怎么配得上?

    其实一开始趁她失忆夺了她,他并没妄想过与她有真正的肌肤之亲,他只是不想她嫁给别人。

    仅此而已。

    可后来一步步,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他粗糙的双手碰触了她,肮脏的唾液污浊了她,就连他躲在缝隙中的视线,都好像变成了一种强///暴。

    每当她颤栗之时,那娇嫩的皮与带着薄茧的指腹形成了最鲜明的反差,无时无刻提醒着,他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而那最为圣洁的占有仪式,是最后的一道防线。

    他着实不配!

    沈遥自是不理解他的想法,有些失落道:“你对我,没感觉吗?”

    宋衍倏地转过身,不想她失望,又不知如何与她解释,也不知如何面对此刻的求欢。

    最后只是细若蚊音地说了一声“有”。

    无时无刻,都有。

    沈遥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话本,图册,他不知道,她看过很多。

    见他并非全然抗拒,她慢慢伸手上前,勾住他的腰带,试探地一点点解开。见他不阻止自己,她胆子更大了,将他上衣剥开,是实实在在的胸肌与腹肌。

    烛光似乎化作春色,她面孔明明如此纯洁清澈,偏偏说出的话又这般浪荡,“弟弟,别忍了。你忍得了,阿姐忍不了。”

    宋衍喉结疯狂滚动着,嘴中轻轻点了点头,又猝不及防地将自己身上零散挂着的衣料拉开,好像将那最后的防线扯断。

    “那就,试试。”

    今夜是月色明亮的夜晚,屋内的灯与月光交相辉映,穿过呼吸交缠的鼻尖。

    两人实际都没什么经验,半懂不懂,进行得极为困难。

    特别是宋衍,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冷汗不断从额头冒出,整个人僵硬得不会动弹,比她这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还紧张。

    沈遥长叹,抚上他的腰窝,“说实话,曾经刚醒来时,我是不信任你的。我一直想要找回缺失的记忆,因为那是属于一部分的我,我感觉自己似乎不完整了。”

    宋衍垂着眼眸,凝视着她,汗液从下颌滑过,滴落在她的唇角。

    沈遥抬起头落下一个很轻的吻,“可是后来与你相处的日子,即使找不回曾经缺失的那一部分,我觉得和你一起生活,每日待在这个小镇,平平淡淡,也挺好的。”

    “即便你做出许多出人意料的举动,其实比起质疑,我愿意尝试着去理解你。”

    “诺诺……”他眼底的黑眸闪烁着,动容着。

    “那次知道了你用梨花骗我,我戳穿你后,我也没有想着离开。我想要等你解释,可你却走了太久,留下我一人在这个安静的时府。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过分。我讨厌死你了。”

    “你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又何尝不是我唯一的亲人呢?”

    “诺诺,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沈遥有些疼得脚尖发颤,却还是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如安抚炸毛的猫儿一般,“我知道,你在害怕,你今夜和我说了,我才知道你有多缺爱。所以你才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去爱一个人,即便你努力尝试过。”

    宋衍将脸埋在她的颈肩,“诺诺,我真的很爱你,我从没这么

    爱过一个人,真的。”

    沈遥攀住他的宽厚的肩,“我也不知道如何正确去爱一个人,所以没关系,我们以后一同学习,毕竟谁不是第一次做丈夫,第一次做妻子呢?”

    宋衍没有说话,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溺毙在了海水中,尾椎骨随着脊椎一同在酥麻震颤,心脏在抽搐。

    她对他越是温柔,越是安慰,他越是被自己心底那柄利刃所折磨,痛不欲生。

    可是相比起来,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与别人做夫妻之事,他好像更痛。

    自从小白猫被虐杀后,他再也不渴求任何,直到遇见沈遥,他才有了新的欲望,才知道原来他还活在这世上。

    耳边传来她细微的声响,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香味。

    曾经只有梦里的景象,如今成为现实,即便上天不公,却还是给他留下一丝幸运。

    没关系,我会骗你一辈子,只要你不发现我的卑劣,我们此生都将幸福。

    我会补偿你,任何你想要的,哪怕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只要你能快乐。

    我会保护你,无论是用权势也好,还是金钱也罢,你将永远安逸地生活在我为你建造的桃花源中,剩下的一切,都由我来做。

    他不允许其他人进入她,原本他连自己都不允许。

    可他们已经完成这场圣洁的仪式,她从此是他的了,此生都被刻上了属于他粘腻浓稠的烙印。

    随着汹涌的潮水侵袭,鱼儿穿过瀑布河流,跃入大海,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低声道:“阿姐,对不起。”

    “诺诺,我爱你。”

    沈遥闭着眼睛,身上带着不知是谁的汗液,忽然感受到颈肩一股潮湿。

    她一怔,“你哭了?”

    “没有。”他嗓音哑哑的,却不愿意将头抬起,也不愿退开。

    沈遥抿唇,勾着头往外看了一眼,“半刻钟……”

    宋衍愣住,抿着嘴,始终不肯抬头,也不敢相信,“不可能。”

    沈遥眯着眼仔细又看了一遍,“好像,没到半刻钟。原来你因为这事儿哭的?”

    “阿姐!”宋衍恼羞成怒,翻身滚开躺到侧边,拉过被褥盖着自己的头,裹成一只蚕蛹,不愿看她,就好像被欺负了的小媳妇,也不知防着谁。

    沈遥从没想过,夫君竟是这副模样,自己还疼着呢,没想到还得反过来哄他。

    她上前拽了拽被褥,对方却丝毫不动弹。

    沈遥再也憋不住,笑得不行。

    宋衍闷闷地声音传出来,“阿姐,我疼。阿姐,哄我。”

    “啊?你……”沈遥震惊。

    “真的,刚才好疼,不骗你。”

    “……好,哄你。”沈遥着实无奈。

    见他放松了,不再死抓着被褥,沈遥笑着将其扯下,上前凑到他唇角吻了吻。

    “这样哄,是吧?”

    “嗯,不够。”

    沈遥憋笑着,又多吻了几次,直到发现他在暗笑,才退开。

    宋衍身上的被褥被彻底扯开后,迎着烛光,沈遥垂眸一怔。

    只见一条小臂长的伤疤横亘在他的腰部,顺着肌肉线条往臀部延伸,以前从未发现过。

    她伸手顺着那道伤疤滑下去,他身子倏然僵硬起来。

    “怎么了?”

    沈遥问:“你这疤哪儿来的?”

    宋衍声音没什么变化,“之前一次坠马,木刺刮的,别担心,已经好了。”

    听他这么说,沈遥也不再多疑,颔首起身叫了水。

    待两人一同沐浴过后,案上那碗面已经成了一团,无法再吃。

    有过鱼水之欢后的宋衍变得特别粘人,沈遥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关键他还不穿衣裳裤子,就鬼一般站在她身后,图穷匕见。

    她有些怪异地拉紧了自己身上的中衣,随意用筷子搅拌了下清汤面,无奈道:“我叫锦书再让厨房弄一碗,你今夜都没吃东西。”

    “不用了。”他上前将她全圈在怀中,贴着她后耳,声音带着满满的诱惑,又骚又浪,“阿姐,我是饿了,但不是肚子饿,是小小衍饿,一次吃不够,再来一次,好吗?”

    沈遥:“???”

    沈遥:“!!!”

    ……

    天色阴沉,一片黄叶密林之中,沈遥已经独自躲了五个夜晚。

    如今刚刚入陇右道,便被一群死士盯上,只差最后一段距离,便能到达甘州。等到达甘州后,就会安全。

    可惜天公不作美,夕阳西下时,乌云密布,骤然间下起滂沱大雨。雨滴穿过树梢与灌木丛,打湿她身上的衣服。此地明明很少下雨,没想到竟如此倒霉。

    得寻一处避雨,最好是山洞。

    她一边猫着腰,一边往深山处找寻。为了躲避那群死士,原本一直待在她身边的人与她分开许久,如今她很担忧他的安危,却倍感无力,只能在沿途做下记号,祈祷他能快些找到自己。

    幸运的是,她很快寻到一处避难所。

    然而浑身湿透的她,很快便昏睡过去,浑身乏力,呼吸困难,定是染了风寒。

    当她有意识时,一只温热的小手放在她额头,转瞬间,她心底绷紧了的弦松了下来。

    还好他没事儿。

    若他出了事,她也不想去甘州了。

    他点了篝火,又烤了野物和果子,让她舒服地靠在他怀中,撕好肉,一点点喂她,言语中充满了担忧。

    不过就是一场风寒罢了,她体质一向好,傻小子。

    明明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如今已经会照顾人了。

    在山洞中又生活了两日,他每日采来药草给她服下,终于让她不再发热,恢复了力气。

    他们可以上路了。

    虽然很累,可再坚持坚持,一定能走到甘州。

    等到了甘州,她要躺到舒适的大床上好好睡一觉,吃好几个烤鸡腿,再买两个糖人。

    快要出密林时,他们还是被一单独行动的死士发现。

    好在她有些功夫傍身,从一旁拾起木棍便冲上去与死士搏斗。可毕竟年纪小,再加之对方手持利刃,她很快落了下风。

    她转头大喊着想让他先跑,坚持了几个回合,她被一脚踢上胸口,摔在泥地之中。

    那人力气极大,她疼得无法动弹。

    当抬起头时,她看着那把巨大的砍刀朝自己挥劈而下,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躲不过了,却没想到一个身影猛地飞扑过来,用背挡下了那一刀。

    “刺啦——”

    在死士重新提刀的空档,他转过身,一把匕首从他手中直直捅入死士正脸。

    她还在心有余悸地看着面前两个重叠的身影,直到血从他后腰涌出,染红了她的双手,她才回神,惊呼起来:“小衍!你受伤了!”

    他听闻后扭头蹲下,面前的是一张青涩的脸,是个极为俊俏的男孩儿。

    他唇色惨白,朝她微微一笑,温柔安抚她:“阿姐,别怕。”

    沈遥猝然睁开眼睛,头顶的白色帷帐告诉她,她躺在拔步床上。

    屋外的阳光穿过白纸窗户投入,带着明亮与温暖。

    原本挂在她身上入睡的夫君已经离开,猫儿毛茸茸软绵绵一团睡在她身侧,占据了他的位置。

    一宿颠鸾倒凤,浑身酸疼得被车轱辘碾过一般,可更让人心神不宁的,是刚才的梦。

    沈遥按压着眉心,缓解头痛之感,许久才从中回神。

    是做梦。

    亦或者,是过去的记忆碎片。

    梦中那个男孩儿的脸,很明显是曾经的夫君。

    可他们为何会去甘州,为何会被死士追杀,她却全然不知,夫君也半句没提过。

    还有他后腰的那道伤疤,究竟是如何留下的?

    他又在骗她?

    第34章 第34章并无时衍此人

    宁梓谦回到宁府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除了阿栗送饭进来,谁也没见。

    直到这日阿栗敲响门,不

    等他回应后便推门而入,“公子,快出来,今儿来了有意思的。”

    宁梓谦躺在床上,身为一个无所事事,每月将近二十八日休沐的的校书郎,除了玩乐便是睡觉。如今受到来自沈遥的打击,更是没了玩乐的心思。

    “走开,本公子近日心烦着。”

    阿栗也不管了,上前直接拉着他的手,将人拉起来,愁眉苦脸道:“公子,今日你若不出来,大夫人会打死小的。”

    宁梓谦道:“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阿栗着急,直接朝着宁梓谦跪下,大声嚷嚷起来,“公子啊,大夫人今儿下了死话,公子若再不出去,就将您给绑了扔出时府,断绝关系。大夫人扔您也就算了,他说小的是公子的人,到时候也要同公子一起上街行乞。小的不想当乞丐啊!公子!”

    宁梓谦被他吵得心烦,自是不相信母亲真会做出如此举动,却还是一手将人从地上拎起,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出去就是了,母亲找我究竟何事?”

    阿栗没有立即回答,直到宁梓谦被带到一处水榭屏风后,才终于知晓母亲用意。他转身想走,扭头却看到阿栗祈求的神情,最后不得不坐下。

    屏风后落座一女子于母亲林氏对面,娉娉袅袅,手持茶筅轻轻搅拌。待煮好茶,将其分于茶碗中,又加入橘皮递给林氏。

    “家父前些日子与北庭节度使有所交往,节度使听闻了宁家之事,还说想有机会,邀请您一家去边塞呢。”

    “诶哟,节度使大人真是高看我家了。”

    林氏笑眯眯接过品尝后,道:“白姑娘茶艺果然不错,这和我平日里饮的,差别大着。”

    白岁岁温婉一笑,“这茶道之中,首先讲究用水,山泉水为上等,井水则为下等。二来,便是这煮茶三沸,在三沸时,水翻腾剧烈便应停火,否则水过老,煮出来的茶便会苦涩。”

    林氏商贾家妇人,以前也没学过这些,听得半懂不懂,“白姑娘果然贤德,我家那臭小子与白姑娘相比,怕真是高攀了。”

    白岁岁抬袖捂嘴一笑,“怎会如此,宁小公子同进士出身,前途不可限量,曾经还是驸马。”

    “诶,没有没有,那亲事也没结成,算不上驸马。”林氏立刻摆手,“倒是听闻白小姐上头有五个哥哥呢。”

    “是,岁岁是幺妹,其实曾经还有两个哥哥,皆在幼时夭折。”

    听闻后,林氏虽嘴上说着遗憾,心底却更是激动起来。

    待送走白岁岁后,林氏立马走到屏风后,“怎么样?这白家姑娘可入得了你眼?”

    宁梓谦面无表情,想要甩手走人,可碍于长辈面前又不得无礼,“母亲,我对白姑娘没兴趣,我心里只诺诺一人。”

    “你真不识好歹!”林氏恨铁不成钢,“虽然长公主身份尊贵,当初叫你走了狗屎运,可你们已经不可能了。”

    “白姑娘哪儿不好了?为人贤惠,她父亲可是效忠于北庭节度使麾下。算得上一方土皇帝的近臣了。你忘了,当初就是河西节度使举兵,当今天子才是这位的,这白家的权势和那长公主家比,也差不了太多,反而能助我们脱离皇帝的掌控。我们也不指望你这个校书郎了,你若真心为了宁家,就该好好结识这些高官。”

    “还好你没当上驸马,若成了驸马便得远离朝堂,那我们宁家到头来,还是商贾,也走不了多远。”

    宁梓谦震惊地看着自己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母亲怎能这般说诺诺!”

    林氏丝毫不在意,尤其是一个失踪已久的人,别说清白可还在,尸首怕是都被那野兽给啃光了,不然怎会那么久都没个消息。

    “你这臭小子真是愚昧,白姑娘除了身家背景,关键是她母亲生了七个儿子,你也听到了吧。”

    “那又如何?”

    “什么那又如何!”林氏气不打一处来,“她母亲这般能生儿子,那白姑娘定然也能生儿子,我刚看了她屁股,咱们以前乡下都娶这种屁股大的,极好生养。”

    宁梓谦着实听不进去了,扭头便走。

    林氏被他的态度气得心梗,立刻跑上前,提高了嗓子,“你若还想着长公主,不顾我们宁家上百口人性命,你岂不是要气死你爹!”

    宁梓谦停住脚步,着实不解,“什么意思?”

    宋衍并非没在自己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可他为了宁家,从来没将真相告知过沈遥,宋衍那狗贼不应出手才是。

    林氏道:“你爹身子愈发不好了,上次陛下身边的东风又来府中敲打,说你若再惦记着长公主,到时有的宁家好看,但你根本从不放心上。宁家如此大的家业,如今在生意上处处受阻,代表了什么,你还想不到吗?”

    “梓谦啊,宁家已经被陛下盯上了,兔死狗烹的事情历朝历代发生的可不少。若宁家得到白家相助,还能保全安稳,若这样坐以待毙下去,死的就是我们。”

    “如今可是在夹缝中求生,你这个傻的,竟然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

    她抽出帕子,擦了擦红起来的眼眶,“你个不孝子,自回家后都不去看一眼你父亲,他人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也最是操心你的事。”

    “父亲病了?我现在就去看他!”宁梓谦眉心一跳,又在心底咒骂了宋衍一声狗贼,连忙往主院奔去。

    当看到宁忠时,他完全没想到,人已经病到唇色全无,食不下咽,整个人半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宁梓谦冲了进去,立马跪下,“父亲!孩儿不孝!”

    宁忠说不动话,只是眯眼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他,只得叹息着抬了抬手。

    林氏跟在宁梓谦身后进来,看到宁忠的样子,没忍住又开始落泪,“你父亲如今最忧心你的婚事,你要真孝顺,就趁白小姐还在长安,人家对你印象也好,多去接触接触,早些把这事儿给定下来。等你娶亲后,我们就回凉州,这才是保全我们宁家最好的法子。”

    “当然,若最后真是不成,我和你父亲自然也不会强求,毕竟都是天命。”

    宁梓谦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脑袋耷拉着,最后答了一声“是”。

    ……

    自圆房后,沈遥便一直没再见到宋衍,如今已过两日,连着南风,人甚至在晚上都没回来。

    她问起锦书,可锦书又说不出,只道或许书院有要事,因此也没能有机会询问疤痕一事。

    生活照旧,陪小橘玩耍,或是在天气好时出街。

    镇西边新开了家糖铺子,生意红火,她嘴馋得厉害,锦书便只身前往排队,让她留在一处茶铺休息。

    茶铺中人很多,有斗鸡开赌局的,也有坐在桌前嗑瓜子聊天的。

    两个婆子在沈遥背后唠嗑,讲完哪家新纳了妾,又讲哪家娶了个彪悍媳妇,现在又讲到了镇外之事。

    “诶,你可知道最近闹的科举舞弊一事,涉及了不少高官,听说还有许多因此落榜的书生打抱不平,集体在长安城街道上闹。我家老头上次从外面回来,说那长安城可乱了。”

    “竟有这么大的事儿,我倒是没听说,许是日日待在这葫芦镇中,消息闭塞。”

    “老头说,昨日街道上书生闹得流了血,好几个涉事严重的直接被抓进牢房里去了,都是那什么,鹿什么书院的。”

    沈遥一怔,手里的茶水晃了一下,将自己裙摆打湿。

    鹿桐书院,那不是夫君所在的书院吗?

    这人圆房后按理说与自己更加亲密才是,怎会忽然又消失两日,难不成真涉入了这科举舞弊案之中?

    沈遥转过身,看着那两个婆子,急切道:“你们说的,难道是长安城里的私学,鹿桐书院?”

    那两婆子话音一顿,这才发现沈遥竟坐在她们身后,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时府那位夫人么,立马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这……应该吧,我们也不确定。”

    “呃,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很多消息怕是做不得真,我俩老婆子还有事儿,就先走了。”说完,两人招呼也不打,便挽着手,结伴溜出茶铺。

    沈遥并未在意她们的态度,只是心底担忧起夫君安危,隐隐猜测夫君未能归家的原因,或许是被卷入了这案件之中。

    要是如那婆子所言,夫君真被抓进监狱,那更是独木难支,人微言轻,无人会从狱中捞她。

    不行,必须亲自去一趟长安,确认他安危,将他带回家。

    毕竟他们如今已是真夫妻,即便对疤痕有疑问,她也必须从他口中亲自确认,而非随意揣测。

    沈遥站起身,戴上幂篱,快步离开了茶铺,又掂量一番腰间钱袋。

    还好她这次出街带了不少。

    她往租马的地方去,运气却不好,这老板今日休沐。

    待走到葫芦镇门口时,看着门外小路,稀少的人烟,她忽然又犹豫了。

    上一次纵马出镇,她被骗光了钱财,遇了盗匪,害得南风受伤,令夫君担心。他告诉自己外面世道的危险后,她便再也没想着出去过。

    并非她不好奇,而是产生了胆怯,不想给人添麻烦。

    犹豫许久,她还是迈步踏出葫芦镇。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为了夫君安危,即便胆怯,她也必须去做。

    出镇子后,沈遥才发现,葫芦镇位置隐蔽,四周比上一次出镇时多了一片密林,需要走过一条很长的小道,才能看到通往长安的驰道。

    虽然镇子位于这么大的城市附近,可外人若是想要寻到镇子,并不容易。

    这次她并未遇到山匪,一路走得极快,在不断问路后,总算暮色四合前赶到了城中。

    长安的繁华是她在葫芦镇中极难见到的,即便已临近天黑,街道上仍是人来人往,小贩熙熙攘攘,好不欢乐。

    鹿桐书院是城中除了国子监外最有名的一处私学,往日又不少名师圣人在此授课,寻找书院并不困难,问几个人,穿过几条街道便能找到。

    临近书院的街道有些混乱,一些横幅被肆意扔在地上,染上了积水污泥,还有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杆子,看起来便知晓此地经历过一场恶战。

    沈遥心底更是紧张起来。

    在书院门口等了会儿,一小厮模样的人走出来,“敢问这位小娘子来书院有何要事?”

    沈遥立刻上前道:“妾身是来寻夫的,听闻这几日科举舞弊案子涉及不少人,见夫君久不归家,着实忧心。”

    小厮一听便明白了,这几日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来书院寻人的家属极多。

    “请问小娘子夫君姓名为何?”

    “时衍,时间的时,单名一个‘衍’字,衍沃绵千里的衍。”

    “小娘子稍等片刻。”小厮福身后便又进了书院之中。

    沈遥等了许久,都没见人出来,转头无所事事地看着书院四周。心底焦躁,有些喘不上气,便直接掀开幂篱,深呼吸着城中空气。

    附近有小贩推着车,无视这街道上乱七八糟的环境,直接开始叫卖起来,似乎成了某种常态。

    身侧一股视线扫来,即便她没看,也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吐着蛇信子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好似冰凌要戳破她喉咙。

    沈遥捏了捏手,直接转头望去,在书院拐角处与一男子对上了视线。

    可在她扭头时,那股阴仄仄的气息全然消失无踪,男子头顶垂下得一部分发丝,刚好完美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下一只丹凤眼。他身着一袭灰白道袍,带着幞头,腰间布带,脚着麻鞋,一副寒门书生面貌。

    见她看过来时,男子只是礼貌朝她微微一笑,便又退回书院之中。

    沈遥还来不及多思,刚才的小厮已经走出书院,又来到沈遥面前,确认了一番,“小娘子说的人,是叫时衍?”

    “嗯。”沈遥点头。

    那小厮不解地挠挠头,“可是,书院中并无时衍此人。我还以为是听错了,或是在名单上看漏了,可问了书院中的夫子,都无人知晓。”

    天空逐渐阴云密布起来,开始飘起了小雨,本就是夏季末,秋季初的时节,起了风后,便更是让人阴冷不少。

    沈遥一时怔住,蹙眉不可置信,“没有时衍此人?”

    她确认了好几遍,才慢悠悠往回走。

    细雨绵绵,雨水打在路边的树叶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惊动了路边小贩,行人们开始举着手,挡着雨奔跑起来。

    沈遥开始从醒来后回忆着与夫君的一点一滴。

    第一次看着他,他声音极为温柔,“单名一个‘衍’字,衍沃绵千里的衍,姓……时,时衍。”

    叶灵知道她身份时带着吃惊的神情,“你就是时府中的那位神秘夫人!”

    “这个小镇!你要小心!不是你想象中那样!”

    “阿姐,对不起。诺诺,我爱你。”

    还有许多许多,变成广玉兰的梨花树,楚绣最后留下的话语,夫君时常不知所踪的身影。

    他亲口说过,他在长安城中的鹿桐书院上学。

    还有,他腰后那条伤疤。

    明明她记忆减退得厉害,在此刻却清楚得记得从醒来后经历的一切,甚至每个人的话语。

    他对她的爱,她能深刻感受到,并非弄虚作假。

    可他为何骗她?

    他每日说是去上学,究竟去了何处?

    她的夫君,真的是时衍吗?

    沈遥心底乱麻一团,理不清线头,此时甚至想如鸵鸟一般缩起自己的脑袋,去逃避一切的虚假与不和谐。

    就这样平淡地生活在葫芦镇,有什么不好吗?为何执着于某些看不清道不明的真相?

    雨越下越大,等沈遥反应过来时,身子已大半被雨淋湿。

    不得已,她只能和路人一样,举手遮着头跑起来。

    “沈遥姑娘。”一阵声音在她身后响,转头看去,是一辆青顶的普通小马车,车上坐着刚才在书院遇到的那名男子。

    沈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定睛看着男子掀开车帘,朝她勾了勾手,又换了称呼,“时夫人,现雨大,时夫人想回葫芦镇?某可送夫人一程。”

    “你知道我?”沈遥定在原地没有动,那驾马车的马夫挥起鞭子,将马车挪了几步,定住在她面前。

    男子仍微笑着,“夫人是想寻自家夫君吗?我知道,夫人上车吧,某是时衍同窗好友,自是会将夫人完好送回镇子。”

    沈遥眯眼,想着刚才一路以来的困惑,又扫视了一眼只男子一人的马车。雨水随着一阵狂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选择坐了上去。”

    车帘放下后,马车开始走动起来。

    车内地上放着一小暖炉,将整个车厢烤的热烘烘的。

    沈遥身子虽然湿着,却也比外面舒服些许,这时她才看向面前的男子,“多谢公子,不知公子身份?”

    对方淡笑着说道:“某姓秦,名木,刚才也说过,是时衍同窗。”

    “你说你知道我夫君去了何处?”

    秦木颔首,一举一动皆极有礼,又保持着距离,“时衍已经离开鹿桐书院几月,书院中因着这段时间的科举舞弊一事换了夫子,自然不知曾经书院之中的人。”

    沈遥瞬间松了口气,却仍是着急,“那他?”

    秦木低着头,沉吟好一会儿,才道:“是去了太学吧,时衍功课一向出色,具体的某也不太清楚,夫人归家后自可询问。”

    沈遥听闻后欣喜,“这么说,他没有卷入这起案件,如今并无危险?”

    “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该站在哪边,这样的聪明人,不容易有危险,即便有……或许也是因为自身软肋。”秦木声音温和,如夫君一般。

    沈遥渐渐放下心防,“软肋?”

    秦木闷笑了一声,“自然是夫人你啊。”

    沈遥一听这调侃便红了脸,轻咳一声扭开头,不想看他。

    秦木弓着腰,头发纹丝不动地挡着半张脸,他定定在暖炉上方烤手,“此次舞弊案涉及了最大的两个高官,分别是中书令,以及门下侍郎,还有底下一干众人。特别是中书令,三朝元老,大权在握,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的圣上,是日理万机,夙兴夜寐。”

    见沈遥对政事不感兴趣,他又道:“此次舞弊案也影响了秋季即将到来的乡试。”

    沈遥看回他,手指微顿,“这么说,夫君他很有可能无法参加此次乡试?”

    秦木笑笑没说话,他掀开帘子往外一观,令马夫将车停下,“葫芦镇到了,这小路上走马车实在颠簸,今儿就先将夫人送到此处。”

    沈遥一看,见马车停在了

    密林小道的入口处,“这么隐蔽的入口你也知晓,这么说你来过葫芦镇?”

    秦木点头,没说更多的,只是从一旁拿过一把油纸伞递给沈遥,“外面还在下雨,夫人带上这伞,回去后喝点姜汤,沐浴一番,莫要染了风寒。”

    外面雨越下越大,沈遥并未推拒,将伞接过后道谢,又说:“之后我把伞给时衍,让他还给你?”

    秦木摇摇头,“如今我俩不在同一处,各自忙碌,一把伞罢了,无需归还。”

    话虽如此,沈遥想了想,还是掏出铜钱,见他不接,便又放置座位之上,直接撑伞下马车,往小路而去。

    她走了几步后,秦木的声音又传人耳中,“沈遥姑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沈遥脚步一滞,扭头往回看去,雾蒙蒙的滂沱大雨中,青顶小马车已走远,看不到影子。

    大路上白茫茫一片,身后的小路上竟是树木遮掩,两边都不见任何阳光。

    她转身踏入小路之中,在天彻底黑下来后,终于回到葫芦镇。

    还未走到时府,街道上带着家丁们四处张望的锦书从远处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满脸焦急:“夫人去了何处?怎的现在才回来,还弄了自己一身湿,今日可真是吓死奴婢了,以为夫人又像上次一样独自出了葫芦镇。”

    沈遥本想实话实说,可不知为何,她还是低下头,回避着视线道:“我四处逛了逛,结果下了雨,便在一处凉亭中躲雨,后来一直不见雨停,也只能找路人借了伞回来。”

    锦书满脸狐疑,却也没有质疑她的话,只是扶着沈遥快速回了时府。

    为了防止她染病,锦书马不停蹄让厨房煮了姜汤,又备了热水。

    伺候沐浴时,锦书看着一直发呆的沈遥提了一嘴:“姑爷今夜应是会归家,只是回来的晚些。”

    沈遥没有太大反应,只“嗯”了一声。

    就寝已是亥时,沈遥一人上了拔步床,锦书为她放下帷帐便离去。

    她夜晚一直都会在房中留着两盏灯,辗转反侧许久,沈遥起身,到墙角拿过今日那柄油纸伞仔细观察着。

    明明一切都能说得通,她遇上了夫君同窗,也解释清了为何鹿桐书院的人不知晓夫君。

    可冥冥之中,似乎就是又什么东西不对,麻花一样在她心底拧巴着。

    她不知是过往夫君以及众人的行为举止,还是那秦木,让她有这样怪异的感觉。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再次撑开伞,灯火之下,她终于看到了伞上印着的图案,不大,不仔细根本发现不出来。

    与曾经装着梨花的荷包一模一样。

    一只白鹤。

    ……

    这天夜里,沈遥又做了与前几日相同的梦。

    在林间的逃亡,与‘小衍’的重聚,还是个孩子的他努力地照料着自己,最后为她挡下一刀。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梦境中,‘小衍’的面孔与声音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他好似春日旺盛的青草,带着稚嫩与青涩,却有着最为坚定的意志。

    他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阿姐”。

    后半夜,沈遥处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一股潮湿在脸颊脖颈游走,像一把沾了水的细毛刷,她被痒醒了,半眯着眼睛,在暗淡的烛光下许久没反应过来。

    “醒了?抱歉,把你吵着了。”宋衍直起身子,看着身下的人儿躲在被褥中,露出一颗小脑袋,头发凌乱,双眼还微微发红。

    第35章 第35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自己……

    “什么时辰?”沈遥嗓音有些沙哑。

    宋衍往外一瞥刻漏,回她:“丑时末。”

    “怎么这么晚?”

    “嗯,有些事儿忙,一时没顾上你。”他心疼地揉揉她脑袋,看着有些发红的小脸,“你染风寒了?”

    沈遥揉了揉自己嗓子处,“或许吧,发热了吗?”

    “没有。”他见她脚露在被褥外,立刻帮她揶了揶,将她裹成一只蚕蛹,“你继续睡,明早叫郎中来给你看看,有什么话我们明天说。”

    沈遥迷糊着,没有完全听清他的话,便又睡了过去,缩到他怀里。

    许是身旁萦绕着熟悉的气息,再次睡着后,她没再做梦,一直到早上醒来,才终于有了些力气。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半靠在夫君胸膛前,郎中跪在床铺下方为她诊脉,夫君眼神幽幽地盯着她纤细的手腕。

    待郎中将工具收好后,宋衍双眼带着些疲累后的充血,急切问:“夫人如何?可严重?”

    郎中退后几步,弓着腰答:“夫人只是淋雨后小感风寒,并未发热,不严重,只需服几副药,多多修养身子,很快会好。”

    宋衍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垮下来,锦书立刻带着郎中离开寝室煎药。

    沈遥看着两人将房门关好后,她声音很低问:“郎中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

    “来了一会儿了,你睡得沉,我也不忍叫醒你。”

    这一病三日,在宋衍的精心照顾下,她都没怎的动弹过,他整日守在床前,昨夜才出去了一趟,今早又回来了。

    好在是小病,除了嗓子还是有些发疼,其他却也感到很快好起来。

    待郎中又一次来看过,沈遥能感受到,他这几日紧绷的情绪这才松懈下来。

    他让她又躺了会儿,待药煎好,才将人叫起来,半抱在自己胸前,一边吹着一边喂她。

    沈遥喝了一口便满脸皱起来,推开他的手,“郎中都说我已经好了,我再休息休息嗓子就不痛了,何须服药。”

    “小病不仔细着很容易拖大。”宋衍无奈笑笑,实在拿她没辙,“诺诺,若不好好喝药,我亲自喂你了。”

    沈遥心不在焉地瞥他一眼,不说话,就是闭着嘴摇摇头。

    宋衍也不与她多言,直接含下一口药在嘴中,沈遥还未反应过来,头便被人给掰了过去,手强硬地捏着下巴,让她无法挪动,却也不疼。

    她就这样瞪着眼睛,看着这人直接亲上了自己。他娴熟地撬开她牙关,将药渡了进来。

    原本苦涩的药似乎失去了某些味道,连触感都变得如绢丝般光滑,汇聚成了一股温泉上方的溪流,自上而下流进胃中,干疼的嗓子似乎也变得清凉起来。

    然而眼前的人竟胆大妄为,在她喝下药后,又反口吞咽起她的唇舌,带着潺潺唾液,吮到她舌根发酸。

    沈遥没有反抗的力气,推搡他许久,才将人推开,银丝在唇间拉开后,他伸手将其勾走,又放到自己口中舔尽。

    夫君带着一脸色//欲地看着她,“喜欢哪种?”

    沈遥气笑了,知道他在问她喜欢哪种喝药方式。她没回答,只朝他递去眼刀子。

    宋衍抬手揉了揉她后脑勺的乌发,“诺诺喜欢喂,那我继续了。”

    “我自己喝!”沈遥没好气地从他手中抢过药碗,憋着气一口全部灌下。

    她正叹息着自己就这样轻易被夫君拿捏,对面这人又倾身过来,控制住她后颈,不顾一切地吻着她。

    她咬牙闭着嘴死活不愿张开,他双手将她一提,整个人趴到他身上,见她还闭着,又二话不说咬了一口她的唇。她一痛,不受控制地张开,任由面前的人胡乱发//泄占//有。

    亲了许久,沈遥身子软下来,不再挣扎,双眼迷离地看着他,他见她久不换气,才终于不舍地放开。

    他好像逐渐迷恋上了与她的吻,有时带着情欲,有时带着兽性,有时由上至下俯视,又时常埋于颈间乞求怜爱。

    宋衍半眯着眼,享受着身体游走至颅内的胀痛。

    她这刚睡醒,被狠狠吻过的模样,比起平日显得更为乖巧,更让人想欺负。

    可乖巧?都是假象,她人真是从不与乖巧二字沾边儿。

    “那日下雨,出葫芦镇了?”

    他憋了这么多日,还是终于问了出来。

    “嗯。”沈遥细若蚊音,理智渐渐回笼。

    她低下头着实懊恼,没想

    到又被他轻易拿捏住了,这个臭男人实在可恶。

    宋衍泄愤地又咬了一口她的锁骨,在她“嘶”了一声后,他抬起头,看着上面留下的深红牙印。

    他在宫里忙得焦头烂额,那日临近傍晚,锦书忽然让人传来消息,道沈遥又不见了,他当即吓了一跳,却又因着中书令的破事儿被阻。

    寻了暗卫一问才知,沈遥昨日下午带着幂篱离开得悄无声息,整个镇子并没人注意到,是锦书买完糖回到茶铺后,才发现人不知所踪。

    他大怒,来不及处罚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解决完中书令的事儿便往葫芦镇赶,好在回家后,锦书说沈遥自己又回来了,这才放下心。

    可是她还是出了镇子。

    在他昨夜细想后,猜到她极可能去了长安,而她去城里的原因,很可能便是科举舞弊案。

    是他大意了,即便再忙,都应该给家里主动递消息才是。

    他已经经历了几日几夜的不安,好在今早听闻她病情稳定后终于平静下来,原本凝固的血液在时间流逝下融化,重新开始在全身流通。

    沈遥看着他的脸,说道:“我无意听人提起最近的那起案子,与科举有关,听说很多书生被捕,你两日没消息,我以为……”

    “对不起,诺诺。”他低头将下巴埋在她颈间,深深嗅闻她身上的体香,短小的胡渣没有被清理干净,有些扎人,见她肩膀一耸,又到她耳边轻轻呼着热气,“我应该递消息回来的,是我的错。”

    没想到他认错认得这么快,沈遥顿时没了脾气与手段,不知该说什么。

    宋衍趁热打铁,声音哑哑的,“下次不会了,真的,我发誓!”

    沈遥“哼”了一声,扭开头,又挡住自己被他扎了的脖颈,“你倒是好,人不在鹿桐书院了也不与我说。”

    宋衍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她去过鹿桐书院,还从那儿知晓了自己没有在书院中的事实。

    他脑子转得很快,一个翻身将她压下,居高临下看着她,抢先一步说:“我错了!以后真不会了,我有任何事儿都告诉你!真的!”

    沈遥躺在床上,头发彻底散开,刚睡醒不久,眼睛还有些湿润,因着刚才的拉扯,身上的寝衣被拉开些许。

    她却始终不愿表现出弱势一方,梗着脖子道:“你真没骨气,嘴里只会认错吗?”

    宋衍隔着单薄的寝衣,贴着她身子,面孔带着淡然,“在你面前,我要什么骨气,骨气这东西能让阿姐多睡我么?”

    “你!”沈遥脸瞬间气红了,浑身热得不行,“够了啊,时衍!你别这么浪荡!”

    “老夫老妻了。”他捋了捋贴在她鼻尖的发丝,“那你想要我如何?才能原谅我。”

    沈遥随意道:“解释,我要听你解释。”

    宋衍思考不过弹指,便张口道:“我去了太学,所以便没在鹿桐书院了。”

    太学……

    沈遥一怔,想到秦木口中的话,与他说的一样,这么说,真是去了太学。

    可是秦木与那白鹤的图案,究竟有何关系?还有之前的梨花,究竟是秦木授意?还是巧合?

    所有的一切似乎越理越乱,让她有些头疼。

    “在想什么?”宋衍侧过身,将沈遥一整个捞过抱在怀中。

    沈遥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只问他:“那这次的案子,对你有影响吗?”

    “嗯。”宋衍张口就来,“秋季乡试或是要取消,读书人每年能参加科举都不容易,而太学在大周的意义不同于私学,所以前两日都在忙着和同窗夫子们做着工作,将请求上达天听,希望今年乡试的如期举行。”

    “真的可以吗?”

    “是希望。若国子监的人都不出面,便无人可出面了。”

    沈遥点点头不再多想。

    宋衍紧了紧怀抱,笑盈盈地看着她,手开始往下乱动起来,“可这案子不简单,接下来一段时日还是有的忙。”

    沈遥听着他的话又是一怔,抿着唇不说话。

    面前的人更加猖狂起来,水声渍渍,她扭了扭,呼吸乱了起来,许久后,看着他抬起那只乱动的手,倏然浪荡地含到口中,她整个人似乎都炸开了。

    “你!你!你从哪儿学的?”

    “这种事儿,还用学啊。”

    说完后,他俯下身来吻沈遥,她吓得挣扎起来,拼尽全力地推着他,扭开头,他的吻只落在了她侧脸上。

    “你不许亲我,除非去漱口。”

    “我都不嫌弃,阿姐怎会嫌弃?”他咧嘴笑了起来,继续试图亲她。

    沈遥不停扭头躲避,最后抬手捂住他的嘴,脸都气红了,有气无力,“我就是嫌弃,不行吗?”

    他声音闷闷地从她指缝间传出,“行,你说什么都行。”

    明明如此美味甘甜,他只是想让她知道,她自己有多好吃,多诱人。

    嘴上这般说着,他又伸出舌头舔了下她手心,沈遥瞬间头皮发麻。

    她还是不敢放下手,“你快去漱口!我还病着呢!你怎么能这样!”

    “哼。”宋衍懒懒笑着,“那你该喊我什么?”

    “时衍!”

    “不对!”说完,他又试图继续倾身,拉她的手腕。

    “夫君!夫君!这样总行了吧!”沈遥吓得都快哭出来了,没骨气的人最后成了自己。

    宋衍终于满意地翻身离开,带着一副餍足的神情,叫了锦书领人进来伺候。

    沈遥背对着他,将整条被褥蒙住头,想着他刚才那副浪荡模样,越想越气,越想越羞。

    这个人!怎么可以!臭不要脸!

    他也不弄她了,上前将人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后背哄着睡了一觉。

    也不知多久,当她掀开被褥往外看去时,宋衍早已恢复了平日在外人面前冷淡的神情,南风站在他面前不知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可他面色却愈发严肃。

    没过多久,宋衍回到床边,吻了吻她的额头,又揉了揉她的脸,温柔道:“太学那边有要事,我得离开一趟,接下来几日或许都不会回来,诺诺一人在家可以吗?”

    沈遥心口闷闷的,却还是点头让他快去,最终也没有问出他后腰那道疤痕。

    他昨夜出去过一趟,回来的很快,后来一整晚没换衣服。

    在他转身时,她视线敏锐在后领处看到几滴红色,有些开始发黑,很明显,那是血迹。

    她怔住,她的夫君既是书生,那血迹从何而来?

    难道这次案子严重到,已经有人在他的面前流血了吗?那为何他又能如此淡然,什么也不与她说?

    眼前白雾变得愈发厚重,正在与锦书交代照顾事宜的他,模样似乎也渐渐模糊不清,声音忽远忽近,紧接着有些耳鸣,脖颈血管跳动得厉害。

    他着急离去,交代完后又看了她一眼,便大步迈出门槛。

    很快,房间空荡下来,那团白雾似乎充盈了整个心脏,遏制着呼吸,无论如何也难以驱散。

    ……

    本只是普通的风寒,以为差不多好了,沈遥没想到,仅是去院中练了一上午功夫,自己的病竟愈发严重起来。

    从嗓子轻微发疼,到咳嗽,到如今又一次发了热,躺在床上四肢无力。

    沈遥沉睡了一整个白天与黑夜,醒来后,就能闻到那股带着青草的冷

    香,猜到原本说好忙碌的人定回来过,只是刚离开。

    她每日按时吃药,遵循着医嘱抽出时间在庭院中散步。

    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多日过去,也没见太多好转。

    这日,锦书煎药时,沈遥一人回了屋子,发现自己案几上多了一个从没见过的锦盒。

    不知是何人放在此地。

    她没多想,直接将锦盒打开,整个人却猛然吓得坐在了地上,半晌发不出声音。

    只见锦盒中是一只橘猫的尸体,鲜血被人抽干,内脏掏空,两只眼眶成了窟窿,变得干瘪又恐怖。

    她立刻站起身,疯了一样跑到床边,见到小橘伸展,翻着肚皮,发出咕噜的声音后,又立刻抓起她的前脚掌查探,见到其中一只只有三个指头,才暂且呼出一口气。

    沈遥甚至不敢转身去看那锦盒中的野猫尸体,直到锦书端着药入内,见到那尸体后陡然大叫起来:“啊——”

    药打翻在地,得重新煎了。

    锦书跑到她跟前,震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夫人还好吗?”

    沈遥勉强地点点头,着实不解,当初时府那个虐待动物的人,是楚绣的母亲朱氏,为何如今又出现了这样的尸体?

    朱氏和楚绣两人不是被发卖了么?难道不仅仅有朱氏,还有别人?那人将尸体放到她跟前的目的又是什么?

    有人在恨她?

    仅仅只是想吓唬她?为何?

    “快拿出去找个地方好好埋了。这件事儿别声张,私下去查,定要将时府这人查出来!”

    沈遥的嗓音还是沙哑着,指尖止不住颤抖,她想到什么,又说:“我给时衍写封信,告知此事,你派人送去长安。”

    “是,夫人。”

    第36章 第36章对他的一种挑衅

    是夜,沈遥回到府中后却还是因着白日的场面精神恍惚。

    锦书将煮过的白水倒了一些出来,递给沈遥,“夫人这些时日嗓子可算好些了,但郎中说每日还是得喝够足量的水。”

    沈遥接过后轻抿,眨了下眼,“锦书,你在水里放糖了?”

    “没有啊。”

    “这水好像变甜了。”

    “是吗?”锦书拿过一个空杯,重新倒入水喝了几口后摇摇头,“没有啊,这水不还是和从前一样。”

    “怕不是夫人这些时日喝太多药,如今吃什么都是甜的。”

    “或许吧。”沈遥想也是,将喝完的空杯递回。

    锦书正想给沈遥再倒一杯时,没想到一时恍惚,水竟浇了自己一手,“诶呀。”

    沈遥见状立刻掏出帕子递给她将水渍擦净,“你这几日好像很累啊。”

    锦书强撑着摇摇头,“还行。”

    沈遥:“你早些去歇息,今夜别守着我了,反正时衍这几日都不回来。”

    见她这么说,锦书也不好拒绝,便点上熏炉,而后起身离开房间,将门关好。

    彼时也开始下起了雨。

    人生病后,便更容易多愁善感起来。

    沈遥没有亲生父母,兄弟姐妹,没有任何记忆,对远在扬州的义父义母极为陌生,虽偶尔书信往来。

    整个时府到现在除了风和雨,仍是寂静无声。

    夫君总是很忙,又总是什么都不与她细说。

    今年雨水比往年异常多,入秋之际,屋外连绵不绝的雨伴随着凉意,她半夜冻醒后,不愿将锦书叫过来。

    毕竟小丫头这些时日为了照顾她也是尽心竭力。

    支摘窗还开着,许是下人忘了关。

    她自个儿起身到窗子前,却没想到屋外狂风大作,身体虚着,费了好大力才将其合上。

    可这般费事后,身上的寝衣又被雨水打湿,头发丝也黏腻在脸颊上。

    从柜子中翻了一件厚实的衣裳换上,又开始寻找多余的被褥,她无意扫过被压在最下方的那柄雨伞,拧着眉头,最后还是选择继续将其无视。

    多余的被褥被放在最高处,她搬来椅子站上去,踮着脚却还是拿不到,对自己顿时无语。

    无力感骤然席卷全身,好像没有别人,她什么都做不成。

    她忽然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学会了压抑自己,克制情绪,隐藏心绪。

    不再试图什么都与夫君或是锦书倾诉,好似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她虽然看似与夫君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有了肌肤之亲,可她与时府,与整个世界,又产生一条巨大的鸿沟。

    至于那是什么,即便她时常询问自己,她也始终说不清,她也不知自己在犟什么。

    她如今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他,她对他的依赖程度或许超乎想象。

    可当身边出现数不清的疑点,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变得难以信任之后,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还能相信什么?

    她的生活也是从何时起,开始变得小心翼翼,伴随着自己是沉重包袱的自我厌弃,与逃避,寂寞,恐惧,全部交织一起,形成了一张复杂而混乱的蛛网。

    而她是被蛛网所缠住的蛾子,毫无动弹之力。

    沈遥看着够不到的被褥,最后压着情绪,跳跃了一下试图去够,却倏然踩空,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啊!”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来,她低呼一声,提了提裤腿,那处已发红,是扭了脚。

    沈遥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撑着椅子站起,默默地一瘸一拐坐到床上,按压着脚踝。

    猫儿还在床上一无所知地呼呼大睡,不谙世事的模样让人格外羡慕。

    小橘虽然与她都一样,住在时府中,被好好细心地养着,吃穿用度全依赖着别人。可猫儿的世界很单纯,脑子愚笨,所以对事物的期许便少了很多,吃饱喝足便已足够幸福。

    可生而为人,却承受着多变又复杂的情绪,看得越多,对周围的期盼也越多,也更容易产生失落。

    沈遥听着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与暴风,骤然间,关好的窗户又被那阵风给吹开。摇摇欲坠,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她眼睛酸涩起来,却闷声不吭,只是定定看着窗外天际裂开的口子,以及侵袭而来的雨幕。屋外雨声吵得闹人,却更显得时府空荡。

    身旁的小橘注意到她动静,走上前轻轻“喵”了两声,又蹭蹭她。

    她抬头看着猫儿,又抬手将蹭着自己的小橘抱到怀中。她收紧怀抱,庆幸身旁有着小橘的陪伴。

    空荡而巨大的拔步床中,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曳着,沈遥睁着眼睛许久,最后才终于在雨停的晨光中彻底睡去。

    沈遥第二天除了喝药,一直拉着帷帐不愿见人,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锦书也只以为她是疲惫,便不多打扰,让她在房中睡了许久。

    沈遥终于病好是在一周后,这一周的时间里,都没见过夫君,只递回一封书信,叫她不用担忧那虐猫之人,他已吩咐下去在查。

    这个骗子。

    沈遥打起精神,一同着手查起府中另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却没有任何线索。那人似乎只做了这一次,便隐匿起来。

    暴雨之后的天气总是格外好,这样的日子她都会出街去逛逛。

    等待锦书排队之时,脚步声噔噔从身后传来,她转身,是锦书又着急忙慌地走回来,手中没有任何东西。

    “怎么了?”

    “夫人!跟我来!”锦书眼中带着惊慌与不可置信。

    沈遥跟随她往一处墙根走去,此时面前已经聚满了群众,都这低着头互相交谈着,指指点点。

    锦书拨开人群,“让让——”

    沈遥终于站到最前方,可面前的场景踩痛了她的神经,差点儿吐了出来。

    只见面前排列整齐着不同动物的尸体,有老鼠,松鼠,猫,狗,它们相同的共通性便是,都被抽干了血,掏空了内脏,干巴巴地晾晒着。

    “所以……不仅时府有做这事儿的人,葫芦镇中也有。”她此刻有些后悔,自从发卖了朱氏后,锦书前些时日想再去寻人,却没了任何消息,如今遇到这壮烈的场景,也找不到人发问。

    “锦书,去叫官府来查。”

    锦书忧疑道:“官府会管这事儿吗?毕竟死的只是动物。”

    说的倒也是实话。

    沈遥背过身,不忍目睹此番场面,开始细细回忆着当初抓朱氏

    的一举一动。

    “血鬼!”沈遥忽然想起来,当时朱氏房间,有一张未被烧尽的纸,上面写着血鬼二字。

    而后来,第一次出葫芦镇时,她在路边茶铺听人聊天,也提起过血鬼。

    锦书没能理解:“夫人是何意?”

    沈遥道:“你与官府说,当初时府抓住的那虐杀动物之人,与所谓的血鬼有些关系。如今世道动乱,这么庞大的屠戮,或许有人想借机生事,利用此事对皇室或是整个大周造成不利影响。”

    “你在他们面前,定要扩大这件事的影响力,若是此事涉及皇室朝廷,官府的人就算不想管,也得管。”

    锦书眼睛一亮,立刻应下沈遥嘱托。

    两人从时府又叫了些家丁,一同将尸体找了块好地,全部掩埋。

    她也亲自动手,结束回到时府后一身灰头土脸。

    沈遥看着阴沉的天,嗅到了不同寻常,这次的这些行动,看来并非针对她一人。可她始终不解,府中那人将尸体放到她面前的目的,究竟为何。

    ……

    短短一月内,整个大周发生太多事。

    先是科举舞弊案发生,连日暴雨后又是各地洪涝灾害,正是即将秋收的时节,庄稼被水淹过后死了不少,紧接着爆发了小范围灾荒。

    宋衍已连续多日未能休息,终于处理完手头事宜。

    他再一次拒了沈芯的求见,南风也恰巧匆匆赶来。

    “陛下!”

    宋衍捏着眉心,顿感疲惫乏力,“怎么?长安城内动物集体死亡,有眉目了?”

    南风点头,“今日,原本从狱中逃跑了的朱氏突然出现在长安闹市,大喊着动物集体死亡的源头是血鬼出现,而血鬼又与当今天子失德相关。所以才会出现这科举舞弊案和洪涝。”

    “而这仆妇引起了好些人的注意,又说自己右手被砍,都是因为天子要杀她拿来祭祀血鬼。”

    宋衍扯了下嘴角,“你们没抓住人,又叫她跑了?”

    南风一哽,立即补救道:“人是跑了,不过刚才有消息传来,朱氏在城外一处山林又出现了,还是与两名男子同行。”

    “朱氏……”宋衍垂眸咬牙。

    前些日子,他收到沈遥的书信,告知了时府发生的虐杀动物一事。让他最无法容忍的,便是那人如此嚣张,竟将尸体送到沈遥面前。

    这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葫芦镇隐藏的真相,此番形势,更像是对他的一种挑衅。

    他第一个想到的线索,便是当初被关入地牢后又不知如何逃跑了的朱氏母女。可一个仆妇,一个丫鬟,竟叫身为皇帝的他找不到踪迹,如此便是更加可疑。

    背后之人实在吃了熊心豹子胆,待抓住,他定要亲手了结,给沈遥出气。

    宋衍眯着眼睛,看向南风,满是阴冷与戾气,“人在哪儿发现的,朕这次亲自去追。”

    ……

    今日出了暖阳,天气还算好,沈遥来了练剑的兴致。

    还未耍完一套剑法,没过够瘾,管事全叔来了内院,福身恭道:“夫人,时府来了客人,说是时爷的同窗好友。”

    沈遥收起剑,“可是时衍如今不在府上,你可有告知与他。”

    “说了,可那人说想见见夫人。”

    “见我做甚?”沈遥脑海中浮现出一种预感。

    全叔果然道:“他说他叫秦木,之前遗留了一把雨伞在夫人这里,想要来拿回。”

    “雨伞?什么雨伞?”锦书先是满脸疑惑地转眼睛,而后不解地看着沈遥,通过全叔的话,心里打起了鼓。

    她万分忐忑,“夫人,你又有外遇了?”

    “什么叫又!”沈遥无奈朝着她脑壳来了一下,“你这脑袋瓜里整日都想些什么!”

    她抿唇,沉吟不语,片刻后回道:“让秦木在中堂等我,我稍后就来。”

    “是,夫人。”全叔领命告退。

    锦书跟在沈遥身后,小跑着跟上在她身侧,满脸的怪异藏不住,“夫人,你真要去见男人?”

    沈遥无奈翻了个白眼,“你跟着我去不就好了?”

    锦书:“啧啧。”

    沈遥回到寝室中,很快便翻出了那柄油纸伞。

    上次告别时,秦木明明亲口说无需她将伞归还,而她也确实留下了铜钱。

    如今秦木来此地,正好她也想问问,伞上的白鹤,究竟何意。

    带着伞和锦书,沈遥一路来了中堂。

    秦木背对她,站在正中,身上仍然穿着之前那袭深灰色道袍。听到声音后,便转了过来,垂落的前发依然挡着半张脸,另一只丹凤眼带着儒雅,他朝她一笑。

    “我就知,夫人会见我的。”

    ……

    山林中,一行人来到了朱氏出现过的地点。可是此处已找不见那两名男子,只剩下,已经死亡的朱氏。

    朱氏的尸体是在一处低谷中被发现,发现时已经被野兽吃的只剩下头颅和一半的躯干。

    野兽?

    怎么可能是死在野兽口中,恐怕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又知晓太多东西,被杀人灭口罢了。

    京兆尹一脸殷勤,躬身跟随在宋衍身后,上前说起这案件,“陛下,这朱氏尸体,是半个时辰前,一入山砍柴的樵夫所发现的。据调查,朱氏母女当初逃跑后,一直在山中躲藏,后来遇到一瓷器商贾人家,或许想着这俩是黑户不用钱,便带回家中做仆妇丫鬟。”

    “后来朱氏因犯下盗窃罪,那家人忍无可忍,抓到官府后受了杖刑。我们找到那家人,据悉,后来是有人出了高价,将朱氏买走,而买走人的是一对主仆。至于朱氏之女,在朱氏被买走前便又跑了,后来一直没有线索。”

    南风问:“他们可还记得买走她的那两人样貌?”

    京兆尹道:“那个下人身高八尺,十分健壮,却是样貌平平,没什么特色,能看得出来,是个功夫极好的。而至于其主,人牙说仅仅在风吹起车帘时瞟过一眼,那人最明显的特征,是前发散落,遮住半张脸。”

    宋衍沉吟着,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瞬间黑了下去,“半张脸……”

    验尸的仵作走上前,行礼后回禀:“陛下,小的已验完。死者并非死于野兽撕咬,野兽只是为了掩盖某些痕迹。”

    “其真正死因是,被捆绑后放干鲜血所致,虽然只剩最后一些尸块,可是从明显的切割痕迹来看,死者濒死之时,被掏空了内脏。”

    ……

    “时夫人,既有客来,是否应该备茶点?”秦木看了一眼沈遥身后的锦书,笑眯眯地说。

    沈遥不解,“妾身以为,公子只是来要伞的。”

    “要伞只是找的借口罢了,这点小伎俩,时夫人怎么识不破?”秦木见她没动静,又道:“夫人,有些话,某只想告知夫人一人,不想叫他人知晓。”

    “关于时衍。”

    沈遥听闻后,想到自己的疑问,又扫了一眼时府内正在走动的家丁侍卫,便转身看了一眼锦书,“锦书,去备茶。”

    对方万分不情愿,却还是应下,而后行礼告退,“备茶很快,请稍等。”

    待人走后,秦木主动落座,上下扫视了一遍沈遥,她一身绯色圆领缺胯袍,尽显英姿飒爽,也不乏小娘子的纯情美感。

    他笑道:“像时夫人这般特别的美人,也难怪他如此看重。”

    沈遥懒得与秦木废话,隔着案落座侧边椅子上,“今日你来,应该不是为了夸我来的。”

    秦木身上飘着一股异香,沈遥说不清那是何味。和他的人很像,平淡,却又隐隐透着不同寻常。宛若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是汹涌湍流。

    他看着她手中的雨伞,“时夫人应该也有话问某吧。”

    沈遥心头发颤,总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好似她心中所想,皆能被看

    破。

    她不再犹豫,直接撑开伞,对着堂外太阳照射的方向展开,一只白鹤赫然出现在伞面上,“请问公子,这是何意?公子曾经,来过时府吗?”

    秦木的目光定在隐隐透光的油纸伞上,渐渐的,堂外乌云聚拢,又一次挡住阳光,那只白鹤也随之变淡。

    他没有任何隐瞒,直接说:“某是第一次来时府。而白鹤,是一个组织。”

    “组织?”沈遥放下手中的伞,“什么组织?之前在我房间中放了梨花荷包的人,也是你吗?”

    秦木先低喃一声:“原来你没看到那只纸鹤啊。”

    “什么纸鹤?”

    “没关系,那不重要,许是被你那夫君发现后扔了。”他无所谓地笑笑,也没有回答关于装梨花的荷包一事。

    沈遥还想问,可秦木已率先问出口:“时夫人,沈遥姑娘,你内心有过罪孽吗?”

    她翻了个白眼,静静看着他。

    秦木也无所谓沈遥态度,继续说着:“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罪孽,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是恶人,而白鹤的存在,是为了消除罪孽,构建世人心中的桃花源。而没有罪孽的人,在死后,自然也不会入那地狱受尽苦楚。”

    “对了,沈遥姑娘,在这葫芦镇住的好吗?”

    沈遥心跳得极快,硬着头皮道:“自是好的。”

    秦木看了她许久,却忽然闷笑一声,“说谎。”

    他淡淡低声道:“他建造的这个桃花源,太小,太假,还不够宏大。”

    “什么意思?”

    秦木又不直接回答,“这地方还不够好,沈遥姑娘,白鹤的存在,就是为了构建一个更大的桃花源,不是一镇,一城,而是整个大周,甚至大周之外。当所有人都清除罪孽后,世间便不再会有更多的邪恶与痛苦。”

    “而清除罪孽的方式,则来自一个祭祀仪式。”

    “简直浪费时间。”沈遥不想与他聊下去了,想要直接起身离开。

    秦木看出来她心急,立刻道:“沈遥姑娘可能听某说一个故事,只最后一个故事。”

    沈遥压制着心底慌乱,又坐了回去,不知为何,今日的时府竟是比往日更安静上几分。

    秦木幽幽道:“许久前,有一个男孩儿,出生在一权势富贵家,他有一个庶弟,两人儿时相处不算差。对于这个弟弟,男孩儿并不喜欢,因为那是妾室所生的孩子,整日没头没脑地玩儿石子,卑贱,虚伪,试图夺走所有人的注意。”

    “他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个弟弟,道貌岸然,表里不一,很是会装。后来他给了点儿这个庶弟一些小教训。”

    沈遥眉心微跳,堂外的阳光愈发暗淡。

    秦木说着,“男孩儿在教训过庶弟后,其实有些懊悔的,他并非想害死他,毕竟怎么说,也是自己亲弟弟,最后还是放过了庶弟。”

    “只可惜,最后,他低估了那些卑贱之人心底的恶,有的人,心里天生便住着魑魅魍魉,他那庶弟,不仅背叛自家亲人,后来还放了一把火。”

    风从堂外吹进,微微掀起他脸颊前的大片发丝,露出了他的另外半张脸。

    那片皮肉粘连的,粉红的,连眼睛和嘴唇都失去了形状的半张脸,被火焰灼烧过。

    沈遥心跳如擂,空气中好似弥漫着黑烟一般,带着呛人而焦灼的气味,烫得嗓子发疼,又难以呼吸。

    她抓紧袖下的手指,发了一手心的冷汗,却还努力保持着脸上的镇定。

    堂外的阳光已彻底被乌云挡住,愈发暗淡无光,偶尔有风吹过草木的声响,听不到任何活物。

    锦书备茶已经许久,竟然还没归来。

    往日的时府再安静,也不会如此时这般,最初那些偶尔闪过的家丁和侍卫,无一人再次出现,好像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一样,呼吸都不存在。

    而唯一的下人,管事全叔,身旁带着一孔武有力,身材高大,样貌平平的男子,站到秦木身后,安静低头,不发一言。

    没想到,全叔竟然是秦木的人!

    秦木继续道:“白鹤的那个献祭仪式,便是将罪孽,通过活物作器皿,献祭给血鬼。”

    他脸上原本所有的儒雅与温和骤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阴鸷。

    最后,他将冰冷的目光放回沈遥身上,扯了扯头发下扭曲的没有形状的嘴角,“沈遥姑娘,想必已经知晓了,那位庶弟,是何人了吧?”

    第37章 第37章我凭什么不信自己夫君,……

    “锦书呢?时府的下人呢?”

    沈遥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和起伏的声线,攥紧拳头,直到指甲在手心留下月牙印记,传来疼痛,才终于没这么惶恐。

    秦木理好脸颊前发丝,确保脸被挡得严实,才微笑道:“沈遥姑娘,只要你愿配合,我定会确保所有人的安危。你放心,他们都还活着,只是沉睡了过去。”

    沈遥扯了下嘴角,衡量着面前的三人。

    秦木,即便宽大的道袍有所遮掩,可却也能看到干瘦的手腕。

    全叔,已经头发花白,弓腰驼背,一把年纪。

    还有剩下这个壮汉,虽面容不起眼,可是单他的拳头就差不多有她的脸大。

    秦木想要带走她的目的为何?定是用来威胁夫君。

    时府中那么多人,秦木如何做到让所有人昏迷过去?可她管不了那么多。

    从刚才他的话语中,明显能感受到他对夫君极强的恨意。:

    若是叫她此刻直接上前拼死一搏,她定打不过壮汉。

    那若是擒了秦木,用于威胁呢?

    她与秦木的距离隔着一张四方桌,壮汉和全叔站在他的身后。

    若能行动迅速,再加之她女子身份使他们轻敌,或许能在壮汉行动前抓住他。

    沈遥正松开手,起身想要行动时,忽然四肢软了下来,跌回椅子,浑身的筋脉好似被堵塞了一般。

    她一怔,扭头看向面带微笑的人。

    “是水!”

    秦木笑笑,看出她的疑惑,他好心为她解答:“我这两日派人在葫芦镇水源中下了药,我知道这东西,还得多亏了他。”

    ……

    林中查探许久,朱氏的案件没了更多进展与线索。

    宋衍厌恶这样的感觉,敌人在暗处,像一条毒蛇,时不时探头想要咬人一口,可每次都只是虚晃一下又缩回林子,不知何时才会被真正咬伤。

    “发现尸体的樵夫也查过了?”

    南风:“查过,并无任何问题。”

    “发出海捕文书,通缉那个被头发挡住半张脸的人。”

    “是。”南风自是应下,却还是犹豫道:“可我们不知他面貌,仅仅只此一条线索,如何画像。”

    宋衍已多年未见过这人,幼时他那张阴冷的面孔,他做梦都不会忘。可如今十多年过去,定早有所改变。

    “还有一条线索,他挡住的半张脸,是被烧伤而毁容的。”

    宋衍许久没休息好,疲惫得头疼,此时没了太多耐心,他转身带着一大群侍卫离开。

    没走几步,密林深处乍然一支利箭“嗖”一声,直直朝着宋衍破风飞来。

    他眼睛没眨,手背在身后,也不慌乱躲避,南风已眼疾手快一个旋身便抓住那支利箭,手不动如山,箭还在震动嗡鸣。

    “有刺客!”

    南风大喊一声,所有的护卫以及潜藏的暗卫一涌而出,全部往射箭的源头奔去,而四大千牛侍卫东南西北风,则死守宋衍身旁。

    京兆尹被吓破了胆,直接抱头蹲在地上,发觉自己御前失仪后,更是不知所措。

    然而宋衍没看京兆尹一眼,而是发现那箭上系了一张纸条,南风发觉后连忙将其扯下,递到宋衍手中。

    宋衍接过一阅后,将那纸条死死攥在手中,揉成一团。

    即便仍面无表情,指尖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慌张,血液停止流淌,心脏猛烈跳动到连肋骨都在抽搐。

    南风疑惑,不远处追捕刺客的人已经跑了回来,跪下恭道:“陛下,那刺客速度极快,没有抓住。为防对方调虎离山计,只能放弃追捕。”

    “调虎离山计?”宋衍咬牙,“已经中了。”

    “陛下,这是何意?”南风眉心一跳。

    宋衍皱了皱眉,“夫人被带走了。”

    南风明白过来,虽然时府护卫极多,可暗卫皆分布在葫芦镇各处,而宋衍身边的暗卫不仅多,又皆

    是高手,所以才趁着宋衍不在时府时将沈遥带走。

    “可是,陛下不回葫芦镇已是许久,为何偏偏挑今日,利用朱氏将陛下引开?他又怎么确定,陛下一定会亲自追查朱氏?”

    宋衍重新展开手中的纸条,细细看了一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太了解朕。”

    很显然,对方在等科举舞弊案发酵,书生反响最大时,正好中书令被判秋后问斩,圣旨还未发布。与此同时,他用自己为饵,引宋衍亲自追查,单单一个朱氏没有如此大的能耐。

    而抓走沈遥的目的,在于用来交换一个条件,便是保下中书令这涉及案件的一干众人。

    可在他看来,这个条件的背后,没这么简单。

    中书令此人对于那人,或许是同谋,却更是棋子。

    京兆尹虽疑惑着皇帝何时娶了亲,却还是上前试图拍几句马屁,“还好抓走的是夫人,并未涉及陛下龙体安危。陛下放心,这刺客再有能耐,也逃不出陛下的手心。”

    宋衍听闻后彻底怒了,转身一脚踹上京兆尹胸口,对方直接翻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差点儿与朱氏来个面对面亲密接触。

    宋衍冷道:“我看你这个府尹不用做了。”

    说完,他便带着所有人大步离去,留下京兆尹狼狈爬起身,和几个仵作面面相觑。谁想到,这马屁拍在马腿上,还给他官职踢没了。

    宋衍一路快马加鞭,当赶回葫芦镇时,镇上的暗卫还晕乎着,对沈遥被带走一事一无所知。待知晓后皆一脸愕然,很快又跟着宋衍进入时府查探,祈祷他们的亡羊补牢能换来宽恕。

    来到中堂处,南风与东风同时来回禀,“陛下,府内所有下人都昏了过去,除了迷烟痕迹,有的被直接敲,可最主要的,是整个镇上的水源被人下了药,才导致所有人都失可力气。”

    “对方功夫不小,时府这么多人,竟做得不声不响,没叫一人发觉。”

    “沉酥。”宋衍说了一句。

    “沉酥不是禁品么?”

    宋衍垂眸,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

    小娘时氏擅制药和香,这种药无色偏甜,却很淡,服用过后,能叫人失去力量与耐力,却依旧维持正常活动,例如走路,吃饭等。

    除了口服外,还能将其制成香,除非服下解药,否则哪怕是一头牛也会被药倒。

    当初他从小娘所剩无几的遗物中寻到这配方,后来亲自在他那兄长身上用过。

    宋衍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连带着肺部紧缩,开始喘不上气,他着实痛恨这种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无力感。

    想杀人。

    “封锁长安以及附近所有县城,调集禁军,搜寻夫人踪迹。另外下皇榜,赦免中书令一干人罪责。”

    ……

    另一边,宁梓谦本是约了白岁岁出街玩耍,到后来他心不在焉,将人先送了回去,一个人往外游荡。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葫芦镇。

    只是这一次,葫芦镇不同往日那般,今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上不见任何小贩,反倒是禁军士卒在四处走动。

    有的士卒并不认识宁梓谦,见其在镇子门口晃荡,立刻上前道:“喂!你!不知道镇子封锁,不得随意出门吗?还不回家!”

    宁梓谦心底有了不祥预感,“这是发生了何事?”

    见那士卒不耐烦,他立刻机智地递上一包银子。

    士卒快速看了一眼四周,立刻将那袋银子收入怀中,悄声道:“时府那位夫人被抓走了,现在长安以及附近所有城镇都收到了封锁令。”

    知道沈遥真实身份的人其实不多,特别是他这样从长安调出来的小兵。

    他挠挠头,着实不解:“也不知这时府与陛下有何干系,发生此等事儿,竟能得皇令如此大动干戈。”

    “什么?诺诺被抓了!”宁梓谦瞪大了双眼,还不等那士卒说完话,便拔腿兔子般快往镇子外跑。

    几番打听后,终于找到了在四处寻人的宋衍。

    ……

    沈遥再三权衡后,除了暂且跟随秦木离开,也别无他法。

    她一路坐着马车,浑身无力,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这一路上,她离秦木那人极远,眼神中透露着厌恶。

    到达目的地,壮汉粗鲁地扯着沈遥下车,跟在秦木身后,入了一间破破烂烂的民宅。

    壮汉直接将她推倒在地,她手撑了一下,擦破了掌心处的皮。

    秦木见状后眉头一皱,“武旦,不得无礼,这位沈姑娘是贵人。”

    叫武旦的壮汉听闻后低下头,一言不发站到了远处。

    全叔则准备了水囊和干粮,递给沈遥。

    她靠坐在墙角,警惕地盯着几人。

    秦木拉了一小凳,坐到沈遥对面,“放心,我不会下毒,活人比死人更有价值。我要对付的人,也只有他罢了。”

    沈遥眨眨眼睛,没看那干粮,只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只是一时着急,呛得咳了好一会儿。秦木见状上前拍了拍她的背,被她厌恶地一掌打开。

    缓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秦木,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要杀了他?”

    “杀了他?”秦木低着头阴笑,“那怎么够?人世间的痛苦都是留给活人的。”

    “不过这一次,我提出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是让他放过几个无关要紧的人罢了。”

    “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沈遥狐疑。

    秦木却不正面回答,“我说过的,这小子,可没你想象中的好。你看我的脸就知道了,当时我还很小,而他年龄也不过五岁。”

    “一个五岁的孩子,已经试图杀人放火,这不是天生恶种是什么?”

    一阵微风吹过,沈遥又看到了他发丝下隐隐的,被掩藏住的丑陋,口腔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我凭什么不信自己夫君,要相信你。”

    秦木好整以暇地坐在小凳子上,背靠桌腿,而全叔和武旦两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黄昏时分,破败的小屋愈发暗淡下来,可他并没有点亮任何烛光,只借着屋外细微的光,毒蛇般盯着眼睛发亮的沈遥。

    “他说什么,你就相信吗?你真的相信他吗?沈遥,据我所知,自你失忆后,你所知晓的一切,皆出自他口。”

    秦木觉得挺有意思的,他没有直接戳穿宋衍的谎言,而是享受一种慢性折磨,叫猜忌与黑暗的折磨。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永远不值一提,哪怕爱得死去活来,哪怕流着相同的血,只要裂开过一个口子,便再也无法缝补。

    沈遥没有回口,虽面上不服,可心底过往那些疑惑与谜团,此刻又一次浮了出来,无可抗拒。

    杀人诛心,他向来擅长。

    秦木继续说:“沈遥姑娘,我说过,你是贵人,我实在无意伤害你,结束后,我定将你完好无损的送回你该去的地方。”

    “沈遥姑娘,时衍一定对你说过,他爱你吧。可是他爱你,却将你困在葫芦镇之中,让你哪儿都不敢去。他爱你,却不允许你与外人有任何交往。他爱你,却夜不归宿,还瞒着你这么多事。”

    “他没有……”沈遥反驳得相当无力。

    她没想到,此人竟知晓这么多,竟能看破她所有的内心,分毫不差。

    “沈遥姑娘,若离开时衍,你想过你能独自一人生活得下去吗?你没有娘家,没有朋友,对世道毫无认知。”

    他说:“你可否想过,就是因他笃定你离开了他什么也不是,笃定你不敢真正离开,才会几个月见你一次,才会不将你放在心上。因为在你们的关系中,他是上位者,而你永远处于

    弱势与被动,除了听之任之,偶尔发发小脾气,你,沈遥,没有任何底气。”

    沈遥抿唇摇头,“不对,你说的不对。”

    “沈遥,别自欺欺人了,好好想想,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而那个男人,值得么?”

    秦木却又忽然问她,“叶灵叶韵两姐妹,真的是自己离开的吗?”

    沈遥淡淡一瞥他,心头剧烈跳起来,“什么意思?”

    秦木定定坐了一会儿,却又倏然笑起来,万分诡异,“或许我应该这么问你,你觉得叶灵叶韵两姐妹,还活着么?别忘了,那个人,是天生恶种啊。”

    他也不在意沈遥的反应,淡淡道:“不如这次看看,他对你的爱究竟有多深?他若连为你放弃几个无关要紧的人都不愿意,那他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

    他扭头看了一眼屋外已然不见的阳光,起身打开房门,门口的武旦一直站着,是在看守她。

    秦木没有转头,忽然留下一句话:“对了,沈遥姑娘,我不叫秦木,我的真名,叫宋禾。”

    “宋禾?”

    沈遥一头雾水,看着那扇门缓缓关上,连月光都不给她留下,周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定定坐在原处,没什么力气,不想动弹,也不想试图逃跑。

    反正就算跑,以她的能力也跑不掉。

    只是,不知时府的锦书和下人们如今怎么样,可脱离了危险?

    也不知夫君,可有来寻她?

    黑暗中的时间过得尤其慢,破烂的小屋里没有刻漏,就算有也看不见。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好像是很久很久。

    自上一次见到夫君,好似已是许久之前。

    他半夜回来,没过多久又忙着离去。这个臭男人,明明说过会陪她。他说爱她,可书院一有事便头也不回的离开,连消息都不带回。

    他一点儿都没把她当作真正的妻子来对待嘛。

    而她自己呢?

    如今细想,好像她更像他的笼中雀,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目的,好像就是在家中等待着他的临幸。

    而离开了他,她又好像什么都不是,甚至无法生存下去。

    她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沈遥口又有些干燥,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水囊,可塞子被塞太紧,沉酥的药效还未过,没有什么太大的力气。

    冷风从墙体的缝隙间涌入,她打了一个寒颤,用尽全力后终于拔开了塞子,可水囊却也因此直接掉在地上。

    在她伸手去摸时,已经流了一地水,而水囊也流光了。流了血的手心被地上污泥所沾染,可她却没察觉到疼痛。

    “骗子。”

    她将空水囊随意一扔,水囊砸在桌腿上后又掉至地上。她屈膝将头埋起来,整个人弯虾一般缩成一团,冷得发抖。

    “骗子。”

    第38章 第38章她已经知道真相了么?……

    人崩溃的瞬间,并不是发生某件突如其来的大事,而是长久情绪挤压后,由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所引发。

    她眼睛泛红,嗓子眼处堵着的气不上不下。

    当感受到眼泪时,她整个人还是愣怔的。

    毕竟从醒来后,她从来没有哭过,可此时,竟因那掉在地上的水囊,叫她崩溃了起来。

    “骗子。”

    她小声呜咽着,而后渐渐哭出了声,反正夫君和锦书都不在,他们不会听到。

    她试图擦去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眼中金豆子像是忽然停不下来,不要钱地滚落着,随着风声阵阵,她瞬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连日来积压的情绪,终是承受不住。

    站在门外的武旦自然听到她的动静,却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想试图进入去打扰。

    在许久的嘶声力竭后,她盯着四周的黑暗,声音又小了下来,不断抽泣着,胸膛震动着。最后疲累地直接睡了过去。

    她在睡着前还感到奇怪,明明身处危险,她竟然还能睡着。

    “骗子。”

    或许此刻她才终于知道,人啊,其实总会深刻地记得,那些自以为不在意的,被忽视的小小压抑,将其积攒着,直到爆发一次,才终于去正视自己的脆弱。

    原来,你没有以为的那么强大。

    ……

    天光亮起后又暗下去,沈遥醒来许久,知晓已过去一天一夜。

    门外终于传来动静,武旦跟在宋禾身后入内,将人抓起来往屋子后院走去。

    沉酥的效果已渐渐退去,可她还是没有挣扎的力气,也不想挣扎。

    这处民宅虽是破旧,后院地下却建了一个巨大的密室,由石头所砌,墙壁上是晃荡的烛光。在经过一条冗长的甬道后,打开石门,沈遥又被关进这间空荡而密闭的石室。

    她进入后直接找了舒适的角落坐下,靠着墙壁,面上平静,已经不见丝毫惶恐。

    若非昨日武旦告诉宋禾这女人在房里哭天喊地,他就真信了她心是铜墙铁壁做的。

    他确实没想到,宋衍动作那么快,没多久便放出了赦免中书令一干人的旨意。

    这一举措,自然惹怒了众书生。

    可他不会轻易放了沈遥,他又对宋衍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亲自下罪己诏,将所有的罪责,舞弊案也好,洪涝灾害也好,都加在宋衍身上。

    宋禾蹲下在她面前,“怎么?今日不哭了?”

    沈遥淡淡看着他,“哭的话你会放了我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沈遥闭上眼睛假寐,不想理他,奈何肚子饿得发出了咕咕两声。

    算起来,她两日没吃东西,如今饿得两眼发黑。

    “你这女人还真有意思。”宋禾冷笑调侃,又眯眼道:“不过有个消息,得让你失望了。”

    见她没反应,宋禾也不介意,张口就来:“时衍没有应下我提出的交易,如今早已过了时限。看来,他还是为了某些所谓的大义,放弃了你。”

    “沈遥,你觉得你在他心里,能排到第几位?”

    沈遥缓缓睁开眼睛,还是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

    此刻,只是有些累罢了。

    “哦,我知道了,所以你可以闭嘴了吗?”

    即便她身处弱势地位,即便她没有记忆,即便她昨夜哭了好一阵,可宋禾硬是从她没有情绪的神情中读出了不甘示弱。

    宋禾:“……”

    “你不失望吗?我告诉过你的,这个人自私恶毒得很,不值得。”

    沈遥无所谓地低声道:“那还真可惜,即便如此,你还是斗不过他,还是没得到你想要的。你折腾一通什么血鬼,什么仪式,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好人了吗?”

    宋禾还想说什么,沈遥已经没了耐心,在他开口前直接打断:“我饿了,还渴了。”

    宋禾左脸抽搐,“你一个人质哪儿来的底气?”

    “是吗?”沈遥睁开眼,平静地瞅一眼后又闭上,“那随便你,反正我饿死渴死,失去作为活人的价值,也是你的事儿,与我无关。”

    宋禾听她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回怼,直接气笑了,她的话不太合理,却又说得通。

    他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起身,轻哂:“行,给殿下弄吃的。”

    宋禾大步离开密室,将石门关好。

    此时全叔不在,他只得吩咐武旦去给里面那位永乐长公主准备东西。

    月色正是浓郁之时,全叔终于从外面回来,两个死士跟在身旁。

    “主上,皇帝下旨了,罪己诏已经张贴出去。”

    “这么快?”宋禾一怔,阴仄仄笑起来,“看来,这位公主在他心里,比预想得更重要。闹事的人安排好了?”

    全叔低着头,弓着腰,“安排好了,明日一早,长安各处街角便会出现蚂蚁组字,暗示天子无德,另有浅龙在世。四处煽动书生的人也已准备好。这次,定能一举成功。”

    宋禾勾唇摇头,“这只是开始而已,之后的路还很长。宋衍这小子没有那么简单,但好在,我们起了一个好头。”

    全叔一瞥密室入口,又问:“那长公主,何时送回去?”

    “送回去?”宋禾神情怪异地看了一眼全叔,眼皮轻跳,“这么好用的把柄,哪儿有送回去的道理。若宋衍不服,便告诉他,罪己诏下得晚了,

    超过了时限,之前的交易作废。”

    “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就算他收回,也无济于事。”

    月黑风高下,四周除了斑驳的树影,以及树叶的摩擦声,皆寂静一片。甚至静得过分清冷,让人不由打颤。

    宋禾蹙眉,“这武旦拿点吃的怎这么久?”

    话音刚落,一支破风箭从屋子拐角处飞来,宋禾速度极快躲开,却还是被利箭擦伤了胳膊。

    当他抬头时,看见全叔正往前奔跑,逃命的身影,可无奈腿脚不便,一瘸一拐,宋禾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大怒:“全宝德!你背叛我!”

    宋禾两步上前,很快追上全叔,一脚踹在他背上。全叔被迫摔跪在地上,老骨头发出“咔嚓”一声,瞬间动弹不得,额头满是冷汗。

    他脸皱成了褶子,仰头看着宋禾无奈道:“主上,老奴也是没有办法了啊!皇帝竟一天内查出显蒙的身份和下落,抓了起来威胁老奴。”

    “主上啊,老奴自净身后便伺候您和王妃了,是无根之人,显蒙是老奴唯一的子嗣,比命还重要啊。如今背叛主上,老奴愿以死抵罪。”

    说完后,全叔也不跑不掉了,浑身颤抖着,浑浊的双眼流出两行泪水。

    他年轻时留下过一私生子,后来生活所迫,便净了身在晋王身边伺候。年轻时候的他话语不多,在王府中犹如一透明人。后来家中老母病危,是王妃给了他银钱将老母好生安葬。

    从那时起,他便应下,此生会尽心竭力照顾小世子宋禾。

    晋王府被抄后,他便带着宋禾逃了出来。再到后来,宋禾知晓宋衍还活着的消息,便将他送到了梁国夫人身边伺候,得了宋衍信任。

    宋衍此人聪明,却从不将不重要的下人记在心里。所以就算全叔到了梁国夫人身边,宋衍竟也没能认出。

    宋禾来不及处理他,便见到宋衍亲自带着铁甲卫冲了过来。

    须臾之间,宋禾原本埋伏在民宅中的死士也同时现身,与铁甲们混战一起。

    宋禾趁乱,从一被杀死的侍卫手中抢过长剑,朝着宋衍大喊一声,便又冲进了地下密室。

    宋衍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追了上去。

    据全叔所述,沈遥是被宋禾转移到密室之中。

    这一天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时时刻刻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中书令,门下侍郎,又或是宋禾的阴谋,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只有沈遥,是他唯一所在乎的。

    宋禾太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宋禾。

    他知道,就算他答应了宋禾的交易,以这阴险小人的性子,也不会放了沈遥。

    密室中,甬道狭窄而冗长,两人快速奔跑着,卷起了一阵风,那风吹得墙上的烛火不断摇曳。

    宋衍身强体健,很快追上前人,抬脚一踹,宋禾直接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头发飞起,那剩下半张丑陋的脸露了出来。

    在他转身之际,宋衍已经站在了跟前,“宋禾,你不是朕的对手,将沈遥给朕交出来。”

    宋禾骨瘦嶙峋,脸上没有表现一丝恐惧,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身深灰色道袍。

    “我确实没料到,你动作挺快,竟一日便发现了全宝德私生子。”

    宋衍平静道:“朕知道关于你的,比你想象的多。你以为中书令暗中扶持你,朕会毫无察觉吗?从你当初试图接近沈遥,朕便察觉道朝中的贼子贼心。”

    “中书令侵占私田,自朕下令清田后,这老头便被踩了尾巴似的,想方设法与朕做对。”

    宋禾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你已经无罪释放了这帮老头,圣旨已下,皇命即出已无从更改。而罪己诏……”

    他骤然想到什么,霎时间顿住,“不对,全、宝、德!”

    宋衍哂笑:“怎么?才意识过来。”

    他既然拿到全叔软肋威胁,自然想让他说什么,他便会说什么。说几句假话稳住宋禾,又非什么难事。

    放了中书令一干人是真的,可是宋禾却反悔,蹬鼻子上脸又提出了新的要求,那时他便知晓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会有无数个要求,如此他便永远也救不出沈遥。于是他才想到了从全叔处入手。

    至于全叔的身份,确实令他感到了一丝震惊。

    宋禾苦笑,“都怪我太急切,我应该早些将全宝德儿子显蒙藏起来的。”

    “不过宋衍啊,就算如今你身居天子之位,你又真的得到你想要的么?”他仰头对上宋衍目光,眼底划过一丝阴冷。

    “即便是至尊之位,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保护不了。你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构建出来的虚妄,你觉得我着了魔,可宋衍,你走火入魔比我更深。”

    “从小到大,你真的拥有过你想要的吗?你永远也得不到母妃父王的关注,更得不到沈遥的爱。你连一只猫都保护不了,你觉得你又凭什么保护得了自己心爱之人。”

    “还记得那只猫的尸体吗?需不需要我描述一遍……”

    “闭嘴!”宋衍眯着眼睛,杀气与戾气化为箭矢释放而出,带着空气似乎直接穿透了宋禾胸膛,浑浊不堪的气息充满整个阴暗的空间。

    他真的很想杀了宋禾,可宋禾不该如此轻易的死。

    他至少应该在死前,将犯下过的罪孽化为肉身的痛苦,用匕首一片片割下他的肉,叫他看着自己的内脏被一点点挖出,心脏被捏碎,剥皮,将所有疼痛一条条刻在肌骨之上。

    叫他入了地狱都依旧无法忘记这种切身之痛。

    宋禾最喜攻心,他没有害怕,反倒更是兴奋起来,“宋衍,你猜这段时间,我都与永乐长公主说了什么?你觉得这一次,她还会相信你,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待在你建造的樊笼之中么?”

    “这位公主殿下的性子,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朕让你闭嘴。”

    他的话似一排尖刺,狠狠戳在宋衍心上。

    无休无止的恐慌。

    她已经知道真相了么?

    不对,以他对宋禾的了解,这位享受玩弄人心的兄长,不会直接将真相告知沈遥。

    可是有一点,宋禾成功了。

    他的心被拨动了起来,即便知晓不能轻易听信此人的鬼话,可心底深处如水潭中投入的石子,波纹的起伏,并非他能控制。

    宋衍恼怒,正想上前抓起宋禾时,这人倏然诡异地笑起来,“宋衍,没这么容易结束。我与你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的软肋太多了。”

    宋衍脚步一滞,忽生出不详预感,宋禾话音刚落,不知他按了什么机关,顷刻间,甬道中所有的烛火同时熄灭。

    整个密室黑暗一片,没有一丝光线。

    也是在这一瞬间,宋衍呼吸乱了起来,一股窒息在海水中的痛感从肺扩张到脑袋,黑暗之中,仿佛无人之地,又仿佛鬼魅四处纠缠,将他胸膛的肋骨抽出,挖开肺部,又掘出心脏,狠狠抛至空中,摔在肮脏冰冷的泥地上。

    而他只能任由着冷风吹过空洞的身子,站在远处,旁观着自己沾了泥巴,跳动逐渐微弱下去的心脏。

    宋禾大喊一声:“杀了他!”

    很快,身后两个死士朝着宋衍冲了上去。

    而密道为宋禾所建造,自是熟悉得很,他趁机摸黑打开另一密道,逃之夭夭。

    宋衍极力克制着内心深处无法磨灭的恐惧,听到死士朝自己袭来的声音,只能抽出长剑,凭着直觉冲上去。

    “噌——”

    甬道中回声响彻,他根据声音方向,感受到一支利剑朝着自己攻来,他侧身堪堪躲过,死士的剑在墙壁上划处尖锐的声响,甚至摩擦出点点火花。

    宋衍脑海中迅速具象化死士的动作,找出破绽后一击便刺入对方胸膛。

    然而,也是同一时间,他便被一死士一脚踹在胸膛前,翻倒在地。在死士第二剑劈来时,他通过直觉翻身,举剑回挡一

    下,脚底却一阵断裂的剧痛传来。

    他尽可能忽视钻心的疼痛,从声响中判断出对方位置后,又鲤鱼打挺起身,冲上前犀利一劈。瞬间,甬道里浓烈的血腥味四处弥散,最后一倒地声响起后,一切归于平静。

    宋衍额头不断冒出冷汗,瘫坐回地上,手中剑也放开。他试图重新将其捡起,却双手颤抖无力,几次失败,连站立都难以做到。

    对黑暗的恐惧再也无法克制,两个死士身上的血腥,与流淌在地上的浓稠血液漫过他身下。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儿时那副画面,那个狭窄的柴房中,小白猫沾满血的尸体,漂亮的眼珠子滚落在角落。

    唯一的光来自门缝,其中那四处飘荡的灰尘,在那一瞬间格外呛人。

    随着夕阳落下,门缝中的光也彻底消失,看不见任何。

    角落是发臭的果子与污水,背后是堆满的硬邦邦的柴火,他大声叫喊着,拍打着房门,几番踉跄被柴火绊倒在地,额头重重磕了一下。

    宋衍咽了咽口水,睁大眼睛蜷缩在甬道之中,耳边除了嗡鸣什么都听不到,身体的力气愈发消散,连抬手都变得困难。

    “诺诺呢?”

    一急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紧接着是火光。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举着火把冲进来的宁梓谦。

    这人知晓沈遥被绑后便跟了来,说是要出一份力,他心急,便没阻止。

    诺诺。

    对,他得救她,救他的诺诺,他的阿姐。

    她等了他那么久,一定很害怕。

    宁梓谦猛地提起宋衍衣襟,让人坐直,然而宋衍却成了烂泥一般,也不知何处受了重伤,连坐起来都做不到。

    对于宁梓谦来说,宋衍的命并不重要,这个狗贼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他在意的只沈遥一人。

    宋衍头疼剧烈,无力地抬手往甬道尽头一指,手又放了下去。

    宁梓谦着急救沈遥,往前跑两步后,又转过身看着躺在地上弯虾一般的宋衍,从没见过他此般脆弱的模样。

    他还是又往回跑了一段距离,大喊道:“南风!皇帝在这里!”

    喊完后,他便头也不回往甬道深处奔去。

    反正他仁至义尽了。

    宋衍看着火把往远处而去,光点在深处的一道石门前停住,很快石门打开,火光消失在了门后,四周再次黑暗一片,他这才终于晕了过去。

    在昏迷前,他庆幸,虽然是宁梓谦那厮,虽然他嫉妒到想要将自己的头狠狠砸到石壁上,砸出脑浆,但至少诺诺得救了……

    宋衍醒来时,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的疼痛依旧在蔓延。

    小屋破破烂烂,散发着一股腐败的霉味,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他还在那处关押沈遥的民宅。

    南风在一旁见他醒来后,激动道:“陛下!陛下醒了!”

    宋衍抬抬手,南风立刻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人扶起,“陛下昏迷了一个时辰,属下叫人去喊了御医,怕是快到了。”

    宋衍揉着发疼的眉心,摇摇头,丝毫不在意御医与自己身体,“夫人呢?救出来了?”

    身旁一时安静一片,他抬起头扫视过低着头的侍卫,又停留到南风身上,心底一咯噔,“怎么不说话?夫人呢?”

    南风面上满是苦恼与惊慌,“回陛下,属下赶到密室时,夫人已经消失不见了。看样子……”

    “……是宁梓谦将夫人带走了。”

    第39章 第39章诺诺明明是我的夫人

    在收回圣旨后,又下达了新的旨意,宣判中书令及门下侍郎秋后问斩,抄没所有家产后,长安城中数日以来的狼藉终于恢复得井然有序。

    原本因此案被取消的乡试,也只是延后时日。

    可天子的名声却早已因此坏了个透顶,在众人看来,此举措不过是在掩盖心虚。

    而宋衍仍旧每日沉浸在不安与暴躁之中。

    他无法入睡,将房间点了上百根蜡烛,死尸一般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帏帐顶。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时常扭头时,好像沈遥便躺在自己身侧,安静地入睡,他尝试着去探她鼻息,却感受不到任何。当他疯了一般坐起,将帏帐全部撕扯到地上后,才发现沈遥根本不在。

    他太想她了,他日日夜夜被思念与恐惧所折磨,最后拿着匕首,躺到极矮的床底下,才终于入睡。待睁开眼睛后,发现床板上被他不知何时刻满了“诺诺”。

    狡兔三窟,说的便是宁梓谦。

    他将沈遥带走后,宋衍调动了不少势力,竟都未将人给寻出来。若非他救沈遥有功,宋衍早就拿宁家开了刀。

    如今宁家被暗卫包围,可过去这么许久,宁梓谦都未出现在宁家。

    宋衍如今就像一块行走的冰,早朝之上冻得朝臣们瑟瑟发抖,连近前伺候的胡生都大气不敢出。

    下朝后,南风三步并坐两步飞奔前来,禀:“陛下,城中以及附近都张贴了宁梓谦画像,刚才得到消息,有一小贩昨日在城中见过一面此人,后来又匆匆往东面通化门而出。”

    宋衍轻哂:“胆子不小,还敢在城中出现。点一百侍卫,随朕出城。”

    “是!”

    一小太监入太极殿内,在胡生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胡生又上前禀:“陛下,沈芯姑娘想要求见陛下,说是刚画好一幅丹青,邀陛下观赏。”

    宋衍像是没听到一般,对此毫不理会,直接快步走下台阶。

    南风见状连忙跟上,只留下胡生和小太监在殿中面面相觑。

    ……

    沈遥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处竹林间的小木屋之中。

    四周静谧,她被宁梓谦扶着靠在身上,让她饮下糖水。

    宁梓谦见她已转醒,温声解释道:“我请郎中悄悄来看过,你这情况其实是饿的,加上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身体刚愈,这才昏了过去。”

    躺在男子怀中让沈遥略感不适,她撑着身子起来,靠坐一旁,见宁梓谦将没喝完的糖水递过来,她也不多想,将剩下的饮下。

    “好多了。”沈遥自顾自用袖子擦了擦唇角,“我怎么会在这里?宋禾人呢?”

    “跑了。”

    “跑了?”沈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仔细回忆一番,她只记得自己被宋禾带进了一处密室,后来她又饿又渴,那密室又密不透风,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后来便直接饿晕了。

    宁梓谦凝视着她,并不想提起宋衍,却还是道:“是那狗贼救了你,我跟着他来的。”

    “我夫君?你干嘛老骂人狗贼。那他人呢?”沈遥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惊喜,也没有沮丧。

    宁梓谦漫不经心道:“不知。当时下密室时,我不知他哪儿受伤了,一直躺在地上不动弹。”

    沈遥原本毫无波澜的心头一凛,立刻想要下床,“什么?那我得快些回去,他受伤,此时我又不在,定会忧心!”

    “诺诺。”宁梓谦喊了她一声,想要阻止她,见她不听,又几步上前挡住,“诺诺,你要去哪儿?”

    沈遥双眼微眯,“自然是回葫芦镇。”

    “你为何还要回去找他?他连护你都做不到!”

    “可他是我夫君。”沈遥被挡住,心下不喜,面上却依旧冷淡,“他是我夫君啊。”

    “宁梓谦,我以为上一次在葫芦镇时,我说的很清楚了。虽然我感激你,也真心将你当作朋友,可我夫君既然受伤,我身为妻子怎能不回去。”

    “诺诺,你就这般信他?”宁梓谦不愿让开,脸上满是沉痛,“他不会有事的,有的是人照顾他。”

    “宁梓谦,让开,别逼我动手。”

    “诺诺!”

    “让开!”

    “诺诺!”

    沈遥懒得与他吵,直接往左迈步,他却又堵上来。

    “就算他骗了你,你也还是要回去吗?”宁梓谦大喊一声。

    正要推开他的沈遥一顿,浑身紧绷起来,“什么意思?”

    宁梓

    谦无言片刻后,苦笑,“诺诺,你与他生活这些时日,即便失了记忆,就没有哪一刻怀疑过他的身份吗?”

    沈遥退后一步,仰头看着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到曾经宋衍对沈遥的洗脑,对他的威胁,便火冒三丈起来,“诺诺,那狗贼嘴里没句真话!他根本不是什么书生……”

    “宋,是吗?”面对暴跳如雷的男人,沈遥打断他,语气依旧很淡。

    宁梓谦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所以,他果真姓宋,是么?”沈遥抬眉,“他与皇室什么关系?”

    本是喋喋不休的宁梓谦倏然无话可说,只呆呆问:“诺诺,你怎么知道的?”

    沈遥道:“宋禾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我,他与我夫君是兄弟,又强调过自己叫宋禾。虽然我待在葫芦镇,如井底之蛙,可‘宋’为国姓,这样的消息并不难知晓。”

    “宁梓谦,我是没有记忆,可我并非愚昧无知。他身为一商贾之子,普普通通的书生,为何会忙碌到几个月都无法归家?大周宵禁,纪律森严,我也是离开葫芦镇才知,为何他又能时常深更半夜才从外回来?为何他如此遭人嫉恨,对方甚至将主意都打到我身上?”

    她清澈的目光透着几分伤感,“我不知他究竟姓不姓宋,可所有的一切,如今看来真是有了解释。他与皇室的关系,密不可分,更不是一个商贾之子,一个普通的书生。”

    “那为何你还要回去?”宁梓谦不可置信,“你明知他骗你!”

    为何还要回去?

    沈遥也不知。

    为何明明对生活中点点滴滴产生了怀疑,她却从不拆穿?

    是她一直在掩耳盗铃。

    生而为人,便是对着自己都会说谎。而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是连自己都无法信任。

    沈遥垂眸说:“我喜欢……喜欢在葫芦镇的生活,平淡淳朴。你说的那些我都懂,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我夫君,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对我也极好。况且,我们也已经圆房了。”

    “我相信,待我回去后问他,他会告知我一切的。”

    “圆房!”宁梓谦的重点被这两字彻底吸引。他目眦欲裂,猛地抓住她的手,“那个畜生逼迫你的?”

    沈遥被他吓了一跳,摇头,用力将他手甩开,“无人可逼迫我。”

    宁梓谦上下牙打颤,“可是,可是我才是……”

    我才应该是你夫君啊。

    “我除了回去,我还能去哪儿?”沈遥眼神闪烁,“我离开了时府,离开葫芦镇后,我的家在哪儿呢?”

    宁梓谦:“沈遥!葫芦镇根本就是假的,根本不存在,里面那些人都是宋衍找来的戏子!那葫芦镇完全是那狗贼为你建的牢笼!”

    沈遥久久无言,其实在宋禾提到“桃花源”时,她便隐隐猜到,却依然不敢相信。

    “可是宁梓谦,我好像……离开了他,就无法生存下去了。”她声音很低。

    宁梓谦瞪大了双眼,心底万般沉痛,对宋衍的痛恨达到顶峰。

    面前的诺诺不应是这样啊。

    “沈遥,不是这样的。”他上前握住她的肩膀,“你被他洗脑了,沈遥。”

    他想告诉她,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可想了想,他道:“沈遥,我告诉你,你有家,有归处。”

    “你是大周朝的永乐长公主,你的家在长安,你身份尊贵,你平日随意穿的一件不合时宜的衣裳,打马穿街过巷,整个长安的女眷便皆争相模仿。”

    “你的姨丈是河西节度使,在西北手握重兵,你的姨母是梁国夫人。诺诺,你是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的人生热烈似火,无所畏惧,你是照亮一切黑暗的光,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你不该自卑,不该怀疑自己。”

    宁梓谦还是说了出来,他深呼吸长叹着,却也只说了这么多。

    他没有办法告诉她,宋衍是皇帝,是她一手扶持,登上帝位的少年皇帝。除了宋衍对他的威胁外,他更怕的是看到沈遥难过。

    因为那个人,是她曾经最信任的,一手养大的阿弟。

    这场不伦,不应该成为伤害她的利器。

    “永乐……长公主。”沈遥目光呆呆的,有些不可置信,却又忽然想到曾经做的那个梦。

    她梦到过,“永乐”二字。

    “可是,我连自己都不再相信,如何相信你口中的话?”

    宁梓谦握着她的肩膀,“我带你去长安,我会让你亲眼去看。诺诺,没有人可以,也不应,骗取你的人生!”

    ……

    宋衍带着侍卫在城外东边寻了一整日,却连一丝线索都未找到。

    到了夜晚,才终于撑不住打道回宫。

    太医令领着一群太医大张旗鼓入殿内,在给他身上换过药后,无奈道:“陛下此次伤得不轻,应卧床休息才是,这一整日马背上奔袭,如今伤势是更严重了。”

    宋衍闭着眼睛,无所谓道:“你做好该做的便是。”

    “是,陛下。”太医令擦了擦额头冷汗。

    这治病,三分靠医,七分靠病人。面前的人是他遇到最不听话的病人,可这病人的身份又是他最惹不起的。

    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只好又与胡生交代了些饮食清淡之类的注意事项。

    离开时,宋衍还闭着眼假寐,太医令又看了一眼他的脚,绑着绷带的地方又开始渗血。明明最开始只是骨裂而已,他是真不理解面前这位陛下的想法。

    太医令摇着头,又带着一群太医鱼贯而出。

    宋衍今夜好不容易睡着,半夜忽然又惊醒过来,侧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空旷的龙床上,而沈遥不在。

    殿内依旧灯火葳蕤,他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却没有他真正的光。

    宋衍睡不着了,也只能起身,忍着身体的不适与疼痛坐到案边,打开一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节米白色,不知何材质的物体开始打磨起来。

    他已经磨了几日,将这节物体与一节羊脂玉黏合一起,玉的顶端是两朵雕刻好的梨花。

    晨光熹微时,他终于完成了手中的作品。

    一支梨花簪。

    他在阳光下转动着手中的簪子,羊脂玉与下方的米白被完美的融合一处,相得益彰,泛着细碎的光芒。

    他漆黑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变得透亮无比,指尖激动到发颤。

    曾经,他曾想过让诺诺吃下他身体的一部分,与她骨血相融。可后来,他换了主意,直到这次意外受伤,激起了他灵感。

    很快便是诺诺生辰,他会在那之前将她找回来,将这支亲手做的簪子送给她。

    他是属于诺诺的。

    ……

    宁梓谦知晓如今整个长安都在寻他和沈遥,可他依然选择带她入了城。

    此行他给自己做了一些装扮,鼻子下方黏了一假胡子,又点上几颗痣,而沈遥则是女扮男装。

    沈遥入了城后慢悠悠走着,反倒是宁梓谦心虚,总是贼眉鼠眼四处扫视。

    她不解地拍了一下他的背,“你干嘛?怎这么心虚?”

    “还不是怕被狗贼给发现。”宁梓谦压着嗓子,

    沈遥翻了个白眼,“你这样鬼鬼祟祟,是更想引人注目?”

    宁梓谦一怔,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便又直起了腰。

    他不敢带沈遥回宁府,并非猜到宋衍在宁府四周布满暗卫,而是担忧被他爹娘发现后,就真再走不出家门。

    如今宁家屈膝权威之下,与宋衍沆瀣一气,他是玩儿不过。

    沈遥一路上打量着街道,与葫芦镇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街道更长,店面更多,行人小贩更为拥挤。

    她看到醉香居,忽然想起当初宁梓谦时常买了这家鸡腿,偷摸来葫芦镇寻她。

    宁梓谦见她神情便猜到,“要进去尝尝?”

    沈遥有些饿了,便点头跟随着入内。

    两人低调,只寻了一处角落坐下,又点了几只烤鸡腿,还有两碟小菜。

    填饱口腹之欲后,宁梓谦激动问她:“诺诺,怎么样?可有何印象了?”

    沈遥用帕子擦过嘴唇后摇摇头,“这鸡腿确实好吃,比你上次带出来给我的香。”

    宁梓谦笑道:“那肯定啊,这店里吃的,可是刚出炉的。”

    “想当初你在长安最喜醉香居,有一阵子,不少人听闻后纷纷来此地尝烤鸡腿,醉香居都供不应求。”

    沈遥垂眸,没有情绪地“嗯”了一声。

    宁梓谦起身,“走!我再带你

    去看看别的!”

    在城中游荡了一个上午,宁梓谦带着沈遥走过她曾去过的许多地方。

    走过灞桥,到西市看了胡姬,又去了平康坊各个妓馆外听了几支小曲儿,文人雅客吟诗作赋,为博红颜一夜春宵。

    沈遥腿走得快断了,揉着脚踝喊住宁梓谦,对方这才发现。

    他又连忙去租了辆马车,让沈遥坐在车上歇脚。

    一直到傍晚,宁梓谦才最后带着沈遥去了永乐长公主府。

    沈遥掀开车帘,看着车厢外富丽堂皇的府邸,一时语塞。

    看得出来,长公主身份尊贵,这府邸定是圣上亲赐,位于长安城内最好的地段,占地面积又极广,听说足足五进。门口两尊气派石狮,外墙高耸,青石铺就,墙头饰着琉璃瓦。

    以及……门匾上的鎏金大字,“永乐长公主府”。

    沈遥几乎瞬间便认出来,那字迹很熟悉,是夫君时衍,不对,宋衍的亲笔题字。

    沈遥抿唇扭过头,放下车帘,久久沉默,袖下双拳攥紧。

    她愈发看不清夫君的真实身份,又或者说,其实猜到了,却不敢接受。

    宁梓谦坐在马车头,见她不说话,问:“想起什么来了吗?”

    沈遥垂眸摇头。

    宁梓谦揉着脖颈,两人间气氛一时凝滞,“诺诺,你怎么了?看到自己的家不开心?”

    “骗子。”

    沈遥细若蚊音,宁梓谦并未听清,“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面色淡然,问他:“你既说我是长公主,可国姓为宋,为何我姓沈?”

    宁梓谦一顿,又解释道:“你是大周唯一的异姓公主,与皇室,其实并无血缘。”

    此话一出,连沈遥都没发觉,她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却又闷闷的。

    “走吧,我不想逛了,反正什么也想不起来。”

    宁梓谦看出沈遥心绪不宁,却又不知为何,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随即驾马往城外走。

    “也好,看起来快到酉时,也是要宵禁了。”

    沈遥嘴角一扯,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

    马车驾到一半,宁梓谦看到什么,又立刻停了车,叫沈遥稍等,自己下了车。

    她对他的行动没什么兴趣,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长公主府,久久无法回笼。

    等回神时,沈遥一怔,面前出现了一支糖人,胖女娃娃的。

    宁梓谦咧嘴一笑,“忘了这个,也是诺诺最喜欢的。”

    沈遥怔怔接过,微微一笑,朝着他道谢。

    宁梓谦见状心底放松了些,又继续驾马车往城外赶。

    如今看着手中的糖人,她便不自觉想到端午那夜。夫君亲手做了一个很丑的糖人送她,还弄了一手烫伤。

    他身着暗红锦袍,在烟花下格外好看。

    也是那夜,她吃醉了酒,夫君隔着一块绢丝帕子,偷偷摸摸亲了她。

    他以为她不知,其实她一直记着。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变了。

    这个骗子。

    马车一路顺利地驶出城门,还没走多远,后面骤然传来一阵马蹄。

    有人大喊:“站住——”

    沈遥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快速飞奔起来。

    “怎么了?”

    宁梓谦拼命甩着马鞭,不断冲刺加速,他没法儿分心转头,只能喊一声:“诺诺,抓紧,别摔了!”

    后面的人骑着快马,还在拼命喊“站住”。

    沈遥仔细一听,发觉那是南风的声音。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抓紧车厢门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好几次她身子撞在车壁上,磕得她生疼。一时不察,手中还未来得及品尝的糖人掉落地上,裂成了两半。

    马车跑得再快,也不如单个马匹,很快便被一圈骑着马的侍卫堵住,宁梓谦也不得不拉停,下马。

    冷淡而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宁梓谦,不想死就把我夫人还来。”

    沈遥没有掀开车帘,眼底闪光,那声音一听便是她的小骗子。

    宋衍心急如焚,没养好的身子又有些撑不住。

    忙碌一整日,在刚才不久,南风匆匆来禀,说早晨有人在城中醉香居见到了宁梓谦,与画像上很像。

    许是宁梓谦做了装扮,那人并不能确定,却还是为了巨额赏金,跟了两人一路,直到真的确定后才禀了官府。

    宋衍一接到消息,便顾不上任何,直接带着人快马冲出城,这才终于追上宁梓谦。

    此刻他心跳剧烈,疯狂,血液沸腾得整个人快炸了似的。

    他狼狈,害怕,又惶恐,不确定沈遥如今知晓了多少真相。可有一点他极为确定,无论沈遥知道什么,他都不会放她离开。

    宁梓谦知道自己跑不掉,下了马车,却没走上前,只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夫人?你在说什么?诺诺明明是我的夫人。”

    “你!”宋衍扫视着那辆小马车,咬紧牙关,此时他不敢用权威压制宁梓谦,生怕在沈遥面前暴露身份,最后只能怒道:“宁梓谦,你不过是一被官府通缉的盗贼,如今绑我夫人,你觉得你今日还跑得了吗?”

    沈遥在车内听着宁梓谦狂笑,目光从碎裂的糖人,透过车帘的缝隙,游移到宋衍的脸上。

    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不知是不是骑马骑的,唇无血色,脸色苍白,两眼发青,活像一只厉鬼。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带着落魄,可气质却与平日大不相同,他的身上有很强烈的贵气与威压。

    这个男人,看着温柔,实则霸道得很,而且还是个妥妥的疯子,不过他疯起来,一般都是对着他自己疯,对着他自己自虐。

    他的身后站着成群的侍卫,各个高大威武,手持利刃,一看便知受过极为严酷的训练。

    正在此时,宋衍也看了过来,透过缝隙,两人视线相撞,虽然皆是面不改色,心却如雷鸣般剧烈跳动起来。

    早已超过一月未见,到此时,沈遥才发现,她其实蛮想这个小骗子的。

    不知多久前,他们还是夫妻,在鸳鸯帐赤诚相对,疯狂拥抱亲吻,纵。/情。声。色。

    可是,她此刻也生气,也恨,还隐隐害怕,又好笑。这样复杂的情绪,她想不清楚,说不明白,只能沉默以对。

    宁梓谦狂笑了好一阵,笑到眼泪掉出,才终于平静下来,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恨恨盯着宋衍,“我不会将我、的、妻、子、交给你这狗贼!”

    他特意重重强调了“我的”二字,眼见着宋衍处在暴怒边缘,他立刻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电光火石间直接刺入了马屁股。

    马儿受了惊,尖叫起来,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冲撞开侍卫往前奔跑而去。

    宋衍怒视,来不及发作,只大骂一声“蠢货”,便立刻按辔上马,夹紧马腹挥鞭追上去。

    马车毕竟不稳定,车内的沈遥同样咒骂着宁梓谦这蠢货,被摇摇晃晃的车厢撞得脊背生疼。

    陡然间,马车绕了一个弯,车轮碾过石子,整个马车在急速奔跑下侧翻在地,被受了刺激的马拖着往前停不下来。

    宋衍追上前,从腰间拔剑,一把砍断了连接马车的绳子,马车才终于在散架前堪堪停下。

    而原本在马车内的沈遥,在车侧翻的一瞬间,便撞了头,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在晕过去的瞬间,车帘被风掀开,刺眼的光线带着一幅幅画面如潮水般,连贯又完整地涌入脑海。

    第40章 第40章(沈遥的记忆)须弥芥子……

    梨花花期正盛的初夏,花瓣如潮,纷纷洒洒。

    花树下,是沈遥的身影。

    手持木剑,光影如雪,剑尖轻佻,倏然划破空中坠落的花瓣群。

    母亲韩娆站在不远处,背靠花树,手中抱着四岁的妹妹。

    待沈遥收剑,走到母亲面前仰头时,她才将目光移到沈遥身上,淡淡道:“练得熟练不少,你爹今日回来,到时候练给他看。”

    沈遥耳根子微红,飞快勾了下唇,又放平。

    父亲身居五品中郎将,平日里忙碌,常不着家,母亲又是冷淡的性子,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先天病弱的小妹身上。

    长安城中,五品官遍地都是。

    好在父母恩爱,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妾,一家人生活也是惬意。

    每次父亲回家后,他都会指导一番沈遥剑法功夫。

    他常咧嘴大笑,说身为武将长女,怎能如普通闺阁姑娘那般赢弱。

    可也是这一日,父亲沈光带回来的人,打破了沈遥原本平静的生活。

    “诺诺,这是你阿弟,时衍,小你两岁,以后便是家中二弟弟。身为长女,定要树立榜样,照顾好弟弟。”

    沈光一脸僵硬地将小男孩儿推到沈遥面前,又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

    这个叫时衍的男孩儿瘦瘦小小,头发枯黄,看着赢弱不堪的样子,衬得眼睛很大。他一直低着头,唯唯诺诺不敢直视人,身上的衣裳很新,看起来是沈光路上买的。

    沈遥当时难以形容自己心底的震惊,惶然,与无措,以至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弟弟?

    父亲母亲什么时候生了孩子?

    她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母亲,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可抱着小妹的手在不断发颤,泄露了她心底的兵荒马乱。

    韩娆问:“怎么姓时,不姓沈?”

    沈光讪讪:“跟她娘姓,她娘去世了,如今无依无靠,我便接了回来,夫人放心,咱家只会有诺诺和绵绵姓沈。”

    沈遥听明白了,面前这个叫时衍的男孩儿是父亲的私生子。

    韩娆久久沉默,连一个眼神都未留给小时衍,只吐出一句“随便你”,便抱着小妹转身离开,入了屋子。

    沈光双拳紧握,有什么话想脱口而出,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得长叹一声,追上韩娆,进了屋子哄人。

    小小的庭院只剩下二人,沈遥攥紧了手中的木剑,手心的冷汗不断溢出。

    她举起木剑架在小时衍肩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冷淡:“你,抬起头来。”

    小时衍终于抬头直视进沈遥的双眼,那一瞬间,她怔了一下。

    男孩儿的眼珠子很黑,黯淡无光,好似天生便身在黑夜之中,从不见光明。

    可这与她无干,这个父亲的私生子,破坏了她的家。

    原本母亲便更宠小妹,对自己不理不睬,父亲常不着家,如今多了个二弟弟分走父亲注意,又伤了母亲的心,以后的日子,怕更是难过。

    八岁的沈遥个头高一些,她居高临下,“看着!什么叫作天外飞仙剑法,人剑合一!”

    说完,她便退后两步,开始耍起了她刚练熟的那套剑法,梨花交错间,每一剑刺出都极为犀利。

    小沈遥的本意是吓唬一番这个突如其来的私生子,让他以后在沈家夹紧尾巴做人。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以至于她招式冒进,一个旋身的瞬间,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脚,而后便人剑合一地飞了出去,撞在树上。

    树木震颤,梨花滚滚飘落,好似在嘲讽她一般。

    沈遥震惊地捂着头,面无表情站起身,又将身上的尘土拍尽,扭过头去高冷地看向时衍。

    对方依然面无表情,也不说一句话,直愣愣站在原地,活像一又聋又哑的小呆子。

    沈遥轻咳一声到他面前,恶狠狠道:“你刚才什么也没看到!”

    时衍愣怔半晌,才呆呆地点了点头。

    沈遥背着手,又确认了一遍,“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时衍这次反应很快,飞快地摇摇头,表示自己选择性遗忘了刚才的场面,依然一句话不说。

    “臭弟弟!”

    沈遥哼了一声,一声“弟弟”算是认可了他在这个家的地位。

    她扭过头离开,高高竖起的发丝打过他的脸。

    认了阿弟,可并不代表沈遥喜欢。

    相反,她讨厌极了这个突然多出来的私生子,特别是母亲韩娆那日起后,便没出过房门,连带着小妹都受了冷淡。

    她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好在臭弟弟平日也是低调又乖巧,每日躲在自己房间,从不惹事。

    就是这个人怪怪的,从来不说话,所有人在院子玩耍,吃着烧烤时,他就蹲在一旁的树下摆石头,将挑选出来一样大小的石头排列成一条线。

    这么无聊的游戏,他可以一个人玩上一整日,直到不长眼的下人路过时,将整齐的石子一脚踢飞。

    沈遥有一只养了很久小白猫,是母亲的好友送的。

    小妹沈芯身体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年纪又小,于是照顾小猫的职责落到了沈遥头上。

    如今小猫也有五岁,吃得胖乎乎,可有一日却不知跑去了哪儿,她带着两个小子四处寻找。这两小子,一个是马夫的儿子,另一个是一洒扫仆妇的儿子,整日跟在她身后转悠,阿谀奉承。

    母亲冷淡不理世事,父亲则是武将大老粗一个,并不看重男女之间的距离。

    他们找了一个下午,却都没看到小猫的影子。

    眼看沈遥急切起来,马夫的儿子忽然提到:“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什么地方?”

    “时衍那小子的房间啊。”

    沈遥仔细想想,确实如此,便直接带着两人去了那处厢房。

    臭弟弟不知去了何处,并未在房中。

    那两小子进入后,还没等沈遥发话,便二话不说,上前翻箱倒柜,所有整理好的东西,干净的衣裳,书籍,全被扔在地上。

    当时衍走回房间时,那两人才终于停下动作,他们眼尖地叫起来:“我就说!猫儿果然在这小子这儿!”

    “就是你小子偷了大小姐的猫!”

    沈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时衍没什么情绪地扫过他们三人,以及凌乱的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不知去了何处,还钩破了一角。

    怀中抱着的小白猫可不就是她的那只。

    时衍一言不发走上前,将怀中的猫儿小心翼翼地交回到沈遥手中,而后又转身开始收拾起自己房间。

    沈遥垂眸看着猫儿,发现小猫没受到任何惊吓,只一直在怀中咕噜沉睡。虽然白毛也被弄脏些许,可似乎并非这两小子说的那样。

    她又望向时衍,面对那两小子喋喋不休的咒骂,他没出口反驳一句。

    他将地上被踩坏的书捡起,落在一旁破旧的小案几上,接着又去捡被彻底撕烂的帷帐,踩脏的衣裳。还有那件第一次来沈家所穿的暗红色小袍,不仅被撕成两半,上面还沾满了打翻的墨汁。

    那一瞬间,沈遥虽面不改色,却没来由的心慌。

    还在臭骂脏话的两小子彻底惹了沈遥怒,她提高了声音朝他们骂了一句,“闭嘴!吵死了!给我滚出去!”

    那两人瞬间怂了下来,面面相觑后只得走出房间。

    收拾好东西的时衍一瞥沈遥,依然没说什么话,也没什么表情。

    倒是他房中的东西,该坏的都摔坏了,连一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

    沈遥摸了摸鼻子,躲开他视线匆匆逃离作案现场。

    又不是她让那两蠢货搞的,与她没关系。

    是的,她只是去找猫而已。

    何错之有?

    只是连续两日,沈遥都被心底一股奇怪的愧疚和那双漆黑的眼眸,折磨得难以入睡。

    第三日,她在清晨刚解除宵禁后,便将自己存的所有零钱,还有两三只玉簪手镯装进钱袋,带着平日照顾她的姜妈妈跑出沈府。

    她回忆着臭弟弟的身型,先跑了当铺,又去了成衣店,书店,将所有她能想到的东西都置办好,最后还剩下几两银子,趁着臭弟弟不在,一同与那些买好的东西全部留在他房中。

    再后来,她发现,那两小子私下里还总欺负臭弟弟。

    她当时也只是无意撞见,那臭弟弟蠢笨得很,明明是这家的主子,被

    下人欺负却也不知反抗,连告状都不会。

    真是没见过比他更蠢的了。

    罢了,既然她身为长姐,就帮他一把好了。

    她私下又寻来那两小子,还有马夫和仆妇,拿着马鞭教训了他们一通。

    “不论如何,时衍也是我爹的儿子,是我阿弟,是这沈家的主子。你们身为下人以下犯上,若再叫我发现,那我只能告诉我爹,将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人都给发卖了。”

    正是梨花花期结束时,她的生活照旧,每日练剑,养猫,与臭弟弟的交集并不多。

    盛夏阳光刺眼,她练了一身汗,坐在花树下歇息,看着已经落光的梨花,又想到每日闭门不出的母亲,心里闷闷的。

    忽然一阵阴影覆下,这个季节的最后一朵梨花被戴在她发髻上。

    她一怔,抬起头,没想到是她的臭弟弟。

    小时衍笑得有些腼腆,“给……阿姐。”

    沈遥看着他许久,见他插完花后手指拧巴在一起,又将头低了下去,柔柔弱弱,不成样子。

    她最不喜欢懦弱之人,可这是她的臭弟弟。

    罢了。

    沈遥:“原来你不是哑巴。”

    臭弟弟“嗯”了一声,退后两步似乎想要离开。

    沈遥不知那时是什么撩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或许是当时的一阵风,或许是烤得人发黑发烫的太阳,又或许是那朵带着清香的梨花。

    她喊住他:“喂,臭弟弟,你想学剑吗?我教你啊。”

    秋去春来,白驹过隙。

    十二岁那年的冬夜,正是众人沉睡时,她的房门被母亲韩娆猛然推开。

    寒风呼啦呼啦灌入,她被惊醒后,看着母亲牵着沈芯跑到她的床前,而后慌里慌张从柜子中翻出沈遥的衣裳,一边急切道:“快走!快带绵绵离开!去甘州,找你姨母!”

    姨母?

    沈遥自然是见过姨母韩秀华的,当初嫁给姨丈时被许多人嘲讽,后来谁能想到,姨丈竟成了一方手握重兵的河西节度使。

    沈遥揉着眼睛,看着自己被褥上被丢来的衣服,脑袋晕乎乎地快速将衣服穿好。

    “娘,发生何事了?”

    她看着韩娆将贵重首饰,银子飞快地打包,塞到她怀中,用力握住她的肩道:“你爹已被扣在宫中,圣上的铁甲已经朝着咱们沈府来了!没有时间了,你带着绵绵从背后那处狗洞逃,记着,一路上不要求助任何人,一直向西,只有入陇右才能安全!”

    “爹?爹为何会被扣住?爹一生清正,是不是圣上误会了什么?”沈遥拉着沈芯,被韩娆二话不说推着往后院走。

    韩娆面上依旧是那无表情的冷清模样,“是时衍,时衍原来是曾经涉及谋反的晋王之子,被你爹藏在家中,如今被发现了。”

    沈遥心惊肉跳,听着沈府外铁甲寒剑碰撞的声音,瞪大了眼睛,“那娘你呢?你和我们一起走啊!”

    韩娆摇摇头蹲下,抓她的手又加重了几成力,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双眼猩红,“我不能丢下你爹离开,他需要我。诺诺,你是家中长姐,未来要护好妹妹。你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流着相同的血,不论如何,你们都必须齐心协力,不离不弃,听到了吗?”

    沈芯陡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喊着:“娘!娘!绵绵舍不得你!”

    韩娆冷淡道:“你以后好好听你阿姐的话!”

    沈遥眼眶发红,抿着的唇不断颤抖,她还来不及告别,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韩娆已经起身离去。

    她只能看着母亲坚定的背影,月色下,沈府大门被铁甲冲破,火光一簇簇涌入视线,母亲的身影逆着光,过往所有的安定被彻底燃烧殆尽。

    沈遥咬牙,心跳如擂,转身拉着沈芯往墙根处冲,好在她们身型小,动作快,她很快将小妹从那处狗洞塞了出去。

    可当她俯下身子准备往外钻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双漆黑的眸子。

    紧迫的情势由不得她丝毫犹豫,“绵绵,你先往外跑,还记得咱们之前去过牛阿叔家吗?往那边去,阿姐很快就来找你!”

    沈芯瞬间惊慌失措地抓住她的手,“阿姐!你要去哪儿?”

    沈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得带小衍走,他是你二哥,以他的真实身份,他要是被抓住了,绝对活不了。”

    沈芯哭着摇头,死抓着沈遥的手不放,“阿姐,都火烧眉毛了,就别管他了!他不是我二哥哥!”

    沈遥扭过头,看了一眼满府狂奔逃命的下人们,闭了下眼,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坚定道:“可他是我阿弟。”

    说完,她即刻转身往臭弟弟平日住的房间跑去,却空荡一片,没见着人。

    眼见着铁甲们即将搜到此处,沈遥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

    小白猫曾经跑上一棵老槐树被卡住下不来,就是那一次,时衍发现了猫儿,爬上树将它带了下来。

    当沈遥绕到那棵老槐树处时,果然见到了躲在树上,怀中抱着老白猫的时衍。整个人小小缩成一团,头埋在膝间,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被抛弃一般。

    “小衍!”

    听到沈遥声音的时衍倏然抬头后往下看,眼中依旧是那漆黑的眸。

    她朝他伸手,“小衍,别怕,阿姐会护好你。”

    那一夜,她牵着他的手,他的怀中抱着猫,两人在府内拼命狂奔。

    好在他们还算幸运,被铁甲发现前的关键之机顺着狗洞逃出了沈府。

    沈芯没有往牛阿叔家去,只是坐在狗洞外哭个不停。

    那一夜,沈府内的火光染红了天际,她终于意识到,她必须长大了。她带着二弟三妹,还有那只白猫,踏上了前往甘州的路。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彼时大周四处战乱,起义军造反,王侯将相竞相争雄。在第二年的途中,她无意知晓了父亲母亲的死讯,同一月,小妹和猫儿走失在难民的混乱之中。

    夜里天降大雪,她与臭弟弟坐在难民营的一处角落。

    手脚都生了冻疮,臭弟弟将白日抢来的白面馒头悄悄塞到她手中,自己握紧藏在腰间的匕首,紧挨她身旁。

    “阿姐两日没吃东西,会撑不下去的。”

    沈遥没有一丝胃口,只是看着饱受战乱的难民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婴儿哇哇啼哭后,渐渐没了声音,紧接着是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很快又是男人的咒骂声与拳脚声。

    “小衍,你看。”

    时衍朝着沈遥目光所在看去,男人似乎是女人的丈夫,受不了女人的哭喊,周围人面如死灰的看着。没有人愿意去管这档子事儿,更何况是如今这样不知何时便会曝尸荒野的时刻。

    “你还记得沈家出事的前一天吗?母亲刚刚过生辰,父亲为母亲准备一匹白驹作礼。那天母亲露出了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笑。”

    “……对不起。”

    沈遥摇头,“与你无关,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无辜的那个。父亲早年便与晋王有接触,就算没有你,沈家的变故也是命中注定。”

    她声音轻飘飘的,“可是那天的生辰,我们一家明明这么快乐,尽是欢声笑语,为何只是过了一日,就变成了这样?那些时日,长安城中,该斗鸡的人还在斗,该喝酒的也都在喝,为何也是仅仅几日功夫,整个大周便成了地狱?”

    沈遥看着女人声音愈发微弱,她蹙眉攥紧拳头想要上前,被他一把拉住,“阿姐!”

    她转头犹豫的瞬间,那男子已经带着女人离开了难民营,不知去了何处,地上留下了他们那没气息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

    沈遥坐了回来,嗓子眼憋了一股气,“我没救她。”

    他拉着她的手腕,声音稚嫩,却带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道:“阿姐,都是那个女人的选择,她杀了自己孩子,她受不了,不想活下去了。”

    几个难民已经开始分食那死去的稚子,场面血腥可怖,他起身捂住她的眼睛。

    “阿姐,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人性本恶,人间即地狱。”

    “有人恐惧失去,有人恐惧死亡。无论上位者也好,走狗蝼蚁也罢,不过都是被恐惧所驱使的奴隶罢了,所有人,都在苟延残喘。包括那个女人。”

    “而压制恐惧的武器,是自私。所谓善良与正义,只会惹来血雨腥风。”

    许久后,他放下他的手,她的眼睛在发红,睫毛被打湿。

    往远处望去,那具婴儿的尸体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没有生气的一群蝼蚁,或坐,或躺,或爬。

    “小衍,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明明答应过娘,可却还是弄丢了小妹。还有小白也丢了,你说它会不会已经……我真的好没用。”

    时衍依然坐在她的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可若没有阿姐,我早就死了。”

    “阿姐,我会尽快长大。”

    “我会为沈家复仇,将小妹和小白找回,为你创造一个,只有善良与正义的桃花源,我会保护你的那份单纯。”

    沈遥看着他黑乎乎的脸,男孩儿年纪小,却有了凌厉的模样,长大后的他定然俊美,他瞳孔中倒映着她的模样,同样灰头土脸,好不到哪儿去。

    那时的她,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只当他在哄她。

    “你应该是姓宋,是吗?”她压低了嗓音。

    他沉吟不语,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臭弟弟,没想到你话还挺多。”

    沈遥嘿然一笑,扭开头,躲着难民们,将他悄悄塞过来的那个馒头慢慢吃下。

    须弥芥子,浮生初醒。

    她的阿弟果真做到了。

    七年后的他,恢复“宋”姓,借助姨丈河西节度使的力量,招兵买马,从甘州一路杀回长安,登上帝位,又杀尽了当初涉及沈家谋逆案件的所有人。

    他用最短的世间,以长安城的各大氏族为祭品,压制了大周所有蠢蠢欲动的人心,创造了和平。

    他敕封她为永乐长公主,甚至建造了那个名为“葫芦镇”的桃花源。

    那个虚假的桃花源,如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