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我们都在这里,以后也只会有我们。

    联盟议会的门口, 矗立着一座正义女神的塑像,只是不同于以往传统形象中的手持双剑,这座女神塑像的手里托举着一个小巧的天平。

    天平倾斜, 一端装着满满的金色沙粒,另一端则被清晨的露水盛满。

    几滴露水重过黄金。

    这大概是有所寓意的, 但联盟官方并未真正解释过这座塑像的含义, 因此人们各有各的理解, 而大多流行的说法是, 这尊塑像象征着联盟改革的决心。

    如今是新历七年。

    太平无事的一年。

    余逢春下车, 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 阿克苏见到人来, 连忙迎上去。

    “你怎么亲自来了?”余逢春任由他接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语气好奇。

    阿克苏身为元帅副官,每天要忙很多事, 有时候邵逾白都休息了, 他还在干活, 几乎有种要死在工位上的壮烈感。

    “楼上吵着呢, ”阿克苏说, “元帅怕你被人堵到, 所以让我来接应一下。”

    余逢春问:“在和谁吵?”

    “还能和谁?”阿克苏挤眉弄眼, “判决令已经下来了, 再过几天就要行刑, 穆家人都快急疯了。”

    余逢春了然。

    半年前,一名第三星系的商人带着一纸诉状,告到联盟议会, 矛头直指当时的第三军统领穆锋,说他在军中大肆培养亲信, 任人唯亲,纵容手下鱼肉百姓,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联盟对此很重视,专门组织调查小组对其展开调查,半年来终于有了结果。

    穆锋在担任第三军统领期间,违反多条联盟法律和军部管理纪律,经联盟最高法院审理,判处穆锋终身监禁,其子穆联城死刑,没收家产充公。

    更细的处罚还在商议确定,但穆家绝大多数亲属在军部的职务已被免除。联盟虽有贵族,但贵族里不会再有穆家了。

    余逢春走进专属通道,刚踏出连接口就听到远处一阵尖叫和哭喊。

    他看向阿克苏,阿克苏完全没掩饰面上的嘲讽,轻蔑一笑后道:“他们想见元帅。”

    “邵逾白不见?”

    “这不符合规定,要是什么人都能见元帅的话,那一天到晚就光在办公室坐着好了。”阿克苏说得冠冕堂皇,“就是在这儿堵着,挺烦人的。”

    余逢春踮起脚尖,远远朝着嘈杂声的方向看了一眼。

    曾经衣着考究自诩高贵的贵族们,吵闹的模样与他们最瞧不起的平民无异,披头散发、形容狰狞。

    原来只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位高权重的人都是一个模样。

    “穆锋服气了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阿克苏摇头:“他怎么可能服气?”

    也是,纵横这么多年,一朝被扯下来,不会反思自己以前都做错了什么,该如何弥补,只会想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才让自己倒这种血霉。

    余逢春点点头,不再关心穆家的事,转身接过阿克苏手里的东西,朝着邵逾白的办公室走去。

    刚进门,他就迎上一束目光。

    邵逾白坐在桌前,仿佛早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推门,见他进来,手指一点关闭光屏,眼神柔和地等待着。

    “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吗?”余逢春关上门,靠在门口笑道。

    邵逾白:“不是什么大事,吵两天就走了。”

    “脾气真好。”

    余逢春半真半假地称赞一句,将拿了一路的盒子放到书桌上,压着一堆文件。

    “这是什么?”

    邵逾白的注意力都在余逢春身上,才发现他带来一个小盒子。

    余逢春坐在旁边沙发上,并不回答,只是扬扬下巴:“打开看看。”

    盒子只有人手掌大小,装不下午餐或者特别稀奇古怪的东西,邵逾白的目光顺着余逢春嘴角的轻笑一路滑到盒子表面,发现纹饰优雅,是精心挑选过的。

    沉思片刻,他挑开锁扣,将盒子打开。

    咔哒一声轻响,漆黑的绸布表面,摆着两枚样式简单的对戒,银光流溢,戒指内侧刻着他俩的名字。

    而嵌在戒指上的主石,模样异常熟悉。

    “我把那块你送我的石头切开了。”余逢春说,“磨了很久才做出来,好看吗?”

    戒指上面基本没有装饰,但边角圆润,每一道刻痕都很精细,显然制作过程并没有余逢春讲的那么轻松。

    而更让邵逾白说不出话的,是这对戒指背后的含义。

    他闭上眼睛,缓了好久才开口:“……这是求婚吗?”

    “嗯……”

    余逢春假装考虑,吊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在邵逾白急切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先说好,我不准备下跪。”

    “我可以!”

    邵逾白噌地一下站起来,完全没有平日沉稳淡定的模样,两枚对戒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片刻便沾染上人体的温度。

    他半跪在地,像以前的许多次那样牵起余逢春的手。

    以前,他跪在地上,给余逢春戴上的是他最恨的东西。

    而这一次,戒指无比严丝合缝地推至无名指指根,宝石闪烁,莹润且富有光泽。邵逾白的名字印在戒身,贴着余逢春的皮肤和心跳。

    余逢春对面前的场景很满意,在沙发上弯下腰,也帮邵逾白戴上。

    这绝对算不上一个端正严肃的仪式,好在他们都对此没有意见。

    余逢春知道邵逾白还是在紧张担心,怕他会忽然消失。

    偶尔几夜,余逢春在梦中醒来还未睁眼,睡在一旁的邵逾白便感知到了他呼吸的变动,也随着他一起醒来。

    邵逾白身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口,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愈合。

    余逢春没有很好的办法让他安心,毕竟当时死是真死了,邵逾白可怜兮兮地来回找了那么多次,也只拼回了他的机甲残骸。

    日思夜想,余逢春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一遍。

    “我其实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握着邵逾白的手,余逢春郑重其事,“睡都睡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太爷们太硬气的一句话,简直让人无法将其与昨夜那个抱着枕头一边骂一边往外爬的人对上号。

    邵逾白低下头,很珍惜地看着他们手指上的戒指,相信了余逢春嘴里的负责。

    煽情结束,余逢春选择聊聊正事。

    他直截了当地问:“我进来前,你在看什么?”

    他问得利索明快,邵逾白也不再遮掩。

    “是环陇监狱传来的消息,”他道,“穆锋一直说想见我。”

    “见你?”余逢春不屑,“有什么好见的?死到临头非要膈应你一回吗?”

    邵逾白笑笑:“大概是这样。”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横躺在沙发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要去见吗?”

    “……”

    邵逾白本已走至桌前,想调出监狱送来的原件让他看看,可余逢春这话一出口,他忽地转过身来。

    门外的哭喊声还在继续,但已有力竭之态,余逢春指使0166打开隔音模式,淡定地和邵逾白对视。

    须臾后,邵逾白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我确实要去见一见他。”

    余逢春满意了:“我陪着你去。”

    “好。”

    *

    *

    *

    如今的环陇监狱,已与一年前大不相同。

    邵逾白上位以后特意整治过,该枪毙的枪毙,该继续服刑的继续服刑,争取不让任何一个该死的垃圾浪费联盟资源。

    眼下监狱环境十分清静,基本看不见闹事的。

    邵逾白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狱方派出两名狱警等候,接到人以后,便径直将他带进穆锋的囚室。

    穆锋还没睡,这些日子他大概都没闭过眼,入狱前精壮的身材已经消瘦下去许多,眼下乌黑,非常憔悴,只是他投来的眼神仍然锐利,带着难以消磨掉的恨。

    单听到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我还以为你要躲我一辈子,”他呵呵笑着,看像站在自己牢房门口的邵逾白,“原来还有点胆子。”

    邵逾白不理会他话里的嘲笑讽刺,只低下头整理手套,问:“你说想见我,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是不是还一副虚伪样子,”穆锋自知大势已去,不再遮掩,“装了这么些年,别人都说你端正严谨,可临到最后,第一个拿枪指着联盟的人却是你自己。”

    邵逾白顿住动作,看向他:“你心里清楚,我没有做任何损害联盟利益的事。”

    又是一声嗤笑。

    “我心里清楚?”

    穆锋好笑一般重复邵逾白的话,自己点点头,“我是清楚,现在联盟上下都觉得你锐意革新,去年做的事虽然偏激,但其实也是为了联盟好,要挖去溃烂……他们傻,可我不是瞎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太清楚——你是为了联盟吗?你是为了给那个死人报仇!”

    邵逾白眼眸微转,冷峻的神色有片刻松动。

    这点变化非常细微,难以察觉,但穆锋自一开始便死死盯着邵逾白的神情,因此发现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穆家也完了,太多怨恨堆叠起来,让他生出险恶的报复心。

    有一件事,邵逾白从来都不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当时明明还没结束作战,但联盟就一定要余逢春返回中央星吗?”他嘶哑着嗓子发问,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邵逾白不答,静静地看着穆锋。

    穆锋看出了他内心的震动,歇斯底里地笑出声来。

    联盟十二年前可真是下了手好棋,把两个祸害凑在一起。

    笑完以后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你……你不知道,当时是我,我!”

    他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敦促元帅下的命令,余逢春必须死,他不死,局势何时能安定?一个平民出身的杂种,一波接一波的挣军功,当了少将还不满意,还想当元帅吗?不可能!!”

    他声嘶力竭地挥动手臂:“必须得死,你也得死!”

    隔着一道道栏杆,邵逾白听着他濒死般的喘息声。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我知道是你暗中推动议会下的命令。”

    穆锋咧嘴一笑,并没有气馁。

    “那你一定不知道,余逢春第一次在战场失控,也是我下的手。”他说。

    “……!”

    邵逾白倏地抬眸,眼神刀剑般锋利,在漆黑冰凉的夜色遮掩下,令人胆寒。

    可他表现得越愤怒,穆锋就越痛快。

    “那可是一万人的舰队,余逢春是个疯子,可也没有那么疯,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我只不过是在操纵装置上略微动了点手脚,他就万劫不复了。”

    穆锋提起往日旧事,神色得意非常,好像那算得上是他一生难得的丰功伟绩,而邵逾白的怒火,则在为这些功绩锦上添花。

    “你恨我也没办法,元帅,”说到最后,穆锋笑着抹了把脸,“杀了我又能怎么样呢?他回不来了。死人不能复生,你恐怕只能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的地府里找他了!”

    他预料到这大概会是给邵逾白的最后一击,因此满心满意的等待着,想知道邵逾白会有什么反应。

    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该有的崩溃,邵逾白似乎在他的话里得到了什么慰藉,忽然勾唇笑了一下。

    一阵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穆锋心头。

    “……你笑什么?”

    他问。

    邵逾白不答,只是低头摘下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整理的手套,露出一双戴着戒指的手。

    与此同时,走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张穆锋死了、化成灰也忘不了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余逢春。

    “不可能……这不可能……”

    穆锋哆嗦着向前几步,目眦欲裂,“你不可能还活着,你已经死了……死了……”

    在外面听完全程的余逢春心里憋着火,露出的笑比穆锋刚才还邪恶。

    “对,我是死了,”他点头,“可你刚才说了错了一点,人死,不一定不能复生。”

    “瞧!”

    他挥挥手,状似不经意地露出和邵逾白明显一对的戒指。“我回来了!”

    穆锋也不负所望地看到了那对戒指。

    “不……这不可能——”

    他来回看着余逢春和邵逾白手上的戒指,不愿意相信。

    “你们这两只臭虫——”

    未说出口的谩骂被一声惨叫打断,穆锋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不住地撕扯着脖子上的放电装置,浑身抽搐。

    “注意你的言辞,”余逢春隔着栏杆点点他,“而且死而复生而已,这很可能。”

    说着,他用力拽住在一旁围观的邵逾白的衣领,迫使他弯下腰,戒指在他胸口闪亮夺目。

    当着穆锋的面,两人吻在一起。

    “永远不要小瞧我们的决心。”

    亲完以后,余逢春笑着拍拍邵逾白的胸口,对躺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穆锋说道。

    穆锋脸色铁青,吐了一地。

    说完,两人没再给穆锋留一个眼神,相携离开了监狱。

    “我最喜欢这种场景了。”

    站在夜风中,余逢春说。

    “什么?”

    邵逾白在他身侧,闻言看他。

    “这样。”

    余逢春比划了一下,“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

    他对邵逾白说,表情很认真。

    邵逾白怔然。

    夜色温柔下,余逢春撩开一缕挡在额前的头发,指间宝石接住星光。

    “我们都在这里,以后也只会有我们。”

    他说:“我不会不管你的。”

    这是余逢春的承诺,他向来言出必行。

    邵逾白可以安心了。

    第22章绍齐危矣

    [世界编号C0862, 现已成功稳定,封存中……]

    [恭喜宿主余逢春完成任务,任务成绩正在结算……]

    [结算成功。]

    脱离任务世界的眩晕感无论多少次都无法适应, 余逢春一睁眼,话都来不及说一句, 连滚带爬地冲进厕所, 吐得昏天黑地, 差点连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

    吐完以后, 他趴在洗漱台上, 有气无力地:“快, 打开治疗……”

    0166在忙别的事, 心不在焉:[再等等。]

    余逢春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炸了,发觉指望不上0166之后便试图自救,走到客厅的小药柜前一通翻找。

    当他终于在极度眩晕中找到那瓶几百年前买来的药时, 一阵兴奋的系统尖叫声突然在他脑子里炸开——

    [85!!!85!!!]

    0166一辈子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你及格了!!!85——我及格了!我就知道我有成功的潜质!]

    药瓶滚到地上, 余逢春差点又吐出来。

    “求你了, 小声点, 今天我要是死在这儿, 那你以后再也拿不到60以上的分数了, ”他艰难地威胁, “你的统生最高分就会定格在85。”

    此言一出, 本已经兴奋得快要打鸣的0166骤然安静下来。

    [不行, ]它暗自咕哝,神经兮兮,[我的最高分应该是100, 85很好,但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你必须得再接再厉……]

    它终于打开了防晕眩模式。

    余逢春死而复生,从地上爬起来。

    “所以,”他把药瓶扔回抽屉,“现在任务世界怎么样了?”

    突破六十分的噩梦,0166的脾气像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有问必答。

    [邵逾白去世以后,按照惯例,任务世界已经封存。]

    余逢春在上个世界呆了一百五十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喝玩乐,没怎么费心,邵逾白是个很省心的主角。

    “什么时候去下一个世界?”他问。

    0166:[看你,不过最好在三天内。]

    余逢春伸了个懒腰,感觉有点饿,朝厨房走去。

    和邵逾白一起生活了一百多年,过了一百多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忽然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余逢春其实有点不适应。

    给自己接了杯水,余逢春带着药片回到卧室。

    “明天就出发吧,”他说,“我睡一觉就走。”

    0166很诧异:[真的?]

    余逢春从来不是积极工作的那类员工,一般是能拖就拖,恨不得一年就出一次任务,得0166在后面追着说,才肯点头工作。

    就这样,还在任务期间各种阳奉阴违,使出各种奇妙手段,把60分捧回家。

    有段时间,系统空间里的一些破烂玩意儿闲着没事干,给他们起了个外号,叫六十大王组合。

    0166气得直接告到了主神那里,然后不解气,又叨叨了余逢春一个月。

    余逢春完全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劲。

    “对啊,”他吃完药,盖上被子,“明天就去呗,你今晚有事吗?”

    0166从过往不堪回忆中回过神,半信半疑。

    [没有。]

    余逢春调整一下姿势,盛情邀请:“没有的话,咱俩看个电影再走。”

    其实只要不涉及任务成绩方面,他俩关系还挺好的。

    0166被85分的成绩激励到,加上一般宿主脱离任务后会很需要系统的陪伴,因此它只思考两秒就同意:

    [可以,看什么?]

    余逢春兴奋起来,蹬开被子开始翻找。

    他真实的身体上可没有那些吓人的疤痕,肌肉有力肤色白皙莹润,虽然只穿了一身宽大的灰色睡衣,但粗粗瞥一眼还是相当漂亮。

    0166偶尔会觉得看余逢春是一种享受。

    他们最后选了一部冒险电影,刚准备好吃的喝的,往床上躺好,一个通知就直接发给了0166。

    余逢春察觉到了0166的不对:“怎么了?”

    0166查看后发出咔哧的声音:[没事,主脑刚才好像有一小段运行故障,已经没事了。]

    余逢春塞了把薯片进嘴里:“为什么会有运行故障?”

    [不知道,]0166很老实地回答,[不过这种事情也常有,一些数据流的流溢吧,很正常——她女儿为什么不喜欢她?]

    余逢春的注意力也转到电影上:“因为十年前她抛下家庭离开了。”

    0166哦了一声,一人一统看完了电影。

    到了睡觉的时候。

    余逢春收拾干净床,躺下以后才想起最要紧的问题。

    “所以我下一个世界去哪里?”

    0166查看任务书:[G1749,有印象吗?]

    “……”没有,余逢春很诚实地回答,“只有系统才能记住这些,我们每次其实都是装自己知道的。”

    猝不及防被告知了一个宿主之间的秘密,0166沉默片刻:“绍齐。”

    两个字如同暗号,瞬间开启了余逢春的记忆大门。

    “为什么去这里?”

    [按照顺序排到的,有什么问题吗?]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摇头:“没有,就是有点惊讶,我还以为那孩子挺乖的……”

    话语消弭在唇间,余逢春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0166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亮了一张数据表在余逢春眼前。

    这是他目前去过的任务世界的稳定程度,除了刚去过的那个,其他一片象征濒临崩溃的红色。

    [你管这叫乖?]

    余逢春:……

    “他以前真挺好的,谁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嘟囔着为主角辩解,“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果断翻了个身,用行动表明拒绝交谈。

    “睡了,晚安!”

    0166离开了。

    在药物的作用下,余逢春很快入睡。

    ……他梦见了绍齐。

    雪沫飘进庙堂,冷冽呼啸的狂风将窗框吹得晃动,余逢春走进门,只来得及挡住一盏将要熄灭的灯,就听到身旁的小沙弥说:

    “先生,他还在外面跪着。”

    闻言,余逢春咳嗽一声,在沙弥担心的眼神中走至窗前,拨开布帘向外看去。

    漫天白净的大雪下,山上山下的一切景色都干净着模糊起来,狂风大作,余逢春只能隐约在一片白中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黑点。

    有人开口:“已经一天一夜了。”

    余逢春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秃头站在他身后,同样在看跪在外面的那个人。

    他一言不发,撂下布帘。

    半晌后才硬邦邦地开口:“绍齐的国运尽了。”

    和尚摇头:“依老衲看,不尽然。”

    苍老粗糙的手指点点门外:“出这么一位皇孙,绍齐能再看五十年。”

    余逢春沉默下去。

    片刻后,他勉强道:“……说不定再过一会儿他就走了。”

    和尚笑了,看向余逢春的眼神让他很不喜欢:“除非昏死过去,否则他不会走。”

    “为什么?”

    “因为要是得你相助,绍齐能看一百年。”

    “……”

    余逢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无可奈何。

    再撩开布帘,那个摇摇欲坠的黑点终于坚持不住,在寒风凛冽中倒了下去。

    脸色微变,余逢春转头示意,两名身材壮硕的武僧会意走出庙外,将那个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的娇贵皇子抱进室内。

    庙里早就准备好了驱寒救命的药膏,人一抱进来,便各自分工开始救治,别让人落下什么病根。

    一时间,屋子里忙成一锅粥。

    余逢春回头瞟了一眼,就发现那老和尚正笑呵呵地站在窗边看着,一点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不怕他死了?”

    方丈听出他话里的挑衅意思,却半点没有生气。

    “这位皇孙,寿数长着呢,”他笑道,“倒是余先生,在小庙住了这么多天,没有出去瞧瞧大好河山的意思吗?”

    “这么大的雪,落在地上,哪里都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仿佛听出他的心口不一,方丈笑了。

    这时,挤成一坨的人群终于松散一些,方丈朝着那个方向示意,余逢春杵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还是朝那里走去。

    于是,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无论如何都要拜他为师的皇子的模样。

    ——面容清秀、脸色苍白,眼角眉稍带着点矜贵气。因为年纪太小,身量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然能看出以后会是俊秀挺拔的模样。

    天太冷了,擦了又擦,他的身上还是有一滩刚化开的雪渍,顺着发丝滴在脸上。

    余逢春坐在床边,伸手替他揩去。

    还是个孩子呢,他暗暗想。

    也正是在这时,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苏醒的朦胧迷茫只用不到半秒便化为审视的锐利,余逢春坐在床边,坦然接受着他的考量。

    片刻后,似是看清什么,皇子露出一个格外好看的笑,像装成乖小狗的小狼。

    “您就是余先生吗?”他问。

    余逢春点点头。

    皇子操着一口沙哑的语调问:“先生愿意见我,是不是同意了?”

    余逢春又点点头。

    窗外,风雪肆虐。年轻的师傅第一次见他尊贵的学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谈不上多和谐,但也不至于不愉快。

    人生初见罢了,无论多细致斟酌,都钻研不出日后的崎岖坎坷。

    只可惜有些傻子,总以为初见就是一辈子。

    ……

    第二天,依旧是在余逢春喝水的时候,0166来了。

    [准备好了吗?]

    没有一点预告,冷酷的机械声从脑子中响起,余逢春呛咳出声,叹了口气。

    “我可以,”他放下杯子,“出发吗?”

    0166不答,相当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色,而后道:[你看起来快要死了。]

    “……不至于,”余逢春瞅了一眼镜子,发现确实像命不久矣,“就是做了个梦。”

    [梦见谁了?]

    “还能是谁?”

    0166沉默一瞬,发现问题竟然真的难以反驳。

    [别想了,]它胡乱安慰,[找个地方躺下,我带你过去。]

    于是余逢春跑上楼,躺在床上。

    系统运作程序。

    [世界编号G1749,状态已完成,人物坐标跟随默认——五、四、三、二、一——]

    *

    *

    *

    定熙八年春,京郊荒山上。

    春寒料峭、寒莺冷燕。

    半月前刚下了一场大雪,如今雪还未化净,滴滴答答的雪水混着泥土,化成一股脏污的细流,顺着坡度一路向下滑去,汇入冰凉的溪流中。

    这座山,在太祖皇帝时曾是皇家猎场的一部分,后来几代轮转加边境战乱,几位皇帝都不热衷出宫巡游,久而久之,便将这座山连带着附近的几亩良田一起赏给功臣,不再过问。

    如今时气正冷,鲜少有人来,一座破庙建在半山腰,除了几只鸟雀,更是一点活气都见不到。

    庙中许久不见香火,塑像已腐朽得看不出面容,只隐约辨认出人形,鸟兽粪便星星点点的遍布庙中,墙角堆着两张破烂草席。

    草席下面,依稀睡着个人。

    ……

    余逢春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庙里破破烂烂,除了勉强能遮风挡雨,一点保暖功效都没有,余逢春打了个哆嗦,勉强从草席里挣扎着坐起来,朝着远处放声大叫的鸟扔出一块石子。

    “……到了?”

    他恍恍惚惚,话刚说出口就开始咳嗽,咳得脊背都跟着颤,撕心裂肺。

    0166:[到了。]

    应急治疗程序启动,余逢春深呼吸平复心跳,晃悠着站起身来。

    “我现在在哪儿?”他问0166。

    0166答得很快:[你认识的。]

    余逢春闻言原地转了半圈,目光落在刚才睡的墙角边上。

    那里有一坨颜色发黑的斑点污渍,是陈年的血迹。

    哦。

    余逢春明白了。

    这是他死的地方。

    “现在的任务出厂配置越来越好了。”

    了解到自己身处何方以后,余逢春低下头,观察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穿着,发现虽然是死而复生,但衣服却并没有腐朽成一坨抹布,布料仍然是齐整完好的,顶多边角沾这些污渍和稻草屑。

    太棒了,不用下山被人当乞丐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主角在哪儿?”

    0166程序运转片刻,答:[现在是定熙8年春天,主角已承袭皇位,现在在皇宫。]

    余逢春很满意。

    在皇宫就好,离得不算远,想见还是有办法的。

    ……

    离开破庙,余逢春顺着记忆里来时的小路下山。

    因为在破庙里睡了一夜,原本扎好的头发已经散开,余逢春蹲在溪水边,挽起袖子,将发间的青玉簪子收进怀里,转而找了根还算干净的树枝,挽起头发。

    倒影里,余逢春盯着自己如今的面容端详片刻,怕刚下山就引火上身,果断花钱购入易容程序,给自己换了张脸。

    五官变动扭曲,清秀的面容骤然普通起来,确定如今再看,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面前人像八年前那位名震京师的帝师,余逢春才满意。

    用溪水洗了把脸,甩甩手,余逢春随口问:“你对这个世界的崩溃有任何想法吗?”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他太无聊的时候,用来戳叽0166的小招数,并没有真的期待一个回答。

    可与往常不同的是,0166运转查询片刻,竟真的给出了答案。

    [当今皇帝,登基八年,无所建树,荒淫暴虐,沉迷后宫女色,大兴土木,民间怨声载道。]

    0166自动检索出系统记录中关于这个世界的关键词总结,无机质的声音听得人心凉。

    [边境贼寇兴起,战乱频繁,世人只赞丞相大义,救国于水火,又叹君子生不逢时,君上昏庸。]

    [……绍齐危矣。]

    第23章更不知若主角看见他,会是什么心情。

    下山之后, 余逢春对0166的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京城向来繁华,哪怕外面饿殍遍地,也死不到天子脚下, 但刚过完元宵,皇城内本该是热闹的时候, 如今却隐隐有些萧条之感。

    从余逢春身边路过的男女老少不常开口说话, 孩子叫着要吃糖瓜, 被母亲一把拽过, 恼了似的往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开始抽哒哒地哭。

    余逢春一路向前, 听到后面声音嘈杂, 回过头去,几辆马车正从后面驶来,驾车的小厮相当粗鲁, 一边喊人让开, 一边做势拿鞭子抽人。

    余逢春躲到墙角, 听到旁边一个卖力气的伙夫骂骂咧咧。

    “不就是仗着……”

    伙夫嘴唇翕动, 骂的很难听, 但基本没有声音, 显然自己也怕人听到。

    余逢春好奇地看过去, 伙夫同伴察觉到有人在看, 连忙拽住伙夫, 警惕地瞪了余逢春一眼,两人快步离开。

    再朝马车离去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路飞扬的尘土, 和在马车边缘摇晃的丝绸。

    单看外在装饰和基本用料,就知道这辆马车造价不菲。

    余逢春皱起眉毛, 暗自琢磨是哪家人有这等阵仗,底下人驾着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竟然半点都不避讳。

    0166相当上道,察觉出余逢春的困惑,半分钟后找出答案:[这户人家姓梁,工匠,有个女儿,现在在皇宫里当妃子。]

    余逢春离开巷子,边走边问:“很受宠吗?”

    0166答:[入宫数年,无所出,已经是妃位了。]

    哇。

    余逢春无声地感叹,那一定是很受宠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家这么煊赫,也不是没有道理。”

    余逢春表示理解,而后话风一转:“可他们怎么不知道收敛收敛?不怕被告上去吗?”

    0166不说话了,事关世界进程的很多内容,系统无权得知,因此它也不清楚。

    余逢春知道它的为难,不再追问,两手一揣,继续往前走。

    不论主角现在昏庸成什么样子,余逢春作为他曾经的师傅,都得见他一面再做打算。

    只是现在他登基,被困在皇宫里,不能随便进出,余逢春还得想办法进去才行。

    “唉,没了官职,没了爵位……”

    他站在街口,撩撩袖子,叹了口气。

    若换做以前,别说进宫,就算是深更半夜进皇上的寝殿,也没人敢说什么,可余逢春死了又活,生前的荣誉都跟着他进了土,不再算数。

    且学生大概率长成了个神经病,说不定见他一面直接发疯,提刀就砍,那更是让人头痛。

    再加上……

    余逢春想起系统提及的丞相,眉眼间更多了几分忧虑。

    如此种种凑在一起,实在不是暴露身份的最佳时机。

    正思量着,不远处忽然传来吵闹声,脚步声急急嚷嚷,身旁的行人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一齐朝着前方走去。

    余逢春抬起头来,发现不远处的布告栏前站着几个官兵,手握长刀严阵以待,一名穿着内廷服饰的男子正蘸取浆糊,往布告栏上贴着什么。

    怎么了?

    人群拥挤,余逢春仗着自己瘦,在空隙里挤来挤去,走到布告栏正前方,眯起眼睛向上打量。

    与此同时,一名官兵清清嗓子,大喊道:

    “皇上有旨,诏天下名医,集于宫阙,以疗贵人疾苦!凡是有能耐的杏林圣手,皆可通过选拔,进宫面圣!”

    面圣?

    面圣!

    余逢春当即支棱起来。

    他举起手,高声问道:“这位官兵大人,不知是治疗哪位贵人?”

    清悦的声音在低语的人群中回荡开,一时间不少人朝余逢春看来,发现问话的只是个模样普通的少年时,目光中多了几分可惜。

    “你还不知道?”身旁有人用肩膀顶了余逢春一下。

    余逢春不好意思地笑笑,拿捏住乡下孩子的那份羞怯憨厚。

    他道:“我前几日刚入京,还不得而知。”

    皇城之间的事,外地平民哪能得知,也难怪。

    此言一出,众人皆明了。

    官兵也不是个刺闹脾气,见余逢春实在不知,怕上面的人责怪自己办事不周,便有特意道:“是梁妃,娘娘近日玉体违和,宫中太医不得其法,故陛下特召集民间圣手,与太医一同诊治。”

    “原来如此!”

    余逢春点点头,说罢便继续用力挤去,向前直接凑到了布告下面,旁边的人想拦都拦不住。

    他笑道:“各位大人,我少时曾随祖父行医,也算得了祖父几点真传,民间的疑难杂症,大多都懂些,不如让我试试。”

    为首官兵闻言,将余逢春上下打量一圈,随后后退一步,与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的内廷宫人对视。

    宫人甩甩袖子,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你叫什么名字?”

    余逢春:“江秋。”

    “江秋……”宫人点点头,吩咐手底下的人去查余逢春的户籍档案。

    “你当真要试试?”他细声问。

    余逢春不好意思道:“我家中遭难,现下也没什么亲人了,既然宫中要人,我试试,应当也没什么吧?”

    当然没什么,进宫是造化,死在宫里,也算是福气。

    梁妃生病,陛下已气了好几日了,前两日刚从大明殿抬出具尸体,内官琢磨着这么杀下去也不是个事,还是得找个背锅的,让陛下出气才行。

    宫人没所谓,点点头。

    “那你随我来吧。”

    他带着余逢春上了马车,几名官兵守在马车四周,若有若无地挡住余逢春向外的视线。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外面那些人大多都清楚余逢春这一去,十有八九是个死。

    皇帝的凶残无人不知,召集天下名医的皇榜已挂了许多日,甚至在风吹雨晒下还换了两次,极少人敢上前揭榜,余逢春是第一个主动凑上来的。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知宫里凶险,哪天被打死抬出来,往地里一扔,变成肥料,就能下去和全家人团聚了。

    ……

    车上,宫人清清嗓子,不再刻意压低嗓音。

    “你虽把自己说的有些能耐,但咱家还是得考考你。”他说,“待会儿有个病人,你得为他诊治一番,有效果,咱家才能带你进宫。”

    余逢春应了一声,又问:“不知公公……”

    宫人会意:“咱家姓王。”

    “王公公,”余逢春很上道,“梁妃娘娘病的很重吗?”

    王公公瞥了他一眼,神色凌厉。

    “这个咱家可不能随便说,你要是有本事进宫,自己去瞧吧。”

    说罢,他闭上眼睛,显然不再准备理会余逢春。

    余逢春也明白他的意思,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马车内陷入沉默。

    脑子里,0166发问:[你准备这么进宫?]

    “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余逢春低头拍拍衣服上的灰,发觉这身衣服实在有些不体面,脏得很,不伦不类的,难怪他说自己是乡下人的时候没人否认。

    [可你并不懂医术,]0166指出,[你可能会治死人,或者侥幸进宫被发现,然后乱刀砍死。]

    余逢春漫不经心:“我还是会一点儿的,而且这不有你吗……不过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

    “我刚才只说我懂医术,并没有显露出半点真才实学,他竟然就直接带我走了。”

    [什么意思?]

    “一般公宫里向外选人,必定是层层选拔,只找最好的那个,可皇上的妃子病了,这种大事他居然随便在外面拉了一个人就走。”

    余逢春语气凝重,“这已经不是不尽心的问题了。”

    这说明皇帝下的命令,底下人根本就没准备好好照做。

    当阴奉阳违蔚然成风,皇权便岌岌可危了。

    从心里叹了口气,余逢春敲敲膝盖,觉得自从进到这个世界,自己整个人都沧桑了很多。

    他真的想不通,原先挺好的孩子,温良端肃,亦有杀伐决断之风,一心只想着为国为民,怎么现在长成这样了?

    他不过是死了几年,世界怎么能天翻地覆?

    果然还是要见一面才能清楚。

    *

    *

    *

    王公公把余逢春带到一处私宅,先前去查验户籍身份的官兵已经回来了,向王公公点头,暗示查验无误,余逢春身家清白。

    从开始到现在没出什么岔子,王公公很满意,带着余逢春走进宅中,已有人在那里等候。

    “江大夫,你来看看,”

    王公公细长苍白的手指点住站在屋子边角的一个人,“他是什么病啊?怎么治?”

    宅子建得很阴凉,室内更是有凉风吹来,余逢春死而复生,身体很弱,不自的就感觉到一阵凉意。

    他咳嗽一声,朝着那人走去,注意到随着脚步声的逼近,那人身子哆嗦了一下。

    余逢春在病人面前停住。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第一步便是望。

    余逢春注意到,病人虽说体格消瘦,但手指上有龟裂和老茧,且骨节粗壮,皮肤黢黑,看得出来是个常年劳作的庄稼人。

    只是既然是靠卖力气为生的庄稼人,为何会瘦成这样?

    余逢春凑近一些,轻声道:“麻烦您伸出双手,在我面前张开。”

    病人不语,只按照余逢春的指示照做。

    一双粗大的手在身前张开,伸直手指时,有快而细微的颤动。

    一个猜测在脑中浮现。

    余逢春伸出两指,按照0166的指示,搭在病人的脉搏处。

    脉搏增快非常明显,感受片刻后,他问:“近日是否常有心悸,易出汗,且消瘦许多?”

    病人连连称是。

    站在远处的王公公满意点头。

    “是否容易发脾气?且常呕吐腹泻?”

    病人继续应声,看余逢春的眼神已然是看良医的模样。

    问到这里,余逢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收回手,他端正姿态,走到王公公面前,略微鞠了一躬。

    “大人,如果我没诊断错的话,这位病人应当是有肝火心虚之症,且不平常。患病时易发怒,常有心悸,体重减轻且易烦躁不安。更有甚者会剧烈呕吐,昏迷。”

    王公公笑了一声,尖着嗓子问:“那依江大夫看,该怎么治?”

    余逢春咳嗽一声,低声道:“这病不常见,但祖父曾治过许多,依我看,一可施针,二可用药。”

    “您说说怎么用药?”

    “……”

    余逢春思索片刻,道:“龙胆草,一钱至三钱,水煎服,每日一剂;外加海藻、昆布各一两至二两,水煎服,每日一剂。或可再添山栀三钱,大黄一钱至二钱,夏枯草三钱……”

    他语速不快,但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有专人将药方记录下来,等余逢春说完,记录也递到王公公手上。

    王公公一扬手,挡开。

    “咱家不用看了。”

    他面上多了几分恭敬,语气和缓起来,对着余逢春说:“江大夫是有真才实学,咱家这就回禀,择日带您进宫,您先在此处住下,有需要,吩咐手下杂役即可。”

    余逢春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果断应下,病人叩头后带着药方离开,王公公也有要事去办。

    余逢春自己留在原地,没一会儿就有仆人上前,恭敬地带他去了客房。

    “江大夫有任何事,都请吩咐下来。”丫鬟声音低柔,低头时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奴婢都会照做。”

    余逢春这时候确实有事吩咐。

    “去打盆热水来,”他说,“再给我弄套衣服。”

    说完,他低下头,貌似嫌弃地扯了扯衣摆。

    刚从破庙醒来,身无分文,身上的衣服也没处去换,幸好余逢春死前没穿多华贵的衣料制成的衣服,不至于惹人怀疑,但保不准主角还认得这一件,干脆还是换了保险。

    丫鬟应下,余逢春推开客房走进去,发现屋内装饰素雅齐全,饭菜已经在桌上准备好了。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一闻到饭菜香,余逢春才发现自己饿了。

    吃完饭,洗完澡,干干净净躺在床上,余逢春和0166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夜色已深,余逢春丝毫不见睡意,0166很疑惑,在上个世界他可是见床就睡。

    [……你不困吗?]它不由得问。

    余逢春:“不困。”

    [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余逢春不耐烦,“就是睡不着。”

    这可不对劲,0166戳穿他的伪装:“你在害怕。”

    余逢春反驳:“胡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清楚,但肯定和主角有关系。]

    “……”

    0166脑子不好使,直觉倒还挺准。

    余逢春确实有点慌,但不是因为他怕主角。

    ——八年前,也就是他死之前,余逢春曾和主角大吵一架,扬言此生不入京师。

    也不知主角有没有当真,更不知若主角看见他,会是什么心情。

    第24章——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王公公办事很快, 余逢春刚在私宅住下两天不到,入宫的旨意便传了下来。

    低头叩首,余逢春高喊万岁时, 发现传旨的内监自己曾经见过,是实实在在的主角身边的人。

    接旨起身, 余逢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王公公就迎了上去, 笑容谄媚。

    “卫公公, 今儿怎么是您来?”

    来传旨的卫贤拍拍袖子:“圣上看中娘娘。”

    这就是他给出的说法。说完以后, 卫贤挑剔的目光望向余逢春。

    “王喜, 这就是你给娘娘找的大夫?”

    他问道。

    王喜面上笑意僵住, 有些无措,但还是强撑着道:

    “卫公公,你别瞧他年轻, 本事大得很, 况且他祖父一直给那些乡下人看病, 虽然比不上宫中太医见识深远、德高望重, 但说不定知道些乡下偏方……万一就派上用场了呢?”

    这个说法也有点道理。卫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梁妃久病缠绵, 宫里太医是出尽百宝, 想要为其医治, 但顶多有些起色, 治标不治本。

    眼看着娘娘玉体亏损, 皇上发了好几次火,殿里的琉璃盏一天碎好几个,师傅都急疯了。

    所以不管什么招, 都先用上看看吧,总别让他们都为娘娘陪葬。

    想通这个关节, 卫贤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接受王喜的讨好,将几锭银子塞进袖子,冲着余逢春一甩浮尘。

    “江大夫,请——”

    “……”

    要进宫了,说不紧张是假的。

    余逢春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手足无措地低头整理衣服,等卫贤有点不耐烦了,才茫然地“啊”了一声,急忙忙跑进马车。

    王喜在后面脸都笑烂了,只盼着这个乡下大夫别给自己惹麻烦,被打死也没事,千万别扯到自己身上。

    可现在再求也没用了,人都要进宫了,王喜这才感觉到点害怕。

    他低咒一声,笑容满面地盯着马车驶远。

    等车拐过街口,彻底看不见了,王喜才甩甩袖子,嘱咐旁边的家丁。

    “明天去观里替我上两柱香,求真人保佑。”

    家丁应下,王喜又问:“江秋这几日在屋里都干什么了?”

    丫鬟低声道:“没干什么,就是吃饭睡觉,偶尔看点书。”

    “没干别的?”

    “……”丫鬟有些迟疑,犹豫片刻后道,“他说话神神叨叨的,有时候盯着窗外发呆,夜里常听见咳嗽声。”

    王喜听了,觉得没什么大毛病,放下心来。

    “日子难过呀,”他感叹道,“活难做,屎难吃。”

    *

    这句粗话,现在也回荡在余逢春脑子里。

    卫贤已经不是曾经那个说话做事布楞布楞的小东西,冷淡得很,说话做事自有一种干活干多了的苦命人的刻薄。

    余逢春跟他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几次犹豫后缓缓开口:“公公……”

    “什么事?”

    卫贤斜眼瞥他。

    余逢春暗自深呼吸:“进宫以后,我……”

    “——梁妃娘娘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独宠后宫,怎么可能直接让你诊治?”

    卫贤打断他道:“进宫以后会给你安排住处,你得先在太医院学学规矩,才能为梁妃娘娘请脉。”

    余逢春:……

    意思就是他还不能去见主角,九九八十一难才趟过去一半,后面长着呢!

    0166怕他任务激情减退,安慰道:[没事,你可以先想想借口。]

    “……”余逢春嘴硬,“有什么好想的,只要他认不出我,那我干嘛要解释?”

    0166反问:[你不表露真身,主角怎么会跟你敞开心扉?]

    此话一问出,直接将余逢春的倔脾气激了上来。

    “我不会让他认出我的。”

    他坚定地说,“我绝对不会让他认出我。”

    [……]

    0166在上帝视角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余逢春指天画地。

    片刻后,它开口:[不可能。]

    余逢春冷笑,不屑于和这个满脑子机械零件的系统争论。

    刚才其实是在和0166赌气,但细想之后,余逢春忽然觉得这个决定还挺有些道理。

    他走之前,和主角闹的矛盾太大,两人在情急之下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伤了彼此的心。

    与其费太大力气修补伤痕,还不如一切从头开始。

    八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换张新的脸,换个新的人,说不定对彼此都好。

    况且主角现在都有了很心爱的女人,想必已经不再抱着八年前的心思了吧……

    *

    *

    *

    马车摇摇晃晃,驶进了皇宫。

    按照之前的说法,卫贤果然将余逢春送进了太医院。

    一进门,余逢春便**枯苦涩的药材气味包裹,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尘土气息,让人心慌。

    自从梁妃生病,卧床不起,太医院便一直陷在忙碌焦灼的氛围中,余逢春进门的时候基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注,直到一个帮忙的小太监发现了他,跑去告诉院判。

    当今太医院院判姓赵,已年过六十,皱纹满脸,花白的胡子修得相当齐整,看人时表情很严肃。

    “你是新来的?”他问余逢春。

    余逢春连忙摇头:“是卫公公带我来的,要我一同为梁妃娘娘诊治。”

    他这么一说,赵院判就明白了。

    “你去那边。”

    枯瘦的手指随意指向房间角落,那里正坐着两个人。

    余逢春眨眨眼,发现那两个人也没穿太医院院服。

    这意味着他们也是民间选上来的,比余逢春早到几天,现下正在太医院里当珍贵摆设。

    余逢春走过去,隔着两堆医书和他们打招呼。

    被晾了这么些天,那两人也没有刚来时的心高气傲,挺和气地和余逢春问好,还给他让了个空位出来。

    “在这儿坐着吧,”两人中那个看着年轻些的圆脸青年说,“再过两个时辰就有午饭了。”

    余逢春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些或翻阅医书或进行试药的太医,问道:“我们就在这儿坐着,不帮帮忙?”

    “有什么好帮的?”

    坐在圆脸青年旁边的那个老者阴沉沉地开口:“人家看不上我们。”

    “哎,刘大夫,别这么说,您是雍王特地举荐,谁敢看不上您?”圆脸青年连忙打圆场,“娘娘病情复杂,我们得先研究研究脉案。”

    说完,他抽出一本还未翻阅的脉案,递到余逢春面前。

    余逢春接过,明白了。

    感情把他们找来,不是真心喊他们帮忙,而是想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找仨替罪羊。

    好在余逢春的目的也不是真在太医院干出一番事业,既来之则安之,想到两个时辰后的午饭,余逢春索性安心坐下,带着0166研究起梁妃的脉案。

    0166看了一会儿,说:[梁妃的身子骨可以啊。]

    “怎么说?”

    [过往她的脉象平稳有力,节律齐整,不沉不浮,而且她出身工匠,小时候又跑又跳,长大后吃饱穿暖,不该生大病。]

    “会不会是在后宫害怕紧张,吓出来的?”余逢春猜测。

    0166沉吟:[那也不应该生这么大的病,有没有可能是投毒?]

    余逢春皱眉:“不该啊,这和我当时的症状也不像。”

    0166反唇相讥:[凭什么谁中毒都得和你症状一样?]

    这话倒也没错,但如今梁妃突生重病,太医院可以说是束手无策,余逢春很难避免地想到了曾经他中的毒。

    那味毒药,被系统列为无药可救,是专门用来终结主角的,沾了非死不可。

    即使当时的他们能找到解药,服下也不会有任何效果,余逢春替主角喝下了毒药,当然也要替主角去死。

    ——而直到他毒发身亡,下毒之人都没有找到,这是余逢春的心病。

    ……

    “如果不是中毒,那还能是什么呢?”

    盯着一本接一本的脉案,余逢春百思不得其解。

    [得见她一面才知道,]0166也说,[昨晚我升级了扫描系统,目前登记在案的疾病我都能扫描出来。]

    余逢春毫不犹豫地给予夸赞:“你是最棒最负责的系统!”

    [那当然。]

    0166满怀雄心壮志:[这次我们要冲击90分!]

    余逢春没有任何异议。

    于是一人一统暂且缩了起来,等待一个见面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在太医院吃了三天员工餐以后,余逢春差不多能把梁妃的脉案倒背如流。

    夜晚来临,太医院里烛火明亮,余逢春坐在自己的那把小板凳上,让圆脸青年抽查自己。

    一旁的刘大夫瞅他俩,像瞅两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乐呵傻孩子。

    他咳嗽一声,回忆往昔:“我有个孙子……”

    按照这个话题聊下去,估计再过几分钟,他俩就要和刘大夫的孙子齐头并进了。

    余逢春笑笑,想转移话题,然而刚要说话,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有旨,召太医院速去春熙宫!”

    梁妃又发病了。

    *

    *

    *

    果不其然,余逢春连带其他两个民间大夫一起,被赵院判带进了春熙宫。

    刚踏进宫门,余逢春便闻到一阵馥郁的香气,氤氲厚重,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味,闻着让人心口发闷。

    宫殿里珠帘轻垂,金碧辉煌,世人皆道梁妃得宠,不是没有道理,单看宫殿里随意一座装饰,便价值千金。

    细微的喘息声在帘内响起,殿内气氛格外压抑,宫女太监跪满殿内,余逢春从一地陶瓷碎片上踩过,同另外两人跪在角落。

    “赵太医。”

    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仿佛丝绸划过脊背,激起余逢春一阵不露痕迹的轻颤。

    冒险抬起头,在层层叠叠的珠帘绸纱后面,余逢春终于见到了阔别八年的当今圣上。

    离别时还是清俊的少年模样,再见已经完全长开,剑宇星眉,气度不凡。

    因轮廓太俊朗,将世人口中的暴虐荒淫之态一并遮住,所以看不出昏庸端倪。

    他着一身黑金龙袍,发髻扎得松散,几缕发丝从耳边垂下,不成体统。但即使是暴君,也是相当英俊的暴君。

    仿佛察觉到有人窥视,皇上朝余逢春的方向看来,一双眼眸似刀剑般锋利,熟悉得让人胸口发疼。

    余逢春急忙躲开,深深叩首。

    只一眼而已,他便像是无法再承受更多。

    赵院判颤颤巍巍地上前回话,一把老骨头险些趴到地上,声音也哆嗦个不停,生怕说错一句话被砍了分成两段抬出去。

    余逢春默默听着,心里有千百思绪回转。

    “……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明白。”他对0166说。

    0166:[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长得一样?”

    余逢春问,声音里有很罕见的迷茫。

    他跪在地上,发丝遮住表情眼神,唯有语气听得出浓重的困惑。

    “又为什么他们都叫邵逾白?”

    余逢春试着无视过,但如今见面,问题还是不容逃避地凑上来。

    ……这个世界的皇帝,和上个世界的联盟元帅,有同一张脸。

    只不过上个世界的邵逾白久经沙场,瞧着更刚毅坚决,而这个世界的邵逾白则在权谋中浸泡久了,眼角眉梢中多了几分阴狠暴戾。

    余逢春分得清,又时常分不清。

    0166告诉他答案。

    [这其实是任务世界内部的一个早期设置,方便宿主更好地融入角色。]它解释道。

    “怎么方便了?”余逢春反问,“我经常会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根据系统空间的检测统计,这张脸,是你最喜欢的,]0166说,[正确率高达98%。你可以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后半句话极不负责,可落在余逢春耳中,却惊起一阵细颤。

    余逢春:“……”

    他想否认,想说他就在那2%里,但刚要张口,一连串的证据便从他脑海中像胶片一样滑动。

    余逢春闭上嘴,以免自取其辱。

    而这时,一直保持死寂的殿内忽然有人开口。

    “从民间选上来的大夫,是哪几个?”

    问话声柔和低沉,带着大权在握的漫不经心,问话人知道没人敢忽视自己的问题。

    来不及思索太多,余逢春本能向前,和其他两人跪在一起。

    “草民江秋,叩见皇上。”

    闻听此言,一直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并不见急切慌张的邵逾白,眉毛忽地一挑。

    “江秋?”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手指拨弄着腕间珠链,而后吩咐,“抬起头来。”

    余逢春依言抬头,没有错过邵逾白眼中闪过的一瞬间的遗憾可惜。

    他还没有忘。

    “……卫贤跟寡人说,你懂很多乡野偏方,”邵逾白的思绪飘去别的地方,心不在焉地点点梁妃所躺的床榻,“去看看,看看寡人这爱妃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又昏迷不醒?”

    余逢春连忙叩首应下,还未来得及说一言半语,就听到邵逾白又道:

    “寡人向来赏罚分明。你若看得出来,寡人赏你百金,若看不出来——”

    余逢春抬起头,不期然看到了邵逾白眼中的阴鸷狠毒。

    低柔和缓的声音中忽然插进难以忽视的恶意,仿佛青玉染上脏污的墨色。

    “——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第25章皇上有旨,宣江秋入大明殿觐见!

    关于孩子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余逢春毫无头绪。

    舌头很重要,不能被割,余逢春也没心情检测邵逾白是不是真要割他舌头。

    诚惶诚恐地跪地磕头后, 余逢春站起身,两步一哆嗦地走至床边, 侍女拉开层层帷幔伴随着甜香的气味, 余逢春隐约看到一名妙龄女子躺在床上, 呼吸微弱。

    一众目光均落在他身上, 余逢春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快速收回视线, 端端正正跪在床边。

    一名贴身侍女走上前, 小心翼翼地将梁妃的手腕从被褥中拿出, 盖好帕子以后等着余逢春请脉。

    殿内气息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赵院判从刚才邵逾白说要割舌头开始就脸色惨白,仿佛割余逢春舌头的时候, 也会顺便把他的脑袋一起割了。

    其余两名民间大夫更不用说。

    即使心里清楚这一进宫可能没法活着出去, 但骤然听到如此血腥的威胁, 还是不由得吓走两魄, 跪在地上暗暗祷告天地神灵, 求他们保佑。

    而将气氛制造得如此令人惊惧的始作俑者, 却在此时完全脱离, 挑起一副戏谑的模样, 饶有兴致地盯着余逢春的背影, 好像准备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一身团金肃黑龙袍硬生生让他穿出游园公子的轻佻散漫。

    余逢春能有什么能耐?

    0166:[把手放到手腕上,保持皮肤接触,我来探查一下。]

    “要多久?”余逢春问。

    他摸得到梁妃的脉搏, 微弱平稳,指腹下面一片冰凉, 即使余逢春在医学上并不精通,也知道她的状态不好。

    身后有束炽炽如火的视线,落在余逢春身上仿佛要将他点燃,带着难以理解的琢磨和审视,不像看大夫的眼神。

    余逢春适应不来,总觉得再多摸几秒会有人把自己拖出去。

    然而0166做事有自己的节奏。

    [再等等。]它说。

    又等了半柱香,赵院判看着要昏过去了,另外两人也是抖如筛子,0166才结束检查。

    [她中毒了。]

    闻言,余逢春指尖哆嗦一下。

    “是那个?”

    0166沉默片刻,道:[不是。]

    余逢春松了口气,不是那味毒药就好,只要不是,就有救的机会。

    [但很像,疑似是那味毒药的变种。]

    余逢春:……

    他忍不住抱怨:“你能不能把话说全了?”

    [放心,死不了,毒应当不会要了她的命。]

    “……”

    与0166合计完,余逢春放下手,跪在原地沉思片刻。

    虽然真的不想承认,但梁妃遭了这么多罪,恐怕是因为邵逾白。

    当今圣上没有立后,宫中仅有两三妃子,梁妃最得宠,几乎是一人独占雨露,家人也跟着升天享福。

    这泼天的富贵从另一面看,其实也是泼天的灾祸。

    梁妃就是后宫的靶子。

    当年被余逢春饮下挡住的毒药,终究还是流向了邵逾白。

    只是下毒之人究竟是谁,又为何给梁妃下的是毒药变种,邵逾白是否知道,他有没有中毒?……

    疑问多得像撒在地上的细米,捡也捡不起来,看又看不清楚,余逢春垂首轻叹一声,起身走至邵逾白身前,再次跪下,盯着他衣摆上的祥云纹路发愣。

    “怎么样?”

    衣摆微动,邵逾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柔声问道。

    余逢春斟酌着字句。

    “回禀陛下,娘娘如今昏迷不醒,且常有病痛,恐怕是……”

    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怕是什么?”

    余逢春低着头,看不见邵逾白的神情,可即使看不清,也能在气氛的变化中感受到面前男人正在皱眉。

    如今宫殿里人多眼杂,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但要是说的一点沾不上边,恐怕也不能糊弄过去。

    余逢春心一横,再度叩首,大声道:“恐怕是娘娘殿中有些与玉体相冲的装饰摆件,致使娘娘体内毒素积累,长年累月,致使毒发!”

    此言一出,面前人还没什么反应,余逢春只听到后面传来咕咚一声,接着就是小太监惊慌失措的禀报:

    “皇上,赵太医晕倒了!”

    可怜的赵院判,一把年纪受此惊吓,晕倒也算是保命了。

    太医院上下都清楚,梁妃此症绝不可能与中毒有关,倒像是长年累月心神受损的亏耗之症,逐渐消磨精神气力,把人磨得灯枯油尽。

    最近的这些汤药诊治都是照着这个思路进行的,也确实有所成效,余逢春却说娘娘是中毒,岂不是在打太医院的脸。

    底下的人选大夫,怎么选了个如此无用的上来?成心惹陛下不痛快!

    众人只恨自己不能跟着晕过去。

    死寂将大殿笼罩。

    邵逾白不发话,没人敢将赵太医带走,因此宫女太监只能瑟瑟发抖地在原地等待,暗自揣测这次流的血要洗多久才能刷干净。

    而在一众慌乱恐惧的人群中,余逢春却保持着平静,仿佛对自己的诊断深信不疑,也对邵逾白的品性深信不疑。

    这样的信任,刺得人眼疼。

    良久后,邵逾白缓缓开口,声音难辨喜怒。

    “来人。”

    守在门口的侍卫迅速踏进宫殿,邵逾白摆摆手。

    “把赵太医拖下去,让他好好养病。”

    侍卫听命,两名侍卫迈出队伍,一人拖着赵太医的腋下,另一人拽着他的脚,把他抬了出去。

    短暂的挪动声后,大殿又恢复安静。

    从刚才开始便翘着二郎腿看戏的邵逾白终于变换姿势,赤金团龙从眼前一闪而过,邵逾白微微向前弯腰,修长的手指掐住余逢春的下巴,不容拒绝。

    “把头抬起来。”他命令道。

    不得已,余逢春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一双眼睛与邵逾白对上目光,尔后又很快移开,貌似无措地垂眸。

    冰凉的指腹缓缓蹭过余逢春的下颚,又顺着骨头的轮廓向上摸去,压在余逢春耳后,旖旎中掺杂着冷淡的观察。

    余逢春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哪有正经皇帝第一次见面就去摸人家脸。

    余逢春清楚,他换的这张脸很普通,就是个乡下青年的模样,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不至于勾的邵逾白色迷心窍。

    况且这个摸法不像是欣赏,倒像是在寻找什么……

    难不成已经认出来了?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八年未见,邵逾白已不是曾经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君子,一双黑眸中,心思深不见底,难以看透。

    即使余逢春想知道,与他对视时,也只能看到深深的暗色。

    好在邵逾白没摸太久,在气氛真正变得诡异之前,他收回手,站起身来。

    更大的阴影扑下,衣摆上的纹路转了又转。

    “行,既然你说梁妃是中毒,那便治治吧。”

    见皇帝起身,一旁守候的内监迅速拥上前来,跪在余逢春旁边,替邵逾白整理腰带衣摆。

    盯着余逢春垂首时露出的一截脖颈,邵逾白眸中闪过什么,随意道,语气冷淡:“这几日江大夫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余逢春叩首,心想这孩子还没真蠢到黑白不分。

    吩咐完,邵逾白便离开了。

    做国君,还是昏君,平日里的乐子当然多的数不清。

    梁妃固然重要,但关心一阵子,再选定大夫,也就差不多了,难不成还真指望皇帝成天到晚陪在榻前?

    余逢春只来得及望见他的背影。

    数年不见,清瘦的少年已长成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只是不知是不是余逢春的错觉,他总觉得邵逾白比曾经还要瘦一些,手也凉得吓人。

    离去的背影嵌在浩浩荡荡的侍从中间,无端让人琢磨出物是人非之感。

    *

    *

    *

    于是余逢春在皇宫外侧,靠近太医院的地方住下。

    照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外男不能夜宿宫中,但邵逾白的规矩才是真的规矩。

    他说让留,底下人多说一句话就要被拖出去砍了,谁都不敢提出异议,最后协商的结果是让七八个侍从跟着余逢春,走哪儿跟哪儿,以免他有歪心思。

    余逢春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说前呼后拥也很有气势。

    昏迷三日,梁妃终于醒来,但也只清醒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再次睡了过去。

    好在药是能喂下去的,状态也算稳定,0166一直密切观测着她的身体状况,告诉余逢春没必要过于担心。

    [这次的毒很有意思,会损耗身体,消磨精神,但不会真要了她的命。]0166说,[而且因为是毒药变种,存在治疗成功的可能,给我一段时间。]

    它已经被激发出斗志,暂时放弃了小说和看小说,全新投入进解毒的研究中。

    而且余逢春还在偶然间听到0166拒绝了一个邀请他参加的签售会。

    九十分对一个常年飘在及格线上的系统来说,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多少空间币都没办法替代。

    眼下最紧急的任务被0166接手,余逢春一时间竟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每天最多的事就是窝在房里假装用功,然后在一众侍卫宫女的监视下去春熙宫内转一圈,确定梁妃状态,然后再次回访。

    邵逾白没再来过,听交接的侍卫说,他出宫了。

    “这时候出什么宫?”余逢春蹲在炉子前,一边烤火一边剥红薯吃。“听说外地有饥荒,可别被人家埋伏着砍死。”

    [不会的,邵逾白出宫不仅带了自己的亲卫,还有京师宿卫,而且来回的路上都清过,不会有闲杂人等。]

    0166百忙中抽出空和他聊天。

    [而且……]

    余逢春眉心一动:“而且什么?”

    [而且饥荒快解决了,]系统说,[里外都说是丞相的功劳。]

    余逢春:“……”

    他把拨火用的钳子往地上一扔,很恼火:“这丞相到底是谁啊?”

    门外的太监听见屋内传来异响,问都没问,直接推门进来,然后就看到余逢春盘腿坐在地上,腿边扔了一堆红薯皮。

    想道歉离开,余逢春瞅见他,眼神忽的一亮,连忙招手:“快过来!”

    小太监今年刚满十六,挺活泼,加上伺候的不是贵人,因此少了很多尊卑的拘束。

    见余逢春叫他,二话没说就关上门,在余逢春旁边坐下。

    余逢春递给他一块红薯,“吃吧,刚烤好的。”

    小太监接过,左右看看后剥开皮,吃了一小口。

    屋子里灯光很暗,炉火烧旺时会发出噼啪的响声,余逢春盯着火苗看,身旁有个孩子在吃东西。

    这样的场景,多年前也有过许多次。

    等小太监把红薯吃完,余逢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总管赐我一个单(chán)字,”小太监说,用手在地上写了一下,“江大夫叫我小单子就好。”

    单通馋,总管挺会起的。

    余逢春笑着点点头,若无其事地问:“我进京时,听说附近有些地方正在闹饥荒,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饥荒大了容易滋生疫病,很危险啊!”

    小单子没多少心眼,听余逢春这么说,当即道:“已经没什么事了,灾民都安顿好了,各地都拨了赈灾粮去,很快就能继续安居乐业了。”

    “这么快?”

    “是啊,丞相大人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小单子点点头,“我朝有丞相,是福气。”

    余逢春也赞同,不过仍然很疑惑。

    “说来惭愧,我少时跟着祖父四处行医,从未了解过这些,只知丞相功绩,却不知丞相姓甚名谁,是何等人物?”

    小单子闻言笑了一下,有点得意,大概是觉得自己也有点能吹嘘的东西。

    他乐呵呵地讲道:“当今丞相姓万,是京城万氏,先皇时入仕,师承余逢春,与陛下算是同门。”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余逢春眼皮猛跳。

    他的学生?他怎么不知道他有个学生姓万?

    哪儿冒出来的?

    余逢春脑子都乱了,万万没想到这堆破事居然还能扯上自己。

    “不是,我以前还收过除了邵逾白以外的学生?”他跟0166确认,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0166要相对冷静一些:[没有,但是确实有个姓万的,一直想当你学生。求了很多次,你都没同意。]

    它这么一说,余逢春也想起来了。

    “万朝玉?”

    小单子一听,连忙拍他的胳膊:“你怎么能直呼丞相大名!”

    ……还真是他。

    余逢春眼前顿时划过一个青年才子的形象。

    万朝玉此人,出身名门望族,年少成名,满腹才华,曾以求学为名,多次拜见余逢春。

    其实照着万朝玉的资质,是有资格当他学生的,但余逢春见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心术不正,眉眼间一股刁滑姿态,再加上之前在庙中借住时,余逢春曾见过他欺辱奴仆,便果断拒绝。

    没成想多年前拒绝的冤孽,竟在今日又落到头上。

    面对小单子的惊讶,余逢春含糊一番,又递了块红薯,把事情糊弄过去。

    眼下夜色已深,加上余逢春脑子乱得厉害,只想赶紧躺下理理思绪。

    可没想到,他和小单子刚收拾好地上狼藉,还未来得及送客,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口。

    打开门,门外正是随圣驾出宫,三日未见的卫贤,锦衣蟒袍、面白如纸,像只深夜敲门的鬼。

    见着余逢春,卫贤咳嗽一声,扬起嗓子道:

    “皇上有旨,宣江秋入大明殿觐见!”

    第26章极依恋地躺进他的手心。

    夜深时分, 皇帝召见。

    看卫贤的衣着服饰,想必是圣驾刚回銮便将他叫去,也不知道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见梁妃迟迟不醒, 所以生气了?

    余逢春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跟在卫贤身后, 一路行至大明殿。

    大明殿作为皇帝居所, 白日时日光照耀, 金碧辉煌、宏伟壮丽, 无人不赞叹其威仪。

    可夜晚降临, 余逢春停在殿外, 发现侍从竟然只点了几支烛火, 燃烧透出的昏黄亮光若隐若现,在华贵的雕梁画栋也看着吊诡阴森。

    卫贤快走几步,走向守在大明殿外的一人, 声音恭敬:“总管, 人带到了。”

    “晚了点儿, ”那人说, “皇上等着呢!”

    余逢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看到那人是个高个儿, 穿着都太监的服饰, 说话时神情比卫贤和气, 大概四五十的年纪。

    “江大夫。”

    等和卫贤说完话, 那名太监走到余逢春面前,朝他躬身:“夜深露重,劳您前来, 皇上想问您些话。”

    余逢春在朦胧的烛火中看清了太监的脸,发现也是熟人。

    “不劳烦, 皇上召见,什么时候来都是应该的。”他也弯腰躬身,“不知这位公公……”

    “我姓陈,单字一个和,宫里人喜欢叫我和公公。”

    陈和说,语气很和善,平易近人,不像跟在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

    但这些都是表象,如果说余逢春之前还很担心邵逾白的生命安全的话,看见陈和,他就放心了。

    开泰二年,先祖皇帝下令建邵和军,作为皇帝私卫,隐于人后。

    余逢春不是皇室中人,因此无缘得见其全貌,但陈和,是先帝特地留给邵逾白的私卫之一,完全忠于绍齐皇室,武力高强,平日里和善亲厚,实则功夫了得,有于万军中取人首级的本事。

    “和公公,”对待陈和,余逢春一向尊敬,“我直接进去吗?”

    他若有所思地往里看,单看烛火亮度,像是人已经睡了。

    陈和则见怪不怪。

    “陛下不喜亮光,因此灭了许多。”他说,“您进去就好,里面有人服侍。”

    话音刚落,杯盏摔在地上的清脆碎裂声响起,显然有人等的不耐烦了。

    陈和连忙推开门,不再言语。

    余逢春也着急忙慌地迈进去。

    如今倒春寒,即使入春,外面仍然冷得人哆嗦,但大明殿内暖如晚春,香炉里的香被暖气一烘,更是馥郁,仿若置身人造的花海。

    四周确实有宫人在侍候,但均垂首站在墙角,一点声音都不发出,骤一看见还挺吓人。

    “杵在那儿干嘛?”

    宫殿深处,有人询问出声,语气很散漫,听不住刚才摔杯子砸碗的气势。

    余逢春向前看去,在两道帷幔后面,瞥见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有宫人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片,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帷幔深处传来。

    大明殿是皇上寝宫,除了随侍的宫人和妃嫔,一般人没有资格进。

    余逢春当即在帷幔外跪下,叩首问安。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跪了多少次,又磕了几个头。

    其实他不太在意这些,只是活着的手段而已,不丢人。

    余逢春已经想好该怎么解释梁妃的症状了。

    然后他左思右想,左等右等,帷幔里的人却始终一言不发,等的余逢春都有点心虚了,怕人是不是已经猝死,才听见邵逾白说话。

    “跪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像是在叫小狗,非常没有礼貌。

    要是换以前,余逢春大嘴巴已经抽他脸上了,可惜物是人非,只能老老实实走进帷幔中。

    收拾碎片的宫人已经无声退下,余逢春跪在厚实的地毯上,没觉得多难受,仗着殿内灯光昏暗,他抬起头来。

    邵逾白好像已经准备睡下了,头发散下,垂在肩侧,只着一身单衣,且没好好系扣子,露出一片胸膛,很不体面。

    余逢春抬头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也在盯着余逢春看。

    “……!”

    余逢春瞬间低下头,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面前人又不是瞎子,目睹了他抬头看人又迅速低头的全过程,邵逾白觉得有意思,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在地毯上。

    “低头干什么?”他停在余逢春面前,“刚才胆子不挺大的吗?”

    阴影投下,压迫感很重,换做其他人,想起邵逾白曾经的“丰功伟绩”,这时候可能已经哆嗦着哭出来了。

    可不知是不是过往的记忆在起作用,余逢春始终没在邵逾白身上找到应该有的暴戾残忍。

    就如同与一个朋友多年不见,离别时是什么样子,再见时仍然是那样,只是面容多了点沧桑,人还是那个人。

    因此,他真的没有害怕。

    “草民久在乡里,见识短浅,偶然得见天颜,实在情不自禁,请皇上恕罪!”

    这是很标准的答案,中规中矩中带着点奉承,邵逾白应当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没什么新意。

    可余逢春刚一说完,眼前人就好像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话,大笑出声,笑得手指都哆嗦。

    “……”

    余逢春真是无语至极,仗着自己低头,和0166吐槽,“有什么好笑的?”

    0166懒得理他俩。

    邵逾白笑得很痛快,到后面嗓子都哑了,咳嗽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停住。

    他仍然蹲在余逢春面前,似是觉得看不见脸很不爽,于是又如前几天那样,手指熟门熟路地掐住余逢春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

    冰凉的手指与温柔的皮肤接触,冰得人心口发凉。

    现在不是冬天,大明殿更是温暖如春,邵逾白身高八尺有余,一向健康,手脚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逢春暗觉不好,当即让系统开启检测模式。

    0166照做:[检测模式已开启,请宿主保持身体接触,如果在结束前断开的话,检测会失败。]

    “……”

    余逢春跪在地上,怔怔地与邵逾白对视,望着那双黑眸中倒映出自己。

    他顺从着抬起头,邵逾白却没有立即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轻而缓慢地摩挲着他的下巴,眼中闪过一抹回忆的色彩。

    “梁妃,是寡人几年前去景潭寺上香时,于后山偶然遇见。”邵逾白突然说。

    “那时她穿一身青色衣衫,又破又脏,像只猴子,很不整齐,已经快饿疯了,满脑子只想着吃。”

    余逢春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形象。

    几年前的梁妃骨瘦如柴、衣衫不整,如今却养得体态轻盈柔软,当然是恩宠的功劳。

    邵逾白继续说:“寡人觉得有意思,便带在身边,想看看能长成什么样子,一看就是好几年。”

    “……”余逢春张张嘴,直觉该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却只能很干瘪地说:“草民一定竭尽全力救治娘娘。”

    邵逾白哼笑一声:“你当然得竭尽全力,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意味已经很明显。

    他是皇上,谁不合他意,谁就去死,他不需要承诺,人命就是承诺。

    余逢春:“草民明白。”

    邵逾白又道:“梁妃对寡人来说,不是小猫小狗那么简单。”

    “是,草民知道。”

    系统检测程序即将结束,0166开始十秒倒计时。

    邵逾白笑了一下,指腹用力,在余逢春下颚处掐了一下,留下点痛。

    接着,他要离开。

    可倒计时还有8秒钟,要是现在离开,一切前功尽弃。

    情急之下,余逢春想都没想,抬手抓住邵逾白的手腕,不让他离开,同时脸朝旁边一侧,极其依恋地躺进他的手心里。

    做完这一切后,余逢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相当忐忑地看去。

    视线中,邵逾白眉毛微挑,没生气,只等着他解释。

    余逢春:“……”

    脑海中0166宣布检测结束,但没说结果,估计是怕影响他发挥。

    余逢春又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再不解释就要糊弄不过去了,才慢吞吞地开口:“陛下待娘娘如珍似宝,令人佩服。”

    说着,他松开手,如尴尬一般往后挪挪,面上一片晕红。

    明明是极普通的一张脸,可羞涩时晕红似云霞一般,一双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很招人。

    邵逾白盯着余逢春眼角的红,觉得喉咙干渴,久违地想咬点什么。

    他收回手,想都没想就直接说:“如珍似宝倒不至于。”

    梁妃不是小猫小狗,但也不是珍宝。

    太诚实了,给原本就非常尴尬的余逢春重重一击。

    “起来吧。”

    好在邵逾白没有纠缠,也没纠结刚才余逢春在发什么疯,起身后撩起帷幔,走向床边。

    坐在床头,邵逾白低低咳嗽两声,余逢春站得远,只依稀看见他用手帕遮住嘴。

    又是两声。

    咳嗽完,邵逾白将手帕随意地扔在地上。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问问梁妃的病情。”他说。“寡人于治国上不大精通,到处都靠丞相费心,但寡人不傻,见过不少聪明人,知道什么人在说谎,知道什么人说的是实话。”

    “你若老实回答,那一切好说,你要是觉得自己聪明,想欺君,寡人自然也给你个新去处。”

    这也是句威胁,但效果要比之前的每一句都好,因为邵逾白完全把话讲明白了。

    ——他清楚梁妃的病有问题,也知道太医院所说的身体亏损不过是套话,他任由余逢春胡说,为的就是余逢春在分析病情的时候提到了中毒二字。

    邵逾白曾经也是真切地手握天下过,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事态有异,对他来说不难。

    余逢春不合时宜地体会到了骄傲。

    大明殿内一片寂静,早在邵逾白伸手去碰余逢春的脸的时候,守在一旁的宫人就都退了出去。

    眼下四周无人,或许正是最好的时机。

    “殿下,梁妃娘娘的症状确实是中毒,但却与时节等无关,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邵逾白坐在床上,神色难辨喜怒,沉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时间,余逢春脑中闪过无数合理的解释。

    而斟酌之后,他答:“草民少时随祖父行医,见过一例病患,与梁妃娘娘的症状几乎一致,加之梁妃娘娘在中毒之前身体一向康泰,故有此判断。”

    “那名病患怎么样了?”邵逾白问。

    余逢春深深叩首:“草民无用,没能救治成功,病患已往生极乐。”

    “……”

    怕邵逾白万念俱灰,余逢春又急忙道:“不过这几日据草民的观察,梁妃娘娘身上中的毒虽然与那名病患同出一源,但有所不同,应当不至于害人性命。只要细细斟酌用药,还是有可能恢复如初的!”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生怕邵逾白听不清。

    可余逢春说完以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都一言不发。

    不得已,余逢春朝床边看去。

    邵逾白人在那里,魂却在别的地方。

    余逢春刚才的那些话,像是让他想到了什么东西,眼神飘得很远,有很细的哀伤蔓延出来。

    “……那名病患,长什么样?”

    良久后,他问。

    余逢春愣住了。

    “就是普通人的样子,”他说,“男人,高个子,长得挺好看。”

    “他有说过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人是自己胡编出来的,怎么会有名字?

    余逢春摇摇头:“没有,我们只和他匆匆见过几面,确定自己身上的毒无药可医后,他就走了。”

    他说得含糊,可邵逾白却从他的话里辨别出什么,脸上表情骤变,眉头紧锁,眼底闪过一丝愤怒,嘴角微微颤抖,好像有一捧蓬勃的火在他体内燃烧。

    砰!

    榻上用来装饰的花瓶,被用力挥倒在地上,顷刻间碎成一地碎片,余逢春吓了一跳,看到邵逾白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被暴怒包裹。

    可即使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一位侍从敢进来查看情况。

    余逢春只能自己控制局面。

    “陛下!”他大声说,“梁妃娘娘不会死的!”

    邵逾白的动作骤然顿住,仿佛清醒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有片刻凝固,整个人像是忽然卸了力气,无力地摇晃片刻,跌在床上。

    “邵逾白!”

    余逢春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真吓坏了,扑上去扶住人的肩膀。

    “你有没有事?!”

    听到他的声音,邵逾白眼珠转动着朝他看去,恍恍惚惚。

    “……寡人没事。”邵逾白说。

    他的眼还是无神的,大概率没听到余逢春刚才喊他的名字。

    余逢春也冷静下来。

    “陛下心神悸动,待会儿睡前要喝些安神汤,”他没有放开手,只是低声嘱咐,“梁妃娘娘会没事的。”

    闻听此言,邵逾白在他手里低笑一声,沙哑讽刺。

    “寡人知道,”他道,“有事的人不会是她。”

    ……

    “江大夫,你可以走了。”

    第27章以后就近身伺候吧

    [他刚才是生气了吗?]

    离开大明殿, 0166悄声问道。

    无论哪个世界,主角都不会是暴躁易怒的性格,况且0166的系统数据里还记载着这个世界的邵逾白是什么样子。

    刚才发生的一切, 不光超出了余逢春的意料,也让0166有点过载。

    “我不知道, 应该吧, ”余逢春快步走在回去的路上, 任由身后跟着的一堆人小跑起来, “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明明前一秒钟还否认自己重视梁妃, 怎么下一秒钟就开始生气?

    余逢春不觉得邵逾白会突然变成精神病, 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他信口胡诌出来的“病患”, 让邵逾白联想到了某个真实存在的人。

    而那个人会是谁,就显而易见了。

    “……真是完蛋。”

    低声咒骂一句,余逢春回到住所, 关上门, 连鞋都没脱就躺在床上, 觉得今天晚上发生了好多事, 自己老了好多岁。

    守卫和内监在门口转来转去, 隐隐能看见身影投在窗纸上。

    余逢春下床洗漱, 吹灭蜡烛, 再躺回床上时感觉清醒了一点。

    也终于有心情理会刚才一直试图无视的问题。

    “检测结果怎么样?”余逢春深吸一口气, 问道。

    0166:[中毒。]

    “是梁妃那种, 还是……”

    [你,]0166道,[系统检测结果显示, 主角体内的毒素,与当年从你体内提取出来的成分一致。]

    这个回答不在意料之外, 倒不是说余逢春真觉得会有个好结果。

    可是为什么?

    “我明明当时已经阻断了他死的唯一可能,为什么他还是会中毒?”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已经不是中不中毒的问题了,而是主角能否顺利留存的问题。

    那味毒药说好听点叫无解之毒,说难听点就是系统空间专门用来终结主角程序的数据,一旦感染,绝无存活可能。

    余逢春当时拦下毒药,照理说不会出现第二次,可没想到邵逾白还是在他不在的时候中了招。

    [这……]

    0166也很懵,主角以前死叫皆大欢喜,现在死叫同归于尽。

    很不应该。

    余逢春坐起身,盯着床头的花瓶发呆。

    “那任务还继续吗?”他没头没脑地问,“毒药解不开,我再努力也没招……要不要申请中止?”

    由宿主方面申请的任务中止,会在年度总结的时候列入系统方案中,属于处分的一种。

    0166很坚定:[不行,绝对不行!]

    [我现在就回总部申请,解除这个限制。]

    它急吼吼地说完,眨眼间就挂上待机提醒,离开了。

    “哎,”余逢春眨眨眼,没想到它这么着急,“先别走,我还没问完!”

    没有回应。

    几秒钟后,余逢春眼前浮现出一块提示板:什么?

    余逢春问:“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提示板闪动两秒,浮现出0166的回复。

    七年前。

    ……

    七年前。

    余逢春怔怔地躺回床上。

    他从没问过邵逾白是在什么契机下开始转变,现在看,身中剧毒大概是个很好的理由。

    “一群王八蛋……”

    余逢春终于体会到了邵逾白那一瞬间的愤怒,恨不得将一切都砸个粉碎,扔在那群混账脸上。

    仗着他不在,全来欺负他的学生——

    黑夜,一切看不真切。

    朦胧的光影中,余逢春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狰狞表情,一点也没有刚才说要中止任务的轻松随意。

    放弃任务是不可能放弃的,他要把毒药和着碎瓷片一起,全灌进下毒人的嘴里。

    *

    *

    *

    第四日,梁妃醒了。

    负责喂水的小宫女瞥见她在床上点动的手指,惊得摔了瓷碗,一路大呼小叫地把余逢春叫进宫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梁妃是他们的主子,也是他们在后宫里高人一等的保证,如今没事,当然喜不自胜。

    余逢春跪在榻前,仔细查看了梁妃的身体状况,确定除了昏迷造成的疲乏虚弱外,毒药没有太大的损害。

    “娘娘目前无事了。”余逢春说,嘱咐宫女小心喂点水,饮食上清淡些。

    掌事宫女连忙答应,眼中也藏着热泪。

    一时间,春熙宫内陷入欢喜的混乱中。

    这头,余逢春交代完事情,发现梁妃正盯着自己看。

    邵逾白说几年前见到梁妃的时候,她又黑又瘦,像只猴子,可现在的梁妃面若鹅蛋,昏睡多日仍然明眸皓齿,是个天生的美人。

    出门上个香都能碰到这样的美人,邵逾白运气不错。

    余逢春轻声问道:“娘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你救了本宫?”梁妃问。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即使喂了水,嗓音还是轻且沙哑,听着很虚弱。

    余逢春很谦虚:“都是太医院诸位同僚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帮了点小忙。”

    梁妃闻言轻笑一声,神色相当不屑,像是也知道太医院的诊治没什么用。

    余逢春看她逐渐恢复精神,也有力气说话,想着自己毕竟是外男,总待在妃子床榻前不太好,便行礼后离开了。

    路过门口时,余逢春看见一个小太监朝着宫殿走去,周围的人纷纷给他让路,很好奇,便顺手拉住一旁的小宫女。

    “他是谁?”

    小宫女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了然道:“是皇上身边的人。”

    应当是听说梁妃苏醒,所以派过来看看。

    余逢春很奇怪:“皇上不亲自来?”

    小宫女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日理万机,有那么多事要操劳,怎么可能时时都能来?”

    余逢春欲言又止。

    话是这么说,但最宠爱的妃子趟过鬼门关,不来看看合适吗?

    况且如今绍齐,真正日理万机的人是万朝玉,邵逾白就是个被架起来的纸灯笼,没什么真正要他操劳的事。

    如果想来盼望,肯定是能抽出时间的。

    不来,只可能是因为不想,或者觉得没必要。

    结合昨夜邵逾白说过的话,余逢春直觉里面有蹊巧。

    ……

    回到住所,还没来得及坐下,余逢春就听到脑子里叮的一声,0166回来了。

    “怎么样?”

    余逢春倒了杯水,坐下边喝边问。

    [申请下来了。]0166说。

    明明机械音一点起伏变动都没有,但余逢春就是觉得0166说话时有种气喘吁吁的感觉。

    估计和负责这一板块的系统吵了很长的一架。

    “怎么解毒?”

    0166安静片刻,道:[我最近会下载一个解毒模块。]

    余逢春挑了一块点心扔进嘴里:“然后?”

    [然后你需要和主角保持身体接触24个小时,保证解毒模块的正常运行,才能完成解毒。]

    “……”

    余逢春沉默了。

    好刁钻的解毒条件。

    “意思是我要24小时贴在他身上?你怎么不干脆买个强力胶带,把我们俩缠一起算了。”

    0166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想?]

    这系统为了得高分已经魔怔了。

    好在冷笑完后,0166又道:[这个不要求连续,只要保持身体接触的时间达到24小时就可以。]

    他又问:“那梁妃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心,]0166说,[我已经在帮她运行匹配了,等研制出药方,我会告诉你的。]

    那还行。余逢春点点头,开始计划怎么能在不被砍头的前提下多和邵逾白产生身体接触。

    应该不会很难。

    门外忽然传来敲击声,余逢春走过去打开门,发现是梁妃身边的掌事宫女。

    宫女笑的和婉:“江大夫,我们娘娘让我赏你。”

    说着,她将厚厚一包银子塞进余逢春手里。

    “这点银子,就当请江大夫喝茶,多谢您这些日的费心。”宫女说,“娘娘听说您是民间来的,直夸您医者仁心呢!”

    余逢春顺势接过,也跟着笑个不停:“不敢不敢,能进宫一趟给娘娘诊治,是我的福气。”

    见他收下银子,宫女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日后,也多请江大夫费心。”她说,“您照顾好娘娘,日后还是有赏的。”

    留在梁妃宫中,就有机会见到邵逾白。

    见到邵逾白,才有机会给他解毒。

    余逢春没有不应的道理:“那是自然。”

    两人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

    于是往后几天,余逢春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好大夫的形象,每日晨昏定省,格外关心梁妃的恢复状况。

    在关心过程中,他也顺便让0166研究一下毒药的变种,看看能不能顺着线索查出是谁下毒。

    梁妃是洪启十六年生,今年满打满算,才刚满20。

    平常妃子久在宫闱,多少会养出谨言慎行的性情,不知是不是因为梁妃得宠太盛,竟然一点都没变,还是爱说爱闹。

    而余逢春在这个世界当了太久的先生,身上自然而然有种耐心温和的书卷气,让人喜欢亲近。

    梁妃认定余逢春是她的救命恩人,心里对他没有防备,加上许久没有出宫,便格外喜欢让余逢春给她讲宫外的事。

    余逢春把她当孩子看,能讲的都讲给她听,两个人相处的不错,没有太多的约束。

    只是最想见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邵逾白已经四五日没来了,余逢春想找人问问,却发现根本不用打听,宫里谁都知道,皇上最近新得了个戏班子,正上头呢。

    梁妃自然也清楚。

    “谁不喜欢看戏呀?”她并不在意,乐呵呵的,“吃着点心听着戏,本宫也喜欢。”

    余逢春冷眼旁观,意识到梁妃真是这样想,而且春熙宫的人完全没有惊慌的意思。

    看来即使是平日里,邵逾白也不常来。

    果然民间传闻里十有八九都是假的,那些侍寝一月之类全是屁话。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大了。

    他是皇上专门为梁妃请的大夫,除非有召见,否则不能到处乱走。

    想见邵逾白,只能等邵逾白自己凑上门。

    余逢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难。

    “他会被毒死吗?”

    邵逾白又一日没来,余逢春很担心地问。

    [不会,]0166淡定极了,[他服用的毒药不如你多,而且时间很长,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不会突然毒发。]

    到底是皇上,如果暴毙,一定会有人查到底,还不如慢慢磨死,大家都安心。

    可日积月累也就说明,直到现在,邵逾白身边都有人在持续下毒。

    天杀的,都欺负到人头上了。

    余逢春默默从心里记上一笔,准备等时机到了一并报复。

    ……

    又过了几天,邵逾白始终不出现,在外面玩的很快乐,梁妃一点都没当回事,每日不是和宫女笑笑闹闹,就是挑些新首饰新绸缎打扮自己。

    皇上下旨,梁妃养病,不许外人探望,因此春熙宫里只有自己人,梁妃很放松。

    一日诊脉结束,她突然说:“江大夫,晚上能不能烦请您过来一下?”

    余逢春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娘娘有何吩咐?”

    梁妃笑笑:“本宫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民间小吃,不知道有哪些能入口,哪些不能,想让你帮忙看看。”

    毒素被压制下去后,梁妃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她不满意前些天吃的清粥小菜,饮食逐渐多样起来。

    这不是多让人为难的事,余逢春躬身应下。

    夜晚降临,余逢春如约到来,看到小厨房送来的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梁妃却还没入座,正站在屏风边上,秀眉微蹙,和一名小太监说些什么。

    有宫女在一旁看着,余逢春不能向前,只隐约听到些,是梁妃嘱咐家人不要在京中横行霸道,进入如今富贵来之不易,要谨言慎行。

    嘱咐完以后,梁妃理理裙摆,走到桌前。

    照着0166的判断,余逢春将桌上的菜品挨个说了一遍。

    梁妃放下心来,开开心心地坐下,准备用膳。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余逢春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人终于来了。

    “皇上驾到!”

    晚膳被打断,众人连忙下跪迎驾。

    余逢春站在角落,看着数日不见的邵逾白大步跨过门槛,穿着一身靛蓝常服,上面用金银线绣着团龙纹样,行走间仿佛有光在布料上流动。

    他今日的发髻梳得规整,仿佛刻意打扮过,往那儿一站,身姿挺拔,颇有往日谦谦君子的风度。

    邵逾白走进宫内,一眼就注意到了跪在人群后面的余逢春。

    “起来吧。”

    只看一眼,他便收回目光,淡淡地问:“爱妃身体可好些了?”

    殿内气氛骤然凝重,每个人都提着一口气。

    梁妃站起身,走到邵逾白身旁,细声细气地说:“有劳皇上关心,臣妾感觉好多了。”

    “嗯……”

    邵逾白看着桌上的菜式,笑了一下:“确实是好多了。”

    随着他的目光,梁妃也看到了桌上的那些宫外小吃,脸颊不由飘起一丝绯红。

    她试探道:“这些都是宫外的吃食,上不了台面,皇上要是想用膳,我吩咐小厨房做些精致的吧?”

    “不用。”邵逾白一扬手,拒绝了。

    他说:“我以前跟着先生读书,也常常吃这些东西。”

    先生,自然指的就是余逢春。

    宫里人都知道,皇帝提起他那位先生的时候,脾气总会好一些,也愿意笑笑。

    梁妃自然也清楚,听见他这么一说,便适当地玩笑道:“那皇上快尝尝,看看宫里宫外做的一样吗?”

    邵逾白哼笑一声,眉眼中有笑意流动。

    他没动筷子,反而问:“你现在的身子,能吃这些吗?”

    梁妃闻言连忙道:“可以了,江大夫都看过,只要少吃就行。”

    到底年轻,一听邵逾白有不让她吃的意思,马上就急了。

    而邵逾白也正好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江大夫?”

    梁妃连连点头,发间首饰簌簌摇动,耀眼夺目。

    “是呀,臣妾能捡回这条命,多亏了皇上召名医入宫,臣妾感激不尽。”

    “能救你一命,也是造化。”邵逾白看向站在角落里的余逢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倒是物尽其用。”

    仿佛自己也清楚叫民间大夫在晚膳时帮忙看菜是不大妥当的,梁妃尴尬笑笑,而后撒娇道:

    “若皇上觉得江大夫有更大的用处,尽管带走,臣妾绝不会阻拦!”

    这话实际上虚得很,就是皇帝与宠妃之间的玩笑话。

    梁妃随口说的,以为邵逾白也会随口糊弄过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邵逾白甫一听到她这么说,当即放下筷子。

    “既然爱妃都这么说了……江大夫!”

    他朗声喊道,余逢春后背一激灵,顶着众人的目光挪到最前面。

    “草民在。”

    “吃完这顿饭,随我回大明殿。”邵逾白说,没看他,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

    “以后近身伺候吧。”

    第28章你说谁睡大明殿偏殿?

    众人面面相觑, 还是梁妃先反应过来。

    “来人!”

    她叫来掌事宫女。“去把江大夫的东西都收拾好。”

    宫女领命离开,梁妃言笑晏晏地向前几步,扶起余逢春。

    她柔声道:“江大夫救本宫一命, 本宫感激不尽,望江大夫日后医术能更加出众, 救更多人。”

    余逢春抬眸看她, 发现梁妃布满笑意的眼眸中藏着隐约的担忧, 话倒是说的真情实意。

    他后退一步:“草民记得娘娘的教诲。”

    场面话说完, 梁妃满意松开手, 走到桌前, 陪邵逾白用膳。

    从头至尾, 邵逾白没朝余逢春的方向看过一眼,好像刚才的话真的随口一说。

    可回大明殿的时候,事情却又不是这样。

    按照宫里规矩, 余逢春只能跟在仪仗后面走去大明殿。

    可春熙宫和大明殿离得很远, 来回要走很长的路, 加上宫内烛火点得不多, 因此一路格外昏暗, 看不清脚下。

    余逢春跟在最后面, 看着最前方的仪仗摇摇晃晃,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生怕把前面人的鞋跟踩掉。

    0166在跟他分析怎么样才能尽快达成24小时艰巨任务, 余逢春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看到前方的仪仗停了下来,有人小跑着过来。

    “江大夫!”

    卫贤小喘着说:“陛下请您过去。”

    余逢春愣住, 想不通邵逾白这次叫自己过去干什么。

    见他停在原地不动,卫贤有点儿急了, 再也不见之前的冷淡。

    “你快过去,圣上等着呢!”

    余逢春无法,跟这卫贤走到最前面。

    邵逾白正在轿辇上等着他,听见脚步声,斜撑着头瞥过来,眼神锐利,随后又缓缓化开。

    “上来。”他言简意赅。

    随着他的话语,抬轿的太监放下轿辇,等着余逢春上去。

    余逢春看看轿辇,又看看在一旁的侍从。

    邵逾白坐着的的轿辇和平常的绘制不一样,更大些,也更软和舒服,坐两个人绰绰有余,躺下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种轿辇很适合做些不大体面的事,皇宫外对此有许多传闻。

    只是余逢春看邵逾白的表情,觉得他什么都没想,单纯是想让他上去坐着。

    “……”

    犹豫片刻,余逢春什么都没说,上轿坐在邵逾白身边,两人之间隔了很大一块距离。

    太监起轿,继续往前走。

    站在一旁的卫贤松了口气,陈和呵呵笑着,像是在感叹年轻人沉不住气。

    余逢春一路如坐针毡。

    虽然不用走路确实很好,但邵逾白的种种举动总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伪装已经被扒开,他是谁大家都清楚。

    “……”

    余逢春想说点类似于感恩皇上恩德的废话,可屡次张嘴,却只能看到邵逾白疲倦闭上的眼睛,于是话都咽了回去。

    一路无言,他们回到大明殿。

    刚下轿子,余逢春就看到一个候在门口、衣着艳丽的娇俏女子。

    邵逾白也看见了,眉毛皱得很紧,随后又快速松开,仿佛无事发生。

    女子走到他们面前,娇弱地跪下磕头。

    邵逾白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头饰衣裙。

    片刻后,他开口问:“你是谁?”

    “奴婢名叫唤月,是万嫔娘娘送来的。”

    万嫔?

    余逢春眉心一动,0166自动上线:[万淳婉,京城万氏,是万朝玉的亲戚,三年前入宫。]

    宫女直起腰,声音娇媚,仍然柔弱地低着头,却很恰好地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配上发间水润耀眼的坠子,格外让人心动。

    邵逾白自然也瞧见了,眸色闪动,嘴角挂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

    他将腕间玉珠取下来,拿在手里一摇一晃地甩,举止颇有些风流。

    “万嫔送来的?”

    唤月柔声道:“是。”

    “以前是干什么的?”

    “奴婢以前在宫中侍奉茶水。”

    长得这样娇美,又穿得鲜艳,以前是侍奉茶水,现在来大明殿就不一定了。

    邵逾白笑笑,意味不明地道:“真是暴殄天物。”

    余逢春站在边上瞧他神色,发现那些笑都是流于表面,假得很。

    可别人看不出来,宫女一听到他这么说,当即面上一喜,想谢恩。

    可邵逾白夸完以后,却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去,没再往后看一眼,直接把众人晾在原地。

    余逢春差点就要替别人尴尬了。

    好在陈和是个靠谱的。

    “既然皇上夸了你,那你就留下吧,”他对唤月笑道,“万嫔娘娘好妙的心思,前几日大明殿刚没了个侍奉茶水的,不如你顶上。”

    能留下就好,没指望别的,唤月没有任何意见,当即应下。

    于是陈和挥挥手,叫来一个宫女,让她带唤月去安置。

    接着,陈和又想起什么。

    “唤月姑娘。”

    他叫住将要离开的两人。

    唤月回过身,看到这位有名的好性子公公对着她笑得和蔼。

    “往后姑娘在大明殿侍奉,就不要穿得这样娇俏鲜艳了。”陈和说,语气平稳。

    “陛下不喜欢在身边看到太鲜艳的颜色,有时候心里烦闷,会拿姑娘撒火的。”

    此言一出,唤月想起传言里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抬出宫的宫女太监,娇俏的小脸当即白下去,无言跟着宫女离开。

    余逢春看完陈和敲打唤月的全过程,觉得很有趣,也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已,便站在旁边等着。

    可没想到的是,陈和吩咐完其他人,再回身看他的时候,笑得既亲和又恭敬。

    “江大夫,”他微微一躬身,“圣上没吩咐,奴才也不敢妄自安排,您先住下,等明日再看圣上如何?”

    “……”

    除了他活着的时候,余逢春从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陈和。

    “那,”他眨眨眼,“那麻烦和公公了。”

    陈和哈哈笑了两声。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奴才当值大明殿,这都是应该的。”

    语罢,他叫来卫贤,让他带余逢春去休息。

    两个人交流了几句,余逢春没听清,只发觉卫贤听到以后眼神有些古怪,还转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点点头。

    他走到余逢春面前:“江大夫,请!”

    余逢春朝殿内看了一眼,烛火摇曳,分不清谁在哪里,邵逾白早就不见了。

    幸好明天还能见。

    余逢春跟着卫贤离开。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大明殿偏殿。

    站在一片金碧辉煌中,余逢春不可置信。

    “我住这儿???”

    他问卫贤。

    卫贤也困惑过,不过他已经成功说服了自己,因此面对余逢春的不解,他相当淡定地点点头:“对。”

    这对吗?

    这不对吧。

    余逢春绕着侧殿转了一圈,撩开好几道珠帘,难以接受,站在床前又问了一遍:“我真住这里?”

    “对。”卫贤很厌倦,“你快休息吧!”

    余逢春不肯坐下:“我要是睡在这里,明天整个后宫,不,整个京城都会知道。”

    “那又怎么样?”

    卫贤和他对峙,恹恹地说:“这种恩典,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你该感恩戴德。”

    余逢春:“……”

    0166适时插嘴:[今晚你睡在这里,明天大家就会猜测你什么时候会被纳入后宫。]

    余逢春:“……”

    他痛苦地:“求你了,闭嘴。”

    也不知道让他住在侧殿,是邵逾白的意思,还是陈和自作主张。

    余逢春又在着原地绕了两圈,抬头就瞅见卫贤跟看笑话似的盯着他。

    以前那个走路时一边流鼻涕一摔跟头的小屁孩,有什么资格看他的笑话?

    余逢春冷笑一声,也不准备改了。

    睡就睡,外面爱怎么传就怎么传,他身正不怕影子斜。

    要是邵逾白真要忤逆,先抽一巴掌再说。

    想到这里,余逢春二话没说,直接倒在了床上。

    “劳烦卫公公带路,”他懒洋洋地说,“我要就寝了,卫公公自便。”

    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松弛感。

    卫贤站在床边,被他的无所顾忌噎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灯瞎火,头脑不清醒,他总觉得这个江大夫的行为处事很熟悉,让他想起一个人。

    可是这个人是皇上的禁忌,不能随便想。

    卫贤抿抿嘴,没了心情,行礼后离开了。

    听到大门合拢的声音,余逢春相当迅速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没人喊他起床,余逢春睡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

    看到外面亮堂堂的阳光,余逢春抱着被子想了一会儿,决定无论如何都得去见见邵逾白。

    拉开床边帷幔,听见他起床动静的宫女已经准备好洗漱用具,余逢春一下床,她们就整整齐齐地将他围住。

    崭新的衣服,崭新的发饰,余逢春好像误入某种变装游戏中,被指挥着团团转,然后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这不太好吧。”

    盯着镜子里的人,余逢春罕见的有些忐忑。

    无他,尚衣局制成的青色新衣,配上极雅致的发饰,从乡下进京碰运气的江大夫摇身一变,又有了八年前那位名动京城的余先生的影子。

    [有什么不好的?]0166反问。

    [主角明显对余逢春这个身份有一定好感,你可以借助这个拉进你和主角的距离。]

    “我怕的不是这个,”余逢春凝重地说,“我是怕他认出我。”

    [怎么可能?]0166借用余逢春之前的话,[你不是很有信心吗?]

    “……”

    邵逾白的种种表现太过奇怪,余逢春以前有信心,现在没有了。

    他拉住一位要离开的宫女:“姐姐!”

    宫女停住脚步,余逢春问:“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江大夫穿着不舒服吗?”宫女问。

    “啊,这倒不是,”余逢春摇头,“我只是一介乡野村夫,这种华贵的料子,我穿着不大敢动。”

    宫女闻言笑了。

    “这是皇上吩咐的,江大夫尽管穿。衣服嘛,坏了就换一件,不必担忧。”

    余逢春松开手,放她离开。

    “你听见了吗?”他问0166。

    0166:[……听见了。]

    这衣服是邵逾白安排的。

    余逢春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半秒钟都不想等了,随意吃了两块糕点,起身就朝正殿走去。

    一路上,余逢春遇见许多人,宫女太监守卫,什么都有,但发现他是朝正殿走后,没有一人阻拦,好像被提前通知过。

    余逢春越走越心慌,恨不得一步跨到邵逾白面前。

    然而极不凑巧的是,余逢春刚来到正殿,就看到殿外站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同样在等待召见。

    这名女子面容娇艳、体态丰腴,浑身的金贵气质,一看就是世家大族中耗尽金银堆砌出来的美人。

    如果说梁妃身上有种乡野间的灵动自然,那这个女人,便是奢靡厅堂中盛开的一朵花,娇美昂贵。

    万嫔淳婉。

    意识到她是谁,余逢春远远停住脚步,可来不及了,女人已经看见他了。

    “哎,那个过来!”

    一个小宫女冲着余逢春高声喊,“说你呢,娘娘见你,快过来!”

    余逢春无法,只能慢腾腾地走过去行礼。

    “草民叩见万嫔娘娘。”

    万嫔吊着一双丹凤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余逢春的衣着服饰,一言不发,余逢春只能跪着等。

    大明殿外的地砖冷得很,跪一会儿就膝盖生疼。余逢春等了许久,才等到万嫔开口。

    “你就是那个昨夜从梁妃宫里过来的太医?”

    余逢春道:“草民没有被授予官职,还不是太医。”

    万嫔轻哼一声,也不敢在大明殿外太放肆:“起来吧。”

    余逢春踉跄一步,站起身来,仍然恭敬地低着头。

    万嫔又问:“皇上让你留宿偏殿?”

    余逢春迟疑。

    “这……”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他道:“娘娘,草民也不清楚。”

    闻言,万嫔身边的小宫女当场就不乐意了,尖着嗓子质问:“你竟敢糊弄娘娘?!”

    “草民不敢!”

    余逢春没办法,只能又跪下请罪。

    好在这一次,万嫔拦住了他。

    “好了,动不动就跪下,还显得本宫跋扈。”

    万嫔扶扶鬓边的海棠,动作慵懒。

    “眼下皇帝有事要忙,听说你医术高超,不如你帮本宫诊脉,看看本宫最近身体如何。”

    听见她这么说,余逢春开始怀疑是不是今天不宜出门。

    光天化日下,他只是民间来的大夫,哪有资格给万嫔诊脉?

    况且看万嫔的表现就知道,她压根没看上余逢春,只不过是借着梁妃,刁难一下他。

    说到底,还是因为余逢春昨夜留宿大明殿偏殿,才惹出来的祸事。

    一时间,余逢春骑虎难下。

    “娘娘……”

    听出他话语中的犹豫,万嫔细眉一挑,装出来的温柔当即演不下去了。

    她厉声道:“怎么,一个民间来的大夫,这么大的脸面,连本宫都使唤不动?”

    “——娘娘!”

    从殿内踏出来的卫贤高声喊道。打断了万嫔的怒火。

    几乎是一瞬间,万嫔脸上的恼怒烟消云散,红唇微抿,又是娇美动人。

    卫贤也注意到了她的改变,神色不变,道:“皇上忙完了,您可以……”

    话音未落,变化发生。

    在余逢春的视线里,原先得意的万嫔眼中忽然多了许多惊吓,站姿也随着情绪的调整,变得柔弱许多。

    卫贤更是立即噤声,恭敬地退到一侧。

    意识到什么,余逢春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本该在书房里的皇帝。

    邵逾白今天穿了一袭宽袍长袖的黑衣,靠在殿门口注视着眼前这场闹剧,神色冷淡至极,看向万嫔的眼神像看一只吵闹的畜生。

    “万嫔不在自己宫里,跑到这儿来撒什么野?”

    他问。

    “陛下……”

    万嫔再没了之前刁难的飞扬跋扈,跪下去连连解释,纤细的身体哆嗦得像风中的芦苇。

    她的解释没有一个人听进耳中,邵逾白只短暂地瞥了万嫔一眼,便将全部注意力落在余逢春身上。

    他很满意余逢春的这身装扮,欣赏一会儿后,邵逾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仿佛轻佻。

    而在女人的低泣声里,余逢春站在原地,与邵逾白对上视线。

    第29章兄弟,你是在拉皮条吗?兄弟?!

    万嫔的声音越来越低, 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那块地砖曾被余逢春的体温捂热,现又变得冰凉。

    “臣妾让小厨房做了些糕点, 想着皇上喜欢吃,所以……”

    她说不下去了, 一双美目饱含眼泪, 看着楚楚可怜。

    邵逾白终于调转视线, 看向她。

    “什么糕点?”他问。

    万嫔好像绝处逢生, 连忙抬起头, 道:“是桃肉甜酥, 兑了些牛乳进去。”

    邵逾白招招手, 跪在一旁的宫女连忙站起身,捧着盒子走到他面前,细瘦的手臂也在颤抖。

    打开盒盖, 一碟极为精致的粉白糕点出现在众人眼前, 每个只有拇指大小, 余逢春闻见细微的甜味。

    万嫔虽然不及梁妃受宠, 可娘家底子厚, 远房兄长是当朝丞相, 在宫里也相当有地位, 她的小厨房排的进宫中前三。

    众人心里都清楚, 江秋只是一介民医, 再喜欢,也没必要为着他,和万家扯破脸。

    邵逾白就算气恼, 也不会真拿她怎么样,象征性生生气,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也就罢了。

    如今看见糕点,该唤人起身了。

    余逢春也是如此想。

    偏偏邵逾白没有那么做。

    盯着碟中点心,他先是没什么表情地夸了一句:“做的确实不错。”

    万嫔闻言,顿时露出一抹笑容,泪水眨在脸庞,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可下一秒,邵逾白却态度一变。

    “过来。”

    他对站在远处看戏的余逢春说。

    “……”

    余逢春站着不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邵逾白见他装傻不动,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

    他再次道:“江大夫,过来。”

    这下,余逢春彻底没办法装傻了,只能绕过一众跪着的宫女太监,走到邵逾白身边。

    等他过来,邵逾白抖抖袖口,施施然从碟子里取出一块稍小些的糕点,递到余逢春嘴边,示意他张嘴。

    余逢春怔怔地看他,邵逾白不言,只是将糕点又往前递了递,抵在他的嘴唇上。

    余逢春无处可躲,只能张开嘴,细软甜香的糕点被喂进嘴里。

    糕点清甜细腻,余逢春默默地嚼,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邵逾白问他:“好吃吗?”

    视线如果能杀人,余逢春指定已经血溅当场。

    一口气憋在胸膛,他点点头。

    邵逾白笑了一声,当着万嫔的面,将那碟糕点从木盒里取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余逢春手中,让他捧着吃。

    这无疑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万嫔狠狠一耳光,女人眼圈当即就红了,又不能表露出丝毫,只能咬牙低下头,发间首饰簌簌摇晃。

    做完这一切,邵逾白才慢悠悠地侧过身。

    “近日天冷,万嫔做了糕点,就不必亲自送来了,要是冻伤了,寡人会心疼的。”他说。

    这就算是给台阶了。

    万嫔应道:“是,臣妾明白。”

    邵逾白“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觉得冷淡:“走吧。”

    贴身宫女连忙托住万嫔的胳膊,将人扶起来。

    她跪的时间比余逢春还长些,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好几步才慢慢恢复正常,背影非常狼狈。

    余逢春捧着温热的糕点,看着万嫔离开。

    与此同时,邵逾白也转身回了大明殿,好像他出来就是为了耍一通威风,然后喂余逢春吃糕点。

    “和公公!”

    余逢春拉住想离开的陈和,抬抬糕点,又朝殿内看了一眼。

    “我……这……”

    他罕见地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不用说明白,陈和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既然皇上都赏您了,那您吃就好了。”

    他仍然笑得像弥勒佛。

    “不是奴才多嘴,万嫔娘娘的小厨房什么都好说,但糕点绝对算得上宫中一绝,平常咱们可没口福。”

    余逢春顿时觉得自己捧的不是糕点,而是一炉烧红的煤炭。

    邵逾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万嫔送来的糕点给自己吃,安的什么心?

    余逢春将糕点向前递去:“那你要不要吃一点?”

    陈和笑着摇摇头:“奴才没有福分吃。”

    余逢春又看向卫贤:“那你——”

    卫贤果断后退一步,脸色警惕,拒绝意味很明显。

    “……”

    余逢春收回手,表情相当无助。

    仿佛是有些可怜这个刚入宫的孩子面临的狂风暴雨,陈和转头示意卫贤进殿伺候,自己则咳嗽一声,带着余逢春往后面走去。

    余逢春会意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又塞了块糕点进嘴里。

    反正送不出去,扔了也是浪费,还不如再吃两口。

    进到取暖的偏房,陈和关上门,示意余逢春坐下后,亲自给他斟了杯茶。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陈和是邵逾白身边的头领太监,用的东西都不会差。

    余逢春捧起茶杯,嗅闻片刻后喝了一口。

    “如何?”

    放下茶杯,余逢春羞涩一笑:“我是个粗人,喝不出茶叶好坏,只觉得清香扑鼻。”

    “茶水,再名贵,说到底就是水,水就是用来解渴的。”

    陈和坐下道:“江大夫没必要想那些,糕点吃多了难免腻,这杯茶是给你解腻用的。”

    余逢春说:“和公公很豁达。”

    陈和笑道:“奴才跟着皇上久了,皇上是个豁达的人,奴才也跟着学了点。况且……”

    他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许多年前,奴才有幸,曾和一位值得尊重的先生交谈过几次,受益匪浅。”

    “……”

    余逢春瞬间意识到他在说谁,干笑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和公公待人亲切和善,这都是应该的。”

    “哎呀,我年轻气盛过的。”陈和坐在他对面,揣着袖子,“只是余先生专治年轻气盛,把我掰过来了。”

    余逢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要什么金往我脸上贴。

    聊到这里,余逢春已经彻底不知道陈和把他拉到这里,是想聊什么了。

    “和公公,”他斟酌着开口,“刚才……”

    “这正是奴才想说的。”

    陈和缓缓道:“当今丞相与圣上,是一门师兄弟,自然……同心同德。”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影的问题,余逢春看到在谈“同心同德”一词的时候,陈和面上闪过一丝忧虑。

    可无论有没有,须臾之后,那些情绪的痕迹均消散开。

    “圣上重视万家,自然也对万嫔多有宽待。”陈和说,“今日,算是无妄之灾,圣上算是替您出气了,江大夫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勉强笑笑,余逢春道:“我怎么会放在心上,今日娘娘气恼,说到底其实是个误会,流言蜚语……我搬出偏殿就好了。”

    他趁机提出解决方案,以为能顺利达成,却没成想陈和摇了摇头。

    他说:“这世界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流言蜚语,江大夫以为只有宫中知道吗?现在宫外也传的有鼻子有眼了。”

    余逢春愣住:“什么?”

    “说是皇上看上一个民间大夫,如珍似宝,已经颁旨下令,让他住在偏殿,不日后还有敕封的旨意。更难听的也有。”

    “……”

    陈和:“江大夫。”

    余逢春抬起头来,看见陈和的神情隐于光影之后,看不真切,让人心生畏惧。

    他小声问:“和公公,和我说这些,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和站起身来,语气亲和道:“江大夫,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就算真没有什么,你也是众矢之的,众人眼中的活靶子,受些蹉跎是迟早的。”

    “这……”余逢春眼中浮现出一丝无助,“那该怎么办?”

    他问出了陈和一直在等的问题。

    陈和笑了。

    “依奴才看,您现在只能依靠皇上了。”

    他徐徐善诱道:“皇上愿意为您出气,那说明心里是有您的,您不如趁这机会,谋些钱财权位,岂不双方都好?”

    “……”

    沉默。

    脑海里,余逢春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这是在拉皮条吧?”他和0166确认,“他就是在拉皮条吧?”

    0166:[……是。]

    八年前,余逢春还是余逢春的时候,陈和对他从来都是亲切恭敬,和他主子一样端正齐整,没成想私底下还有这副面孔。

    他主子看上人家,他就冲上来威逼利诱,恨不得直接把人送进大明殿寝榻上。

    0166安慰道:[往好处想,这样你就不用担心24小时的皮肤接触的事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所以为了救他,我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0166:[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目前看,这是最好的方法。]

    余逢春当然也知道,不然他不会和陈和纠缠这么久。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跨过与邵逾白的师生情分,因此即使机会摆在面前,他也相当踌躇。

    斟酌许久,他缓缓开口。

    “可是公公,我相貌平平,恐怕讨不了皇上喜欢。”

    “此言差矣,”陈和闻言意味深长地摇头,“皇上喜欢的。”

    余逢春困惑地眨眨眼。

    陈和咳嗽一声:“实话跟您说吧,江大夫,我之前也不大确定,但今天一看您这身装束,我就知道皇上一定会喜欢你。”

    无他,因为穿上这身衣服以后,从后背看,江秋格外像那位故人。

    故人已逝不可追,可岁月漫长,圣上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骤然碰见这么像的,怎么忍得住?

    但这些话就没必要对江秋说了。

    陈和等着余逢春想明白。

    而余逢春确实清楚,邵逾白的病最好一刻都别拖,能治就赶紧治。

    陈和递来筏子,那他就该顺水推舟。

    于是两人在不同逻辑不同考量的前提下,达成了一样的共识。

    瞧着对面人脸上的表情变化,陈和久违地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那就,麻烦和公公了。”余逢春说。

    “自然,自然。”

    *

    *

    *

    深夜,邵逾白沐浴过后,披着件单衣回到寝殿。

    坐在床前,角落的焚香气味过于厚重,邵逾白只觉得喉咙干痒,闷声咳嗽两声,手心一阵腥甜的湿润。

    两边侍奉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退下,枕边的帕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邵逾白皱紧眉毛,正想去洗干净,一个人却忽然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跟前。

    “陛下,殿中的香太重了。”

    声音太熟悉了,邵逾白掀起眼皮,看到递来帕子的正是余逢春。

    一瞬间,他什么都懂了。

    “陈和这老东西……”

    哼笑一声,说不上责备还是赞赏。

    邵逾白接过帕子,随意擦拭掌心,尔后攥在手里,不让旁边的人看清。

    “你来做什么?”他问。

    余逢春瞅见了他的动作,低声道:“和公公都给草民讲了,陛下待草民恩重如山……”

    他没再继续说,邵逾白打断他。

    “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干净的那只手点在余逢春侧脸,邵逾白的声音轻而又轻,接近于耳语,在一片昏暗中透着难以严明的暧昧。

    感受到眼角被轻柔地触碰抚摸,余逢春不受控制地眨眨眼睛,眼睫划过指腹,勾起更隐秘的痒意。

    “陛下……”

    余逢春语塞,被这么摸着,他的心都跟着哆嗦。

    “嗯?”

    邵逾白懒散地应了一声,蹭过他眼角的一抹晕红。

    余逢春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邵逾白忽然又开始咳嗽。

    剧烈的咳嗽声刺耳至极,像是扎在心口的一刀。且这次比之前还严重,余逢春隔得远,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一瞬间,余逢春心里琢磨的打算全部烟消云散。

    “你生病了。”他说。

    邵逾白抬起眼,看到余逢春神情严肃,一只手已贴在了他的手腕上,不顾君臣伦理,直接将他攥在手里的帕子扯了出来。

    一片鲜红血迹,如花朵般点在白色丝绸上。

    即使早有预料,真正看到时还是不免心中一痛。

    见他抢走手帕,邵逾白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没有生气,沙哑着声音道:“老毛病了。”

    得多傻的人才会信他的谎话?

    余逢春心疼又生气,手下用力,攥得指节发白,不自觉地就把帕子用力攥紧,几乎要直接扯烂。

    邵逾白调转视线,恰好看到这一幕。

    “你之前说要报答……”

    他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此言一出,余逢春迅速从刚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

    他下定决心,大声说:“对,我要报答!”

    闻言,邵逾白眉心微动,总觉得这个腔调不太对劲,但还是让他继续说。

    余逢春不想继续装了,气沉丹田:

    “您的这些症状不是生病,是中毒了——我可以为您解毒!”

    话音落下,死寂的沉默将两人笼罩。

    没有预料中的质疑,没有恼怒,更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

    明明刚才咳个半死还兴致盎然的邵逾白,听余逢春这么说完,忽然就没了兴致,脸色也跟着灰败下去,无力地靠在床头,好像没什么值得他依恋的。

    “治病啊……”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随后无所谓地点头,生无可恋。

    “那治吧,随便你。”

    第30章我给陛下把把脉。

    他的失望表现太明显了, 余逢春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他试探道:“……陛下不问问我怎么治吗?”

    邵逾白很无所谓地瞥了他一眼,仍然不把解毒放在心上。

    “怎么治?”

    余逢春犹豫,琢磨着怎么忽悠才能让人相信。

    “草民心中已有了一味药方, 只是还需斟酌,不知陛下可否允许近日草民随侍, 以观察病情, 增添删减?”

    邵逾白挥挥手:“随你。”

    说完, 他跟丢了半条命一样往床上一倒, 掀开被子躺进去, 不再看余逢春。

    教了这么个学生, 真是师门不幸。

    余逢春把他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太清楚邵逾白想要什么,可既然当初自己喝了他的拜师茶,那就是他的先生, 哪有学生和先生……

    很无奈地看了一眼貌似在赌气的当今圣上, 余逢春再走近一些, 留下端来的茶水布巾, 整理好床尾的被褥, 拉下帷幔, 离开了。

    角落里传来火被水浇灭的噗呲声, 邵逾白撑起身子, 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视线被帷幔遮住,只能隐约听到余逢春的脚步声。

    有窗户打开的声音,厚重刺鼻的香气缓缓散尽, 原本还有些不稳的呼吸声也逐渐顺畅开,邵逾白半撑着身体, 心绪不定。

    他觉得自己刚才跟有病一样,明明知道没希望,还痴缠着人家不放,现在清醒过来,一边觉得刚才的举动实在丢人,一边又生怕把人惹恼,心慌得厉害。

    死是小事,那人要是气急了一定要出宫,那才真是大事。

    可现在听着脚步声,知道那人还在为自己费心,邵逾白的心不自觉地安定了些。

    应当是没有生气吧……

    他想着,缓缓躺下,浑然未发觉自己心态的变化。

    *

    另一边,余逢春费劲巴拉地收拾完大明殿里各种看不顺眼的东西,觉得自己像个干活的杂役,刚回到偏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可怕的总管就来责问他。

    0166:[你想干什么?]

    余逢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我想干什么?”

    0166情绪还算稳定,见他真不明白,便解释:

    [你明明没准备直说解毒,为什么后面又改变主意了?]

    哦,这个。

    余逢春懂了。

    他最开始和0166商量的是,通过一些不那么符合规定的皮肤接触,在不告知邵逾白的前提下给他解毒,可余逢春临时打乱计划,直接将解读打算告知了邵逾白。

    0166不明白。

    余逢春其实也不太明白。

    “想说就说了,”他含糊不清地解释,“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

    什么不明不白?

    0166试着理解:[你是担心解毒不明不白,还是在担心别的?]

    “……”

    余逢春哑口无言。

    方才看到邵逾白咳嗽到吐血,他是真心疼了,指尖都跟着咳嗽声哆嗦了一下,想不通当年那个清风朗月的孩子怎么会被折腾成这样?

    虽说这个世界注重纲常伦理,可他说白了也不真是这个世界的人,平日相处时能注意点距离已经很了不起了。

    第一次拒绝是因为余逢春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想给邵白留太多念想,而这次踟蹰不前,则是因为余逢春自己也没想明白。

    不像那些会在任务世界逐渐迷失自我的宿主,余逢春一直分得很清楚,任务是任务,自己是自己。

    上个世界的邵逾白和这个世界的邵逾白,哪怕用着同一张脸同一个名字,到底也不是同一个人。

    余逢春不会将上个世界的爱意蔓延到这个世界的人身上。

    所以面对一些抉择的时候,他会格外谨慎。

    沉思良久,他只是对0166说:“我得再想想。”

    而0166也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他们是相伴数百年的老队友了,虽然余逢春时常不靠谱,但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他有自己的打算,没必要多说。

    于是这个问题暂且在一人一统之间放下,余逢春伸了个懒腰,招呼外面的侍从打盆热水。

    前来侍候的宫女身量高挑,即使衣着简单也难掩花容月貌,大明殿伺候的宫人都是这样,仿佛邵逾白已经集齐全天下的美人。

    宫女略一行礼,告诉余逢春后面有温水池子。

    余逢春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发现虽然是偏殿,但该有的规制一应俱全,甚至比一般宫殿强上许多。

    加上邵逾白这几年花销颇大,宫殿里外都整修过,因此更加华贵舒适。

    余逢春点点头,忽然问宫女:“你叫什么?”

    宫女一愣:“奴婢名为长宁。”

    “你多大了?”

    “十八。”

    “几岁入的宫?”

    “回大人,奴婢十四入宫。”

    已经四年了。

    余逢春沉吟片刻,又问:“家中可还有亲眷?”

    长宁低声道:“还有父亲和妹妹。”

    “没想过出宫吗?”

    “……”

    仿佛没料到余逢春会问这个问题,长宁面上划过一丝惊讶,而后又快速低下头,姿态重新恭敬起来。

    她轻声说:“陛下宽厚,曾有旨,年满二十的宫女可自行选择留下或出宫嫁人,若是嫁人,宫里还会随几锭银子做嫁妆。”

    余逢春闻言挑眉。

    即使放在前面几代皇帝的宫中,这样的旨意也是这是很宽厚的了。

    邵逾白的暴君形象已经碎了一大片,眼看就要支不起来了。

    想了一会儿,余逢春又问:“我听说,前几日这里打死了几个伺候的下人,血淋淋地抬出去,是真的吗?”

    他问得好奇又随意,可长宁却不能随便回答,这不是乡下,说错话是会受责罚的。

    余逢春自然也发现了她的犹豫。

    如今夜色寂静,殿里只点了几支蜡烛,离他们最近的那支烛芯已经烧焦,光亮也暗淡下去。

    四周没有伺候的人,余逢春自己拿了把小剪子,走到蜡烛旁边,弯腰剪掉烛芯。

    烛火倏地亮了起来,暖黄的光一半投在他的脸上,另一半则暖融融地铺洒开,将暗色衬得更暗,几乎要与亮光处分隔开。

    这种剪蜡烛的活儿他从前经常做,因此动作相当利索,完事后还特意用剪子尖端拨了拨火,指尖点在亮红的蜡烛前,没注意到一旁投来的视线。

    ……

    长宁入宫四年便能到大明殿伺候,自然有她的本事和能耐。

    她见过的贵人比河里的鱼还多,比天上的云还密,可余逢春这样的,长宁还是第一次见。

    说不好,明明是个乡野大夫,可举手投足间,却总会流露出许多的随意自在,仿佛并未身处樊笼中,也并未站在这天底下最高最巍峨的地方。

    规矩束缚不了他。

    那是一川流淌在富贵之间的轻松自由,极雅致,也极难得。

    长宁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余逢春这样的人,不自觉地,她心里多了几分畏惧和敬畏。

    而正在这时,余逢春恰当地开口了。

    “我没想着朝你打探宫中密辛之类,”他说,仍然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面前烛火上。

    “只是我近日要跟在皇上身边伺候,所以想提前问问,要是我刚才的问题实在不能说,那你退下就好,要是能说,也麻烦你向我行个方便,日后我自然记得。”

    “……”

    长宁沉默片刻,内心天人交战,许久后她抬头,像下定决心一般开口:

    “和公公不许我们多嘴多舌,麻烦您不要告诉他。”

    “这个自然。”

    得到保证,长宁放心许多。

    “其实那几个下人,要奴婢说,是死有余辜。”

    余逢春动作一顿,放下剪刀。

    “怎么说?”

    长宁深吸一口气:“奴婢一直在侧殿伺候,对正殿的事情知之甚少,但奴婢的同乡姐妹在正殿,她说那几个下人是偷盗皇上的物件被发现了,皇上盛怒之下才下令将他们乱棒打死。”

    余逢春:“偷盗?”

    长宁:“是。”

    “你知道偷的什么吗?”

    长宁思量片刻,很不确定:“仿佛是一个匣子。”

    余逢春愣住了。

    ……

    半个时辰后,余逢春泡在温水里,还在思索方才长宁的话。

    他相信世界上有为财不择手段的人,但这种人一般不会出现在大明殿,更不会一下子出现好几个。

    多半是有人指使。

    可是谁呢?匣子里有什么?

    还有毒药,下毒人怕皇上暴毙,毒药是一点点下的,日积月累才有今天,那就说明直到现在,邵逾白身边都有人在暗中下毒。

    这两批人会是受同一人指使吗?

    “0166。”

    0166迅速上线,像个彻夜加班打工人:[怎么?]

    余逢春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那几个被打死的下人的信息解锁了吗?”

    这一块的信息本就属于可解锁的范畴,只是需要契机。

    刚才长宁的那一番话,恰好给了余逢春打开的钥匙。

    0166道:[只解锁了一部分。]

    “发来我看看。”

    余逢春挑了个舒服的地方倚着,看到眼前浮现出一片只有巴掌大的信息汇总。

    他看了一会儿,又问:“有照片吗?”

    [得交钱。]

    余逢春二话没说,让0166从自己的账户里直接扣款。

    于是几张照片加载出来。

    余逢春将照片保存,心里有了主意。

    *

    *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余逢春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过后来到正殿报道。

    站在一众穿戴整齐的侍从中间,余逢春觉得自己困得像一只熬通宵的公鸡,卫贤很看不惯他困蒙蒙的样子,隔着好几个人瞪了他一眼。

    余逢春挺直腰背,选择不跟孩子计较。

    如今天气转暖,但清晨还是有些凉意。

    余逢春站在靠门的地方,揣着袖子,没等多久,就看见邵逾白就从内室出现,身着一袭金龙腾云的朝服,目光藏在冕冠后面,大步朝门口走去。

    绍齐以水为尊,故龙袍底色为黑,加上朝服多为威严,宽袖大袍,行走时隐约有流光在布料上闪现,余逢春微微低头,刚好看到悬在邵逾白腰间的玉佩,玉质温润,青碧仿若一潭深水,模样极其熟悉。

    路过余逢春时,邵逾白的脚步有稍微停顿,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坐上轿辇,抬叫的太监刚要起身,却被叫停,一行人顿在原地,余逢春怔了一秒钟,然后就看到邵逾白单手撑着扶手,正朝自己这边看来。

    “……”

    余逢春一句话都不想说,低头走到轿辇侧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压着邵逾白的朝服。

    轿辇平稳抬起,随后朝会见朝臣的大安阁走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邵逾白懒洋洋地开口:“坐着就坐着,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真是心胸豁达,”余逢春干笑两声,“这可是天子衣物……”

    邵逾白斜眼看他:“天子衣物怎么了?你不是还说天子有病,要给天子治病吗?”

    他声音低,还有意拖长,显得不怀好意。

    看来已经从打击中恢复了。

    余逢春昨夜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走一步算一步,先解毒,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眼下正是个解毒的好时候,邵逾白的手就在大腿上,只带了枚青玉扳指,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腥。

    余逢春从心里和系统确认解毒程序运行良好,瞅着离大安阁还有段距离,便不再犹豫,目视前方,右手悄悄往旁边一伸。搭在了邵逾白的手背上。

    他面色不改,可邵逾白却被吓了一大跳。

    察觉到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后,原本懒散躺着的人顿时哆嗦一下,坐起身来,后背直得像块板子。

    余逢春余光中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没忍住,嘴角勾起一抹笑。

    “你这是在干什么?”邵逾白轻声问。

    余逢春一本正经:“陛下,草民在为您把脉。”

    邵逾白:“……”

    他眼看着快活了三十年,从没见过哪个大夫把脉是把手搁人家手背上。

    眼见他不信,余逢春又解释道:“这是草民的独门绝技。”

    好一招独门绝技!

    邵逾白无话可说,只能任由他摸着,等到了大安阁,才拨开他的手。

    走下轿辇,邵逾白去上朝,余逢春则站在门边,满意地看着系统记录下的进展。

    ……

    一场朝会,用时不到一个时辰。

    邵逾白端坐高台,神色被垂旒遮住,看不清喜怒。

    有大臣奏报地方水灾,声音清晰地将死伤人数一一列出,邵逾白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完以后二话没说,让人去把那里的县令砍了。

    当今君上,虽说昏庸无能,但杀起人来从不留情,他手下的邵和军行如疾电,今天早晨下的命令,傍晚就能把头送回来。

    底下大臣个个跪着不敢抬头,生怕说错哪句话惹上面那位祖宗不痛快。

    殿内气氛战战兢兢,唯有一人站在前方,昂首挺胸,余逢春定睛一看,正是当朝丞相,万朝玉。

    单就面相看,他的冒牌徒弟这些年可过滋润痛快,面庞圆润白皙,穿红衣红裳,头戴进贤冠,端的是一身文人气质,处变不惊,胸有沟壑。

    等殿内一丝声音都听不见了,万朝玉才一躬身,道:“陛下息怒,依臣看,杀那里的官倒是其次,要紧的是如何止住水灾,赈济灾民。”

    邵逾白靠在龙椅上,闻言一挑眉。

    “哦?”

    他缓缓开口,咬着字询问。

    “那依师兄看——此事该如何?”

    大殿之上,不以官职相称,反而论起了师门情谊。

    这是极不合理礼法的,偏偏无一人提出异议,说明邵逾白这么叫万朝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依臣看……”

    万朝玉侃侃而谈,邵逾白扶额认真听着,一片君臣祥和。

    只有一人听出不对劲。

    余逢春站在门边,隔着许多道帷幔珠帘,去找邵逾白的身影,脑子里还回荡着他的那句话。

    明明开口时语气谦和温顺,态度也看不出恼怒,可余逢春光是听着,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别人听不明白,但余逢春不会不清楚。

    ——适才喊万朝玉师兄的时候,邵逾白是真的想杀人。